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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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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九:日夜跟踪小龙女道:「郭夫人千伶百俐,闻一知十,我听过儿说道,当日只怕无人能及得上她的聪明智能,郭大侠的资质却平常得紧。」周伯通笑道:「什么『平常得紧』?简直便是愚蠢。」小龙女笑道:「我瞧你年纪虽然不小,仍是傻里不几,说话有点儿疯疯癫癫。」周伯通拍手道:「是啊,你的话一点儿也不错。这左右互搏之术是我想出来的,后来我教了郭靖兄弟,他只用几天功夫便学会了。但他转教他的婆娘,你别瞧黄蓉这女孩儿玲珑剔透,一颗心儿上生了七个窍,可是这门功夫她更始终学不会。我还道郭靖傻小子教得不对,后来老顽童亲自教她,那知道她第一课『左手画方,右手画圆』便画来画去不像。所以啊,有的人一学便会,有的人一辈子学不了。大概越是聪明,越是不成。」

  小龙女道:「世上难道还有蠢人学功夫胜过聪明人的么?这个我可不信。」周伯通笑嘻嘻的道:「我瞧你品貌才智,和那小黄蓉不相上下,武功也跟她差不离。你既不信,那你便用左手食指在地下画个方块,右手食指同时画一个圆圈。」小龙女依言,伸出两根食指在地上划画,但划出来的方块有点像圆圈,那圆圈却又有点像方块。

  周伯通哈哈大笑,道:「是么?你枉自了得,这一下便办不到。」小龙女微微一笑,凝神守一,心地空明,随随便便的伸出双手手指,左手便画了一个方块,右手画了一个圆圈,方者正方,圆者浑圆,周伯通大吃一惊,道:「你……你……」。过了半晌才道:「你从前学过的么?」小龙女道:「没有啊,这又有什么难了?」周伯通搔着满头白发,道:「那你是怎么画的?」小龙女道:「我也不知道。心里什么也不想,一伸手指便画成了。」随即左手写了「老顽童」三字,右手写了「小龙女」三字,双手同时作画,字迹整整齐齐,便如一手所写一般。周伯通大喜,说道:「这定是你从娘胎里学的本领。」于是教她如何左攻右守,怎生右击左拒,将他在桃花岛中领悟出来的一门天下无比的奇功,一古脑儿说了给她听。

  其实这左右互搏之技,关键诀窍全在「分心二用」四字。凡是听明智能之人,心思繁复,一件事没想完,第二件事又涌上心头。三国时曹子建七步成诗,五代间刘郧用兵,一步百计,这种人要他学那左右互搏的功夫,便是要杀头也学不会。小龙女自幼便练摒除六欲的扎根基功夫,八九岁时已练得心如止水,后来虽痴恋杨过,这功夫大有损耗,但此刻心灵痛受创伤,心灰意懒之下,旧日的玄功竟又回复了八九成。要知她所修习的古墓派内功,乃当年林朝英情场失意之后所创,与她此时心情大同小异,感应一起,顿生妙悟,灵台间一片空明,心中并无所滞,周伯通一加指拨,她立时便即领会。这因为周伯通、郭靖、小龙女等均是淳厚质朴,心无渣滓之人,如黄蓉、杨过、朱子柳辈,反而难以学会了。

  周伯通身上毒性未除,但口讲指划,说得津津有味,小龙女不住点头,暗自默想右手使玉女剑法,左手使全真剑法的临敌法门,只几个时辰,心中已豁然贯通,说道:「我全懂啦。」双手试演数招,竟无半点破绽,周伯通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只说:「奇怪,奇怪!」

  法王和赵志敬守在洞外,只听两人叽叽咕咕的说个不停,有讲有笑,竟似没半点烦恼,侧耳倾听两人的说话,断断续续的听到几句,全然不明其中之意。小龙女一抬头,见两人正在探头探脑的窥望,站起身来,说道:「咱们走吧!」

  周伯通一呆,道:「那里去?」小龙女道:「出去把贼秃抓来,叫他取药给你。」周伯通拉了拉自己的大须子,道:「你准打嬴他了?」说到此处,忽听得嗡嗡声响,一只蜜蜂黏上了蛛网,不住出力挣扎。先前一只大蝴蝶一触蛛丝便即昏晕,这蜜蜂身躯甚小,却似并不怕彩雪蛛的毒性,上下翻滚,那蛛网竟给牠撕了一个破洞,一只面目狰狞的毒蛛在旁虎视耽耽,却不敢上前放丝缠绕。

  小龙女在古墓中曾养过成群玉蜂,和蜜蜂终年为伴,躯蜂之术固然甚精,且把蜂儿视作朋友一般,一见蜜蜂有难,心中大是不忍,突然转念:「这些毒蛛形貌虽恶,我的蜂儿未必便怕他们了。」从怀中取出玉瓶,拔开瓶塞,右手伸掌握住,潜运掌力,热气从掌心传到瓶中,过不多时,一股芬芳馥郁的蜜香从山洞中透过蛛网送了出去,周伯通奇道:「你干什么?」小龙女道:「这是个顶好玩的把戏,你爱不瞧?」周伯通大喜,连说:「妙极」忍不住又问:「那是什么把戏?」小龙女微笑不答,只是催动掌力。

  此时方当炎暑,山谷野花盛开,四下里采蜜的野蜂极多,一闻到这股甜蜜的芳香,登时东南西北,飞涌而至。一只只野蜂不住的冲向山洞,一黏上蛛网,便都挣扎撕扯,有的给毒蛛咬死,有的却在毒蛛身上刺了一针。那彩雪蛛虽是天下的毒物,但一物克一物,中了蜂毒即便渐渐僵硬而死。

  蛛蜂各出死力相拼,周伯通只瞧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洞外的金轮法王和赵志敬却昃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其时彩雪蛛尚占上风,毒蛛只死了两只,蜜蜂却有三十余只毙命,但野蜂越来越多,起初还是三四只、五六双零零落落的赶来,到后来竟是成群结队,数十只数百只一窝一窝的涌到,片刻之间洞口的蛛网尽数冲烂,十余只毒蛛也都一一中刺僵毙。赵志敬吃过蜜蜂的苦头,一见情势不妙,悄悄溜入了树丛。法王只是可惜彩雪蛛难得,这一役名莫名其妙的全军覆没,还道是野蜂有合群之心,同仇敌忾,和毒蛛相斗,却不知乃是小龙女召来,兀自寻思如何逼着周伯通和小龙女出洞,以强力结果二人性命。

  小龙女将小指的指甲伸入玉瓶,向法王弹了过去,左手食指向他左边一点,有边一点,口中吆喝两声,几千只野蜂转身出洞,一齐向他冲去。法王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双足使劲,向前一窜数丈。他的轻身功夫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野蜂飞得虽快,他身法更快,霎时之间已窜出数十丈外。但见他犹似一溜黑烟,越奔越远,野蜂追赶不上,便各自散了。

  小龙女连连跌足,不住口的叫道:「可惜,可惜!」周伯信道:「可惜什么?」小龙女道:「给他走啦,没抢到解药。」原来小龙女躯赶蜜蜂分从左右包抄,要将他围在垓心,但她没想到这些野蜂乃是乌合之众,东一窝,西一窝的会聚在一起,决不能和她在古墓中养驯的玉蜂相比,要牠们追刺敌人,那还可以,至于左右包抄,前后合围这些精微的阵势,野蜂便无能为力了。但周伯通却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但觉这玩意儿比他生平所见任何游戏都强得多,身上毒性是否能解,一时全没想及。

  小龙女见洞口蛛丝已除,一窜出洞,招手道:「出来罢!」周伯通跟着跃出,但身在半空,突然重重跌落,叹道:「不成,不成!力气使不出来。」猛地里全身打战,牙齿互击,格格作响,原来一跌之后,引动彩雪蛛的余毒发作出来,犹似身入万丈冰窖,酷寒难当,嘴唇和脸孔渐渐发紫,一丛白胡子更是不住摇晃。

  小龙女惊道:「周伯通,你怎么啦?」周伯通不住发抖,颤声道:「你……你快用那针儿扎我……扎我几下。」小龙女道:「我的针上有毒啊。」周伯信道:「便……便是…

  …有毒……有毒的好。」小龙女心念一动,想起适才野蜂与毒蛛的恶战,心道:「莫非那蜂毒正是毒蛛的克星?」从地下拾起一枚玉蜂针,试着在他手背臂上刺了一下。周伯通叫道:「妙啊!快再刺。」小龙女连刺几下,周伯通不住叫好,眼见针上毒性已失,于是换过一枚,一共刺了十余针,周伯通不再打战,舒了一口长气道:「以毒攻毒,众妙之门。

  」识着一运气,却觉体内余毒仍未去尽,猛地一拍膝盖叫道:「龙姑娘,你针上的蜂毒不够,而且不大新鲜。」小龙女笑道:「那我便叫野蜂来叮你。」周伯信道:「多谢之至,快快叫吧。」

  小龙女见那蜂毒果然生效,于是揭开玉瓶召来一群野蜂,一一叮在周伯通身上。老顽童笑逐颜开,解去上身衣衫,光了背脊让野蜂针刺,一面潜运神功,先将蜂毒吸入丹田,再随着先天真气,流遍全身正经十二脉,奇经八脉各处大穴。约摸一顿饭功夫,他上身遍体都是野蜂尾针所刺的小孔,蛛毒尽解,再刺下去便越来越痛,大声叫道:「够啦,够啦!再要刺便搅出人命案子来啦!」小龙女微微一笑,于是将野蜂驱走,见金铃软索掉在一旁,顺手拾起,问道:「我要上终南山去,你去不去?」

  周伯通摇摇头,道:「我另有要紧事要办,你一个人去吧!」小龙女道:「啊!是了,你要到襄阳城去相助郭大侠。」她一提到「郭大侠」三字,便想到郭芙,跟着想到了杨过,黯然道:「周伯通,你若见到杨过,别提起曾遇见过我。」却见他口中喃喃自语,但一些声息也听不到,脸上神色甚是诡异,不知在捣什么鬼。过了半晌,突然抬头道:「你说什么?」小龙女道:「没什么了,咱们再见啦。」周伯通心不在焉,只说「嗯,嗯。」

  小龙女转身走开,过了一个山坳,忽听周伯通大声吆喝起来,声音宛似在指挥蜜蜂。

  小龙女好生奇怪,悄悄走了回来,躲在一株树后一张,只见周伯通手中拿着一只玉瓶,正在指手划脚的呼叫。她伸手到怀中一探,玉瓶果已不翼而飞,不知如何给他偷了去!但他吆喝的声音似是而非,虽有几只野蜂闻到蜜香赶来,却全不理睬他的指挥,只是绕着玉瓶嗡嗡打转。小龙女忍不住噗哧一笑,叫道:「我来教你吧!」周伯通见把戏给人拆穿,贼赃当场拿住,只羞得满脸通红,白须一挥,斗地窜出数丈,急奔下山,头也不回的逃走了。

  小龙女哈哈大笑,心想这怪头儿真有趣得紧。她笑了数声,空山隐隐,传来几响回声,猛地里只觉寂莫凄凉,难以自遣,忍不住流下两行情泪。这一晚和金轮法王斗智斗力,有老顽童陪着胡闹,倒也热闹了半天,此刻敌人走了,朋友也走了,全世界便似孤另另的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一路跟随尹志平和赵志敬,只觉这两人可恶之极,虽将之碎尸万段,也难解心头之恨她只要一出手,便能将两人杀了,但心中总觉得,便算杀了他们,那又如何?此刻在大榆树下呆了半晌,自言自语:「我还是找他们去!」于是走下山来,跨上放在山下吃草的花驴,待要再往蒙古大营,忽见前面烟尘冲天而起,金鼓号角之声大作,大队军马向南开拔,显是蒙古大军又去攻打襄阳。小龙女心中踌躇:「这千军万马之中,如何寻那两个道士?」忽见三乘马从山下掠过,马背上的人黄衫星冠,正是三个道人。

  小龙女心想:「怎地多了一个道人?」遥遥望去,最后一人正是尹志平,赵志敬和另一个年轻道人并骑而驰。小龙女一提缰绳,纵驴跟了下去,尹志平听得蹄声,回头一望,原来又是她跟随在后,不禁脸上变色,那年轻道人问道:「赵师伯,这女子是谁?」赵志敬道:「那是咱们教中的大敌,切莫多问。」那道人吓了一跳,颤声道:「是赤练仙子李莫愁?」赵志敬道:「不是,是她师妹。」那小道人名叫祁志诚,虽然以「志」字排名,其实是全真教的第四代弟子,比尹赵二人低了一辈。他只知李莫愁曾多次与师祖们相斗,全真诸子曾在她手上吃过不少亏。

