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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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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三:惊险万分裘千尺想到她自小便失了母爱,语声转柔,说道:

  「你两个舅舅是双生兄弟,大舅舅叫千里,二舅舅叫千仞。他二人相貌、服饰,完全一模一样,但遭际和性格脾气,可是大不相同,二哥的武功极高,大哥却平平常常。我的功夫是二哥亲手所传,然而大哥却和我亲近得多。因为二哥是铁掌帮的帮主,他性子严厉,帮务既繁,自己练功又勤。很少和我见面。大哥却是妹妹长、妹妹短的,和我手足之情很深。后来大哥和二哥竟见不合吵嘴,我便帮着大哥点儿。」绿萼道:「妈,两位舅舅为了什么事闹蹩扭啊。」

  裘千尺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道:「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怪二哥太过古板。要知道,二哥做了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仞的名号在江湖上响亮得紧,大哥裘千里的名头说出去,却很少人知道。于是大哥出外行走时,有时便借着二哥的名字,他二人容貌相同,又是亲兄弟,借用一下名字有什么大不了?偏生二哥常常为这事唠叨,说大哥招摇撞骗。大哥脾气好,给二哥责骂时总是笑嘻嘻的陪不是,有一次二哥实在骂得凶了,我忍不住在旁插嘴,护着大哥,把这件事揽到自己头上,于是兄妹俩吵了一场大架。我一怒之下离开了铁掌山,从此没再回去。」我独个儿在江湖上东闯西荡,有一次追杀一个贼人,无意中来到这水仙幽谷之中,也是前生的冤孽,与公孙止遇上了,二人便成了亲。我年纪比他大着几岁,武功也强得多,成亲后我待他犹如弟弟一般,不但把周身武艺倾囊以授,连他的饮食寒暖,那一样不是照料得周周到到,不用他自己操半点儿心?谁料得到这贼杀才狼心狗肺,恩将仇报,自己长了翅膀,也不想自己的本领武功,是从何处而来。「她说到这里,忍不住对公孙止破口大骂,粗辞俗语,越骂越是凶狠。绿萼听得满脸通红,觉得在杨过之前如此詈骂,实是大为失仪,连叫:「妈,妈!」可那里劝阻得住?

  杨过心中也是恨透了公孙止,听他骂得高兴,正合心意,有时在旁恰到好处的加上几句,更增裘千尺的兴头,若不是碍着绿萼的颜面,他也要一般的破口而骂了裘千尺直骂到辞穷才尽,咒人的言语之中再无新鲜的意思,这才住口不骂,说道:「那一年我肚子中有了你,一个怀孕的女人,脾气自不免暴燥点儿,那知他面子上对我奉承得万分周到,暗中却和谷中一个年青的婢女偷偷摸摸的勾上了。他瞒着我暗中和那贱婢幽会,起初我一点也不知情,还道我们有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之后,他对我更加好了些。直到几年之后,你也会说话了,我才无意之中,听到这狗贼和那贱婢商量着要高飞远走,离开这水仙幽谷永不归来。」我隐身在一株大树之后,听得公孙止说如何忌惮我武功了得,必须走得越远越好,又说我如何管得他紧,半点不得自由,他亲口说,只有和那贱婢在一起,心里才觉得快活。我一直只道公孙止全心全意的待我,那时一听,气得几乎要晕了过去,真想冲出去一掌一个,将这对无耻的狗男女当场击毙。然而他虽无情,我却总顾念着十年来的夫妻恩爱,还想公孙止本来为人极好,定是这贱婢花言巧语,用狐媚手段惑他,当下强忍怒气,站在树后细听。

  「只听他们二人细细商量,说三日之后,我要静室练功,有七天七夜足不出户,他们便乘机离去,待得我发觉,也是在七天之后,万万追赶不上了。当时我只听得毛骨悚然,心想当真天可怜见,教我事先知晓此事,否则他们一去七日,我再到何处找去?」

  说到这里,她咬牙切齿的恨恨不已。绿萼道:「那年青婢女叫什么名字?她相貌很美么?」裘千尺道:「呸!美什么?她就是肯听话,公孙止说什么她答应什么,还不知她别有什么巫术妖法,让这贼杀才迷上了?哼,这贱婢名叫柔儿。」杨过这时心中却不禁对公孙止微生怜悯之情,心想:「定是你处处管得他不得自由,要他大事小事都听你的吩咐,终于激得他生了反叛之心。」绿萼又问:「妈,后来怎样?」

  裘千尺道:「嗯,当时这两个无耻之徒约定了,第二日午时,他们在此相会。但在这两天之中,却要丝毫不露痕迹,以防被我瞧出破绽。接着二人甜言蜜语的说了许多话,只差点儿没把我当场气死。第三日一早,我假装在静室枯坐练功,公孙止到窗外来偷瞧了几次,脸上这副模样啊,我看见他是打从心底里乐将上来。我等他一走开,立即施展轻功,赶到他们幽会之处。柔儿早已等在那里。我一言不发便将他掀起,拋在情花丛中打了几个滚……」杨过与绿萼听到柔儿也是中了情花之毒,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裘千尺向二人横了一眼,继续说道:「过了片刻,公孙止也即赶到,他见柔儿在情花丛中打滚号叫,这份惊慌也不用提啦。我从树背后跃了出来,双掌扣住他的脉门,将他也摔入情花丛中。这谷中世代相传,原有解救情花之毒的丹药,名字叫做绝情丹,公孙止挣扎起来,扶着那贱婢一齐奔到丹房,想用绝情丹救治,哈哈,你道他见到什么?」

  绿萼摇头道:「我不知道,他见到什么?」杨过心道:「定是你将绝情丹毁了个干净,那还能有第二件事?」果然听裘千尺道:「哈哈,他见到丹房桌上有一大碗砒霜水,几百枚绝情丹浸在碗中。若是要服绝情丹,不免中砒霜之毒,不服吧,终于也是不免一。配制绝情丹的药方原是他祖传的秘诀,然而各种奇特的药材不但急切难得,而且调制一批丹药须经春露秋霜,一年之后方得成功。当下他奔到静室之中,向我双膝跪下,求我饶他二人性命,因他知我顾念夫妻之情,决不致将绝情丹全数毁去,定会留下若干,他连打自己耳光,赌咒发誓,说只要我饶了二人性命,他立时将柔儿逐出谷去,永不再跟她见面,此后再也不敢复起贰心。我听他求我饶命之时,口口声声带着柔儿,心下十分气恼,当即将一枚绝情丹取了出来,放在桌上,说道:『绝情丹我只留下一颗,只能救得一人性命。你自己知道,每人各服半颗,并无效验。你救她还是救自己,凭你自己吧。』他呆了一呆,将那丹药取去,赶回丹房,我随后赶去,这时那贱婢已痛得死去活来,在地下打滚,公孙止道:『柔儿,你好好去吧。我跟你一块死。』说着拔出长剑。柔儿见他如此情深义重,满脸感激之情,挣扎着道:『好,好。我和你在阴间做夫妻去。』公孙止当胸一剑,将她刺死。

  「我在丹房窗外瞧看,心中暗暗吃惊,只怕他第二剑便往自己颈口抹去,但见他提起剑来,我待要出声喝止,却见他伸剑在柔儿的尸身上擦了几下,拭去血迹,还入剑鞘,转头向窗外道:『娘子,我甘心悔悟,亲手将这贱婢杀了,你就饶了我吧。』说着举手往口边一送,将那枚绝情丹吞服了。这一下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我虽觉他未免过于心狠手辣,但此事如此过去,我也甚感满意。当晚他在房中设了酒宴,殷殷把盏,向我陪罪,我痛斥了他一顿,他不住口的自称该死,发下了几个毒誓,说从此决不再犯。「绿萼听到此处,泪水泫然欲滴。裘千尺怒道:「怎么?你可怜这贱婢么?」绿萼摇头不语,她却是为父亲心肠歹毒而伤心。裘千尺又道:「我喝了两杯酒,微微冷笑,从怀中又取出一颗绝情丹来,放在桌上,笑道:『你适才下手,未免也太快了些。我只不过试试你的心肠,只要你再求恳,我便会将两颗丹药给你,救了这美人儿的性命,岂不甚好?』绿萼忙问:「妈妈,倘使他真的再求,你会不会把两颗丹药给他?」裘千尺沉吟半晌,道:「这个我自己也不知道了。当时我也曾想过不如救了这贱婢,那么他心存感激,当真能回心转意也说不定,但他为了自己活命,忙不迭的将心上人杀了那须怪不得我啊。他拿起那颗丹药瞧了半大,举杯笑道:『尺姊姊,过去的事又说它作甚?你干了这杯。』

  「他不住的劝我喝酒,我了却了一桩心事,胸怀欢畅,竟是喝得沉沉大醉。待得醒转,却已是身在这石窟之中,手足筋脉均已给他挑断,这贼杀才也没胆子再和我相见一面。

  哼,他只道我的白骨也早已化了灰啦。」

  她说完了这件事,目露凶光,神色甚是可怖。绿萼道:「妈,你在这石窟中住了十多年,便靠食枣子为生么?」裘千尺道:「是啊,难道那公孙止每天还给我送饭不成?」绿萼心中大是伤悲,抱着她叫了声:「妈!」杨过道:「那公孙止以前可跟你说起过,这石窟有何出何?」裘千尺冷笑道:「我跟他做了这么久夫妻,他从来没说过庄子之下,竟有这样一个石窟,更不知水潭中还养着鳄鱼。这石窟出路倒是有的,但我这手足残废之人,有什么法子。」杨过大喜,道:「咱们三人在此,那便能了。」

  绿萼伸手扶起母亲,将她背在背上。裘千尺指点路径,原来这石窟另一端尚有信道。

  行了数十丈,来到一棵大枣树之旁,裘千尺指着头顶的洞穴,冷笑道:「你武功好,便能从这里跃出去。」杨过抬头一看,见洞穴离地少说也有二来丈,那枣树不过七八丈高,就算爬到树顶,也是无济于事,心想:「你冷笑什么?我不能出去,你也便不能出去。」凝思半晌,实是束手无策,道:「我上树去瞧瞧。」当下跃上枣树,攀到树顶,只见石壁上凹凹凸凸,不像底下的滑溜,当下屏住呼吸,纵上石壁,一路上攀援,越爬越高,心中暗喜,回头向绿萼叫道:「公孙姑娘,我若能出洞,便放绳子下来缒你们上去。」

  约摸爬了百余丈,仗着他轻功卓绝,一路化险为夷,但爬到离洞穴二十来丈时,石壁不但光滑异常,再无可容手足之处,而且向内倾斜,除非是壁虎、苍蝇,才能附在壁上不致掉下。杨过一看周遭形势,心下已有计较,当即溜回石窟之底,说道:「能出去!但须搓一根长索。」于是取出匕首,割下枣树之皮,搓绞成索。公孙绿萼在旁相助,两人手脚虽快,却也化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天色昏暗,才搓成一条极长的枣皮索儿。

  杨过抓住绳索,使劲拉了几下,道:「断不了。」又用匕首割下一条枣树的枝干,长约一丈五尺,将绳索一端缚在树干中间,于是又向爬行,攀上石壁尽头,双足使出千斤堕功夫,牢牢踏在石壁之上,两臂运气,喝一声:「上去!」将那树干摔出洞穴。这一下劲力用得恰到好处,树干落下时正好横架在洞穴口上。杨过拉着绳索试了两下,知道树干横架处甚是坚牢,吃得住自己的身体重量,叫道:「我上去啦!」双手抓着绳索交互上升,低头向下一望,只见裘千尺与绿萼母女俩在暮色蒙胧中已成为两个小小的黑影。

  杨过想起不久便能将绝情丹拿去给小龙女服食,心中极感欣喜,手上一使劲,上去得更加快了。只一盏茶时分,便已抓到架在洞口的树干,手臂一屈,呼的一声,身子已飞出洞穴,落在地下。他舒了一口长气,站直身子,但见东方一轮明月刚从山后升起。在闭塞黑暗的石窟中关了大半天,此时重得自由,胸怀间说不出的舒畅,心想:「我和姑姑同在古墓,却何以又丝毫不觉郁闷?可见境随心转,原是半点不错的。」于是将长索垂了下去。

  裘千尺一见杨过出洞,便大骂女儿:「你这蠢货,怎地让他独自上去了?他出洞之后,那里还想得到咱们?」绿萼道:「妈,你放心,杨大哥不是那样的人。」裘千尺怒道:

  「普天下的男人都是一般,还能有什么好的?」突然转过头来向女儿全身仔细打量,说道:「小傻瓜,你给他占了便宜啦,是不是?」绿萼满脸通红,道:「妈,你说什么,我不懂。」裘千尺更是恼怒:「你不懂为什么要脸红?我跟你说啊,对付男人一步也放松不得,半点也大意不得,难道你还没看明白你妈的遭遇么?」正自唠叨,绿萼纵起身来,接住了杨过垂下的长索,给母亲牢牢缚住在腰间,笑道:「你瞧,杨大哥理不理咱们?」说着将绳索扯了几扯,示意已经缚好。

  裘千尺哼了一声道:「妈跟你说,上去之后,你须得牢牢钉住他,半步也不能离开,知道么?」绿萼又是好笑,又是伤感,心道:「我妈真是一厢情愿,可是人家那将我放在心上半点了。」眼眶一红,转过了头,裘千尺还待说话,突觉腰间一紧,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向上飞去。绿萼仰头望着母亲,虽知杨过立即又会垂下长索来相救自己,但此时孤另另的在这地底石窟之中,不由得身子微微发颤,害怕异常。

