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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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叭狗硬着头皮来到了中闾镇,和侯扒皮驻在一个据点里。他俩,一个是糟害群众的祸首,一个是欺压百姓的魔王,二人站到一块,坐在一起,真是妖魔对丑怪,没挑的一对坏。侯扒皮想往口袋里多弄个钱,哈叭狗就费尽心思地出谋划策,不是给赶集的买卖人增个捐,就是给庄稼主儿加个税;哈叭狗想在老百姓里面建立点威信,侯扒皮不论在什么地方,会见什么人,总是把哈叭狗的“爱国”、“爱民”的“德政”撂在前面,没边没沿地宣扬一番。不管他俩谁给谁抹俊药,群众都知道他俩肚子里是一挂什么样的烂杂碎。
哈叭狗来到中闾据点没有五天,当地的老百姓就偷偷给他俩编了一段顺口溜:
侯扒皮、哈叭狗,俩鬼做事手拉手。
狗给猴子来帮腔,猴子给狗找理由。
杏熬北瓜一色货,都是百姓死对头。
伪清苑县公署在给张保公路各点线下命令进行“夏征”的时候,也给哈叭狗送来一道强征小麦的命令。侯扒皮是个钱串子脑袋,觉得征麦又是个拢钱的好机会,就“润田兄”长、“润田兄”短地紧着溜舔奉承,和哈叭狗套近乎;哈叭狗觉得手下虽有二十几个警察,但,个个都是鹰嘴鸭子爪,能吃不能拿的手,催讨小麦的事,只能依靠侯扒皮。哈叭狗说:“一溜十五桥一定得缴!”侯扒皮忙派人将一溜十五桥的保长、联络员抓来做人质。侯扒皮知道多征能多落,有时就说上句:“清凉城该多征。”哈叭狗顺从地将亩征小麦四十五斤立刻改成五十。
在这段时间里,由于武工队集中精力捉摸破坏张保公路两侧敌人的征麦计划,安排截夺麦车的事,就把中闾这个据点暂时撂了撂。这样,就让哈叭狗一时得了手。他在中闾周围的一些村子里,又坐催,又逼要,又吊打,又扣押地紧闹腾,日子不长就将麦子征了多一半。
麦子征上来,粮包围着炮楼堆成个小山。开始,哈叭狗每见这堆麦子,就摆出傲慢的神色,挺起胸脯说:“看我苟润田本事多大!”有时,高兴得还唱两口二簧:“我本是,卧龙岗……”但是日子一长,特别遇上阴天,他就望着大垛麦子犯了愁。他本打算麦子征齐了,一个电话给城里打过去,县公署会很快派几十辆卡车来起运。这样,自己圆满地交了差,有了说话的资本,在县知事面前显摆一下,或许通过这事,还能提升提升。电话去了无数次,卡车始终没有来。之后,因为如意算盘落了空,他也就紧拧双眉围着麦垛转起来。他想让侯扒皮助他一臂之力,向各村要百儿八十辆大车朝城里运。一听说张保公路上日本人押送的运麦大车都叫八路军给截去了,心里像吃了冰疙瘩,一下凉了多半截,私自要车运送的念头也就打消了。
麦垛围着炮楼堆积,确实也妨碍了侯扒皮对据点的警卫。侯扒皮就让哈叭狗紧忙想个完善办法。这一来,闹得哈叭狗左右为难。他知道侯扒皮是个见钱眼开的手,忙粜十几布袋麦子,将款送过去,算是给帮助征麦的弟兄的赏钱,末了,让侯扒皮给想个妥善办法。
两人唧咕唧咕就把据点东面的那座学堂做了临时仓库。封锁沟在开春的时候就挖好了,只要派一班人马去看守,事情就算妥了。
三天以后,围炮楼的麦子垛,全都搬移到炮楼对过的那座宽敞、通风的学堂里。天天夜晚,一班警备队员和六个黑狗到房上去守卫。这下,哈叭狗又高兴起来了。
截夺了敌人的运麦大车队以后,魏强他们天天夜间到各村召开抗属会、教育伪办公人员、做宣传……他们黑夜工作完毕,白日在青纱帐里找个有树有井的地方,把警戒一放,像在屋子里一样,睡觉的睡觉,学习的学习,擦枪的擦枪,下棋的下棋……人们长期在屋里闷捂的那张黄白脸,经过几天的风吹日晒,都变成漆油子黑。
