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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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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眉没吃了饭再走晒?”罗大妈说。
  司猗纹对罗大妈大谈眉眉的艺术,罗大妈却用了个“吃”来大煞了一下司猗纹的“风景”。有必要煞一下,罗大妈想。
  “该叫孩子吃了饭再走,大老远来看您。”她提醒着司猗纹,走了出去。
  有时一句话的分量就在于它普通。
  罗大妈一句话的分量几乎使司猗纹背过气去,但她还是暗暗责怪了自己那番对牛弹琴。直到她看见床上那块黑料子,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一块黑料子也许就是她生活中的一个新领域,她为什么不让它属于画家苏眉呢?此时让料子属于苏眉,就像前些年她接待外调者时让那个死去的国民党军官去台湾一样重要。
  她开始按照她对眉眉身材的估量剪裁、缝制裙子。虽然她出的样式并不现代,但她相信衣服就像人生,万变不离其宗。不就是肥了瘦瘦了肥,长了短短了长么。只有不肥不瘦不长不短才是衣服的永恒。而谈到颜色,只有黑、白永远不会过时,永远是颜色中的佼佼者。她凭着自己的分寸感,用当年为大、二旗赶制裤子的速度把裙子赶制出来,然后她给眉眉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她先不提裙子,她尽可能像长辈对孩子说话那样让眉眉抽空儿回来一趟,她有重要的事要告诉她。
  苏眉放下电话感叹着:一个追上来的婆婆,一个穷追不舍的婆婆。她相信响勺胡同不会有她的重要事,她也不愿给婆婆提供一个“追上来”的机会,可她还是去了,就算是路过吧。
  司猗纹把那条黑裙子亮给苏眉,还在叠得四方四正的裙子上系了条红缎带。红使得黑更黑,黑使得红更红。
  “我给你做了条裙子。”司猗纹说,“臀围腰围都没量,也不知合适不合适。”她观察着苏眉对裙子的反应。
  苏眉接过来正犹豫着,司猗纹却已让她打开试穿了。
  苏眉打开裙子,穿上。司猗纹心满意足地欣赏起它和她,眯着眼说:“我这眼就是尺。”她满意自己的手艺,更满意苏眉对这裙子表现出的兴趣。
  “合适,挺合适的。”苏眉说,“黑裙子最好配衣服。”她觉得要肯定就该肯定得具体点,这肯定才更加可信。
  “也得看谁穿。”司猗纹来了情绪,“样子再新,手工再细,有人穿上就不是个样儿。街上那么多人,挑不出几个来。”
  司猗纹一语双关,即:挑不出眉眉的身材,也挑不出司猗纹的手艺。她由穿衣服风度拐到罗家,由罗家又说到北屋,又由北屋说——“跟你说吧眉眉,将来罗家搬出去,北屋就是你的。你可以布置一间画室,想图清静就来北京家里作画。也许你还得把房子重新设计、改造一下,装地板、开天窗(不知她从哪儿得知画室需要天窗)。你还可以不出门在院里举办个人画展把画都挂在廊子上。让宝妹给你把门儿,我替你应酬客人。谁会料到世道总是变来变去,要不然我怎么能给你腾出房子当画室。”
  如果说开始苏眉只把司猗纹的话当笑话听,那么渐渐的她便涌起一种朦胧的怀旧心绪。对于“响勺画家”她倒没有多想,她想的是雨后的清晨那满院子硬木家具,为了把它们交出去,她是怎样跟婆婆一起认真地擦拭家具上的泥点。在一堆家具中她最欣赏的是那张写字台,画室里要是再有了那张写字台……苏眉莫名其妙地受了鼓动。
  或许司猗纹看出了苏眉此刻的心情,还坚持要领她去参观“勺头”那个阔大的宅院。这时苏眉才知道那院子当年是属于司家的。
  司猗纹领苏眉理直气壮地往前走。
  传达室一位老师傅出来拦住了她们。
  “您二位找谁?”
  “不找谁。”司猗纹说。
  “那……您一定有什么事儿。要不先去办公室?”老师傅说。
  “不用。”司猗纹不看这师傅,只朝院子深处看。
  “那您……”老师傅极其认真。
  “噢,我们是回来看看。”司猗纹在这句话里用了个“回来”,这是一种暗示,又是一种明说。
  谁不懂“回来”?老师傅恭敬地把她们让进院子便退回传达室。
  她们登上太湖石,看了池塘,看了睡莲,看了花厅。转过花厅又看了书房,卧房,然后是跨院。经过整修的院落比过去还要辉煌,檐下发放着新油漆味儿。最后她们在中庭的游廊上坐下。司猗纹说你看藤萝还在,那根肯定还是老根。还说从前那个刁姑娘就是不喜欢藤萝,看见藤萝就说心里烦。后来刁姑娘开始养米兰,因为她有孤臭,不过米兰也遮不过她的味儿……后来司猗纹就抑制不住地对苏眉讲起她的初恋。“当然,”她说,“那不是在这儿,是在南方,可现在他在北京。你知道他是谁吗?”然后她显出一往情深地把他的姓名说给了苏眉,告诉苏眉他就是马小思的公公。
  苏眉眼前立刻出现了那个歇了顶的小老头和他欣赏的那部质量平平的电影。她悟出了他要求“定格”的画面上那个姑娘像谁,像婆婆——像苏眉。
  苏眉觉得这一切太像故事了,太像故事倒显得有点不真实了。虽然人、事俱在可她总觉得这故事又是婆婆编出来的,然而这编造里毕竟有几分伤感。当她想到人间的故事总是凄凉的居多时,才又觉出这故事的几分真实。
  司猗纹并没有觉出这故事有多么凄凉,她率领她的参观,她对自己的回忆,是要证明和弥补在她学蒸窝头的夜间里想对眉眉说的话。现在这一切的一切终于都证实了她不是一个只会在夜间偷吃点心的人,她也不仅仅做过出卖姨婆的证明。她有过自己辉煌的一切,有过自己那池水般的清澈,那睡莲般的纯洁。
  司猗纹心情很好,她完成了一桩宿愿。
  苏眉本想再问婆婆点什么,并且就要告诉婆婆她就见过她年轻时的情人,现在他歇了顶爱看电影,爱看电影里一个人。但她不愿意再跟司猗纹节外生枝,她暂时隐瞒了这一切。
  苏眉还是带着漠然离开了响勺胡同,什么也不能把她纳入婆婆的生活,她也无法把自己纳入婆婆的生活,尽管她穿了那条剪裁合身的黑裙子,她看见了该看的一切听见了该听的一切。年轻人都懂“不穿白不穿”“不看白不看”这个道理。
  苏眉不愿意接婆婆的电话,苏眉的事也很多,她在电话里一再拒绝司猗纹的邀请。
  “这星期天没时间,真的。”她告诉对方。
  “怎么星期天还那么忙?”对方问。
  “和几个朋友已经约好了……”
  “出去?”
  “啊,出去。”
  “去哪儿?”
  “想走远点儿。”
  “有多远,出北京吗?”
  “那倒不是。”
  “是不是去西山?”
  “对,西山。”
  “实在没时间就算了,下星期再联系吧。”
  苏眉放下电话。原来还有一个可怕的“下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