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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回  洞房花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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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志平道:“陆兄有何差遣,但说不妨。小弟力之所及,必当效劳。”陆冠英不语。程瑶迦笑道:“尹师哥你忘啦。他是不能开口直说的。”尹志平一笑,道:“正是。陆兄是要小弟留在这村中等候郭靖郭朋友么?”陆冠英摇头。尹志平道:“那是要小弟急速到各地去寻访江南六怪和郭朋友了?”陆冠英又摇头。尹志平道:“啊,是了,陆兄要小弟向江湖朋友传言出去。那六怪是江南人氏,声气广通,自有他交好的朋友传讯给他。”陆冠英仍是摇头。尹志平接连猜了七八件事,陆冠英始终摇头,程瑶迦帮著猜了两次,也没猜到,不但尹志平急了,连隔室的黄蓉听得也急了。

  三人僵了半晌,尹志平道:“程师妹,你慢慢跟他磨菇吧,打哑谜儿的事我干不了。我出去走走,过一个时辰再来。”说著走出门去。堂上除了侯通海之外,只剩下陆程二人。程瑶迦低下头去,过了一会,见陆冠英没有动静,偷眼瞧他,正好陆冠英也在看她。两人目光相接,急忙避开。程瑶迦又是羞得满脸通红,低垂粉颈,双手玩弄剑柄上的丝条。

  陆冠英缓缓站起身来,走到灶边,对著灶上画的灶神说道:“灶王爷,小人有一番心事,苦于不能向人吐露,只好对你言明,但愿神祇有灵,祐护则个。”程瑶迦暗赞:“好聪明的人儿。”抬起了头,凝神倾听。

  只听他说道:“小人陆冠英,是太湖畔归云庄陆乘风之子。我父亲拜桃花岛岛主黄药师为师。数日之前,黄祖师来到庄上,说道要杀江南六怪的满门良贱,命我父及师伯梅超风帮同寻找六怪的下落。梅师伯和六怪有深怨大仇,那正是求之不得,我父却知江南六怪心存忠义,乃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杀之不义。他听了祖师爷之言,心下好生为难,有心要差遣小人传个讯给江南六怪,叫他们远行避难,却又不能担当背叛师门的罪名。那日晚上,他对著祖师爷之女黄蓉师姑所绘的一幅画,倾吐心事,小人在旁听见,连夜赶来寻找六怪报讯。”

  黄蓉与程瑶迦心想:“原来他是师法他父亲掩耳盗铃之术,明明是要人听见,却又不肯担当叛师之名。”

  却听他又道:“六怪寻访不著,我就想起改找他们的弟子郭师叔,那知他也不知到了何处。郭师叔是祖师爷的女婿……”

  程瑶迦先前对郭靖朝思暮想,自觉一往情深,殊不知却是心意无托,于是聊自遣怀,实非真正情爱,只是自己不知而已。这日见了陆冠英,但觉他风流俊雅,处处胜于郭靖,及至听到他说郭靖是黄药师女婿,心中虽然不免一震,却并未有自怜自伤之情,只道自己胸怀爽朗,又以为早见二人神态亲密,此事原不足异,其实不知不觉之间,一颗芳心早已转在别人身上了。

  陆冠英说到“郭师叔是祖师爷的女婿……”那一句话时,只听得程瑶迦“咦”了一声。他极想回头瞧一瞧她的脸色。但终于强行忍住,心道:“我若亲眼见她在听我说话,那就万万不能再说下去。那日爹爹对画像自言自语之时,自始至终未曾望我一眼。现在我是在对灶王爷倾吐心事,她若听见,那是她自行偷听,我可管不了。”

  于是接著说道:“但教找到了他,他自会与黄师姑向祖师爷求情,祖师爷性子再严,女儿女婿总是心爱的。只是爹爹言语之中,却似郭师叔和黄师姑已遭到了什么大祸,我虽心中不解,却又不便询问爹爹。”黄蓉听到这里,心想:“难道爹爹已知靖哥哥身受重伤之事?不,他决不能知道。看来他是得知我们流落荒岛之事。”

