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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5)

作者:
  二十八

  列文那天晚上和女人们在一道,感到十分厌烦;他想到,他对于他的农业经营所感到的不满并不是特殊情形,而是俄国的普遍情况;他想到,要调整劳动者对于土地的关系,使他们劳动起来,能够像在他到斯维业日斯基家的路上所遇见的那个农家干活一样,这并不是梦想,而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他想到这些的时候,就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激动。在他看来,这问题是可以解决的,而他应该试着去解决。

  向妇人们道过晚安并且答应了明天再留一天,好和她们一道骑马到皇家树林去游览一处有趣的占迹,列文在就寝以前走到主人的书房里去拿斯维亚日斯基介绍给他的、关于劳动问题的书籍。斯维亚日斯基的书房是一个大房间,四围摆着书架,中间有两张桌子,一张是摆在房间中央的大写字台,另外一张是圆桌,上面摆满了各种文字的新出版的报纸和刊物,在一盏灯的周围,像一颗星的光线一样排列着。在写字台旁有一个抽屉架,上面标着金字,里面装满各种各样的文件。

  斯维亚日斯基取出书来,就在一把摇椅上坐下。

  "您在那里看什么?"他对站在圆桌旁边翻看杂志的列文说。

  "哦,是的,那里面有一篇很有趣味的论文,"斯维亚日斯基说的是列文手里拿着的那本杂志。"看来好像,"他兴致勃勃地补充说,"瓜分波兰的罪魁祸首根本不是腓特烈。原来……"

  于是,以他所特有的明快的语言,他概括地述说了那些新颖的、非常重要的有趣的发现。虽然这时列文一心想着农业经营问题,但当他听到斯维亚日斯基的话的时候,他暗暗问自己:"他心里藏了些什么呢?而且为什么,为什么他对于瓜分波兰的问题会感到兴趣呢?"当斯维亚日斯基说完了的时候,列文忍不住问:"哦,那么怎样?"可是并没有下文。他有兴趣的只是"原来"是怎样怎样。但是斯维亚日斯基并没有说明,而且认为不必要说明,这为什么引起他的兴趣。

  "是的,但是我对那位容易动气的邻人倒非常感兴趣。"列文说,叹了口气。"他是一个聪明的家伙,而且说了不少真话哩。"

  "啊,算了吧!一个隐蔽的顽固不化的农奴制拥护者,像他们所有的人一样!"斯维亚日斯基说。

  "您是他们的头领呀!"

  "是的,不过我是把他们领向另外的方向罢了。"斯维亚日斯基说着,大笑起来。

  "使我非常感兴趣的是,"列文说。"他说的对,他说我们的方法,就是说我们的合理的农业经营行不通,唯一行得通的是像那位温和的地主所推行的那种放债方法,或是索性最简单的方法……这是谁的过错呢?"

  "当然,是我们自己的。可是,说这行不通,这话是不对的。瓦西里奇科夫就行通了。"

  "一个工厂……"

  "但是我实在不明白什么使您那么惊异。农民无论是在物质或是精神方面都处在这样低的发展阶段上,他们对于一切他们觉得新奇的设施都要反对,这是很明显的。在欧洲,合理的经营方法行得通,就因为农民受了教育;因此,我们必须教育农民——就是这样。"

  "但是我们怎样去教育人民呢?"

  "要教育人民,有三件东西是必要的:第一是学校,第二是学校,第三还是学校。"

  "但是您自己刚才说过,农民是处在这样低的物质发展阶段上,学校有什么效用呢?"

  "你知道吧,你使我想起了一个忠告病人的笑话:'你该试一试泻药。''试了,更坏。''试一试水蛭吧。''试了,更坏。''哦,那么,除了祷告上帝再没有别的办法了。''试了,更坏。'我们现在也是一样。我说政治经济学,您说——更坏。

  我说社会主义,您说——更坏。教育,——更坏。"

  "但是学校有什么好处呢?"

  "学校供给农民另外的需要。"

  "哦,这正是我始终不理解的,"列文激昂地回答。"学校怎么会帮助农民改善物质状况呢?你说学校和教育会供给他们新的需要。那更糟,因为他们没有能力满足这些需要。加减法和教义问答的知识怎么样改善他们的物质状况,这我始终不明白!前天傍晚时候,我碰到一个抱着婴孩的农妇,我问她到什么地方去。她说她要到女巫那里去;她的孩子有好啼哭的病,因此,她带他去诊治。我就问:'女巫怎么医治好啼哭的病呢?''她把孩子放在鸡笼上面,口里念句什么咒语……"