  赵志敬举鞭狂抽马臀,一阵急奔,,尹祁二人也跟着纵马快跑,片刻间已将小龙女远远拋在后面。但小龙女那花驴后劲极长,脚步并不加快,只是不疾不徐的小跑,三匹马跑出四五里,气喘吁吁,渐渐慢了下来,那花驴又逐步赶上。赵志敬回头望去,举鞭击马,但不论他如何抽打,坐骑没了力气,只奔出数十丈,便又自急奔而小跑,自小跑而缓步。

  祁志诚道:「赵师伯,瞧这模样咱们逃不了,我和你回头挡住她,让尹师伯脱身。」

  赵志敬铁青着脸道:「话倒说得容易,你不要命了吗?」祁志诚道:「尹师伯身负掌教重任,咱们好歹也得让他平安。」赵志敬哼了一声,不加理睬,心想:「当真是初生犊儿不畏虎,不知天多高,地多厚,凭你这点儿微末道行,也想挡得住她?」祁志诚见他脸色不善,不敢多说,但他生性忠义,当下一勒马缰,待尹志平上前,低声道:「尹师伯,你千金之躯,非同小可,还是你先走一步为妙。」尹志平摇头道:「由得她去!」

  祁志诚见他镇静如恒,心下好生佩服,暗道:「怪不得丘师伯要传位于他,单是这份气度,第三代弟子中就无人能及。」他却不知尹志平此时心情特异,小龙女要杀便伸颈就戳,早已全无抗拒之念。赵志敬见二人不急,究也不便独自逃窜,好在小龙女一时也无动手之意,于是走一段路便回头望一眼,心中大是惴惴不安。

  四人三前一后,默默无言的向北而行。这时蒙古大军南冲之声已渐渐隐没,偶而随风飘来一些厮杀的呼喊,但风声一转,随即消失。百姓为避大军,沿着大道别说十室九空,简直是鸡犬不留,绝无人迹。那日尹志平与赵志敬荒不择路的逃到了偏僻之处,还可找到一家小小的饭店,这时一路行来,连完好的空屋也寻不着一所。

  当晚尹志平等三人便在一所门窗全无的破屋中歇宿。赵志敬偷偷向外一张,只见小龙女在两株大树间悬了一根绳子,横身卧在绳上。祁志诚隔窗望见小龙女如此功夫,心中不禁惧意大增,只有尹志平坦然高卧,理也不理,这一晚赵志敬忽起忽卧,那敢合眼而睡,只要树上稍有声息,便待破门逃去。

  次晨四人又行,赵志敬连晚未睡,加之受惊过甚,骑在马上有些迷迷糊糊,祁志诚和尹志平并骑而行,落后了十余丈,祁志诚忍不住道:「尹师伯,你和赵师伯的武功,每年大较小较,我都见识过的,两位可说各有所长,不相伯仲,但说到胸中器量,那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尹志平苦笑了一下,问道:「师父和各位师叔这次闭关,你可知要有多少时日?」祁志诚道:「丘祖师说是快则三月,慢则一年,所以要急召尹师伯去接任掌教。」

  尹志平呆呆出神,自言自语:「他老人家功夫到了这等田地,不知还须修持什么?」

  祁志诚低声道:「听说是五住师祖要潜心钻研,设法破解古墓派的武功。」尹志平「哦」了一声,忍不住回头向小龙女望了一眼。

  原来那日荆紫关英雄大会,小龙女与杨过出气走金轮法王师徒,武功精绝,惊动了天下武林。杨龙二人互相痴缠热爱,没再留意这会事,但江湖上登时轰传,说世间武功最强的乃是古墓派传人,众口交言,自不免加上了许多神奇的夸张附会,那日英雄宴上,郝大通、孙不二和尹赵二道都是亲眼所见,再后来听说小龙女和杨过双剑合璧,居然将金轮法王杀得落荒而逃,全真教上下更是大为震动。全真教和古墓派的上代本来渊源极深,但自郝大通失手伤了孙婆婆的性命,全真诸子便戚然有忧,想起李莫愁、小龙女、杨过等人总有一日会来终南山寻仇。对付李莫愁一人已是大为棘手,何况再加上杨龙两个厉害脚色?

  李莫愁和小龙女互有嫌隙之事,他们并不知晓。

  全真七子之中,谭处端早死,此时马钰也已谢世,只剩下了五人。这五人均已年高,精力就衰,想起第三、四代弟子之中,并无特殊杰出的人材,待古墓派诸人上山寻仇之时,若是全真五子尚在人间,还可抵挡得一阵,但若小龙女等十年后再来,那时号称武学正宗的全真派非一败涂地不可。因此五人决定闭关静修,要钻研一套妙绝天下的武功,以便和古墓派相抗,所以赶召尹志平回山接任掌教,便是为此。

  尹志平等朝行晚宿,一路向西北而行,小龙女总是相隔里许,不即不离的在后相随。

  这日到了陜西境内,祁志诚向尹志平道:「尹师伯,咱们是回重阳宫去,难道这位龙姑娘孤身一人,竟也敢涉险追来么?」尹志平「嗯」了一声,实是猜想不透她的用意,不住寻思:「她是要向五位祖师揭露我的恶行么?是要仗剑大杀全真教,以出一口心中恶气么?

  或许,她只不过要回到古墓故居,正好和我同路?又难道,她怜我一片痴心,居然对我也有了情意?」想到最后一节,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他自己知道这只是痴心妄想,反正此时生死荣辱,一切全已置之度外,恐惧之心倒也淡然了。

  又过数日,已到了终南山脚下,祁志诚取出一枝响箭,使手劲甩出,呜一声响,冲天而起。过不多时,只见四名黄冠道人从山上急奔而下,向尹志平躬身行礼,说道:「清和真人,你回来啦,大家等候多时了。」尹志平道号「清和」,但除了他的亲传弟子之外,向来无人如此称呼。这四个道人都是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和他一直师兄弟相称,其中一人年纪比他还大得多,这时四人突然改口,尹志平极感过意不去,忙下马还礼,谦道:「四位师兄如此相称,小弟何以克当?」那人纪最长的道人说道:「五位师叔法旨,只待清和真人一到,即便接任掌教,至于交接的大礼,要等丘师叔开关之后再行。」尹志平道:

  「五位师叔已经闭关了么?」那道人道:「已闭了二十多天。」

  说话之间,只听山上乐声响亮,十六名道士吹笙击磬,排列在道旁迎接,另有十六名道士手中拿着木剑、铁砵等法器,见尹志平一到,一齐躬身行礼,前后护拥,直向山上而去,竟把赵志敬冷落在后。赵志敬又是气恼,又是羡妒,但内心却又不禁暗暗得意:「待那掌教之位落入我的手中,再瞧瞧你们的嘴脸却又如何?」

  傍晚时分,一行人已到了重阳宫外,宫中五百多名道人,从大殿上一直排列到山门外数十丈处,只听得铜钟铛铛,皮鼓隆隆,数百名道士一齐躬身肃候。

  见了这般隆重肃穆的情景,尹志平本来萎靡颓唐,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在十六名大弟子左右拥卫下,到第二殿叩拜创教祖师王重阳的遗像,又到第三殿全真七子集议之所,向七张空椅躬身下拜,然后回到正殿。丘处机的第二弟子李志常取出掌教祖师法旨,当众宣读,命尹志平接任掌教。尹志平下拜听训,心中感愧交集,一瞥眼,只见赵志敬站在一旁,脸上似笑非笑,露出讥嘲之色,心下蓦地一震。

  尹志平听训已毕,站起身来,待要向群道谦逊几句,忽见外面一名道士进来,朗声道:「启禀掌教真人,有客到。」尹志平一呆,料想不到小龙女竟会这般大模大样的正式拜会,却不知如何应付才是,事到临头,要逃也逃不过,只得硬着头皮道:「请吧!」那道士回身出去,引进两个人来。群道一见,脸上均现诧异之色,尹志平更是奇怪,原来进来的两人一个是蒙古官员打扮,另一个却是在忽必烈营中会见过的潇湘子。

  那蒙古贵官朗声说道:「皇帝陛下圣旨到,敕封全真教掌教。」说着在大殿上居中一站,取出一卷黄缎,双手展开,宣读道:「敕封全真教掌教为:特授神仙演道大宗师,玄门掌教,文粹开玄宏仁广义大真人,掌教诸路道教所……」

  宣读到这里,见没人跪下听旨,大声道:「请掌教真人接旨。」尹志平上前稽首行礼,说道:「掌教丘真人坐关,现由小道接任掌教,蒙古皇帝的敕封,非对小道而授,小道不敢拜领。」那蒙古贵官笑道:「皇帝陛下言道,丘真人为我太祖皇帝所敬,年事已高,不知是否尚在人世,这敕封原本不是授给丘真人的,谁是全真教的掌教,这敕封便授给他。」尹志平道:「小道无德无能,实是不敢拜领。」那贵官笑道:「不用客气啦,快快领旨吧。」尹志平道:「荣宠忽降,仓卒不意,请大人后殿待茶,小道和诸位师兄商议商议。」那贵官甚是不快,卷起了圣旨道:「也吧!却不知要商量什么?」教中职司接待宾客的四名道人,当即陪着贵官和潇湘子到后殿用茶。

  尹志平邀了十六大弟子到别院坐下,说道:「此事体大,小弟不敢擅自作主,要听听各位师兄的高见。」赵志敬抢先道:「蒙古皇帝既有这等美意,自当领旨,可见本教日益兴旺,连蒙古皇帝也不敢小视咱们。」说着神情甚是得意,呵呵而笑。李志常摇头道:「不然不然,蒙古侵我国土,残害百姓,咱们怎能受他敕封?」赵志敬道:「丘师伯当年受蒙古太祖成吉思汗的诏书,万里迢迢的前赴西域,尹掌教和李师兄均曾随行,有此先例,何以受不得蒙古皇帝的敕封?」李志常道:「那时蒙古和大金国为敌,并未侵我国土,此一时彼一时,如何能相提并论?」赵志敬道:「这终南山是蒙古该管,咱们的道观也大都在蒙古境内,若是拒受敕封,眼见全真教便是一场大祸。」李志常道:「赵师兄这话不对。」赵志敬提高声音,道:「什么不对,要请李师兄指点。」李志常道:「指点是不敢。

  但请问赵师兄,咱们的创教祖师重阳真人是什么人?你我的师父全真七子又是什么人?」

  赵志敬愕然道:「祖师爷和师父辈宏道护法,乃是三清教中的高人。」李志常道:「他们还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爱国忧民,每个人出生入死,都曾和金兵血战过来的。」

  赵志敬道:「是啊。重阳真人和全真七子名震江湖,武林中谁不钦仰。」李志常道:「想我教上代的真人,个个不畏强御,立志要救民于水火之中,全真教便算真的大祸临头,咱们怕什么了?要知头可断,志不可辱!」

  这几句话说得大义凛然,尹志平和十多位大弟子都是耸然动容。赵志敬冷笑道:「便只李师兄就不怕死,咱们都是贪生怕死之徒了?祖师爷创业艰难,本教能有今日的规模,祖师爷和七位师长化了多少心血?咱们一个处置不当,将一个轰轰烈烈的全真教毁于一旦,咱们有何面目见祖师爷于地下?五位师长开关出来之时。咱们又怎生交代?」这番话言之成理,登时有几名道人随声附和。赵志敬又道:「金人是我教的死仇,蒙古灭了金国,正好替我教出了口恶气。当年祖师爷举义不成,气得在活死人墓中隐居不出,他在天之灵知道金人败军覆国,正不知有多喜欢呢。」

  丘处机的另一名弟子王志坦道:「蒙古人灭金之后,若是和我大宋和好,约为兄弟之邦,咱们自然待以上国之礼。但今日蒙古军大举南下,急攻襄阳,大宋江山危在旦夕,你我都是大宋子民,岂能受敌国的敕封?」他转头向着尹志平道:「掌教师兄,你若是受敕封,那便是大大的汉奸,便是本教的千古罪人。我王志坦纵然颈血溅于地下,也不能与你干休。」说到此处竟是声色俱厉。赵志敬倏然站起,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王师弟,你是想动武不成?对掌教真人竟敢如此无礼?」王志坦厉声道:「咱们是说理,但若要动武,又岂怕你来?」

  眼见双方各执一词,互不为下,气势汹汹的便要互挥老拳,拔剑相斗。一名须发花白的道人连连摇手,道:「各位师弟,有话好好说,不用恁地气急。」王志坦道:「依师兄说该当如何?」那道人道:「依我说啊,唔,唔……出家人慈悲为怀,能多救得一个百姓,那便是助长一分上天的好生之德……唔,唔……咱们若是受了蒙古皇帝的敕封,便能尽力劝阻蒙古皇君臣兵将的滥施杀戳,当年丘师叔不是便因此而救了不少性命么?」有几个道人附和道:「是啊!是啊!」

  一个短小精悍的道人摇头道:「今日情势非昔日可比。小弟随师西游,亲眼见到蒙古兵将屠城掠地的惨酷。咱们若受敕封,降了蒙古,那便是助纣为虐,纵然救得十条八条性命,但蒙古势力一大,不知将有几千万百姓因此而死。」这矮小道人名叫宋德方,是当年随丘处机西游的十九弟子之一。赵志敬冷笑道:「你见过成吉思汗,那又怎地?我此番便见了蒙古皇帝忽必烈,这位王爷礼贤下士,豁达大度,又那里残暴了?」王志坦叫道:「好啊,原来你是奉了忽必烈之命,做奸细来着!」赵志敬大怒,喝道:「你说什么?」王志坦道:「谁帮蒙古人说话,便是汉奸。」赵志敬一跃而起,呼的一掌便往王志坦头顶击落。斜刺里双掌穿出,同时架开他这一击,出掌的却是丘处机的外两名弟子。赵志敬怒火更炽,大叫:「好哇!丘师伯门下弟子众多,是要仗势欺人么?」

  正闹得不可开交,尹志平双掌一拍,说道:「各位师兄且请安坐,听小弟一言。」全真教的掌教一直威权极大,众道人当即坐了下来,不敢再说。赵志敬道:「是了,咱们听掌教真人吩咐,他说受封便受封,不受便不受,皇帝封的是他,又不是你我,吵些什么?