  杨过将裘千尺拉出洞穴,解下她腰间长索,二次垂入石窟,绿萼将树皮索子缚在腰间,这才放心,于是拉着绳索抖了几下,但觉绳索拉紧,身子便即凌空上升。眼见足底的枣树越来越小,头顶的星星越来越明,再上去数十丈便能出洞,猛听得头顶一人大声呼吨,接着绳子一松,身子便急堕下去。从这一百余丈的高处掉将下来,焉得不粉身碎骨?绿萼惊呼一声,险险晕去,但觉身子往下直跌,竟是做不得半点主。

  原来杨过双手交互收紧,极迅捷的将绿萼拉扯而上,眼见大功可成,猛听得身后脚止声响,竟然有人袭击。这一下当真是一惊非小,当下顾不得回身迎敌,双手如飞般收索,但听得一人大声喝道:「在这里鬼鬼祟祟,干什么勾当?」接着风声劲急,一条长大沉重的钢杖如泰山压顶般击向背心。杨过听着这兵刃的风声,已知是矮子樊一翁攻到,危急中只得回过左手,伸掌搭在杖上向旁一推,化解了他这一击的来势。樊一翁恼恨剪须之辱,双臂一抖,硬生生将钢杖收转,向他腰间横扫过去,这一下出了全力,直欲将他拦腰打成两截。这时杨过右手支持着绿萼的身重,加之那条两百来丈的长索也是极为沉重,时间稍久,本已觉得吃力,一见杖到,忙又伸出左掌化解。不料樊一翁这一杖来势极凶,杨过左掌与他杖身一触,登觉全身一震,右手拿捏不住,绳子脱手,绿萼向下急跌。

  石窟中绿萼惊呼,而在石窟之顶,裘千尺与杨过也是大惊急叫。杨过顾不得挡架钢杖,左手疾探,俯身抓住绳索,但绿萼急堕之势极大,百来斤的重量一加上急堕的冲势,几达千斤之力。杨过一抓住绳索,微微一顿,随即为那冲力所扯,竟是身不由主,头下脚上的向洞窟中掉了下去。

  杨过此时武功虽已练到了一流高手之境,但一来身在高空,二来绿萼的身重在下急扯,只有随着她向下跌落,全身功夫竟是施展不出半点。裘千尺在旁瞧着,心中的惊慌实不在杨过与绿萼之下。她手足经络已断,武功全失,只有空自焦急,眼见盘在洞穴边的百余丈的长索越抽越短,只要绳索一尽,杨过与绿萼便是身遭惨祸了。那长索垂尽,突被二人的身重拉得急了,飞了起来,挥向裘千尺身旁。裘千尺心念一动:「你这恶贼害人,也教你同归于尽。」看准绳索伸手轻轻一拨,这一拨并不需多大劲力,但方位却是恰到好处,那绳子甩了过去,正好在樊一翁的腰间转了几个圈儿。

  她本意是见既然挽救不了女儿性命,恼恨之下也把樊一翁扯下石窟跌死,那知道这个矮子虽是容貌丑陋,却是神力惊人,只觉腰间一紧,急忙使个千斤堕功夫,想把身子定住。但杨过与绿萼二人的身重并在一起,又加上这股下墬的冲力,还是带得他一步步的走向洞穴之边。樊一翁只要再向前踏出一步,便是一个倒栽葱摔将下去,大惊之下,双手抓住绳索,用力后扯,大喝一声,竟将绳索拉得停住不动。

  这时绿萼离开地面已不过数丈,实已到了千钧一发之境,须知最厉害的乃是这股下墬的冲势,即是小小一颗石子,从这么高处落将下来,也是力道大得异常,待得樊一翁奋起神力将冲势止住,他手上重量便只三四百斤,对他可说已不足道。他右手拉住绳索,左手便要伸到腰间去解脱绳尾,再将二人摔下。

  突觉背上微微一痛,一件尖物正好指在他第六椎节之下的「灵台穴」上,一个妇人的声音喝道:「快拉上来!灵台小损,百脉俱废!」樊一翁大吃一惊,那「灵台小损,百脉俱废」这八个字,正是师父在传授点穴功夫时谆谆告诫的,当下不敢违抗,只得双手交互用力,将杨过与绿萼拉上。但当他力抗下墬之势的当儿,便劲过于猛烈,但觉胸口塞闷、喉头甜甜的似欲吐出血来,知道脏腑此际已受内伤,但苦于要害制于敌手,只得拼命使劲。好容易将杨过拉上,心中一宽,登时四肢酸软,哇的一声,狂喷鲜血,委顿在地。

  他这一松手,绳子又向下溜滑,裘千尺叫道:「快救人!」杨过那用他嘱咐,抢住绳子,终于将绿萼吊上,绿萼数次上升下降,已自吓得晕了过去。杨过回手一指,先点了樊一翁的伏兔、巨骨两穴,叫他手足不能动弹,这才捏捏绿萼的人中,将她救醒。

  绿萼缓缓醒转,睁开眼来,已不知身在何地,月光下但见杨过笑吟吟的望着自己,不自禁的纵身入怀,叫道:「杨大哥,咱们都死了么?这是在阴世么?」杨过温香在抱,笑道:「是啊,咱们都死了。」绿萼听他语气不对,大有调笑的味儿,身子仰后,想瞧清楚他的脸色,却见母亲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不由得大羞,叫道:「妈!」站了起来。

  杨过见裘千尺虽无武功,却能制住樊一翁而救了自己性命,心下甚是钦佩,问道:「你老人家用什么法子叫矮子听话?」裘千尺微微一笑,举起手来,只见她拿的只是一块尖角石子。原来公孙止的点穴功夫是她所传、樊一翁又学自公孙止,三人一脉相传,所用的口诀全都一样,她既用石尖对准樊一翁的灵台穴,又叫出「灵台小损,百脉俱废」,这令人惊心动魄的八个字来,樊一翁焉得不不慌?其实凭着裘千尺手上真正的劲力,就算手持利刃刺在他的灵台穴上,也不能使他受到重大损伤,更不用说「百脉俱废」了。

  杨过此时心中所念,只是小龙女的安危,见绿萼与裘千尺已身离险地,樊一翁也已被制住,说道:「两位在此稍待,我送绝情丹去救人要紧。」裘千尺奇道:「什么绝情丹?

  你也有绝情丹?」杨过道:「是啊。你请瞧瞧,这是不是真的丹药。」说着从怀中取出小瓶,将那枚四四方方的丹药倒了出来。裘千尺接过手来,闻了闻药味,道:「不错,这丹药怎会落入你的手中?你既中情花之毒,怎么自己又不服食?」杨过道:「此事说来话长,待我送了丹药之后,再跟前辈详谈。」说着接过丹药,拔步欲行。绿萼心中又是伤感,又是关怀,幽幽的道:「杨大哥,若是我爹爹拦阻,你须得想个法子才好。」裘千尺喝道:「又是爹爹!你若再叫他爹爹,以后就不用叫我妈妈。」杨过道:「我送丹药去治姑姑身中之毒,公孙谷主决不能阻拦。」绿萼道:「若是他又想毒计对付你呢?」杨过淡淡一笑道:「那也只好行一步算一步了。」

  裘千尺听得疑心大起,问道:「你要去见公孙止,是不是?」杨过道:「是啊。」裘千尺道:「好,我随你一起去,或可助你一臂之力。」杨过初时一心只想着去救小龙女,并计及其它,此刻听了裘千尺这句话,眼前突然现出一片光明:「这贼谷主的原配到了,他焉能再与姑姑成亲?」大喜之下,突然又想到:「绝情丹只有一枚,虽然救得姑姑,但我却不免一死。」思念及此,不禁心下黯然。绿萼见他脸色忽喜忽忧,又想到父母会面,不知要闹得如何天翻地覆,当真是柔肠百转,心乱如麻。裘千尺却极是兴奋,道:「萼儿,你快背我去。」

  绿萼道:「妈,你须得先洗个澡,换套衣衫。」她实是怕见到父母相会的这个局面,只盼挨得一刻是一刻。裘千尺大怒道:「我衣衫烂尽,身上骯脏,是谁害的?难道……」

  忽地想起大哥裘千里常时假扮二哥裘千仞,在江湖上先声夺人、吓倒无数英雄好汉之事,心想自己手足筋络已断,如何是公孙止的对手,便算与他见面,此仇终须难报,只有假扮二哥,先吓他一个心胆俱裂,然后俟机下手,好在他从未见过二哥之面,又料定自己早已死在石窟之中,决无疑心,但转念又想:「我与他多年夫妻,他怎能认我不出?」

  杨过见她沉吟难决,已有几分料到,道:「你怕公孙止认出你的相貌来,是不是?我倒有一件宝贝在此。」于是取出人皮面具,在自己脸上一戴,果然是面目全非,阴气森森的极是怕人。裘千尺大喜,将面具接了过来,道:「萼儿,咱们先到庄子后面的树林中躲着,你去给我取一件葛衫来,还得一把大蒲扇,可别忘了。」绿萼应了,俯身将母亲背起。

  杨过一看周遭情势,原来身处于一个绝峰之顶,四下里林木茂密,远望石庄,却已有数里之遥。裘千尺叹道:「这个山峰叫做厉鬼峰,,谷中世代相传,峰上有厉鬼作祟,因此谁也不敢上来,想不到我重出生天,竟是在这厉鬼峰上。」杨过向樊一翁喝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樊一翁虽然身落敌手,却是丝毫不惧,喝道:「你快快将我杀了,休得多言。」杨过道:「是公孙谷主派你来的么?」樊一翁怒道:「不错,师父命我到山前山后察看,以防有奸人混迹其间,果然不出他人家所料,有人在此干这鬼鬼祟祟的勾当。」

  他一面说,一面凝神打量裘千尺,心想这老太婆不知是谁,怎地公孙姑娘叫她妈妈。原来樊一翁年纪比公孙止夫妇均大,他是带艺投师,公孙止收他为徒之时,裘千尺已经陷身石窟,因此他并不相识,但听到他三人相商的言语,知道他们对师父定将大大不利。

  裘千尺听他言语之中,对公孙止极是忠心,不禁大怒,对杨过道:「快将他毙了,以免后患。」杨过回过头向樊一翁望了一眼,见他凛然不惧,心中倒敬重他是条好汉,但想必不必拂逆裘千尺之意,朗声道:「公孙姑娘,你先背妈妈下去,我料理了这矮子即来。

  」公孙绿萼素知大师兄为人正派,不忍见他死于非命,说道:「杨大哥……」待要出言相求,裘千尺怒喝:「快走,快走!我每一句话你都不听,要你这女儿何用。」绿萼不敢再说,背着母亲觅路下峰。

  杨过走到樊一翁身畔,一伸手,解开了他手臂上的穴道,低声道:「樊兄,你腿上伏兔穴被点,六个时辰后自行消解。我和你无冤无仇,不能害你。」说着展开轻功,追向绿萼而去,樊一翁本已闭目待死,万想不到他竟会如此对待自己,一时怔住了无话可说,眼睁睁望着三人的背影,被岩壁挡住,消失在黑暗之中。

  杨过急欲与小龙女会面,嫌绿萼走得太慢,道:「裘老前辈,我来背你一阵。」绿萼本在担心母亲与杨过言语之间格格不合,听他说愿意背负,心下甚喜,道:「那要你辛苦啦。」裘千尺道:「我十月怀胎,养下这样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儿,一句话就给了你,难道你背我一下也不该么?」杨过一怔,不便接口,只是将她身子抱过来负在背上,一提气,如箭离弦般向峰下冲去。裘千尺虽称铁掌水上飘,轻身功夫可算得武林独步,当年与周伯通缠斗,从中原一直打到西域,连老顽童这等高强的武功也追他不上,裘千尺的功夫是兄长亲手所传,自己也是一等一的轻功,这时伏在杨过背上,但觉他犹似脚不沾地,跑得又快又稳,不由得又是佩服,又是奇怪,心想:「这小子的轻功和我家数全然不同,但绝不在铁掌派功夫之下,却是不能小觑他了。」她本觉女儿嫁了此人大是委屈,只是女儿既然心许,那也无可奈何,此时却渐渐觉得,这个未过门的女婿倒也不致辱没了女儿。不到一顿饭功夫,杨过已负着裘千尺到了峰下,回头看绿萼时,她还在山腰之中,等了良久,她才奔到山脚,已是娇喘细细,额头见汗,三人悄悄绕到庄子后面,绿萼不敢进庄,却向邻家去借了自己的衣衫,以及母亲所要的葛衫蒲扇。裘千尺将长袍,还给杨过,戴上人皮面具,穿了葛衫,手持蒲扇,由杨过与绿萼左右扶着,走向庄门。

  进门之际,三人心中都是思潮起伏,裘千尺一离十余年,此时旧地重来,更是感慨万千。但见庄门口点起大红灯笼,一眼望进去尽是彩绸喜帐,鼓乐之声,正从大厅传将出来。众家丁见到裘千尺与杨过,均感愕然,但见有绿萼陪同在侧,自是不敢多有言语。三人直闯进厅,只见贺客满堂,喜气盈盈,公孙止全身吉服,站在左首。右首的新娘凤冠霞帔,面目虽不可见,但身材苗条,自是小龙女了。天井中火光一闪,砰砰砰三声,连放了三个铳,赞礼人叫道:「吉时已到,新人同拜天地!」

  裘千尺哈哈大笑,只震得烛影摇红,屋瓦齐动,朗声说道:「新人交拜天地,旧人那便如何?」她手足筋络虽断,内功却丝毫未失,在石窟中心无旁鹜,日夜勤修苦练,十四年的修练倒抵得旁人二十八年有余,这两句话喝将出来,各人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暗,厅上红烛竟自熄灭了一半。众人吃了一惊,一齐回过头来。公孙止听了喝声,本已大感惊诧,一见杨过与女儿安然无恙,站在这蒙面怪客的两旁,更是愕然不安,喝道:「尊驾是谁?」