贾正就咸菜吃着干焦不白的发面饼,每咽一口,就端起水罐子喝口凉水,喝完了还接着吃,吃得是那么香甜有味,看样子真比吃八八席还带劲。李东山瞅望贾正狼吞虎咽地捣嚼着,凑趣地说:“你几辈子没吃东西啦?真像饿死鬼脱生的。”“不用饿死鬼不饿死鬼,咱在这个环境里,要是一年到头老有这个玩艺吃,那就强多了。这比吃一个肉丸的饺子,加上碗鸡蛋汤不在以下,不信,你也吃吃看。”贾正把嘴里捣嚼的一大口干粮咽下,又伸手捧起罐子,扬脖闹了一气凉水。“嘿,你真不觉羞。”李东山从贾正手里接过罐子来,也咕嘟咕嘟地喝起来。
魏强正倚着树写日记,见贾正一口凉水一口发面饼地吃,手里那支捡来的桔黄色的钢笔不自主地停止了活动,一些往事立刻涌现在他的脑子里。
1939年夏天,他跟十八团在路西的完县山区整训,一个点的大雨,整整下了三十多天,下得到处山洪暴发,下得家家房倒屋塌。就在这时候,保定的鬼子纠集完县、满城的敌人出动了,照直地奔岭西向东、西安阳扑来。那时,他是个侦察班长。为了配合杨成武将军的老一团歼灭这股进犯的敌人,他摸黑冒雨出发了。蹚了无数条河,爬了无数座山,三天水米没打牙,任务完成回来,饿得真是前心贴了后心。1939年冀中发大水。第二年,普遍闹春荒,家家没有隔宿米,户户没有当天粮;麦苗、麸子搅苦里①,这是上好的饭;榆钱、谷糠熬野菜粥,这是可口的美食。赶上鬼子春季大扫荡,他从保定工作回来,没容吃饭,揣上个麸饼子连夜去博野白塔,和三十大队的一个连取联络。拂晓,遭到敌人重重包围,那次战斗打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末了,他也负了伤,躺在阵亡同志的尸体堆里,肚子没食,伤口又流着血。他纹丝不动地呆了十多个小时,等敌人走了才悄悄地爬出来。
①一种不用粮食做成的食物。
1941年又一次负伤,去山里休养。7月间,赶上了敌人秋季大扫荡,他住的那医院转移到涞源的黑山口,后来被敌人逼得上了白石山。白石山是晋察冀边区有名的大山。人们常念叨:“青虚山,高又高,赶不上白石山的半截腰。”在白石山上看飞机都得低下头来。山高缺水没粮吃,渴得人们嗓子直冒烟,饿得肚子直叫唤。白天暴日晒,夜晚山风吹,三天、五天、七天、十天……半个月过去了,人们只能在拂晓吸吮那草叶上的露珠;天明,找点山蒜充饥。轻伤号慢慢地躺倒了,重伤员再也不能动弹了,人们加渴带饿,瘦得剩下一把干骨头。
1942年,“五一”大扫荡时,敌人从沧石路畔把他追赶到滹沱河边,从平大公路①又撵他到了束鹿、晋县。部队一天打三仗,三天吃不上一顿饭。从麦熟坚持到秋后才过路回到山区,偏赶上山区又是个大馑年,再加上鬼子实行经济封锁,推广“强化治安”,群众没粮吃,军队粮食供应发生了恐慌。牲口饲料当军粮,一天两餐黑豆,红高粱饼子泡盐水,吃得人们肠胃出了毛病,他也拉了半个多月的痢疾。
①北平到大名府的公路。
不论多么硬的汉子,五天不吃饭,就得饿眍瞜眼,见块糠饼子也馋得流口水,拿起来吃觉得比蜜甜。魏强尝过这种挨饿的滋味,他知道挨饿是个什么味道。他暗暗地想:“贾正说得对,只要能保护下粮食,只要一天有两餐,环境再残酷,也能坚持下去,打出个局面来……”
魏强合上本子拧上笔帽,端起水罐子喝了两口,清甜的凉水喝下之后,浑身感到无限爽快。他用手掌抹抹下巴,指着贾正手里的发面饼问道:“小贾,你刚才说:‘在这种环境里,总有这玩艺吃就满好!’这是心里话?难道在伙食上你没有更高的要求?”
