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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1)

作者:
  一

  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以为,在距今不过五个星期的斋戒节之前举行婚礼,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因为到那时,恐怕连一半嫁奁都来不及备办妥当;但是她又不能不同意列文的意见,就是说:推延到斋戒节以后恐怕太迟了,因为谢尔巴茨基公爵的一位年老的亲伯母病危,说不定就要死了,那样居丧就会把婚事更耽搁下去。因此,决定把嫁奁分成大小两部分,公爵夫人同意了在斋戒节之前举行婚礼。她决定现在把小的一部分嫁奁预备齐全,大的一部分等以后送来;列文怎样也不能认真地回答,他是否同意这种安排,为此,她很生他的气。新郎新妇只等婚事一完就要到乡下去,到了乡下,大的一部分嫁奁就不需要了,这样,这个办法就更方便了。

  列文依旧处在和以前一样的恍惚迷离的状态中,他觉得他和他的幸福构成了世间万物的主要的和唯一的目的,他现在对任何事都用不着思考,也无须乎操心,一切都有人替他料理。他连将来的生活计划和目的都没有,他听凭别人去安排,相信一切都会圆满的。他哥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公爵夫人指点他去做他应该做的事。他所做的无非是完全同意他们向他建议的一切。他哥哥替他筹钱,公爵夫人劝他结婚后就离开莫斯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劝他到国外去。他一切都同意。"如果你们高兴,你们喜欢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很幸福,随便你们做什么,我的幸福决不会因此有所增减!"他想。当他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劝他们到国外去的话转告基蒂的时候,她不赞成,而且关于他们未来的生活她有她自己的一定的打算,这可使他大为吃惊。她知道列文在乡下有他爱好的工作。他看得出来,她不但不理解这种工作,而且也不想去理解。可是这并不妨碍她把这工作看得非常重要。而且她知道他们的家要在乡下,所以她不想到他们将来不会去居住的外国去,而要去他们的家所在的地方。这种明确表示出来的意愿使列文吃惊了。但是在他反正都是一样,因此他立刻要求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到乡下去,好像这是他的义务似的,请他凭着他的丰富的鉴赏力把那里的一切布置好。

  "可是我问你,"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乡下为新夫妇的来临把一切都布置停当了,从乡下回来以后有一天这样问他,"你领到做过忏悔的证书吗?"

  "没有。怎么啦?"

  "没有你就不能够结婚呀。"

  "哎呀!"列文叫道。"哦,我恐怕有九年没有受圣礼了哩!

  这点我连想也没有想到。"

  "你真是个妙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起来了,"你还说我是虚无主义者呢!可是这样不成,你知道。你一定得受圣礼。"

  "什么时候?只剩四天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这件事也替他办妥了。于是列文就开始忏悔了。对于列文,也像对于任何不信教、却尊重别人的信仰的人一样,出席和参加教会的仪式是很不愉快的。在这种时候,处在他现在这种温柔的心境中,这种不可避免的虚伪的行为对于列文不但是痛苦,而且好像是完全不堪设想的。现在,正当他心花怒放,欢天喜地的日子,他竟不得不说谎或是亵渎神明。他感觉到两者他都不能做。但是虽然他三番四次地问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受圣礼能不能够得到证书,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却一口咬定那是不可能的。

  "而且,这在你算得了什么呢——两天工夫?并且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聪明的老头呢,他会替你把那颗病牙拔掉,你会一点也不觉得的。"

  站着参加第一次礼拜仪式的时候,列文极力回想他的青年时代和他在十六、七岁的时候所体验的那种强烈的宗教感情。但是他立刻确信这在他是完全不可能的。他极力想把这一切看成一种毫无意义的无聊的习俗,好像拜客的习俗一样;但是他感觉得这样也不行。列文对于宗教,像他的大多数同时代的人一样,抱着非常不明确的看法。他既不能够相信,同时他也不能够确信这全是错误的。因此,既不相信他所做的事的意义,也不能将它看作无聊的形式而淡然置之,在他预备领受圣礼的整个期间,他因为做着自己所不了解的事,做着如他的内心的声音告诉他的虚伪和错误的事,而感到羞愧不安。

  在举行仪式的时间内,他时而倾听着祈祷,极力想把一些和自己的见解不相违背的意义加在上面;时而感觉到他不能理解,并且不得不加以非难,于是他极力不去听它,而全神贯注在自己的思想、观察上,在他百无聊赖地站在教堂里时栩栩如生地萦回于他脑海中的种种回忆上。

  他做完了日祷、晚祷和夜祷,第二天他起得比平常早,没有喝茶,在早上八点钟的时候,就到教堂去做早祷和忏悔去了。

  在教堂里,除了一个求乞的兵士、两个老太婆和教会执事以外再也没有人了。

  一个年轻的执事,他的长脊背的两个肩胛骨在薄薄的法衣下面清楚地突出来,走来迎接他,立刻走到墙边的小桌旁,读起训诫来。当他读的时候,特别是听见他再三迅速地重复说:"上帝怜悯我们!"——听上去好像是说"赦免我们"——的时候,列文感觉得思想已经关闭起来,加上了封条,现在不许碰,也不许动,否则结果就会陷于混乱;所以,当他站在执事背后的时候,他只顾继续想自己的心事,不去听,也不去推究对方念诵的话。"她的手有多么丰富的表情啊。"他想,回忆起昨天他们坐在角落里的桌旁的情景。他们没有什么话好谈,就像那种时候常有的情形一样,她把一只手放在桌上,尽在张开又合拢,注意到她的这种动作,连她自己也笑起来了。他回忆起他怎样吻了吻那只手,然后细看了那玫瑰色手心里的脉纹。"又是赦免我们!"列文想,画着十字,行着礼,望着正在行礼的执事的背部的柔韧动作。"后来她拉住我的手,细看了那脉纹。'你的手多美啊,'她说。"于是他望了望自己的手和执事的短短的手。"是的,现在快完了,"他想,"不,好像又开始了,"他听着祈祷,这样想。"不,正在收场了。瞧,他已经在躬身行礼了。收场总是这样子的。"

  执事的丝绒袖口里的手悄悄地接过去一张三卢布的钞票,说他要登记上列文的名字,他的新长靴就轻快地在空寂的教堂石板地上咯噔咯噔走过去,他走上祭坛。一会儿以后,他在那里往外张望,向列文招手。一直封锁着的思想开始在列文的心中活动起来,但是他连忙驱走它。"总会完结的,"他一面想,一面向讲经台定去。他走上台阶,往右转,看见了神父。这神父是一个长着稀疏的花白胡须和疲倦的和善的眼睛的小老头,正站在讲经台旁,翻着祈祷书。他向列文微微鞠了鞠躬,立刻开始用惯常的腔调读起祈祷文来。当他读完了的时候,他深深地弯腰行礼,转脸向着列文。

  "基督不露形影地降临了,来听取您的忏悔,"他指着十字架上的耶稣像说。"您相信圣使徒教会的全部教义吗?"神父继续说,眼睛避而不望着列文的脸,在他的圣带下面合拢双手。

  "我怀疑过一切,如今还在怀疑,"列文用一种自己听起来也觉得不愉快的声调说,说过就不再开口了。

  神父等待了几秒钟,看他还有没有说的,然后就闭上眼睛,迅速地带着很重的弗拉基米尔地方的口音说:

  "怀疑原是人类天生的弱点,但是我们应当祈求慈悲的上帝坚定我们的信心。您有什么特别的罪过吗?"他加上说,毫不间断地补充说,好像极力要不浪费时间。

  "我的主要罪过就是怀疑。我怀疑一切,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怀疑的。"

  "怀疑原是人类天生的弱点,"神父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您主要怀疑些什么呢?"