  五四:半枚丹药裘千尺逼紧嗓子,冷笑道:「我和你谊属至亲,你还假装不认得我么?」她说这两句话之时,气运丹田,虽然声音不响,但远远传了出去,这水仙幽谷四周皆山,过不多时,四下里回声响应,只听得「不认得我么?不认得我么?」的声音纷至沓来。

  金轮法王、潇湘子、尹克西等均在一旁观礼,听了裘千尺的话声,知是一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无不群情耸动,一齐注目。

  公孙止见他身披葛衫、手摇蒲扇,正与前妻所说妻舅裘千仞的形貌相似,但说是裘千仞到来,此事绝不可能,瞧此人来意不善,暗自戒备,冷冷的道:「我与尊驾素不相识,说什么谊属至亲,岂不可笑?」厅上诸人中以尹克西最是熟悉武林旧事,见了裘千尺的葛衫蒲扇,心念一动,说道:「阁下莫非是铁掌水上飘裘千仞裘老前辈么?」裘千尺哈哈一笑,将蒲扇摇了几摇,说道:「我只道世上识得老杇之人都死光了,原来还剩着一位。」

  公孙止不动声色,道:「尊驾当真是裘千仞么?只怕是冒名顶替之徒。」裘千尺吃了一惊,心道:「这贼杀才恁地机灵,须知我不是?」想不透他从何处看出破绽,当下微微冷笑,却不回答。

  杨过不再理会他夫妻俩如何捣鬼,抢到小龙女身边,右手握着绝情丹,左手揭去罩在脸上的红巾,叫道:「姑姑,张开嘴来。」小龙女乍见杨过,心中怦的一跳,惊喜交集道:「你果然好了。」她此时已知公孙止心肠歹毒,行止戾狠,所以答允与他成婚,全是为了要救杨过一命,见他突然到来,还道公孙止言而有信,已治好了他身上之毒,杨过手一伸,将绝情丹送在她的口内,叫道:「快吞下!」小龙女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依言吞入肚内,但觉一股凉意,直透丹田。绿萼急叫道:「你给她吃了,你自己呢?」小龙女立时会意,惊道:「你还没服解药么?」

  这时厅上立时乱成一团,公孙止见杨过又来捣乱,欲待制止,却又忌惮这蒙面怪客,不知是何等厉害的人物,一时不敢发作。杨过将小龙女头上的凤冠霞帔,扯得粉碎,挽着她的手臂,退在一旁,说道:「姑姑,这贼谷主有苦头吃了,咱们瞧热闹吧。」小龙女心中一片混乱,偎倚在杨过身上,不知说什么好。那浑人马光祖见杨过突然到来,心中说不出的喜欢,那理会他与小龙女在一起,实不喜旁人前来打扰,却上前问长问短,啰唆不清。

  尹克西素闻裘千仞二十年前威震大江南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又听他一笑一喝,山谷鸣响,内功极是深厚,有心与他结交,于是上前一揖,笑道:「今日是公孙谷主大喜之期,裘老前辈也赶来喝一杯喜酒么?」裘千尺指着公孙止道:「你可知他是我什么人?」

  尹克西道:「这倒不知,却要请教。」裘千尺道:「你要他自己说。」

  公孙止又问一句道:「尊驾当真是铁掌水上飘?」双手一拍,向一名绿衫弟子道:「去书房将东边架上的拜盒取来。」绿萼六神无主,顺手端过一张椅子,让母亲坐下。公孙止暗暗奇怪:「怎地她与那姓杨的小子摔入鳄鱼潭中,居然不死?」片刻之间,那弟子将拜盒呈上,公孙止打了开来,取出一信,冷冷的道:「数年前,我曾接到裘千仞的一通书信,倘若尊驾真是裘千仞,那么这封信便是假的了。」裘千尺吃了一惊,心想:「二哥和我反目以来,从来不通音问,怎地有书信到来?却不知这信中说些什么来?」大声道:「我几时写过什么书信给你?当真是胡说八道。」

  公孙止听了她说话的腔调,忽地记起一个人来,猛吃一惊,背心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但随即想道:「不对,不对,她死在那地底石窟之中,连骨头也早化成了灰。但人这究竟是谁?」当下打开书信,朗声诵读道:「止弟尺妹均鉴:自大哥于铁掌峰上丧身于郭靖黄蓉之手……」裘千尺听了这第一句话,心中不禁又悲又痛,喝道:「什么?谁说我大哥死了?」她生平与裘千里兄妹之情最笃,忽地听到他的死讯,全身发颤,声音也变了。她本来气发丹田,话声之中难分男女,此时深情流露,「谁说我大哥死了」这句话之中,显出了女子声气。

  公孙止为人极是机警,一听眼前之人竟是一个女子,虽然内心深处惊恐更甚,但更加断定她绝非裘千仞,当下继续读信道:「……愚兄深愧过去数十年中,极亏友于之道,以至兄妹失和,罪皆在愚兄也。中夜自思,恶行种种,又岂仅获罪于大哥贤妹而已?比者华山二次论剑,愚兄得蒙一灯大师点化,今已放下屠刀,皈依三宝矣。修持日浅,俗缘难断,青灯古佛之旁,亦常忆及兄妹昔日之欢也。临风怀想,维愿多福,衲子悔生合什。」

  他一路读,裘千尺一路暗暗饮泣,等到那信读完,他忍不住放声大哭,叫道:「大哥,二哥,你们可知我身受的苦楚啊。」倏地揭下面具,叫道:「公孙止,你还认得我么?

  」这一句厉声而喝,大厅上又有七八枝烛火熄灭,余下的也是摇晃不定。烛光黯淡之中,众人眼前突地出现一张满脸惨厉之色的老妇面容,无不大为震惊,谁也不敢开口,厅上眼前突地出现一张满脸惨厉之色的老妇面容,无不大为震惊,谁也不敢开口,厅上寂静无声,各人心中怦怦跳动。

  突然之间,站在屋角里侍候的一个老仆奔上前来,叫道:「主母,主母,你可没有死啊。」裘千尺点点头道:「张二叔,亏你还记得我。」那老仆极是忠心,见主母无恙,喜不自胜,连连磕头,叫道:「主母,这才是真正的大喜了。」厅上的贺客之中,除了金轮法王等少数几个外人,其余都是谷中邻里,凡是三四十岁以上的,大半认得裘千尺,一时七张八嘴,拥上前来问长问短。

  公孙止大声喝道:「都给我退开!」众人愕然回首,只见他对裘千尺戟指喝道:「贱人,你怎地又回来了?居然还有面目来见我?」

  绿萼一心盼望父亲认错,与母亲重归于好,那知听他竟说出这等话来,激动之下,奔到父亲跟前,跪在地下,叫道:「爹,妈没有死,没有死啊。你快陪罪,请她原恕了吧!

  」

  公孙止冷笑道:「请她原恕?我有什么不对了?」绿萼道:「你将妈妈手足筋络挑断,幽闭在地底石窟之中。让她死不死活不活的苦渡十多年时光,爹爹,你怎对得住她啊。

  」公孙止冷然道:「是她先下手害我,你可知道么?她将我推在情花丛中,叫我身受千针万刺之苦,你知道么?她将解药浸在砒霜液中,叫我服了也死,不服也死,你可知道么?

  她还逼我手刃……手刃一个我心爱之人,你可知道么?」绿萼哭道:「女儿都知道,那是柔儿。」公孙止已有十余年没听人提起这个名字,这时不禁脸色大变,抬头向天,喃喃的道:「不错,是柔儿,是柔儿,是这个狠心毒辣的贱人,逼得我杀了她的。」只见他脸色越来越是凄厉,轻轻的叫着:「柔儿……柔儿……」

  杨过心想这对冤孽夫妻谁都不是好人,自己中毒已深,在这世上已活不了几日,这几天之中只盼与小龙女找个人迹不到之所,安安静静的渡过,那里还有心思去分辨公孙止夫妇的谁是谁非,轻轻拉了小龙女的衣袖,低声道:「咱们去吧。」

  小龙女道:「这女人真的是他妻子么?他真的这么关了十多年?」她心地诚纯洁,实难相信世上有如此恶毒之人。杨过道:「他夫妻二人是互相报复。」小龙女偏着头沉沉半晌,低声道:「这个我就不懂啦。难道这女人也是和我一般,被逼和他成亲?」在她心中想来,二人若非被逼成婚,定然你怜我爱,岂能有这种极可怖的相互残害?杨过摇头道:

  「世上好人少,恶人多,这种人的心思,原朼教旁人难以猜测……」正说到此处,忽听公孙止大喝一声:「滚开!」右腿一抬,绿萼身子飞起,向外撞将出来,金是给父亲踢了一脚。

  她身子飞去的方向,正是对准了裘千尺的胸膛。裘千尺手足用不得力,只得低头一避,但绿萼来势太快,砰的一响,她身子与母亲肩头相碰,裘千尺仰天一交,连人带椅的向后摔去,光秃秃的脑门正好撞在石柱之上,登时鲜血溅柱,爬不起身。绿萼给父亲踢了这一脚,也是俯伏在地,昏了过去。

  杨过本欲置身于这场是非之外,眼见公孙止如此凶暴,忍不住的怒气勃发,正要上前与他理论,小龙女身形一晃,已抢上前去,将裘千尺扶起,在她脑门后「玉枕穴」上推拿了几下,抑住流血,然后撕下衣襟,给她包扎伤处,向着公孙止喝道:「公孙先生,她是你元配夫人,为何你待她如此?你既有夫人,何以又想娶我?便算我嫁了你,你日后对我,岂不也如对她一般?」这三句问话问得痛快淋漓,公孙止张口结舌,无言以对。马光祖忍不住大声喝采,潇湘子冷冷的道:「这位姑娘说得不错。」

  公孙止对她实怀一片痴恋,虽给她问得语塞,心中却并不动怒,低声下气的道:「柳儿,你怎能与这恶泼妇相比?我是爱你唯恐不及,我对你若有丝毫坏心眼儿,管教我天诛地灭。」小龙女淡淡的道:「天下我只要他一个人爱我,你就是再喜欢我一百倍,我也半点不希罕。」说着过去拉住了杨过的手。杨过愤激异常,心道:「姑姑这般倾心待我,偏生我已活不了几日,这都是你这狗贼害的。」指着他喝道:「你说对我姑姑没半点坏心眼儿,哼,你将我陷身死地之中,却来骗她成婚,这是好心眼儿么?她身中情花之毒,你明知无药可救,却不向她说破,这是好心眼儿么?」小龙女吃了一惊,颤声道:「当真么?

  」杨过道:「不要紧,这药你已服下了。」说着微微一笑,这微笑中又是凄凉,又是愉快,心想:「我把药给你服了,我是甘心情愿的为你而死啊。」

  公孙止望望裘千尺,又望望小龙女和杨过,眼光在三人脸上扫了一转,心中妒恨、情欲、失望、羞愧,各种激情纠结在一起,平素虽是极有涵养,此时却已陷入半疯之境,突然一俯身,从新婚交拜的红毡之下取出阴阳双刀,当的一声互击,喝道:「好,好!今日咱们一齐同归于尽吧!」众人万料不到他在吉具之下竟藏着凶器,不禁同声「噫」了一下。

  小龙女冷笑道:「过儿,这等恶人,原也不必跟他客气。」呛啷一响,也从新娘的大红喜服之下取出一对剑来,正是那君子剑与淑女剑。杨过大喜,叫道:「啊,你只是为了救我,这才假意和他成婚。」要知小龙女虽然不通世务,但对付心中恨恶之人,下手时却半点也不留情,当时为孙婆婆报仇,即曾杀得重阳宫中全真诸道心惊胆战,广宁子郝大通几乎性命不保。此日公孙止害得她与杨过不能团圆,她早已有了以死相拼之念,是以喜服下暗藏双剑,只待他救了杨过,立时俟栈相刺,若是不胜,那便自刎以殉,决不将贞洁丧在这水仙幽谷之中。

  众贺客见一对新婚夫妇原来各藏刀剑,都是惊愕无已,只有金轮法王等少数有识之士,早料到这场喜事必无美满结果,但见裘千尺一击即倒,与她先前所显示的深厚内功殊不相称,却是大感诧异。

  杨过从小龙女手中接过君子剑来,说道:「姑姑,咱们今日杀了这匹夫,给我报仇。

  」小龙女将淑女剑一震,奇道:「给你报仇?」杨过暗自难过,但想此事不能跟她说穿,只说:「这贼杀才害的人不少。」长剑抖处,径刺公孙止左胁。他知今日之斗,实是极为凶险,小龙女身上情花之毒虽解,自己却中毒极深,若是双剑合璧,施展「玉女素心剑法」,一动真情,立时剧痛难当,于是目不斜视的望着敌人,使开「全真剑法」,一招一式,法度谨严无比。这一路剑法若是由马钰、丘处机等老道出手,自是端稳凝持,深具厚重古朴之致,在杨过使来,却不免显得少年老成,微见涩滞。

  公孙止知他二人双剑联手的厉害,一上手即使开阴阳倒乱刀法,右手黑剑,左手金刀,招数凌厉无前。但杨过的全真剑法乃当年王重阳所创,虽不如敌手凶悍,却是变化精微,杨过谨守不攻,连接了他三招。小龙女一声呼叱,挺着淑女剑攻击公孙止后心。公孙止恚恨难当,心道:「这个花朵一般的少女原是我新婚夫人,此时却与旁人联剑攻我。」又想:「裘千尺突然出现,揭破前事,自己威信扫地,颜面无存,非但再难逼迫小龙女成婚,连这水仙幽谷的基业也已不保。但他仗着武功精湛,数十年来所谋无不顺遂,今日虽遇棘手难题,还是要拼武力一逞,只要将杨过打败,便挟着小龙女远走高飞,纵然她只活得三十六日,这三十六日之中也要叫她成为自己妻室。」他心思越想越邪,这倒乱刀法却越来越是猛恶。

  小龙女使着玉女剑法,待要和杨过心意相通,发扬「素心剑」的威力,那知他目光始终不和她相遇,只是自顾自的挥剑拒战。小龙女好生奇怪,道:「过儿,你怎么不瞧我?