  "哦,您正好回答了自己的问题!要阻止她把孩子放在鸡笼上去医治他好啼哭的病,这就需要……"斯维亚日斯基说,愉快地微笑着。

  "啊,不!"列文烦恼地说,"我只不过觉得这种医治方法与用学校医治农民很相似罢了。农民是贫困而且无知的,这一点我们了解得和那个农妇看到孩子啼哭就知道他有病一样确切。但是,学校怎样治疗这种贫困和无知的病,恰恰和鸡笼怎么可以医治好啼哭的病一样不可理解。需要医治的是农民贫困的原因。"

  "哦,至少在这一点上,您和您那么不喜欢的斯宾塞①是意见一致的;他也说,教育可能是更大的生活福利和安适的结果,是像他说的更勤的洗涤的结果,然而并非是由于能够读书和计算……"

  ①斯宾塞(1820-1903),反动的英国资产阶级哲学家和社会学家。这里斯维亚日斯基是指斯宾塞的文章《我们的教育是正确理解社会现象的障碍》。

  "哦,我居然和斯宾塞意见一致,这倒使我十分高兴,或者相反地,十分遗憾;不过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学校没有用,有用的是一种可以使农民更富裕、更悠闲的经济组织。这样一来,学校就自然而然会有的。"

  "可是,现在在全欧洲学校都是义务的。"

  "在这点上您自己怎么会同意斯宾塞的意见呢?"列文问。

  但是在斯维亚日斯基的眼睛里闪烁了一下惊异的神情,他微笑着说:

  "不,那个治好啼哭病的故事好极了!真是您亲耳听到的吗?"

  列文看出他简直发现不了这个人的生活和思想之间的联系。显然,他的论断会得出什么结论,他是毫不在乎的;他需要的只是推论的过程。而当议论的过程把他引进了一条死胡同的时候,他就不欢喜它了。那是他唯一不欢喜的东西,他总是把话题转到什么愉快有趣的事情上去,这样避而不该它。

  从在路上遇见的老农民所给与他的印象起,那个印象成为这一天的全部印象和思想的基础,这一天所有的印象都使列文非常兴奋。这位善良可爱的斯维亚日斯基,他有许多思想只是为了应付社会用的,而且显然还有列文窥探不到的某些生活原则,同时当他和群众在一道的时候,他就用一些与他毫无关系的思想来指导社会舆论;还有,那位怨天尤人的地主,他说他被生活折磨得苦恼不堪,这话是十分对的,但是他对于俄国整个的阶级,而且是最好的阶级的愤慨,却是不对的;还有,不满意自己所做的工作,茫然地希望找到一种补救的办法——这一切都混合在内心的烦恼和期望迅速解决的心情中。

  列文一个人住在给他准备的房间里,躺在他的手脚每动一下就意想不到地弹跳起来的弹簧垫褥上,他很久没有睡着。和斯维亚日斯基的谈话,虽然他说了许多聪明的话,却没有一次使列文感到兴趣;但是那位地主的话倒是值得考虑的。列文不禁回想起他所说的每一句话,而且在想像中修正他自己的回答。

  "是的,我应该对他说:您说我们的农业不行是因为农民憎恨一切改良,所以应该用权力强制他们接受;假使不改良农业就办不成的话,那么您说的话是对的。但是实际上只要农民按照自己的习惯劳动就准会成功的,就像我到这里来的路上所看到的那个老农民家那样。你们和我们都对农事感到不满,这证明过错不是在我们,就是在农民。我们采用我们的方式——欧洲的方式——已经很久了,而从没有考虑过我们的劳动力的性质。我们且不要把劳动力看做一种理想的劳动·力,而把它看做具有自己本能的·俄·国·农·民,然后我们就按照这种情况来经营我们的农业。假定,我该对他这样说的,您像那位老农民那样经营农业,您找到了可以使得您的农民对于他们劳动的成果感到兴趣的办法,而且找到了他们承认的改良方法,这样您就不会使土壤贫瘠下来,而得到您以前的收获的两倍或三倍。把收成对半分,一半给劳动者;您剩下来的会多些,而劳动者所得到的也多些。为了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就要降低农业水平,使劳动者对农业的成果发生兴趣。至于怎样办?——这是一个涉及细节的问题,但是无疑这是能够办到的。"

  这个念头使列文非常兴奋。他半夜没有睡着,仔细思量着如何实行他的这个思想。他本来不想第二天回去,但是现在他决心明天一早就动身回家。加上,穿着裸露脖颈的衣服的姨妹在他心中引起了一种近似干了什么不体面的事而感到羞愧和悔恨的感觉。最重要的是他应该毫不延迟地回去;他得赶在冬麦播种以前,向农民们提出他的新计划,这样,播种就可以在一种新的基础上进行。他下决心改革他的整个农业经营方法。