  "我怀疑一切,我有时连上帝的存在也怀疑,"列文不由自主地脱口说出来,他为了他一时失言而感到惶恐。但是列文的话似乎对于神父并没有影响。

  "对于上帝的存在还会有什么怀疑呢?"他浮上一丝隐约可辨的微笑,连忙说。

  列文默不作声。

  "您既然看见了他的创造物,您对于造物主还能有什么怀疑呢?"神父用那迅速的惯常的腔调继续说。"是谁用各种发光体装饰天空的?是谁把大地打扮得如此美丽?没有造物主,这一切怎么解释呢?"他说,询问般地望了列文一眼。

  列文感觉到和神父谈论哲学是不适宜的,因此他只回答了和问题直接有关的话。

  "我不知道,"他说。

  "您不知道?那么您怎么可以怀疑上帝创造了天地万物呢?"神父带着愉快的困惑神情说。

  "我一点也不明白,"列文说,涨红了脸,并且觉得他的话是愚蠢的,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不显得愚蠢的。

  "祈祷上帝,恳求上帝吧。就是神父也有怀疑,要祈求上帝坚定他们的信念。魔鬼的力量很大,我们得抵抗他。祈祷上帝,恳求上帝吧。祈祷上帝,"他急忙地重复说。

  神父稍稍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沉思似的。

  "我听说您要和我的教区居民,上帝的儿子谢尔巴茨基公爵的女儿结婚了?"他带着微笑补充说。"一位很好的小姐啊。"

  "是的,"列文回答,为神父羞红了脸。"在忏悔的时候他问我这个做什么?"他想。

  于是,好像回答他的思想似的,神父对他说:

  "您快要结婚了,上帝会赐给您子孙。不是这样吗?哦,如果您不能克服那种把您引诱到不信教的歧途上去的恶魔的诱惑的话,您会使您的孩子们受到什么样的教育呢?"他用温和的责备口吻说。"如果您爱您的儿女的话,那么,您,作为一个善良的父亲,就不但要希望您的孩子享有富贵荣华,您还要希望他获得拯救,由于真理之光而获得精神的启发。不是这样吗?当天真未凿的小孩问您:'爸爸!世界上魅惑我的一切东西——大地、江河、太阳、花、草,是谁创造出来的呢?'的时候,您如何回答他呢?难道您能够对他说:'我不知道'吗?您不能不知道,因为慈悲的上帝显示给您看了。或者您的孩子会问您:'死后什么在等着我呢?'假如您一点都不知道,您对他说什么呢?您怎样回答他呢?您让他去受世间和恶魔的诱惑吗?那是不对的!"他说,于是他停住了,把头歪到一边,用仁慈温厚的眼睛望着列文。

  这一回列文没有回答,倒不是因为他不愿意和神父争论,而是因为还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到他的孩子们能够问他这些问题的时候,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怎样回答他们呢。

  "您进入了人生这样一个时期,"神父继续说,"您该选定您的道路,坚持下去。祈求上帝,求他发慈悲帮助您,怜悯您!"他结束道。"愿我主上帝,耶稣基督,以其广大无边的仁慈,饶恕这个儿子……"于是念完了赦罪的祈祷文,神父祝福了他,就让他走了。

  那天回到家的时候,列文因为他不必说谎就结束了这种尴尬的处境而感到一种愉快的心情。除此以外,在他心上还留下了一种模糊的记忆,仿佛那善良可爱的老头儿所说的话也并不像他起先想像的那么愚蠢,在那些话里面有一些东西应当弄清楚。

  "自然,不是现在,"列文想,"而是以后哪一天。"列文现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痛切地感觉得在他的灵魂里有些不清楚、不干净的地方,而对于宗教,他抱着如他在别人身上那么明显地看出而且厌恶的同样的态度,他的朋友斯维亚日斯基就因此受过他的责备。

  那天晚上列文和他的未婚妻一道在多莉家里度过,而且高兴到极点。把自己的兴奋心情描摹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的时候,他说他快活得好像一条受训练去钻圈的狗,它终于领悟了,做了人家命令它做的事,吠着,摇着尾巴,兴高采烈地跳上桌子和窗槛。


  二

  在举行婚礼的那天,依照习俗(公爵夫人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坚持要严格遵守一切习俗),列文没有见他的新娘,在他的旅馆里和偶然聚在他房间里的三个独身朋友一道吃饭。一个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一个是卡塔瓦索夫,大学时代的朋友,现在是自然科学教授,偶然在街上遇到被列文拉来的,还有一个是奇里科夫,他的伴郎,莫斯科的保安官,列文猎熊的伙伴。这次聚餐是很愉快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高兴极了,很赞赏卡塔瓦索夫的创见。卡塔瓦索夫感到他的创见得到重视和理解,就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了。奇里科夫对于各种各样的谈话总是活泼愉快地加以支持的。

  "您看,"卡塔瓦索夫由于在讲坛上养成的习惯拉长声音说,"我们的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一向是一个多么有为的人物。我是说过去,因为现在已经看不见他昔日的面影了。在他离开大学的时候,他爱好科学,对于人性的研究感到兴味;现在他的一半能力却用来自己欺骗自己,而另外一半就用来为这种欺骗辩护。"

  "我从来没有见过比您更坚决的反对结婚的人,"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不,我并不反对结婚。我赞成分工。没有别的事好做的人应当生儿育女,而另外的人就为他们的教育和幸福尽力。这就是我的看法。愿意把两件事混合起来的人不计其数;可是我不是其中的一个!①"

  ①引自格利鲍耶陀夫的喜剧《智慧的痛苦》中恰茨基的话。

  "当我听到您恋爱的时候,我会多么快活呀!"列文说。

  "一定请我喝喜酒啊。"

  "我已经在恋爱了。"

  "是的,和墨鱼!你知道,"列文转向他哥哥说,"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正在写一本关于营养的著作……"

  "啊,不要胡扯!无论写什么都没有关系。事实是,我的确爱墨鱼。"

  "可是那并不妨碍您爱妻子!"

  "墨鱼不妨碍,可是妻子却妨碍哩。"

  "为什么?"

  "啊,您会发现的!您现在爱好农事,游猎,——可是您等着瞧吧!"

  "阿尔希普今天来过;他说普鲁特诺村有许多驼鹿,还有两头熊呢,"奇里科夫说。

  "哦,我不去,你们去打来吧。"

  "噢,那倒是真话,"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你从此可以向猎熊事业告别了——你的妻子不会允许你去的!"

  列文微微一笑。他妻子不让他去的那种想法是这样令人愉快,他情愿永远放弃猎熊的快乐。

  "可是,他们会去捉住那两只熊,而您却没有去,毕竟很可惜,您记得上次在哈皮洛沃吗?那是一场多妙的打猎啊!"

