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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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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五:白发老人周伯通哈哈大笑,只笑得白发根根飘动,说道:「是你对,是你对。他们夫妻小两口儿,生的女儿可也挺俊吗?」杨过道:「那女孩儿相貌像郭夫人多些,像郭靖少些,你说俊不俊呢?」周伯通呵呵笑道:「那就好啦,一个女孩子若是浓眉大眼,黑黑的脸蛋,像我郭兄弟一般,那自然是美不了。」杨过知道他心中再无怀疑,但为坚其信,又道:「黄蓉的父亲桃花岛主黄药师兄,和我是莫逆之交,你可认得他么?」周伯通一怔,心想:「你这孩子怎么与黄老邪称兄道弟起来?那你是什么辈份?」问道:「你师父是谁?」杨过道:「我师父的本事大得紧,说出来只怕吓坏了你。」

  周伯通笑道:「我才吓不坏呢。」右手一扬,那只空盘子向他疾飞过去,势道猛烈异常。

  杨过本不知周伯通这个异人的师承门派,盘子飞来本是不敢硬接,但见他扬手时臂不内曲,全以指力发出,同时盘子自右至左的左转,正是全真派的手法。他对全真武功的门道自是无所畏惧,当即伸出左手食指,在盘底一顶,那盘子就在他手指上滴滴溜的转动。

  这一下周伯通固然大是喜欢,而金轮法王、潇湘子、尹克西等也都耸动。尤其是潇湘子,他初时见杨过衣衫褴褛,年纪幼小,那将他放在眼内,此刻不由得改容相对,心想:「凭这盘子飞来之势,我自己也是不敢伸手去接,更何况是用一指之力去接他?只要有半点摸不准他力道的来势,连手腕也得折断了。却不知这少年是何来头?」

  周伯通连叫几声:「好!」但也已瞧出他以指顶盘的武功门道是全真一派的家数,问道:「你识得马钰、丘处机么?」杨过道:「这两个牛鼻子我怎不认识?」周伯通大喜,原来他虽是全真教的高手,但因不能遵守清规戒律,始终没出家做道人。当年王重阳知他性子犹如纯金璞玉,率性而为、一派天真,如果勉强他皈依三清,只有搅得重阳宫乌烟瘴气、全真教上下难安,因此由得他不做道士,这在全真教正式的弟子之中,实是绝无仅有。郭靖、杨康、杨过等虽学过全真武功,却非全真教门下弟子,那与他身份并不相同。周伯通与丘处机等相互间虽然并无蒂芥,总觉得他们行为戒律太多,太过拘谨,心中实在有些儿瞧他们不起。他生平最佩服的除师兄王重阳外,就是放诞落拓的九指神丐洪七公,而与黄药师之邪、黄蓉之巧,也隐隐有臭味相投之感。这时听到杨过称马钰、丘处机为「牛鼻子」,只觉极为入耳,又问:「郝大通他们怎样啦?」

  杨过一听「郝大通」三字,怒气勃发,骂道:「这牛鼻子没出息,终有一日,我要好好叫他吃点儿苦头。」周伯通兴致越来越高,问道:「你要给他吃些什么苦头?」杨过道:「我捉着他绑住了手足,在粪缸里浸他半天。」周伯通大嘉,悄声道:「你捉着他之后,可别忙浸他,你先跟我说,让我在旁偷偷瞧瞧个热闹。」他心中对郝大通其实并无半分恶意,只是天性喜爱恶作剧,旁人胡闹顽皮,那自是投其所好,非来凑个趣儿不可。杨过笑道:「好,我记得了。可你干么要偷偷的瞧?你怕全真教的牛鼻子么?」周伯通叹道:

  「我是郝大通的师叔啊!」

  此言一出,杨过不由得一惊,「啊」了一声。周伯通又道:「他瞧见我,自然要张口呼救,那时我若不救,总是不好意思,若是救他,好戏可又瞧不到啦。」杨过暗自沉吟:

  「此人武功极强,性子虽然朴直,可总是全真派的人。要拉他对付郭靖,他是无论如何不肯。大丈夫心狠手辣,须得如何设法除了他才好。」杨过天性本非奸恶,只因念念不忘于报复父仇,竟尔无所不用其极。周伯通那知他心中起了毒念。又问:「你几时去捉郝大通?」

  杨过道:「我这就去,你爱瞧热闹,那就跟着我吧。」周伯通大喜,拍着手掌站起身来,突然神情沮丧,又坐了下来,说道:「唉,不成,我得上襄阳去。」杨过道:「襄阳有什么好玩?还是别去了吧。」周伯信道:「郭兄弟在陆家庄留书给我,说道蒙古大军南下,必攻襄阳。他率领中原豪杰,赶去相助,叫我也去出一把力。我一路寻他不见,只好追去襄阳了。」忽必烈与金轮法王对视了一眼,心中均想:「有这许多好手相助,只怕襄阳难下。」

  正说到此处,帐门口忽然匆匆进来一个和尚,但见他约摸四十来岁年纪,容貌儒雅,神色举止都似一个书生。他走到忽必烈身旁,两人交头接耳的说了几句话。原来这和尚是汉人,法名子聪,乃是忽必烈的谋主。此人俗家姓刘名侃,少年时在县衙门中做个小吏,后来出家为僧,史书上说:「子聪于书无所不读,尤邃于易,旁通天文、律算、三式之属,论天下事如指诸掌,忽必烈大爱之。」此时他得到卫士禀报,说王爷帐中到了异人,当下先在帐外布置了兵勇,这才入见。

  周伯通抚了抚肚皮,道:「和尚,你走开些,我在跟小兄弟说话。喂,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杨过道:「我姓杨名过。」周伯信道:「你师父到底是谁?」杨过道:「我师父是个女子,她相貌既美,武功又高,可不许旁人提她的名字。」周伯通打个寒噤,想起了自己的旧情人瑛姑,登时不敢再问,站起身来,伸袖子一挥身上的灰尘,金搅得满帐中尘土飞扬。子聪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周伯通大乐,衣袖挥得更加起劲,突然哈哈笑道:

  「我去也!」左手一扬,四柄折断的矛头向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马光祖四人激射过去。四柄矛头破空之声极响,在帐中相距又近,霎时之间已飞到四人眼前。

  潇湘子等一惊,眼见闪避不及,只得各运内劲去接,那知四双手伸出去,一齐接了个空,噗的一声响,四柄矛头都插在地下土中。原来他这一掷劲力运得巧妙异常,一发之后跟着就是一收,矛头刚飞到四人身前,突然转弯落地。这一接不中,马光祖是个戆人,他只觉有趣,哈哈大笑,叫道:「白胡子,你的戏法真多。」潇湘子等三人心中却大为惊骇,忍不住脸上变色。要知适才这一接不中,矛头转弯,其实自己的性命已交在对方手里,如果矛头不是转而落地,却是转向插向自己小腹,凭他这一掷之力,那里还有命在。

  周伯通戏弄四人武功,极是得意,正要出帐,子聪说道:「周老先生,如你这般神通,真是天下少有,小僧敬你一杯。」说着将斟好了的一杯酒送到他面前。周伯通一饮而尽,子聪又送一杯过去,道:「小僧代王爷敬一杯!」周伯通又干了,子聪要待再敬第三杯时,周伯通忽然大叫:「啊哟,不好!我肚子痛,要拉屎。」蹲下身来,解开裤带,就要在王帐之中拉屎。法王等忍不住好笑,大声喝阻。周伯通一怔,叫道:「这肚子痛得不对,不是拉屎。」

  杨过向子聪瞧了一眼,已然明白,原来他是在酒中下了毒。他见周伯通天真澜漫,对他甚有亲近之意,如此中毒横死,却是极为不忍,正想提醒于他,叫他拿住忽必烈,逼子聪取解药相救,忽听周伯信道:「不对,不对,原来是毒酒喝得太少,这才肚子痛了。和尚,快快,再斟三杯毒酒来。」众人愕然相顾,子聪怕他临死时发威,那敢走近他身去?

  周伯通大踏步走到桌边,金轮法王挡在必必烈身前相护,却见他一手提着裤子,一手取过盛酒的酒壸,仰起头咕噜噜的直灌入肚,喝了个涓滴不存。

  众人群相失色,周伯通却哈哈大笑,说道:「对啦,肚子里毒物太多,须得以毒攻毒。」突然张口一张,一股酒浆向子聪激射过去,原来他以内力逼出腹中毒酒,喷发伤人。

  金轮法王眼见危急,拉起桌子一挡,那毒酒射在桌面之上,溅得嗤嗤作响。周伯通笑声不绝,走到营帐门口,忽地童心大起,拉住营帐的支柱,使劲晃了几晃,那粗粗的一根柱子喀的一声断了,一座牛皮大帐登时罩将下来,将忽必烈、金轮法王、杨过等一齐盖罩在内,无一脱身。周伯通大喜,纵身帐上,来回奔驰一周,将帐内各人都踏到了。

  金轮法王在帐内一掌拍出,正好击在他的脚底心,周伯通未曾防备,一个觔斗翻了下来,大叫:「有趣,有趣!」扬长而去。

  待得法王等护住忽必烈爬出,众侍卫七手八脚换柱立帐,周伯通早已去远了。法王与潇湘子等齐向忽必烈谢罪,自愧护卫不周,惊动了王爷。忽必烈豁达大度,丝毫不介于怀,却是不绝称赞周伯通的本事,说此种异人不能罗致帐下,甚感可惜。法王等均有愧色。

  当下重整杯盘,忽必烈道:「蒙古大军数攻襄阳,始终不下。听说中原豪杰聚会守城,眼下这周伯通又去相助,倒是一件棘手之事,不知各位有何妙策?」尼摩星性如烈火,抢先道:「这周伯通武功虽强,但咱们也未必就弱于他了。王爷尽管放胆攻城,咱们兵对兵,将对将,中原固有英雄,西域也有豪杰。」忽必烈道:「话虽不错,但古人有云:未战而妙算胜者,得算多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进兵之前,务须成竹在胸。」子聪道:「王爷之见极是圣明……」他一言未毕,忽听帐外有人大声叫道:「我说过不去就是不去,你们软请硬邀,都是无用。」

  听声音正是周伯通的说话,但不知他何以去而复来,又是在和谁讲话,众人好奇心起,均想出帐看个究竟,但忽必烈未有示意,却也不便离座。忽必烈笑道:「大家去瞧瞧,不知那老顽童又在跟谁顽皮了。」众人步出帐外,但是周伯通远远站在西首的旷地中间,四个人分站南、西、北和西北四个方位,成一个弧形将他围住,却空出了东方。周伯通伸臂攘拳,大声说话,说的总是「不去,不去!」几个字。

  杨过心中奇怪:「他若不去,又有谁勉强得了?何必如此争吵?」看那四人时,都是一式的绿袍,服色奇古,实非当时装束,三个男人各戴高冠,站在西北方的却是个少女,腰间一根绿色的绸带随风飘舞。四人神定气闲,志态高雅。只听站在北方的一个壮年男子说道:「咱们决非有意留难,只是尊驾踢翻丹炉,折断灵芝,撕毁道书,焚烧青庐,若不是请尊驾亲自向家师说,家师怪责起来,咱师兄弟四人却万万担当不起。」周伯通嬉皮笑脸的道:「你就说是一个野人路过,无意中闯的祸,不就完了?」那壮男道:「尊驾是一定不肯去的了?」周伯通摇摇头。那壮男伸手指着东方道:「好啊,好啊,是他来了。」

  周伯通回头一看,不见有人。那壮汉做个手势,四人手中突然拉开一张绿色的渔网,兜头将周伯通一罩。这四个人手法又是熟练,又是古怪,饶是周伯通的武功出神入化,给那渔网一罩,登时手足无措,给四人东一绕、西一转,绑了个结结实实。两个男人将他背在肩头,那少女和另一个男子在旁护住,飞奔而去。

  这一下变化怪异之极,但见那四人行走如飞,轻功的路子又是从所未见。杨过提气追去,叫道:「喂,喓喂,你们捉他到那里去?」法王等随后赶来,追出数里,到了一条溪边,只见那四人扛着周伯通上船划去。众人觅了一只小舟,紧紧跟随。那溪流曲曲折折,转了几个弯,忽然不见了影纵。

  尼摩星从舟中一跃而起,登上山崖,霎时间犹如一只猿猴般爬上十余丈,他极目四下眺望,原来那四个绿衫人所乘的小舟,已划入西首一条极窄溪水之中,那溪水入口处有一大丛树木遮住,若非登高俯视。真不知这深谷之中居然别有洞天。他左足一登,从山壁间倒跃下来,轻轻窜入船中。那船只微微一沉,竟是水花不起,法王等见他轻身功人如此了得,都是喝一声采。

  尼摩星指明了方向,众人急忙倒转船头,划向来路,从那树丛中划了进去。那船蓬太高,给山石撞在水中,众人须得横卧舱中,那船始能划入。划了一阵,但见两边山峰壁立,抬头望天,只余一线。划出三四里,前面溪中忽有九块大石耸立,犹如屏风一般,挡住了来船去路。马光祖首先叫起来:「糟啦,糟啦,这船没法划了。」潇湘子阴恻恻的道:

  「你一身牛力,将船提了过去吧。」马光祖怒道:「我可没这般大力,除非你才有本事。

  」

  金轮法王当先二人争吵之先,早自寻思:「那小舟如何过这九个石屏风?」听了二人之言,灵机一动,道:「凭一人之力,任谁都拔不起这船,咱们六人合力,那就成了,杨兄弟、尹兄和我三人一面,尼兄、潇湘兄、马兄三位一面,六人合力齐施如何?」