  陆冠英又道:“尹师兄为人一片热肠,程小姐又是聪明和气……”(程瑶迦听他当面称赞自己,又是高兴,又是害羞)“……可是他们却难以猜到我相求之事。我想江南六怪是成名的英雄好汉,虽然武功不如祖师爷,但要他们远行避祸,这种大损威名的胆怯行径,决不会干。若是这事传闻开了,他们得到消息,只怕非但不避,反而要来寻找祖师爷啦!”黄蓉暗暗点头,心想陆冠英不愧是太湖群雄之首,深知江湖好汉的性子。

  又听他道:“我想全真七子侠义为怀,威名既盛,武功又高,尹师兄和程小姐若肯求他们的师尊,请七子出来从中排解,祖师爷总得给他们一个面子。他与江南六怪未必有何深仇大怨,总是六怪有什么言语行事得罪了他,只要有成名人物出面说合,谅无不成之理。灶王爷,小人的为难之处,是空有一个主意,却不能说给有能为的人知晓,请你瞧著办吧。”说毕,向堵灶君菩萨连连作揖。

  程瑶迦知他说毕,急忙转身,要待出去告知尹志平,刚走到门口,却听陆冠英又说起话来:“灶王爷,全真七子若肯出头排解,自是一件极大的美事,只是七子说合之际,千万别得罪我祖师爷,否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弄巧成拙,那可糟了。我跟您说的话,到此为止,再也没有啦。”程瑶迦嫣然一笑,心道:“你说完了,我给你去办就是。

  于是走出店门,去找尹志平,在村中打了个转,却不见他的人影,重又回来,忽听尹志平低声叫道:“程师妹!”从转角处探身出来向她招手。”程瑶迦喜道:“啊!你在这里。”尹志平做个手势叫她禁声,向西首指了一指,走到她的身边,低声道:“那边有人,鬼鬼祟祟的探头探脑,身上都带著兵刃。”程瑶迦心中只在想著陆冠英的说话,对这事不以为意,只道:“只怕是过路人也是有的。”

  尹志平脸色却甚是郑重,低声道:“那几人身法好快,武功高得很呢。”原来他见到的正是彭连虎等人。他们久等侯通海不回,知他必已遇险,这批人个个自私,欺善怕恶,想到昨晚皇宫中扮鬼之人的身手,谁敢前去相救,一见尹志平,立时远远躲开。

  尹志平候了一阵,见前面不再有人探头出来,走近一看,那些人已走得影踪全无。程瑶迦于是把陆冠英的话转述了一遍,尹志平笑道:“原来他是这个心思,怎教人猜想得到。程师妹,你去向孙师叔求恳,我对师父说就是。只要全真七子肯出面,天下有什么事不能了?”程瑶迦道:“不过这事不能弄巧成拙啊。”接著将陆冠英最后几句话也说了。尹志平冷笑道:“哼,黄药师是什么东西,他强得过全真七子么?”程瑶迦想出言劝他不可傲慢,但见他神色峭然,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两人相偕回店。陆冠英道:“小弟这就告辞,两位他日路经太湖,务必请到归云庄来盘桓数日。”程瑶迦一怔,见他就要分别,心中大感不舍。尹志平背转过身子,对著灶君说道:“灶王爷,全真教最爱给人排难解纷,江湖上有什么不平之事,但教让全真门下弟子知晓,那决不能袖手不理。”

  陆冠英知道这几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于是也道:“灶王爷,你保祐此事平平安安的了结,弟子对出力的诸君子永感大德。”尹志平道:“灶王爷,你放心,全真七子威震天下,只要他们肯出手,决没办不了的事。”陆冠英一怔,心想:“全真七子若是恃强说合,我祖师爷岂能服气?”忙道:“灶王爷,你知道,我祖师爷向来独来独往,不理会旁人。人家跟他讲交情,他是肯听的,跟他说道理,他可是最厌僧啊!”