  二十九

  列文的计划的执行遇到了许多困难;但是他尽力而为,总算达到了这样一种结果,虽然不称心如意,却也足以使他毫不欺骗自己地相信这事情是值得费力的。主要的困难之一是农事正在进行,要使一切停顿下来,再从头开始,是不可能的,而只得在运转中调整机器。

  在他到家的当天晚上,当他把他的主意告诉管家的时候,管家带着明显的高兴神情同意他那一部分话,就是承认以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愚笨而不中用的。管家说他早就这样说过,但却不听他的话。可是对于列文的提议——就是主张他和农民同样以股东资格参加农业经营——对于这个,管家只显出一种大为失望的神色,没有表示任何肯定的意见,却立刻开始谈起明天急需运走剩下的黑麦捆和派人去锄第二遍地那些事情来;因此列文感到现在还不是讨论他的计划的时候。

  在开始和农民谈起这事,提议按新的条件把土地租让给他们的时候,他遭遇了同样的巨大困难;他们是这样忙碌地干每天的工作,他们没有余暇去考虑他提出的计划的利害得失。

  那心地单纯的牧牛人伊万对于列文的提议——就是让他和他一家分享牧场的利益——似乎十分理解,而且完全同情这个计划。但是当列文向他提到将来的利益的时候,伊万的脸上就表露出惊异和歉疚,好像表示不能听完他要说的一切,就急急地替自己找出一件什么刻不容缓的工作:他或是拿起叉子去把干草从牲口棚里抛出来,或是跑去打水,或是去扫除牛粪。

  另一个困难是农民绝对不相信地主除了想要尽量榨取他们以外还会有别的目的。他们坚信,他的真正目的(不管他对他们说些什么)总是秘而不宣的。而他们自己,在发表意见的时候,说了许多话,但也从来没有说出他们真正的心思。此外(列文感觉得那位爱动怒的地主说得很对),农民们在订立任何契约的时候,总是把不要强迫他们采用任何新式耕种法,或是使用任何新式农具当作首要的坚定不移的条件。他们承认新式步犁耕得比较好,快速犁也耕得比较快,但是他们可以举出无数的理由,说明他们不能使用其中任何一种;虽然他已经确信不疑这样做他就得降低农业水平,可是抛弃那分明有利的改良方法,他又觉得可惜。但是尽管困难重重,他还是一意孤行,到秋天这个计划就开始实行,或者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

  最初列文想把整个农场依照新的合作条件按照现状租给农民、雇工和管家;但是他立刻看出这是不行的,于是就决定分散经营。畜牧场、菜园、果园、草场和分成几块的耕地,分别加以处理。心地单纯的牧牛人伊万,在列文看来,比谁都更理解这个计划,他成立了一个主要由他一家人组成的劳动组①,承担了畜牧场的管理工作。休耕了八年的一块遥远的荒地,靠着聪明的木匠费奥多尔·列祖诺夫的帮助,在新的合作条件之下,由六家农民承受下来;农民舒拉耶夫以同样的条件租下了所有的菜园。其余的土地还照老样耕种,但是这三个组是新组织的基础,占据了列文的全部精力。

  ①劳动组是当时俄国流行的工人们的一种合伙分红的组织。

  这是事实:畜牧场的情形并没有比以前略有起色,伊万激烈反对把母牛安顿到温暖的牛棚里,反对用新鲜乳酪做奶油,断言要是母牛放在冷处,饲料可以吃得少一点,而用酸乳酪做奶油更有利,而且他要求像过去一样付给他工资,对于他领到的钱不是工资,而是预付的一份赢利这一点,丝毫不感兴趣。

  这是事实:费奥多尔·列祖诺夫那一组借口时间过于仓促,没有依照契约在播种以前把土地翻耕两次。这是事实:这一组的农民,虽然同意在新的条件之下耕种土地,并没有把土地看做大家的共有物,却当做是为了平分收获而租借来的,而且农民们和列祖诺夫本人就不只一次地对列文说过:"要是您收地租的话,您可以省掉麻烦,而我们也比较自由一点。"而且这些农民还借着种种的口实,把契约上规定了的在农场上建筑家畜场和仓库的事尽拖延下去,一直拖延到冬天。

  这是事实:舒拉耶夫只想把他租下的菜园分成小块租给农民。他显然完全误解了,而且很明显是故意误解了把土地租借给他的条件。

  这也是事实:在他和农民们谈话,对他们说明计划的一切利益的时候,列文常常感到农民们只听了他说话的声音,而且下定决心,无论他说什么,他们决不上当。当他和农民中最聪明的那个列祖诺夫谈话的时候,他格外痛切地感到了这点;他在列祖诺夫的眼睛里觉察出一种光辉,那光辉那么明显地表示出嘲笑列文的神情,表示出这样一种坚定的信心,好像是说,尽管有人上当受骗,但决不是他列祖诺夫。

