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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回  万钧巨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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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公子虽如是想,但对洪七公究是十分忌惮,当下调匀呼吸,养了半日神,这才疲累尽去,于是折了一根坚实树枝,代替平时用惯的点穴铁扇,放轻脚步,向岩洞走去。他避开洞口正面,从旁悄悄走近,侧耳听了一会,洞中并无声息,又过半晌,这才探头向洞内望去,只见洪七公盘膝坐在地下,迎著日光,正自用功,脸上气色甚好,不似身受重伤模样。

  欧阳公子心道:“我且试他一试,瞧他能否走动。”当下高声叫道:“洪伯父,不好啦,不好啦。”洪七公睁眼问道:“怎么?”欧阳公子装出惊惶神色,说道:“黄家妹子追捕野兔,摔在一个深谷之中,身受重伤,爬不上来啦!”洪七公吃了一惊,忙道:“快救她上来。”欧阳公子闻言大喜,心道:若非他行走不得,早已飞奔出去相救了,长身走到洞口,笑道:“她千方百计的要伤我性命,我岂能救她?你去救吧。”

  洪七公一见他的神色,已知他是伪言相欺,心道:“贼子看破我武功已失,老叫化大限到了!”眼下之计,只有与他拚个同归于尽,暗暗将全身劲力运于一臂,待他走近时出其不意的舍命一击,那知微一运劲,背心创口忽尔剧痛,全身骨节犹如要纷纷散开一般,但见他脸现狞笑,一步步的逼近,不禁长叹一声,闭目待死。

  且说黄蓉见欧阳公子逃上沙滩,心中暗自发愁,寻思:“经此一役,那贼必是防得更加严谨,再要算计于他,却是难上加难了。”她向外潜出数十丈,出水吸了口气,折而向左,潜了一阵水,探头看时,那岛旁树木茂盛,与先前下水处又自不同。黄蓉想起桃花岛的景象,不觉暗自神伤,忽然想起:“如能找个隐蔽险要的所在,与师父俩躲将起来,那贼子一时也必能够找到。”

  她不敢深入内陆,深怕遇上欧阳公子时逃避不及,只在沿海处信步而行,心想:“我若是从前不贪玩,学会了爹爹的奇门五行之术,也必有法子对付这贼子。唉,不成,爹爹将桃花岛的总图传给了他,这贼子心思灵敏,必能参悟领会。”正想得出神,一脚踏在一根藤枝之上,脚下一绊,头顶簌簌一阵响,落下无数泥石。

  她急忙向旁一跃,四周都是大树,背心在一株树上一撞,肩头已被几块石子打中,幸好穿著软猬甲,也未受损,抬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

  原来头顶是一座极其险峻的悬崖,崖边之顶另有一座小山般的巨岩。那岩石恰好一半搁在崖上,一半伸山崖外,左右微晃动,眼见时时都能掉下。岸上有无数粗藤蜿蜒盘缠,她刚才脚上所绊的藤枝,就与巨岩旁的沙石相连,倘若踏中的是与巨岩相连的藤枝,这块不知有几万斤重的巨岩掉将下来,那真是粉身碎骨,当场就被压成一团肉浆了。

  那巨岩左右摆动,可是总不跌落。黄蓉拣著无藤枝之处落足,退后数丈,惊魂稍定,再抬头瞧那悬崖与巨岩,大大惊叹造物之奇,心想只要以一指之力,就能将巨岩拉下,可是此处人迹不到,兽踪罕至,那巨岩在悬崖上晃动了不知几千百年,今日仍在摇摆起伏。悬崖旁群峰壁立,将四下里海风都挡住了,看来今后千百年中,这巨岩仍将在微风中摇晃不休。

  黄蓉出了一会神,不敢再向前行,转身退回,要去服侍师父,走出半里多路,忽然心念一动:“上天要杀此贼子,故尔生就了这巧机关,我怎么如此胡涂?”想到此处,喜得在路上翻了两个筋斗。

  她忙回到悬崖之下,细细察看地势,见崖旁都是参天古木,若要退避,一纵之下最多只能跃出四五尺地,那巨岩压将下来,纵然是飞鸟松鼠,只怕也难以躲闪得开。她从怀中摸出金柄小折刀,那刀只四寸来长,可是极为锋利,是她在路上杀鸡切肉之用,当下在右手拿了,小心翼翼地走到崖下。