  奇里科夫说。

  列文不愿打破这种幻想,仿佛离开她还能够有什么乐趣,因此他没有说一句话。

  "向独身生活告别的习俗是有道理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不管你多么快乐,你总不能不惋惜失去的自由。"

  "您承认您有这样一种感觉,像果戈理的新郎①一样,想从窗口跳下去吧?"

  ①果戈理的剧本《婚事》中的人物。

  "自然有,不过不承认罢了,"卡塔瓦索夫说,放声大笑起来。

  "啊,窗子开着……我们马上就动身到特维尔省去吧!有一头大母熊,我们可以直捣巢穴。当真地,就坐五点钟的车走吧!这里的事随他们的意思去办好了,"奇里科夫微笑着说。

  "哦,说实在的,"列文也微笑着说,"我心里丝毫找不出惋惜失去自由的心情。"

  "是的,现在您心里这样乱,您什么也不觉得的,"卡塔瓦索夫说。"等一等,到您稍微平静一点的时候,您就觉得了。"

  "不!假如是那样,那么,虽然有了感情(他不便在他们面前说爱情这个词)和幸福,但失去自由,我多少总会感到有点惋惜吧……可是恰恰相反,我高兴的正是失去自由。"

  "糟糕得很!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卡塔瓦索夫说。

  "哦,让我们干一杯祝他恢复健康,或是祝他的梦想有百分之一得以实现吧——就是那样,也是世界上空前未有的幸福!"

  一吃过饭,客人们就走了,为的是赶紧换好衣服去参加婚礼。

  当剩下他一个人,回忆着这班独身朋友的谈话的时候,列文又问自己:他心里真有他们所说的那种惋惜失去自由的心情吗?想到这问题他微笑了。"自由?自由有什么用?幸福就在于爱和希望:希望她所希望的,想她所想的,那就是说,毫无自由可言——这就是幸福!"

  "但是我了解她的思想、她的希望、她的感情吗?"一个声音突然向他低语。微笑从他脸上消逝,他沉思起来。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感到恐怖和怀疑——对一切事情都怀疑。

  "要是她不爱我怎么办呢?要是她只是为了结婚而和我结婚怎么办呢?要是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所做的事,怎么办呢?"他问自己。"她也许会清醒过来,等到已经结了婚才发现她并不爱我,而且不能爱我。"于是涉及她的、奇怪的、最邪恶的念头开始浮上他的脑海。他嫉妒起弗龙斯基来,好像一年前一样,仿佛他看见她和弗龙斯基在一起的那个晚上就是昨天。

  他怀疑她没有把全部真情都告诉他。

  他迅速地跳起来。"不,这样下去不成!"他绝望地自言自语。"我要到她那里去,我要问问她;最后再对她说一次:我们还是自由的,我们不如维持现状的好!随便什么都比永久的不幸、耻辱、不忠实好!"他心里怀着绝望,怀着对一切人,对他自己,对她的愤恨,他走出了旅馆,坐车上她家里去了。

  他在后房里找到了她。她正坐在一口箱子上,和一个使女在安排什么,挑拣着散放在椅背上和地板上的各种颜色的衣服。

  "噢!"她一见他就喊了一声,高兴得容光焕发。"你怎么,您又怎么!(最近几天来她差不多交替地用这两个字称呼他。)我没有想到你会来呢!我正在理我从前的衣服,看哪一件给什么人合式……"

  "啊!好极了!"他阴郁地说,望着使女。

  "你去吧,杜尼亚莎,我回头叫你,"基蒂说。"科斯佳,怎么回事?"使女一走,她就明确地用了这个亲密的称呼。她觉察出他的兴奋而又阴郁的异样脸色,她感到恐怖。

  "基蒂!我痛苦得很。我一个人忍受不住,"他声音里带着绝望的调子说,站在她面前,恳求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他从她的深情的、忠实的脸上已经看出他所要说的话不会产生任何结果,但是他要她亲口来消除他的疑惑。"我是来说,现在还来得及。这一切还可以废除和挽回。"

  "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你是怎么回事?"

  "我说了不止一千遍,而且不由得要想的……就是我配不上你。你不可能同意和我结婚。想一想吧。你错了。再三想一想吧。你不会爱我的……要是……就不如说出来的好,"他说,没有望着她。"我会很痛苦。让人家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吧,随便什么都比不幸好……趁现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总好一些……"

  "我不明白,"她惶恐地说,"你想要翻悔……你不愿意了吗?"

  "是的,要是你不爱我的话。"

  "你发疯了!"她叫了一声,恼怒得满脸绯红。

  但是他的脸是这样可怜,她抑制住恼怒,把衣服扔在圈手椅上,在他旁边坐下。

  "你在想些什么呢?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我想你不会爱我的。你怎么会爱我这样的人呢。"

  "我的上帝!我怎么办才好呢……?"她说着,哭出来了。

  "啊!我做了什么呀?"他叫了一声,于是跪在她面前,他开始吻她的手。

  当五分钟后公爵夫人走进房里来的时候,她看见他们完全和好了。基蒂不但使他确信了她爱他,而且甚至为了回答她为什么爱他这个问题,向他说明了她所以爱他的理由。她告诉他,她爱他是因为她完全理解他,因为她知道他喜欢什么,因为他所喜欢的东西都是好的。这在他似乎是十分明白了。当公爵夫人走到他们这里来的时候,他们正并肩坐在箱子上,清理衣服,而且正在争辩着,因为基蒂要把列文向她求婚时她穿的那件褐色衣服给杜尼亚莎,而他坚决主张那件衣服永远不要给别人,可以把另外一件蓝色衣服给杜尼亚莎。

  "你怎么不明白呢?她的皮肤是褐色的,蓝色衣服和她不相称……我全都考虑过了呢。"

  听到他来访的原因,公爵夫人半真半假地生起气来,叫他赶快回去换衣服,不要妨碍基蒂梳头,因为梳发匠沙尔里就要来了。

  "实在说,这几天来她什么也没有吃,变得憔悴起来,而你又来说些傻话来叫她心烦,"她对他说,"走吧,走吧,亲爱的!"

  列文感到歉疚而又羞惭,但却得到了安慰,回到了旅馆。他哥哥、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都穿上了礼服,正在等着用圣像给他祝福。时间一刻都不能耽搁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还得坐车回家去接她的儿子,他卷了头发,又涂上发油,要拿着圣像陪伴新娘。并且,还得派一部马车去接伴郎。另一部马车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送走后,还得转回来……总之,有许多复杂的事情需要考虑和料理。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就是不能再耽搁,因为已经六点半了。

  用圣像祝福的仪式并没有产生什么良好效果。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滑稽的庄重姿势和他妻子并排站着,手里拿着圣像,叫列文鞠躬到地,他含着善意的、讽刺的微笑祝福他,吻了他三次;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也这样做了,然后急忙忙地走开,又忙着去调遣马车去了。

  "哦,我看只有这样办吧:你坐自己家里的马车去接他,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如果愿意的话,就请他到了那里之后就把马车打发回来。"

  "自然,我很愿意!"