“我?”贾正听魏强猛然一问,开始确实有点不解,稍寻思,劈头就说:“人就是人,怎么会没有更高的要求呢?不过,在眼下这个环境里,没有朝这方面想过。”他咬了一口黑乎乎的发面饼,傻笑着说,“还是那句话,眼下有这玩艺吃,就知足了!其实比这再差万分,只要边区一天天扩大,把鬼子和汉奸打得投了降,也心满意足了!”
魏强听过贾正的话,连连点头。他知道,这是从贾正心眼里说出来的话;也是武工队员们的心里话。瞅瞅贾正,又望望李东山,他满意地笑了。
“小队长,”在树上放哨的辛凤鸣低头小声报告:“咱们刘文彬同志回来了!”
听说刘文彬回来了,魏强很高兴。因为刘文彬去县委开会,一定会带来不少新的消息。
高粱地里钻出了个光头、手拿草帽当扇子的人,魏强一看,正是刘文彬。他脸儿晒得像三国里的关云长,干渴得说不出话来,把帽子地上一扔,急忙凑到水罐子跟前,端起喝了一大气,才转身向魏强说:“今天,咱要执行个新任务!”“新任务?”魏强两眉一立。贾正、李东山听说有新的任务,从心里愿意听听,但一想眼下还不是自己该知道的时候,互相使个眼色,悄悄地走开了。在树上放哨的辛凤鸣,也朝高处爬了一大截子。
“嗯,新任务!这次还是要到猴嘴里掏枣去。目标是中闾,具体的做法,县委说……”两个人吸着烟谈起来。
天刚黑下来,大地的余热正在放散着。魏强领着队伍串着庄稼地接近了中闾,在约定的地点集结了。刘文彬也从中闾村出来和他碰上了头。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刘文彬抹了下脸上的汗水,低声说。“现在咱可以进村找徐立群同志去!”
“徐同志来啦?”魏强很高兴。
“是的,咱今个的任务是他亲手布置,亲手指挥。”刘文彬和魏强边走边说,队伍跟在他俩背后,脚步很轻地走进了中闾的南北大街。这条大街在魏强说来,非常熟悉。那次单身来这里侦察时见到警备队、黑狗诈财要钱的情景,他还记得一清二楚。
由于村头上有敌人盘踞,中闾街上夜晚并没有乘凉聊天的人。太阳刚沉落到地里,家家早都把大门关紧,五百几十户人家的村镇,入夜就变得非常冷清。
魏强穿过冷清的大街,到村西北角,在那儿布置上警戒。几个庄稼人朝魏强走来。有一个大步地走近,小声说:
“你们来啦,魏强!”魏强一瞅,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啊!徐同志,你好!”
徐立群同志连声说:“好好好!”首先问问小队的生活和情绪,接着才把话题转到执行的任务上。“今天执行这个任务,从始到终,唯一的要求是诡秘。哈叭狗、侯扒皮总觉得他们是清苑东南乡的两霸,本事大得出奇。今天咱就挂挫他的锋芒,掰掰他的尖。他魔高一尺,咱道高一丈,给他俩变个戏法看。怎么变,我都安排好了,你们手头上只要玩利落就行。”“我们能玩得利落!”魏强满有把握地回答。
“那你们先把警戒布置好,见到临时仓库的房顶上发出信号,就开始行动。房上我们那个‘关系’叫黄玉印,你记住他的名字。见面会认识的!”徐同志松开魏强的手。魏强点点头,连说几个“好”字。他脑子稍一思索,便想起黄玉印这个人儿来。黄玉印是在张保公路上劫救民伕时俘虏过来的一个警备队员,他个头不高,一双大眼睛,没想到又在这个据点里当了警备队员,而且还成了我们的“关系”。
村里虽然万分沉静,村西北角的炮楼里,却吹拉弹唱闹得挺凶。贴墙根站着的贾正,不耐烦地朝炮楼的方向一瞥:“妈的,看你这秋后的蚂蚱,还能蹦几蹦?”