  他看准了与巨岩相连的七八条藤枝,不去触动,伸刀去割余下的数十条藤枝。她下刀时屏住呼吸,又快又稳,一刀之后,这才呼吸数口,再去割第二根藤枝,只怕用力稍大,牵动与巨岩相连的藤枝,自己立即变成一团肉饼了。等到数十根藤枝尽数割断,已累得满身是汗,似觉比一场剧战尤为辛苦。她将断枝仍旧连在一起,不露丝毫痕迹,又把来去的通道牢牢记在心里,这才回去,一路上哼著小歌,甚是得意。

  将近岩洞时仍是不见欧阳公子的人影,忽听洞中传出一声长笑,欧阳公子大声笑道:“你自负武技盖世,今日栽在公子爷手里,心里服气么?好吧,我怜你老迈,让你三招不还手如何?”黄蓉叫声:“不好!”看来局面紧迫之极,情急智生,高叫道:“爹爹,爹爹,你怎么来啦!啊,欧阳伯父,你也来啦!”

  欧阳公子在洞中将洪七公尽情嘲弄了一番,正要下手,忽听黄蓉叫了起来,大吃一惊,心想:“怎么叔叔和黄老邪都来啦。”转念一想:“必是那ㄚ头要救老叫化,胡说八道的想骗我出去。好,反正老叫化逃不出我的手掌,先出去瞧瞧何妨?”袍袖一挥,转身出洞。

  只见黄蓉向著海滩扬手而呼,大叫:“爹爹,爹爹!”欧阳公子注目而望,那里有黄药师的人影?笑道:“妹子,你要骗我出来陪你,我可不是出来了么?”黄蓉回眸一笑,说道:“谁爱骗你?”说著沿海滩而奔。欧阳公子笑道:“这次我有了提防,你想再拉我入海,咱们就来试试。”一面说,一面发足追去。他轻身功夫甚是了得,转眼之间已距黄蓉不远。黄蓉暗叫:“不妙,到不了悬崖之下,就得被他捉住。”

  又奔数十丈,欧阳公子离她更加近了。黄蓉折而向左,离开海边已只数尺。欧阳公子这次学了乖,不敢逼近,笑道:“好,咱们来玩捉迷藏。”一面追赶,一面提防她再使什么诡计。

  黄蓉住足笑道:“前面有一只大老虎,你再追我,它一口吃了你。”欧阳公子笑道:“我也是大老虎,我也要一口吃了你。”说著纵身一扑。黄蓉格格一声笑,又向前奔。

  两人一前一后,不多时离崖已近,黄蓉越跑越快,一转弯,高声叫道:“来吧!”人已窜到了悬崖之前,倏然眼前一闪,海滩上似有两个人影。在这处所,在这当口,她虽心中大疑,但那敢有丝毫停留,看准了断藤之处落足,三起三落,已纵到了崖底。欧阳公子笑道:“大老虎呢?”足下加快,如箭离弦般奔到崖前。

  轻轻的喀喀两声过去,欧阳公子只觉头顶一股疾风压压将下来,抬头一望,只吓得魂飞天外,但见半空中一座小山般的巨岩正对准了自己落下。那巨岩离头顶尚远,但一股风已逼得他喘不过气来,危急之中,疾忙向后一跃,岂知身后都是树木,后背在一株树上一撞,喀喇一声,那树立断,碎裂的木片纷纷刺入背心。他这时只求逃命,那里还知疼痛,奋力跃起,巨岩离顶心已只三尺。

  在这一瞬之间,已自吓得木然昏迷,忽觉领口被人抓住,向外一拖,这一拉力道奇大,发劲又快,竟将他身子向后拉开数尺,但终究为时已晚,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夹著他长声惨呼,眼前烟雾弥漫,砂石横飞。

  黄蓉见妙计已售,又惊又喜,不提防那巨岩落下时带一股急风,力道强劲之极,将她向外一推,一交跌坐在地下,头头砂子小石,纷纷落下。她双手抱住了头,过了一阵,听砂石落下之声已歇,睁开眼来,烟雾中只见巨岩之侧站著两人。