  尹志平道:“哈哈,灶王爷,全真七子还能忌惮别人吗?此事原本与咱们毫不相干,我师父也只叫弟子给别人报个讯息,但若惹到全真教头上,管他黄药师、黑药师,全真派自然有得叫他好看的。”陆冠英气往上冲,说道:“灶王爷,弟子适才说过的话,你只当是梦话,要是有人瞧不起咱们,天大的人情咱们也不领。”

  两人背对著背,都是向著灶君说话,可是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越说越僵。程瑶迦欲待相劝,但两人都是少年气盛,性急口快,竟自插不下口去。只听尹志平道:“灶王爷,全真派是天下武术正宗,别的旁门左边功夫,就算再了不起,那能与全真派较量?”陆冠英道:“灶王爷,全真派武功我也久闻其名,全真教高人能手固然不少,可是也未必没有狂妄浮夸之徒。”尹志平大怒,伸手一掌,将灶头打塌了一角,叫道:“好小子,你骂人啦!”

  砰的一声,陆冠英将灶头的一另一角也一掌打塌,喝道:“我岂敢骂你?我是骂目中无人的狂徒。”尹志平刚才见过他的武艺,知道自己本领在他之上,心中有恃无恐,冷笑一声道:“好啊,咱们这就比划比划,瞧瞧到底是谁目中无人了。”陆冠英明知不敌,却是恨他轻侮师门,到此地步,自是骑虎难下,拔出单刀,左手一拱道:“小弟领教全真派的高招。”

  程瑶迦大急,泪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数次要上前拦阻,她一个女儿家却总是无此魄力,只见尹志平拂尘一摆,踏步进招,两人已打在一起。陆冠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使开枯木大师所授的罗汉刀法,紧紧守住门户。尹志平一上手立即抢攻,那知对方刀沉力猛,自己轻敌冒进,左臂险险被他单刀砍中,心头一凛,急忙凝神应战,展开师授心法,意定神闲,步缓手快,这才逐步的抢到上风。

  黄蓉在小镜中瞧著二人动手,见尹志平渐占先著,心中骂道:“你这小杂毛骂我爹爹,若不是靖哥哥受伤,教你尝尝我桃花岛旁门左道的手段。啊哟,不好!”只见陆冠英一刀砍去,招术用老,被尹志平拂尘带去向外一引,倒转尘柄,迅捷异常的在他臂弯里一点。陆冠英手臂一麻,单刀脱手。尹志平得理不容情,刷的一拂尘,往他脸上扫去,口中叫道:“这是全真派的高招,记住了!”他拂尘的尘尾是马鬃中夹著银丝,这一下只要扫中了,陆冠英一张俊俏的脸蛋非鲜血淋漓不可。

  陆冠英急忙低头闪避,那拂尘却跟著压将下来,却听得一声娇呼:“尹师哥!”程瑶迦举剑架住,陆冠英乘隙跃开,拾起地下单刀。尹志平冷笑道:“好啊,程师妹帮起外人来啦。你们两口子一齐上吧。”程瑶迦怒道:“你说什么?”尹志平刷刷刷接连三招,将她逼得手忙脚乱。陆冠英见她势危,提刀又上,登时成了以二敌一。程瑶迦不愿与师兄对敌,垂剑跃开。尹志平叫道:“来啊,他一个人打不过我,省得你一会儿又来相帮。”

  黄蓉见这三人如此相斗,甚是好笑,正想这一场官司不知如何了结,忽听门声一响,彭连虎、沙通天等拥著完颜烈、杨康一齐进来。原来他们等了良久没有动静,究竟沙通天同门关心,大著胆子悄悄过来探视,只见尹志平和陆冠英正在操刀而斗,武艺也只平平。他待了半晌,见确无旁人,但一人势孤,终究还是不敢入内,于是约齐众人,闯进门来。

  尹陆二人一见来人,立时跃开罢斗,未及出言喝问,沙通天身形一晃,一手一个,已拿住了二人手腕。彭连虎俯身解开了侯通海手上革带,身上穴道,候通海憋了半日,早已气得死去活来,不等取出口中布片,喉头闷吼一声,一掌往程瑶迦脸上劈去。

  程瑶迦绕步矮身,让过这掌。侯通海紫胀了脸皮,双拳直上直下的猛打过去。彭连虎连叫:“且慢动手,问明再说。”侯通海耳中被塞了布片,那里听见?

