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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回  归去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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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西征之时,数见郭靖迭出奇谋,攻城克敌,战无不胜,自半空破撤麻尔罕城之役,尤使他钦佩得五体投地,此时见郭靖守在城前,城中却是空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影,心想他必有妙策,那敢进攻。当下在马上抱拳行礼,叫道:“金刀驸马在上,小人有礼了。”

  郭靖还了一礼,却不说话,那万夫长勒兵退后,飞报统帅。过了一个多时辰,大纛招展下一队铁甲军马铿铿而至,拥卫著一位少年将军来到城前,正是四王子拖雷。

  他飞马突出卫队之前,大叫:“郭靖安答,你好么?”郭靖纵马上前,叫道:“拖雷安答,原来是你么?”他们两人往常相见,必是互相欢喜拥抱,此刻两马驰到相距两丈开外,却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郭靖道:“安答,你是领兵来攻我大宋,是也不是?”拖雷道:“我是奉父皇之命,身不由主,请你恕罪。”

  郭靖放眼远望,但见旌旗如云,刀光胜雪,不知有多少人马,心想:“这铁骑冲杀过来,我郭靖今日要毕命于此了。”当下朗声说道:“好,你来取我的性命吧!”拖雷心里微惊,暗想:“此人用兵如神,我实非他的敌手,何况我与他恩若骨肉,岂能伤了结义之情?”一时踌躇难决。

  黄蓉回过头来,右手一挥,城内军士点起号炮,轰的一声响,只听得东山后军士呐喊,旌旗招摇。拖雷脸上变色,但听号炮连响,西山后又有敌军叫喊,心道:“不好,我军中伏。”想那拖雷随著父皇东征西讨,什么大阵仗没有见过,这数千军士的小小埋伏那里在他眼内?只是郭靖在西征时得“武穆遗书”之助,大显其能,拖雷素来畏服,此时见情势有异,心下先自怯了,当即传下军令,后队作前队,退兵三十里安营。

  郭靖见蒙古兵退去,与黄蓉相顾而笑。黄蓉道:“靖哥哥,恭贺你空城计见功。”郭靖却忧形于色,摇头道:“拖雷为人坚忍勇决,今日虽然退兵,明日必定再来,那便如何抵敌?”黄蓉沉吟半晌,道:“计策倒有一个,就怕你顾念结义之情,不肯下手?”郭靖一凛道:“你要我去刺杀他。”黄蓉道:“他是大汗最宠爱的幼子,尊贵无比,非同别的统军大将。四皇子一死,看来敌军必退。”郭靖低头不语,回进城去。

  此时城中见敌军已退,又自乱成一团。吕安抚听说郭靖片言之间就令蒙古大军退去,亲来两人所住的下处拜访。郭靖与他商量守城之策,吕安抚一听蒙古大军明天还要再来,登时吓得身子酥了半边,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叫:“备轿回府,备轿回府。”他是打定主意连夜弃城南逃了。

  郭靖郁闷不已,黄蓉虽烧了好菜,他却吃不下一口,眼见天黑,耳听得城中到处是大哭小叫之声,心想明日此时,襄阳城中只怕再无一个活著的大宋臣民,蒙古军屠城血洗之惨,他亲眼见过不少,当日撤麻尔罕城杀戳之状,一一涌向脑中,左掌在桌上猛力一拍,叫道:“蓉儿,古人大义灭亲,我今日岂能再顾朋友之义!”黄蓉叹道:“这件事本来难得很。”

  郭靖心意已决,当下换过夜行衣装,与黄蓉共骑小红马向北驰去,待至蒙古大军附近,将红马放在山中,步行去寻觅拖雷的营帐。两人捉到两名守夜巡逻的军士,点了穴道,剥下衣甲来换了。郭靖蒙古话说得极为利便,军中规程又是无一不知,当下毫不费力的混到了大帐边上。此时天色全黑,两人施展轻身功夫,伏在大帐背后,从营帐缝中向里偷瞧。

  只见拖雷在帐中走来走去,神色不宁,只中只是叫著:“郭靖,安答!安答,郭靖。”郭靖一个不察,只道他已发现自己踪迹,险些脱口答应。黄蓉早有提防,一见他张口,立即伸手过去按住他的咀巴。郭靖又是好笑又是难过,暗骂自己蠢材。黄蓉拔出匕首,在他耳边道:“动手吧,大丈夫当机立断,迟疑无益。”