  这一下宛在梦境,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望,一点也不错,站在身前的一个正是西毒欧阳锋,另一个却是自己念兹在兹,无时忘之的郭靖。

  黄蓉大叫一声,跃起身来。郭靖也万料不到竟在此处与她相遇,纵身向前,抱在一起,两人惊喜之下,竟忘了大敌在旁。

  原来那日欧阳锋与郭靖在半截著了火的船上打得难解难分,那船忽地沉没,将二人带入了海底。深海中水力奇大,与浅海处迥不相同,两人只觉海水从鼻中、耳中、口中急灌进来,疼痛难当,原本互相紧缠扭打的两双手不由得都松开来去按住鼻孔耳窍。那海底却有一股急速异常的潜流,二人身不由主,转瞬间被那潜流带出数里之外,待得郭靖手脚齐施,竭力挣上海面来喘气时,黑夜之中,那小舢舨已成了隐隐约约的一个黑点。

  郭靖高声呼叫,其时黄蓉正潜在海中寻他,海上风涛极大,相距一远,那里还能相遇?郭靖又叫了几声,忽觉左脚一紧,接著一个人头从水中钻出,正是欧阳锋。他虽稍通水性,但到了大海之中,却也全然慌张失措,乱划乱抓,居然抓到了郭靖的脚,这一来自然是牢牢抓住,死命不肯放手。郭靖用力挣扎,接著右脚也被他抓住了。

  两人在水中一挣一夺,都沉入水底。二次冒上来时郭靖叫道:“放开我脚,我不离你就是。”欧阳锋那肯放手,但也知两人如这样扭成一团,势必同归于尽,一手放开了他的一只脚。郭靖伸手托在他的胁下,这才浮在海面。就在这时,一根巨木被浪涛打了过来,在郭靖肩上一撞,郭靖反手扶住,心中大喜,叫道:“快抱住了,别放手。”

  待到天明,看清楚那巨木原是一根断桅。四顾茫茫,并无片帆的影子。欧阳锋甚是发闷,蛇杖早已不知去向,心想:若是遇上大群鲨鱼,那只有如周伯通那样乱打乱杀一番,当时有我救他,此时更有何人前来救我?

  两人在海中飘流,遇有海鱼游过身旁,郭靖举匕首刺杀,欧阳锋则用掌力将之击晕,两人分食生鱼渡日,古人言道:“同舟共济”,这两个本要拚个你死我活的人,在大海之上竟然扶住半截断桅,同桅共济起来。飘流了数日,幸喜并未遇上若何凶险。海中这股水流原是流向洪七公与黄蓉所到的那座小岛,所以将舢舨送到岛上之后,过了两日,又将郭靖和欧阳锋飘送过来。

  两人上岸后躺在地下喘息良久,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笑语之声,欧阳锋一跃而起,随声寻去,正遇上欧阳公子踏中机关,悬崖上那巨岩压将下来。欧阳锋横里飞身过去相救,虽将他拉后数尺,但他两腿还是被巨岩压住了。

  一个是痛得晕死过去,另一个上下四周环视一遍,见再无危险,这才察看侄儿,摸了摸他的鼻息,并未毙命,运劲在巨岩上推了两下,却是纹丝不动。他双足蹲下,运起蛤蟆功的上乘功夫,双手平推,吐气扬声,阁阁阁三声叫喊。论这三推之力,实是非同小可,但那巨岩重达数万斤,岂是一人之力所能移动?

  他俯身下去,欧阳公子睁开眼来,叫了声:“叔叔!”声音极为细弱。欧阳锋道:“你忍著点儿。”抱起他的上身,微微用力后拉,欧阳公子大叫一声,又晕了过去。那巨岩压住他的双腿,这一拉只有使他疼痛更加难当,身子却拉不出半分。地下又是坚逾金铁的厚岩,无法将之挖掘。欧阳锋只是发怔。

  郭靖拉著黄蓉的手,问道:“师父呢?”黄蓉伸手一指道:“在那边。”郭靖闻道师父无恙,心中大喜,正要她领去拜见,听见欧阳公子这一声惨叫,甚是不忍,对欧阳锋道:“我来助你。”黄蓉拉住他的衣袖,说道:“咱们见师父去,别理恶人!”