  陆冠英腕上脉门被沙通天扣住,只觉半身酸麻,动弹不得,但见程瑶迦情势危急,侯通海形同疯虎,转眼就要遭他毒手,也不知忽然从那里来了一股大力,一挣挣脱了沙通天的掌握,猛往侯通海纵去。他人未跃近,脚下被彭连虎一钩一踢,扑地倒了。彭连虎一弯腰,抓住他的后领提了起来,喝问:“你是谁?那装神弄鬼的家伙那里去了?”

  忽听得呀的一声,店门缓缓推开,众人一齐回头,却是无人进来。彭连虎等不自禁的心中都感到一阵寒意,忽见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子在门口一探。梁子翁和灵智上人微微一跳,口中啊了一声,齐声叫道:“不好,有女鬼!”彭连虎人最精细,已看清只是个普通乡姑,喝道:“进来!”傻姑笑嘻嘻的走了进来,伸了伸舌头道:“啊,这么多人。”

  梁子翁先前叫了一声“有女鬼”,这时不禁老羞成怒,纵身上前,叫道:“你是谁?”伸手去拿她手臂。他见她脸上神气傻里傻气,是个乡下蠢笨姑娘,岂知这一拿拿下去,却被她手臂一缩,反手一掌。梁子翁心下没半点防备,拍的一声,这一掌结结实实的打在他手背之上,落手著实不轻。梁子翁又惊又怒,叫道:“好,你是装傻!”欺身上前,双拳齐出。傻姑退步让开,忽然指著梁子翁的光头,哈哈大笑。

  这一笑大是出于众人意料之外,梁子翁自己更是愕然,隔了好一阵,方才呼的一声,右拳猛发出去,傻姑举手一架,身子晃了几晃,知道不敌,转身就逃。梁子翁身法好快,那容她逃走,左腿跨出,已拦住她的去路,回肘后撞,竖臂反拍,傻姑鼻子上吃了一记,痛得她眼前金星乱冒,大叫:“吃西瓜的妹子,快出来救人哪,有人打我哪。”

  黄蓉大惊,心道:“不杀了这傻姑娘,留下来果是祸胎。”突然间听人轻轻哼了一声,这一声虽然很轻,黄蓉心头却是通的一跳:“爹爹到啦!”忙凑眼到小孔观看,果见黄药师身穿青布长袍,脸上罩著人皮面具,站在门口。

  他何时进来,众人都没见到,似乎他是刚来,又似乎比众人更先进来,这时一见到他那张木然不动、没半点表情的脸,全身都感不寒而栗。他这脸既非青面獠牙,又无恶形怪状,但实在不像一张活人的脸。众人只望了一眼,立即转头,不愿再看。

  适才傻姑只与梁子翁拆了三招,但黄药师已瞧出她是本门弟子,心下好生疑惑,问道:“姑娘,你师父是谁?他到那里去啦?”

  傻姑摇了摇头,看见黄药师这张怪脸,呆了一呆,忽然拍手大笑起来。黄药师眉头微皱,沉吟了一会,心知她必是自己的再传弟子。他对本门弟子,最爱相护,决不容许别人欺侮,梅超风犯了叛师大罪,但在被郭靖打败之际,他尚出而护短,何况傻姑这天真淳朴的姑娘?于是说道:“傻孩子,人家打了你,你怎么不去打还呀?”

  日前黄药师到舟上查问女儿下落之时,未戴面具,这次面目不同,众人都未认出真相,但一听他的声音,完颜烈、杨康、彭连虎三人心思细密,已隐约知道是他,彭连虎知道今日撞到这个魔头,决然讨不了好去,只怕昨晚在皇宫中遇到的也就是此人,那可糟了,心中打定了主意,决计不和他动手,一遇机会,立即三十六策走为上策,究竟性命要紧,什么威名耻辱,那是全不顾到了。

  只听傻姑道:“我打他不过。”黄药师骂道:“谁说你打他不过?他打你鼻子,你也去打他鼻子,一拳还三拳。”傻姑笑道:“好啊!”她也不想梁子翁本领高于自己,走到他的面前,说道:“你打我鼻子,我也打你鼻子,一拳还三拳。”举手对准他的鼻子,就是一拳。