  」她心中柔情渐动,剑光忽长。杨过听了她的语声,心中一震,登时胸口剧痛,剑招稍缓,嗤的一下,衣袖已被黑剑划破,小龙女大惊,刷刷刷连攻三剑,阻住公孙止进击。杨过道:「我不能瞧你,也不能听你说话。」小龙女软语温存:「为什么?」杨过只怕再遇危险,粗声答道:「你要我死,那就跟我说话。」她怒气一生,疼痛登止,将公孙止黑剑的招数尽行接了过来。

  小龙女好生歉然,道:「你别生气,我不说啦。」突然心念一动:「啊,我剧毒已解,难道他并未服药?」想到此处,又是感激,又是怜香,当真是柔丝万缕,深情无限,这一下劲随心生,玉女素心剑法威力大盛,招数递将出去,竟然将杨过全身要害,尽行护住。本来她既守护杨过,杨过就该代她防御敌招,但他不敢斜目旁视,变得她全身一无守备,处处能受敌招。

  公孙止的目光何等敏锐,数招之间,早已瞧出破绽,但他不欲伤害小龙女半分,一刀一剑,均是向杨过猛烈砍刺,但见攻的果是如惊涛冲岸,守的却也似坚岩屹立,数十招中公孙止竟是半点也奈何不得敌手。

  这时绿萼已经醒转,站在母亲之旁观斗,她见小龙女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尽力守护杨过,不禁自问:「若是换作了我,当此生死之际,也能不顾自身而护他么?」想到此处,轻轻叹了口气,心道:「我定能如这位姑娘这般待他,只是他却万万不肯如此待我。」正自胡思乱想,忽听裘千尺叫道:「假刀非刀,假剑非剑!」杨过与小龙女听了,同时一怔。

  二人尚未明白她这两句话的用意,裘千尺又叫道:「刀即是刀,剑即是剑。」

  杨过与公孙止斗了两次,一直在潜心思索他这阴阳倒乱刀法的秘奥所在,但觉他将轻飘飘的黑剑硬砍硬拆,一柄沉厚重实的锯齿金刀却是灵动飞翔,走的全是单剑的路子,招数极是奇特。但若以刀作剑,以剑作刀,那也罢了,偏生倏忽之间,他剑法中又显示刀法,而刀招中也隐隐含着剑招的杀着,端的是变化无方,捉摸不定,此时忽听得裘千尺叫了那十六个字,灵机一动,心道:「难道他刀上的剑招、剑上的刀招全是花假?」眼见那黑剑横肩砍了过来,明明是大刀的招数,心中只当他是一柄长剑,君子剑一挺,双剑相交,铮的一声,但若对方武功稍差,不能适当应付,那刀招却也能够伤人。

  杨过一试成功,心中大喜。当下凝神找他刀剑中的破绽,心想他招术错乱,虽然奇妙,但路子定然不纯,拆了数招,忽听裘千尺道:「攻他右腿,攻他右腿。」杨过见他金刀晃动,下盘实是无隙可乘,但想裘千尺手足劲力虽失,胸中所藏的武学却丝毫未减,公孙止的武功既是她所传授,想来定知他的虚实,当下依然攻击对方右腿。公孙止横刀架开,右腿处无隙可乘,但这么一横刀,左肩与左胁却同时暴露。杨过不等裘千尺指点,长剑闪处,已将他腋底的衣衫划破。公孙止咒骂了一声,向后跃开,怒目向裘千尺喝道:「老乞婆,瞧我放不放过你?」说着又挺刀向杨过攻了过去。

  杨过举剑一挡,裘千尺又道:「踢他后心!」此时二人正面相对,要跟他后心决无可能,但此时杨过对裘千尺已颇具信心,相信她这话中必有深意,不管如何,径往敌人后心抢去。公孙止回刀后削,裘千尺叫道:「刺他眉心。」杨过心道:「我刚转到他背后,你又要我刺他眉心。」但势在紧迫,不及多想,立时又转到敌人身前,正欲挺剑刺他眉,裘千尺又叫道:「削他屁股!」

  绿萼在旁瞧得两掌心中都是汗水,皱起了眉来,心道:「妈这般乱喊乱叫,那不是在反助爹爹么?」她口中不言,马光祖却已忍不住大声说道:「杨兄弟别上了这老太婆的当,她要累死你。」杨过前后转了几次,已隐约体会到裘千尺的用意,听她呼前便即趋前,听她喝后立时抢后,果然数转之后,公孙止右胁下露出破绽,他长剑一抖,嗤的一声,衣衫刺破,剑尖入肉寸余,公孙止胁下登时鲜血迸流。

  众人「噫」的一声,一齐站了起来。法王等均已明白,原来裘千尺并不是指点杨过如何取胜,却是教他如何从不可胜之中,寻求可胜之机,不是指出公孙止招数中的破绽,而是要杨过在敌人绝无破绽的招数之中,逼他露出破绽,她一连指点了几次,杨过聪明之极,已领会了这上乘武学的精义,心中佩服无已,暗想:「敌人若是高手,招数中焉有破绽可寻?这位裘老前辈的指点,当真令人受用不尽。」

  但要迫得公孙止露出破绽,非但武功必须胜过,尚得熟他的招数,方能于十余招之前,对他所有的后着应变料得清清楚楚,而逐步引导他走上失误之途,此一点唯裘千尺所能,杨过却是只明其理,无力自行,当下听着她的指点,剑光霍霍,向公孙止前后左右一阵急攻,二十余招后,公孙止腿上又中了一剑。

  这一剑着肉虽然不深,但拉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几有五六寸长。公孙止心想:「这男女二人并力守护,急切间伤不得姓杨的小子,再斗下去,我须丧身在这小贼的剑下。」当年他为了自己活命,曾将心爱的情人刺死,此时事在危急,也已顾不得小龙女,当下黑剑晃动,刷的一刀,向小龙女肩头砍了下去。杨过一惊,挺剑代她守护,猛听得裘千尺叫道:「刺他腰下。」杨过一怔,心想:「姑姑此时受攻,我如何不救?但裘老前辈每次指点均有深意,想来这是一招围魏救赵的妙着。」心念甫动,长剑已圈转刺他腰下。

  忽听得小龙女「啊」的一声叫,臂上已受重创,呛啷一声,淑女剑掉在地下,公孙止黑剑斜掠,挡开了杨过一招。杨过大惊,急叫:「你快退开,我一个人对付他。」他这一动情关注,胸口又是一阵疼痛。小龙女受伤不轻,只得退了下来,撕衣襟裹扎伤口。杨过奋力恶斗,对裘千尺的指点失误甚是恼怒,向她怒目横了一眼,裘千尺自是明白他的用意,冷笑道:「你怪我什么?我只助你杀敌,谁来管你救人?哼哼,这姑娘的死活,与我有甚相干?」杨过怒道:「你两夫妻真是一对儿,谁都没有心肠!」

  这一句话骂得甚是厉害,裘千尺只是冷笑一声,也不动怒,脸上神色自若,静观二人酣斗。杨过斜眼瞧了小龙女一眼,见她靠在一张椅上,缓缓包扎伤口,料想并无大碍,精神一振,剑招一变,自全真剑法变为玉女剑法。公孙止见他的剑法本来稳重端严,突然间轻灵跳脱,丰姿绰约,登时如换了一个人一般,心下微感奇异,暗想:「此人诡计多端,别在捣什么鬼?」但接招之下,只觉他剑法吞吐激扬,宛然名家风范,与小龙女的剑法正是一路,心中疑心尽去,当下金刀黑剑,同时攻了上去。

  十余招后,杨过又渐渐落了下风,给他逼得不住倒退,裘千尺累次出言指点,但杨过恼她有意损伤小龙女,对她的呼叫宛似不闻,暗道:「谁要你来啰唆?」刷刷刷刷四剑,长吟道:「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口中长吟,剑招配合着这四言诗句,挥舞得潇洒有致。

  公孙止一呆,道:「什么?」杨过又吟道:「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盼生姿。」那诗句是四字一句,剑招也是四招一组,吟到「风驰电逝」时剑去奇速,而「凌厉中原,顾盼生姿」这句上却是迅猛之余,继以飘逸。公孙止从没见过这路剑法,听他吟得好听,攻势登缓,凝神捉摸他诗中之意,心知他剑招与诗意相合,只要领会了诗中含义,便能破他剑法。但听他又吟道:「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这几句诗吟来甚是淡然自得,剑法却是大开大阖,峻洁雄秀,尤其最后两句,似乎心有二用,令人难以捉摸。

  小龙女此时已裹好创口,见杨过的剑法使得好看,但从未听他说起过,不禁问道:「过儿,这是什么剑法,谁教你的?」杨过笑道:「我自己琢磨的,姑姑你说好么?那朱子柳在英雄宴上以书法化入武功,我想以诗句初化入武功,也必能够。」小龙女道:「很好啊……」忽听得金轮法王赞道:「杨兄弟,你这份聪明智能,真叫老衲佩服得紧。下面几句自然是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荃……」公孙止心一念动:「这大和尚是在出言指点我了。」当下也不及细想这和尚是何用意,但想「俯仰自得」必是上一剑之后紧接下一剑,当即挥黑剑先守上盘继守下盘,金刀从中盘疾攻了过去。

  原来金轮法王文武全才,虽然僻居西藏,对于汉人经史百家之事,无所不窥,他听杨过口中吟诗,早知他的下句,是以先说了出来,想借公孙止之手,将他除去。这一次公孙止果然抢了先着,杨过剑招未出,已被他将去路尽数封住,锯齿金刀却从中路要害处递了过来。好在杨过听到法王吟诗,也早防有此着,收住自创的四言诗剑法,长剑横守中盘,左手食指铮的一震,在敌人金刀背上一弹。

  公孙止只感手臂一震,虎口微微发麻,心中暗自吃惊:「这小子的古怪武功真多。」

  要知裘千尺适才这一弹,使的正是黄药师所传的弹指神通功夫,只因他功力未够,不能克敌制胜,这一招若是让黄药师弹上了,公孙止的金刀非脱手不可。但也就只这么一指,杨过已于瞬息之间从下风抢回上风,长剑飞舞,使的也是黄药师所授的「玉箫剑法」,这玉箫剑与弹指功夫,都是以攻击敌人穴道为主,剑指相配,饶是杨过功夫未纯,但一阵急攻,也使公孙止招架不易。此时裘千尺又在旁呼喝:「他剑刺右腰,刀劈项颈!」「他剑削右肩,刀守左胁。」竟将公孙止每一招每一路招数都先行喝了出来。

  如此一来,杨过自是有胜无败。当法王抢吟诗句之时,杨过自可立即变招,公孙止的武功却是裘千尺所授,他虽另有家传武学,但这些武功的招数裘千尺也是无一不知,因此不论他如何腾挪变化,总是给裘千尺先行喝了出来。只听得她叫道:「他刀剑齐攻你上盘!」这一句呼喝,时分拿捏得极是阴毒,恰好公孙止刀剑已出,无法中途改变,而杨过却有余裕抵挡。杨过头一低,向前疾趋,横剑护背,左指已截到了他脐下一寸五分的「气海穴」。他大喜之下,心想敌人必受重创,不料公孙止飞过一腿,竟向他下颚踢到。

  杨过一惊之下,向旁急窜数尺,这才想起此人身上穴道极是奇特,先前小龙女用金铃索打他穴道,也是明明打中而不受伤害,如此说来,要伤他可是千难万难了。正自彷徨无计,公孙止刀剑又已攻上,但听裘千尺叫道:「他刀剑交叉,右剑攻左,左刀砍右。」杨过不遑多想,当即竭力抵御。

  依二人功力而论,杨过小龙女早已不敌,全赖裘千尺抢先提示,点破了公孙止所有的厉害家数。此时二人翻翻滚滚,已拆了七八百招,谷中诸子弟固然瞧得心惊胆战,而潇湘子等众高手也是目眩神驰,猜不透这场激战到底谁胜谁败,眼看双方每一招都是极其凶险,均能致敌死命,但在危急关头,总能化解闪避。

  刀光剑影之中,只见公孙止张口喘气,杨过汗透重衣,二人进退趋避之际均已不如先前灵动。公孙绿萼心想再斗下去,二人必有一伤,她固不愿杨过斗败,却也不忍眼见父亲身受损伤,低声向裘千尺道:「妈,你叫他们别打啦,大家来评评理,说个谁是谁非。」

  裘千尺「哼」了一声,道:「斟两碗茶过来。」绿萼心中烦乱,但依言斟了两碗茶。抢到母亲面前。裘千尺一伸手,取下了包在头顶的那块血布。

  她脑门撞柱流血,是小龙女撕下衣襟替她包扎,此时取下包布,头顶又有鲜血流出。

  绿萼惊道:「妈!」裘千尺道:「别作声。」将布上的血液挤了少许在茶碗之中,一抬头见绿萼脸上大有惊疑之色,于是在另一碗茶中也挤了一些血液。她将两碗轻轻晃动,鲜血混入茶中,片刻间不见痕迹,这才又将那块破布按在头顶伤口之上,提气叫道:「都斗得累了,喝一碗茶再打!」对绿萼道:「送茶去给他们解渴,一人一碗。」

  五五:忽施袭击绿萼知道母亲对父亲怨毒极深,只盼能致之于死地,先见她在一碗茶中混血,虽然不明其理,但心想此事对父亲定然不利,后来见两碗茶一般无异,这才去了疑惧之心,走到厅心,朗声说道:「请喝茶吧!」

  公孙止与杨过早就口渴异常,听得裘千尺的叫声,一齐手跃开。绿萼将茶盘先送到父亲面前。公孙止心想此茶是裘千尺命她送来,其中必有古怪,多半是下了毒药,将手一摆,向杨过道:「你先喝。」杨过坦然不惧,顺手拿起一碗,放到口边,公孙止道:「好,这碗给我!」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茶碗。杨过笑道:「是你女儿斟的茶,难道还能有毒药?