  欧阳锋不知巨岩压下是她巧布的机关,因那岩石如是之重,她一个小小女子,岂能将之推上悬崖?但见她阻止郭靖相助,不觉怒从心起,又听洪七公在此,心念一动,已有计谋,见她拉著郭靖而去,于是蹲下身来,装作出力推那巨岩,待两人转过弯角,低声对侄儿道:“你忍一忽儿,我想法救你。”一纵身,人已跃上树梢。遥遥跟在二人后面。

  只见二人携手而行,耳鬓厮磨,神态甚是亲热,心中愈怒。暗道:“我若不将你这两个小贼折磨得死不成活不了,那是我枉称为西毒的了。”三人两前一后的走了一阵,来到岩洞之前,郭靖扑进洞去,大叫:“师父。”只见洪七公闭目倚著石壁,脸色惨白,原来他被欧阳公子一逼,伤势复又转恶。

  郭黄二人俯身看视,一个替他解开胸口衣服,另一个给他按摩手足。洪七公睁眼瞧见郭靖,心中一喜,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低声道:“靖儿,你也来啦!”郭靖正要答言,忽听背后一声喝道:“老叫化,我也来啦。”声音犹似金铁相击,甚是刺耳。

  郭靖疾忙转身,回掌一招“神龙摆尾”护住洞门,黄蓉抢起倚在师父身畔的竹杖,站在郭靖身旁。欧阳锋笑道:“老叫化,出来吧,你不出来我要进来啦。”郭靖与黄蓉对望了一眼,心想:就是豁出性命,也得阻他进洞伤害师父。

  欧阳锋一声长笑,猱身而上。郭靖一招发出,欧阳锋早已料到他使的是降龙十八掌中的家数,侧身避过他锋锐凌厉的掌风,抢到了他的右侧,斗然间迎面一杖刺来,杖身晃动,似是刺向上盘,却又似向下三路缠打,一时竟尔难以断定。欧阳锋微微一凛,左手向上一格,右足横扫,不论对方如何变招,都可格开。岂知黄蓉手中竹杖一抖,疾打中盘腰眼,欧阳锋大惊,托地向后跳出,侧目斜睨。

  黄蓉首用打狗棒法,一出手就将强敌逼开,甚是得意。欧阳锋从未见过这种棒法,“哼”了一声,纵身又上,伸手来夺她手中竹杖,黄蓉将新学到的棒法使开了。刺打盘挑,杖影飞舞,虽然不能伤他,但欧阳锋连变七八种掌法,却也始终抓不到杖头。郭靖又惊又喜,左掌右拳,从旁夹击。欧阳锋阁阁两声怒吼,蹲下身来,呼的双掌齐出。

  掌力未到,掌风已将地下尘土激起,郭靖见来势猛恶,黄蓉若是硬接,必受内伤,忙在她肩上一推,让开了这一招蛤蟆功之力。欧阳锋踏上两步,又是双掌推出。他这蛤蟆功厉害无比,以洪七公如此功夫,当日在桃花岛上也只与他打个平手,郭黄二人招术虽精,究竟功力远为不及,当下被他逼得步步后退。欧阳锋一冲进洞,左手反手一掌,把石壁打得碎石簌簌而落,右手举起,口中阁的一声叫喊,猛往洪七公头顶击下。

  洪七公本在闭目养神,听到头顶掌风,睁开眼微微一笑,赞道:“好功夫,好掌法!”

  欧阳锋脸上一红,手掌举起了不即落下。黄蓉叫道:“我师父救你性命,你反伤他,你要不要脸?”欧阳锋伸手在洪七公胸口轻轻一推,只觉他胸口肌肉陷了进去,洪七公身负绝世武功,本来周身筋肉,一遇外力,立有反弹之力,这时应手而陷,知他武功已失,弯腰将他身子举起,喝道:“你们助我去救出我的侄儿,那就饶了老叫化的性命。”

  黄蓉道:“老天爷放下大石来将他压住,你是亲眼瞧见的,谁又能救得了他?你再作孽,留神老天爷也丢块大石来压死你。”欧阳锋将洪七公高高举起,作势要往地下猛掷。郭靖心地忠厚,不知他正以此要胁,决不致就此加害,忙道:“快放下师父,我们助你救人便是。”