  梁子翁举手欲挡,忽然臂弯里“曲池穴”一麻,手臂伸到一半,竟自伸不上去,砰的一声,鼻子上果然吃了一拳。傻姑叫道:“二!”又是一拳。梁子翁坐腰沉胯,拔背含胸,左手平手外翻,这是擒拿法的一招绝招,眼见就要将傻姑的臂骨翻得脱臼,那知自己手指与傻姑的手臂将遇未触之际,上臂的“臂儒穴”中又是一麻,这一手竟是翻不出去,砰的一声,鼻子又中了一拳。这一下力道极是沉猛,打得他身子向后一仰。

  这两拳不但打得梁子翁惊怒交迸,旁观众人也无不诧异。只有彭连虎精于暗器听风之术,每当梁子翁发招还击之际,两次都听到极细微的“嗤”的一声,知道黄药师是发出了金针之类的微小暗器,打中梁子翁的穴道,只是不见他臂晃手动,不知他如何发出。岂知黄药师在衣袖中弹指发针,那针穿破衣袖再打敌人,对方不知他发射的方位,那里闪躲得了?

  只听得傻姑叫声:“三!”梁子翁双臂不听使唤,眼见拳头迎面而来,只得退步而避,那知道刚欲举步,右腿内侧“白海穴”上又是一麻,心中一怔,眼前火花飞舞,眼眶中酸酸的如要流泪,原来鼻子上端端正正的中了一拳,还牵动了泪穴。他想比武打败还不打紧,泪水如果流了下来,那一生的声名就此断送,急忙举袖擦眼,一抬臂才想到手臂已不能动,两行泪水终于从面颊上流了下来。

  傻姑人虽痴呆,心肠却软,见他流下眼泪,忙道:“好啦,别哭啦,我不打你就是。”她这三句劝慰之言,比之鼻上三拳,更令梁子翁感到无地自容,愤激之下,“哇”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抬头向黄药师道:“阁下是谁?暗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黄药师冷笑道:“凭你也配问我的名号?”突然提高声音喝道:“通统给我滚出去!”众人在一旁早已好不自在,欲待动手,却又不敢,呆呆站在店堂之中,不知如何了局,听他这一喝,心中为之一宽。彭连虎当先就要出去,只走了两步,却见他挡在门口,并无让路之意,立即站定。黄药师骂道:“放你们走,偏又不走,是不是要我把你们这群奸徒一个个都宰了?”

  彭连虎素闻黄药师性情乖僻,说得出就做得到,当即问众人道:“这位前辈先生叫大伙儿出去,咱们都走吧。”侯通海扯出口中布片骂道:“给我让开!”冲到黄药师跟前,瞪目而视。黄药师毫不理会,淡淡的道:“要我让路,谅你们也不配。要性命的,从这胯下钻过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均有怒容,心想你本领再高,眼下放著这许多武林高手在此,合力与你一拚,岂有败理?侯通海怒吼一声,向黄药师扑了过去。

  但听得一声冷笑,黄药师已将侯通海的身子高高提起,右手拉住他的左膀,向外一扯,喀的一声,一条手臂连肉带骨,生生的竟被扯成两截。黄药师将断臂与人同时往地下一丢,抬头向天,理也不理。侯通海已痛得晕死过去,断臂口血如泉涌。众人无不失色。黄药师媛缓低头,目光逐一在众人脸上扫过。沙通天,彭连虎等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但见到他眼光向自己身上移来,无不机伶伶地打个冷战,只感汗毛直竖,满身起了鸡皮疙瘩。

  猛然间听他喝道:“钻是不钻?”众人受他声威镇慑,竟是不敢群起而攻,彭连虎一低头,首先从他胯下钻了过去。沙通天放开尹陆二人,抱住师弟,杨康扶著完颜烈,最后是梁子翁和灵智上人,都一一钻了出去。一出店门,人人抱头鼠窜,那敢回顾。

  黄药师仰天一笑,说道:“冠英和这位姑娘留著。”陆冠英早知是祖师爷到了,但见他戴面具,只怕他不愿露出自己行藏,不敢称呼,只恭恭敬敬的跪下拜了四拜。尹志平见了黄药师这般威势,心知此人非同小可,说道:“全真教长春门下弟子尹志拜见前辈。”黄药师道:“人人都滚了出去,我又没教你留著,还在这儿,是活得不耐烦了?”尹志平一怔道:“弟子是全真派长春门下,并非奸人。”黄药师道:“全真派便怎地?”顺手在桌上一挥,抓下板桌上一块木材,手一扬,将木材向尹志平面颊掷去。