  众人同声叫好,依着他的分派,六人分站两旁,各自在山石上寻到了坚稳的立足之处,好在那溪极是狭窄,两旁站人后伸出手来,足够握到船边。法王叫一声:「起!」六人一齐用力。六人中除杨过与尼摩星力气较小之外,其余四人都是力兼数人,而马光祖尤其神力惊人,只听波的一声,那船登时提起水面,抬过了一块大石。掌舵的舟子坐在船中,尚未明白所以,突觉船身离水,犹似腾云驾雾的起在半空,不禁吓得大声惊呼。

  哄笑吆喝声中,那船连过九块大石,众人跃回船头,一齐抚掌大笑。那舟子拜伏在地,赞声不绝。尹克西笑道:「快划船吧,这有什么希奇?」众人本来勾心斗角,相互均有敌意,但经此一番齐心合力,自然而然的亲密了几分,当下在舟中谈论起来。潇湘子道:

  「我们六人的功夫虽然不怎么,在武林中总也挨得上是第一流的高手,六人合力抬船,原也算不了难事,可是……」尼摩星一惊,抢着道:「那四个绿衫的男女,难道也有能耐把船抬过大石?」六人想到此处,心中均是暗暗诧异。过了一会,尹克西道:「他们的船虽然小些,但人数也少过我们,另一个娇滴滴的十七八岁姑娘,那决计无此本事,他们必是另有什么机关,咱们一时猜想不透吧了。」

  法王微微一笑,道:「人不可以貌相,如我们这位杨兄弟,他小小年纪,却是身负绝顶武功,若非我们亲眼得见,谁又信来?」杨过谦道:「小弟末学后进,有何足道?但那四个绿衫人居然能将周伯通绑缚而去,自是有其过人之艺。」他口中谦退,但说话之间竟已与潇湘子等一流名家称兄道弟。众人曾亲见他以一指之力,接了周伯通的飞盘,心中均不再不敢对他有所轻视,听他这番话说得有理,都纷纷猜测起来。这六人中杨过年幼,法王、马光祖、尼摩星三人向在西域,潇湘子在荒山独修,素不与外人交通,只有尹克西一人,对中原武林的门派、人物、轶事,说得上是无一不知,但这四个绿衫男女的来历,却也是一点端倪也想不起来。说话之间,小溪已尽,六人命舟子守船,上陆沿着小径,径向深谷中行去。

  好在那山径只有一条,倒不会行错,只是山径越行越高,也越是崎岖,到得后来,竟已绝难辨认。法王等武功高强,自也不将这险峻的山路放在心上,但马光祖轻功底子甚浅,行得气喘吁吁,若非法王,杨过与尹克西等数次拉他,已自失足掉下深谷之中,他直到此时,方知自己徒有勇力,说到武功上的造诣,却与余人相去甚远,他虽是个粗人,却也知暗自愧服。由于他脚程一慢,余人不能发力急追,眼见天色渐黑,仍不见那四个绿衫人的影踪。

  各人心中正感焦躁,忽见远处有几堆火光,众人大喜,心想:「这荒山穷谷之中,有火光自有人家,除了那几个绿衣人外,平常人也决不会住在如此险峻之地。」当下各展轻功,如飞般向前奔去,霎时之间将马光祖拋落在后。除杨过之外,其余四人均是阅历丰富,脚下尽力奔跑,却均知身入险地,各自戒备。但各人过去都是独闯江湖,任何凶险都难不到他们,此时六大高手并肩入山,威力之强,天下有谁挡得?是以胸中虽存戒意,脸上殊无半点惧色。

  行不多时,到了山峰顶上一处平旷之地,只见四个极大的火堆熊熊烧着,再走近数十丈,火光下看得明白,原来火堆的中心各有一座小小的石屋,屋旁堆了柴火,不知烧烤屋中什么东西。

  尼摩星来自天竺,练过天竺国上乘的瑜迦功夫,不畏烈火,当下纵身走近东首的第一间石屋,伸手在石门上一推,那门应手而开,只见屋内空空荡荡,地下却坐着一个绿衫男子,双手合什,全身打着冷战,脸上神色极是痛楚。尼摩星大奇,心想:「这人在这里干什么?难道是在练内功么?看来却又不像。」仔细一看,见他手脚上都套以铁链,系在身后的铁柱之上。

  他又去瞧第二、三间石屋,内中情景与第一间屋一般无异,第四间屋中系着的却是个绿衫少女。这四人正是用渔纲捉拿周伯通的,但那老顽童却已不知去向。

  杨过等从屋门望进屋内,无不大感惊异,眼见那火势越烧越猛,以已度人,这番炙热定是甚难抵挡。杨过行事向来不计后果,偏偏生了一幅惜玉怜香的心肠,心想那三个男子被火熬练也罢了,这个娇媚的少女如何经受得起?于是折下一根树干,用力扑打少女所居石屋旁边的柴火,不久马光祖赶到,也不问情由,拔了一株小树助杨过扑打,片刻之间已将火头灭了。

  杨过再要去扑打第二间石屋旁的柴火,那绿衫少女忽然说道:「贵客住手,免增我等罪戾。」杨过一愕,不明她话中之意,正要出言相询,忽然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朗声说道:「谷主有令,既有远客,刑罚暂且寄下了,四弟子招待远客,不得怠慢。」那绿衫少女道:「多谢谷主。」只见说话的那人纵进石屋,从身边取出一枚极大的钥匙,开了铁链上的锁,放开一个绿衫人,随即倒退跃出。他身法极快,进屋出屋用不了多大功夫,已将四人身上的铁链尽数解开,却始终不曾转过身来,向杨过等投射一眼,身形一晃,已在山石后隐没。但见到他的背影,穿的也是绿衫,只是绿色极深,近于墨绿,从他身法看来,似乎尤胜石屋中的四个男女。

  石屋中的四人一齐出来,作揖为礼,那礼式却与当时通行的唱喏不同,姿式朴质,殊有古意。右首一人说道:「贵客远来,未克相迎,实感歉仄。」法王道:「好说,好说。

  」那人伸手指着东首一块草坪道:「就请去那边坐地,屋子烧得热了,难接宾客。」法王点点头,正要过去,尼摩星道:「越热越是有趣。」大头一摇,双肩一耸,举步走进中间那座给火烧得极热的石屋。

  众人一愕,知他是有意显示功夫,潇湘子鼻中「哼」的一声,跟进屋去。尹克西笑道:「可别将我这波斯胡烤熟了。」话虽这般说,却是毫不迟疑的进屋。金轮法王气度沉穆,不动声色的走进屋去。马光祖刚到门口,就觉一股热气逼人而坐,大声叫道:「我在外透凉,可不赶这热闹。」说着奔到一株大树之下,自得其乐的坐下。六人中只剩下一个杨过,他正待进内,那绿衣少女忽道:「这位客人若是怕热,就请和那一位和尚同在树下歇歇如何?」原来她心感杨过灭火之德,又见他年纪幼小,心想他决无本事抵御热气。那知杨过回头一笑,道:「我进去坐一会儿,等抵不住时再出来。」

  他走进石屋,挨着法王肩头坐着,那四个绿衫男女跟着入内,坐在主位,当先一人道:「不敢请问六位高姓大名。」尹克西最擅长言词,笑吟吟的将五人身份说了,最后说道:「在下名叫尹克西,是个波斯胡人,我的本事除了吃饭,就是识得些珠玉宝物,可不像这几位那样,个个身负绝艺。」那绿衫人道:「咱们这水仙谷中,从无外人到访,今日贵客降临,幸何如之。却不知六位有何贵干?」尹克西笑道:「咱们见四位将那老顽童周伯通捉拿来此,好奇心起,是以……过来瞧瞧,却不料……更见……奇景。」

  他二人对答了这几句,石屋中热气加甚。尼摩星和潇湘子一进屋就盘膝而坐,一句声也不出,因他二人所练的内功在运气时决不能开口。尹克西说到后来,断断续续,已有点上气不接下气。那四个绿衫人的内功另成一家,平素抗御热气惯了的,功夫虽不甚深,却也尽可忍得。第一个绿衫人道:「那捣乱的老头儿姓周么?也不枉了他叫做老顽童。」说着恨恨不已。第二个绿衫人道:「各位和他是一路的么?」尹克西答道:「咱们……咱们……也不……」法王接口道:「咱们和他也是今日初会,说不上有甚交情。」他语气虽然连贯,内中却是运了极大的劲力,脸上不免现出红潮,心中暗恨尼摩星:「你打坐运功,一句腔不开,天塌下来也不管,若只有这点功夫,又何必逞强到这热屋子来?等到我也抵挡不住,别人问时无法回答,岂非自现其丑?」不禁向着他怒目而视,那尼摩星却闭眼垂眉,什么也不理会。

  只有杨过曾在古墓中睡过数年寒玉床,即在睡梦之中,身上也自然而然有调节寒温之功,他功力不深,但抗寒御热,却丝毫不须运功,只听第一个绿衫人道:「那老顽童闯进谷来,蛮不讲理的大肆捣乱……」杨过接口道:「他捣乱了什么?当真是如你们所说,又是撕书,又是焚屋的么?」

  众人见杨过在炙热的石屋居然坐了这么一阵,已是觉得颇为不易,突然听他开口说话,而且话中平稳,与平时殊无二致,不禁大为诧异,除尼摩星双眼紧闭外,余人都一齐向他注目,但见他神清气爽,笑容可掬,毫无用力的意象。那绿衫人道:「可不是吗?晚辈奉家师之命,看守丹炉,不知那头儿怎地闯进丹房,跟我胡说八道个没完没了,又说要讲故事啦,去要跟他打赌翻斗啦,疯不像疯,癫不像癫。那炉丹正在烧到紧急的当口,我无法离身逐他,只好当作没听见,那知他突然飞起一腿,将一炉丹药踢翻了。」杨过笑道:

  「他还怪你不理他,说你的不对,是不是?」那绿衫少女道:「一点儿也不错,我在芝房中听得丹房大闹,知道出了岔儿,刚想过去察看,这怪老头儿已闪身进来,一弯腰,就将一株四百年的灵芝折成两截。」

  杨过摇头笑道:「这老顽童当真胡闹得紧,一株灵芝长到了四百多年,那自是极珍异之物。」那绿衫少女叹道:「我爹爹原定在新婚之日,和继母分服,那知却给老顽童这么一捣乱,我爹爹大发雷霆,那也不再话下。」杨过道:「请问令尊名号,咱们无意闯入,连主人的姓名也不知,实是礼数有亏。」那少女迟疑未答,第一个绿衫人道:「未得谷主允可,不便奉告,须请贵客原谅。」杨过寻思:「这些人自是隐居世外的高人了,不愿向外人泄露身份,那也是事理之常。」于是又道:「那老顽童后来怎样了?」

  突见尹克西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冲出门去,原来他实在耐不住屋中炙热。第三个绿衣人道:「这姓周的一不做,二不休,又冲进书房来,抢到一本书便看。在下职责所在,不得不出手拦阻,他却说:『这种骗小孩子的玩意儿,有什么大不了!』竟一口气毁了三本道书,这时大师兄、二师兄,和师妹都一齐赶到了。咱四人合力,仍是拦他不住……「他话声未毕,只听得呼的一声,潇湘子的身体已搬到了门外,但并不伸腰站直,仍是盘膝而坐,这一门移形换位的上乘功夫,果然是身手不凡。杨过微微一笑,道:「这老顽童性格古怪,武功却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原是不易拦他得住。」第二个绿衫人道:「他闹了丹房、芝房、书房,仍是放不过剑房。他一闯进室,只见房内均是兵刃,倒是不易捣乱,于是放了一把火,将剑房壁上的书画尽数烧毁,咱们忙着救火,终于给他乘虚逃脱。」

  杨过道:「那后来想必是四位追出谷去,用渔纲将他擒回?」金轮法王突然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笑道:「小兄弟,再挨下去我是要损伤身体了,你可别逞强好胜,这火毒受得多了,可不是玩的。」说着缓步出门,这一股神定气闲的风采,果是大宗匠身份。

  绿衣少女向杨过道:「尊客的同伴大半出外,咱师兄妹也是热得抵火住啦,大伙儿到外边树荫下说话如何?」杨过一笑,道:「多谢盛意。」站起身来,向尼摩星道:「喂,老兄,你出不出去?」那知尼摩星闭目入定,竟没听见,杨过在他肩头轻轻一推,尼摩星应手而倒,跌在地下,杨过吃了一惊,急忙相扶,第一个绿衣人道:「他是热得晕了过去,到外边透透凉就不妨事。」杨过心中暗暗好笑,伸手拉起,将他一个瘦瘦小小的提了出去。

  当下众人围坐在一株大树之下,四个绿衣人对杨过的内功称誉不绝,那大师兄道:「咱们兄妹四人,须得轮流说话,说了几句,就得运气抗热,让另一个接下去。这位杨爷竟能一口气滔滔不绝,真是令人佩服得紧。」二师兄道:「师哥,这位杨爷的内功家数,似乎与咱们新师母像得很呢。」杨过心中一动,忙问:「令师母是谁?」这句话一出口,就知说错了话,因那四个绿衫男女相互望了一眼,脸上神色异样,却不接口。

  尹克西知道杨过微感狼狈要用言语岔开,于是笑问:「那老顽童不知为何恼了?我瞧他虽然顽皮,脾气却不坏?」绿衫少女道:「他说我爹爹年纪这么大啦,还……」那大师兄突然接口道:「这老顽童说话傻里傻气,当得什么准?各位远道而来,定然饿了,请到那边奉饭。」马光祖大叫:「妙极,妙极。」此时尼摩星的呼吸尚未调匀,他一把将他提起,挟在胁下,大踏步当先便走。