  尽管如此,列文仍然觉得这个办法行得通,而且由于严格核算和坚持己见,他将来总会向他们证明这种办法的好处,那时,这办法就会自然而然地推行起来。

  这些事情,加上农场上未了的事务,还有他在书斋内的著述工作,在整个夏天这样地占据了列文的心,使他很少出去打猎。在八月末,他从那个送回女用马鞍的仆人口里听到奥布隆斯基一家人都到莫斯科去了。他感到由于没有回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信,由于这种他现在一想起来就要羞得脸红的无礼举动,他已经破釜沉舟,再也不会去看望她们了。他对于斯维亚日斯基家也是同样无礼:不辞而别。但是他也再不会去看望他们了。现在这些他都不在乎了。他的农业改造问题完全占据了他的心,他一生中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他感兴趣的事情了。他又读了一遍斯维亚日斯基借给他的书,抄下他手头没有的材料,他又读了一遍有关这个题目的政治经济学和社会主义的书籍,但是,像他预料到的那样,找不到和他所着手的计划有关的东西。在政治经济学著作里,臂如在米勒①的著作里,他最早曾经以极大的热情研究过的,时时刻刻希望从中得到盘据在他心头的许多问题的解答,他找到了从欧洲的农业状况得来的规律;但是他不明白这些不适用于俄国的规律为什么一定会具有普遍性。他在社会主义的书里也看到同样的情形:不论是在学生时代曾迷惑过他的那种美妙的但不切实际的空想,或者是改良和补救欧洲经济状况的措施,都和俄国农业毫无共同之点。政治经济学告诉他欧洲的财富过去和现在发展的规律,是普遍的、不变的。社会主义却告诉他,沿着这种路线发展只会引向灭亡。他,列文和所有的俄国农民和地主,怎样处理他们的千百万人手和千百万亩土地,使他们提高生产来增进公共福利,对于这个问题,两种书籍都没有答案,甚至连一点暗示都没有。

  既已开始研究这个问题,他就细心地阅读了所有与此有关的书籍,而且打算秋天出国实地考察一番,为的是避免在这问题上遇到像他在研究其他问题时常遇到的困难。常常,当他开始理解对方心里的思想,而且开始说明他自己的思想的时候,对方会突然地对他说:"但是考夫曼和琼斯、久布阿、米歇尔②是怎么说的?您没有读过他们的著作吗?读读吧;他们已把那个问题研究透了。"

  ①米勒(1806-1873),英国哲学家和社会学家。是当时著名的《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的作者。
  ②这些都是虚构的名字。

  他现在看得很清楚,考夫曼和米歇尔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他的。他知道他需要的东西。他知道俄国有出色的土地,出色的劳动者,在某些场合,就像去斯维亚日斯基家半路上那个农家,劳动者和土地能生产出丰富的产品;但在大多数场合,当资本是以欧洲的方式使用的时候,产量就很少,而这完全是因为:只有用他们自己特有的方法,劳动者才愿意劳动,而且才劳动得好,这种敌对并不是偶然的,而是永久的,是人民本性中根深蒂固的现象。他想,俄国人民负有占据和开垦广漠的、荒无人烟的土地的使命,他们有意识地坚持袭用合乎需要的方法,直到所有的土地开垦完了为止,而他们的这个方法也并不像一般人所想像的那么坏。他要以他的著作从理论上,以他的农事从实际上来证明这点。


  三十

  在九月末尾,为了在租给农民集体使用的土地上建筑家畜场,运来了大批木材,黄油卖掉了,利润也分了。实际上,农场上的一切事情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或者至少在列文看来是这样。要从理论上说明问题,完成他的著作——照他的梦想,那著作不但要在政治经济学上卷起一场革命,而且要根本消灭那门科学,奠定农民与土地的关系的新的科学基础——那就只有出国走一遭,实地考察在这方面所做的一切,搜集确凿的证据,证明那里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必要的。列文只等小麦出售,可以拿到一笔钱,就到外国去。但是开始下雨了,影响了残留在田里的谷物和马铃薯的收割,使一切工作,连出售小麦的事在内,都陷于停顿了。路上泥泞难行;两架风车被大水冲走了,天气越来越恶劣。

  九月三十日,太阳在早晨露了面,列文希望天气会放晴,开始坚决忙着做动身的准备。他吩咐动手装运小麦,并且派管家到商人那里去取卖出小麦的钱,自己骑了马到各处去,在动身之前对农场上的事务作最后一次安排。