  "我们和他随后就来。你的行李送去了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送去了,"列文回答,于是他吩咐库兹马把他要穿的衣服拿出来。


  三

  一大群人,大部分是女人,围着因为举行婚礼而灯火辉煌的教堂。那些来不及走进人群中间的人就蜂拥在窗子周围,推挤着,争吵着,从窗框里窥望。

  二十多辆马车已在警察指挥之下沿街排列起来。一个警官,穿着崭新的制服,不顾严寒站在门口。马车川流不息地驰来,时而,头上戴着花,两手提着裙子的妇人们,时而,脱下军帽或是黑帽的男人们,走进教堂来。在教堂里面,一对枝形吊灯架和圣像前的所有蜡烛都点燃了。圣像壁的红底上的镀金、圣像的金黄色浮雕、枝形灯架和烛台的银光、地上的石板、绒毯、唱诗班上面的旗帜、圣坛的台阶、旧得发黑的书籍、神父的袈裟、助祭的法衣——全都浸浴在灯光里。在温暖的教堂右边,在燕尾服和白领带,制服和锦缎,天鹅绒,丝绸,头发,花,裸露的肩膀和胳臂,以及戴长手套的人群里面,在进行着克制而又热烈的谈话,谈话声在高高的圆屋顶里异样地回响着。一听到开门的响声,人群里的谈话声就沉寂下来,大家都四下张望,期望看到新娘新郎进来。但是门开了有十次以上,而每一次进来的不是走入右边来宾席的迟到的客人,就是骗过或是打通了警官、混进左边旁观席的观众。不论是亲友或是旁观者都已经等待得忍无可忍了。

  开头,他们想新郎新娘马上就要到了,对于他们的姗姗来迟并不觉得有什么关系。接着,他们就开始愈加频繁地朝门口张望,而且谈论着莫非出了什么事情。接着,这种拖延简直叫人不舒服了,亲戚和宾客们竭力装出不再去想新郎新娘,却在一心一意谈话的模样。

  总执事,好像是要使人们注意到他的时间有多宝贵似的,不耐烦地咳嗽着,使得窗子的玻璃也颤动起来了。由唱诗班的席位上传来了等得厌倦了的歌手们在练嗓子和擤鼻涕的声音。神父不断地有时差读经员有时又差执事去看新郎来了没有,他自己穿着紫色长袍,系着绣花腰带,也一次又一次地到小门去等候新郎。终于有一个妇人看了看表,说:"可真奇怪呢!"于是所有的宾客都不安起来,开始大声地表示出他们的诧异和不满。一个伴郎去探听究竟去了。这时基蒂早已准备停当,穿起雪白的衣裳,披上长纱,戴着香橙花的花冠,正和女主婚人、她姐姐利沃夫夫人一道站在谢尔巴茨基家的客厅里。她向窗外望着,等伴郎来报告新郎已经到了教堂,白等了半个多钟头。

  这时列文穿好了裤子,却没有穿燕尾服和背心,正在旅馆的房间里踱来踱去,不时地把头伸到门外,朝走廊望着。但是在走廊里看不见他所等候的人的踪影,他绝望地转回来,挥着两手,向正在悠然地抽着烟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话了。

  "可曾有人处在像这样可怕的尴尬境地吗?"他说。

  "是的,这是有点尴尬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含着慰藉的微笑同意说。"可是别焦心,马上就会拿来的。"

  "不,怎么办啊!"列文压抑住愤怒说。"而且这种尴尬的敞胸背心!不成呀!"他说,望着他的揉皱了的衬衣前襟。

  "要是行李都送到火车站去了,可怎么办呢!"他绝望地叫着。

  "那你就只好穿我的了。"

  "那我早就该这样办的。"

  "看上去好笑可不好……等一等!事情·自·会·好·起·来·的。"

  事情是这样:当列文要换礼服的时候,他的老仆库兹马就把上衣、背心和一切必要的东西都拿来了。

  "衬衫呢!"列文叫。

  "你身上不是穿着衬衫吗,"库兹马带着平静的微笑回答。

  库兹马没有想到留下一件干净衬衫,当他接到把一切东西都捆起来、送到谢尔巴茨基家去——新夫妇今晚就从谢尔巴茨基家动身到乡下去——的吩咐的时候,他照办了,除了一套礼服以外,把其他的一切东西都捆起来了。从早上穿起的衬衫已经揉皱了,和时髦的敞胸背心穿在一起是无论如何不成的。打发人到谢尔巴茨基家去,路太远了。他们派了人去买一件衬衫。仆人回来了,到处都关了门——今天是星期日。他们就派人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家去,拿了一件衬衫来——又肥又短,简直不能穿。最后还是派人到谢尔巴茨基家去解开行李。教堂里大家都在等候新郎,而他却好像关在笼里的野兽一样,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窥看着走廊,怀着恐怖和绝望的心情,回忆起他对基蒂说过的话,以及她现在会怎样想。

  终于,负疚的库兹马拿着衬衫气喘喘地跑进房里来了。

  "刚刚赶上。他们正把行李往货车上搬呢,"库兹马说。三分钟以后,列文飞步跑过走廊,没有看一眼他的表,怕的是更增加他的痛苦。

  "这样无济于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说,从容地跟在他后面。"事情自会好起来的,事情自会好起来的……

  我对你说。"


  四

  "他们来了!""那就是他!""哪一个?""是比较年轻的那一个吗?""啊,看看她,可怜的,愁得不死不活的!"这就是当列文在门口迎接他的新娘,和她一道走进教堂的时候人群中发出来的议论。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迟延的原因告诉了他妻子,宾客们含着微笑互相私语着。列文什么人什么东西都没有看见;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新娘。

  大家都说最近几天来她的容颜消损了,她戴上花冠还不及平时美丽;但是列文却不这样想。他望着她那披着白色长纱、戴着白色花朵、梳得高高的头发,和那用一种特殊的处女方式把她的长颈两边掩住,只露出前面来的、高耸的、扇形的领子,和她的纤细得惊人的腰身,在他看来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看——并不是因为这些花,这纱,这巴黎买来的衣裳给她增添了无限美;而是因为,尽管她穿着这身精心制作的华丽服装,但她的可爱的脸、她的眼睛、她的嘴唇上的表情仍然是她所特有的那种纯真的表情。

  "我还以为你想逃哩,"她说,对他微微一笑。

  "我碰到的事是这样尴尬,我真不好意思说出来呢!"他脸一红说,而且他不得不扭过脸去对着正走上他面前来的谢尔盖·伊万内奇。

  "你的衬衫的事真是佳话!"谢尔盖·伊万内奇摇摇头,微笑着说。

  "是,是!"列文回答,并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喂,科斯佳,"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故作惊惶的样子说。

  "现在你得决定一个重大问题。你处在现在这种心境中正可以理解这问题的严重性。他们问我要点已经点过的蜡烛呢,还是点没有点过的蜡烛?这是相差十个卢布的事,"他补充说,抿嘴一笑。"我已经决定了,但是我怕你不同意。"

  列文知道这是戏言,但是他却笑不出来。

  "哦,那么怎么样呢?没有点过的蜡烛呢,还是点过的蜡烛?问题就在这里。"

  "好,好,没有点过的蜡烛。"

  "啊,我高兴得很。问题解决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说。"可是人处在这种境地有多么呆头呆脑啊!"他对奇里科夫说,当列文茫然地望了他一眼,又走到他的新娘那里去的时候。