  那木材轻飘飘的飞过去,尹志平举拂尘一挡,那知这块小小木材,竟如是一根金刚巨杵,只觉一股大力撞来,势不可当,连带拂尘一齐打在他的口旁,一阵疼痛,嘴中忽觉多了许多物事,急忙吐出,却是十几颗牙齿,这才知道自己半口牙齿已被撞落,又惊又怕,做声不得。

  黄药师冷冷的道:“我是黄药师、黑药师,你全真派要我怎么好看了啊?”此言一出,尹志平和程瑶迦固然大吃一惊,陆冠英也是胆战心寒,暗想:“我和这小道士刚才斗口,都让祖师爷听去啦。我对灶王爷所说的话,若是也被他暗中听见,不知他将如何罚我?”

  尹志平一手扶住面颊,叫道:“你是武林的大宗师,何以行事如此乖张?江南六怪是侠义之人,你凭什么要苦苦相害,若不是我师父传了消息,他六门老小,岂不是都被你杀了?”黄药师怒道:“怪道我遍寻不著,原来是有群杂毛从中多事。”尹志平又叫又跳,说道:“你要杀便杀,我是不怕你的。”黄药师冷冷的道:“你背后骂得我好?”尹志平豁出了性命不要,叫道:“我当面也骂你,你这妖邪魔道,你这怪物。”

  黄药师成名以来,不论黑道白道的人物,无不闻声丧胆,望风远避,那一个敢当面对他有些少冒犯?尹志平如此骂他,确是他近数十年来从未遇过之事。陆冠英暗叫:“不妙,小道士这番难逃性命。”那知黄药师不怒反笑,见尹志平骨头硬、胆子大,倒与自己少年时候性子相似,不禁起了相惜之意,踏上一步,喝道:“你有种就再骂一句。”尹志平叫道:“我不怕你,偏要骂你这妖魔老怪。”

  陆冠英喝道:“大胆畜生,竟敢冒犯我祖师爷。”一刀向他眉头砍去。原来他有意相护,心知只要黄药师一出手,十个尹志平也得当场送命,若是自己将他砍伤,倒或许能使祖师爷消气,饶了小道士的性命。尹志平跃开两步,横眉怒目,喝道:“小道爷今日不想活啦,我偏偏要骂。”陆冠英一心要将他砍伤救他,挥刀横斫。却听当的一声,程瑶迦仗剑架开,叫道:“我也是全真门下,要杀便将咱们师兄妹一起了。”

  这一著却大出尹志平意料之外,不自禁的叫道:“程师妹,好!”两人并肩而立,眼睁睁的望著黄药师。这一来陆冠英倒也不便再行动手。

  黄药师哈哈大笑,说道:“好,有骨气。我黄老邪本是邪魔外道,你骂得好。你师父尚是我的晚辈,我岂能与你一般见识?去吧!”忽地伸手一把将他当胸抓住,往外一挥,尹志平身不由主的往外飞去。满以为这一交定是摔得不轻,那知双足落地,好端端的站著,竟似黄药师抱著他轻轻放在地下一般。

  尹志平呆了半晌,心道:“好险!”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再回进客店去骂人了,摸了摸肿起半边的面颊,转身便走。

  程瑶迦还剑入鞘,也待出门,黄药师道:“慢著。”伸出手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问道:“你愿意嫁给他做妻子,是不是?”说著向陆冠英一指。程瑶迦吃了一惊,只吓得脸色雪白,随即红潮涌上,不知所措。

  黄药师道:“你那小道士师兄骂得我好,说我是邪魔怪物,桃花岛主东邪黄药师,江湖上谁不知闻?我黄老邪生平最恨的是仁义礼法,最恶的是圣贤节烈,这些都是欺骗愚夫愚妇的东西,天下人世世代代入其彀中,还是朦然不觉,真是可怜亦复可笑!我黄药师偏不信害人的礼教,人人就说我是邪魔,哼!我这邪魔只怕比庙堂之上的圣贤心地还好得多呢!”程瑶迦不语,心中突突乱跳,不知黄药师要怎生对付自己。

