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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  海上拼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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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对白雕飞走之后不到一个时辰,欧阳锋又在桅杆之下布列酒菜,劝诱洪七公与郭靖下来享用。洪七公笑道:“酒色财气四个字中,老叫化只好了一个‘酒’字,他偏生瞧准了来试我。我叫化一生只练外功,定力可就差了一点,靖儿,咱们下去打他个落花流水再上来,好不好?”

  郭靖道:“白雕既已带了信去,情势必致有变。您老人家且再等一等。”洪七公一笑,过了一会道:“靖儿,天下味道最不好吃的东西,你道是什么?”郭靖道:“我不知道,是什么?”洪七公道:“有一次我到北方,大雪之中饿了八天,松鼠固然找不到,到后来连树皮也寻不著了。我在雪地泥中乱挖乱掘,忽然掘到了五只活的东西,老叫化幸亏这五只东西救了我一命,多挨了一天。第二日就打到了一只黄狼,饱啖了一顿。”郭靖道:“那五只东西是什么?”洪七公道:“是蟑螂,肥得很。”郭靖一阵恶心,不禁想起了障螂的臭味。洪七公哈哈大笑,尽拣天下最脏最臭的东西来说,要抵御桅杆脚底喷上来的酒肉香气,他说一阵,笑一阵,最后道:“靖儿,现下若有蟑螂,我也吃了,但有一件最脏最臭之物,老叫化宁可吃自己的脚趾头,却也不肯吃它,你道是什么?”郭靖摇了摇头,忽然想起,笑道:“我知道啦,是臭屎!”

  洪七公摇头道:“还要脏。”他听郭靖猜了几样,都未猜中,于是大声说道:“我对你说,天下最脏的东西,是西毒欧阳锋。”郭靖大笑,连说:“对,对!”

  这时天气甚是郁闷,四下里微风不动,那艘大船本就行驶极慢,到后来风帆平平软垂,吃不到一丝风息,那船竟在海中停了,船上诸人个个汗出如浆,海面上时时有鱼跃起,想是海水之中也甚郁热。洪七公极目四望,但见万里无云,晴空一碧,摇头道:“这模样有点儿古怪。”

  过了一顿饭时分,洪七公忽见东南角天上有一抹黑云,迅捷异常的飞来,不禁“啊哟”一声。郭靖忙问:“怎么?”洪七公道:“有怪风!这桅杆上是安身不得了,底下又有这许多臭蛇,那如何是好?”一时沉吟无计,喃喃自语:“就算同舟共济,也就未必能逃过这个劫难,若再互相争斗,那只有同归于尽了。”

  一言甫毕,忽地一缕凉风,掠过面颊,身上顿感清快,帆上绳索,也微微晃了几晃,洪七公道:“靖儿,若是桅杆折断,就往下溜。小心别堕入海中。”郭靖心想天色如是佳美,难道转瞬间就有不测风云?但他对师父甚是崇信,当下点头答应,一抬头,猛见黑云已如一堵极厚的高墙,自东南角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

  只听得一声忽喇巨响,前桅已从中断为两截,那船忽地抛起,郭靖登觉犹似腾云驾雾一般,一股极大风力,压向身子,口鼻俱闭,喘不过气来。他双手双脚牢牢抱住桅杆,一睁开,只见四周俱是碧绿透明的水墙,原来浪头已高了桅杆。洪七公运足中气,高声叫道:“靖儿,往下溜些!”

  郭靖手脚一松,往下滑了约摸二丈,只见一堵水墙从头顶掠过,狂风挟水,一下子把三角帆卷得不知去向。这时甲板上的蛇群早已被风浪扫入海中,掌舵的舵夫被倒下来的桅杆打得脑浆迸裂。那船在海中团团乱转,各帆吃饱了风,船身东一倒,西一侧,眼见就要倾覆。洪七公叫道:“靖儿,去把舵掌稳了。”