  」他心想尹志平有把柄给自己拿着,他决不敢违拗自己之意。李志常、王志坦等素知尹志平秉性忠义,心想凭他一言而决,的确不必多事斗争,于是各人望着尹志平,听他裁决。

  尹志平缓缓说道:「小弟无德无能,黍当掌教的重任,想不到第一天便遇上这件大事。」说着抬起头来,呆呆出神。十六名大弟子的目光一齐注视着他,道院中静得没半点声息。

  七0:接任掌教过了良久,尹志平缓缓的道:「本教乃重阳祖师所创,至马真人,丘处真人而发扬光大,小弟继任掌教,怎敢稍违王马丘三真人的教训?诸位师兄,眼下蒙古大军南攻襄阳,侵我疆土,杀我百姓。若是这三位前辈掌教在此,他们是受这敕封呢,还是不受?」群道听了此言,默想王重阳、马钰、丘处机平素行事;王重阳去世已久,第三代弟子均未见过,马钰为人谦和敦厚,处事旨在清静无为,众弟子不易猜测他的心意,但丘处机却是性如烈火、忠义过人,众人一想到他,不约而同的叫道:「丘掌教是定然不受!」赵志敬却大声道:「现下掌教是你,可不是丘师伯。」

  尹志平道:「小弟才识庸下,不敢违背师训。又何况我罪孽深重,死有余辜。」说到这里,垂首不语。群道不知他话中的含意,除赵志敬外,都以为不过是自谦之辞,只觉得「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八字,未免说得太重,有点儿不伦不类。赵志敬「哼」的一声,站了起来说道:「如此说来,你是决定不受的了?」尹志平凄然道:「小弟微命实不足惜,但我教令誉,却不能稍有损毁。」他声调渐渐慷慨激昂,又道:「方今豪杰之士,正结义以抗外侮。全真派号称武学正宗,若是降了蒙古,有何面目再见天下英雄?」群道轰然喝采,宋德方、李志常、王志坦等大声道:「掌教师兄言之有理。」

  赵志敬袍袖一拂,怒冲冲的走出道院,在门边回过头来,冷笑道:「掌教师兄,你说话倒是好听得紧啊,嘿嘿!此事后果如何,你也料想得到。」说着大踏步便行。群道纷纷议论,都赞扬尹志平的决断英明,五六个附和赵志敬的道人觉得不是味儿,讪讪的走了。

  尹志平黯然无语,回到自己歇息的丹房,知道赵志敬受此挫败,决不肯干休,定要将自己的丑行当众揭发。他宣称不受敕封之时,已决意一死,数月以来担惊受怕,受尽折磨,这时想到死后一了百了,再无牵挂,心中反而坦然。于是将丹房的房门闩上,冷然一笑,抽出长剑便往颈上刎去。

  突然书架后转出一人,伸手一钩一带,尹志平亮没防备,那长剑竟给他夹手夺去,一惊之下回过头来,见夺剑的正是赵志敬,只听他冷冷的道:「你败坏我教名声,便想一死就什么都不理了?龙姑娘守在宫门之外,待会她进来理论,教咱们如何对答?」尹志平道:「我出去在她面前自刎谢罪。」赵志敬道:「你便算自刎,此事还是不了。五位师长开关出来,定要追问。全真教令誉扫地,你便是千古罪人。」尹志平抱着脑袋,再也支持不住,突然坐在地下,喃喃道:「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就算死了,也是不成。」适才他在众道之前,侃侃而谈,这时和赵志敬单独相处,竟已无半点自主之力。赵志敬道:「好,你只须依我一件事,龙姑娘之事我全力跟你弥缝,本教和你的声名,均可保全,决无半点后患。」尹志平道:「你要我受蒙古皇帝敕封?」赵志敬说道:「不,不!我不要你受敕封。」尹志平心头一松,道:「什么事呢?快说!我一定依你。」

  一个时辰之后,大殿上钟鼓齐鸣,召集全宫道众。李志常吩咐弟子道袍内携兵刃,生怕尹志平拒受敕封,赵志敬一派人或有异图,大殿上黑压压的挤满了道人,各人脸上神色均极紧张,只见尹志平从后殿缓步而出,脸上全无血色,居中一站,说道:「各位道兄,小道奉掌教之命,接任掌教,岂知突患急症,无法可治……」这句话来得太过突兀,群道中有十余人忍不住「啊唷」的叫出来,尹志平续道:「掌教重任,小道已不克负荷,现下我命玉阳子座下大弟子赵志敬,接任掌教。」

  这句话一出,大殿上登时寂静无声,但这肃静只是一瞬间的事,接着李志常、王志坦、宋德方等人争着大声反对:「丘真人是要尹师兄继任掌教,这重任岂能传给旁人?」「掌教师兄好好的,怎会患上不治之症?」「这中间定有重大阴谋,掌教师兄可莫上了奸人的当。」第四代的众弟子不敢大声说话,但也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大殿上乱成一片,李志常怒目瞪视赵志敬,只见他不动声色,双手负在背后,对各人的言语便似全然没有听见。

  尹志平双手向下虚按,待人声静了下来,说道:「此事来得突然,难怪各位不明其中之理。我教眼前面临大祸,小道又做了一件极大的错事,此刻追悔莫及,纵然杀身以谢,也已难以挽救。」说到这里,脸色极是惨痛,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反复思量,只有赵志敬师兄才识高超,能带同本教渡过难关。各位师兄务须捐弃成见,出力辅佐赵师兄光大本教。」李志常慨然道:「人孰无过?掌教师兄当真有甚差失,待五位师长开关之后,禀明领赏便是。掌教让位之举,咱们万万不能奉命。」尹志平长叹一声,说道:「李师弟,你我多年交好,情若骨肉,今日之事,请你体谅愚兄不得已的苦衷,别再留难了吧。」

  李志常满腹疑窦,瞧尹志平的神色,确有极重大的难言之隐,他言语中竟是极意求恳,倒也不便再争,当下低头不语,暗自沉思方策。王志坦性子极是直率,朗声道:「掌教师兄便真要谦让,也须得五位师长开关之后,禀明而行,那才不误了大事。」尹志平黯然道:「事在急迫,等不及了。」王志坦道:「好吧,就算如此,咱们同辈师兄弟之中,德才兼备,胜过赵师兄的并非没有,李志常师兄道力深湛,宋德方师弟任事干练,何以一定要授给大众不服的赵师兄?」

  赵志敬性格暴躁,强忍了许久不语,这时再也按奈不住,冷笑道:「还有敢作敢为的王志坦师兄呢?」王志坦怒道:「小弟不才,比诸位师兄差得远,可是和赵师兄相比,自忖还略胜一筹。」赵志敬哼的一声冷笑,抬头望着屋顶,神情极是傲慢。王志坦大声道:

  「小弟的武功剑术,自非赵师兄敌手,但我至少不会去做汉奸。」赵志敬面色铁青,喝道:「你有种便把话说得清楚些,谁做汉奸了?」两人言语相争,越说越是激烈。

  尹志平道:「两位不须争论,请听师弟一言。」赵王两人不再说话,但乃是怒目相视。尹志平道:「本教历向来的规矩,掌教之位,由上代的掌教指任,并非由本教的同道相互推举,这话可对么?」众人齐声应道:「是!」尹志平道:「我现下指命赵志敬为本教下一任掌教,众人不得争论。赵师兄,你上前听训吧。」赵志敬得意洋洋,跨步上前,躬身稽首。王志坦和宋德方还待说话,李志常一拉两人袍袖,使个眼色,两人素知他处事稳当,必是别有所见,于是不再争议。李志常低声道:「尹师兄定是受了赵志敬的挟持,无力与抗。咱们须得暗中查明赵志敬的奸谋,再抖将出来。现下尹师兄已有此言,若再争辩,反而显得咱们理亏了。」王宋二人点头称是,随着众人参与交接掌教的典仪。一日之间竟有两人先后接任掌教,那也确是前所未有的异闻。

  接任典仪行毕,赵志敬居中一站,命自己的嫡传弟子立在身旁,说道:「有请蒙古皇帝陛下的天使。」这「天使」两字一出口,王志坦忍不住又要喝骂,李志常忙使眼色止住。过不多时,只见接待宾客的四名道人引着那蒙古贵官和潇湘子走进殿来。

  赵志敬忙抢到殿前相迎,笑道:「请进,请进!」那蒙古贵官等了这许多时候,心中早已不快,又见尹志平并不出来迎接,脸色更是难看。一名知宾的道人知他心意,说道:

  「本教掌教之位,自今日起由这位赵真人接任。」那贵官一怔,笑道:「原来如此,恭喜恭喜!」说着拱手为礼。潇湘子站在他身后两步之处,脸上始终阴沉沉的,也不知他是喜是怒,赵志敬侧着身子,引那贵官来到大殿正中,说道:「请大人宣示圣旨。」那贵官微微一笑,心道:「原该由你这种人来做掌教,先前那道人死样活气,教人瞧着有气。」于是取出圣旨,双手展开执着。赵志敬跪倒在地,只听那贵官读道:「敕封全真教掌教为…

  …」

  李志常、王志坦等见赵志敬公然领受蒙古皇帝的敕封,相互使个眼色,刷刷几声,寒光闪动,各人从道袍底下取出长剑。王志坦和宋德方大步抢上,手腕抖处,两柄长剑的剑尖指着赵志敬的背心。李志常朗声喝道:「本教以忠义创教,决不投降蒙古,赵志敬背祖灭宗,天人共弃,不能再任掌教。」另外四名大弟子各挺长剑,将那贵官和潇湘子围住。

  这一下变故来得极其突然。赵志敬虽然早知李志常等心中不服,但想掌教的威权极大,自来无人敢抗,自己既得出任此位,便是本教最高的首领,所下法旨,即令是五位师长复出,也不能贸然反对,万料不到对方竟敢对掌教动武。这时他背心要害给两柄剑指住,又惊又怒,却并不畏惧,大声道:「大胆狂徒,竟敢犯上作乱吗?」王志坦喝道:「奸贼!敢动一动,便教你身上多两个透明窟窿。」赵志敬的武功原在王宋二人之上,但此时出其不意,俯伏在地时给人制住,已全然处于下风。他事先布置了十余名亲信在旁卫护,道袍之中也暗藏兵刃,但李志常、王志坦等都是丘处机的亲传弟子,平素在教中颇具威望,甚受尊崇,突然一齐出手,赵志敬的心腹,大都不敢动弹。有三四人想取兵刃,均是一伸臂便给人点了穴道。