  "基蒂,记住你要先踏上毡子,"①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走过来说。"您真是一个好人!"她对列文说。

  ①俄俗,在举行结婚仪式时,新郎新娘同站在一块小小的毡子上,照迷信的说法,谁先踏上毡子,谁将来就会占上风。

  "你不害怕吗,呃?"老伯母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

  "你冷吗?你脸色很苍白。停一停,低下头来,"基蒂的姐姐利沃夫夫人说,抬起她那丰满美丽的手臂,带着微笑理了理她头上的花。

  多莉走上来,想说句什么,但却说不出来,哭了,随后又不自然地笑了。

  基蒂和列文一样,用茫然的眼光望着大家。对于向她说的一切言语她只能报以幸福的微笑,现在这种微笑在她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同时助祭们穿上了法衣,神父和执事走到设在教堂入口的讲经坛去。神父转脸向列文说了句什么。列文没有听清神父所说的话。

  "拉着新娘的手,领她走上前去,"伴郎对列文说。

  列文好久领会不了人们要他做的事。他们花了很大工夫纠正他,而且几乎要不管他了——因为他不是拉错了基蒂的手,就是自己的手伸错了,——最后他才理解了:他应当不变换位置用右手去拉她的右手。最后他正确地拉住新娘的手的时候,神父走在他们前面几步,在讲经坛旁停了下来。一群亲友跟在他们后面,发出嗡嗡的谈话声和衣裳的究n声。什么人弯下腰去,拉直新娘的裙裾。教堂里变得这样寂静,蜡烛油的滴落声都可以听到。

  老神父,戴着法冠,他的闪闪发光的银白卷发在耳后两边分开,正从他那后面系着金十字架的笨重的银色法衣下面伸出干瘦的小手,在讲经坛旁翻阅着什么东西。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小心地走近他,耳语了句什么,于是向列文做了个手势,又走回来。

  神父点着了两枝雕着花的蜡烛,用左手斜拿着,使得蜡烛油慢慢地滴落下来,他转过脸去对着新郎新娘。神父就是听列文忏悔的那个老头。他用疲惫和忧郁的眼光望着新郎新娘,叹了口气,从法衣下面伸出右手来,给新郎祝福,又同样地、但是带着几分温柔,把交叉的手指放在基蒂的低垂着的头上。然后他把蜡烛交给他们,就拿着香炉,慢慢地从他们身边走开。

  "这难道是真的吗?"列文转过脸去望他的新娘。稍稍俯视着,他瞥见了她的侧面,从她的嘴唇和睫毛的几乎觉察不出的颤动,他知道她感觉到他的目光。她没有转过脸来,但是那齐到她的淡红色小耳朵的、高高的镶着褶边的领子,微微地颤动着。他看出来她的胸膛里压抑着叹息,那只拿着蜡烛的戴了长手套的小手颤抖着。

  因为衬衣、迟到而发生的一切纷扰,亲友们的议论,他们的不快,他的可笑处境——全都突然消失了,他的心里觉得又欢喜又害怕。

  漂亮高大的大辅祭,穿着银色法衣,鬈曲的头发向两边分开,敏捷地走上前来,以熟练的姿势,用两指提起肩衣,在神父对面站住。

  "主啊,赐-福-我-们,"庄严的音节缓慢地接连响起来,声波使空气都震动起来。

  "感谢上帝,万世无穷,"老神父用谦卑的、唱歌般的声调回答,还在讲经坛旁翻阅着什么东西。看不见的合唱队的合唱声发出来,以洪亮和谐的声音,从窗子到圆屋顶,响彻了整个教堂。声音渐渐大起来,萦绕了一会,就慢慢地消逝了。

  照例为天赐的平安和拯救,为东正教最高会议,为皇帝而祈祷;同时也为今天缔结良缘的,上帝的仆人康斯坦丁和叶卡捷琳娜祈祷。

  "我们祈求主赐他们以完美的爱、平安和帮助,"整个教堂似乎都散播着大辅祭的声音。

  列文听到这句话,它打动了他的心。"他们怎么觉察出来我需要的是帮助,正是帮助呢?"他想起他最近的一切恐惧和怀疑,这样想。"我知道什么呢?如果没有帮助的话,在这种可怕的境况中我能够做什么呢?"他想,"是的,现在我需要的正是帮助。"

  当执事念完了祈祷的时候,神父手里拿着一本书转向新郎新娘:"永恒的上帝,汝将分离之二人结合为一,"他用柔和的唱歌般的声调念着,"并命定彼等百年偕老;汝曾赐福于以撒与利百加,并依照圣约赐福于彼等之后裔;今望赐福于汝之仆人康斯坦丁与叶卡捷琳娜,引彼等走上幸福之路。汝为吾辈之主,仁爱慈善,光荣归于圣父、圣子与圣灵,万世无穷。""阿门!"看不见的合唱队的声音又在空中回荡起来。

  "'将分离之二人结合为一',在这句话里含着多么深刻的意义,和我此时此刻所感到的心情多么调和啊,"列文想。

  "她也和我的心情一样吗?"

  转过脸去望着,他遇到了她的目光。

  从那神色,他断定她所理解的也和他一样。但是这是一个误会;她差不多完全没有理解祈祷文中的语句;她实际上连听都没有听。她既听不进去,也不能够理解,有一种感情是这样深厚,充满了她的胸膛,而且越来越强烈。这是因为那件一个半月来一直萦绕在她心中的事情,那件在这六个星期曾经使她又欢喜又苦恼的事情终于实现而感到的欢喜。当她在阿尔巴特街那幢房子的客厅里穿着褐色衣服走到他面前,默默无言地许身于他的那一天——在那一天,那个时刻,她心里似乎已经和过去的整个生活告别,而开始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新的、不可思议的生活,虽然实际上旧的生活还是和以前一样继续着。这六个星期是她一生中最幸福又最痛苦的时期。她的整个生活,她的一切欲望和希望都集中在这个她还不理解的男子身上,把她和这个男子结合起来的是一种比这个男子本身更加不可理解的感情,那种感情时而吸引她,时而又使她厌恶。而同时她却依然继续在原来的生活条件下生活着。过着旧的生活,她对她自己感到恐惧,她对自己的全部过去,对于各种东西,对于习惯,对于曾经爱过她的、仍旧爱着她的人们——对于因为她的冷淡而感到难过的母亲,对于她以前看得比全世界都宝贵的、亲切而慈爱的父亲,她对于这一切抱着那种不可克服的完全冷淡,她自己也感到恐惧。有时她因为这种冷淡而感到恐惧,有时她又高兴使得她产生冷淡心情的原因。除了和这个人在一起生活以外,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希望;但是这种新的生活还没有开始,她连明确地想一想也不可能。只有期待——对于新的未知事物怀着的恐惧和欢喜。而现在,期待、踌躇和抛弃旧生活的那种惋惜心情——都要终结,新的将要开始。由于她自己毫无经验,这种新生活不能不是可怕的;但是,不论可怕也好,不可怕也好,这已经是六个星期以前在她心中实现了的事情,现在不过是对于早已在她心中实现了的事实最后加以认可罢了。