  乌云压顶,狂风怒吼,满船都是木头、铁器、船帆折裂之声,横档木与帆索在空中乱舞。郭靖跃到船尾,低头避过被疾风卷来的一根断木,一伸手又抓住横里扫过中的半条铁炼,弯腰扶著舵柄,劲力一发,将船舵把得稳稳。他生长北地,从未驾过船只,只是使出武功,拿定舵柄,纵然波涛怒摇,却不让那舵左右晃动,耳旁风声虎虎,那船如箭般向前飞驰。

  洪七公跃上主帆的横桁,要把主帆收将下来,他早已用手扯断帆索,但那帆吃饱了巨风,宛有数千斤之重,洪七公劲力虽强,却始终拉不下来,只听得嗤的一响,帆布被他手力扯脱一块,主帆微微一沉,迅即被风力推了上去。忽听身旁一个声音笑道:“七兄,咱们北丐西毒一齐来显一下神通。”欧阳锋双手抓住主帆右角,洪七公抓住左角,齐声喝道:“下来!”这两人的功夫果然非同小可,一张巨帆登时被他们四只手硬生生的扯了下来。主帆一落,船上所受风力大减,虽然波涛汹涌,但危难已过。洪七公与欧阳锋分头将各帆落下。暴雨雨点大如黄豆,打得人脸上微微生疼,各人身上里外全湿,直到天黑,风势方才渐渐减弱。

  欧阳锋笑道:“七兄,若非你贤师徒出手,咱们已是身葬鱼鳖,来来来,大家共饮一杯,解解寒气。若是我在饮食之中下毒害你,欧阳锋是你十八代灰孙子。”洪七公哈哈大笑,他知欧阳锋虽然心地歹毒,无恶不作,可是自许为一代宗主,说了话却从不食言,他说不下毒就是不下毒,于是命水手替下郭靖,回到舱中换衣饮酒。

  洪七公酒醉饭饱,心中大快,回到舱中倒头便睡,睡到中夜,忽听得蛇群悉悉爬动之声,叫声:“不好!”郭靖也已惊醒,两人一各碌跃起,打开舱门一望,只见舱前舱后蛇阵已然布好,欧阳公子手持折扇,站在蛇群之中,微微笑道:“洪伯父,郭世兄,家叔但求相借九阴真经一观,别无他意。”

  洪七公低声怒骂:“直娘贼,就是不安好心。”忽然心念一动,生了一计,脸上不动声色,朗声骂道:“小贼种,老子中了你狗叔父的诡计,认输便了,快拿酒肉来吃了明天再说。”欧阳公子大喜,忙命人整治精美菜肴,送进船舱。

  洪七公关上舱门,骨都骨都喝了半壶酒,撕了半只鸡便咬。郭靖低声笑道:“这次酒菜里仍是没毒么?”洪七公道:“傻小子,那厮鸟要你写经与他,怎能害你性命?快吃得饱饱地,咱们另有计较。”郭靖心想不错,一口气扒了四大碗饭。洪七公将嘴上油腻在袖口上一抹,凑到郭靖耳边,轻声说道:“老毒物要九阴真经,你写一部九阴假经与他。”

  郭靖不解,低声问道:“九阴假经?”洪七公笑道:“是啊。当今之世,只有你一人熟知真经,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谁也不知真假。你把经中文句故意颠倒窜改,教他照著练功,那就练一百年也练不成个屁!”郭靖心中一乐,暗道:“这一著真损,老毒物要上大当。”但转念一想,又道:“那欧阳锋武学深湛,弟子胡书乱写,必致被他识破,这便如何?”

  洪七公道:“你可要写得似是而非,三句真话,夹一句假话,逢到练功的秘诀,却给他增增减减,经上说击十八下,你改成击十二下或是二十四下,老毒物再机灵,也决不能瞧出来,我宁可七日七夜不饮酒不吃饭,也要瞧瞧老毒物练九阴假经的模样。”说到这里,不觉吃吃的笑了出来。郭靖笑道:“他若是照著假经练功,不但虚耗时日,劳而无功,只怕反而身子受害。”洪七公笑道:“你快好好想一下如何窜改,若是他有了一丝一毫疑心,那就大事不成了。”