  李志常向那贵官道:「蒙古与大宋已成敌国,咱们大宋子民,岂能受蒙古的封号?两位请回,他日疆场相见,再与两位周旋。」这几句话说得十分痛快,殿上群道中有许多忍不住大声喝采。那贵官在白刃之前竟是毫无惧色,冷笑道:「各位今日轻举妄动,不识好歹,全真教大好基业,眼见毁于一旦,可惜啊可惜。」李志常道:「神洲河山,都已残破难全,咱们区区一个教门又何足道?阁下再不快走,倘若有人无礼,小道可未必约束得住。」潇湘子忽地冷冷插口道:「如何无礼,倒要见识见识!」猛地伸出长臂,左抓一把,右抓一把,竟把王志坦与宋德方手中长剑都夺了过来。赵志敬一跃而起,双臂使一招「白云出岫」护住后心,站在那贵官身旁。潇湘子将士手中的长剑交了给他,右手剑刷的一剑向李志常刺去。李志常举剑一挡,只觉手臂微微一麻,知道要糟,急运内力相抗,呛啷一响,双剑齐齐折断。

  潇湘子夺剑、震剑,快速无伦,实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接着袍袖一拂,双掌齐出,将身边四名大弟子的长剑一齐震开。他连使三招,败了全真教七名高手,殿上数百道人无不骇然,瞧不出这僵尸一般的人,武功竟如此高强。

  赵志敬素来瞧不起王志坦、宋德方等人的武功,这次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两人制得跪在地下抬不起头来,心中如何不怒,一剑在手,这时顺势就向王志坦刺了过去。这一招「大江东去」乃是全真剑法中极凌厉的招数,剑刃破空,嗤嗤作响,直指王志坦的小腹。

  王志坦向后急避,赵志敬下手毫不容情,立意要取他性命,手臂向前一送,剑尖又挺进了两尺有余,眼见王志坦这一下大限难逃,殿上众人一时惊得寂无声息,斗然间斜刺里一只袍袖挥出,卷住剑刃向旁一拉,嗤的一声,袍袖割断,就这么顿得一顿,王志坦向后跃开,旁边两枝长剑伸过来将赵志敬的剑刃架住,瞧那断袖之人时,却是尹志平。

  赵志敬大怒,指着他喝道:「你……你……竟敢如此!」尹志平道:「赵师兄,你亲口答应不受蒙古敕封,我才把掌教之位让你,为何转眼之间,即便出尔反尔?」赵志敬道:「嘿,适才你问我道:『你要我受蒙古皇帝的敕封?』我道:『不,我决不要你受蒙古皇帝的敕封!』我怎么说话不算了?受敕封的是我,可不是你。「尹志平喃喃的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好狡狯!」

  这时李志常已从弟子手中接过一柄长剑,大声道:「全真教的好兄弟,咱们仍奉尹真人为掌教,大家把这姓赵的擒下了,听由掌教真人发落。」说着仗剑上前,乒乒乓乓,和赵志敬打了起来。王志坦、宋德方与其余五名弟子列成天罡北斗阵法,登时将潇湘子围住。潇湘子武功虽强,但这阵法一催动,威不可当,他急从袍底取出钢棒招架,但见阵法变幻,七名全真道人左穿右插,虚实互易,不由得眼花缭乱。

  那贵官早退在大殿角落,一见情势不对,从怀中取出号角,呜都都的吹了起来。尹志平一惊,,知他呼召外援,危难当头,不由得精神一振,平时指挥若定的才能登时叵复,叫道:「祁志诚,把这蒙古官儿拿下了。于道显师兄,王志谨师兄,你们带同三位师兄快到后山玉虚洞去帮孙师兄守护,以防外敌骚扰五位师长静修。陈志益师弟,你带六个人防守前山:房志起师弟,你带六个人防守左山;刘道宁师弟,你带六人防守右山。」防守前后左右的,都是丘处机门下他的同门师弟,守护玉虚洞的于道显是刘处玄门下,王志谨是郝大通门下,刘处玄和郝大通都是玉虚洞中静修,于王二人武功均高,而且纵有异心,也决不会危害亲师,片刻之间,分派得井井有条,各处要地都已有人把守,而且互相呼应救授,便有大批军马到来,一时也难攻打得进。

  众弟子见他目光如电,发号施令中自有一股威严,竟无一人敢予违抗,一一领命而出。忽听得墙头一声忽哨,跳进数十个人来。东边是尹克西领头,西边是尼摩星领头,正面是马光祖领头,率领的数十个人,都是蒙汉西域的高手。

  原来忽必烈猛攻襄阳,连月不下,军中忽然疫病发作,最后一阵猛无效,随即退兵。

  那日小龙女望见大军向南急驰,便是最后的一场攻城,忽必烈想起襄阳不拔,末朝难亡,于是大军未退,已派人收买中原豪杰,徐图再举,蒙古皇帝笼络全真教,也是忽必烈的奸谋之一。但他知全真教禀性忠义,未必便肯归服,是以派金轮法王率领大批武林好手,伏在终南山周围,若是全真教违抗诏命,便用武力压服。

  终南山本来守护周密,但一日之中两易掌教,重阳宫里乱成一团,派在外面守卫的道人,都撤了回来参与易立掌教的大典,因此尹克西尼摩星等到了重阳宫的门墙之外,全真教中各人仍未发觉。这时敌人突然现身,尹志平派出去的各路人手倒有一大半还未离殿,但见前后左右均是外敌,全真教的道人虽多,一来大都未携兵刃,二来处在包围之中,挤成一团,四下里要害全落人手,眼见一败涂地之势已成,只好任人宰割了。

  那宣敕的蒙古贵官本已给祁志诚拿住,这时大声叫道:「全真教的各位道长,快掷下兵器,听由掌教赵真人发落。」尹志平喝道:「赵志敬背祖叛师,投降外敌,身负大罪,已非本教的掌教。」他眼见情势极其不利,但仍是决意一拼,指挥殿上各人分头迎敌,只是群道苦于赤手空拳,斗不多时,已有十余人尸横就地。接着尹志平、李志常、王志坦、宋德方等一一失手,或兵刃被夺,或受伤倒地,或被点中穴道,余下的众道人群龙无首,被尹克西率领的武士逼在大殿一围,无法反抗。

  那贵官武功虽然平平,但官阶甚高,尹克西潇湘子等均须听他的号令。他见已大获全胜,向赵志敬道:「赵真人,瞧在你的面上,全真教谋叛抗命之事,我可以代为隐瞒,不启奏皇上。」赵志敬连连稽首道谢,猛地里想起一事,忙向潇湘子低声道:「有件大事,尚须前辈助手。我的师父、师伯等五人,在后山静修,他们若是得讯赶来,这……这……

  」潇湘子阴恻恻的道:「赶来便赶来,我给你打发便是。」赵志敬不敢再说,心中颇感不满,一面又暗自担忧:「你别小觑了我师父、师伯的武功,他们当真来此,你未必便讨得了好去。只是倘若五位师长出手将蒙古武士打退,我自己只怕要性命难保了。」

  那贵官道:「赵真人,你先听皇帝陛下的敕封,然后发落为首的叛徒。」赵志敬道:

  「是!」于是跪下听旨。尹志平、李志常等手足被缚,耳听得那贵官宣读敕封,赵志敬磕头谢恩,都是怒火填膺,气愤难当。宋德方坐在李志常的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李师哥,你解开我手上的绑缚,我冲出去禀告师长。」李志常与他背脊靠着背脊,潜运内力,指上使劲,解开了缚在他手腕的牛筋,脸上神色郑重,低声道:「你可千万要小心,别使五位师长受到损伤。宋德方点了点头。原来道家打坐练功之时,最忌外魔入侵,任何惊扰分心,都极易使修道人走火入魔,功力练得越高,运气时更为精微,也便越易受损。全真五子这次闭关,为的是要修习一种神功,以抵御本派克星的玉女心经,神功是否能够练成尚在未知之数,但练功之时,显是不能受到丝毫分心,若非全真教面临大祸,李志常和宋德方也决不敢去闯关报事。」

  这时宣敕已毕,赵志敬站起身来,那贵官和潇湘子等向他道喜。宋德方见众人都围着赵志敬,突然跃起,身子一晃,已到了三济神像之后。尼摩星叫道:「站住了!」宋德方那里理他,发足急奔。尼摩星双足已断,无法追赶,左手一扬,一枚蛇形小镖激射而出,扑的一声,打中了宋德方左腿。尼摩星叫道:「躺下!」宋德方身子一晃,却不躺下,忍痛奔跑。重阳宫的房舍重重叠叠,他只转了几个弯,几名追赶他的蒙古武士便失了他的影踪。

  宋德方奔到了隐僻之处,咬牙将蛇形小镖起出,包扎好伤口,到丹房中取出一柄长剑,奔到后山玉虚洞来。他转过一排青松,刚望到玉虚洞的洞门,心中已暗自叫苦,只见二十余名蒙古武士正在忙忙碌碌的搬运山石,将玉虚洞的洞门堵塞。一个高高瘦瘦的藏僧站在一旁督工,另有两人指手划脚的指挥,宋德方认得是曾来攻打重阳宫的达尔巴和霍都王子。他曾见过这两人的武功,当年若非郭靖及时赶到,全真教早已毁败,即是郝大通等人亦非他的敌手。那藏僧形貌高古,显然辈份武功尚在达尔巴和霍都之上,眼见玉虚洞的洞门堵得只余下一成,不知五位师长性命如何。他一咬牙,心道:「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师长有难。若不舍命相救,枉生于人世之间。」

  宋德方明知冲上拦阻,于事毫无补益,决不能解救师父的困危,只不过是白送了自己性命,但全真教遭逢大难,义不能独自求全,于是一挺长剑,从松树后窜出,运剑如风,向那藏僧身后刺去。他想擒贼擒王,这一剑若能侥幸得中,敌党势必大乱。那藏僧正是金轮法王,当赵志敬向他辞别回重阳宫之时,他已问明全真教中各种详情,是以一上山便堵玉虚洞,因为只要制住全真五子,余下的第三代子便无可与抗。宋德方剑尖离他背心不到一尺,见他仍是浑然不觉,心中正自暗喜,猛地眼前金光一闪,当的一声,那藏僧手中一件圆圆的奇形兵刃回掠过来,与他剑刃一碰。宋德方虎口剧痛,长剑脱手飞出,只这么一震,牵动真气,哇的一口鲜血喷出,迷迷糊糊之中,隐隐听得大殿上许多人齐声吶喊,不知又出了什么事,心中只是担忧,跟着便昏晕过去。

  金轮法王也听到大殿上的叫声,但想到潇湘子,尹克西等高手在场主持,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定然施展不出什么古怪,当下也不在意,只是催促众武士赶搬大石,及早将玉虚洞堵塞,以防丘处机等人忽然冲出,不免大费手脚。

  大殿上自宋德方一走,情势又起突变。那贵官向赵志敬道:「赵真人,贵教犯上作乱之辈人数可不少啊,我瞧你这掌教之位,有点儿坐不安稳呢。」赵志敬也知众道心中不服,只要潇湘子等一去,群道立时便要反击,真所谓一不做,二不休,此时骑虎难下之局已成,于是大声说道:「按照本教教规,叛教犯上者该当何罪?」群道默然不应,心中大都说道:「你自己才是叛教犯上。」赵志敬又问一声,眼睛望着弟子净光,要他回答。那净光便是当年殴辱杨过的那胖大道人,于是答道:「当在三清神像之前自行了断。」

  赵志敬道:「不错!尹志平,你知罪了么?服不服了?」尹志平道:「不服!」赵志敬道:「好,带他过来!」净光当即推尹志平上前,站在三清神像之前。赵志敬又问李志常、王志坦诸人,人人都大声答道:「不服!」他一一问去,被擒的众道之中,只有三人害怕求饶。赵志敬便下令松绑,其余二十四人却是个个挺立不屈,王志坦等性子火爆的,更是骂声不绝。

  赵志敬道:「你们倔强如此,本掌教纵有好生之德,也已无法宽容。净光,你替祖师爷行法吧!」净光道:「是!」提起长剑,将站在左首第一个的于道显一剑杀了。

  这于道显为人谨厚和善,全教上下个个和他交好,众道见净光一剑将他刺死,忍不住都鼓噪起来。宋德方和法王在后山听到的喊声,便是众道人的呼喝。尹克西将手一摆,数十名蒙古武士各执兵刃,拦在众道之前。净光是个欺善怕恶之人,见众人叫得厉害,心中顿感害怕。赵志敬道:「快下手,慢吞吞的干什么?」净光应道:「是!」手起剑落,又刺死了两人。站在左首第四的已是尹志平,净光提起长剑,正要向他胸口刺落,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冷的道:「且慢,不许动手!」

  他回过头来,只见一个白衣少女站在门口,却是小龙女,只听她说道:「你让开些!