  欧阳锋耽心著侄儿,恨不得立时就去,但脸上却是神色如恒,慢慢将洪七公放下。黄蓉道:“助你救他不难,咱们可得约法三章。”欧阳锋道:“你这小ㄚ头又有什么刁难?”黄蓉道:“救了你侄儿之后,咱们同住在这荒岛之上,你可不再得生坏心,加害我们师徒三人。”欧阳锋心想:“我们叔侄不通水性,若要回归陆地,非得藉这两个小贼相助不可。”于是点头道:“好,在这岛上我决不向你们三人动手,离了此岛,那可难说。”黄蓉道:“那时候你不动手,我们可要向你动手了。第二件,我爹爹已将我许给了他,你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日后你那侄儿若是再向我啰皂,你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欧阳锋“呸”了一声道:“好,那也只限于在岛上,一离此岛,咱们走著瞧。”黄蓉微微一笑道:“那第三件呢,我们出力助你,倘若老天爷送你侄子性命,非人力能救,你不得再生枝节。”欧阳锋怪目乱转,叫道:“若是我侄儿死了,老叫也休想活命,小ㄚ头别再胡言乱语,快救我侄儿去。”窜出岩洞,往悬崖急奔而去。

  郭靖正要发足跟随,黄蓉道:“靖哥哥,待会西毒用力推那巨岩,你冷不防在他背后一掌,结果了他。”郭靖道:“背后伤人,太不光明。”黄蓉嗔道:“他伤害师父,难道光明正大么?”郭靖道:“咱们言而有信,先救出他的侄儿,再想法给师父报仇。”黄蓉一笑,说道:“好,你是圣人,我听你话。”

  两人奔到悬崖之下,只听得欧阳公子在大声呻吟,声音之中极为痛楚。欧阳锋喝道:“还不快来。”两人纵身过去与他并肩而立,六只手一齐按在岩上。欧阳锋喝声:“起!”三人掌力一齐发出,那巨岩微微一晃,立即重又压回,欧阳公子大叫一声,两眼上翻,不知人事。

  欧阳锋大惊,急忙俯身,但见侄儿呼吸微弱,为了忍痛,牙齿把上下唇咬得全是鲜血。饶是欧阳锋绝世的武功,到了这地步却也是束手无策,那巨岩再也推不得的了,若不是一举而将岩石掀开,那么巨岩一起一落,只有把侄儿压得更惨,正自彷徨,一脚忽然踏在湿沙之中,向上一提,却把鞋子陷在沙中了。

  欧阳锋低头去拾鞋子,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潮水渐涨,海水已淹至巨岩外五六丈之处。欧阳锋急道:“小ㄚ头,要救你师父,快想法子救我侄儿。”黄蓉早在寻思,但那巨岩如此沉重,荒岛之上又无别人可资援手,如何能将岩石搬开?她片刻之间想了十余种法子,没一条顶事,听欧阳锋如此说,瞪瞪眼道:“若是师父身上没伤,他外家功夫登峰造极,加上他的掌力,咱们四人必能把这巨岩推开。现下……”双手一摊,意思说实是没法。

  他这几句话虽是激恼之言,但欧阳锋听了却也真是做声不得,心想:“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倘若老叫化并未受伤,他侠义心肠,必肯出手相救。”一回头,海水又淹近了数尺。

  欧阳公子叫道:“叔叔,你一掌打死我吧。我……我实是受不住啦。”欧阳锋从怀里拔出一柄切肉的匕首,咬牙道:“你忍著点儿,没了双腿也能活。”上前要将他被巨岩压住的一双腿割断。欧阳公子骂道:“不,不,叔叔,你一刀杀了我的好。”欧阳锋怒道:“枉为我教诲了这许多年,怎地如此没骨气?”欧阳公子伸手抓胸,竭力忍痛,不敢再说。

  黄蓉见他眼光之中神色惨楚,不禁心肠一软,想起父亲在桃花岛上运石搬木之法,叫道:“且慢!你割他双腿,岂不送了他的性命?我有一个法子在此,管不管事,却是难说。”欧阳锋道:“快说,快说,好姑娘,你的法子一定管事。”

  黄蓉心想:“你救侄儿心切,不再骂我小ㄚ头啦,居然叫起‘好姑娘’来!”微微一笑,说道:“好,那就依我吩咐,咱们快割树皮,打一条拉得起这岩石的绳索。”欧阳锋道:“谁来拉啊?”黄蓉道:“像船上收锚那样……”欧阳锋立时顿悟,叫道:“对,对,用绞盘绞!”