  郭靖默想真经的经文,思忖何处可以颠倒黑白、乱朱成碧,何处又可以改静成动、求增反减,想到得意之处,不禁叹了一口长气,心道:“这种捉弄旁人之事,蓉儿和周大哥都最所喜爱,只可惜一则生离,一则死别,不知何日才能重聚,好让我源源本本的把这捉狭之事说给他们听。”

  洪七公清晨醒来,大声对欧阳公子道:“老叫化武功自成一家,九阴真经就是放在面前,也不屑瞧它一眼。只有不成材的厮鸟,自己功夫不成,才巴巴的想偷什么真经真银。对你狗叔父说,真经就写与他,叫他去闭门苦练,十年之后,再和老叫化打一架。真经自然是好东西,可是老叫化就偏偏不放在眼里。瞧他得了真经,能不能奈何得了老叫化。”欧阳锋站在舱门之侧,这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大喜,心道:“原来老叫化如此自负,才这样乖乖的答允把经给我,否则以他宁死不屈的性儿,蛇阵虽毒,却也难以逼他就范。”

  欧阳公子道:“洪伯父此言错矣!家叔武功已至化境,洪伯父如此本领,却也嬴不了家叔一招半式,他何必再学九阴真经?家叔常对小侄言道,他深信九阴真经浪得虚名,哗众欺人,是以发愿要指出经中虚妄浮夸之处,好教天下武学之士尽皆知晓,这真经有名无实,谬误极多。这岂非造福武林的一件盛举么?”

  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你瞎吹什么牛皮!靖儿,你把经文默写给他瞧。若是老毒物真能指得出九阴真经中漏洞,我老叫化给他磕头。”郭靖应声而出,欧阳公子将他带到大舱之中,取出纸笔,自己在旁研墨,供他默写。

  郭靖没读过几年书,书法甚是拙劣,又须思索如何窜改经中文字,所以写得极为缓慢,有时不知一个字如何写法,要请欧阳公子指点,写到中午时分,上卷经书只写了一半。欧阳锋始终没有出来,郭靖写一张,欧阳公子就拿一张去交给叔父。

  欧阳锋看了,每一段文义都难以索解,但见经文言辞古朴,料知含意深远,日后回到西域去慢慢参研,以自己之聪明才智,必能推详透彻,数十年心愿,一旦得偿,不由得心花怒放。他但见郭靖傻头傻脑,写出来的字又是弯来扭去,那里想得到他受了师父之嘱,把每一句经文默得不是颠倒脱漏,就是胡乱增删?

  郭靖笔不停挥的写到天黑,下卷经文已写了大半。欧阳锋不敢放他回舱,生怕洪七公忽尔改了主意,突起留难,纵然大半经文已然到手,但总是残缺不全,于是安排了丰盛酒饭,留郭靖继续书写。

  洪七公等到戍末亥初,未见郭靖回来,颇不放心,心想若是伪造经文被欧阳锋发觉,傻徒弟可要吃亏,这时甲板上的蛇阵早已撒去,他悄悄溜出舱门,见两名白衣汉子站在门旁守望。洪七公向左一掌,呼的一响,掌风带动帆索。两名汉子齐向有声处张望,洪七公早已在右边窜出。他身法何等快捷,真是人不知,鬼不觉,早已扑向右舷。

  但见大舱窗中,隐隐透出灯光,洪七公到窗缝中一张,见郭靖正伏案书写,两名白衣少女在旁煮茶添香,研墨拂纸,服侍得甚是周至。洪七公放下了心,突觉酒香扑鼻,定晴一看,见郭靖面前放著一杯琥珀色的陈酒,艳若姻脂,芳香袭人。洪七公暗骂:“老毒物好不势利,我徒儿写经与他,他便拿出极佳美酒来款待,给老叫化喝的却是平常水酒。”他是天下第一馋人,世间无双酒徒,既见有此美酒,不饮岂肯罢休?心道:“老毒物的美酒必是藏在舱底,我且去喝他个痛快,再在酒桶里撒一泡尿,叫他尝尝老叫化的臊味。”