  就在此时,只听得远远马蹄声急,一骑快马奔到帐前,郭靖知道有紧急军情来报,俯在黄蓉耳边道:“且听过军情,再杀他不迟。”但见一名黄衣使者翻身下马,直入帐中,向拖雷磕头,道:“四皇爷,大汗有令。”

  拖雷道:“大汗说什么?”原来蒙古人开化未久,虽然已有文字,但成吉思汗既不识字,更不会写,有甚旨意,常命使者口传,只是生怕遗漏误传,常将旨意编成歌曲,令使者唱得烂熟,覆诵无误,这才出发。

  那使者双膝跪在毡上,唱了起来。他只唱了三句,拖雷与郭靖一齐心惊,拖雷更是流下泪来。原来成吉思汗年老力衰,近来患病日渐沉重,自知不起,召拖雷急速班师回去相见。那旨意最后说:日来甚是思念郭靖,拖雷在南若是知他下落,务须邀他一同北上与大汗诀别。

  郭靖听到此处,一匕首划开篷帐,钻身进去,叫道:“拖雷安答,我和你同去。”拖雷吃了一惊,见是郭靖,不胜之喜,两人这才相抱。那使者认得郭靖,上前磕头,道:“金刀驸马,大汗有旨,务必请你赴金帐相见。”

  郭靖听得“金刀驸马”四字,心中一凛,生怕黄蓉多心,忙从帐篷裂缝中跃了出去,拉住黄蓉的手,道:“蓉儿,我和你同去同归。”黄蓉沉吟不答。郭靖道:“好信不信我?”黄蓉嫣然一笑,道:“你若再想做什么驸马驸牛,我一刀把你宰了。”

  当晚拖雷下令退军,次晨大军启行。郭靖与黄蓉找回红马双雕,随军北上。拖雷只怕不及见到父皇,令副帅统兵回师,自与靖蓉二人快马奔驰,不到一曰,已至成吉思汗的金帐。拖雷遥遥望见金帐前的九旄大纛耸立无恙,知道父皇安在,心中怦怦乱跳,催马驰至帐前。

  郭靖勒住马头,想起成吉思汗抚养之恩、知遇之隆、杀母之仇、屠城之惨,一时爱恨交迸,低头不语。忽听得号角吹起,两排箭筒卫士在金帐前列成两行。成吉思汗身披黑貂,扶著拖雷的右肩,从帐中大踏步而出。他脚步虽然豪迈如昔,只是落地微颤,身子随著抖动。郭靖抢上前去,拜伏在地。

  成吉思汗热泪盈眶,颤声道:“起来,起来!我天天在想著你们。”郭靖站起身来,只见大汗满脸皱纹,两颊深陷,看来寿命难久,不禁仇恨之心稍减。成吉思汗另一手扶在郭靖左肩,瞧瞧拖雷又瞧瞧郭靖,叹了一口长气,遥望大漠远处,呆呆出神。郭靖与拖雷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都不敢作声。

  过了良久,成吉思汗叹道:“想当初我与扎木合安答结义起事,那知到头来我却非杀他不行。我做了天下的天汗,他死在我的手里。再过几天那又怎样呢?我还不是与他一般的同归黄土?谁成谁败,到头来又有什么差别?”他拍拍二人的肩头道:“你们须得始终和好,千万别自相残杀。札木合安答是一死完事,我每当想起结义之情,却常常终夜难以合眼。”拖雷与郭靖念及在襄阳城下险些拚个你死我活,都暗叫惭愧。

  成吉思汗站了一阵,但觉全身乏力,正要回帐,忽见一小队人马飞驰而至。当先一人白袍金带,穿是是金国服色。成吉思汗一见敌人,精神为之一振。

  那人在远处下马,急步过来,遥遥拜伏在地,不敢走近。亲卫报道:“金国使者求见大汗。”成吉思汗怒道:“金国不肯归降,派人来见我作甚?”

  那使者伏在地下说道:“下邦自知冒犯大汗天威,罪该万死,特献上祖传明珠千颗,以求大汗息怒赦罪。这千颗明珠是下邦镇国之宝,恳请大汗赐纳。”那金国使者禀罢,从背上解下包袱,取出一只玉盘,再从锦囊中倒出无数明珠,跪著双手托起玉盘。

  成吉思汗斜眼微睨,只见玉盘中成千颗明珠,都有小指头大小,绕著一颗大母珠滴溜溜的滚动。这些珠儿单就一颗已是希世之珍,何况千颗?更何况除了一颗母珠特大之外,其余的珠儿都是差不多大小。但见珠上的光采柔和晶莹,互相映照,玉盘上竟似笼罩一层虹晕。若在平日,成吉思汗见了这些珍珠自是喜欢,但这时他眉头皱了几下,向亲卫道:“收下了。”亲卫接过玉盘。那使者见礼物被纳,欢喜无限,说道:“大汗许和,下邦自国君而下,同感恩德。”成吉思汗怒道:“谁说许和?回头就发兵讨伐金狗。左右,拿下了!”亲卫一拥而上,将那使者擒住。