  这个人让我来杀。」

  赵志敬见小龙女突于此时进殿,心下大喜:「我一路给你追逼得气都喘不过来,此刻高手如云,你自己过来送死,真是天赐其便!」喝道:「这小妖女不是好人,给我拿下!

  」蒙古武士不听他的指喝,俱都不动。赵志敬的两名亲传弟子听到师父号令,当下也不拔剑,抢上去便各抓她的一只手臂。

  小龙女大殿内眼见全真教内哄,蒙古武士大举进袭,一切是是非非,她便似过眼云烟,全不在意。但见净光举剑要杀尹志平,这一剑如何能让旁人刺了?是以立时上前拦阻。

  赵志敬的两名弟子手指尚未触及她的衣袖,眼前寒光闪动,只觉手腕一阵剧痛,急忙向后跃开,原来腰间两柄长剑已给小龙女拔去。在这一霎之间,两人手腕上各已中了一剑,腕骨半断,虽然不致残废,但两三个月之内,已无法动武使剑。

  小龙女这一下出手奇快,旁人尚未看清楚她如何夺剑出招,那两名道人已负伤逃开。

  赵志敬的心腹弟子有十余人站在师父身旁,见了这情景都是一愕。净光喝道:「大家一齐上啊!咱们人多势众,怕这妖女何来?」他想小龙女武功虽强,但众人一拥而上,自能取胜,当下挺着长剑,向小龙女刺去,小龙女不等他近身,剑尖颤动,净光左右双腕、左右双腿各已中了一剑。他大吼一声,倒地不起。这四剑刺得更快,连潇湘子、尹克西这等高手,也不禁相顾失色。他们曾在绝情谷中见她与公孙止动手,那时剑法虽然精妙,但决不如眼前的出神入化。潇湘子等心均想:「这四剑连刺,生平从未见过。当日她在绝情谷若使出这一招来,不用杨过相助,公孙止已不是她的敌手,难道她顾全公孙老儿的情分,当日故意留了几手么?」

  原来小龙女在山洞之中,得周伯通授以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术,斗然间武功倍增。

  她与杨过双剑合璧,使那「玉女素心剑法」之时,天下已无人能抗,此刻她一人同使两剑,比之和杨过联手,威力尚且胜过。因二人联手而斗,不论如何心意相通,总是不及一个人内心的意念如电,是以她此时所使的剑术,劲力虽不及二人联手,但出手之快,比两人同使要快上数倍。

  她长途追踪尹赵二人,连日郁郁于心,不知该当如何处置才是,这时全真道人先行向她动手,她乘势还击,剑上一见了血,满腔悲愤,蓦地里都发作了出来。只见白衣飘飘、寒光闪闪,双剑便似两条银蛇般在大殿中心四下游走,叮当、呛啷、「啊哟」、「不好」

  之声此起彼落,顷刻之间,全真道人手中的长剑落了一地,每人右腕上都中了一剑。奇在她所使的都是同样的一招「皓腕玉镯」,众道人都是手腕先痛,才见到她剑光从眼前掠过,直是束手受戳,绝无招架之机,倘若他这一剑不是刺中月腕而是指向胸腹要害,群道早已一一横尸就地。

  群道负伤之后,一齐大骇逃开,三清神像前只余下尹志平等一批被缚的道人。小龙女见他们不与自己为敌,也就暂且不下手伤害。她自学得左右互搏之术之后,除了在旷野中练过几次之外,从未与人动手过招,今日发韧新试,自己也料想不到竟有如此威力,杀退群道之后,不由得愕然自惊。

  赵志敬见情势不妙,一面从道袍中抽出长剑护身,一面移步远离。小龙女心中对他恨极,身形一晃,双剑已将他前面去路和身后退路一齐拦住。赵志敬挥剑夺路,只听得叮当一声,尹克西道:「你不成,退开了!」原来他已挥金鞭将小龙女的长剑格开。小龙女连伤十余人,直到此时,方始有人接得她一剑。

  小龙女道:「今日我是来向全真教的道人寻仇,与旁人无干,你快退开了。」尹克西适才见了她的剑法,饶是他素不服人,心中也自胆寒,但他究是一流高手,总不能凭她一语便即垂手退避,于是笑嘻嘻的道:「全真教中良莠不齐,有好有坏,有些人确是该杀,但不知是那些该死的贼道得罪了姑娘?」

  七一:独闯全真小龙女「嗯」的一声,不去睬他。尹克西心想先跟她拉拉交情,动起手来倘若是不敌,她不致就下杀手,我若见情势不对便即退让,旁人见我和她相识,也不会笑我胆怯,于是笑嘻嘻的道:「龙姑娘,别来多日,你贵体清健啊!」小龙女又是「嗯」了一声,目光不离尹志平、赵志敬二人,生怕他们乘机逃走。尹克西道:「跟这些贼道生气,没的损折了姑娘贵手。姑娘只须指点出来,待在下稍动微劳,一一给姑娘收拾了。

  」小龙女道:「好!你先给我杀了他。」说着向赵志敬一指。

  尹克西心想:「此人已受蒙古皇帝陛下敕封,怎能杀他?」于是陪笑道:「这位赵真人为人很好啊,姑娘只怕有点儿误会,我叫他向姑娘陪不是便是啦!」小龙女秀眉微蹙,左手剑倏地递出,快如电闪,向尹克西刺了过去。尹克西急忙举鞭挡过,只听得「啊」的一声,站在他身后的赵志敬已是肩头中剑。即使是潇湘子等这些高手,也没看出这一剑是怎生刺的,只是料到这一招乃是右手剑所刺,绕过尹克西的身子,刺中了躲在他身后的目标。

  尹克西吃了一惊,心想这一剑虽非刺在自己身上,但自己无力护住赵志敬,那是同样的丢脸,只因对方出招太快,瞧不清她双剑的来势去路,那注定是非败不可,想到此处,胆子更加寒了,于是金龙鞭一摆,叫道:「龙姑娘,手下留情!」小龙女不理,对他既无敌意,亦无友意,脚步微动,向左踏出两步,尹克西跟着一转,仍想护住赵志敬,忽听背后哼的一声,一惊之下微微回头,但见他左肩袍袖已被剑锋划去了一片,鲜血涔涔而下。

  小龙女这一剑如何刺他,旁人仍是莫名其妙,剑法精妙迅疾到了这等地步,那不但来去无影无踪,长剑简直还能转弯。

  赵志敬连中两剑,心想尹克西武功平平,实不足以倚为护符,危急中提气窜出,跃到了潇湘子身旁。小龙女便似没见,转过身子,左手向尹克西刺了一剑,右手剑却刺向尼摩星前胸。尼摩星左手撑住拐杖,右手以铁蛇一挡,但听得赵志敬一声大叫,跟着呛啷一响,长剑落地,原来手腕又已中剑。这一招更是奇特,明明小龙女与他相距甚远,当攻击两大高手之际,竟能抽空伤他。

  潇湘子「哼」了一声,道:「龙姑娘剑法不差,我也得领教领教。」左手一掌向旁推出,赵志敬只觉一股大力撞在胸口,立足不住,跌出数丈,亏得他内功也已颇有根底,身上虽受了三处伤,仍是拿桩站住。潇湘子掌力未收,哭丧棒同时击出。

  那浑人马光祖与杨过、小龙女一直交好,这时心大大以为然,高声叫道:「不要脸啊不要脸,三位武林大宗师,围攻一个小姑娘。」潇湘子等听在耳里,脸上都是微微一热。

  他们生平对什么仁义道德,素不理会,然均自负傲慢,对身份体面却瞧得极重,若在平时,别说三人联手,便是单打独斗,也觉不屑与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动手,但此刻自知凭着一人武功,决计抵挡不了她这种鬼神莫测的剑招,于是对马光祖的讥嘲只作不闻,心中均想:「浑大个儿,咱们一齐同来办事,你却反助外人,回头定要教你吃点苦头。」便这么心念略转之间,眼前剑光晃动,小龙女已然出招。三人仍是瞧不清她的剑势,一齐向后跃退丈余,不约而同的各自舞动兵刃,护住周身要害。众蒙古武士牵着尹志平、李志常等人,退后靠着殿壁,个个均知眼前这四人相斗,实是非同小可,只要给谁的兵刃稍稍带到,便不死也得重伤。

  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均知今日之斗,既非考较功力,并不是比试武艺,只是如何设法避得小龙女神妙无方的剑招,心中都盼她先出手攻击旁人,但求能在她招数之中,略略瞧出些端倪,便有了取胜之机。三人都是一般的念头,于是各施生平绝技,将全身护得没半点空隙,那是先求己之不可胜,以求敌之不可胜的意思。以这三大高手的身份理论,一出手便取守势,可说是生平从未有之事,但想到敌手如此之强,若要上手抢攻,十九求荣反辱。

  大殿之上,只见小龙女双剑拄地,站在中心,潇湘子等三人分处三方,每人身前均有一片寒光来回晃动。尹克西的金鞭舞成一团黄光;尼摩星的铁蛇是一条黑影倏进倏退,吞吐流转;潇湘子的哭丧棒则搅成一张灰幕,遮在身前。众蒙古武和全真道人从未见过如此的声势,心中无不骇异。

  小龙女向三人望了一眼,心道:「我和你们三个无冤无仇,谁有空闲和你们动手。」

  见赵志敬闪闪缩缩的正要退到神像之后,当即素袖一拂,踏步便上。尼摩星与潇湘子自左右抢到,铁蛇和哭丧棒挡在身前,他二人联手,进攻即或不足,自守却是有余。小龙女见无隙可乘,双剑即不递出,眼见赵志敬逃到殿后,当即仗剑追了两步,但尼摩星和潇湘子两般兵刃使得飕飕风响,竟然抢不过去。小龙女道:「你们让是不让?」

  潇湘子心想:「此时仇隙未成,她未必便施杀手。这全真教的掌教于我有甚好处,我何苦为他树此强敌?」他踌躇未答,尼摩星却叫了起来:「咱们偏偏不让,你这妖女有甚本事,一起施展出来吧!」潇湘子、尹克西一齐向他瞪了一眼,心想:「咱们便是不让,又何必口吐恶言?难道凭你一人之力,能敌得她吗?当真是太过不自量力了。」只是和他协力御敌之际,不便出口埋怨。原来尼摩星双腿断折,那是拜受杨过与李莫愁之赐,他知杨过是小龙女情郎,满腔怨毒,自是都要发泄在她身上,这时一动上手,他与甚余二人不同,存心要和她拼个你死我活。

  小龙女也不着恼,只知若要诛杀尹赵二道,非将跟前这三个高手驱退不可,于是淡淡的道:「你们既不肯让,我可要无礼了!」一言甫毕,剑光闪处,突听一片声响,悠然不绝。响声未过,小龙女已向后跃退丈余,站在大殿中心,只见潇湘子和尼摩星脸上均各变色,尹克西虽未参与这一下过招,但脸上神色不正,心中大是惴惴,原来适才一记长声,乃是四十余下极短促的连续打击组成。这顷刻之间,小龙女双剑已刺削点斩,一共出了四十余招,尼潇二人守得滴水不漏,每一招均撞在兵刃之上,在群道听来,只不过是一下长长的兵刃碰击之声,尹克西却每一下短声都是听得清清楚楚。

  她这攻招如此迅捷,潇湘子等三人心中更是惊惧,适才所以能挡住剑招,全凭两人联手,将兵器舞得犹如铜墙铁壁一般,若待她一剑既出,再要举起兵刃挡架,身上早已中剑了。小龙女急攻不下,也佩服这两人守得竟是严密如此,微微一顿,脚步轻飘飘的向后略退,脸孔自朝着潇湘子,双剑倏地反倒刺,叮叮叮叮十二下急响,纵是琵琶高手的繁弦轮指,也无如此急促。尹克西的金轮始终没有闲着,终于将这十二下也均挡了回去。

  这两轮攻守一过,四人心中均已了然,小龙女弱在内力不强,剑招上的劲道不能荡开对方的兵刃,若能与这三人的真力大致相仿,那么三人早已守御不住。小龙女提剑回到殿心,寻思破敌之计,只见三个对手的兵刃越舞越急,那里寻得出半点破绽。

  小龙女心想:「如此迅疾的舞动兵刃,内力大耗,定然难以持久,我静以待变,时间一长,总能寻到破绽。」于是双剑微颤,似攻非攻,手臂蓄势待发,却不出击,教对手三人不敢稍有弛缓。那知潇湘子等内力均是极为深厚,如是舞动兵刃,纵是两三个时辰,气力也不会耗竭。小龙女见无隙可乘,便静静的站着,神色娴雅嫣然。她性子向来不急,在道上追踪尹志平和赵志敬一月有余,始终没有出手,此时便再多待一天半日,又有何妨?