  」说着一饮而尽。公孙止向女儿脸上一看,见她神色平和,心想:「萼儿对这小子大有情意,茶中自然不会下毒,我已跟他掉了一碗,还怕怎地?」当下也是一口喝干,铮的一下,刀剑并击,说道:「不用歇气啦,咱们再打,哼,若非这老贱人指点,你便有十条小命,也都已丧身在我金刀之下。」

  裘千尺忽然阴恻恻的道:「他闭穴之功已破,你尽可打他穴道。」公孙止一呆,但觉舌根之处,隐隐有血腥之味,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原来他所练的闭穴功夫决不能饮食半点荤腥,否则功夫立破,他怕无意之中沾到,是以严令水仙幽谷之人不食荤腥,旁人虽然不练这上乘内功,却也迫得陪他吃素。他防范虽周,那想到裘千尺竟会行此毒计,将自己血液和入茶中?杨过喝一碗血茶自是丝毫无损,公孙止的上乘闭穴内功却就此片刻间化于流水。他狂怒之下,回过头来,只见裘千尺左手拿着一碟蜜枣,右手一枚枚的送往口中,吃得津津有味,缓缓的道:「这功夫是我所传,由我而破,那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啊。」

  公孙止眼中如欲喷出血来,举起刀剑,向她疾冲过去。绿萼一惊,抢到母亲身前相护,突觉耳畔呼呼风响,似有暗器掠过,公孙止大叫一声,兵刃撤手,掩住右眼,疾奔而出,只听得他惨声呼号,愈去愈远,终于在群山之中渐渐隐没。厅上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裘千尺用甚法子伤他。

  只有杨过和绿萼方始明白,裘千尺所用的,仍是口喷枣核功夫。

  当杨过与公孙止激斗之际,她早已嘴嚼蜜枣,在口中含了七八颗枣核,但见公孙止武功大进,自己纵然喷出枣核袭击,只怕他也闪避得了,若是一击不中,给她有了防范,以后便再难伤他,因此先用血茶破了他的闭穴功夫,乘他怒气勃发之际,突发枣核,这是她十余年潜心苦修的唯一武功,劲道之强,准头之确,不输于天下任何独门暗器,若不是绿萼突然抢出,挡在面前,公孙止不佰双目齐瞎,而目眉心穴道中核,登时便送了性命。

  绿萼见父亲忽地奔出,心中不忍,呆了一呆,叫道:「爹爹,爹爹!」想要追出去察看。裘千尺厉声道:「你要爹爹,便跟他去,永远别再见我。」绿萼左右为难,但想一来此事究竟父亲不对,而母亲受苦之惨,远胜于他,二来父亲已然远去,要追也已追赶不上,当下从门口缓缓回来,垂首不语。

  裘千尺凛然坐在椅上,东边瞧瞧,西边望望,冷笑道:「好啊,今日你们都是喝喜酒来着,这杯酒没喝成,岂不扫兴?」众人给她冷冰冰的目光瞧得心头发毛,只怕她口中突然喷出古怪暗器来,给她伤了性命。谷中诸人只是一味惊惧,法王与尹克西等却各暗自戒备。

  小龙女与杨过见公孙止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都是深深叹息了一口长气,各自伸出手来,相互紧紧握住了。

  小龙女见公孙止受伤远走,虽是他罪有应得,但想起他的救命之恩,也是不禁怃然,向杨过使个眼色,两人并肩往厅外走去。刚到门口,裘千尺突然大声喝道:「杨过,你要到那里去?」杨过回转身来,一揖到地,说道:「裘老前辈,绿萼姑娘,咱们就此别过。

  」他自知命不久长,也不说什么「后会有期」之类的话了。

  绿萼回了一礼,黯然无言。裘千尺怒容满脸,喝道:「我将独生女儿许配于你,怎地既不改口称我岳母,又这么匆匆忙忙的便走?」杨过一愕,心道:「你唯将女儿许配于我,我可没说要啊。」裘千尺道:「此间彩礼齐全,灯烛俱备,贺客也到了这许多,咱们武学之士也不必婆婆妈妈,你们二人今日便成了亲吧。」杨过为了小龙女,与公孙止舍死忘生的几番恶斗,金轮法王等都曾亲眼目睹,听了裘千尺此言,知道必然又是一番风波,各人互相望了一眼,有的微笑,有的轻轻摇头。

  杨过一手挽着小龙女的臂膀,一手倒按君子剑的剑柄,说道:「裘老前辈一番美意,晚辈极是感激,但晚心有所属,实非令爱良配。」说着慢慢倒退。他知裘千尺性情极是古怪,说不定斗然口喷枣核,是以按剑以防。

  裘千尺向小龙女怒目横了一眼,冷冷的道:「嘿,这小狐狸果然美得出奇,无怪老的为她着迷,小的也为她颠倒。」绿萼道:「妈,杨大哥与这位姑娘早有婚姻之约,这中间详情,女儿慢慢再跟你说。」裘千尺啐了她一口,怒道:「呸!你当我是什么人?我说过的话,也能改口么?姓杨的,别说我女儿容貌端丽,没一点配你不上,便她是个丑八怪,今日我也非要你娶她为妻不可。」

  马光祖听她说话横蛮,不由得哈哈大笑,大声说道:「这谷中的夫妻当真是一对活宝,老公逼人家闺女成亲,老婆也硬逼人家小子娶女,别人不要,成不成?」裘千尺冷冷的道:「不成!」马光祖裂开大口,哈哈大笑,突然波的一响,一枚枣核射向他的眉心,真的是来如电闪,无法闪避。马光祖惊愕之下,头一抬,拍的一声,枣核已将他两颗门牙打落。马光祖大怒,虎吼一声,扑了过去。尹克西急叫:「马兄,小心!」但听波波两响,马光祖右腿「环跳」、左足「阳关」两穴同时被枣核打中,双足一软,摔在地下爬不起来。

  这三枚枣核实在去得太快,直是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杨过当马光祖大笑之际,已知裘千尺要下毒手,抽出长剑想过去救卫,但终是迟了一步,忙伸手将他扶起,解开了他的穴道。马光祖是个浑人,极肯服输,见裘千尺手脚不动,口一张便将自己打倒,心中好生佩服,翘起大拇指道:「老太婆,你本事比我大,老马不敢得罪你啦。」

  裘千尺毫不理他,瞪着杨过道:「那你是决意不娶我女儿了?」公孙绿萼在大庭广众之间受此羞辱,再也忍耐不住,拔出腰间的匕首,指在自己胸口,大声道:「妈,你再问一句,女儿当场死给你看。」裘千尺嘴一张,波的一响,一枚枣树核射了过去,打在匕首之上,这一下劲力好大,那匕首横飞而出,插在石柱,深入数寸,烛光照射之下,那剑柄兀自微微颤动。众人「噫」的一声,无不倒抽一口凉气。

  杨过心想留在这里徒然多费唇舌,手指在剑刃上一弹,和着剑刃振起的嗡嗡之声,朗声吟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挽起一个剑花,携着小龙女的手转身便走。

  绿萼听着「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那两句话,更是伤心欲绝。取过更换下来的杨过那件破衫,双手捧着,走到杨过面前,悄然道:「杨大哥,衣服也还是旧的好。」杨过道:

  「谢谢你。」伸手接过。他和小龙女都知她的心意,乃是故意挡在杨过身前,好教裘千尺不能喷枣核伤他。小龙女脸含微笑,点头示谢。绿萼小嘴向外一努,示意二人快快出去。

  裘千尺喃喃的念了两遍:「人不如故,人不如故。」忽地提高声音,说道:「杨过,你不肯娶我女儿,连性命也不要了吗?」杨过凄然一笑,又倒退一步,跨出弓大厅的门槛。小龙女心中一凛道:「慢着。」朗声问道:「裘老前辈,你有丹药能治情花之毒么?」

  绿萼早已想到此事,但料到母亲必以此要胁杨过,逼他娶已为妻,是以一直不敢出言相求,她虽是个女孩儿家,实不便当众为杨过求恳,然而事在危急,再也顾不得许多,转身说道:「妈,若不是杨大哥援手,你尚困身石窟之中,大难未脱,咱们有恩报恩,你设法解了他身上之毒吧。」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世上恩仇之际便能这般分明?那公孙止对我是报了恩么?」绿萼大声道:「女儿最恨三心两意,喜新厌旧的男子,这姓杨的若是舍却旧人,想娶女儿,女儿便是死了,也决不嫁他。」这几句话倒投合了裘千尺的心意,但一转念,立即明白了女儿的用心,她是爱极了杨过,若是她愿意相娶,她自是千上万肯,只是迫于眼前的情势,只盼自己取出丹药先救他的性命再说。

  金轮法王与尹克西等瞧着这幕逼婚的好戏,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都是脸露微笑。法王直至此时,才知杨过身中剧毒,心中暗自得意,但愿他坚持到底,料想裘千尺这种性格之人,若不是遂了自己意愿,决不能突发好心,取出丹药救他。

  裘千尺的眼光从东到西,在各人脸上缓缓扫过,说道:「杨过,这里的人中,有的盼你死,有的愿你活。你自己愿死呢还是愿活,好好想一想吧。」杨过伸手搂住小龙女的腰,朗声道:「她若不能归我,我若不能归我,咱俩宁可一齐死了。」小龙女甜甜一笑,道:「正是!」他与杨过心意相通,二人爱到情浓之处,死生大事却也看得淡了。裘千尺却难以明白她的心思,喝道:「我若不伸手救他,这小子便要一命呜呼,你懂不懂?他只能再活三十六天,你知不知道?」小龙女道:「你若肯相救,咱两个儿能多聚几年,自是极感大德。你不肯救,咱俩在一起便只三十六天,那也好啊!反正他死了,我也不活着。」

  她说这几句话时,美丽的脸庞上显得十分的漠不在乎。要知她自幼受师父之训,屏绝七情六欲,事事不动声色,何况她心意早决,更是坦然无惧。裘千尺望望她,又望望杨过,只见二人相互凝视,其情之痴,其意之诚,那是自己一生之中从未领略过,从未念及过的,原来世间男女之情,竟有如此者,不自禁想起自己与公孙止夫妻一场,竟落得如此下场,长叹一声,双颊上流下泪来。

  绿萼纵身过去,扑在她的怀里,哭道:「妈,你给他治了毒吧。我和你找舅舅去,舅舅心中很牵挂你,是不是?」裘千尺一流泪水,心中牵动柔情,但随即想起二哥裘千仞信中那句话来:「自大哥于铁掌峰上丧身于郭靖黄蓉之手……」自己手足残废,二哥又已出家为僧,则大哥之仇,岂非永不能报?这小子武功不弱,他既坚不肯娶我女儿,那么命他替我报仇,也可了却一桩大事。

  她想到此处,缓缓伸手入怀,将世间唯此一枚的绝情丹用指甲切成两半,取了半枚出来,托在掌心,说道:「丹药这便给你,你不肯做我女婿,那也罢了,可你须得答应我办一件事。」

  杨过与小龙女互视一眼,料想不到她竟会突起好心,二人虽说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眼前既有生路,自是喜出望外,齐声问道:「老前辈要办什么事,咱们自当尽力。」裘千尺缓缓的道:「我是要你去取两个人的首级,交在我的手中。」杨过与小龙女一听,立时想到,她要所杀之人,其中之一必是公孙止。杨过对这人自是绝无好感,他自丧了一目,闭穴内功又破,虽然其它武功未失,但短期之内不免大受影响,要追杀他谅亦不难,但想他是公孙绿萼之父,这少女对自己一片痴情,要去杀她父亲,不禁大费踌躇。小龙女心中,也觉此人虽恶,对已总是有救命之恩,但瞧裘千尺的神色,若不办到此事,她的丹药无论如何不会给杨过的了,看来只有先答应此事再说。

  裘千尺见二人脸上有为难之意,冷然道:「我也不知这二人和你们有甚瓜葛牵连,但我是非杀这二人不可。」说着将半枚丹药在手中轻轻一拋一拋。杨过听她话中之意,所说的似乎并非公孙止,于是问道:「裘老前辈与何人有仇?要晚辈取何人的首级?」裘千尺道:「你没听见那人读信么?杀我大哥的,叫做什么郭靖、黄蓉。」

  杨过大喜,叫道:「那好极了。」这二人正是晚辈的杀父仇人,裘老前辈便是无此嘱咐,晚辈也要找这二人报仇。裘千尺心中一凛,道:「此话当真?」杨过指着金轮法王道:「这位大师与这二人也有过节,晚辈之事,曾跟他说过。」

  裘千尺眼望法王,法王点了点头,道:「可是这位姓杨的兄弟啊,那时却明明助着郭靖、黄蓉来与老衲为难。」小龙女与绿萼恼恨这和尚时时从中挑拨,同时向他怒目横视一眼。金轮法王只作不见,微笑道:「杨兄弟,此事可有的吧?」杨过笑道:「是啊。待我报了父母之仇,还得向大师领教几招。」法王双手合什,说道:「妙极,妙极!」