  成吉思汗叹道:“纵有明珠千颗,亦难让我多活一日!”从亲卫手里接过玉盘,猛力一掷,连盘带珠远远的甩了出去。众人尽皆愕然,说不出话来。

  那些珍珠后来蒙古军士拾起不少,但仍有无数遗在长草之间,直到数百年后,草原上的牧人尚偶有拾到。

  成吉思汗意兴索然,回入金帐。黄昏时分,他命郭靖单独陪同,在草原上闲游。两人纵马而行,驰出数十里,到了悬崖之下。郭靖想起幼时在此相遇江南七怪、午夜刺毙铜尸陈玄风、马钰传授他内功种种情事,心中甚是感慨。猛然听得头顶雕唳数声,抬起头来,只见那对白雕在悬崖上盘旋翱翔,想来也认得此是故居。成吉思汗忽地取下铁胎画弓,扣上长箭,对著雌雕一箭射去。郭靖吃了一惊,叫道:“大汗,别射!”但成吉思汗虽然衰迈,出手仍是极快,听到郭靖叫声,长箭早已射出。

  郭靖暗暗叫苦,他素知成吉思汗膂力过人,箭无虚发,这一箭上去,爱雕必致毙命。那知那雌雕侧过身子,左翼一扫,竟将长箭挥落。雄雕大怒,一声长唳,自空向成吉思汗头顶扑击下来。郭靖喝道:“畜生,作死么?”扬鞭向雄雕打去。那雕儿见主人出手,回翼凌空,急鸣数声,与雌雕双双飞远。

  成吉思汗神色黯然,将弓箭抛在地下,说道:“数十年来,今日第一次射雕不中,想来确是死期到了。”郭靖待要劝慰,却不知说什么好。成吉思汗突然双腿一夹,纵马向北急驰。郭靖怕他有失,催马赶上,小红马行走如风,一瞬眼间已追在前头。

  成吉思汗勒马四顾,忽道:“靖儿,我所建大国,历代莫可与比。自国之中心达于诸方边极之地,东南西北皆有一年行程。你说古今英雄,还有谁及得上我?”郭靖沉吟片刻,道:“大汗武功之盛,古来无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风赫赫,天下却不知积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儿寡妇之泪。”成吉思汗双眉倒竖,举起马鞭就要往郭靖头上劈将下去,但见郭靖凛然不惧的望著自己,马鞭扬在半空却不落下,喝道:“你说什么?”

  郭靖心想:“自今而后,与大汗未必有再见之日,纵然惹他恼怒,心中言语终须说个明白。”当下昂然说道:“大汗,你养我教我,逼死我母,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不必说了。我只想问你一句:人死之后,葬在地下,占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马鞭打了个圈儿,道:“那也不过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杀这么多人,流这么多血,占了这么多的国土,到头来又有何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语。

  郭靖又道:“古来英雄豪杰,为后世追慕钦仰的,必是为民造福、爱护百姓之人。以我之见,杀得人多却未能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难道我一生就没做过什么好事?”郭靖道:“好事自然是有的,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征北伐,积尸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难说得很了。”他生性戆直,心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那知成吉思汗一生自负,临死之际被他这么一顿数说,竟然难以辩驳,回首前尘,勒马四顾,不禁茫然若失,过了半晌,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在地下。

  郭靖吓了一跳,才知自己把话说重了,忙伸手扶住,说道:“大汗,你快去歇歇,我言语多有冒犯,请你恕罪。”

  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张脸全成腊黄,叹道:“我左右之人,没有一个如你大胆,敢跟我说真话。”他随即眉毛一扬,脸现傲色,朗声道:“我一生纵横天下,灭国无数,依你说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话!”在马臂上猛抽一鞭,急驰而回。

  当晚成吉思汗崩于金帐之中,遗命窝阔台接大汗位,他临死之际,口里喃喃念著:“英雄,英雄……”想是心中一直琢磨著郭靖的一番言语。

  郭靖与黄蓉送葬已毕,即日南归,两人一路上但见骷髅散处长草之间,不禁感慨不已,心想两人鸳盟虽谐,可称无憾,但世人苦难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教普天下百姓,人人得能安居乐业。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