  用饭之处也是一间石屋,屋中陈设甚是简朴,祇是屋子的开间却大得多。四个绿衫人亲自入厨端饭取菜,一会儿开出席来,满桌都有生菜疏果,没一样是荤腥,也没一样是煮熟了的。

  四六:绿衣少女马光祖一顿饭无肉不欢,见桌上满列冷冰冰的蔬果,不禁大失所望。

  第一个绿衫人道:「咱们谷中摒绝荤腥、不举烟火,须请贵客原谅。」马光祖道:「怎么不举烟火?先前你们石屋,岂不是烟火烧得好大?」第二绿衫人道:「这是谷主的刑罚。

  」第三绿衫人道:「请用饭吧。」说着拿出一个瓷瓶,在各人面前的碗中倒了一碗清水。

  马光祖心想:「既无肉吃,多喝几碗酒也是好的。」举碗骨都,骨都喝了两口,只觉淡而无味,却是清水。他是个直性子的粗人,嚷道:「这主人家忒煞小气,连酒也没一口。」

  第一绿衫人道:「谷中不许动用酒浆,这是数百年来的祖训,须请贵客原谅。」那绿衫女郎道:「咱们也是在书本子上,见到美酒两字,到底美酒是怎么的样儿,毕生也没见过。

  书上说:酒能乱性,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尹克西、杨过等都是放荡江湖的豪杰,眼见这四个绿衫男女年纪并不很大,行止却如此迂腐拘谨,而且自与他们说话以来,从未见四人之中有那一个脸上露过一丝笑容,虽然说不上面目可僧,可实是言语无味。当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各人不再说话,低头用饭。那饭是用生米磨碎,调以生水,入口一股糠枇气息,殊难下咽,杨过等只是拣几个水果吃了,聊以充饥而已。只有马光祖身高体壮,食量宏,一顿饭不吃到八九碗以上,那里能饱?他一面大扒生米饭,一面破口讥弹。

  但说也奇怪,那四个绿衫人听了却也毫不介意,初时说了两句「请贵客原谅」之后绝口不提,似乎以生饭清水为食,乃是人生的天经地义一般。

  用饭既毕,马光祖嚷着要乘夜归去。但其余五人眼见谷中处处透着诧异,好奇心起,均盼查明个究竟,尹克西劝道:「没酒没肉,那也罢了,连饭也不让吃,这不是存心折磨人么?」潇湘子板着脸道:「大伙儿说不去,你一个人吵些什么?」马光祖见他殭尸一般的相貌,一直暗自害怕,听他这么一说,不敢再作声了。

  当晚六人就在石屋中安睡,地上冷冰冰的就是一块石板,别说被褥,连草席蒲团之类也没半件。各人只觉这谷中一切,全是十分的不近人情,尼摩星道:「金轮老兄,你是咱们六人的头脑,你说这谷主是什么路道?是好人还是歹人?明儿咱们给他客气客气呢,还是打他个落花流水?」法王笑道:「这谷主的路数,我和诸位一般,也是难以捉摸,明日见机行事便了。」尹克西低声道:「这四个绿衫弟子的武功已是如此,谷中自然更有高手,明日大家可务须小心在意,只要稍有疏忽,六人一齐陷身此处,那就不妙之极了。」他平日嘻嘻哈哈,其实极工心计,一切想得甚是周到。马光祖还在唠唠叼叼的诉说饭菜难以下咽,就没将他一句话听在心中。杨过道:「你明日不小心行事,给他们抓住关一辈子,整日价喂你清水生米……」马光祖大吃一惊,忙道:「好兄弟,我听,我听。」

  这一晚众身处险地,都是睡得不大安稳,只有马光祖却鼾声如雷,惊天动地。杨过一早醒来,走出石屋,四下一望,昨晚是夜中没看得清楚,原来四周青翠欲滴,繁花似锦,实是个生平极为罕见的美景之地。他贪玩风景,信步而行,只见路旁仙鹤三二、白鹿成群,松鼠小兔,尽是见人不惊,他转了两个弯,见那绿衫少女正在道旁摘花,见他过去,招呼道:「你醒得好早,请用早餐吧。」说着在树上摘下两朵花,递给了他。

  杨过顺手接过花来,心中却在嘀咕:「难道花儿也吃得的?」只见那绿衫女郎将花瓣一瓣瓣的摘下送入口中,杨过学着她也这样吃了几瓣,只觉花瓣有点淡淡的甜味,但嚼了几下,却有一股苦涩的味道,要待吐出,似觉不舍,说是吞入肚内,又有点难以下咽。他细看那株花树,见枝叶上生满小刺,花瓣的颜色却是娇艳无比,似玫瑰而更香,如茉莉而增艳,他不识其名,问道:「这是什么花?我从未见过。」那女郎道:「这叫做情花,世上原不多见。你说好吃么?」杨过道:「上口很甜,后来却苦了。」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又去摘花。他眼见枝上有刺,落手很是小心,岂知花朵背后,又隐藏着小刺,还是将他手指刺出了几滴血。说也奇怪,那花树树干就似棉纸一般,鲜血滴在树身,立即吸得影踪不见。

  那绿衫女郎道:「我听爹爹说道,这情花最爱的就是人血,你这几滴血吸进了体内,保管它的花儿开得加倍娇艳芬芳。这谷叫做『绝情谷』,偏偏长着这许多情花,你说奇怪么?」杨过首次听到「绝情谷」三字,道:「为什么叫绝情谷?这名字确是……确是脱俗不凡。」那女郎摇头道:「我也不知是什么意思。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名字,爹爹或者知晓其中道理。」

  二人一面说话,一面并肩而行。杨过鼻中闻到一阵阵幽香,又见道旁纯白的小鹿来来去去,极为可爱,说不出的心旷神怡,猛地想到:「倘若身旁陪我同行的是我姑姑,我真愿终老是乡,永世不出谷去了。」刚想到此处,手指上被刺之处突然剧痛,这几下苦楚来得极是厉害,宛如胸口蓦地里给人用大铁锤猛击几下,他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将手指放在口中吮吸。

  那女郎淡淡的道:「想到你意中人了,是不是?」杨过给她猜中心事脸上一红,奇道:「咦,你怎知道?」女郎道:「身上若给情花的小刺刺痛了,三天三晚之内不能动相思之念,否则苦楚难当。」杨过大奇,道:「天下那有这等怪事?」女郎道:「我爹爹说道,情之一字,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涩,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万分,也不免为其所伤。大概这花儿有这几株特色,人们才给它这个名儿了。」杨过道:「那干么三日三晚之内不能……不能……相思爱慕?」他究属年轻脸嫩,说到「相思爱慕」四字,脸上又是一红。

  那绿衫女郎却是全不在意,神色自若的道:「爹爹说道,情花的刺上有毒。大凡一个人动了情欲之念,不但血行加速,而且血中生出一种不知什么的物事来。情花刺上之毒平时于人无害,但一遇上血中这种物事,立时使人痛不可当。」杨过听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将信将疑,两人缓步走到山阳,此处阳光照耀,地气和暖,情花开放得早,这时已结了果实,但见那果子或青或红,有的青红相杂,还生着茸茸细毛,就如毛虫一般。杨过道:「那情花何等美丽。结的果实却这么难看。」女郎道:「情花的果实是吃不得的,有的酸,有的辣,有的更加臭气难闻,中人欲呕。」杨过一笑,道:「难道就没甜如蜜糖的么?」

  那女郎向他望了一眼,说道:「有是有的,只是从果子的外皮上却瞧不出来,有的长得极丑怪的,味道倒甜,可是难看的又未必一定甜。」

  杨过听了这番话,心想:「也说的虽是情花,但每一句都是指男女之情,难道相思的情味初时虽甜,到后来必定苦涩么?难道一对男女倾心相爱,到头来定是丑多美少吗?难道我这般苦苦的念着姑姑,将来……」

  他心中一想到小龙女,突然手指上又是几下剧痛,右臂抖了几下,这才知那绿衫女郎所说果然不虚,那女郎见了他这等模样,嘴角微微一动,似乎要笑,却又忍住。这时朝阳斜射在她脸上,只见她眉目清雅,肤色白里泛红,甚是娇美,杨过笑道:「古时周幽王峰火戏诸侯,送掉了大好江山,为的是求一位绝代佳人之一笑,可见一笑之难得,原是古今相同的。」那女郎年轻天真,给杨过这么一逗,再也忍耐不住,格格一声,终于笑了出来。

  杨过见她一直冷冰冰的,心中总是存着三分忌惮,此时这么一笑,二人之间的生分隔阂,登时去了一大半。杨过又道:「唉,世人皆知美人一笑的难得,说什么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其实美人另有一样,比笑更是难得。」那女郎睁大了眼睛,问道:「那是什么?」杨过道:「那便是美人的名字了。见上美人一面已是极大的缘份,要见她嫣然一笑,那便须祖宗积德,自己还得修行三世……」他话未说完,那女郎又已格格笑了起来,杨过仍是一本正经的续道:「至于要美人亲口吐露芳名,那真须祖宗十八代广积阴功了。」

  那女郎道:「我不是什么美人,这谷中从来没一人说过我美,你又何必取笑?」杨过长叹一声,道:「唉,怪不得这山谷叫绝情谷。但依我之见,还是改一个名字的好。」那女郎道:「改什么名字?」杨过道:「应该称作盲人谷。」女郎奇道:「为什么?」杨过掉一句文道:「不知西施之美者,无目者也。你这样美丽,他们不称赞你,这谷中所居的不都是瞎子么?」

  那女郎又是格格娇笑,其实她容貌虽也算得上等,但与小龙女比固然远为不及,较之程英之柔、陆无双之俏,似亦微见逊色,只是她清秀脱俗,不食烟火,自有一般清灵之气。她一生之中确是无人赞过她的美貌,因她门中所习的功夫极重克己节欲,近乎禅门,各人相见都是冷冰冰的不动声色,旁人心中纵然觉她甚美,决无那一个敢宣之于口。今日忽遇杨过,此人生性跳脱。越是见她端严自恃,越是要逗她除却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无情神态。那女郎听了杨过之言,心中自是十分喜欢,笑道:「只怕你自己才是瞎子,将一个丑八怪看作了美人。」

  杨过板着脸道:「我是看错了也说不定,不过要使这山谷之中太平无事,你原是笑不得的。」那女郎又感奇怪,问道:「为什么?」杨过道:「古人说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其实是写了一个别字。这国字非国土之国,该当是山谷之谷。」那女郎微微弯腰,笑道:「多谢你,别再逗我了,好不好?」杨过见她腰肢袅娜,上身微颤,心中不禁一动。

  想一个少年男子站在一个美貌少女身旁,见她神态娇柔,偶尔心动,也是人情之常,岂知这一动心不打紧,手指尖上却又一阵剧痛。

  那女郎见他连连挥动手指,心中微感不快,嗔道:「我跟你说话,你却去思念你的意中人。」杨过道:「冤枉啊冤枉,我为你痛手,你却来怪我。」那女郎满脸飞红,突然向前急奔。

  杨过一言出口,心中已是懊悔:「我既一心一意向着姑姑,但不规不矩的坏脾气何以始终不改?杨过啊杨过,你这小坏蛋可别再胡说八道了。」要知郭靖当年痴恋黄蓉,对别个女子再不丝萦怀,这是他天性淳厚使然。杨过身上却带了三分父亲的轻薄无赖,虽说并无恶意,然和每一个美貌少女调笑几句,招惹一下,害得人家意乱情迷却是他心之所喜。

  那女郎奔出十余丈,忽地停住,站在一株情花树下面,呆呆出神,过了一会,回过头来笑道:「若是一个丑八怪把名字跟你说了,那定是你祖宗十八代十恶不赦,贻祸子孙了。」杨过一笑,走近身去,笑道:「既然我心中当作美的,你说成是丑的,那么你说我祖宗积恶,实是我上代好事做得太多。且看积善之家,是否真的必有余庆。」他这几句话还是在赞女郎之美,她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说便跟你说了,你可不许跟第二个说,更不许在旁人面前叫我。」杨过伸了伸舌头道:「唐突美人,我不怕绝子绝孙么?」

  这女郎又是嫣然一笑,道:「我爹爹复姓公孙……」她总是不肯直说已名,要绕个弯儿,杨过插嘴道:「但不知姑娘姓什么?」那女郎抿嘴笑道:「那我可不知道啦,我爹爹曾给她的独生女儿取个名字,叫作绿萼。」杨过赞道:「果然名如其人,洵美且异。」

  公孙绿萼将姓名跟杨过说了,跟他又亲密了几分,道:「待会爹爹要请你相见,你可不许跟我笑。」杨过道:「笑了便怎地?」绿萼叹道:「唉,若是他知道我对你笑过,又知道我将名字跟你说了,真不知会怎样对我呢?」杨过道:「也没听见过这样严厉的父亲,连对人笑一下也不行。昨晚他罚你们在石屋中烤火,这般如花似玉的女儿,难道他就不爱惜么?」

  公孙绿萼听他如此说,不禁眼眶一红,道:「从前爹爹是很爱惜我的,但自我十岁那年妈妈死后,爹爹就对我越来越严厉了。娶了我新妈妈之后,不知还会对我怎样?」说着流下了两滴泪水。杨过安慰她道:「你爹爹婚后心中高兴,一定是待你更加好些。」绿萼摇头道:「我宁可他待我更凶些,也不要娶新妈妈。」