嘟噜嘟噜!炮楼里响起阵阵哨音,跟随哨音又传出,“睡觉啦!”“熄灯了,多注意警戒!”
在中心炮楼里,一个公鸭嗓的声音朝公路东面临时小麦仓库的房顶上问:“大门上好没有?”凭声音,魏强他们知道这是侯扒皮。
“上好了!”临时仓库的房顶上有人回答。
“再去检查一遍!”侯扒皮下着命令。
“是,再去检查一遍!”房顶上又复诵一遍。时间过去不久,临时仓库的大门叽哩咣啷地响了几家伙。这声音似乎是在告诉炮楼上:“大门上结实了!”也使魏强他们明白这巨大的一阵响动,在说明着什么。听着响动,魏强乐了。
夜,越来越深了。除了东边磨坊里哗啦哗啦的脚蹬罗筛的声音和油房里吭噔吭噔的打油声在单调地响着,一切都在告诉人们:夜,是安宁、平静的。
魏强转身轻轻地朝中闾街里走去。漆黑的街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那么多人。人们都静静地坐在沿街的墙根下,个个面前都撂着一大捆麦秸根子。
喳,一根火柴在吊桥对过临时仓库的房顶上划亮了,随后,又划亮了一根。魏强看到了光亮,就将余下的人交给刘文彬,要他负责掩护,自己带上赵庆田、贾正、刘太生、辛凤鸣、李东山,还有常景春和他那挺歪把子,一个跟一个地朝临时仓库的西大门爬行过去。
他们刚爬到仓库的防护沟跟前,第三根火柴又在仓库顶上擦亮了。
“谁?哪一个?”据点里的中心炮楼上传来一声蛮横的询问。人们立即伏下不动了,魏强心里想:“难道让敌人发觉了?”“怎么老划洋火呀?”中心炮楼上的哨兵问道。
“五黄六月烟反潮,抽着又灭了,不划洋火还行?你是吃河水长大的,干什么要管这么宽?”临时仓库房顶上的岗哨也不示弱地朝回顶撞。
“不管你怎么长大,净他妈的暴露目标。”两边胡骂乱卷嚼了阵子舌根,又都不言语了。
当炮楼上的哨兵和仓库房顶上的岗哨胡扯乱谈的时候,魏强他们已经蹿到仓库门前。魏强伸左手朝门轴处一摸,湿糊糊地沾了他个满手油。他明白里面的黄玉印早把这些安排停当,就慢慢地将门挤开一条缝儿钻了进去,其他人也都像燕子般轻捷地进到院子里,然后大门又没声没息地关闭上。魏强布置下警戒,正要上房,房檐边上露出个黑糊糊的人头,脸朝下地悄悄说:“别急,我叫黄玉印,自家人,他们都睡死了。来,这边上房。”
魏强右手提着驳壳枪,左手扶着梯子朝房上爬去。他来到房顶借星光一瞅,只见大豆虫似的十一个人,都一丝不挂地躺在两片席子上。他回头望见赵庆田他们跟上了房,忙朝正西面花墙子一指,常景春猫腰走过去,歪把子的枪口,立刻瞄向了据点里的中心炮楼子。
魏强望下黄玉印,黄玉印忙凑到他耳下说:“你忘了我啦,魏小队长?”说完,咧嘴笑笑。魏强赶忙小声说:“没有!没有!”说着就和黄玉印握握手。
“我听了你的话,为抗战打日本办了这么点事。”
“好!好!”魏强称赞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接着问道:“他们的武器呢?”
“我都敛在一起,放在那里啦!”黄玉印用步枪朝屋顶东北角上的小岗亭一指,李东山、辛凤鸣轻手轻脚地朝岗亭走去,转瞬,每人抱一抱枪弹走出来。
武器卡过来,房上甜睡的警备队员们还呼噜呼噜地打着鼾声,做着美梦。魏强凑到一个五大三粗的警备队员跟前,轻轻地推了推。警备队员说着呓语:“别闹!粗,粗,粗的带蛋啦!有点就赢。”
魏强强按住笑,用手枪朝说梦话的警备队员顶了两顶,声小力足地说:“别睡啦!八路军把你们俘虏啦!”