  想到此处,不禁脸露得意微笑,偷酒窃食,原是他最拿手的本领,当年在临安皇宫御厨梁上一住三月,皇帝吃的酒馔每一件都被他先行尝过。皇宫中警卫何等森严,他都来去自如,旁若无人,到船底偷些酒吃,那真是毫不足道的小事。他蹑步走到后甲板,一望身旁无人,轻轻揭开下舱的盖板,溜了下去,又把舱盖板盖上,鼻子嗅了几嗅,已知贮藏食物的所在。

  船舱之中,漆黑无光,他凭著菜香肉气,摸进粮舱,一晃火折,果见壁角里立著六七只大木桶。洪七公大喜,找到一只缺口破碗,吹灭火折,放回怀里,这才走到桶前,伸手摇了摇,那桶竟是空的,第二桶却甚沉重,装得满满地。他左手拿住桶上木塞,右手伸碗去接,待要拔去塞子,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两人来到了粮舱之外。

  那两人脚步轻捷,洪七公知道若非欧阳锋叔侄,别人无此功夫,心想他俩深夜到粮舱中来,必有鬼计,定是设法在食物之中下毒害人,当下在木桶后面一缩,蜷成一团。只听得舱门轻轻开了,火光一闪,那两人走了进来。

  洪七公听两人走到木桶之前站定,心道:“难道他们要喝酒?那干么不命下人来取?”只听欧阳锋道:“各处舱里的油柴硫磺都安排齐备了?”欧阳公子笑道:“都齐备了,只要火折一引,这艘大船转眼就化灰尘,这次可要把臭叫化烤焦啦。”洪七公大吃一惊:“他们想要烧船?”只听欧阳锋又道:“你去把最心爱的姬妾聚齐在舱里,再等片刻,待那姓郭的小子睡熟了,你就率领大伙儿下小船去,我到这里来点火。”欧阳公子道:“咱们的蛇和养蛇人怎么安排?”欧阳锋冷冷的道:“臭叫化算是一代的武学大师,也得有些人殉葬。”

  两人说著即行动手,拔去桶上木塞,洪七公只觉油气冲鼻,原来桶里放的都是洞油菜油。欧阳叔侄又从木箱里取出一包包硫磺,将木柴架在上面,大袋的木屑刨花,也都倒了出来。过不多时,舱中油已没胫,两人转身走出,只听欧阳公子笑道:“叔叔,再过一个时辰,那姓郭的小子葬身海底,世上知晓九阴真经的,就只你老人家一个啦。”欧阳锋道:“不,有两个。难道我不传你么?”欧阳公子大喜,反手带上了舱门。

  洪七公又惊又怒,心想若不是鬼使神差的来偷酒,怎能知晓这二人的毒计?烈火一发,那里能逃劫难?听得二人走远,于是悄悄摸出,回到自己舱中,见郭靖已经睡著,正想叫醒他共想应付之策,忽听门外微微一响,知道欧阳锋来察看自己有否睡熟,于是大声叫道:“好酒啊好酒!再来十壶!”

  欧阳锋微微一怔,心想这老叫化还在饮酒,只听洪七公又叫道:“老毒物,你我再拆一千招,分个高下。唔,唔,好小子,行行!”欧阳锋站了一阵,听他胡言乱语,前后不贯,才知是说梦话,心道:“臭叫化死到临头,不知在做什么梦。”

  洪七公一面瞎说八道,一面细听舱外的动静,欧阳锋轻功虽高,但离去时的脚步声仍被他听了出来。他一听欧阳锋走向左舷,立时凑到郭靖耳边,轻轻推了他的肩膀,叫道:“靖儿!”郭靖惊醒,“嗯”了一声。洪七公道:“你跟著我行事,别问原因。现下悄悄出去,别让人瞧见。”

  郭靖一骨碌爬起,洪七公缓缓推开舱门,一拉他的衣袖,走到了右舷。他知欧阳锋甚是了得,稍有动静,定致被他发觉,不敢迳行走向后稍,左手攀住船边,身子挂到了船外。郭靖心中奇怪,不敢出声相询,也如他一般挂了出去。洪七公展开“壁虎游墙功”贴住船边,慢慢往下游动,眼睛注视郭靖,只怕船边被水浸湿之后,滑溜异常,一个失手跌入海中,可就会发出声响。