  杨过父母早死,对这种心情不大了然,有意要逗她开心,道:「你新妈妈一定没你一半美。」绿萼忙道:「你刚说错了,我这新妈妈才真是美人儿呢。她武功又好,昨儿咱们把周伯通捉了来,若不是爹爹和新妈妈正在比武,分不开身,这老顽童也决于会逃走。」

  杨过道:「你爹爹和你新妈妈武功谁强些?」绿萼道:「那当然是我爹爹强啦,否则新妈妈也不会答应嫁他。」她停了一会,道:「后天便是他们成亲的日子,我爹爹多半会请你们多住两天,喝了喜酒再走。唉,我真是远远的走了倒好。」

  二人说了一阵子,朝阳渐升渐高,绿萼蓦地惊觉,道:「你快回去吧,别让师兄们撞见,禀告我爹爹。」杨过对她处境心中油然生相怜之意,伸出左手握住了她的手,右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意示安慰,快步回到所居的石屋。

  他尚未进门,就听马光祖在大叫大嚷,埋怨清水清菜怎能裹腹,又说这些苦不苦,甜不甜的花瓣也叫人吃,那不是谋财害命么?尹克西笑道:「马兄,你身上有什么宝贝,当真得好好收起,我瞧这谷主哪,有点儿不怀好意。」马光祖不知他是取笑,连连点头称是。杨过走进屋去,只见石桌上堆了几盘情花的花瓣,人人都吃得愁眉苦脸,想起连金轮法王这大和尚也受情花之累,不禁暗暗好笑。

  他拿起水杯来喝了两口,只听门外脚步响,走进一个绿衫人来,双手一拱,道:「谷主请六位贵客相见。」

  法王、尼摩星等人均是一派宗师,不论到什么处所,主人总是亲自远迎,连当今皇帝忽必烈,对他们也是礼敬有加,却不道来到这深山幽谷之中,主人却如此大刺刺的无礼相待,各人都是心中有气,当下一齐站起,均想:「待会见到这厮鸟谷主,可要他知道我的厉害。」

  六人随着那绿衫人向山后走去,突见迎面绿油油的好大一片竹林,北方竹子极少,这样大的一片竹林,更是罕见。七人在绿竹篁中穿过,闻到一阵阵淡淡花香,登觉烦俗尽消。穿过竹林,眼前无边无际,全是水仙花。原来地下是浅浅的一片水塘,深于逾尺,种满了水仙。这花也是南方之物,不知何以竟会在关洛之间的山顶出现?法王心想:「必是这山峰下生有温泉之类,地气奇暖之故了。」

  那水塘中每隔七八尺便是一个木桩,引路的绿衫人身形微晃,便一个个的踏步而过。

  六人依样而为,只有马光祖身躯笨重,轻功又差,跨步虽大,却不能一跨便七八尺,踏倒了几根木桩之后,索性涉水而过。

  水仙塘一过,遥遥望见山阴处有一座极大的石屋,七人走近,只见两名绿衫童儿手执拂尘,站在门前,望见七人后,一个童儿进去禀报,另一个便开门迎客。杨过心道:「不知谷主是否山门迎接?」思念未定,突觉眼前绿光一闪,多了一个穿绿袍长须老者。这长者身裁极矮,不过三尺,但见他五岳朝天,相貌清奇,最奇的是一丛胡子一直垂到了地下,比他身子还长,穿一袭墨绿色的粗布袍子,腰门束一根绿色草绳,形貌极是古怪,杨过道:「他女儿如此美貌,这谷主却是这等古怪。」他向六人深深打躬,说道:「贵客光临,幸如何之,请入内奉茶。」

  马光祖听到这个「茶」字,眉头深皱,大声道:「喝茶么?何处不喝到了,何必定要到这里来?」这长须老者不明其意,向他望了一眼,躬身让客。尼摩星心想:「我是矮子,原来这里的谷主也是矮子,且瞧是你这矮子强,还是我这矮子厉害。」他抢行在头,伸出手去,笑道:「幸会,幸会。」拉住了老头的手,随即手上使劲,余人一见两人伸手相握,各自让开几步,知道两大高手较劲,乃是非同小可之事。

  尼摩星手上先使三分劲,只觉对方既不还击,亦不抗拒,心下微感奇怪,又加了三分劲,但觉手中似乎握着一段硬木。尼摩星再加三分劲,那老者脸上微微闪过一丝绿气,那只手仍似木头一般僵直。尼摩星大感诧异,最后一分劲不敢再使将出来,生怕全力施为之际,对方突然反击,自己再无后备劲力,不免要受内伤,当下哈哈一笑,放脱了他的手,这一下比武,竟是没分出上下。也不知是这长须老者故意退让呢,还是比了个势均力敌。

  本来高手一拉手,就能知晓对方内力深浅,但尼摩星适才这一下空费力气,对方武功高低,半点也推详不出。

  金轮法王走在第二,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心想尼摩星既然没试出,自己也就不必再试,双手合什,大大方方的走了进去。潇湘子、尹克西二人鱼贯而入,其次是马光祖,他见那老者长须垂地,十分奇特,他一早未吃什么东西,饥火与怒火交迸,进门时假作不见,突然伸出大脚,往那老者的长须上踏去,一脚将他的须尖踏在足底。那老者不动声色,道:「贵客小心了。」马光祖另一只脚也踏到了他须上,道:「怎么?」那老者微一摇头,马光祖站立不稳,猛地里仰天一交摔倒,这样一个巨人摔将下来,实是一件大事。杨过走在最后,急忙抢上一步,伸掌在他屁股上一托,掌上发劲,将他一个庞大的身躯弹了进去,马光祖站桩立稳,摸着自己屁股发楞。

  那老者晃若未见,请六人在大厅上主位坐下,朗声说道:「贵客已至,请谷主见客。

  」杨过都是一惊:「原来这矮子并非谷主。」只见后堂中高高矮矮,转出十来个绿衫男女,在左边一字站开,又隔片刻屏风后转出一人,向六人一揖,随随便便的坐下了。

  只见那谷主约摸四十五六岁年纪,面目英俊,想见二十余年之前,定是位丰采动人的美少年,只是面皮腊黄,容颜枯槁,实瞧不出他身负绝顶武功。他一坐下,几个绿衣童子就献上茶来。这大厅内一切装设均尚绿色,只有那谷主身上一件袍子却是宝蓝色,在万绿之中,显得极为抢眼。

  谷主袍袖一拂,端起茶碗,道:「贵客请用茶。」马光祖见一碗茶冷冰冰的,水上漂着两三片茶叶,想见其淡无比,发作道:「主人哪,你肉不舍得吃,茶也不舍得喝,无怪满脸病容了。」那谷主皮肉不动,喝了一口茶,道:「这谷中数百年来一直茹素,戒绝烟火。」马光祖道:「请问那有什么好处?可是能长命百岁么?」谷主道:「自敝祖上于唐玄宗时迁来谷中隐居,茹素寒食之戒,子孙从不敢破。」

  金轮法王拱手道:「原来尊府自天宝年间已迁来此处,真是世泽绵长了。」谷主拱手道:「不敢。」潇湘子突然怪声怪气的说道:「那你祖宗见过杨贵妃么?」他这声音异常奇特,尼摩星、尹克西等听惯了他说话的话声,此时觉得有,一齐向他脸上瞧去。一看之下,更是吓了一跳,只觉他脸容忽地全然改变,他本来生就一张殭尸脸,这时显得更加诡异。尼摩星等心下暗感忌惮,均想:「原来他这寿木长生功使将出来,竟有如此厉害,连容貌也全变了。他暗自运功,是要立时发难,对那谷主显一显颜色么?」各人想到此处,各自戒备。

  只听谷主答道:「敝姓始迁祖当年确是在唐玄宗朝上为官,后见杨国忠混乱朝政,这才愤而隐居。」潇湘子咕咕一笑,道:「那你祖宗一定喝过杨贵妃的洗脚水了。」此言一出,大厅上人人变色。这句话自是向谷主下了战书,立时就要动手,法王等暗暗奇怪:「这潇湘子本来极为阴险,诸事都推旁人去挡头阵,今日怎地如此奋勇当先?」那谷主并不理他,向站在身后的长须老头一拂手。那老头大声道:「谷主敬你们是客,以礼相待,如何恁地胡说?」潇湘子又是咕咕一夭。怪声怪气的道:「这老祖宗非喝过贵妃的洗脚水不可,倘若没喝过,我把头割下来给你。」马光祖大感奇怪,问道:「潇湘兄,你怎知道,难道你当日一起喝了?」潇湘子哈哈大笑,声音又是一变,说道:「如果不是喝洗脚水喝反了胃,怎么不吃荤腥?」

  法王等眉头微皱,均觉潇湘子此言未免过火,想各人饮食自有习惯,如何拿来取笑?

  何况六人深入谷中,眼见对头决非善类,就算动手较量,也该留下余地为是。那长须老头再也忍耐不住,走到厅心,说道:「潇湘先生,咱们谷中可没得罪你啊。阁下既然定要伸手较量,就请下场。」潇湘子道:「好!」只见他连人带着椅子,跃过身前的桌子,坐在厅心,叫道:「长胡子老头,你叫什么名字?你知道我名字,我可不知道你的,动起手来太不公平。」这番话似通非通,那长须人更增怒气,只是他见潇湘子连椅飞跃这手功夫,飘逸灵动,非同凡俗,戒心却又深了一层。那谷主道:「你跟他说吧,不打紧。」

  长须老人道:「好,我姓樊,名叫一翁,请站起来赐招。」潇湘子道:「你使什么兵器,先取出来给我瞧瞧。」樊一翁道:「你要比兵刃?那也好。」突然伸足在地下一顿,叫道:「取来!」两个绿衣童奔入内堂,出来时肩头抗了一根长约一丈一尺的龙头钢杖,杨过等心中一惊:「如此长的兵刃,这矮子如何使用?」只见潇湘子理也不理,却从长袍底下取出一把极大的剪刀,说道:「你可知道这剪刀何用?」

  众人见了这把大剪刀,不过觉得奇怪,杨过却是大吃一惊,他也不用伸手到衣囊中去摸,背脊微微一挺,已发觉囊中的大剪刀已然失去,心想:「这大剪是凭铁匠替我所打,原本是要用以剪断李莫愁的拂尘,怎么这殭尸竟在夜偷偷摸了去,让我半点也没知觉?」

  樊一翁伸手在钢杖中间一举,随即倒过杖头,轻轻在地下一顿。这石屋的大厅极是开阔,这钢杖一顿之下,震出嗡嗡之声,加上四壁回音,实是声势非凡。潇湘子右手拿起剪刀,手指尽力撑持,方能使剪刀开合,叫道:「喂,矮须子,你不知我这宝剪的名字,可要我教你?」樊一翁怒道:「你这种旁门左道的兵刃,能有什么高雅名字了。」潇湘子哈哈大笑,道:「不错,名字确是不雅,它叫做狗毛剪。」杨过心下不快:「我好一柄剪刀,谁要你给取这样一个难听名字。」只听潇湘子又道:「我知道这里有个长胡子怪物,所以去定造这柄狗毛剪,用来剪你的胡子啊。」

  马光祖与尼摩星纵声大笑,尹克西与杨过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有金轮法王端严自恃,和那谷主壁座相对,两人竟似没有听见。

  樊一翁端起钢杖,微微一摆,激起一股风声,说道:「我的胡子原嫌太长,你爱做剃头的待诏,都是再好也没有,请罢!」潇湘子眼望厅上墙壁,呆呆出神,似乎完全没听到他的说话,猛地里右臂闪电向前一伸,喀的一响,往他胡子上剪去,樊一翁万料不到他坐在椅上竟斗然发动,危急中不及闪避,手臂用劲在钢杖上一撑,身子向上跃起,一个斛斗,翻高丈余,那钢杖却还是支在地下。潇湘子这一下发动极快,但樊一翁也闪得甚迅捷,这一剪一避,在一霎之间,两位高手都露了骇人的武功,但樊一翁终于吃亏在给敌人攻了个措手不及,虽然让开了这一剪,还是有三茎胡子给剪刀尖头剪断了。潇湘子甚是得意,左手提起胡子,张口一吹,三茎胡子向桌上自己那碗茶飞去,乓啷一声,那茶碗落在地下打得粉碎。杨过等皆知这是潇湘子故弄玄虚,推落茶碗的全是他所吹的那一口气,但马光祖不明其中道理,只道三根胡子被他这么一吹,竟会产生恁大力量,大声叫道:「潇湘子,你的胡子好厉害啊!」潇湘子哈哈一笑,剪刀一挟一挟,叫道:「老胡子,你过来。」

  众人见他虽然纵声长笑,脸上却是皮肉不动,越来越是惊异,心想:「内功练到上乘境界,原可喜怒不形于色,甚至无嗔无喜,但如他这般笑得极为喜欢,脸上却是阴森可怖,实是从所未见。」

  樊一翁连遭戏弄,怒火大炽,向谷主躬身说道:「师父,弟子今日不能再以敬客之礼待人了。」杨过其是奇怪:「这矮子年纪比谷主老得多,怎样称他师父?」只见谷主微微点头,将手一挥。樊一翁挥动钢杖,呼的一声,恁潇湘子坐椅上击去,他身子虽矮,却是神力惊人,这重逾百斤的钢杖一挥之下,那椅子若是给碰上了,定是一杖击得粉碎。

  杨过等虽与潇湘子等同来,但他真正功夫到底如何,却也不甚了然,当上凝神观看二人拼斗,眼见那钢杖离椅脚不到半尺,潇湘子左臂垂下,竟然伸手去抓那杖头,同时剪刀一张,又去剪他长须。樊一翁怒极,心想:「你竟如此小觑于我!」脑袋一侧,长须飘开,那钢杖却仍往他手上击去,这一下正好击中他的手掌,众人「噫」的一声,齐站了起来。樊一翁只感钢杖犹如击在水中,柔若无物,心知不妙,急忙收杖,那知潇湘子手腕一翻,已将杖头抓住。