这个警备队员,迷迷瞪瞪地一骨碌坐起来,揉揉眼,望了下拿着手枪的魏强,顾命不顾羞地光着腚跪下就磕头。“别说话,穿上你那衣裳!”魏强和被叫醒的警备队员正说话的工夫,赵庆田、贾正和黄玉印分别将熟睡的警备队员们都叫醒,让他们穿上衣服,不出声地押着下了房。
贾正他们押着被俘的警备队员使用撬山洞①、大铁锹悄悄地在东面的围墙那儿掏起窟窿来。很快,一人多高六尺多宽的大豁口掏成了。通外面的门儿打开了。徐同志在防护沟的东面,指挥人们把携带来的大捆麦秸根子都填在沟内。眨眼,三丈深的沟儿填了个平上平。十一个俘虏被辛凤鸣、李东山押送过了沟。县委徐立群踩着麦秸根子垫的松软颤动的道儿,走到新打开的豁口跟前,见到魏强,夸奖地说道:“你们手头上玩得利落,任务完成一多半了。”
①专为挖窟窿掏墙用的一种器械。
魏强微笑一下,跟在徐同志身后,又返回院子里,朝装麦子的房子走来。
几排教室,都叫装着麦子的大麻包塞得满满腾腾的。那些动员来的小伙子们,一个个膀宽腰圆的,二百斤重的一麻包麦子,一挺腰板就扛走了。扛到村外,紧忙放到大车上,又快步跑回来。不多会儿,几排教室里的几十万斤小麦,渐渐少了下来。
无论人们怎么闭住气,放轻脚,终究人多声音重,中心炮楼的警戒,像听到什么似的大声问:“平房上谁的岗?”“我的岗,怎么啦?”黄玉印坦坦然然地回答,跟着,立了起来。
“怎么仓库东面老咕咚咕咚乱响?”炮楼上提醒地说。“我这东边?我看看去!”黄玉印摇摆着身子板,走到房子的紧东头,眼望着一个挨一个运麦的黑影,转过头来高声说道:“什么也没有啊!你打盹了吧?”
“没有,你好好听听,是有动静。”
“有动静也不是我这儿。我确实听不到,看不见。”在黄玉印和炮楼上对话的当儿,魏强走进警备队员们的住房,划火柴点着桌子上的油灯,找了一张白窗户纸,拧下笔帽,写了一封信。在写“冀中军区第九军分区武装工作队”的下款时,徐立群同志也迈步进来:“魏强,你在干什么?”“咱八路军是明人不做暗事,给侯扒皮、哈叭狗留下封信,算是收条吧。你看行不行。”
酸枣大的字迹,很匀实地摆在洁白的窗户纸上,自配的紫墨水,写出字来非常光泽流利。徐同志看到头几句就憋不住地噗哧笑起来,说:“你这信开头队长、警察所长的一称呼,很够味。”徐立群眼睛在纸上移动着念起来:“很对不起,我们今夜没通知你俩,就到你们的仓库里,运走了你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老百姓手里‘征集’的小麦,带走你们的人和武器。其所以不通知、不告诉,主要是怕惊扰了你们甜蜜的美梦。我们八路军办事从来不藏不背,光明磊落,因此,留信达知。同时,对你们二位也提出警告,要你们今后……”“小队长,麦子运完了!”刘太生进屋报告。魏强点点头说:“知道了。”刘太生退出去,徐立群已将信看完叠好,用另一块大纸包上。他刷刷几笔写好了信皮,拿起个茶杯将信压在桌子上,说:“明天侯扒皮、哈叭狗看到麦光人净,再看看这封信,就够喝一壶了。”
魏强笑了笑说:“咱们走吧。”
徐立群从口袋里掏出小铁牛①来,打开盖子,看了看说:“是清晨三点过五分了!天快亮了。”他将表盖扣上,吹灭了小油灯,同魏强走出屋去。
①一种钢壳怀表。因它经砸耐摔,人们给它起了一个绰号叫“小铁牛”。
哈叭狗听说麦子全都被八路军没声没响地运走了,擦着汗水跟在侯扒皮的屁股后面,朝临时仓库的院里跑去。前后各排房子一查看,一颗麦粒也没剩,痛惜得呼天唤地、顿足捶胸地嚎起来:“天哪,八路就给我这个不好看,可叫我怎么交代……”他嚎的不是这几十万斤麦子,而是怕小麦丢失了,他这个上任不到两个月的警察所长的职位也将保不住。“这帮看仓库的,都是吃霸王饭给刘邦干事的人哪!……”