  要知她在古墓中寂静自守,早已练成了无人能及的耐心。

  尼摩星见她仗剑端立,旁若无人,第一个先沉不住气了,猛地里虎吼一声,铁蛇挥出,向她冲了过去。他一出手攻击,身子左侧便露出空隙。小龙女长剑一抖,尼摩星拐杖急撑,跃了回来,但觉肩头微微疼痛,俯眼一瞧,只见左肩衣服上已刺破了五个破孔,鲜血正从孔中渗出。尤奇的是这五个破孔列成梅花之形,四个小孔围着中间一孔,排列得整整齐齐,若非小龙女也防备了他铁蛇的进袭,这只左臂只怕此刻已不连在他身上了。

  他一攻无功,反受创伤,心中虽怒,却也不敢再贸然动手。三人站在三方各舞兵刃。

  小龙女站在中心理也不理,胜败之势虽然未分,但长期僵持,究非了局。尹克西一直在苦思取胜之策,他一套「黄沙万里鞭法」反反复覆已使了四次,猛地心念一动,叫道:「尼摩兄,潇湘兄,咱们一齐踏上半步。」

  尼摩星与潇湘子没明白他的用意,但想他是西域大贾,见识既丰,人又聪明,于是依言踏上半步。尹克西同时踏上半步,他见三人的招数之中并无破绽,叫道:「咱们再踏上半步。」尼潇二人依言上前,尹克西道:「防守务须严谨,踏步要慢。」

  三人手上毫不松懈,过了一会,便向前踏出半步,这时人人都瞧出,三人围着小龙女的圈子渐渐缩小,到最后便会将她挤在中心。三人虽不敢出手攻击,但每人舞动兵刃,组成三堵铜墙铁壁,向中逐步挤拢,三股守势合成一股强大的攻击,实是猛不可当。众人瞧到这般情景,蒙古武士和赵志敬一派的道士心中暗喜,其余的道士均为小龙女担忧。

  小龙女见三人离自己身边越来越近,兵刃招数中却仍是无隙可乘,眼见过不多时,自己势非被他们挤死不可,当下双剑连刺,只听得叮叮之声忽急忽缓,每一招都碰在对方兵刃之上。她连攻数十剑,尽数给挡了回来,那三人却又各自踏进了半步。小龙女心中一急,退向左后侧时足底一绊,微一踉跄,这一下身上各处大现破绽,若不是潇湘子等只守不攻,不敢乘机进袭,那她已遭到极大凶险。小龙女知道大殿地下投弃着数十柄长剑,都是全真教群道所用兵刃被人夺下时而拋掷在地。她在剑上这么一绊,忽然想起:「别人两手能使双剑,我既已学会分心二用之术,两手该能同时使四柄剑,便算显不出四剑的威力,或能扰乱敌人,乘机脱困。」于是左手长剑交右手,俯身拾起二剑,右手两把,左手两把,四把剑同时挥动。

  潇湘子等大吃一惊,均想:「这姑娘的招数愈来愈奇,四剑齐使,当真是闻所未闻。

  」但各人均抱定以不变应万变的主意,不管她使什么怪招奇术,总是只守不攻,逐步迫紧。

  其实小龙女四剑齐使,虽然骇人耳目,威力反而不及只用双剑,因她平素专练单剑,左手全真剑法,右手玉女剑法,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时每一只手都使双剑,由于向来少练,出招时已无得手应心之妙。

  她四剑连刺,与三般兵刃又碰撞了数下。高手比武,只一招便能测知对方高下强弱,潇湘子等接了她几下四剑连使的招数,只觉她的剑招突然迟缓了几分,剑尖刺来时也不及先时的神妙莫测。尼摩星瞧出便宜,喉头咕咕作响,挥动铁蛇便要进袭。尹克西急叫:「使不得,这是她的诱敌之计。」尼摩星经他提醒,吓了一跳,心想幸亏人家生意人见机得快,原来这女子狡狯如此,只要自己一攻,她立施反击,那么不但合围之势登时破了,只怕自己还要性命不得周全。

  其实小龙女本来不是存心诱敌,但听尹克西这么一叫,心想:「这黑矮子沉不住气,只有从他身上寻破敌之策。他说我诱敌,我便当真要来诱他一下。」突然间右手一挥,一柄长剑向上飞出,右剑刺出之时,左手又有一柄长剑飞上去,潇湘子等一惊,不知她又要玩什么花样,只见半空双剑尚未跌落,她手中仅有的双剑掷了上去,这么一来,她两手空空,已无兵刃。尹克西叫道:「各人自行严守,千万不可进攻。」他瞧不透小龙女的用意,但想只要严密守卫,逐步前逼,那便已稳操胜算,对方虽然赤手空拳,却也不必冒险进招。

  小龙女一弯腰,两手不住在地下抓剑,一一掷上半空,同时空中长剑一柄柄落下,她一接住跟着又掷了上去。但见数十柄长剑此上彼落,寒光闪烁,煞是奇观,古墓派的武功本来不以内力沉雄见长,而凭手法迅疾取胜,当年小龙女传授杨过武功之时,要他以只掌拦住八十一只麻雀,活的麻雀尚能拦住,这数十柄长剑随接随拋,在她自是浑若无事,她手中每一刻都有兵刃,但也是每一刻都无兵刃,只瞧得潇湘子等目瞪口呆,心想这是在变戏法玩把戏,那里还是争胜拼死的比武?

  猛地里小龙女左掌一扬,在一柄自空落下的长剑柄上一推,那剑横飞而出,向尹克西疾刺过去。剑头撞在他金龙鞭舞成的光幕之上,迅疾无比的弹了回来,却撞向尼摩星。尼摩星的铁蛇舞得正急,那剑一碰,便即飞去回刺小龙女。这时空中又有两柄长剑落下,小龙女双手一拨一推,三柄剑分袭三人。

  顷刻之间,那数十柄长剑不再向上飞起而是在三般兵刃组成的光幕之间来回激荡,有些长剑去势斜了,被尼摩星用大力一砸,断成两截。小龙女手上戴着金丝手套,拍打左剑刃之上,丝毫不伤。这一番恶斗,比之适才更是惊心动魄。小龙女自幼熟习拦打八十只麻雀的轻身功夫,眼明手快,灵台澄澈,越打越急,心中竟无半点杂念,全没想到这场激战是胜是败,是生是死。有时顺手抓到剑柄,便刺出数剑,随即又向敌人投掷。初时她双剑在手,潇湘子等已感不易抵御,这时数十柄长剑乱下乱刺,中间又夹着她凌厉迅疾的击刺,却如何还能招架?何况长剑从各人兵刃上碰撞出去之时,方向力道,全是不易控制,是否要伤到同伴,那全是听天由命了。

  小龙女向空掷剑,本来不过想扰乱敌人的目光,这时情势变化,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大占上风。从兵刃飞舞的响声之中隐隐听得尹克西和尼摩星气息渐粗,潇湘子的哭丧棒舞得虽快,但只见其惶急,不见其潇洒。突然间尹克西右臂一垂,叫声:「不好!」原来三柄长剑飞了过去,正好和他的软鞭缠在一起。他守得虽然严密异常,但这三柄剑均是从潇湘子和尼摩星的兵刃上碰撞出来,三剑齐至,莫名甚妙的缠在他的鞭上。尹克西出力一抖,将三剑抖下,但正当他软鞭将起未起之际,小龙女长剑刺出,尹克西手腕一疼,软鞭已把持不住。

  但听呛啷一声,金龙软鞭掉在地下。小龙女左掌连挥,七八柄长剑激飞而出,分刺三人,跟着双手各接住一柄长剑,身形一晃,从尹克西身前跃出。尹克西手腕受伤,兵刃落地,这铜墙铁壁般的包围圈子立时破了,眼见她双剑如两道电光似的闪动,忙向后急退。

  小龙女的轻功比这三人都高,一提气,直奔殿后追赶赵志敬去了。

  潇湘子等一时还不能便收兵刃,直待数十把剑一一落地,这才住手。尹克西脸带愧色,说道:「小弟无能,给她走了!」他三人本来互相各不为下,虽同在忽必烈帐下,然谁也不佩服谁,大家勾心斗角,均要设法压服对方,但经历了适才这场惊心动魄的恶斗,三人都有死里逃生之感,相互间的敌意少了许多,潇湘子和尼摩星齐声道:「这怪不得尹兄……」一言未毕,忽听得后山隐隐传来叮叮当当兵刃撞击人之声。

  本来大殿上一战,潇湘子等均已胆寒,但听这兵刃撞击之声,夹着法王五只轮子的呜呜响声,显然是小龙女已在与法王动手。三人心中均想:「有这么一个硬手作为主将,咱们再从旁夹攻,必可取胜。」尹克西左手拾起金龙软鞭,叫道:「大伙儿追!」抢先寻声追了下去。潇湘子哭丧棒一挥,与尼摩星率领众蒙古武士发足跟随。众人此时心目中的大敌唯有小龙女一人,全没将诸全真道人放在意下。尹志平李志常等见众蒙古武士一退,即行互解绑缚,纷纷拾起长剑,蜂拥跟去。

  潇湘子等一到重阳宫后的玉虚洞前,只见轮影激荡,剑气纵横,金轮法王吼声如雷,小龙女白衣胜雪,两人相隔丈余,正自遥遥相斗。金银铜铁锡五只巨轮回旋飞舞,那响声只震得人之耳中嗡嗡作响,这般声势与大殿上的激斗又自不同。尹志平和李志常见玉虚洞的洞门已被大石堵塞,不知五位师长生死如何,心中焦急,一齐抢到洞口,但达尔巴手执金杵,霍都挥动钢扇,只数招之间,便将群道打退。王志坦大叫:「师父,师父,你老人家安好吗?」他心中焦急,语音中带有哭声。李志常转念一想:「凭着五位师长的玄功,怎能轻易给人关在洞中?定是他们练功到了紧急当口,不能分心抵御外敌。王师弟这么一叫,他们若在洞中听见,反而扰乱心神。」于是说道:「王师弟,别叫,五住师长受不得惊扰。」王志坦立时醒悟,于是俯身扶起倒在地下的宋德方,见他受伤不轻,当下设法救助。

  潇湘子等旁观法王和小龙女相斗,见他虽然守多攻少,但接得两三招便要还递一招,五只轮子威力奇猛,逼得小龙女无法欺近身去,比之适才自己三人只守不攻,那武功确是高出甚多。三人心中又是佩服,又是妒忌,均想:「这和尚被封为蒙古第一国师,也不枉他了。」三人本来想与法王夹攻合击,但一见这情势,私心登起,都不愿便这么助他成功。

  其实金轮法王出招虽猛,心中却已是叫苦不迭,只见小龙女双手剑招各各不同,但互相配合得精妙绝伦,左手剑攻前,右手剑便同时袭后,叫他退既不可,进又不能,双剑每一路剑招都是进攻数处,而这数处都是叫他顾此失彼,难以并救。若不是他内功外功俱臻登峰造极之境,眼明手快,刚柔并济,武功只要略差半分,这顷刻之间身上早已中了七八剑,幸好他吃过这套「玉女素心剑法」的苦头,当日一败之后,事后曾苦苦思索。

  那金轮法王实是武林中不世出的奇才,所学既广,人又聪明,自与杨过、小龙女一战而败之后,无日不在钻研破解「玉女素心剑」的法门,只是那剑法太过神妙,要说破解,实在有所不能,但若奋力而斗,百余招内尚可抵挡得住。这日他在玉虚洞外见小龙女孤身闯来,杨过并未陪伴在侧,自是不惧反喜,心想今日结果了她,那便无敌于天下,岂知一动上手,她一人便将一套「玉女素心剑法」使将出来,而且迅疾凌厉,远胜于与杨过联手之时。原来这剑法若是由一对有情的男女共使,心意脉脉,灵犀暗通,招数虽奇,却失之于柔和温雅,不易伤人,待得小龙女一人独使,这股轻怜蜜爱,缠绵牵挂的味道一去,敌人更是无法抗御了。

  因此拆到五六十招之时,法王已是险象环生,他收回金轮护身,不敢掷出攻敌,又数招后,再将银轮也收了回来,接着五轮齐回,变成了只守不攻,便和适才潇湘子等一般模样。那五只轮子轻重大小,颜色形状各各不同,或生尖刺,或起棱角,组成五道光环,在他身周滚来滚去。忽听小龙女娇叱一声:「着!」跟着法王低声吼叫,叮叮数响。

  只见两人纵跃来去,出手越来越快,便是潇湘子这等高手,也没瞧清两人这一叱一叫,已起了什么变化。突然之间,尼摩星脸上微微一痛,似被什么细小暗器打中,一惊之下伸手一摸,脸上没什么,手掌中却有一点鲜血。他呆了一下,又见一点鲜血上点点斑斑的溅了十几点鲜血,宛似白绫上画了几枝桃花,鲜艳夺目,尼摩星喜道:「小妖女受伤啦!