  列文办完了一切事务,全身被沿着皮外套流进他的脖颈和长统靴里的雨水浸透,但却怀着最紧张兴奋的心情,在傍晚回家去。傍晚,天气更坏了;雹子这样无情地打着那湿透的母马,使得它侧着身子走着,抖动着头和两耳。但是列文戴着风帽,所以觉得很舒适,他只顾愉快地向周围眺望,时而望着沿着车辙流过的浊水,时而望着从树叶落尽的细枝上垂下的水滴,时而望着桥板上没有融化的雹子的斑斑白点,时而望着在赤裸裸的榆树周围厚厚地堆积起的还是汁液饱满的、肥厚的落叶。尽管四周的景物很阴暗,他仍然感到异常兴奋。他和较远村落里的农民们的谈话显示出他们已开始习惯于新的状况了。他曾走到一个看管房屋的老头家里去烤干衣服,那个老头显然就很赞成列文的计划,并且自动请求入伙购买家畜。

  "我只要坚定不移地向我的目标前进,我就一定会达到目的,"列文想,"而且这是值得努力去做的。这并不是我个人的事。而是关系公共福利的事。整个农业,尤其是农民的生活状况非根本改变不可。以人人富裕和满足来代替贫穷;以和谐和利害一致来代替互相敌视。一句话,是不流血的革命,但也是最伟大的革命,先从我们的小小的一县开始,然后及于一省,然后及于俄国,以至遍及全世界。因为正确的思想是一定会取得成果的。是的,这是一个值得努力的目标。我,科斯佳·列文,曾系着黑领带去赴舞会,曾遭到谢尔巴茨基家小姐的拒绝,而且自己觉得是那么可怜,那么无用的一个人,居然会是这种事业的创始人——那也没有什么。我相信佛兰克林①想起自己的过去时,也一定觉得自己无用,他也一定不相信自己的。而且他一定也有一个他可以推心置腹的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

  ①佛兰克林(1706-1790),美国杰出的政治家。在七年战争时期他参加了美国反抗法国斗争的组织,战后奋起反抗英国,捍卫移民的政治权利。他是《独立宣言》起草委员之一,并参加了保证美国独立的英美媾和条约的谈判。在内政上,他主张广泛的地方分权和解放黑奴。

  这样想着,列文在薄暮时分回到家里。

  到商人那里去的管家回来了,拿到一部分卖出小麦得来的钱。和那个看管房屋的老头订了合同,在路上管家看见到处麦子还摊在田里,所以他那没有运走的一百六十堆麦子比起别人的损失来简直算不了一回事。

  晚饭后,列文照常拿着一本书坐在圈手椅里,他一面读,一面想着眼前与他的著作有关的旅行。今天他的著作的全部意义格外鲜明地浮现在他的心头,说明他的理论的整段整段的文句也在他的心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我要写下来,"他想。"那一定可以成为一篇简短的序言,我从前以为那是不必要的。"他起身向写字台走去,卧在他脚旁的拉斯卡也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望着他,好像是在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一样。但是他没有来得及把它写下来,因为农民的头头们来到了,列文走到前厅去接见他们。

  在他接见了那些有事与他相商的农民,安排了明天的工作之后,列文就回到书房,坐下来工作。拉斯卡卧在桌子底下;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拿着袜子坐在她平日常坐的位子上。

  刚写了不一会儿,列文突然历历在目地想起了基蒂,想起了她的拒绝和他们最后一次的会面。他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烦闷有什么用呢?"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为什么要老坐在家里啊?您该到什么温泉去住一住,反正您现在准备要出门了。"

  "哦,我后天就走了,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我得先做完我的工作。"

  "啊,啊,又是您的工作!好像您赐给农民们的还不够哩!实在,他们都这样说:'你们老爷这样做,会得到皇帝的嘉奖咧。'真的,这是怪事:您为什么要为农民们操心呀?"

  "我不是为他们操心;我这样做是为了我自己。"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对于列文的农事上的计划,是一点一滴都知道的。列文时常把他的思想不厌其烦地向她说明,而且也常常和她辩论,不同意她的解释。但是这一回她却完全误解了他所说的话。

  "对于自己的灵魂自然应该看得顶要紧喽,"她叹着气说。"那个帕尔芬·杰尼瑟奇,他虽说不识字,他死得可真清白,但愿大家都像他一样,"她提到最近死去的一个仆人这样说。

  "他领了圣餐,也受了涂油礼呢。"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说。"我只是说我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做的。要是农民们干活勤快一些,我的利益也就多一些。"

  "哦,不管您怎样做,如果他是一个懒汉,一切都会弄得乱七八糟。要是他有良心,他就会干活,要是没有,您才拿他没有办法哩。"

  "您自己也说伊万把家畜看管得比以前好了。"