  他二人在一旁斗口,裘千尺却在想自己的心事,左手一挥,向杨过道:「我也不管你的话是真是假,你将这枚药拿去服了吧。」杨过走上前去,将丹药接在手中,一看只有半枚,心中已明白了九成,笑道:「须得取那二人的首级,才来调换另外半枚。」裘千尺点头道:「你聪明得紧,一瞧便知,不用旁人多说。」杨过心想:「先服了这半枚再说,总是胜于不服。」当下将半枚丹药放入口中,咽一口唾液,吞入肚中。

  裘千尺道:「这绝情丹世上只剩下了半枚,你服了半枚,还有半枚我藏在一个地方,十八日后,你若携二人首级来此,我自取出给你。否则你纵将我擒住,叫我身受千刀万剐之苦,再将我投入石窟之中,我也决不会给你。说话到此为止,我裘千尺说话斩钉截铁,各位贵客请便,杨大爷,龙姑娘,咱们十八日后再见。」说着闭上眼睛,不再理睬众人,显是有逐客之意。

  小龙女道:「为什么限定十八日?」裘千尺闭着眼睛道:「他身上的情花之毒,原来是三十六日发作,现下服了半枚丹药,毒势聚在一处,发作反而快了一倍,十八日后再服半枚,立时解毒,否则……否则……」说到此处,只是挥手命各人快去。

  杨过与小龙女知道此人已无可理喻,当下快走出谷,找到了坐骑,并骑而去。

  杨过进水仙幽谷之时,将那匹廋马留在谷外,此时与小龙女携手出谷,一声呼哨,那瘦马从树林中窜了出来。杨过进谷虽只三日,但这三日中遍历艰险,数度濒于死亡,此时得与心上人并肩离此险地,真乃恍如隔世。此时天已黎明,站在高岗上俯视幽谷中树木森森,晨光照射之下,满眼青翠,实是一处极佳妙的所在。杨过携着小龙女之手,走到一株亭亭如盖的槐树之下,说道:「姑姑……」小龙女偎倚在他身边,嫣然一笑,道:「我瞧你别叫我姑姑了吧。」

  杨过心中,早已不将她当作师父看待,叫她「姑姑」,也只是一向叫得惯了,听她这么说,心里一甜,回首凝视着她漆黑的眼珠子,道:「那我叫你作什么?」小龙女道:「你爱叫什么。」杨过微一沉吟,道:「我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时光,便是在古墓中跟你一起厮守,那时我叫你姑姑,便到死都叫你作姑姑。」小龙女笑道:「那时我打你屁股,你也很快活吗?」杨过忽地伸出双臂,将她搂在怀里,只觉她身上温馨的气息混和着山谷间花木的清气,真是教人心魂俱醉,难以自己,轻轻的道:「咱们如这般厮守一十八日,只怕已快活得要死了,别再去杀什么郭靖、黄蓉啦。与其奔波劳碌、厮杀拼命,咱们还是安安静静,快快活活地过十人天的好。」

  小龙女道:「你说什么,便怎么好。以前我老是要你听话,从今儿起,我只听你的话。」她一向神色冷然,如今心胸中充满爱念,眉梢眼角以至身体手足,无不温柔婉娈,自己觉得,全心全意的听杨过话,那才是最快活不过之事。

  杨过怔怔的望着她,过了良久,缓缓的道:「你眼中为什么有眼泪?」小龙女拿着他的手,将脸颊贴在他手背上轻轻磨擦,柔声道:「我……我不知道。」过了片刻,道:「一定是我太喜欢你了。」杨过道:「我知道你在为一件事难过。」小龙女抬起头来,突然泪如泉涌,扑在他的怀里,抽抽噎噎的哭道:「过儿,你……你……咱们只有十八天,那怎么够啊。」杨过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轻轻的道:「是啊,我也说不够。」小龙女道:「我要你永远这么待我,要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

  杨过捧起她的脸来,在她淡红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毅然道:「好,说什么也得去杀了郭靖、黄蓉。」舌尖上尝着她泪水的咸味,胸中情意激动,真欲全身爆裂一般。

  忽听左首高处一人高声笑道:「便算要卿卿我我,也不用这般迫不及待。」杨过转头来,只见数十丈外的一个山岗之上,金轮法王、尹克西、潇湘子、尼摩星、马光祖六人并肩站立,说这话的,正是金轮法王。原来杨过与小龙女匆匆离谷,未理会其余诸人,法王等随后出来,远远跟在二人后面。杨过与小龙女大难之后重会,除了对方之外,其余一切全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二人在槐树下情致缠绵,却给法王隔山望到了。

  杨过想起在绝情谷中法王数次与自己为难,险险葬身在他的言语之下,早知如此,他在荒山结棚养伤之际,就该一掌送了他性命,自己助他疗伤,枉他为一派宗主,竟是如此的以怨报德。小龙女见他目光中露出怒火,柔声道:「别理他,这种人便是过一辈子,也没咱们活一时三刻的欢喜。」

  只听马光祖大声叫道:「杨兄弟,龙姑娘,咱们一齐去吧。这种荒山野岭之上,有什么好玩。」杨过心想自己只盼与小龙女安安静静的多过一刻好一刻,偏生有这种不识趣之人前来滋扰,但他知马光祖是一片好心,于是朗声答道:「马大哥请先行一步,小弟随后便来。」

  马光祖道:「好吧,那你们快些来。」金轮法王哈哈大笑道:「那又何必要你费心?

  他们爱在这荒山野地耽上一十八天啊?」裘千尺说杨过十八天后毒发之言,大厅上人人闻知,这时马光祖听他竟如此说,不禁勃然大怒,一把抓住法王的衣襟,骂道:「贼秃,你的心肠忒也歹毒!咱们与杨兄弟同来谷中,你不助他已是不该,一路上冷言冷语,是何道理?」法王微微冷笑,道:「你放不放手?」马光祖怒道:「我不放,你便怎样?」法王右手一拳迎面去。马光祖道:「好啊,你动粗么?」提起浦扇大的手掌抓他的拳头,那知法王这一拳乃是虚招,左手倏地伸出,在他背上一托,刚劲柔劲同时使出,马光祖一个庞大的身躯立时飞起,往山坡上摔将下来。好在那山坡上全是长草,马光祖又是皮粗肉厚,这一摔,未受重伤,但已是额角青肿,半天爬不起来。

  杨过隔着高岗见二人动手,知道马光祖定要吃亏,急忙纵身赶去,但为时不及,马光祖已结结实实的摔了一交,当下伸手扶起,二人并肩又上岗来。马光祖虽是浑人,却也有个呆主意,知道硬打定然斗不过和尚,口中哼哼唧唧,叫道:「啊哟,啊哟,手臂给贼秃打断啦。」

  金轮法王应蒙古王子忽必烈之聘,受封为蒙古第一国师,潇湘子与尼摩星心中一直忿忿,此时见他如此横法,更是恼怒,两人相互使个眼色,潇湘子道:「大师武功果然了得,不愧了蒙古第一国师的封号。」法王道:「岂敢,岂敢……」他鉴貌辨色,知逆尼潇二人立时有出手之意,而杨过与小龙女在一旁更是跃跃而动,尹克西心意如何,尚不得而知。他虽自恃武学深湛,但若这五大高手并肩来攻,自己决然抵挡不住,口中敷衍对答,心里却在寻思脱身之计。

  那知马光祖哼哼唧唧,走到他背后,猛起一拳,砰的一声,正中在法王脑门,以法王的武功,马光祖偷袭本难得逞,但此时他全神灌注在杨过、潇湘子等五人身上,对这浑人毫不在意,竟被他大力一拳,犹如铁锤般锤得眼前金星乱冒。他惊怒之下,回肘一撞,马光祖胸口中了肘锤,大叫一声,软绵绵的往前倒了下来。法王身子微矮,马光祖这庞大的身躯正好跌在他的肩头。他左足一点,已窜出丈余,径往坡下奔去。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杨过持剑在手,第一个追了下去。那法王武力果然了得,肩头虽然负了一个将近三百斤的巨人,仍是行走如飞。杨过、小龙女、尼摩星等都是一等一的轻功,但数十丈内竟然追他不上。杨过足下加快,渐渐逼近,法王倏地站住,回过头来,狞笑说道:「好,你们是一齐上呢,还是单打独斗?」说着倒举马光祖,将他脑袋对准山坡边的一块岩石,作势要撞将下去。

  杨过绕到他的身后,先将他去路挡住,说道:「你若伤他性命,咱们自是拥而上。」

  法王哈哈一笑,将马光祖拋在地下,说道:「这种浑人,也值得与他结怨?」双手伸入袍底,左手白光闪闪,右手黄气澄澄,已各取一只银轮一只铜轮在手,双轮一碰,嗡嗡之声,从山谷间传了出去,傲然道:「那一位先上?」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切磋武学,咱做买卖的只在旁观摩观摩。」法王微微放心,暗想:「此人两不相助,少了一个劲敌。」潇湘子为人最是阴险,心想自己并无胜他把握,还是让旁人打头二阵,耗了他的力气,自己再来乘其敝而取,于是说道:「尼兄,你武功强过小弟,请先上!」

  尼摩星虽然性格暴躁,却非愚笨之人,听了潇湘子之言,已知他的心意,但自负武功独步天竺,释迦掷象功威不可当,心想纵然胜不得金轮法王,也不致落败,当下顺手掀起山坡上一块极大的岩石,喝道:「好,我试试你两个轮子的厉害。」举起巨岩,径向法王当胸砸来。尼摩星身材本矮,这块巨岩偏生甚高,竟比他头顶还高出半尺,瞧来最轻也有三四百斤。众人见他不用兵刃,举起这样大石便打,无不吃了一惊。

  日前在绝情谷石室中各运内功抗热,尼摩星曾被炙得晕倒,金轮法王心想此人内功也只平平,不料他天生神力,竟举大石砸到,当下不敢与他硬碰,左足一挫,避开巨岩锋锐,右手铜轮向他背心横扫过去。尼摩星抓着巨岩,竟是举重若轻,回手一挡。铜轮与岩石相碰,火星四溅,镗的一声,只震得山谷鸣响。法王左臂微微发麻,心想:「这小黑炭的武功极怪,甚是不可大意。他力气再大,举了这块巨岩,瞧他支持得几时?」于是双轮飞舞,展开轻身功夫绕着尼摩星身子转动。

  杨过将马光祖救起,与小龙女并肩站着观斗,见尼摩星神力过人,武功特异,两人心中均感惊诧。但见二人又斗片时,尼摩星的力道丝毫不衰,突然大喝一声:「阿婆星!」

  将岩石往法王当胸掷了过去。

  原来他这一掷,正是天竺佛家的一种极厉害武功,叫作释迦掷象功。据佛经中言:释迦佛为太子时,一日出城,大象碍路,太子手提象足,掷向高空,过三日后,象还堕地。

  成为深沟,今名掷象坑。这自是一个寓言,用以形容佛法不可思议,后世天竺武学之士练成一种外功,能以巨石掷物,即以此命名。此时尼摩星运此神功掷巨,但见那岩石在空中急速旋转,疾往法王飞撞过去。金轮法王武功虽强,那敢硬接硬碰,右足一点,已向旁跃开丈余。尼摩星身子突然飞起,追上大石,双掌击出,那大石转个方向,又向法王追去。

  这次飞掷,是第一次的余势加上第二次掷力,因而比之第一次力道更强。

  论到武功造诣,法王实是在尼摩星之上,只是这释迦象功他从所未见,一时之间竟攻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眼见大石转向飞到,只得又跃开闪避。

  尼摩星乘胜追击,那巨岩给他一次加力,去势越来越是威猛。法王心念一动:「如此再打下去,须败在这黑矮子手中,必得立时另想办法。」他一面闪避,一面寻思变招取胜之道,猛听得山后马蹄声响,势若雷鸣,旌旗展动,冲出一彪人马。法王与尼摩星恶斗方酣,无暇旁视,杨过等却已看清,但见人强马壮,长刀硬弩,却是一队蒙古精兵。旗影下一人驻马观斗,突然催马上前,叫道:「罢手,罢手!」但见那人科头黄袍,手中拿着一张铁弓,正是蒙古王子忽必烈。

  尼摩星听到叫声,纵上去双掌一击,那块巨岩挟着一股列风,砰腾砰腾的滚下山坡,势道极是威猛。忽必烈翻身下马,一手执住法王,一手执住尼摩星,笑道:「原来两位在这儿切磋武功,真令小王大开眼界。」他何尝不知二人是因事斗殴,但为顾全双方面子,想轻轻一言揭过。法王微微一笑,道:「这位尼兄武大有独到之处,难得难得。」尼摩星怪眼一横,道:「我道蒙古第一国师如何了不起,原来……哼哼!」法王勃然大怒,心道:「难道我当真斗你不过。」正要开言,忽必烈笑道:「此处风物良佳,岂可无酒?左右,快取酒来,让咱们痛饮三杯!」

  五六:攻打襄阳蒙古人自来生长旷野,以天地为居室,荒山饮食,与在堂上无异,当即有侍卫取过烈酒干脯,布在地下。忽必烈向小龙女望了两眼,心下暗惊:「人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见她与杨过携手并肩,神情亲密,问杨过道:「这位姑娘是谁?」杨过道:「这位龙姑娘,是小人的授业师父,也是小人未过门的妻子。」他自经绝情谷中一番出生入死的恶斗,更将羁糜天下英雄豪杰的礼法丝毫不放在眼里,心里偏偏要让世人皆知,我杨过乃是要娶师为妻。