  」接着剑光闪了两闪,法王又是一声低吼。潇湘子冷冷的道:「不!是大和尚受伤!」

  尼摩星一想不错,这些鲜血是法王溅到小龙女身上的,心想若是法王死在她的手下,再也无法将她制住,于是叫道:「尹兄潇兄,一齐上啊!」铁蛇挥动,慢慢从小龙女身后逼了上去。潇湘子和尹克西见情势不妙,不能再事袖手旁观,当下分从左右逼进。

  这么一来,局势陡变,小龙女武功再强,也决不能抵敌这四大高手的联攻。金轮法王的武功固已出神入化,而潇湘子等也是一等一的武林健者,半年以前,每人均尚且以为是武功天下第一。纵然换作周伯通、黄药师、郭靖这几人,也无法以一敌四。

  法王身上已中了三剑,但均未伤及要害,危殆万分之际来了帮手,心中一宽,只见潇湘子等并不出手攻击,各以兵刃护住自身,缓缓的分从三方进逼,小龙女一时之间虽尚未受到来自四面的齐攻,但时间稍长,势必无幸。但见玉虚洞前,青松之侧,四个武林怪客围着一个素装少女,剑气如虹,轮光若电,好一场恶战。众蒙古武士和全真道人只瞧得目眩心惊,脸若死灰,生平那里见过如此的激斗?

  数百对眼光一齐注视着这五人相斗,猛听得砰彭一声震天价大响,砂石飞舞,烟尘弥漫,玉虚洞前数十块大石崩在一旁,五个黄衫道人从洞中缓步而出,正是丘处机、刘处玄等全真五子。尹志平、李志常等大喜,齐叫:「师父!」迎了上。达尔巴和霍都大吃一惊,这洞口以这许多大石堵住,怎能斗然间推石而出?瞧这股破洞的声势,便如点燃一批火药开山爆石一般。两人各挺兵刃,向前抢上。丘处机等五人向旁一让,突然十掌齐出,按在两人背心,一捺一送,将两人拋入了玉虚洞中。

  达尔巴和霍都二人的武功,本来与郝大通等在伯仲之间,虽然不及丘处机、王处一的精湛,但也决不致只一招便给掷入洞中。原来全真五子在王虚洞中闭关静修,钻研拆解「玉女心经」之法,五个人殚精竭虑,日夜苦思,总觉小龙女和杨过所显示的武功,每一招每一式都恰好是全真派武学的克星,要想从招术中取胜,实是难能。后来丘处机从天罡北斗阵法中悟出一理,说道:「咱们在招数上势必要败,但可合五人之力,以劲力的雄浑,补招数之不足。」于是五人第一步修习并力攻敌的法门,每一招出去,都是将五人的劲力归集于一点。他们知道全真派第三四代弟子之中,并无出类拔萃的人物,只有仗着人多,或能合力自保,这一个多月之中,他们创出了一招「百川归海」。当金轮法王率领众武士堵洞之时,这一招「百川汇海」正好练到了紧要当口,融合无间,这才破洞而出。只可惜过于急促,这一招只练到了八成火候,饶是如此,达尔巴和霍都也已抵挡不住,竟给他们一击成功,摔入洞中,晕了过去。

  丘处机等转过身来,只见法王等四人围着小龙女酣斗方烈。五人只瞧了片刻,面面相觑,不禁神色惨然,心中都想:「罢了,罢了,原来古墓派的武功精妙若斯,若要胜她,那是终身无望了。」他们在洞中所想所练,都是从先前所见小龙女和杨过的武功为依据,岂知眼前所显示的神奇剑招,要想瞧个明白都有所不能,说到破解,真是从那里说起?

  法王等四大高手的武功,都是远在全真五子之上,全真教如想要有如此一个都是千难万难,丘处机等心想:「若是先师在世,自能胜得过他们,周师祖大概也胜他们一筹,但说到同时受这四人围攻,十九要抵敌不住。」五个老道垂头丧气,心下惭愧,自觉一代不如一代,不能承继先师的功业,大敌当前。全真教瞧来是无立足之地了。眼见招招凶险,步步危机,五人越瞧越是心惊,顾不得询问弟子眼前这变故因何而起。

  这时小龙女等五人相斗,情势又已不同。小龙女招招攻击,法王等始终是遮拦多,还手少,但逐步进逼,小龙女越来越是不利。她数次想抢出圈子,暂且退走,但法王等四人守得严密异常,每一次均给挡了回来,她知有金轮法主持围逼,再要以掷剑之法来敌已不可能,何况除了手中双剑,身边已无其它兵刃。她自在大殿上剑伤净光,到这时已斗了一个多时辰,气力渐感不支,而强敌越逼越近,眼见丘处机等五人环伺在侧,知道这五个老道也非易与之辈,四下里个个都是敌人,自己却只有孤身一人,今日定然是丧身在这重阳宫中了。心中忽然想起:「我遭际若此,一死又有什么可惜?就只是……就只是……临死之时,总盼能再见过儿一面。他这时是在那里呢?多半是和郭姑娘卿卿我我,柔情无限,说不定他俩已成了亲,新婚燕尔,那里想到我这苦命女子在此受人围攻?不,不!过儿不会这样,他便是和郭姑娘成亲,心中也决不会忘了我。我只要能再见他一面,只要能再见他一面……」

  她离襄阳北上之时,决意永不再和杨过相见,但这时面临生死关头,心中越来越是割舍不下。她一想到杨过,本来分心二用突然变为心有专注,双手各各不同的剑招忽地施展不出「玉女素心剑法」的威力。法王见她剑法斗变,初时还道她是存心诱敌,故示弱点,但数招一过,看看又是不像,当下踏上一步左手银轮护身,右手金轮往她剑上碰去。

  七二:神鵰魔剑只听得当的一声轻响,小龙女左手长剑脱手飞出,在半空中拍的一下,震为两截。法王这一下本是试探对方用意,竟致成功,实大出自己意料之外,跟着右手金轮又砸了过去。小龙女一惊,急忙镇慑心神,刷刷刷还了三剑,但此时只凭单剑,武功便已远不及法王。潇湘子等三人瞧出便宜,三般兵刃一齐攻了上来。小龙女淡淡一笑,此际不愿再事挣扎力抗,一瞥眼望见三丈外的一株青松之旁,生着一丛玫瑰,花朵娇艳欲滴,突然想起当年与杨过隔着花丛练那玉女心经的光景,心道:「我既已见不到过儿,那便在临死之时,心中想念着他。」脸上神色柔和,登时浸沉在瞑想之中。

  法王等四下里合围,原可一举将她击毙,但忽见她神情古怪,似乎忘了迎敌,各各惊诧,不知她是否施展什么邪法,四般兵刃举在半空,同时停顿,并不击下。四人一举之下,尼摩星的铁蛇首先递了出去。

  突然身旁风声飒然,有人挺剑刺来。尼摩星回过铁蛇一挡,却挡了个空,只见人影一晃,却是尹志平抢到了小龙女身前,倒持手中长剑,将剑柄递去给她。小龙女这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早将厮杀拼斗之事置之度外,觉得左手中多了一个剑柄,便顺手握着。旁观众人突见尹志平抢入这五大高手的战团之中,那真是送死无异,不禁齐声惊呼。法王见他身法,知他武功平平,不愿相伤,当即左臂在他肩头一撞,将他往旁推开,右手一轮向小龙女砸了过去。尹志平见她不知如何竟尔突然失了战意,心中大急,眼见这一轮便要将她砸死,奋不顾身的扑了上去,叫道:「龙姑娘,小心!」用自己背脊硬接了法王的一轮。

  法王这金轮的一砸,那是裂石开山的威力,尹志平如何抵挡得住?立时身子向前一冲。小龙女接过他递来的剑后,兀自挺着剑呆呆出神,尹志平身子冲来,恰好碰在剑尖之上,剑刃透胸而入。

  小龙女一呆,这才醒悟,原来是他救了自己性命,眼见他背遭轮砸,胸中剑刺,受的全是致命重伤,一剎那间,满腔憎恨之心,化成了怜悯之意,柔声道:「你何苦如此?」

  尹志平命在垂危,忽然听到这「你何苦如此」五字,不禁大喜若狂,说道:「龙姑娘,我对你不起,罪不容诛,你原谅了我么?」小龙女又是一怔,想起在襄阳郭府中听到他和赵志敬的说话,一个念头在脑子中一闪:「过儿对我情意如此,按说决不会变心。但他忽然决意和郭姑娘成亲,弃我如遗,毫无顾惜,定是知悉了我曾受这厮所污。」她心地单纯,天真澜漫,虽然一路跟踪尹赵二道,却从未想到此事,这时猛地给尹志平一言提醒,心中的怜悯立时又转为憎恨,愤怒之情,却比先前又增了几分,一咬牙,右手长剑随即往他胸口刺落。

  只是她生平从未杀过人,虽然满腔悲愤,这一剑刺到他胸口,竟然刺不下去。丘处机在一旁瞧着,眼见爱徒死于非命,心中痛如刀割,只是事起仓卒,来不及救援,小龙女第一剑刺中他,还可说是由于法王之故,但第二剑却明明是存心出手。他丝毫不知这中间的原委曲折,半年以来,心中想的尽是如何抵挡小龙女的招术,而这一个月中更是除此之外再无别念。他既认定小龙女是本教大敌,又决然想不到尹志平会自愿舍身救她,眼见她挺剑又刺,当即纵身而前,左手五指在她腕上一拂,右掌向她面门直击过去。丘处机的武功在全真七子中向居第一,这时经数十年的修为,更是精湛,这一下情急发招,掌力雄浑已极。

  小龙女手腕被他一拂而中,长剑拿捏不住,竟尔脱手,但她手法何等迅捷,不等长剑落地,手一抻,又已抓住,跟着递出一剑,指向丘处机的胸口。便在此时,尹志平叫一声,倒在地下,创口中鲜血涌出。小龙女左手剑同时刺向丘处机小腹,这一来双剑石璧,威力大增,丘处机武功虽精,但只三招之间,已是手忙脚乱,无法抵御。王处一等见情势不对,一齐抢上应援,倒反将法王等四人挤在一旁。

  金轮法王等见小龙女和全真五子斗了起来,初时颇为讶异,但想此事于我有利,正好旁观你们自相残杀,各人使个眼色,退开数步,那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意思,待小龙女和全真五子胜败一决,他们再行出手收拾残局。

  高手动武,每一招都是生死系于一发,谁也不敢稍有松懈,因此丘处机等虽见局势奇幻,但既已一动上手,那里还有余暇询问?全真五子赤手空拳,遇上小龙女神妙无方的剑招,那尽月余之功创出来的一招「百川汇海」,全无施展的机会。顷刻之间,郝大通和刘处玄两人身上中剑,但两人顾念师兄弟的安危,不肯退开,跟着嗤的一响,孙不二肩头又中一剑。

  全真诸弟子见师父势危,情不自禁的惊呼起来。李志常叫道:「快送兵刃!」这时五子掌风呼呼,众弟子走不近身,只得将长剑一柄柄掷去,但小龙女抢着伸剑一挑,每一把掷来的长剑都给挑得飞了开去,五子始终拿不到一件兵刃。忽听得叮当一声,小龙女左手剑黏住一柄飞掷而来的长剑,蓦地里往后一送,王处一猝不及防,左眼已被这一柄剑外之剑刺中。这时全真五子之中已有四人负伤,胜负之分,金轮法王哈哈大笑,叫道:「各位道兄且退,这小妖女待老衲来料理吧!」说着一挥手,踏上两步,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三人跟着舞动兵刃上前合击,竟成了九大高手围攻小龙女的局面。

  法王等一插手,全真五子登时脱出小龙女双剑的威迫,五人一声呼喝,并肩而立,或出右掌,或出左拳,五股大力归并为一,使出了那招「百川汇海」。这一招威力果然非同小可,小龙女斜身急退,砰的一响,沙坪上尘土飞扬,这一招将尼摩星打得跌了一个斛斗。原来他双腿既断,单凭拐杖之力撑持,下盘不稳,抵不住这一招的重击。总算他危急中避开了这一击的正面之力,虽然摔倒,却未受伤,立即一跃而起,哇哇怒叫,举铁蛇便往刘处玄头顶砸了下去。玉虚洞前呼声四起,乱成一片。

  小龙女见尼摩星和全真五子动手,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素袖一拂,便要抢出圈子。金轮法王抢过挡住,叫道:「尼摩兄,对付这小妖女要紧。」尼摩星打得性发,对法王的叫唤不予理睬,铁蛇吞吐,招数全是打向全真诸道。场中这么一乱,小龙女双剑向法王急刺数招,法王独力抵挡不住,只得退了几步。

  突然之间,小龙女一声尖叫,双颊全无血色,呛啷呛啷两声,手中长剑落地,呆呆的望着青松的那丛玫瑰,叫道:「过儿,当真是你吗?」

  便在此时,法王一轮迎面砸去,全真五子那招「百川汇海」却自后心击了上来。这一招本是在抵御尼摩星而发,但那天竺矮子吃过这招的苦头,不敢正面硬接,身子向左一闪,这一招的劲力全都递到了小龙女背心。那知她竟似中邪着魔,全然不知闪避,背心受击,胸口中轮,一个矫怯怯的身驱受了这两股大力夹击,眼光仍旧望着玫瑰花丛,在这顷刻之间,她心摇神驰,便是这股大力,似乎也没能伤到她半分。

  众人为她的目光所慑,不由自主的也均转头去瞧那玫瑰花丛中到底有什么古怪,刚一转头,只见青松旁一条人影飞出,窜入法王和全真五子之间,当的一声摔下长剑,伸手臂抱起小龙女,一闪一晃,又已跃出圈子,径自坐在青松之下,玫瑰花旁,将小龙女抱在怀里。

  这人正是杨过!