  只听黄药师又道:“你明明白白对我说,是不是想嫁给我这徒孙。我喜欢有骨气、性子爽快的孩子。刚才那小道士在背后骂我,他若当我面不敢骂了,反而跪下哀求,你瞧我杀不杀他?哼,你在危难之中帮小道士,骨气是有的,很配得上我这徒孙,快说吧!”程瑶迦心中十分愿意,可是这种事对自己亲生父母也说不出口,岂能向一个初次会面的外人明言,更何况陆冠英就在身旁?只窘得她一张俏脸如玫瑰花瓣儿一般。

  黄药师见陆冠英也是低垂了头,心中忽尔想起女儿,叹了一口气,道:“若是你们两相情愿,我就做成这件美事。唉,儿女婚姻之事,连父母也是勉强不来的。”想到若是当日好好允了女儿与郭靖的亲事,爱女未必就惨死大海之中,心中一烦,厉声道:“冠英,你给我爽爽快快,到底你要不要她做妻子?”

  陆冠英吓了一跳,忙道:“祖师爷,孙儿只怕配不上这位……”黄药师喝道:“配得上的!你是我徒孙,就是公主娘娘也配上了!”陆冠英见了祖师爷的行事,知道再不直捷爽快,眼下就有一场大苦头吃,忙道:“孙儿是千情万愿。”黄药师微微一笑道:“好。姑娘,你呢?”

  程瑶迦听了陆冠英的话,心头正自甜甜的,又听黄药师相问,低下头来,半晌方道:“那要我爹爹作主。”黄药师道:“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直是狗屁不通,我偏要作主!你爹爹若是不服,叫他来找我比并比并。”程瑶迦微笑道:“我爹爹只会算账写字,不会武功。”黄药师一怔,道:“比算账写字也行啊!快说,你愿不愿意?”程瑶迦仍是不语。

  黄药师道:“好,那你是不愿的了,这个也由得你。咱们说一句算一句,黄老邪可向来不许人反悔。”

  程瑶迦偷眼向陆冠英望了一望,见他神色甚是焦急,心想;“爹爹最疼爱我了,只要你请人来求亲,他必应允,你何必如此慌张?”

  黄药师站起身来,喝道:“冠英,跟我找江南六怪去!日后你再跟这个姑娘说一句话,我把你们两人舌头都割了。”陆冠英吓了一跳,心想祖师爷言出必行,此事实非儿戏,走到程瑶迦跟前,作了一揖,道:“小姐,我陆冠英武艺低微,无才无学,原本高攀不上,只今日得与小姐相会,却是有绿……”程瑶迦低声道:“公子不必太谦,我……我不是……”陆冠英心中一动,想起她曾出过那点摇头的主意,说道:“小姐,你若是嫌弃陆某,那就摇摇头。”此话说罢,心中怦怦乱跳,双眼望著她一头柔丝,生怕她的头微微一动。

  过了半晌,程瑶迦自顶至脚,连手指头也没半根动弹。陆冠英大喜道:“姑娘既然允了,就请点点头。”那知程瑶迦仍是木然不动。陆冠英固然焦急,黄药师更是大不耐烦,说道:“又不摇头,又不点头,那算什么?”程瑶迦微笑轻声道:“不摇头就是点头啊!”

  黄药师哈哈大笑,道:“王重阳一生豪气干云,却收了这样扭扭捏捏的一个徒孙,当真好笑。好好,今日我就给你们成亲。”陆程二人都吓了一跳,望著黄药师说不出话,却听他道:“那傻姑娘呢?我要问问她师父是谁。”三人环顾堂中,那傻姑已不知去向。原来她听三人商量亲事,好不厌闷,早溜出去玩耍去了。

  黄药师道:“现下不忙找她。冠英,你就和程姑娘在这里拜天地成亲。”陆冠英道:“祖师爷,您爱惜孙儿,孙儿真是粉身难报,只是在此处成亲,似乎过于仓卒……”黄药师喝道:“你是桃花岛门人,难道也守世俗的礼法?来来来,两人并排站著,向外拜天!”