  郭靖一听黄蓉说及削树皮打索,不问如何使用,已拔出匕首,纵身上树切割树皮。欧阳锋与黄蓉也一齐动手,片刻之间,三人已割了数十条长条树皮下来。

  欧阳锋一面割树,一面望著侄儿,忽然长叹一声,叫说:“不用割啦!”黄蓉奇道:“怎么?不成么?”欧阳锋向侄儿一指,黄蓉与郭靖低头望时,只见潮水涨得甚是迅捷,已自淹没了他大半个身子,且别说打绳索、做绞盘,树皮尚未割够,海水早已将他浸没了。

  但见欧阳公子沉在水里,动也不动,黄蓉叫道:“别丧气,快割!”欧阳锋这一个横行一世的大魔头,给她如此一喝,竟然又动刀切割树皮。黄蓉跃下树去,奔到欧阳公子身旁,捧起几块大石,将他上半身扶起,把大石放在背后。这样一来,他口鼻高了数尺,一时海水就不致淹到。

  欧阳公子低声道:“好妹子,多谢你相救。我是活不成的了,但见到你出力救我,我是死也欢喜。”黄蓉心中忽感歉疚,说道:“你不用谢我。这是我布的机关,你知道么?”欧阳公子急道:“别这么高声,若是给叔叔听到,他要放你不过。我早知道啦,死在你的手里,我一点也不怨。”黄蓉叹了一口气,心道:“这个人虽然讨厌,对我可真不坏。”回到树下,检起树皮条子,编结起来。

  她先结成三股一条的绳索,将三根绳索结作一条粗索,然后又将四根粗索绞成一根碗口粗细的巨缆。欧阳锋与郭靖不停手的割切树皮,黄蓉不停手的搓索绞缆。三人手脚虽快,潮水却涨得更快,那巨缆还结不到一丈,潮水已涨到欧阳公子口边,再结了尺许,海水已浸没他的嘴唇,只露出两个鼻孔透气了。

  欧阳锋跃下地来,叫道:“你们走吧,我有话对我侄儿说。你们已经尽力而为,我心领了。”郭靖见情势无望,只得下树与黄蓉并肩行开。走出十余丈,黄蓉悄声道:“到那巨岩后面去,且听他说些什么。”郭靖道:“这不关咱们事。再说,欧阳老儿必然察觉。”黄蓉道:“他侄儿一死,只怕要来加害师父,倘能得知他的心意,先可有个防备。咱们若给老毒物知觉,就说是回来和他侄儿诀别。”

  郭靖一想有理,点了点头,两人转过弯角,绕到树后,悄悄又走回来,隐在巨岩之后,只听欧阳锋哽咽著声音道:“你好好去吧,我知道你的心事,你一心要娶黄老邪的闺女为妻,必能如你所愿。”黄蓉和郭靖不禁大奇,心道:“他片刻之间就死,‘必能如你所愿’此话怎生说?”

  再听欧阳锋说了几句,两人又惊又怒,一阵寒意流过背脊。原来欧阳锋说道:“我就去杀了黄老邪的闺女,将她身子和你同穴而葬。人都有死,你和她生不得同室,死能同穴,也可瞑目了。”欧阳公子口在水下,已自不能说话。

  黄蓉捏了郭靖的手,两人悄悄转身,欧阳锋伤痛之际,竟未觉得,走过转角,郭靖怒道:“蓉儿,咱们去和老毒物拚个你死我活。”黄蓉道:“和他斗智不斗力。”郭靖道:“怎生斗智?”黄蓉道:“我正在想呢?”一转弯,忽见山脚下生著一丛芦苇。

  黄蓉心念一动,说道:“他若不是恁地歹毒,我倒有个救他侄儿之法在此。”郭靖忙问:“怎生?”黄蓉拔出小刀,割了一根芦管,高高竖起,一端放在口中,吸了几下。郭靖拍手笑道:“啊,真是妙法,好蓉儿,你怎么想得出来?你说救他呢不救?”黄蓉小嘴一扁道:“自然不救。老毒物要杀我,就让他来杀,哼,我才不怕他呢。”郭靖不语,呆呆出神。