  那“壁虎游墙功”愈是在粗糙的墙面上,愈易施展,但那船边本就油漆得甚是光滑,兼之一来濡湿,二来向内倾侧,三来正在波涛之中起伏晃动,欲在这上面游动,实是大非易事。幸好郭靖在大漠之中曾跟马钰日夜上落悬崖,近来功力又已大进,竟然溜了下来。洪七公半身入水,一路摸向后梢,郭靖紧跟在他的后面,手指不是抓住船边的铁钉木材,就是硬生嵌入船身上填塞裂缝的油灰丝筋之中,以防波涛将人冲开。

  洪七公到了船稍,向后一望,果见船后用绳索缚著一只小艇,心下大喜,对郭靖道:“咱们上小艇去!”手一松,身子已与大船分离。那船行得甚快,向前一冲,洪七公已抓住小艇的船边,翻身入艇,悄无声息,等到郭靖也入艇来,说道:“割断绳索。”

  郭靖拔出匕首,一划将艇头的系索割断了,那小艇登时在海中乱兜圈子。洪七公扳桨稳住,只见那大船渐渐没入前面黑暗之中。突然间大船船尾一亮,欧阳锋手中提灯,大叫了一声,发现小船已自不见,喊声中又是愤怒,又是惊惧。洪七公气存丹田,一声长笑,只笑得斗摇星沉,海惊波骇。

  忽然间右舷处一艘轻舟冲浪而至,迅速异常的靠向大船,洪七公奇道:“咦,那是什么船?”语声未毕,只见半空中两头白雕扑将下来,在大船的主帆边盘旋来去。轻舟中一个白衣人影一晃,已跃上大船,星光熹微中只见那人头顶心的束发金环闪了两闪,郭靖低声惊呼:“蓉儿!”

  这轻舟中来的正是黄蓉。她将离桃花岛时见到小红马在林中奔驰来去,忽地想起:“海中马匹无用,那对白雕却可助我找寻靖哥哥。”于是吹唇作声,召来了白雕。雕眼最是锐敏,飞行又极迅捷,在这茫茫大海之中,居然发现了郭靖的坐船。黄蓉在雕足上见到郭靖写的“有难”二字,心中有惊又喜,鼓足了风帆赶来,那知迟了一步,洪七公与郭靖已经离船。

  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是“有难”二字,只怕迟了相救不及,一见白雕在大船顶上盘旋,等不及两船靠拢,但见相距不远,手扣一把金针,提了蛾眉钢刺,跃上了大船,正见欧阳公子如热锅上蚂蚁般团团乱转。黄蓉喝道:“郭世兄呢?你把他怎么了?”

  欧阳锋将舱底的火引著,待得发见船尾小艇失却,不禁连珠价的叫起苦来,只听得洪七公的笑声从海面上传来,心想这回害人不成反而害己,正自惶急无计,忽然见到黄蓉的轻舟,急忙抢出,叫道:“快上那船!”岂知那轻舟上的哑巴船夫个个是奸恶之徒,当黄蓉乘在船上之时,受她威慑,不敢不听她差遣,一见她离船,正是天赐良机,转舵扬帆,远远逃了开去。

  洪七公与郭靖见黄蓉跃上大船,就在此时,大船后稍的火头已然冒起。郭靖尚未明白,惊叫:“火,火!”洪七公道:“不错,老毒物放火烧船,要烧死咱爷儿俩!”郭靖一呆,忙道:“快去相救蓉儿。”洪七公道:“划近去!”郭靖猛力扳桨。那大船转过舵来追赶轻舟,与小艇也是近了,甲板上男女乱窜乱闯,一片喧扰之声。

  洪七公大声叫道:“蓉儿,我和靖儿都在这儿,游水过来!游过来!”这大海之中,波涛汹涌,又在黑夜,游水本极危险,但洪七公知道黄蓉水性甚好,兼之事在紧急,不得不冒此险。黄蓉听到师父声音,心中大喜,不再理会欧阳锋叔侄,一转身走到船舷,纵身往海中跃去。