  又转向讲经坛,神父费力地拿起基蒂的小小的戒指,要列文伸出手来,把戒指套在他的手指的第一个关节上。"上帝之仆人康斯坦丁与上帝之仆人叶卡捷琳娜缔结良缘。"又把一枚大戒指套在基蒂的柔弱得可怜的、淡红的纤细手指上,神父又说了同样的话。

  新郎新娘好几次竭力想领会他们该做的事,而每一次都出了错,神父就小声纠正他们。最后,完成了一切应有的仪式,用戒指画了十字之后,神父又把大的戒指给了基蒂,小的给了列文;他们又困惑了,把戒指传来传去地传递了两次,还是没有做他们该做的事。

  多莉、奇里科夫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上来纠正他们。结果引起一阵混乱、低语和微笑;但是新郎新娘脸上的庄严的感动的表情并没有变;相反,在他们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们看上去却显得比以前更严肃庄重,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向他们低声说,他们应当各自戴上自己的戒指的时候,他嘴唇上的微笑却不由地消逝了。他觉得任何微笑都会伤害他们的感情。

  "汝从太初以来创造男女,"他们交换了戒指之后神父诵读着,"汝将女人配与男子作为彼之内助,生儿育女。主乎,吾辈之上帝,汝曾依照圣约,以真实之天福,赐与汝所选拔之仆人,即吾辈之祖先,世世代代,未尝中绝,今望汝赐福于汝之仆人康斯坦丁与叶卡捷琳娜,以信仰,以同心同德,以真理,以爱而使彼等永缔百年好合……"

  列文越来越觉得他抱着的一切关于结婚的观念,关于如何安排他的生活的梦想都只是孩子气的,而且感觉得这是一件他以前从来不了解的事,现在他更不了解了,虽则他正在亲身经历;在他的胸膛中,战栗越来越高涨了,抑制不住的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睛。


  五

  整个莫斯科,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聚集在教堂里了。在举行婚礼期间,在灯火辉煌的教堂里,在服饰华丽的妇人和少女,和打着白领带、穿着燕尾服或是制服的男子的圈子中间,一种合乎礼仪地低声的谈话一直不断。谈话多半都是男子发起的,那时妇人们都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结婚仪式的全部细节,那些仪式总是那么令她们心醉的。

  在最靠近新娘的小圈子里,是她的两个姐姐:多莉和从国外回来的二姐,娴静的美人利沃夫夫人。

  "玛丽为什么穿紫色衣裳?那就和在婚礼席上穿黑色一样不合适哩!"科尔孙斯基夫人说。

  "以她的脸色那是她唯一的补救办法了,"德鲁别茨基夫人回答。"我奇怪他们为什么要在傍晚举行婚礼,像商人一样……"

  "这样更好哩。我也是在傍晚结婚的,"科尔孙斯基夫人回答说,于是她叹了口气,想起了那一天她有多么妩媚,她丈夫又是怎样可笑地爱着她,而现在一切都变得两样了。

  "据说做过十次以上伴郎的人,永远不会结婚。我倒希望做一个当了十次伴郎的人,来确保自己的安全,可是这位置已经有人占据了,"西尼亚温伯爵向对他有意的美貌的恰尔斯基公爵小姐说。

  恰尔斯基公爵小姐只报以微笑。她正望着基蒂,想着什么时候她将和西尼亚温伯爵站在基蒂现在的位置上,到那时她将如何使他回忆起他今天的戏言。

  谢尔巴茨基对老女官尼古拉耶夫夫人说,他想要把花冠戴在基蒂的假髻上使她幸福。①

  ①俄俗,举行结婚仪式时,伴郎把沉重的金属花冠捧在新郎新娘的头上,照迷信的说法,把花冠真的戴上去,会使他们幸福。

  "不应该戴假髻呢,"尼古拉耶夫夫人回答,她早已下了决心,如果她追求的那个老鳏夫娶她的话,婚礼将是最简单不过的。"我不喜欢这种铺张的排场。"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正和达里娅·德米特里耶夫娜谈着话,诙谐地向她断言婚后旅行的风俗之所以流行是因为新婚夫妇总感到有些害羞的缘故。

  "您弟弟可以夸耀了。她真是可爱极了哩。我想您有点羡慕吧。"

  "啊,这样的时代对我来说早已过去了,达里娅·德米特里耶夫娜,"他回答说,他的脸上突然显出一种忧郁而严肃的表情。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正和他姨妹谈论着他想出的一句关于离婚的俏皮话。

  "花冠得理一理,"她回答说,没有听他的话。

  "她的容颜憔悴成这样,多可惜啊!"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对利沃夫夫人说。"可是他还是配不上她的一个小指头呢,是不是?"

  "不,我倒非常喜欢他——并不是因为他是我未来的beaufrère①,"利沃夫夫人回答说。"他的举止多么大方!在这种场合,要举止大方,要不显得可笑,真不容易呢。他没有一点可笑的地方,也没有紧张不自然的地方;看得出来他很感动。"

  ①法语:妹夫。

  "我想您希望这样吧?"

  "可以这样说。她始终是很爱他的。"

  "哦,我们看看他们哪一个先踏上毡子。我给基蒂出了主意呢。"

  "这没有关系,"利沃夫夫人说,"我们都是顺从的妻子;

  这是我们的本性。"

  "啊,我故意抢在瓦西里前头踏上毡子。你呢,多莉?"

  多莉站在她们旁边,她听着她们说,却没有回答。她深

  深感动了。泪水盈溢在她的眼眶里,她一开口就不能不哭出来。她为基蒂和列文欢喜;她一面回忆自己结婚那一天,一面瞥着容光焕发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她忘记了现在的一切,只回想起自己的纯洁无瑕的初恋。她不但回忆起她自己,而且回忆起她所有的女友和知交;她想起她们一生中也曾有过这样最严肃的一天,她们也曾像基蒂一样戴着花冠站着,心里怀着爱情、希望和恐惧,舍弃过去,踏入神秘的未来。在她想起的这些新娘中间,她也想起了她亲爱的安娜,最近她听到她要离婚了。她也曾是这样纯洁,也曾戴着香橙花冠,披着白纱,站立着。而今呢?

  "这真是奇怪啊,"她自言自语。

  注视着结婚仪式的一切细节的不只是新娘的姊妹、朋友和亲属;那些完全陌生的单单是走来看热闹的女人也都在兴奋地观看着,屏着气息,唯恐看漏了新娘新郎的一个举动或是一丝表情对那些冷淡的男子的唠叨,忿忿地不回答,常常是不听,他们尽在说些戏谑的或是不相干的话。

  "她为什么满面泪痕?她是迫不得已才出嫁的吗?"

  "她嫁给这么好的男子还有什么迫不得已的?是一位公爵吧,是不是?"

  "那穿白缎子服装的是她姐姐吗?你听那执事在哇啦哇啦地说:'妻子应当畏惧丈夫'哩。"

  "是丘多夫斯基寺院的合唱队吗?"

  "不,是西诺达尔内的。①"

  ①西诺达尔内合唱队是俄国最古老的职业合唱队之一。

  "我问过听差。他说他马上就要带她到乡下去。据说很有钱啊。所以才把她嫁给他了。"

  "不,他们这一对配得才好哩。"

  "哦,玛丽亚·弗拉西耶夫娜,你还争论说披肩随便披哩。你看那个穿着深褐色衣服的——听说她是一位公使夫人——她的裙子箍得多么紧……褶子往这边一搭往那边一搭的!"