  黄蓉伸手拉住他的手掌。柔声道:“靖哥哥,难道你要去救那歹人?你是为我耽心是不是?咱们救了他,这两个歹人未必就能对咱们好呢。”郭靖道:“话是不错,可是我念著你,也念著师父。我想老毒物是一派宗师,说话总得有三分准儿。”黄蓉叫道:“好,咱们先救了他再说,行一步算一步。”

  两人回过身来,绕过巨岩,只见欧阳锋站在水中,扶著侄儿。他见郭黄二人走近,眼中露出凶光,显见就要动手杀人,喝道:“我叫你们走开,又回来干么?”黄蓉扶著一块岩石坐下,笑吟吟的道:“我来瞧瞧他死了没有?”欧阳锋厉声道:“死便怎地,活又怎地?”黄蓉叹道:“要是死了,那可就没法子啦!”

  欧阳锋从水中跃起,急道:“好……好姑娘,他没死,你有法子救他,快说啊。”黄蓉将手中芦管递了过去,道:“你把这管子插在他口中,那就死不了。”欧阳锋大喜,抢过芦管,跃到水中,急忙插在侄儿嘴里。这时海水已淹没欧阳公子的鼻孔,他正在呼出胸中最后的几口气,耳朵却尚在水面,听得叔叔与黄蓉的对答,芦管伸到口边,急忙衔住,猛力吸了几口,真是说不出的舒畅,这一来死里逃生,连腿上的痛楚也忘怀了。

  欧阳锋叫道:“快,快,咱们再来结绳。”黄蓉道:“欧阳伯伯,你要将我杀了殉葬,是不是?”欧阳锋一惊,心道:“怎么我适才的话给她听去啦?”黄蓉笑道:“你将我杀了,若是老天爷恨你歹毒,降点什么灾祸在你身上,谁来想法子救你?”欧阳锋这时有求于她,只好任她奚落,只当没有听见,又纵上树去切割树皮。

  三人忙了一个多时辰,已结成一根三十余丈长的巨缆,潮水也已涨到悬崖脚下,将巨岩浸没了大半,欧阳公子的头顶淹在水面之下数尺,只露出一根芦管透气。欧阳锋不放心,不时伸手到水底下去探他脉搏。又过一顿饭时分,海水渐退,欧阳公子顶上头发慢慢从水面现出。黄蓉比了比巨缆的长度,叫道:“够啦,现下我要三根大木做绞盘。”

  欧阳锋甚是踌躇,心想在这荒岛之上,别说斧凿锤刨,连一把大刀也没有,如何能做绞盘?只得问道:“怎生做法?”黄蓉道:“你别管,把木材找来就是。”

  欧阳锋生怕她使起性来,撒手不管,当下不敢再问,奔到三棵海碗口粗细的树旁,蹲下身子,使出蛤蟆功来,每棵树被他推了几推,登时齐腰折断。郭靖与黄蓉见他如此功夫,不觉相顾伸了伸舌头。欧阳锋找了一块长长扁扁的岩石,运劲将树干上枝叶削去,拖来交给黄蓉。

  这时黄蓉与郭靖已将大缆的一端牢牢缚在巨岩左首的三株参天大树根上,将大缆绕过巨岩拉到右首的一株大松树边上。那是株数百岁的古松,五六个人合抱也抱不过来。黄蓉道:“这棵老松树对付得了那块大岩石吧?”欧阳锋点了点头。

  黄蓉命他再结一条九股树皮索,将两根树干缚成十字,再将大缆绕在上面。欧阳锋赞道:“好姑娘,你真聪明,那才叫做家学渊源,有其父必有其女。”黄蓉笑道:“那怎么及得上你家侄少爷?动手绞吧!”

  三人一齐出手,把古松当作支柱,推动那交叉树干,大缆盘在上面,慢慢缩短,那巨岩就一分一分的抬了起来。

  此时太阳已沉到西边海面,半天红霞,海上道道金光,极为壮观。潮水早已退落,欧阳公子陷身在泥浆之中,眼睁睁望著身上的巨岩,只见它微微晃动,压得大缆格格作响,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