  小龙女甜甜一笑,眼中却流下泪来,说道:「过儿,是你,这不是做梦么?」杨过俯下头去,亲了亲她的脸颊,柔声道:「不是做梦,我不是抱着你么?」小龙女受了前后两股大力的夹击,初时乍见杨过,并未觉痛,这时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翻腾过来,伸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说道:「我……我……」身上痛得难熬,再也说不下去了。

  杨过见了这般情状,恨不得代受其苦,低声说:「姑姑,我还是来得晚了一步!」小龙女说道:「不,你来得正好,我只道今生今世,再也瞧不见你啦!」突觉全身发冷,隐然自感灵魂便要离身而去,抱着杨过的双手也慢慢软垂,说道:「过儿,你抱住我!」杨过的左臂略略收紧,把她搂在胸前,心中百感交集,眼泪缓缓流下,滴在她的脸上。

  小龙女道:「我要你抱着我,用两只手。」一转眼间,突见他右手的袖子空空荡荡,情状有异,惊呼:「过儿,你的右臂呢?」杨过摇头苦笑,低声道:「这时候别关心我,你快闭着眼睛,一点儿也不要用力,我给你运气镇伤。」小龙女道:「不!你的右臂呢?

  怎么没了?怎么没了?」她虽命在垂危,但仍是丝毫不顾念自己,一定要问明白杨过怎么少了一条手臂。只因她心中,这个少年俊美的男子实在比她自己重要得多,她一点也不顾念自己,但全心全意的照料着他,关怀着他。

  自从他们在古墓中共处,早就是这样了,只是那时她不知这是为了情爱,杨过也不知道。两个人只觉得互相关怀,那是师父和弟子之间应有之义,既然这古墓之中只有他们两人,如果不关怀不体惜对方,那么又去关怀体惜谁呢?其实这对少年男女,早在他们自己知道之前,已在互相深深的痴恋了。

  直到有一天,他们自己才知道,决不能没有了对方而能活着,对方比自己的性命是重要过千倍百倍。

  每一对互相爱恋的男女都会这样想,但只有真正深情之人,那些天生俱有至性至情之人,这样的两个男女碰在一起,互相爱上了,他们才会真正的爱惜对方,远胜于爱惜自己。

  对于小龙女,杨过的一条臂膀,比她自己是不是能活着是重要得多,因此她固执着要问。她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袖子,一点也不敢用力,果然,袖子里面没有臂膀。她全然忘了自己身上的剧痛,心中给爱怜充满了,再也不会知觉自己的痛楚,轻轻的道:「可怜的过儿,断了很久吗?这时还痛么?」

  杨过摇摇头,说道:「早就不痛了。只要我见了你面,永远不跟你分开,少一条臂膀又算得什么?我一只左臂不是也能抱着你么?」小龙女轻轻一笑,只觉他说得很对,躺在他怀抱之中,虽然只是一条左臂抱着自己,那也是心满意足了。她本来只求在临死之前再能见他一面,现在实在是太好,真的太好了。

  金轮法王、潇湘子、尹克西……全真五子、众弟子……众蒙古武士……大家一声不响,呆呆的望莫着这对小情人。在这段时光之中,谁也不想向他们动手,也是谁也不敢向他们动手。

  有言道是「旁若无人」,杨过和小龙女在九大高手、无数蒙古武士虎视耽耽之下缠绵互怜,将所有强敌全都视如无物,那才真是旁若无人了。要知爱到极处,不但粪土王侯,天下的荣华富贵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生死大事也视作等闲。杨过和小龙女既然不再想到死活,别说九大高手,便是天下英雄尽至,那又如何?只不过是死吧了,而一个人只能死一次。

  金轮法王等人当然并不惧怕这两人,只是心中均感极度诧异,眼见小龙女身受重伤,杨过又只剩一臂,决不能再起而抗拒,但两人在缠绵之中,自然而然有一股凛然之气,有一份无畏的刚勇,令人不敢贸然轻侮。

  终于小龙女忍不住又问:「你的手臂是怎么断的?快跟我说。」杨过脸上微微苦笑,道:「手臂断了,自然是给人家斩的。」小龙女凄然望着他,心中没想到要再追问是谁下的毒手,既然是遭到了不幸,那么是谁下手都是一样。这时胸口和背上的伤处又剧烈疼痛起来,她自知命不久长,低低的道:「过儿,我求你一件事。」杨过道:「姑姑,难道你忘了,在那古墓之中,我曾答应过你,你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小龙女幽幽叹了口气,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杨过道:「在我永远是一样。」小龙女凄然一笑,低低的道:「我没多久时候好活了,你陪着我,一直瞧着我死,别去陪你的郭芙姑娘。

  」杨过心中又是伤心,又是愤恨,说道:「姑姑,我自然陪着你。那郭姑娘和我有什么相干?我这条手臂便是给她斩断的。」小龙女吃了一惊,叫了起来:「啊,是她?为什么她这样狠心?难道因为你心中不喜欢她么?」杨过道:「我俩这样要好,为什么你又要疑心我?除了你之外,我从来没有真正的爱上过那一位姑娘。这个郭姑娘啊,哼……」小龙女没听到他说完这句话,已在他怀中晕了过去。

  杨过这条右臂,的确是给郭芙斩断的。

  原来那日两人在襄阳郭府之中,言语冲突以致动手,郭芙怒火难忍,掀起杨过床头的宝剑,便往他头顶斩落。杨过中毒之后尚未痊愈,四肢无力,见那宝剑斩到,床上无可趋避,只得抢过郭芙携来的淑女剑一挡。但郭芙手中所持之剑,乃是剑魔独孤求败当年用以横行天下的利器,当真是断金如泥,锐不可当,淑女剑虽然也是宝剑,还是被这剑削断。

  郭芙狂怒之下,使力极猛,料不到这剑竟会如此厉害,收势不及,剑锋落处,无声无息,杨过的一条右臂登时给卸了下来。

  这一剑斩落,竟致如此,杨过固然惊怒交迸,郭芙却也惊得呆了,知道自己已闯下了无可弥补的大祸,但见杨过手臂断截之处血如泉涌,愕然不动,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蓦地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掩面夺门奔出。

  杨过一阵慌乱过后,随即镇定,伸左手点了自己右肩「肩贞穴」的穴道,撕下被单紧紧缚住肩膀以止血流,再用金创药敷上伤口,寻思:「此处是不能再耽了,我得赶紧出城去。」慢慢扶着墙壁走了几步,只因失血过多,眼前一黑,几欲晕去。便在此时,只听得郭靖大声说道:「快,快,他怎么了?血止住了没有?」语音之中充满了焦急之情。杨过知他是扶伤来探望自己,心中只想:「我决不要再见郭伯伯,无论如何不要见他。」突然吸一口气,从房中冲了出去。

  郭靖所受之伤原是不轻,昏昏沉沉之中忽见女儿哭进房来,说是斩断了杨过的手臂,大惊之下,撑了一把门闩当作拐杖,强忍伤处的痛楚,赶到杨过来,还没走到门口,只见他全身血污,急步奔出。

  杨过从房中急冲而出,望见郭靖过来,当即提一口气,直奔至府门,牵迥过一匹马翻身便上,驰至城门。

  守城的将士见过他在城头援郭靖的身手,虽见他情状有异,却也不会阻拦,立时将城门开了。

  此时蒙古军已退至离城数十里外,杨过不走大路,纵马尽在荒野之处行去。

  他心下寻思:「我身中情花剧毒,但过期不死,或许正如那天竺神僧所言,吸了李莫愁冰魄银针的毒质之后,以毒攻毒,反而延了性命。但何时发作,未可逆料,此刻身受重伤,若到终南山去找寻姑姑,定然不能支持,难道我命中注定是要这般客死途中么?」

  杨过想到一生孤苦,除了古墓与小龙女相依为命之外,甚少欢愉的日子,这时命在垂危,世上唯一的亲人已舍已而去,复又给人断残肢体,言念及此,不禁流下泪来。

  他伏在马背之上,昏昏沉沉,只求不给郭靖找到,不遇上蒙古大军,随便到那里都好,有意无意之间,渐渐行近前一晚与武氏兄弟相斗的那个荒谷。

  黄昏时分,眼见四下里长草齐膝,一片寂静,料知周遭无人,在草丛中倒头便睡,他这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什么毒虫猛兽全没加以防备。

  这一晚创口奇痛,那里睡得安隐?次晨一个翻身,忽见离身不到一尺之处,两条尺许长的大蜈蚣僵死在地下,全身红黑斑烂,甚是可怖,口上却染满了血渍。杨过吓了一跳,只见两条蜈蚣身周有一大滩血迹,略一寻思,已明其理,原来他创伤处流血甚多,而血中含有情花剧毒,竟把两只大毒虫毒死。

  杨过微微苦笑,说道:「想不到我杨过血中之毒,竟连蜈蚣也抵挡不住。」心中愤激悲苦,忍不住仰天长笑。

  忽听得山峰顶上咭咭咭的叫了三声,杨过抬起头来,只见那神鵰昂首挺胸,独立峰巅,虽然形相狰狞奇丑,但自有一股凛凛之感。杨过大喜,宛如见了故人一般,叫道:「鵰兄,咱们又相见啦!」那神鵰长鸣一声,从山巅上直冲下来。牠因身躯奇重,翅短不能飞翔,但奔跑迅疾,胜于骏马,一转眼间便到了杨过身旁,见他少了一条手臂,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杨过苦笑道:「鵰兄,我身遭大难,特来投奔于你。」那神鵰也不知是否能懂他的说话,点点头,转身便走。杨过牵了马匹,跟随在后。

  行不数步,那神鵰回过头来,突然一翅伸出,在马背上一拍。这一拍当真有千钧之力,那马如何吃得住,一声嘶叫,扑地倒了。杨过点头道:「是了,我既到鵰兄谷中,也不必再出来了,要这马匹何用?」心想此鵰大具灵性,实不逊于人,见神鵰倏忽之间已大步走出数十丈,于是展开轻功跟去。

  行不到一个时辰,已到了剑魔独孤求败埋骨之处的石洞。杨过见了那个石坟,不禁大是感慨,心想这位前辈奇人纵横当时,并世无敌,自是武功神妙莫测,瞧他这般行径,定是恃才傲物,与常人落落难合,到头来在这荒谷中寂然而终,史籍和武林传说之既没流传他的名声事迹,又没留存什么剑经剑谱、门徒弟子,以传他的绝世武功,这人的身世,也真是令人可惊可羡,却又可哀可伤了。只可惜神鵰虽灵,终是不能言语,否则也可述说他的生平一二。

  他在石洞中呆呆出神之际,那神鵰已从外面衔了两只山兔回来。杨过生火炙了,饱餐一顿。

  如此过了多日,伤口渐渐愈合,身子也日就康复,每当念及小龙女,胸口虽仍疼痛,但已远不如先前那么难熬难忍。他本性好动,长日在荒谷中与神鵰为伴,不禁寂寞无聊起来。

  (第十八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