  蒙古人对于忠君孝亲、敬师友弟这一套礼数,却远没汉人考究,忽必烈是以也不觉奇怪,只听说这少女传授过他武艺,心中多了一层敬意,笑道:「果然是郎才女貌,天生佳偶,妙极妙极。来,大家尽此一碗,为两位庆贺。」说着举起酒碗,一饮而尽。法王微微一笑,也举碗饮干。余人跟着喝酒,马光祖更是连尽三碗。小龙女对蒙古人本无好感,此时听忽必烈赞自己与杨过乃是良配,不由得心花怒放,喝了碗酒后,脸色更增娇艳,心想:「那些汉人个个说我和过儿成不得亲,这位蒙古王爷却连说妙极,瞧来还是蒙古人见识高呢。」心中暗暗起了相助蒙古人之意。

  忽必烈笑道:「各位三日不归,小王正自记挂得紧。只因襄阳军务紧急,未能相待,小王已在大营留下传言,请各位即赴襄阳军前效力。今日在此巧遇,大畅予怀。」法王道:「我军攻打襄阳,可顺利否?」忽必烈皱眉道:「襄阳守将吕文焕本是庸才,小王所忌者,郭靖一人耳。」杨过心中一凛,问道:「郭靖确在襄阳。」

  忽必烈道:「这郭靖与先父总角时曾有八拜之交,当年远征西域,迭出奇计,乃是我太祖皇帝手下第一爱将。我父逝世时曾对我言道:南朝主昏臣奸,兵将懦弱,人数虽众,殊不足畏,但若遇上郭靖,却须千万小心。唉,父王果有先见,我军顿兵襄阳,久攻不下,皆是因这郭靖从中作梗。」杨过站起身来,叉手说道:「这姓郭的与小人有杀父大仇,小人不才,请命去刺死了他。」

  忽必烈喜道:「小王邀聘各位英雄好汉,正是如此。但听人言道,这郭靖武功算得中原汉人第一,又有不少异能之士相助。小王屡遣勇士行刺,每次均遭失手,或擒或死,无一得还。杨兄弟虽然武勇,却是独木难支,小王意欲请众位英雄一齐混入襄阳,并力下手。只要杀了此人,襄阳便唾手可下。」

  法王、潇湘子等一齐站起,叉手说道:「愿听王爷差遣,以尽死力。」忽必烈大喜,道:「不论是那一位刺杀郭靖,同去的诸位俱有大功,但亲自下手之人,小王当奏明皇上,封赏公侯世爵,授以大蒙古国第一勇士之号。」潇湘子、尼摩星等人,对公侯世爵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但若得称大蒙古国第一勇士,却是名扬天下,实乃生平之愿。要知蒙古此时兵威四被,幅员之广,旷古未有,除西域四大汗国之外,中国亦已三分而有其二,自帝国中心而至四境,快马须奔驰一年方至,若得称为第一勇士,那时举世武林豪杰,无不钦仰。众人听了忽必烈之言,均是大为振奋。小龙女却深情无限的望着杨过,心中在想:「要它什么公侯世爵,什么天下第一勇士,我只盼你好好的活着。」

  众人又饮数碗,站起身来,蒙古武士牵过马匹,杨过、小龙女、金轮法王等一齐上马,跟在忽必烈之后,疾趋南驰,往襄阳而来。沿途但见十室九空,遍地尸骨,蒙古兵见到汉人,无不肆意虐杀,杨过瞧得心中恼怒,待要出手干预,却又碍着忽必烈的颜面。

  杨过暗自寻思:「这些蒙古兵如此残暴,将我汉人瞧得猪狗不如,待我刺杀郭靖、黄蓉之后,必当杀几个蒙古最歹毒的军汉,方消心中之气。」

  众人胯下所乘,都是蒙古精选的良马,不数日抵达襄阳郊外。其时两军交战,已有月余,满山遍野都是断枪折矛、凝血积骨,由此可以想见双方激战之惨烈。蒙古军得探马报知,皇弟忽必烈亲临前敌,全军元帅、大将,一齐迎出三十里外,但见怒马腾跃,铁甲锵锵,军容极其壮盛。各将帅见忽必烈乘马而前,一齐翻身下马,伏在道旁。忽必烈「哼」

  了一声,道:「襄阳城久攻不克,师老无功,岂不堕了我大蒙古的声威?」众将帅齐声答道:「小将该死,请殿下治罪。」忽必烈扬鞭一击,坐骑向前疾奔而去。诸将帅久久不敢起身,人人战栗。杨过见忽必烈对待自己及金轮法王等甚是和易,但驾御诸将却这等威峻,心中暗自钦服:「蒙古军兵勇将悍,主帅严明,恃此南攻,大宋如何是其敌手?」

  翌晨天甫黎明,蒙古军大举攻城,但见矢下如雨、石落似雹,纷纷向城中打去。接着驾起云梯,四面八方的爬上城去,但城中守御严密,每八名兵士合持一条大木,将云梯推开城墙。只见数百名蒙古兵攻上了城墙,蒙古军中呼声震天,每个百夫长率领一个百人队,蚁附攀援。猛听得城中梆子声急,在墙后闪出一队弓手,将蒙古援军射住,接着又抢出一队宋兵,手举火把,焚烧云梯。梯上蒙古兵纷纷跌落。

  城上城下大呼声中,只见城头闪出一队勇壮汉子,长矛利刃,向爬上城墙的蒙古兵攻去。这队汉子并不穿宋兵服色,有的黑色短衣,有的黄布长袍,攻杀之际也不成队形,但个个身矫捷,显然颇有武功。攻上城墙的蒙古兵均是军中勇士,自来所向披靡,但遇上这队汉子,砍杀数合,即被一一杀败。或尸横城头,或碎骨墙下。宋军中,一个身穿灰布长袍中年汉子尤其神威凛凛,他手中不持兵刃,纵横来去,一见已方有人受厄,立即纵身过去解围,掌风到处,直如虎入羊群一般。

  忽必烈亲自在城下督战,见这汉子如此英勇,不由得呆了半晌,叹道:「天下勇士之中,更有谁及得上这汉子。」杨过正在他身侧,说道:「王爷可知此人是谁?」忽必烈一惊,道:「岂难道他是郭靖?」杨过道:「正是!」

  此时城头上数百名蒙古兵已被杀得没剩下几个,只有最勇悍的三名百夫长一手持盾,一手持矛,兀自在城垛子旁负隅而斗。城下的万夫长生怕王爷责怪,吹起角号,又率大队攻城,想将城头上这三名百夫长接应下来。只听得郭靖一声长啸,大踏步上前,一名百夫长一矛刺去,郭靖抓住矛杆向前一送,跟着左足飞出,踢在另一名百夫长的盾牌之上,这两名百夫长虽勇,那里抵挡得这一送一踢的神力,登时几个觔斗翻下城头,筋断骨折而死。

  第三名百夫长年纪较长,头发灰白,自知今日已难以活命,挥动长刀,直上直下的乱砍,势若疯虎。郭靖左臂倏出,抓住他持刀的手腕,右掌正要一掌劈落,忽地一怔,那百夫长也已认出郭靖的面目,叫道:「金刀驸马,是你!」原来他正是郭靖当年西征时的旧部,黄蓉计取撤麻耳罕,此人即是最先降入城中的勇士之一。

  郭靖想起旧情,叫道:「嗯,你是鄂尔多不是?」那百夫长见郭靖仍旧记起自己的名字,不禁热泪盈眶,叫道:「正是,正是小人。」郭靖道:「好,念在昔日情分,今日饶你一命。下次再被我擒住,休怪我无情。」转头向左右道:「取过绳子,缒他下去!」

  当下两名健卒取过一条长索,缚住鄂尔多的腰间,慢慢将他缒到城下。鄂尔多乃是蒙古军中赫赫有名的勇士,突然被城头用绳索缒了下来,城下的蒙古兵将好生奇怪,不知是何变故,一齐后退数十丈,城头也停止放箭,两军一时罢斗。鄂尔多到了城下,拜伏在地,朗声叫道:「金刀驸马既然在此,小人万死不敢再犯虎驾。」郭靖站在城头,神威凛然,喝道:「蒙古主帅听着,大宋与蒙古昔年同心结盟,合力灭金,你蒙古何以犯我疆界,害我百姓?大宋百姓人数多你蒙古十倍,若不急速退兵,我大宋义兵四集,管教你这十多万蒙古军死无葬身之地。」他这几句话乃是用蒙古话所说,中气充沛,一字一句的送到城下。那城墙既高,两军相距又远,但郭靖这几句话,数万蒙古军个个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相顾失色。

  一名万夫长引着鄂尔多来到忽必烈跟前,禀报郭靖释他的原由。鄂尔多述说当年跟随郭靖西征,那金刀驸马如何用兵如神,如何克敌制胜,说得有声有色。忽必烈脸色一沉,喝道:「拿下砍了!」鄂尔多大叫:「冤枉!」那万夫长道:「殿下明见,这鄂尔多颇有战功……」忽必烈手一挥,四名卫士早将鄂尔多拉下,斩下首级,呈了上来。诸将在旁瞧着,无不震恐。忽必烈向万夫长道:「此人以阵亡之例抚恤,另赏他妻子黄金十斤。牲口二百。」万夫长大惑不解,应道:「是,是。」忽必烈道:「我既杀此人,却又赏他家属,你们不明其理,是也不是?」诸将一齐躬身道:「要请殿下赐示。」忽必烈见杨过嘴角边略带笑意,道:「杨兄弟,你必知孤意,向诸将说说吧。」杨过心中一动:「此人手段厉害,我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而遭其忌?」当即答道:「小人也正不明白呢。」

  忽必烈哈哈大笑,道:「这百夫长夸说郭靖厉害,不论是虚是实,均属动摇军心,是否当斩?但他奋勇先登,力战至最后一人,岂非当赏?」诸将一齐拜伏。

  但经此一来,蒙古兵军心已沮,忽必烈知道今日即使再并力攻城,也是徒遭损折,决然讨不了好去,当即传令退军四十里下寨扎营,眼见城下蒙古军积尸数千,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士,心中大是不忿,但见襄阳城垣坚固,守备严密,却是无隙可乘,不禁叹了口气。左右两名卫士互视一眼,齐道:「小人为殿下分忧,也教他折折锐气。」突然翻身上马,快步驰到城下,拉动铁弓,两枝狼牙鵰翎疾向郭靖射去。

  这二人骑术既精,箭法又准,正是马奔追风,箭去似电,蒙古人骑射之术,果然是举世无双。城上城下刚发得一声喊,双箭已射到郭靖胸口小腹,眼见他不及闪避,那知他双手向内一拢,一手抓着一枝长箭,劲透十指,倏地向下掷出。

  那两名卫士尚未转身,要瞧明白郭靖是否被双箭射死,突然箭到,两人都是透胸而过,倒撞下马。城头宋军喝彩如雷,擂起战鼓助威。

  忽必烈闷闷不乐,领军北退。大军行出数里,杨过道:「王爷不须烦恼,小人这便进城去取那郭靖性命。」忽必烈摇头道:「那郭靖智勇双全,果然名不虚传,今日一见,更觉此事棘手。」杨过道:「小人在郭靖家中住过数年,又曾为他出力,他对我决无防范之心。」忽必烈道:「适才攻城之时,你站在我身旁,只怕他在城头已然瞧见。」杨过道:

  「小人已防到此着,攻城之时,与龙姑娘均以大帽遮眉、皮裘围颈,他决计认不出来。」

  忽必烈道:「既是如此,盼你立此大功,封赏之约,决不食言。」

  杨过随口道谢一声,正要转身与小龙女一齐辞出,忽见法王、潇湘子、尹克西诸人脸上均有异色,心念一动:「这些人均怕我此去刺死郭靖,得了蒙古第一勇士的封号,定要从中阻挠,使我难竟大功。」于是向忽必烈道:「殿下,小人有一事告禀。」忽必烈道:

  「请说不妨。」杨过道:「小人去刺郭靖,乃是为报私仇,兼之要以他首级,去换救命丹药,如能托王爷之福,大事得成,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封号,万万不敢领受。」忽必烈道:

  「这却如何?」杨过道:「小人武功远不及在座诸位,如何敢称第一勇士?王爷须得应允此事,小人方敢动身。」忽必烈见他言辞诚恳,确是本意,又见了旁人神情,已猜到他的心意,说道:「既是如此,人各有志,我也不便勉强。」

  杨过当即圈转马头,与小龙女并骑向襄阳驰去,在途中摔去了大帽皮裘,纯系汉人打扮,到得城下时天已向晚,只见城门紧闭,城头一队队兵卒来去巡逻。杨过大声叫道:「我姓杨名过,特来拜见郭靖大爷。」城上守将听得呼声,见他只有一人相从,又是一个女子,料非敌人行诈攻城,当即向郭靖禀报。过不片时,两个青年走上城头,向下一望,一人叫道:「原来是杨大哥,只你们两位吗?」杨过见是武氏兄弟,心想:「郭靖害我父亲,不知武氏兄弟的父亲是否从旁相助?」当下笑答道:「武二哥么?郭伯伯在不在城内?