  "我要说的只是,"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回答,显然不是信口说出的,而是严密思考的结果,"您该娶亲了,我要说的就是这句话。"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提及他刚才想的事刺伤了他的心,使他难过。列文皱着眉头,没有回答她,他又坐下工作,在心里重温着他所想到的那工作的全部意义。只是偶尔在寂静中他听到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织针的声音,他想起了他不愿想起的事,又皱起眉头。

  九点钟的时候他听到了铃声和马车在泥地上驶过的沉重响声。

  "哦,有客人来了,您不会闷气了,"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立起身来,向门口走去。但是列文超过了她。他的工作正不顺利,他高兴有客人来,不管是谁都好。


  三十一

  跑下一半楼梯的时候,列文听到门口传来他非常熟悉的咳嗽声;但是由于他自己的脚步声,他没有听清楚,而且他希望他弄错了。随即他看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瘦骨嶙嶙的、熟悉的身材,现在看来好像是没有弄错的余地了;但是他还在希望他是看错了,希望这位一面咳嗽,一面脱下毛皮外套的高大男子不是他的尼古拉哥哥。

  列文爱他的哥哥,但是和他在一道却始终是一桩苦事。尤其现在,当列文由于受了袭上心头的思想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暗示的影响,正心绪不宁的时候,他觉得和他哥哥眼前的会面是特别难受的。他得会见的,不是一个健康快活的陌生客人,可以指望他来排遣他的彷徨不定的心绪,却是他的哥哥,那个最了解他,会唤起他内心深处的思想,会使他吐露一切真情人的,而这正是他不愿意的。

  因为这种卑劣的感情而生自己的气,列文跑到前厅去;他一近看他的哥哥,这种自私的失望情绪就立刻消失,而被怜悯心所代替了。尼古拉哥哥的消瘦和病容,以前就够可怕的,现在显得更憔悴和疲惫了。这是一个皮包骨的骷髅。

  他站在前厅里,扭了扭他的瘦长的脖颈,摘下围巾,浮着一丝异样的凄恻的微笑。当他看见那温顺而谦卑的微笑的时候,列文感到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喉咙。

  "你看,我到你这里来了,"尼古拉用喑哑的声音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弟弟的面孔。"我老早就想来的,但是我一直身体不大好。现在我算是好多了,"他说,用他的瘦削的大手抚摸着他的胡须。

  "是,是!"列文回答。当他吻着他,自己的嘴唇感觉到他哥哥的干枯的皮肤,逼近地看到他那双洋溢着奇异光辉的大眼睛的时候,他就更加恐惧了。

  两三个星期以前,康斯坦丁·列文写了封信给他哥哥,告诉他还没有分开的那一小部分财产已经变卖了,他可以分到约莫二千卢布。

  尼古拉说他现在就是来取这笔钱的,而更重要的,是到老巢来小住一下,接触故乡的土地,为的是要像古时的勇士一样养精蓄锐来应付当前的工作。尽管他腰弯背驼得很厉害。尽管因为他身材高大,他的憔悴身躯显得格外触目,但他的动作还和从前一样敏捷和急遽。列文领他走进书房。

  哥哥特别细心地换了衣服,他是轻易不这样的,梳了梳他的又稀又直的头发,就微笑着走上楼去。

  他怀着最亲切的愉快心情,正像列文常常想起的他幼年的时候一样,他甚至提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也不带一点愤恨的意思。当他看见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时候,他和她说笑,探问老仆人们的状况。帕尔芬·杰尼瑟奇死去的消息给了他很痛苦的影响。恐惧的神色流露在他的脸上,但是他立刻恢复了平静。

  "自然他很老了,"他说,随即改变话题。"哦,我要在你这里住一两个月,然后去莫斯科。你知道,米亚赫科夫答应了替我在那里谋个位置,我快要有差使了。现在我要把我的生活完全改变,"他继续说。"你知道我甩掉了那个女人。"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吗?怎么的,为了什么事?"

  "啊,她是一个可恶的女人!她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哩。"至于是什么麻烦他却没有说。他不能说他抛弃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是因为茶泡得太淡,尤其是因为她照顾他,像照顾病人一样。"而且,现在我要完全改变我的生活。自然我像大家一样做过许多蠢事。财产倒是小事,我并不吝惜钱。只要健康在,而我的健康,谢谢上帝,完全恢复了。"

  列文倾听着,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说什么才好。尼古拉大概也有同感吧;他开始询问他弟弟农事的情况;而列文也高兴谈他自己的事,因为那样他可以毫不虚伪地说话。他把他的计划和活动告诉他哥哥。