在哈叭狗嚎啕大哭的同时,侯扒皮像霜打了的青草,脸色灰虚虚的,紧皱眉头来回在院子里踱步,想:“他妈的,这熊八路硬给人眼里插棒槌,鼓不擂,锣不敲,生把一班弟兄擒走了!”他低头想着想着,猛的想到大门,忙跑到大门跟前,一查看,门墩子上还有一汪油。他直直腰拍拍脑门,明白是内部有了问题。忽然想到,正月间,八路军喊话顶牛时叫“黄河”、“长江”的那码事,脑袋跟着嗡地响了一家伙,心里犯嘀咕地说:“我只说八路军是瞎咋唬,闹半天‘黄河’‘长江’就在眼下了。哪个是?现在是不是还有?谁?……”他抬头瞅瞅出来进去的警备队员们,他们像看笑话瞅稀罕似的抿着嘴直劲乐。他两眼一立愣,豁嗓门地呐喊:“他妈的,都给我滚,滚回去!”警备队员们被他立眉竖眼地一吆唤,都像夹尾巴狗似地溜逃了。
他不耐烦地走到哈叭狗的跟前,用瞧不起的眼神瞥了哈叭狗一眼,轻蔑又奚落地说道:“润田兄,麦子是不能哭回的!”哈叭狗知道侯扒皮在讥讽嘲弄他,用手绢擦抹一下脸上的泪水,也报复地说道:“麦子哭不回来不哭啦!你着急起火,能把丢失的武器、被捉去的弟兄急回来?”
“我那兄弟被捉,我那武器丢失,你有很大责任。要不是看守你那招惹事非的鸡八麦子,怎么会出这个错?”侯扒皮瞪着两眼,气呼呼地看着哈叭狗。
“你派人看麦子,你有光沾。谁不图黎明肯早起!”哈叭狗脸色胀红,擦抹聚满汗珠的秃头顶用硬话擂。“你要不是派些吃里扒外的人,我那几十万斤麦子也不能丢。这个责任比十几杆枪、十几个人都大,你不负能行吗?”
“我负?”侯扒皮青筋暴露地问。
“当然是你!”哈叭狗一口咬定说。
“我是铁路巡警,管不着你那一段!”
“不用嘴头硬,到时候你会知道锅是铁打的。”
“锅是铁打的,你敢把老子怎么样?你有能耐上宪兵队告我去,要不就找你那叉杆①来!”
①靠山的意思。这里是指刘魁胜。
“你别胡吣。别以为这是八路的天下,没人敢管你,会有人找你的。”
“你要敢给我捏造罪名,我就敢……”
“你要敢投八路,我就会……”
侯扒皮、哈叭狗像两只咬架的野狗,一句抵一句,一套顶一套,都嗔着脸互不示弱地对揭秃疮痂。
一个警察小跑步地走上来,双腿并齐,举手礼行过,捧托一个白纸包包说道:“在宿舍里,发现有所长、小队长的一封联合收启的信件。”侯扒皮伸手抓过来,打开便看。哈叭狗这时撇掉刚才和侯扒皮的对骂,忙凑到跟前,也看起信来。侯扒皮气得眼珠子瞪圆。他左手朝大腿一拍:“警告爷们,爷们是老虎推磨——不听那套,对老百姓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武工队你有能耐就施展吧,我姓侯的豁出去啦!”侯扒皮一叫骂,哈叭狗晃摇着秃脑袋也开口骂起来:“什么鸡巴五(武)工队六工队的,我姓苟的打遍铁道东西,根本就不在乎!警告?警告你敢咬我的球?胆大明着来,小偷的干活算个什么?……”
两人虽然嘴帮子硬得赛块铁,心里都偷偷地乱敲小皮鼓,后脊梁出的冷汗,一直流到屁股沟。八路军说到哪,就要做到哪,这是他俩都见过的。特别是这支做事神奇、行动诡秘的武工队给他俩发出警告,更让他俩心里发怵。他俩嘴里骂着心里想着,越想越觉得后怕,像得了一样病症似的,两人的四条腿都不自主地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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