  四七:天翻地覆樊一翁只觉他立即顺手向里拉夺,当下将钢杖向前一送,杖身极长,这么一送只送出三尺,他右手拿到左手之后,挺杖向前撞去。这一下力道极是威猛,眼见潇湘子非离椅不可,不料他臀上微微用力,又是连人带椅的跃起,向左一让,钢杖登时落空,但他左手却也放开了杖头。樊一翁左手在头顶一转,一条极长的钢杖打个圈子,往敌人头上挥击过去,潇湘子有意卖弄,只见他连人带椅的跃高丈许,竟从钢杖之上越过。众人见他这手功夫既奇又飘逸,虽然坐在椅中,实与空身无殊,都是不自禁的喝了一声采。

  樊一翁见对手功夫如此高强,全神接战,将一条钢杖使得呼呼风响,心知要打中他的身子大是不易,但若能打碎他的椅子,也是占了先着。那知潇湘子的武功竟尔神出鬼没,右手剪刀一张一合,不住往他长胡子上招呼,左手却使出擒拿手法,乘隙夺他钢杖。二人在大厅中翻翻滚滚,转瞬间斗了数十合,似乎是旗鼓相当,不分胜败,其实潇湘子身不离椅,全不将樊一翁放在眼里。法王等心中暗惊:「瞧不出这殭尸一般的怪物,竟有这等手段?」

  又斗数合,樊一翁的钢杖尽是着地横扫的招数,只听椅子脚一上一下,登登乱响,越来越急。谷主忽地叫道:「别打椅子,否则你对付不了。」樊一翁一怔,登时省悟:「他坐在椅上,我才勉强与他战成平手。若是他双脚着地,只怕数招之内,胡子就给他剪去了。」突然间杖法一变,舞成一片光影。但见一个长胡子的绿袍矮子,裹在一团银光之中,银光之外却是个殭尸般的人形,跳蹦不定,这情景洵是奇观。尹克西对各家各派的武派尽皆熟知,但见他这路杖法,大开大合,门户封闭却又十分严密,与内外各家武功均有不同,竟说不出他一个名目来。

  那谷主瞧出潇湘子存心戏弄,再斗下去,樊一翁定要吃亏,当下缓步离席,说道:「一翁,你不是这位高人对手,退下吧。」樊一翁听到要师父吩咐,大声答应:「是!」钢杖一挺,正要收招跃出,潇湘子叫道:「不行,不行!」身子离椅飞起,往他钢杖上直扑下去。只听喀喇一响,一张极坚固的椅子被钢杖打得粉碎,杖身却已被潇湘子左手按住,左足踏定,同时大剪张开,已将樊一翁一丛极长的胡子挟在刃口之下,只要剪片一合,这一丛美髯就是不保了。

  那知道樊一翁留下这把长长的胡子,其实是一件极厉害的软兵刃,用法与软鞭、云帚、链子锤是同一的路子,只见他脑袋微晃,胡子倒卷,早已脱出剪口,反过来将刀卷住,脑袋向后一仰,一股大力将剪刀往上扯夺。潇湘子大叫:「啊哟,老矮子,你的胡子真是厉害,我潇湘子可服你了。」一个胡子缠住剪刀不松,一个的手脚按住钢杖不放,一时纠缠不决,潇湘子哈哈大笑,只叫:「有趣,有趣!」

  突然大门口右影一晃,一个人影迅捷异常的纵了进来,双掌齐出,突往潇湘子背后推去。谷主喝道:「是谁?」眼见这一下偷袭又快又猛,似乎得手,潇湘子左掌回转,往敌人肘底一托,却将他掌力化解了。那人怒道:「贼厮鸟,快来拼个你死我活。」杨过等向他一望,惊奇不已,同声叫道:「潇湘子!」原来这进门偷袭的人却也是潇湘子,何以他一人化二?又何以他向自己的化身袭击?众人一时都是茫然不解。

  再定神看时,与樊一翁纠缠的那人明明穿著潇湘子的服色,衣服鞋帽,半点不错,但脸孔虽然也是殭尸一般,面目却与潇湘子原来的相貌不同。后来进厅那人面目不错,却穿了谷中众人所服的绿衫草履。

  杨过与金轮法王心思敏捷,转念之下,已猜出了五成,只见穿绿衫的潇湘子双手如鸟爪一般,又向拿剪刀的潇湘子背心抓去,口中叫道:「施暗算的称什么英雄好汉?」樊一翁斗见来了帮手,那人穿的虽是谷中服色,相貌却不认识,微感惊讶,绰杖退在一边,但见两个殭尸一般的人砰砰彭彭,斗在一起。

  杨过此刻早已猜到,持剪刀那人定是偷了自己的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又掉换了潇湘子的衣衫,混到大厅中来胡搅,只因潇湘子平时的面目就和死心一般,初时谁都没瞧出来。他凝神看了片刻,认明了持剪刀那人的武功,叫道:「周伯通,还我的面具剪刀。」说着跃到厅心,伸手去夺他手中的大剪。

  原来此人正是周伯通,他一个没有留神,被水仙幽谷的四弟子用渔纲擒到谷中。但他生性虽然顽皮,却是神通广大,四人微一疏忽,登时被他破网逃出,以致四弟子受谷主责罚,身遭烧烤之厄。他躲在山石之后,存心要在幽谷中闹个天翻地覆,却见杨过等一行六人到来。那晚他暗施偷袭,点了潇湘子的穴道,将他移出石屋,除了他的衣服自己穿上。

  只因他轻功了得,来去无踪,潇湘子固然在睡梦中着了他的道儿,连法王等也是浑然不觉。

  他换过衣服之后,回到石屋中在杨过身畔卧倒,顺手偷了他背囊中的剪刀与面具。次晨众人醒转,竟然均未发觉。

  那潇湘子穴道被点,急忙潜运内力自通,但因周伯通点穴的手法厉害,直至四个时辰之后,四肢方能运转如意。那时他身上只剩下贴肉的短衫小衣,当真是恚怒交迸,见到谷中一个绿衫子弟走过,立即将之打倒,换了他的衣服鞋袜,赶到大石屋中来。只见周伯通穿了自己的衣服,正与樊一翁恶斗,那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功运双掌,正欲一招就将他毙于掌底。战不数合,杨过上前夹攻。周伯通精于左右互搏之技,勤练数十年后,与在桃花岛上初见郭靖之时又自大有进境。他左掌一伸一缩,对付杨过,右手剪子或开或合,却将潇湘子逼得不敢近身。要知那剪刀张开了,剪刃之间相距二尺来长,若是给他挟中头颈,收劲一合,一个脑袋可就得和脖子分了家。潇湘子心中虽然狂怒,但他向来稳重,知道周伯通实在自己之上,不敢轻率冒进。

  那谷主数十代深居幽谷,自得异人传授绝艺之后,武功一代传于一代。本来武林中有一陋习,师父传授弟子,因恐弟子日后不肖,甚而叛师反噬,常自留起数下绝招不教,数代之后,武功绝技渐渐失传,但家传武功却无此弊。父传子、祖传孙,定是毫不留招,而数代之中,必有一二辈聪明独特,于是对祖艺存菁去芜,更创新者,因此可以一代胜于一代。传到现今这谷主之时,武功已是大胜前人。他自以为若出谷去,凭此身定是独步天下,岂知周伯通忽来一闹。当见他与樊一翁相斗之时,已是暗中惊佩,待见他双手分斗二人,当真是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虽然一心二用,却是丝毫不落下风,不由得更是叹服。

  又见潇湘子双爪如铁,出招狠辣,竟如拼命,杨过却是闲雅自适,举手投足之际,飘飘有出尘之想。那谷主暗想:「天下之大,固然是能人辈出。」当下负手背后,朗声说道:「三位且请住手。」杨过与潇湘子向后跃开,周伯通拉下人皮面具,连剪刀往杨过掷去,叫道:「玩得够了,我去也!」双足一登,身形似羽箭般往梁上窜去。

  谷中弟子见他露出本来面目,无不哗然。公孙绿萼叫道:「爹爹,就是这老头儿。」

  周伯通横骑梁上,哈哈大笑。这屋梁离地有三丈来高,厅中虽然好手甚多,但要一跃而上,却也难能。樊一翁是水仙幽谷的掌门大弟子,年纪还大过谷主,除谷主之外,要数他武功第一,今日连遭周伯通戏弄,为何不怒?他身子矮小,精于攀援之术,身形一纵,已抱住柱子,犹如猿猴般爬了上去。周伯通最爱有人与他胡闹,一见樊一翁爬上凑趣,正是投其所好,不等樊一翁爬到梁上,已伸出手来相接。

  樊一翁那知他存的是好心,见他右手伸出,一指直戳他腕上的「大陵穴」。周伯通的武功已练到出神入化之境,手腕上微有知觉,立即闭住穴道,放松肌肉。樊一翁这一指犹如戳在棉花之中,急忙缩手,周伯通手掌一翻,在他手背上拍的打了一下,声音极是清脆,叫道:「一箩麦,二箩麦,哥哥弟弟拍大麦!」樊一翁怒极,脑袋一晃,一丛胡子向他胸口甩去,周伯通听得风声劲急,知道厉害,左足一撑,身子荡了开去,左手攀住横梁,全身挂在半空,就以打千秋般一晃一晃。

  潇湘子心知樊一翁决非他的对手,纵然自己联手而斗,也未必能胜,转头向尼摩星和马光祖道:「尼马二兄,这老儿将咱们六人全不瞧在眼内,实是欺人太甚。」尼摩星性子暴躁,受不得激,马光祖心地单纯,是非不明,听他说「将咱们六人全不瞧在眼内」,一齐怒吼,向横梁高跃,去抓周伯通双脚。周伯通左踢一脚,右踢一脚,每一脚全是踢向尼马二人的拳掌要害。

  潇湘子向尹克西冷冷的道:「尹兄,你当真是袖手旁观啊?」尹克西微微一笑,说道:「潇湘兄先上,小弟愿附骥尾。」潇湘子一声怪啸,四座生寒,突然间纵身而起,高近三丈。但见他双膝不弯,全身殭直,双臂也是笔直的前伸,急往周伯通小腹上抓去,他所露这手身形武功,果与一个殭尸无异。谷中诸弟子见了这等情景,无不暗存惧意。

  周伯通见他双爪袭到,身子一缩,如狸奴般卷成一球,左手换成右手,潇湘子双爪落空,在空中停留不住,落下地来。本来任谁从这等高处落地,必定双膝一弯,腿脚方始不致受伤,但潇湘子全身犹似一块硬直的木板,足底在地下一登,又窜了上去。只见樊一翁在横梁上挥须斜攻,潇湘子、尼摩星、马光祖三人此起彼落,高跃仰攻。

  尹克西笑道:「这老儿果真身手不凡,我也来趁个热闹。」伸手在怀中一探,斗见满厅珠光宝气,金辉电闪,原来他手中已多了一条软鞭。这软鞭是金丝银丝打成,上面镶满了珠玉宝石。须知以尹克西这等高强的武功,单凭一双肉掌,世间已是少逢对手,这条软鞭原不过是装模作样,自骄豪富而已。其实凭他这样的身手,若是心贪财宝,无往而不可,一般高手不是甘于贫贱,便是放浪江湖,如他这般以身拥重宝而沾沾自喜,武林中也算得是唯此一人了。此时他观看厅中形势,周伯通居高临下,若凭空手上袭,不易及身,当下挥动金丝珠鞭,向他下盘击去。

  杨过瞧得有趣,心想:「这五人各显神通,围攻老顽童一人,我若不出奇制胜,不足称能。」心念一动,随手将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学着潇湘子般怪啸一声,拾起樊一翁拋在地下龙头钢杖,在地下一撑,身子跃在半空。这钢杖本身已一丈有余,再加上这一撑,杨过身子已与周伯通齐头,大声:「老头童,看剪!」大剪刀往他的白胡子上剪去。

  周伯通大喜,侧头避过他的剪刀,叫道:「小兄弟,你这法儿妙得紧。」杨过道:「老顽童,我没得罪你啊,干么开我玩笑?」周伯通笑道:「有来有往,你可没吃亏,只怕自己占了便直还不知道呢。」杨过一怔,道:「什么有来有往?」周伯通笑道:「日久自明,此时何必多说?」眼见尹克西的金丝软鞭击到,当即伸手一捞。尹克西软鞭倒卷,欲待反击他的背心,身子却已沉了下去。周伯信道:「你这根死赤练蛇,花花绿绿的倒也有趣。」此时樊一翁的长须已挥了过来,他双手攀住横梁,全凭一把胡子击敌。

  周伯通笑道:「这大胡子原来还有这等用处?」学他模样,也将颏下长须甩了过去。

  但他胡子长度不及樊一翁的一半,又没在胡子上练过功夫,这一甩全不管用,刷的一下,却给对方的胡子打中了脸颊,脸上登时起了一丝丝红痕,热辣辣的好不疼痛,若非他内力深厚,这一下立时就会晕去,摔下地来。这老顽童吃了一记苦头,却不恼怒,心中对樊一翁反而生了钦佩之意,说道:「长胡子,我的胡子不及你,咱们可不必比了。」