  他哥哥听着,但是对此显然不感兴趣。

  两人是这样相亲相近,连最细微的动作和声调,在他们之间也都能表达出比言语所能表达的更多的东西。

  现在他们两人只有一个念头——尼古拉的疾病和死期的逼近——那念头压倒所有其余的念头。但是两人都不敢说出来,所以不论他们说什么都是虚伪的,除非说出盘据在他们心头的那个念头。列文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晚间终于过去,就寝的时刻到来。随便和什么外人一起,随便什么正式访问,他都没有像今晚这样不自然和虚伪。意识到这种不自然,而且为此感到遗憾,就使得他越发不自然了。他真要为他的快要死去的、亲爱的哥哥大哭,但他却不能不倾听而且尽在谈论他打算如何生活。

  因为屋子潮湿,而只有一间寝室生火,所以列文就让他哥哥睡在他自己的寝室里,和他只隔着一道屏风。

  哥哥上了床——不知道他是睡着了呢,还是没有睡着,像病人一样辗转反侧着,不住地咳嗽,当他咳不出来的时候,就抱怨一句什么。有时他的呼吸非常困难,他就说:'啊,我的上帝!"有时他给痰堵住了,他就愤怒地埋怨说:"噢,真见鬼!"列文很久睡不着,听着他的动静。列文的思绪万千,但是一切思想只归结到一点——死。

  死,万物不可逃避的终结,第一次势不可挡地出现在他面前。而死——就在这位亲爱的哥哥的身体里,他半睡半醒地呻吟着,而且由于习惯混淆不清地时而呼唤上帝,时而诅咒魔鬼——对于他已不像从前那么遥远了。他感到死也存在于他自己的身体里。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那么就是三十年以后,难道还不是一样?这不可逃避的死到底是什么——他不但不知道,不但从来没有想过,而且也没有力量,没有勇气去想。

  "我工作,我要做点什么事,但是我却忘记了一切都要终结,我忘记了——死。"

  他在黑暗中坐在床上,蜷缩着身体,抱着两膝,由于思想紧张而屏息静气,他在沉思。但他越是紧张地思想,他就越看得明白:无疑是这么回事,实际上他在人生中遗忘了和忽视了一个小小的情况——就是,死会到来,一切都会完结,没有什么事值得开头,反正是毫无办法。是的,这是可怕的,但事实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我还活着。现在怎样办才好呢?怎样办才好呢?"他绝望地说。他点上蜡烛,小心地起了床,走到镜子面前照照他的面孔和头发。是的,他的两鬓已有了白发。他张开嘴。他的臼齿已开始坏了。他露出筋肉丰满的臂膀。是的,很强壮。可是躺在那里用残肺呼吸的尼古拉也曾有过强壮健康的身体呀。于是他突然回想起他们小的时候怎样一道上床,又怎样只等费奥多尔·巴格达内奇一走出房间就互相投掷枕头,哈哈大笑,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就连他们畏惧费奥多尔·巴格达内奇的心理也抑止不住那沸腾盈溢的人生的幸福之感。

  "现在,那塌陷的、空洞的胸膛……而我,也不知道将来怎样……"

  "咳,咳!该死!你为什么老折腾,你为什么还不睡呢?"

  哥哥的声音向他叫喊。

  "唉,我不知道,我失眠了呢。"

  "我倒睡得很好,现在我不出汗了。你来看看,摸摸我的衬衫。没有湿吧?"

  列文摸了摸,就退到屏风后面,吹熄了蜡烛,但是他却很久没有睡着。如何生活的问题对于他刚变得明朗一点,就平地出现一个新的、不能解决的问题——死。

  "哦,他快要死了——是的,他恐怕活不到春天了,怎么帮助他呢!我能对他说什么呢?关于这事,我知道什么呢?我甚至忘了有这么回事。"


  三十二

  列文早已观察到,当人们过分随和温顺而使人感到不安的时候,他们往往会一下子变得过分苛刻和吹毛求疵到令人难堪的地步。他觉得他哥哥就会这样。而他的尼古拉哥哥的温和态度的确没有维持多久。在第二天早晨,他就变得暴躁起来,好像拚命和弟弟为难似的,专触他的最痛的地方。

  列文感到过错在自己,而又不能改正。他感觉得如果他们两人都不装模作样,而说了所谓的真心话——就是照实说出他们所想的,所感到的——的时候,他们是只会面面相觑,而康斯坦丁就只能说:"你快要死了,你快要死了!"而尼古拉就只能回答:"我知道我快要死了,但是我怕,我怕,我怕呀!"假如他们只说真心话的时候,他们就再也不能说别的什么了。但是那样就不能生活了,所以康斯坦丁极力想做他这一生一直想要做、可是不会做的事情,那种事情,照他观察,许多人都会做,而且非如此就不能生活:他极力想说些不是他心里所想的话,但是他又总感觉得那听起来很虚伪,感觉得哥哥会看穿他的心思,而且会生气。