  "这新娘真是一个可爱的人儿啊——就像一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绵羊!不管你们怎样说,我们女人家终归是同情我们的姊妹的。"

  这些就是挤进了教堂门里的一群看热闹的女人说的话。


  六

  当结婚仪式第一部分举行完毕的时候,一个执事把一块淡红色绸子铺在教堂当中的讲经坛前,合唱队开始熟练地唱着复杂的赞美歌,男低音和男高音交相应和;神父回过头来,做手势要新郎新娘踏上那块淡红色毡子。虽然他们两人常常听到谁先踏上毡子谁就会成为一家之主的这种话,但是无论列文也好,基蒂也好,当他们向前跨上两三步的时候,都不可能想到这些。他们也没有听到那些大声的批评和争论,有人说是他先踏上的,又有人说是两人一同踏上去的。

  问过他们是否愿意成婚,他们是否和别人定有婚约那套例行问话,而且他们作了自己也觉得奇怪的回答之后,第二部分仪式就开始了。基蒂听着祈祷文,竭力想领会其中的意义,但是领会不了。夸耀和欢乐的心情随着仪式的进行越来越洋溢在她的心头,使她失去了注意力。

  他们祈祷着:"赐与彼等以节操与多子,使彼等儿女满膝。"他们说到上帝用亚当的肋骨造出妻子来,"因此之故,男子离开父母,依恋妻子,二人合为一体,"并且说道,"此乃一大神秘;"他们祈求上帝使他们多子,赐福他们,就像赐福给以撒和利百加、约瑟、摩西和西玻拉一样,并且使他们看到他们儿子的儿子。"这都是非常美好的,"基蒂听到这些话,这样想。"一切正该如此,"于是幸福的微笑闪烁在她的开朗的脸上,不知不觉地感染了所有望着她的人。

  "完全戴上去!"当神父给他们戴上花冠,谢尔巴茨基的戴着有三颗钮扣的手套的手颤抖着,把花冠高举在她头上的时候,可以听到这样忠告的声音。

  "戴上吧!"她微笑着低声说。

  列文回过头望着她,被她脸上那种喜悦的光辉打动了,不觉也感染上了她的那种心情。他也像她一样感到愉快和欢喜。

  他们听见读了《使徒行传》,听见大辅祭高声朗读那篇局外人迫不及待地等待着的最后的诗篇,觉得非常愉快。他们从浅浅的杯子里喝掺上水的温和的红酒,也觉得非常愉快,当神父把法衣撩开,拉住他们的手,领着他们绕过讲经坛,而男低音正歌唱着《光荣归于上帝》的时候,他们就觉得更愉快了。谢尔巴茨基和里奇科夫捧着花冠,时时被新娘的裙裾绊住,不知为什么也含着微笑,而且很高兴,神父一停下脚步,他们不是落在后面,就是撞到新郎新娘身上。基蒂在心内炽燃着的欢喜的火花好像传染给了教堂里所有的人。在列文看来好像神父和执事也像他一样地想笑。

  从他们头上取下花冠,神父诵读了最后的祈祷文,祝贺了新郎新娘。列文凝视着基蒂,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现在这种样子,她脸上闪耀着新的幸福的光辉,显得更加妩媚了。列文很想对她说句什么话,但是不知道仪式已经完了没有。神父把他从这种困惑中解救了出来。他嘴角上挂着仁慈的微笑低低地说:

  "吻您的妻子,您吻您的丈夫,"便由他们手里接过蜡烛。

  列文小心翼翼地吻吻她的微笑的嘴唇,让她挽着他的胳臂,带着新奇的亲近的感觉,走出了教堂。他不相信,他不能够相信这是真的。直到他们的惊异而羞怯的眼光相遇的时候他才相信了,因为他感到他们已经成为一体了。

  晚餐过后,当天晚上,新婚夫妇就到乡下去了。


  七

  弗龙斯基和安娜一道在欧洲旅行已经有三个月了。他们游历了威尼斯、罗马和那不勒斯,刚到达意大利一个小市镇,他们打算在这里停留一些时候。

  一个漂亮的侍者领班,他那涂着发油的浓发从脖颈向两边分开,穿着燕尾服,露出肥大的白麻纱衬衣的胸口、和一串悬挂在他那圆鼓鼓的肚皮上的表链等小饰物,两手插在口袋里,轻蔑地眯缝着眼睛望着,正在用严厉的腔调回答一个拦住他的绅士的问题。听到门口那边上楼的脚步声,领班就回过头去,一看见住在旅馆中上等房间的俄国伯爵,他就恭恭敬敬地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鞠了一躬,告诉他有一个信差来过,租借"帕拉佐"①的事已经办妥了。管理人准备签订合同了。

  ①意大利语:宫殿式住宅。

  "噢!高兴极了,"弗龙斯基说。"太太在不在家?"

  "太太出去散过步,现在已经回来了,"领班回答。

  弗龙斯基脱下宽边软帽,拿手帕揩拭了一下他的出汗的前额和头发,那头发长得盖住他的半个耳朵,朝后梳着,为的好遮住他的秃顶。向还站在那里凝视着他的那个绅士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他就要走过去。

  "这位老爷是俄国人,来访问您的,"领班说。

  怀着一种混织着懊恼和期望的心情——懊恼的是无论走到哪里都摆不脱熟人,期望的是想找到一点什么消遣来调剂一下他的单调生活——弗龙斯基又回头望了望那个走开去又站住了的绅士,于是两人的眼睛同时闪闪发光了。

  "戈列尼谢夫!"

  "弗龙斯基!"

  这真是戈列尼谢夫,弗龙斯基在贵胄军官学校的同学。在学校时代,戈列尼谢夫是属于自由派的;他以文官的资格离开学校,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服务过。两个朋友离开学校就各走各的路了,以后只见过一次面。

  在那次会面的时候,弗龙斯基发现戈列尼谢夫选择了一种自命不凡的自由主义的活动,因此他要藐视弗龙斯基的事业和地位。所以弗龙斯基采取了他善于使用的冷淡的高傲态度对待他,那意思就是说:"您喜不喜欢我的生活方式,都随您的便,那与我丝毫无关;但是假如您要想认识我,您就得尊重我。"而戈列尼谢夫对弗龙斯基还是抱着那种蔑视的冷淡态度。因此,这第二次会见似乎一定会使他们的隔阂加深吧。但是现在当他们彼此认出来的时候,他们两人都喜笑颜开,欢喜地叫着。弗龙斯基决没有想到他看见戈列尼谢夫会如此高兴,但是大概他自己也不了解他觉得多么无聊。他忘记了他们上次会面所留下的不愉快印象,带着坦率的喜悦脸色,把手伸给他的老友。同样欢喜的表情代替了戈列尼谢夫脸上的不安神色。

  "看见你,我多么高兴呀!"弗龙斯基说,在亲切的微笑中露出他的结实的雪白牙齿。

  "我听到了弗龙斯基的名字,但我不知道是哪一个。我真是非常高兴!"