  樊一翁一招得手,却是见好不收,又是一胡子甩了过来。周伯通不敢用胡子去和他对碰,左手使出「空明拳」的拳招,虚飘飘的一拳打出,他胡子登时被拳风推动,向右甩去,适逢马光祖纵起身来向周伯通攻击,樊一翁的一丛长胡子正好拂在他的脸上,双眼瞧不清楚,又是痒痒的极不舒服,两手顺势紧紧抓住了胡子。樊一翁的胡子本来舒卷自如,但被周伯通一拳打得失却控纵之力,竟然落入马光祖掌中。他一惊之下用力回夺,却被马光祖使出蛮力,抓住了牢牢不放,身子下落时顺势一拉,二人一齐摔下地来。马光祖皮粗肉厚,倒也不怎疼痛,樊一翁正好摔在他身上,怒道:「你怎么啦,还不放心?」

  马光祖摔得虽然不痛,给这矮子双足在小腹上一撑,却有点经受不起,也是怒气勃发,喝道:「我偏偏不放,瞧你怎么?」说着手腕打了几个圈子,竟将他胡子在臂上绕了几转。樊一翁劈面一掌,马光祖头一偏,那知他这一掌却是虚招,左手砰的一拳,正中鼻梁。马光祖哇哇大叫,回击一拳。要说武功,原是樊一翁高出甚多,苦于胡子缠在敌人臂上,难以转头,这一拳竟也被击中颧骨。一高一矮,竟在地上砰砰彭彭的打将起来,樊一翁身子虽然在上,却脱不出他的纠缠。

  金轮法王见厅上乱成一团,自己六人同来,竟奈何不了一个老顽童,未免脸上无光,呛啷啷两声响亮,从怀中取出一个银轮,一个铜轮一个自左至右,一个自右至左,划成两个弧形向周伯通袭来。两个轮子在空中当啷急响,声势甚是惊人。周伯通不知厉害,说道:「这是什么东西?」伸手去抓。杨过心中对周伯通怀有好感,大叫:「抓不得!」将龙头钢杖掷了上去,只听当的一声巨响,那又粗又长一根钢杖给铜轮激得直飞到墙角,打得石墙火光四溅,石屑纷飞,那铜轮却方向不变,仍是急转着向横梁上旋去。

  这么一来,周伯通才知这个胖和尚甚不好惹,心想他们众人联手,自己抵挡不了,一个觔斗翻下地来,叫道:「各位请了,老顽童失陪,赶明儿咱们再玩。」说着奔向厅口,只见四个绿衫人张着一张渔网,拦在门前。周伯通吃过这渔网的苦头,叫声:「不好!」

  纵身欲从东窗跃出,眼前绿影晃动,又是一张渔网罩了过来。

  周伯通跃回厅心,只见东南西北四方,每一处均有四名绿衫子弟,手执渔网挡住去路。周伯通又是一跃上梁,一招「冲天掌」在屋顶上打了一个大洞,待要从洞中钻出,头一抬,却见上面也罩了一张渔网。他翻身下地,指着谷主笑道:「你留住我顽童干么啊?每日白水清菜,又养不活老顽童。」谷主淡淡的道:「你只要将取出的道书丹药留下,立时放你出谷。」周伯通奇道:「我要你们的道书丹药,又有何用?就算本领练到你这般,我也不希罕。」金孙谷主缓缓走到厅心,右手袖拂了拂身上上的灰尘,左手袖又拂了一拂,说道:「若非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那便得向你领教几招。你还是留下谷中之物,好好的去吧。」

  周伯通大怒,叫道:「如此说来,你是说我偷了你的东西啦,呸,你这里能有什么宝贝?」他一面说,一面解开衣服,一件件的脱了下来,手脚极其快捷,片刻之间已亦条条的除得精光。公孙谷主连声喝阻,他那里理睬,将衣裤里里外外翻了一转,果然并无别物。厅上的女弟子们等均感狼狈,转过了头不看。这下却也大出谷主意料之外,他在书房、丹房、芝房、剑房每一处所失去的物事,都与这水仙幽谷关系极为重大,非追回不可,难道这老顽童当真并未偷去?

  他自正沉吟,周伯通拍手叫道:「瞧你年纪也已一大把,怎地如此为老不尊?说话口不择言,行事颠三倒四,在大庭广众之间作此丑事,岂非笑掉了旁人牙齿?」这几句话其实正该责备他自己,不料却给他抢先说了,只听得公孙谷主啼笑皆非,半晌说不出话来,见樊一翁与马光祖兀自在地下缠打不休,于是喝道:「一翁起来,别再跟客人胡闹。」

  周伯通笑道:「长胡子,你这脾气我很喜欢,咱们二老大可交交啊。」其实樊一翁一生端严稳重,今日与马光祖厮打,实是迫不得已,他早已数次欲待站起,苦于胡子给他缠在手臂之上,无法脱身。

  公孙谷主眉头微皱,指着周伯信道:「说到在庭广众之间,行事惹人耻笑,只怕还有阁下自己。」周伯信道:「我赤条条从娘肚子中出来,现下赤身露体,清清白白,有何不对?你这么老了,还想娶一个美貌的闺女为妻,嘿嘿,可笑啊可笑!」这几句话犹似一个大铁锤般打在谷主胸口,焦黄的脸上掠过一片红潮,一时说不出话来。周伯通叫道:「啊哟,不好,没穿衣服,只怕着凉。」突然向厅口冲去。

  厅中四个绿衫弟子只见人影一晃,急忙移动方位,四下里兜了上去,将他裹在网中。

  只觉他在网中猛力挣扎,四人将渔网四角结住,提到谷主面前,那渔网是极坚韧极柔软的金丝铸成,即是宝刀宝剑,也不易切割得破,四人兜网的水抾又是十分的奇特迅捷,交叉走位,遮天蔽地的撤将过来,纵是极强的高手,也难以应付,所差的是必须四人共使,若是单打独斗就用它不着,四人一兜成功,欣喜之下,没去细看网中是谁,但见谷主脸色一沉,注视渔网,急忙低头,四人都是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七手八脚解开金丝网,族出两个人来。却是樊一翁与马光祖。

  原来周伯通脱光了衣服,谁也没防到他竟会不穿衣服,猛地冲出。他身法奇快,一兜手抄起地下正自缠斗的樊马二人,丢进了网中,乘着四弟子急收渔网,他早已在四人身旁一晃而出。这一下虚虚实实,声东击西,端的是神出鬼没。

  老顽童这么一闹,公孙谷主固是脸上无光,连金轮法王等也是心中有愧,均想:自己枉称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合这许多人之力,尚且擒不住这样疯疯癫癫的一个老头儿,也算得无能之极。只有杨过,对周伯通的身手极是佩服,心想他若是失手被擒,我定要设法相救,此时他能自行逃脱,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法王本拟查察一下这谷主到底是何来历,但经周伯通一阵捣乱,觉得再耽下去也无意味,与潇湘子、尹克西两人悄悄议论了两句,站起身来拱手道:「极蒙谷主盛情,厚意相待,本该多所讨教,但因在下各人身上有事,就此别过。」公孙谷主原来怀疑这六人与老顽童是一路的朋友,但后来见潇湘子、马光祖与他性命相扑,尹克西、杨过、尼摩星各施绝技攻打,倒是有相助自己之意,于是拱手道:「小弟有一件不情之请,不知六位能予俯允否?」法王道:「但教力之所及,当得效劳。」谷主道:「今日午后,小弟续弦行礼,想屈各位大驾观礼。这山谷僻处穷乡,数百年来外人罕至,今日六位贵客同时降临,也真是小弟三生有幸了。」

  马光祖道:「有酒喝么?」公孙谷主还未回答,突然厅门口人影一晃,进来一个白衣女子,问道:「捣乱的人去了么?」杨过一见,惊喜交集,从席间一跃而出,过去拉住了她的手,叫道:「姑姑,你也来啦,我找得你好苦。」

  那女子向杨过望了一眼,脸上微有诧异之色,道:「阁下是谁?你对我是怎生称呼?

  」杨过大吃一惊,细细向她一瞧,见她风致绰约,清雅文秀,却不是小龙女是谁?忙道:

  「姑姑,我是杨过啊,怎地你不认得我了么?」那女子再向他望了一眼,冷冷的道:「我与阁下从未谋面,怎敢当姑姑的尊称?」说着走到公孙谷主身旁坐下。谷主见她过来,本来漠然的脸上登时堆满喜色,举手向法王道:「这位便是兄弟的新婚夫人,已择定今日午后行礼成亲。」说着眼角向杨过淡淡一扫,似怪他适才行事冒昧,认错了人。

  杨过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大声道:「姑姑,难道你不是小龙女么?难道你不是我师父么?」那白衣女子定神向杨过细瞧,脸上现出迷惘之色,过了半晌,缓缓摇头道:「不是小龙女是谁啊?」杨过双手捏拳,指甲深陷手掌心中,脑中乱成一团:「姑姑是否恼了我,不肯认我?还是咱们身处险地,她故弄玄虚?再莫非世间真有与她一模一样之人?」

  他虽然生性聪明机变,但关心则乱,动了真情,手指上被情花小戳伤之处登时剧痛,忍不住「啊」一的声大叫出来。公孙谷主见他失态乱仪,微微皱眉,低声向那女子道:「柳儿,今日奇奇怪怪的人真多。」那女子却也并不睬他,慢慢斟了一杯清水,慢慢喝了,眼光从金轮法王起,逐一扫了一遍,却避过杨过,没再看他。

  若是换作旁人,定是静以观变,但杨过生性本急,又何况听那谷主这道,午后便要成亲行礼,他一时束手无策,转头问法王道:「我师父是和你比过武的,你自然记得,你说我……我认错了人么?」当这少女进厅之时,法王早已认明她是小龙女,然而杨过叫她,她却丝毫不理睬,心想定是这对少年男女闹什么别扭,于是微微一笑,道:「我也不大记得了。」要知他如此答,其实另有一番用意。小龙女与杨过联手使玉女素心剑法,令他受生平从所未有之大败,现下杨过武功大进,他二人协力自己更非其敌,若他俩龃龉反目,纵再联手与已相斗,只要他二人心灵上有了隔阂,不能相通,自己就有取胜之机。

  杨过又是一愕,但随即会意,心想:「人心险诈,一至于斯。当你负伤自疗之际,我出力助你,此时你却来害我。」金轮法王见他脸上失神落魄,眼中却露出恨恨之意,心下盘算:「他已与我翻脸成仇,留着此人,将来定是大患,乘着今日除去,那是最妙不过。

  」于是拱手向谷主与那白衣女子笑道:「今日欣逢两位大喜,自当观礼道贺,只是老衲和这几位朋友末携薄礼,未免有愧。」谷主听他说肯留下参与婚礼,心中大喜,向那女子道:「这几位都是四方武林中的高人,只要请到一位,已是莫大的脸面,何况请到了……请到了……」他本想说「六位」,但觉杨过少年轻浮,武功想必平平,适才见他与周伯通动手,一招就跃下地来,实无出奇之处,不能将他列于「武林高人」之数,但若将他除外而说「五位」,未免又过着痕迹,于是微一沉吟,接口道:「请到了这众位英雄。」于是将法王等名号逐一说了,给每个人吹嘘几句,最后说到杨过时,只说:「这位姓杨。」就没接下文。

  法王心中暗笑:「这位谷主气派不小,瞧他布渔网擒拿老顽童,武功智谋都是极强,可是器量却小。杨过和小龙女说了这几句话,他就耿耿于怀。」只见那少女听到各人名号时只微微点头,脸上木然,似对一切全萦怀,对杨过也是略一点头,绝无异样。

  杨过满脸胀得通红,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一般,谷主说甚么话,他是半句也没听见。尼摩星、尹克西等本来不知他的渊源,也道他认错了人,内心羞愧,均未注意。只有公孙绿萼站在父亲背后,杨过这一切言语举止,没半点露过她的耳目,心中尽自思量:「晨间他手指给情花刺伤,随即遭遇相思之痛,瞧他此时情形,难道我这位新妈妈竟便是他意中人么?天下事怎能有如此巧法?又难道这一行人到我谷中,原来为我新妈妈而来?」她侧头打量那白衣女子,见她脸上既无喜悦之意,亦无娇羞之色,实不似一个将作新嫁娘之人的模样,心下更是犯疑。

  杨过胸口闷塞,如欲窒息,但他生性虽易激动,却是个极聪明极伶俐之人,心想:「姑姑既然执意不肯认我,或是她另有图谋,我当别寻蹊径试探真相。」于是站起身来,向谷主一揖,朗声说道:「小子有一位尊亲,与谷主的新夫人容貌极是相像,适才不察,竟致误认,还请勿罪。」这几句话说得雍容有礼,立时改颜相向,还了一揖,道:「认错了人,那也是常情,何怪之有?只是……」他顿了一顿,笑道:「天下竟有第二人如她这等容颜,那不仅巧合,也是奇怪之极了。」言下之意,是说普天之下,那里能再寻她一个这般美貌的女子?