  第三天,尼古拉又引他弟弟向他说出他的计划,开始不但对它吹毛求疵,而且故意把它和共产主义混为一谈。

  "你只是采用了别人的思想,但是你却歪曲了它,极力想把它应用在不能应用它的地方。"

  "可是我对你说这两者毫无共同之处。他们否认财产、资本、遗产的正当性,而我,却不否认这种重要的刺激因素,(列文本来讨厌用这种字眼,但是自从他潜心著作以来,他就不自觉地更加频繁地使用这种外国词汇。)我需要的只是调节劳动。"

  "那就是说,你采用了别人的思想,去掉了构成它的核心实质的全部要素,而且想使人相信这是什么新的东西,"尼古拉说,忿怒地扭动着打着领带的脖颈。

  "但是我的思想与此毫无共同之处……"

  "那边,至少,"尼古拉说,浮着一丝讥刺的微笑,他的眼睛恶意地闪烁着,"有一种所谓几何学的明确和清晰的魅力。那也许是乌托邦。但是一旦承认可能把过去的一切变成tabularasa①:没有私有财产,没有家族,那么劳动就自然地会调整好。可是你呢,你什么都没有……"

  "你为什么要混淆黑白呢?我从来不是共产主义者。"

  "可是我从前倒是,而且我认为它虽然为时尚早,但却是合理的,它正像初期的基督教一样,是有前途的。"

  "我只是主张应该从自然科学的观点去分析劳动力;那就是说,应该研究它,承认它的特性……"

  "但那完全是白费劲。劳动力会按照它的发展阶段而自动地找到一定的活动形式的。最初到处是奴隶,后来是metayerBs②;而我们却有收获平分制、地租和雇农,——你到底要探求什么呢?"

  ①拉丁语:光板(意即把过去的一切都抹掉)。
  ②英语:佃农。

  列文一听到这话就突然冒起火来,因为在他的心底里,他惟恐这是真的——惟恐真的是他极力想在共产主义和现存的生活方式之间保持平衡,而且简直是不可能的。

  "我想探求一种对于我自己和对于劳动者都有利的劳动方法。我想要组织……"他激烈地回答说。

  "你并不想要组织什么;这不过是你一贯地想要标新立异,想要表示你并不只是在剥削农民,而且还抱着什么理想哩。"

  "啊,好的,你既然这样想,——就不要管我吧!"列文回答说,感觉到他左颊的筋肉在抑制不住地抽搐着。

  "你从来没有过,而且也没有信念;你只不过是想要满足你的自尊心罢了。"

  "啊,好极了,那么就不要管我吧!"

  "我是不管你!而且早就是时候了,你滚吧!我真懊悔不该来!"

  不管列文后来如何费尽苦心去劝慰哥哥,尼古拉一句也不听,声言还是大家分手的好,康斯坦丁明白这只是因为生活对于他是太难以忍受的缘故。

  当康斯坦丁又走到他面前,有点不自然地说如果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就请他原谅的时候,尼古拉已经准备动身了。

  "噢,好宽宏大量!"尼古拉说着,微微一笑。"假如你希望自己是对的,我可以满足你这种愿望。你是对的,可是我还是要走。"

  仅仅在临走的时候,尼古拉才吻了吻他,突然带着异样的严肃神情望了望弟弟,这样说道:

  "无论怎样,不要怀恨我吧,科斯佳!"说着,他的声音颤抖了。

  这是他们之间所说的唯一的真心话。列文明白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你看到而且知道我身体很坏,也许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列文明白这意思,他的眼睛里流出眼泪。他又吻了吻他哥哥,但是他说不出话来,而且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哥哥走后第三天,列文也动身出国去了。恰巧在火车站遇见基蒂的堂兄谢尔巴茨基,列文的忧郁神情使他大为惊异。

  "你怎么了?"谢尔巴茨基问他。

  "啊,没有什么,人生中快乐的事本来不多。"

  "不多?你最好不要去牟罗兹①,和我一道到巴黎去吧。你来看看有多么快乐呀。"

  "不,我已经完了。是我该死的时候了。"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谢尔巴茨基说,大笑起来。

  "我还刚刚准备开始哩。"

  "是的,我不久以前也这样想过,但是现在我知道我是离死不远了。"

  ①牟罗兹,法国东部的城市。

  列文说出了他最近真地在想的事。他在一切事情上只看到死或死的逼近。但是他想的计划却越来越占据了他的心。在死到来之前,总得生活下去。在他看来,一切都被黑暗笼罩住了;但也正因为黑暗,所以他感觉得黑暗中唯一的引路线索就是他的工作,于是他就竭尽全力抓住它,牢牢地抓住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