  他说话之中,自有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威严,程瑶迦到了这个地步,只得与陆冠英并肩而立,盈盈拜将下去。黄药师道:“向内拜地!……拜你们的祖师爷啊……好好,痛快痛快!夫妻两人对拜!”

  这出好戏在黄药师的喝令下逐步上演,黄蓉与郭靖在邻室一直瞧著,只看得两人又惊又喜,又是好笑,只听黄药师又道:“好啦,我送一件见面礼给你们小夫妻。瞧著!”只听得店堂中风声大作,似乎墙壁都是摇摇欲动。黄蓉虽瞧不见父亲身形,却知他是在打一套威力极大的“狂飙拳”,打了一盏茶时分、风声突止,黄药师道:“你们就照这样子练去。这套拳法的精要之处,谅你们也学不全,但纵然只学得一点皮毛,再遇上姓候的这种人,也就不用怕了。冠英,你去弄一对蜡烛,今晚你们洞房花烛啊。”

  陆冠英一呆,叫道:“祖师爷!”黄药师道:“怎么?拜了天地之后,不就是洞房么?你们夫妻俩都是学武之人,难道洞房也定要绣房锦被?这破屋柴铺,就做不得洞房么?”陆冠英被他说得不敢作声,心中七上八下,又惊又喜,依言到村中讨了一对红烛,买了些白酒黄鸡,与程瑶迦在厨中做了,服侍祖师爷饮酒吃饭。

  此后黄药师再不说话,只是仰起了头,书空咄咄,心中想著女儿。黄蓉极是难受,几番要开门呼叫父亲,总是怕郭靖伤势有变,伸到门上的手又缩了回来。陆程二人偷眼瞧瞧黄药师,又互相对望一眼,谁也不敢作声。欧阳公子躺在柴草之中,虽然腹中饥饿难熬,却是不敢动弹。三间房中六个人默默无言,直到天黑。

  天色逐渐昏暗,程瑶迦心跳越来越是厉害,只听黄药师自言自语;“咦,那傻姑怎么还不回来?哼,谅那群奸贼也不敢向她动手。”转过头来,对陆冠英道:“今晚洞房花烛,怎么不点蜡烛?”陆冠英应道:“是!”晃火折点亮蜡烛,烛影下但见程大小姐云鬓如雾,香腮胜雪,门外虫声低诉,风动翠竹,直不知是真是幻!

  黄药师拿一条板凳放在门口,横卧凳上,不多时鼾声微起,已自睡熟。陆程二人却仍不动,过了良久,蜡炬成灰,烛光熄灭,堂上黑漆一团。只听得两人低声馍馍糊糊的说了几句话,黄蓉侧耳倾听,却听不出说的什么,忽觉郭靖身体颤动,呼吸急促,到了练功的一个要紧关头,忙聚精会神,运气助他。待得他气息宁定,再从小孔往外张时,只见月光横斜,从破窗中照射进来,陆程二人已并肩偎倚,坐在一张板凳之上,却听程瑶迦低声道:“你知道今日是什日子?”

  陆冠英道:“是咱俩大喜的日子啊。”程瑶迦道:“那还用说?今日七月初二,又是我的生日。”陆冠英大喜,道:“啊,那再巧也没有啦。”程瑶迦伸手按住他嘴,低声道:“你……你乐极忘形了是不是?”

  黄蓉听得险险噗哧一笑,猛然想起;“今日是七月初二,靖哥哥要到初七方得痊可,丐帮大会岳阳城,却是七月十五,八天之中,那里赶得到?”忽听得门外一声长啸,跟著哈哈大笑,声振屋瓦,正是周伯通的声音,只听他叫道:“老毒物,你从临安追到嘉兴,又从嘉兴追回临安,一日一夜之间,始终追不上老顽童,咱哥儿俩胜负已决,还比什么?”

  黄蓉吃了一惊;“临安到嘉兴来回五百余里,这两人脚程好快!”

  又听欧阳锋的声音叫道:“你逃到天边,我追到你天边。”周伯通笑道:“咱俩那就不吃饭不睡觉,赛赛谁跑得快跑得长久,你敢不敢?”欧阳锋道:“好啊,倒要瞧瞧谁先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