  杨过道:「是啊,小子也是觉得十分奇怪,小子冒昧请问尊夫人高姓?」古时女子本来决不轻易与外客相见,成亲吉日更不会见客,但金轮法王等或是西域胡人,或是江湖异流,绝不拘泥俗礼,见那白衣女子出来,也不以奇,只是觉得她在喜日尚衣素服,有些不伦不类而已,此时听杨过当面动问女子姓氏,却均觉不免过份。

  公孙谷主微微一笑,道:「她姓柳。尊亲可也姓柳么?」杨过道:「那倒不是。」心下琢磨:「姑姑干么要改姓柳?」突然心念一动,啊,为的是我姓杨。心中念头这么一转,手指上又剧痛起来。公孙绿萼见到他忍不住的痛楚神情,甚有怜惜之意,眼光始终不离他的脸庞。杨过竭力忍痛,突然间又想到一事,脱口而出:「请问谷主,尊夫人排行可是第二?」公孙谷主一怔,问道:「你怎知晓?」

  四八:洞房花烛杨过微微一笑,道:「小子也只是胡猜而已。」原来他突然想到了唐人小说中龙女牧羊、柳毅传书的故事,心想龙女与柳氏原有渊源,如此则眼前之人千真万确必是姑姑,决非认错旁人。公孙谷主向他凝视半晌,又向那白衣少女望了一眼,只见她低头垂眉,一声不晌响,心中起疑,待要出言相询,但想眼下外人众多,此事待婚礼之后慢慢再问不迟,于是话到口边,却又缩回。他忍住话不问,杨过却又启口道:「这位柳姑娘自非在谷中世居的了,不知谷主如何与她结识?」

  公孙谷主心中也正想获知他未婚夫人的来历,心道:「这小子真的识得柳儿,也未可知。」当下说道:「杨兄弟所料不错。半月之前,我到山边采药,遇到她卧在山脚之下,身受重伤,气息奄奄,我一加探视,知她因练内功走火,于是救到谷中,用家传灵药助她调养。说到相识的因缘,实是出于偶然。」法王插口道:「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本是勉强不来的。想必柳姑娘由是感恩图报,委身以事了。那才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

  他这番话似是奉承谷主,用意却是在刺伤杨过。

  杨过一听此言,果然脸色大变,缓缓的道:「原来世上尚有灵丹妙药,可治柳姑娘之伤,我只道须用旁人之血助她才成呢。」

  那白衣少女听了此言,突然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吐在胸口,白衣上赤血殷然。众人同声惊呼,一齐离席。

  原来这柳姑娘正是小龙女的化名,她听了黄蓉一席话后,左思右想,长夜盘算,心想自己若与杨过结成夫妇,累得他终身受世人轻视唾骂,自己于心不安,若与他长自在古墓中厮守,日子一久,他必定会闷闷不乐,终于硬起心肠,悄然离去。但她对杨过实是情深爱重,所以毅然割绝,也是出于一片爱他的深意,一个人踽踽凉凉,在旷野穷谷之中漫游,一日独坐用功,猛地里情思如潮,难以克制,冲破经脉,引得旧伤复发,若非公孙谷主路过将她救起,已是丧身于荒山。

  那公孙谷主丧偶已久,情欲早已淡泊,但一见小龙女文秀娇美,实是生平所难想象,不由得在救人的心意上又加了十倍殷勤。此时小龙女心灰意懒,又怕自己若是洁身独居,定会管不住自己,终于重蹈覆辙,再去寻觅杨过,不免遗害于他,见公孙谷主情意缠绵,吐露求婚之意,当即一口答允,心想既为人妇,与杨过这番孽缘自是一刀两断,兼之这水仙幽谷外人罕至,料得此生与他万难相见。岂知天不从人愿,老顽童突然出来捣乱,竟将他引来谷中。

  此日席上斗然与杨过相逢,她当真是柔肠百转,难以自已,心想:「我既答允嫁与旁人,还是装作与他不识,任他大怒而去,终身恨我。以他这般才貌,何愁无淑女佳人相配?如此我虽伤心一世,却免得他日后受苦了。」因此眼见杨过情急难过,她终是漠然不理,但心中伤痛,越来越是难忍,猛地里听他言道:「我只道须用旁人之血助她才成,」想起二人在古墓中相依为命,自己被赵志敬、尹志平激怒呕血,他不顾性命,将鲜血注入自己身内,这番情景真是刻骨铭心,一时间热血逆涌,一口哇了出来。

  她脸色惨白,摇摇晃晃的站起,待要走入内堂,公孙谷主精通医理,忙道:「你坐着别动,莫再震动脉络。」转过头来缓缓向杨过道:「你出去吧,以后可永远别来了。」

  杨过热泪盈眶,向小龙女道:「姑姑,倘若我有不是,你尽可打我骂我,就是一剑将我杀了,我也是甘心。可是你怎能不认我啊?」小龙女低头不语,轻轻咳嗽了两声。公孙谷主见他激得小龙女吐血,早已恼怒异常,总算他涵养功夫极好,却不发作,低沉着嗓子道:「你再不出去,可莫怪我手下无情。」

  杨过双目凝视着小龙女,那去理睬谷主,哀求道:「姑姑,我答允一生一世在古墓中陪你,决不后悔,咱们一齐走吧。」小龙女抬起头来,眼光与他相接,只见他脸上深情无限,悉苦万种,不由得心中动摇,想道:「我这就随着他!」但当即想到:「我与他分手,又非出于一时意气,好好恶恶,前后已思虑周详,眼下若无一时之忍,日后贻他终身之患。」于是将头转过,长叹一声,说道:「我不认得你。你说些什么,我全不明白,你好好的走吧!」

  这几句话说得有气无力,可是言语中充满着柔情蜜意,除了马光祖是个浑人,全无知觉外,厅上人人皆知她对杨过实怀深情,这几句话乃是违心之言。公孙谷主不由得醋意大作,心想:「你虽允我婚事,却从未听到有半句如此深情的言语。」侧目瞪了杨过一眼,但见他眉目清秀,英气勃勃,与小龙女确是一对少年璧人,寻思:「瞧来他二人或是一对情侣,只因有甚言语失和,柳儿愤而允我婚事,心中却未必就能忘情。」想到此处,目光中更露愤恨之色。

  樊一翁对师尊最是忠心,自师母逝世之后,见到师父终日郁郁,心中代他难过,近来忽见师父救回一个美貌少女,而这少女又允下嫁,他心中的喜欢,竟是不逊于乃师,此时突见杨过出来阻挠,引得新师母呕血,师父却是一再忍耐,终于挺身而出,厉声喝道:「姓杨的,你识趣就快走,咱们谷主不喜你这等无礼的宾客。」杨过听而不闻,柔声又道:

  「姑姑,你真的忘了过儿么?」樊一翁大怒,伸出手去往他背心上抓来,这一抓劲道用了十成,竟是想抓着他身子直甩出去。杨过全心全意与小龙女说话,一切全是置之度外,直至樊一翁五根手指碰到了他背心,这才惊觉,急忙运劲一缩,他五指抓空,只听嗤的一响,背上衣服给他抓去了一个大洞。

  他见自己一再哀求,小龙女始终不理,心中越来越急,若是在古墓之中或是无人之处,自可慢慢求恳,偏生大厅上有这么多外人,而樊一翁又来喝骂,满腔怒火,全都出在他的身上,回头喝道:「我自与我姑姑说话,又干你这矮子什么事了?」樊一翁更是提高声音大声道:「谷主叫你滚出去,再不听话,莫怪你老爷手下无情。」杨过怒道:「我偏不出去,我姑姑不走,我就在这里耽一辈子。就是我死了,尸骨化成灰,也是跟着她。」他这几句话自是说给小龙女听的。公孙谷主偷瞧她的脸色,只见她双目中泪珠滚来滚去,终于忍耐不住,一滴滴的溅在胸口鲜血之上。他又是含酸,又是担忧,向樊一翁做了个眼色,微一摆手,叫他猛下杀手,毙了杨过,索性断绝小龙女之念,再无后患。

  樊一翁见到师父这个手势,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本来只想将杨过逐出谷去,叫他不敢再行啰唆,也就是了,想不到师父竟下杀人的号令,于是大声道:「今日虽是师父大喜的好日子,难道我就杀不得人么?」说着眼望师父,公孙谷主又是将手一摆,意思是说:

  「不用顾忌什么吉日良辰,尽管毙了这小子便是。」樊一翁拾起纯钢大杖,在地下一顿,震得满厅嗡嗡发响,喝道:「小子,你当真不怕死么?」

  杨过满腔热血,在胸口滚来滚去,就要如小龙女一般,夺口而出。原来古墓派的内功极度讲究克己节欲,是以小龙女的师父传她心法之时,要她摒绝喜怒哀乐,到后来小龙女克制不住自己心情,以致数度呕血。杨过受小龙女传授,内功与她路子相同,此时手足冰冷,心想:「我就在姑姑面前狂喷鲜血,一死了之,瞧她是否仍不理我?」但他转念一想:「姑姑平时待我何等亲热,今日之事,中间定有别情,多半她受了这贼谷主的挟持。无何奈何,不敢认我。若我自残身躯,反而难与抗拒。」思念及此,雄心一振,决意拼命杀出重围,救护小龙女脱险,当下镇慑心神,气沉丹田,微微一笑,指向樊一翁道:「你这死样活气的山谷,小爷要来时你挡我不住,欲去时你也别想留客。」

  众人见他本来情色激动,势欲疯狂,突然间神定气闲,均感奇怪。樊一翁为人不及乃师阴鸷险毒,实不欲伤他性命,钢杖一摆,一股疾风带得杨过衣袂飘动,喝道:「你到底出不出去?」公孙谷主眉头一皱,说道:「一翁,你怎地啰唆个没完没了?」樊一翁见师父下了严令,钢杖一抖,往杨过脚胫上叩来。

  公孙绿萼素知大师兄武艺惊人,虽然身长不满三尺,却是天生神力,武功已尽得父亲所传,这柄钢杖下杀毙过不少极凶猛的恶兽。她昨晚虽见杨过在石屋中抵受火炙,内功有独到造诣,但瞧他年纪轻轻,决难敌得过大师兄九九八十一路泼水杖法,心想只要二人一交上手,再救他就是极难,虽见父亲脸带严霜,神色极怒,还是鼓足勇气,站出来向杨过道:「杨公子,你多耽无益,又何苦枉自送了性命?」法王等一齐向她望去,心中暗暗称奇,均想:「这杨过和我等同时进谷,却怎地偷偷和这女孩子结下了交情?」

  杨过点头一笑,说道:「多谢姑娘好意。你爱不爱用长胡子编个扇条子玩?」公孙绿萼一怔,问道:「什么?」杨过道:「我拔下这矮子的胡子,送给你玩儿,好不好?」公孙绿萼大惊失色,心想这种玩笑也敢开,你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这水仙幽谷中规矩极严,她劝杨过这几句话,已是拼着受父亲重重一顿责罚,他胡说八道,脸上一红,再也不敢接嘴。

  樊一翁身躯矮了,对自己的胡子向来极为自负,听到杨过出言轻薄,猛地拋下钢杖,纵上前来,喝道:「好小子,教你先吃我一胡子。」那长胡子随着喝声,已拂了过来。杨过笑道:「老顽童没剪下你的胡子,我来试试。」从背囊中取大剪刀,径自向他胡子上剪去,樊一翁胡子一甩,猛往他头顶击下,势道极是凌厉,杨过步子微挫,早已让开,那剪刀的刃口却回了过来。只听喀的一响,双刃合拢,樊一翁大惊,一个觔斗翻出,只要迟得瞬息之间,一丛胡子全给他剪断了。这一下真是惊的他非同小可,旁观众人也是不约而同「吁」的一声低呼。

  要知杨过请冯默风打造这柄剪刀,原意是对付李莫愁的拂尘。想李莫愁以一对五毒神掌一柄拂尘纵横江湖,云帚上的功夫何等了得,杨过欲以大剪刀破她,事先早已设想周详,她拂尘如可卷,大剪便如何刺,拂尘如何击,大剪又如何挟。岂不料李莫愁并未斗到,竟在这水仙谷中遇上了这个胡子常兵器的矮人,真所谓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了。杨过心中一乐,早已打定了主意:「你的胡子功再厉害,也决强不过李莫愁的拂尘。

  」当下有恃无恐,手持大剪刀着着进迫。

  樊一翁的胡子有三十年上的功力,因有双掌空着为辅,比一般软鞭云帚,更是厉害,只见他摇头幌脑,带动胡子,同时发掌力向杨过急攻。

  适才周伯通用大剪去剪樊一翁的胡子,反而被他用胡子卷住剪刀,未能得手,只好舍剪不用。众人都见识了周伯通的功夫,自忖与他相比,均是有所不及,那知杨过使用剪刀,但见他纵横剪挟,来去绞舞,竟是远胜老顽童的手法,各人心里无不暗暗纳罕。其实以武技功力而论,杨过虽已自成一家,那能短短数年之间就能赶上周伯通了,只是他事先曾细心揣摩过李莫愁的云帚功夫,设想了使剪的破法,而樊一翁的胡子功正与拂尘的用法大同小异,他将剪刀一使开,果然是得心应手,大占上风。

  樊一翁数一次险剪刀所伤,登时除了轻视他年少无能之心,突然招法一变,那胡子舞得团团乱转,从四面八方打来。杨过连挟数剪,尽数落空,又见敌人掌风凌厉,有时胡子是虚招,掌力是实,有时掌法诱敌,却以胡子乘隙进攻,虚虚实实,的是武林中前所未见的奇妙功夫。

  辗转拆了数十招,杨过心想:「这谷主阴阴狠辣,武功定是远在矮子之上,我不胜其徒,焉能敌师?」心中微感焦躁。只是樊一翁的胡子又长又厚,比李莫愁的拂尘更长大得多,铺发开来,实无破绽。又拆数招,杨过凝神望着对手,但见他摇头晃脑,神情极是滑稽,胡子越是使得急,那颗圆圆的小脑袋尤其晃动得厉害,斗地心念一动,已想到破法,剪刀喀的一声,跃后半丈,叫道:「且慢!」樊一翁并不追击,道:「小兄弟,你既服输,还是快些出谷去吧!」杨过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这丛大胡子剪短之后,要多久才留得回来?」樊一翁怒道:「那关你什么事?我的胡子从来不剪的。」杨过摇头道:「可惜,可惜!」樊一翁道:「可惜什么?」杨过道:「我三招之内,就要将你的大胡子剪去了。」