  」武修文道:「请进来吧。」命兵卒打开城门,放下吊桥,迎接杨过与小龙女入城。

  二武引着二人来到一座大屋之前,郭靖满脸堆欢,抢出门来,向小龙女一揖为礼,拉着杨过的手笑道:「过儿,你们两位来得正好,鞑子攻城正急,两位一到,我平添臂助,真乃满城百姓之福。」小龙女是杨过之师,郭靖对她平辈相敬,客客气气的让着进屋,对杨过却极是亲热。杨过左手被他握着,想起此人乃是杀父大仇,居然这般假惺惺作态,恨不得拔出剑来,一剑刺死了他,只是忌惮他的武功,不敢贸然动手,脸上强露笑容,说道:「郭伯伯安好,郭伯母安好。」他汉腔愤恨,却终于没跪下磕头。郭靖豁达大度,竟丝毫没有留心。

  到得厅上,杨过要入内拜见黄蓉,郭靖笑道:「你郭伯母即将临盆,这几天身子不适,日后再见吧。」杨过心中暗喜:「我深忌黄蓉智计过人,被她看出破绽,此人抱恙,那真是天助我成功。」说话之间,中军进来禀报道:「吕大帅请郭大爷赴宴,庆贺今日大胜鞑子。」郭靖道:「你回禀大帅,多谢赐宴,我有远客光临,不能奉陪了。」那中军见杨过年纪甚轻,并无特异之处,不知郭靖何以对他如此看重,竟推却元帅的庆功宴而来陪他,当下满心奇怪,回去禀知吕文焕。

  郭靖在内堂自设家常小宴,替小龙女与杨过接风,由朱子柳、鲁有脚、武氏兄弟、郭芙诸人相陪。朱子柳向杨过连声称谢,说亏得他从霍都取得解药,治了休身上之毒,杨过淡淡一笑,谦让几句。郭芙见了他却神情淡漠,叫了声:「杨大哥。」便不再言语了。酒席之间,只见她双眉微蹙,似有满腹的心事,武氏兄弟也一直避开他的目光,三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鲁有脚与朱子柳却兴高采烈,滔滔不绝的纵谈日间大胜鞑子之事。

  席散时已是初更,郭靖命女儿陪小龙女入内安寝,自己却拉杨过同榻而眠。小龙女入内时向杨过望了一眼,嘱他务须小心,神色之间,深情款款,关念无限。杨过只怕露出心事,将头转过,竟是不敢与她正相视。

  郭靖携着杨过的手同到自己卧室,赞他力敌金轮法王,在乱石阵中救了黄蓉、郭芙和武氏兄弟,随后问他别来的经历。杨过心下暗悔:「早知黄蓉是我杀父仇家,又何必拼命相救?」但转念一想:「若是她死于法王手下,我便无法亲刃仇人。我更因此而不能得见傻姑,只怕我终生认贼为亲,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生怕言多有失,将遇见程英、陆无双、傻姑、黄药师等情由一概不提,只道:「侄儿受伤后在一个荒谷中养伤,后来遇到师父,便同来相寻伯伯。」郭靖一面解衣就寝,一面说道:「过儿,眼前强虏压境,大宋天下当真是危如累卵。襄阳半壁江山的屏障,此城若失,只怕我千万百姓,尽为蒙古人的奴隶了。我亲眼见过蒙古人残杀异族的惨状,真是令人血为之沸。……」

  杨过听到这里,想起途中蒙古兵将施虐行暴种种可怖可恨的情景,不禁咬得牙关格格作响,满腔愤怒。

  郭靖又道:「我辈化尽心力练功学武,固然行侠仗义,济人困危乃是本分,但这只是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称我一声『郭大侠』,乃是敬我为国为民,奋不顾身。然我深感自己才力不足,不能为民解困,实在愧当『大侠』两字。你聪明智能,过我十倍,将来成就,定然远胜于我这是不消说的,只望你记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八个字,日后成为一位名扬天下,受万民敬仰的真正大侠。」

  这一番话,杨过听得耸然动容,只见郭靖言辞诚恳,神色庄严,虽知他是自己杀父之仇,却也不禁肃然起敬,于是答道:「郭伯伯,你死之后,我会记得你今晚这一番话。」

  郭靖那想到他今夜要行刺自己,伸手抚了抚他的头,说道:「是啊,鞠躬尽瘁,死后而后已,国家若亡,你郭伯伯是性命难保的了。好啦,时候不早,咱们睡吧。早听说忽必烈善于用兵,今日退军,或有诡计,这数日中定有一场大厮杀,你养足精神,好大显身手呢。

  」杨过应道:「是。」当即解衣就寝,从绝情谷中带出来的那柄匕首却暗暗藏在贴肉之处,心想:「你武功便再强百倍,我却待你睡熟之后,在被窝之中给你一刀,岂能躲避?」

  郭靖日间恶战,着枕即便熟睡,杨过却是满腹心事,那里睡得着?他卧在里床但听得杨过鼻息调匀,一呼一吸,相隔极久,暗自佩服他内功深厚,过了良久,耳听得四下里一片沉静,只有远远传来守军的刁斗之声,于是轻轻坐起,从衣内摸出匕首,心想:「我将他刺死之后,再去刺杀黄蓉,谅她一个孕妇,济得甚事?大事一成,即可与姑姑同赴绝情谷取那半枚丹药了。那时我和她隐居古墓,享尽人间清福,管他这天下是大宋的还是蒙古的。」

  想到此处,心中极是得意,忽听得隔邻一个孩子大声啼哭起来,接着有母亲抚慰之声,孩子渐渐止啼入睡。杨过胸间一震,猛地记起日前在大路上所见,一个蒙古武士用长矛挑破婴儿肚皮,高举半空为戏,这婴儿尚未死绝,兀自惨叫,心想:「我此刻刺杀郭靖,原是一举手之事。但他一死,襄阳难守,这城中成千成万婴儿,岂非尽被蒙古兵卒残杀为乐?我报一己之仇,却害了无数百姓性命,这一刀怎刺得下去?」

  但转念又想:「我如不杀他,裘千尺如何肯将那半枚绝情丹给我?我若死了,姑姑也决不能活。」他对小龙女相爱之深,世间无事可及,不由得心一横:「罢了,罢了,管他什么襄阳城的百姓,什么大宋的江山。我受苦之时,除了姑姑之外,有谁真心怜我?世人从不爱我,我又何必去爱世人?」当下举起匕首,劲力透于臂,将匕首尖对准了郭靖胸口。

  室中烛火早灭,但杨过双眼能暗中视物,匕首将要刺落之际,向郭靖脸上又望了一眼,但见他脸色慈和,意定神闲,睡得极是酣畅,少年时他对自己种种爱护之情,猛地里涌上心间:桃花岛上他如何亲切相待、如何千里迢迢的送自己赴终南山学艺,如何要将自己独生女儿许配自己,不由得心想:「郭伯伯一生正直,光明磊落,实是个忠厚长者,以他为人,实不能害我父亲。难道傻姑神智不清,胡说八道?我这一刀刺了下去,若是错杀了好人,那可是万死莫赎了。且慢,这事须得探问一下清楚再说。」

  于是慢慢收回匕首,将自遇到郭靖夫妇以来的往事,一件件在心头琢磿寻思。他记起黄蓉对自己一直神色不善,有好几次他夫妇正在谈论什么,一见到自己,立即转话题,细细想来,定是有何重大之事要瞒过自己,又想:「郭伯母收我为徒,何以只教我读书,不肯传授半点武艺?郭伯伯待我这么好,难道不是因为他害了我父亲,心中自咎难安,待我好一些,就算补过?」他望着帐顶,思涌如潮,烦躁难安。

  郭靖虽在睡梦之中,听得他呼吸急促,当即睁眼醒转,问道:「过儿,怎么了?睡不着么?」杨过身子微微一颤,道:「没什么?」郭靖笑道:「你若是不惯和人同榻,我便在桌上睡。」杨过忙道:「不,不要紧。」郭靖道:「好,那快睡吧。学武之人,最须讲究收摄心神。」杨过道:「是。」

  隔了片刻,他终于忍耐不住,道:「郭伯伯,那一年你送我到重阳宫学艺,在终南山脚下牛头寺中,我曾问过你一句话。」郭靖心中一凛,道:「怎么?」杨过道:「那时你大怒拍碑,以致惹起全真教老道们的误会,你还记得我问你的那句话么?」郭靖道:「是了,你是问我你爹爹是怎样去世的。」杨过紧紧瞪视着他,道:「不,我是问你,谁害死了我爹爹。」郭靖道:「你怎知你爹爹是给人害死的?」杨过嘶哑着嗓子道:「难道我爹爹是好好死的么?」

  郭靖默然不语,过了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他死得很不幸,可没谁害死他,是他自己害死自己的。」杨过坐起身来,心情激动异常,道:「你骗我,世上怎能有自己害死自己之事?便算我爹爹自杀;也有迫死他之人。」郭靖心中难过,流下泪来,缓缓的道:「过儿,你祖父和我父亲是异姓骨肉,你父和我也曾义结金兰。你父若是冤死,我岂能不给他报仇?」杨过身子轻轻发战,冲口想说:「是你自己害死他,你怎能替他报仇?」

  但知这句话一出口,郭靖定然提防,再要下手刺他,那便大大不易,当下点了点头,默然不语。郭靖道:「你爹爹之事曲折原委甚多,非一言可尽。当年们问起之时,年纪尚幼,内中情由未能明白,因是我没跟你说。现下你已经长成,是非黑白辨得清清楚楚,待打退鞑子,我从头说给你听吧。」说罢又着枕安睡。

  杨过素知他说一是一,从无虚语,听了这番话后,却又半信半疑起来,心中暗骂:「杨过,杨过,你平素行事一往无前,果敢勇决,何以今日却猥猥崽崽,难道是内心害怕他武功厉害么?今夜迁延游移,失了良机,明日若教黄蓉瞧出破绽,只怕连姑姑都死无葬身之地。」一想起小龙女,精神为之一振,伸手抚摸怀内匕首,那刀锋贴肉,都烫得暖了。

  (神鵰侠侣第二册完,2000/5/27AM08:48陈水扁就任第十任总统后七天,字数247,706)

  旧版神鵰侠侣第三册旧版神鵰侠侣第三册2000/05/27/AM09:12正想将匕首拔出来,忽听窗外有人轻轻弹了三下。杨过急忙闭目,郭靖早已惊醒,坐起身来,道:「蓉儿么?可是有紧急军情?」

  窗外却再无声音,郭靖坐起身来,见杨过睡得鼻息调匀,心想他好容易睡着了,别再惊醒了他,于是轻轻下床,推门出房,只见黄蓉站在天井中向他招手。郭靖走近身去,低声道:「什么事?」黄蓉不答,拉着他手走到后院,四下瞧了瞧,这才说道:「你和过儿的对答,我在窗外都听见啦,他不怀好意,你知道么?」郭靖吃了一惊,道:「什么不怀好意?」黄蓉道:「我听他言中之意,早在疑心咱俩害死了他爹爹。」郭靖摇头道:「他或有疑心,但我已答应将他父亲如何逝世,详细说给他知道。」黄蓉道:「难道真要毫不隐瞒的说给他听?」郭靖道:「他父亲死得这么惨,我心中一直自责。杨康兄弟虽然误入岐途,但咱也没好好劝他,没千方百计救他。」

  黄蓉哼了一声道:「这种人还值得救呢?我只恨杀他不早,否则你那几位师父又何致命丧桃花岛上?」郭靖想到这桩恨事,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黄蓉道:「我听芙儿说,这次过儿来到襄阳,神气很透着点儿古怪,又说你和他同榻而眠。我担心有何意外,一直守在你的窗下。我瞧还是别跟他睡在一房的好,须知人心难测,而他父亲……总是因为一掌拍在我肩头,这才中毒而死。」郭靖道:「蓉儿,那可不能说是你害死他的啊。」黄蓉道:「既然你我都有杀他之心,结果也因我而死,是否咱们亲自下手,那反而无关紧要的了。」郭靖沉思半晌,道:「你说得对。那我还是不跟他明言的为是。蓉儿,你累了半夜,快回房休息吧,住过了今晚,明日我到军营中睡。」

  他对爱妻素来言听计从,绝无违拗,盖心中素知黄蓉识见智计,胜已百倍,料无不中,算无遗策,虽然不信杨过对已怀有恶意,但黄蓉既如此说,也便遵依。于是伸手扶着她腰,慢慢走向内堂,说道:「我瞧让过儿与芙儿早日成亲,也去了咱们一件心事。」黄蓉叹了一口气道:「这件事,我可便不知如何才好了。靖哥哥,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你心中也只有我一个,可咱们的女儿,却既不像我,又不像你,心里同时有两个少年郎君,竟是不分轩轾,这教做父母的有多为难。」

  她说的两个少年郎君,便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二人对郭芙一般的倾心,而郭芙对两兄弟却也绝无偏颇。三人年幼之时还不怎样,现下年纪越长,此事越是尴尬。依郭靖之意,将女儿配了杨过,另寻淑女与武氏兄弟完姻,但黄蓉心思细密,知道中间实有许多难处,饶是她才智过人,却也筹不出一个善策。

  郭靖送黄蓉入房,等她上床睡好,替她盖好了被,坐在床边,握住她手,脸露微笑。

  近月来二人都为军国之事劳碌,夫妻之间难得能如此安安静静的相聚相刻。二人相对不语,心中甚感安适。黄蓉拿着丈夫的手,将他手背轻轻在自己面颊上摩擦,低声道:「靖哥哥,咱们这第二个孩子,你给取个名字。」郭靖笑道:「你明知我不成,又来取笑我啦。

  」黄蓉道:「你总是说自己不成,靖哥哥,普天下男子之中,更没第二个胜得你呢。」这几句话说得情意深挚,极是恳切。

  郭靖俯下头来,在爱妻脸上轻轻一吻,道:「若是男孩,咱们叫他作破虏,若是女孩呢?」他想了一会,道:「你给取个名字吧。」黄蓉道:「丘处机道长给你取这个『靖』

  字,是叫你不忘靖康之耻,现下金国已灭,蒙古铁蹄压境,孩子是在襄阳生的,那就叫她作郭襄,好让她日后记得,自己是生于这兵荒马乱的围城之中。」

  (第十四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