  "我们进去吧。哦,把你的近况告诉我。"

  "我在这里住了两年了。我在工作。"

  "噢!"弗龙斯基很感兴趣地说。"我们进去吧。"

  于是照着俄国人通常的习惯,不愿意仆人听见的话,不用俄语说,他开始说法语。

  "你认识卡列宁夫人吗?我们在一道旅行。我现在就是去看她,"他用法语说,注意地打量着戈列尼谢夫脸上的表情。

  "噢!我不知道(虽然实际上他是知道的),"戈列尼谢夫毫不介意地回答。"你来这里很久了吗?"他补充说。

  "我?今天是第四天了,"弗龙斯基回答,又一次注意地打量着他朋友的面孔。

  "是的,他是一个正派人,他会用合情合理的眼光来看这事情的,"弗龙斯基理解了戈列尼谢夫脸上的表情和转变话题的意义,这样暗自说。"我可以把他介绍给安娜,他会合情合理地看待这件事的。"

  在弗龙斯基和安娜一道在国外度过的这三个月中间,他一遇见生人,总是暗暗问自己这个生人会怎样看待他和安娜的关系,他发现他遇到的男子们大都有合情合理的看法。可是假如问他,问那些"合情合理地"看待这事的人,他们究竟是怎样个看法,无论是他,无论是他们,都一定会茫然不知所答的。

  实际上,那些在弗龙斯基看来有"合情合理的"看法的人也说不上有什么看法,而只是像有教养的人们应付那些从四面八方包围人生的各种复杂而不能解决的问题一样来应付这个;他们应付得彬彬有礼,避免暗示和不愉快的问题。他们装出这样一副神气,好像他们完全理解这种处境的意义和重要性,承认它,甚至还赞成它,但却认为把这一切表白出来是多余的和不适当的。

  弗龙斯基立刻猜到戈列尼谢夫是这一类人,因此遇见他,他是加倍地高兴。而且实际上在戈列尼谢夫引见给卡列宁夫人的时候他对她所采取的态度正合弗龙斯基的心愿。显然,他毫不费力地避开了一切可以引起不快的话题。

  他以前不认识安娜,被她的美丽,特别是被她那种安于现状的坦率态度所感动了。当弗龙斯基引戈列尼谢夫进来的时候,她脸红了,而弥漫在她那坦白而美丽的脸上的这种孩子气的红晕使他非常喜欢。但是他特别高兴的是她立刻坦率地把弗龙斯基叫做阿列克谢,好像是有心这样,以免别人误会似的,并且说他们就要搬进他们刚刚租下、这里称为"帕拉佐"的房子里去。对自己处境怀着的这种安之若素的直率单纯的态度使戈列尼谢夫很喜欢。望着安娜的温和快活、而又精力旺盛的举止,而且又认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弗龙斯基,戈列尼谢夫感到他十分了解她。他觉得他了解了她自己怎样也不能了解的东西:就是她使她丈夫陷于不幸,抛弃了他和她的儿子,丧失了自己的好名声,她怎么还能那样精力饱满、愉快和幸福。

  "旅行指南里也记载着的,"戈列尼谢夫提及弗龙斯基租下的"帕拉佐",这样说。"那里有丁托列托①晚期的杰作。"

  ①丁托列托(1518-1594),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画家。

  "我说,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再到那里去看一看吧,"弗龙斯基对安娜说。

  "我很高兴;我就去戴帽子。您说热吗?"她在门边站住,询问地望着弗龙斯基说,鲜艳的红晕又弥漫在她的脸上。

  弗龙斯基由她的眼光看出她不知道他要用什么态度对待戈列尼谢夫,因此害怕她的举止不符合他的愿望。

  他长久地、温柔地望了她一眼。

  "不,不很热,"他说。

  她感觉得好像她全都了解了,尤其感觉得好像他对她很满意;于是向他微微一笑,她迈着迅速的步子走出了房门。

  两个朋友互相望着,两人的脸上都现出了踌躇神色,好像戈列尼谢夫——他显然很叹赏她——想要说句什么同她有关的话,可是又找不出适当的话来;而弗龙斯基又希望又害怕他这样做。

  "那么,"弗龙斯基说,为的是要开口谈点什么。"你在这里定居下来了吗?你还在做那种工作吗?"他继续说,想起来他听说戈列尼谢夫在写一本什么书。

  "是的,我在写《两个原理》的第二部。"戈列尼谢夫说,听到这个问题,快活得红了脸。"那就是,说得确切一些,我还没有写;我在作准备,在搜集材料。这本书涉及的范围要广泛得多,而且几乎触及所有的问题。在俄国我们不愿意承认我们是拜占庭的后代,"于是他就开始长篇大论地、热烈地述说起他的观点。

  弗龙斯基因为连《两个原理》的第一部都不知道——作者是把那当作名著来述说的,——所以开头弄得很窘。但是后来,当戈列尼谢夫开始闸述他的见解,而弗龙斯基虽然对于《两个原理》一无所知,却能够听懂他的意思时,他就颇感兴趣地倾听着,因为戈列尼谢夫很有口才。但是弗龙斯基看见戈列尼谢夫谈他深感兴趣的题目时那种易怒的兴奋神情而感到惊骇和激怒了。他越往下说,他的眼睛越发光,他就越急于反驳假想的论敌,他的脸也就越显得激动和愤慨。回忆起在学校里总是名列前茅、消瘦、活泼、善良而又高贵的少年戈列尼谢夫,弗龙斯基简直不理解他发怒的理由,而且他也不赞成这个。他最不高兴的是戈列尼谢夫,一个属于上流社会的人,竟会把自己放在和一些使他愤慨的拙劣作家同等的地位。这值得吗?弗龙斯基不高兴这个。但是,虽然如此,他感到戈列尼谢夫是不幸的,他替他难过。在他的容易激动的、相当漂亮的脸上,可以看出不幸的、几乎是精神错乱的神色,他连安娜走进来也没有注意到,还在急忙地、热烈地继续述说他的意见。

  当安娜戴着帽子,披上斗篷走进来;用她的秀丽的手迅速玩弄着她的洋伞,在他身旁站住的时候,弗龙斯基松了口气,逃脱了紧盯住他的戈列尼谢夫的悲哀的眼光,怀着新的爱意,望着他的魅人的、充满了生命和满心欢喜的伴侣。戈列尼谢夫好容易才定下神来,开头是很沮丧忧郁的,但是安娜,她这时对什么人都是亲切的,立刻以她的单纯快活的态度使他振作起精神来。试谈了几个话题之后,她把他引到绘画的题目上去,他滔滔不绝地谈着,而她就留心地倾听着。他们走到他们租下的房子那里,仔细察看了一遍。

  "有一件事我很高兴,"安娜在回去的路上对戈列尼谢夫说。"阿列克谢可以有一间绝妙的atelier①。你一定得使用那房间,"她用俄语对弗龙斯基说,因为她看出来戈列尼谢夫在他们的隐遁生活中会成为他们的密友,在他面前是用不着顾忌的。

  ①法语,画室。

  "你画画吗?"戈列尼谢夫急忙转向弗龙斯基说。

  "是的,我早先学过,现在又开始弄弄了,"弗龙斯基说,涨红了脸。

  "他很有才能哩,"安娜带着欢喜的微笑说。"自然,我不是鉴赏家。可是有眼光的鉴赏家这样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