  樊一翁心想:「你和我斗了六七十招,始终是个平手,三招之内想取胜,哼,那是梦想。」怒喝一声:「看招!」一掌劈了过来。杨过左手一格,右剪抖落,击向对方左额。

  他身子高,打他头脸须自上而下,樊一翁头一偏欲待闪避,不料杨过左掌跟着落下劈他右额。这一劈势道极是凶猛,樊一翁忙将头又是一偏,只因敌招来得快,他这一偏也是极为迅捷,长胡子甩了起来。杨过的大剪刀早已张开了守在右方,喀的一声,将他的胡子剪去了两尺有余。

  众人「啊」的一声,无不大感惊讶,见他果然只用三招,就将樊一翁的胡子剪断。原来杨过跃后之时,已发现樊一翁胡子左甩,脑袋必先向右,胡子上击,脑袋必先低垂,暗骂自己愚蠢:「他胡子长在头上,若要挥动胡子,自然必先动头。我竟然不击其根本,却一味与他的胡子缠斗,实是大傻蛋一个。」当下心中定了击首剪胡子之计,这才声言三招剪他胡子。

  樊一翁呆了一呆,只见自己以半生功夫留起来的胡子丝丝落在地下,又是可惜,又是愤怒,一个起落,已将钢杖抢在手中,怒喝:「今日不拼个你死我活,你休想出得谷去。

  」杨过笑道:「我本就不想出去啊。」樊一翁知道此人伶牙利齿,与他斗口自己决占不了便宜,当下钢杖横扫,往他腰里击来。

  马光祖进厅时曾给他胡子绊过一交,这时甚是得意。大声道:「樊矮子,你相貌本就长得不美,少了这胡子,那更是丑陋无比了。」樊一翁听了,咬牙切齿,手上又加了三分劲。杨过虽与他斗了多时,一直是与他胡子的柔力周旋,不知他膂力如何,见他钢杖挥来,伸出剪刀去一格,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手臂一麻,剪刀给钢杖打得弯了过来,不成模样。

  就只这么一招,那大剪刀已不能再用。旁观众人眼见杨过已然获胜,不料兵刃一变,二人登时优劣异势,成为樊一翁手持一件长大沉重的厉害兵刃,杨过却是拿着一堆废铁。

  公孙绿萼关心杨过的安危,叫道:「杨公子,你不及我大师兄的力气,何必再斗?」公孙谷子见女儿一再维护外人,怒你渐盛,向她瞪了一眼,只见她一脸的关切焦虑,再向小龙女望去时,却见她神色淡然,竟不以杨过的安危萦怀,当即转怒为喜,暗想:「原来她对这小子并无情意,否则明见他身处险境,何以竟不介意?」其实小龙女素知杨过智计百出,武功也不致输于樊一翁,二人相斗,他是有胜无败,是以绝不担心。

  只见杨过将一柄扭曲无用的剪刀在地上一丢,说道:「樊兄,你决不是我的敌手,将钢杖丢下投降吧。」樊一翁怒道:「你嬴得我这钢杖,我就一头撞死了。」杨过说道:「可惜,可惜!」樊一翁叫道:「看招!」钢杖自上而下,一招「泰山压顶」当头击了下来。杨过身子一偏,左足已踏在杖上。樊一翁双手一抖,甩起钢杖,杨过身随杖起,竟给他带在半空,只见他左足稳稳站在杖上。樊一翁抖几下,始终未能将他震落,待要倒转钢杖,杨过右足迈出,从杖身上走了过去。

  这两下怪招真是奇变横生,樊一翁只呆得一呆,杨过左足又跨一步,右足起处,向他鼻尖踢过去。此时樊一翁处境狼狈之极,敌人附身在钢杖之上,自己若是向后闪跃,势必将敌人带了过来,这一脚自是躲避不了,他双手持杖,无法分手招架,而胡子被剪,又少了一件防身利器,情急之下。只得拋下钢杖,这才后跃而避了这一脚,当的一响,钢杖一端着地,另一端尚未跌落,已被杨过抄在手中。

  马光祖、尼摩星、潇湘子等忍不住喝了一声采。杨过将钢杖在地下一顿,笑道:「怎么?」樊一翁胀红了脸,道:「我一时不察,中了你的诡计,心中不服。」杨过道:「咱们再来过。」将那钢杖轻轻拋去,樊一翁伸手去接,那知那根钢杖飞到他身前两尺余之处,突然向上跃起,樊一翁接了个空,杨过伸长手臂,毫不费力的抓了过来。马光祖等采声愈响,樊一翁一张脸更是胀成了紫色。

  金轮法王与尹克西相视一笑,心中暗赞杨过的聪明,昨日周伯通用断矛掷人,劲力一发一收,矛头掷出后中途变向,此时杨过自是学了他这法子。公孙谷主与众弟子不知有此缘由!无不惊诧。

  杨过笑道:「怎么?要不要再来一次?」樊一翁胡子被剪,钢杖被夺,全是被对方用智取胜,要他认输,如何肯服,当下大声道:「你若凭真实本领胜我,这才服你。」杨过冷笑道:「武学之道,以巧为先,你师父愚蠢不堪,教出来的弟子也是牛马一般。我劝你啊,还是改投明师的是。」他这话自是指着公孙谷主的鼻子在骂了。樊一翁心想:「我学艺不精,有辱师尊,若是当真不能胜他,今日只有自刎以谢师父了。」一咬牙,猱身直上,杨过横持钢杖,交在他的手里,说道:「这一次可要小心了,若再被我夺来,须怨不得旁人。」

  樊一翁不语,右手牢牢抓住杖头,心道:「再要夺得此杖,除非是将我这条手臂割去。」杨过叫道:「小心了!」和身向前一扑,左手指已搭住杖头,右手食指中二指倏取他的双目,同时左足翻起,已压住杖身,这正是打狗棒法的绝招「鳌口夺杖」。

  当年丐帮君山大会,黄蓉就使这招绝招,从杨过之父杨康的手中,夺过打狗棒来,端的是神出鬼没,百发百中。先两次杨过夺杖,旁人虽感他手法奇特,但看得清清楚楚,这一次却连樊一翁也不明其中奥妙,只是眼睛一霎,钢杖已到了敌人手中。

  马光祖叫道:「没胡子的矮子,这一下你服了么?」樊一翁大叫:「他使的是妖术,又非真实武功,我如何能服?」杨过笑道:「你怎地方始服了?」樊一翁道:「除非你凭真实本领打倒我,小老儿方肯服输。」杨过又将钢杖还他,道:「好吧,咱们再试几招。

  」樊一翁对他空手夺杖的妙术极是忌惮,心想:「不论我如何占到上风,他只要在抵挡不住之时突出妖术夺杖,终难胜他。」于是说道:「我用这般长大兵刃,你却空手,就算胜了,你也不服。」杨过笑道:「你是怕了我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也吧,我用一样兵刃便是。」目光在厅中一转,只见大厅四壁光秃秃的全无陈设,一件可用的兵刃也无,院子中却有两株大柳树,枝条依依,挂绿垂翠。杨过向小龙女望了一眼,说道:「昔日青青今在否?你要姓柳,我就用柳枝作兵器吧!」说着纵身入庭,折了一根寸许圆径的柳枝,长约四尺,长短粗细,就与丐帮的打狗棒相似,只是不去柳叶,别有一股雅致。

  小龙女心中混乱一片,对日后如何,已是全无主见,杨过在她眼前越久,越是难以割舍。她一人独自凝思,虽与杨过分手极是伤心,但想一了百了,尚可忍得,此时这个人活生生的到了眼前,但觉他一言一动,一笑一怒,无不令她心动意荡,欲待入内不闻不见,却又如何舍得?此时低头不语,心中却在经受着极难堪的折磨。

  樊一翁见杨过不用正式兵刃,却折了这样一根小儿玩耍般的柳枝,显是大有轻视自己之意,他那里知道这柳枝柔中带韧,用以施展打狗棒法,虽不及洪七公的竹杖,其厉害之处实胜宝刀宝剑。马光祖道:「杨兄弟,你用我这柄刀吧!」说着刷的一声,抽刀出鞘,精光四射,确是一柄利刃。杨过双手一拱,道:「多谢了!这矮子未得明师传授,武艺很差,一根柳条儿已够他受的了。」当下柳枝一抖,往他钢杖上搭去。樊一翁听他言语中又辱及师尊,心想此番合手,实是决一生死存亡,再无容情,呼呼声响,展开了九九八十一路泼水杖法。

  他这杖法号称「泼水」,乃是泼水不进之意,可见其严谨紧密,初时响声极厉,但数招之后,渐感挥出去方位微偏,杖头有点儿歪扭,带动的风声也略见减弱。原来杨过使开打狗棒中的「缠」字诀,那柳枝的枝头搭在杖头之上,他钢杖到东,柳枝跟到东,钢杖上挑,柳枝也跟了上去,但总是在他劲力的横侧方向稍加推拉,使杖头不由自主的变向。这功夫正是武学之士人人终身钻研的「四两拨千斤」之法,而打狗棒的「缠」字一诀,从「四两拨千斤」这五字中生发出来,精微奥妙,人所难测。

  公孙谷主愈看愈奇,万料不到杨过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竟有如此神妙武功,但见樊一翁钢杖上的力道逐步减弱,杨过柳枝的劲道却是不住加强,此消彼长,三十招后,樊一翁全身已受柳条控制,他手上劲力出得愈大,愈是颠颠倒倒,难以自己,到后来宛如入了一个极强的旋风涡中,卷得他昏头晕脑,不明方向。公孙谷主右手在石桌上一拍,叫道:「一翁,退下!」这一声石破天惊,连杨过也是心头一凛,暗想:「此时岂能再让你退出。」手臂一抖,已变为「转」字诀,只见他凝立不动,手腕急划小圈,带得樊一翁自左而右,如一个陀螺般急速旋转。

  杨过手腕抖得越快,樊一翁转得也是越快,那钢杖就如陀螺的长柄滴滴溜溜的旋转。

  杨过朗声说道:「你能立定脚跟不倒,算你是英雄好汉。」柳枝向上一甩,跃后丈许。樊一翁此时心神身体已全然不能自主,眼见他脚步踉跄,再转得几转,立时就要摔倒,公孙谷主斗然跃高,身在半空,举掌在钢杖头上一拍,轻轻纵回。这一拍看上去轻描淡写,力道却是奇大,将钢杖拍得深入地下二尺有余,登时不转了。樊一翁抓住钢杖,这才不致摔倒,但身子东摇西摆,恍如中酒,一时之间难以宁定。

  潇湘子、尹克西等瞧瞧杨过,又瞧瞧谷主,心想这二人均非易与之辈,且看这场龙争虎斗谁胜谁败,心下均存了幸灾乐祸的隔岸观火之意,只有马光祖心地坦率,一意助着杨过。

  樊一翁转过身来,突向谷主跪倒,拜了几拜,磕了四个头,一言不发,猛向石柱上撞去。这一下谁都没曾料及,万想不到他竟是如此烈性,比武失利竟会自杀。公孙谷主叫声:「啊哟!」从席间跃了出来,伸手去抓他背心,只是相距太远,而樊一翁这一撞又是极为迅捷,一抓却抓了个空。樊一翁一头撞去,用了十成的刚劲,突觉额头所触之处,竟是软绵绵地,忙抬头一看,只见杨过伸出双掌,站在柱前,说道:「樊兄,世间最伤心之事,那是什么?」原来杨过见事极快,见樊一翁向师父跪拜,已知他将有非常之举,已自全神戒备,他与樊一翁相距既近,竟然抢在头里,用手掌挡了他这一撞。

  樊一翁一怔,问道:「那是什么?」杨过凄然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我心中伤痛过你十倍,我还没自尽,你又何必如此?」樊一翁道:「你比武胜了,又有什么伤痛?」

  杨过摇摇头道:「比武胜败,那算得什么?我一生之中,不知被人打过多少次。你要自尽,你师尊急得如此,若我自尽,我师父却丝毫不放在心上,这才是最伤心之事啊。」樊一翁还未明白,公孙谷主厉声道:「一翁,你再生这种傻念头,那便是不遵师命。你站在一旁,瞧为师收拾这小子。」樊一翁生平最尊敬师父,不敢有违,向杨过瞪了一眼,站到师父背后。

  小龙女听杨过说道:「若我自尽,我师父却丝毫不放在心上。」这两句话,眼眶一红,几滴眼泪又滴了下来,心想:「若你死了,难道我还会活着么?」

  公孙谷主隔不片刻,便要向小龙女瞧上一眼,察看她的神情,突见她又流眼泪,双手击了三下,叫道:「将这小子拿下了。」这是他命令众弟子擒人的号令,原来他自高身份,不屑与杨过动手。只听两旁的绿衫弟子齐声答应,十六个人分站四方,呼的一声齐响,每四个人合持一张渔网。

  杨过与法王等一伙同来,闹到这个地步,按理法王应当开言说情,但他只是微微冷笑,始终袖手旁观。公孙谷主不知他的用意,还道他讥笑自己对付不了杨过,心想道:「终须让你见见水仙幽谷中的手段。」双手又是击了三下,十六名绿衫弟子交叉换位,将包围圈子缩小了几步。

  杨过见四张渔网慢慢逼近,一时却也彷徨无计,心想:「以周伯通这等武功,尚被渔网擒住,我却如何对付,何况他是只求脱身,将樊马二人掷入网中,即能乘机兔脱,我可是个偏偏要留在谷中。」祇听绿衫弟子中有人撮唇作哨,四张渔网又相互交叉,或横或竖,或平或斜的变换形状。

  (十二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