  突觉手腕上一紧,身子本已跃出,却又被生生的拉了回来,黄蓉一惊回头,只见自己右腕被欧阳锋抓住。她叫道:“放开我!”左手跟著一拳。欧阳锋出手如电,又是一把抓住。

  他眼见那轻舟驶得远了,再也追赶不上,坐船大火冲天,桅杆都已烧断,船面上帆飞樯舞,乱成一团,转眼就要沉没,眼下唯一救星是那艘在洪七公掌握之中的小艇,于是高声叫道:“臭叫化,黄姑娘在我这里,你瞧见了么?”双手一挺,将黄蓉的身子举在半空。这时船上大火照得海面通红,洪七公与郭靖看得清清楚楚,洪七公怒道:“他以此要挟,想上咱们的艇,哼!我去夺蓉儿回来。”

  郭靖见大船上火盛,道:“我和你老人家同去。”洪七公道:“不,你守著小艇,莫被老毒物夺去了。”郭靖应道:“是!”用力扳桨,此时大船已自不动,不多时小艇划近。洪七公双足在艇首一登,身子飞起,左手一探,在船边上插了五个指孔,手指受力,翻身一跃,已上了船面。

  欧阳锋抓著黄蓉双腕,狞笑道:“臭叫化,你待怎地?”洪七公骂道:“来来,再拆一千招。”飕飕飕三掌,往欧阳锋劈来。欧阳锋将黄蓉的身子一挡,洪七公只得收招。欧阳锋顺手在黄蓉胁下的穴道中一点,她登时身子软垂,动弹不得。

  洪七公道:“把她放下艇去,我和你在这里决个胜负。”欧阳锋怎肯轻易放她,一转眼见侄儿被火逼得不住退避,心念一动,将黄蓉向他抛去,叫道:“你们先下小艇!”欧阳公子接住了,见郭靖驾著小艇已守在下面,心想自己虽然轻功了得,但这小艇实在太小,手里又抱著一个人,这一跃下去,小艇非翻不可,于是扯了一根粗索,在桅杆脚上缚住了,左手抱著黄蓉,右手拉著绳索,溜入小艇。

  郭靖见黄蓉落艇,心中大慰,却不知她已被点了穴道,但见火光中师父与欧阳锋打得激烈异常,挂念著师父安危,也不及与黄蓉说话,只是抬起了头,凝神观斗。

  猛听得喀喇一声巨响,大船龙骨烧断,折为二截,船尾被浪涛一卷,慢慢没入海底,激起了老大一个旋涡。火舌向洪七公与欧阳锋两人狂舞,二人各自施展上乘武功,一面闪避头顶落下来著了火的木杆绳索,一面又要拆解对方的招术。这中间洪七公却占了便宜,他曾入海游往小艇,全身湿透,遇上烈火时不如欧阳锋那么衣发易于燃著。二人武功本是难分轩轾,一方既占便宜,立处上风,欧阳锋被他逼他得一步步退向洪焰猛冲的船舱。

  欧阳锋要待跃入海中,但被洪七公著著进迫,缓不出一步手脚,若是硬要入海,身上必至受招,洪七公的拳势掌风何等厉害,若是中了他的一招,受伤必然不轻,欧阳锋一面奋力拆解,一面筹思脱身之策。

  洪七公愈打愈是得意,忽然想起:“我若将他打入火窟,送了他的性命,却也无甚意味。他得了靖儿的九阴假经,若不修练一番,纵死也不甘心,这个大当岂可不让他上?”于是哈哈一笑,说道:“老毒物,今日我就饶了你,上艇吧。”

  欧阳锋怪眼一翻,飞身跃入海中。洪七公跟著正要跃下,忽听欧阳锋叫道:“慢著,现下我身上也湿了,咱俩公公平平的决个胜败。”一条人影飞起,只见他又到了船面之上。洪七公道:“妙极,妙极,老叫化生平以今日这一战打得最是痛快。”

  拳来掌往,两人越打越是猛烈。郭靖道:“蓉儿,你瞧那西毒好狠。”黄蓉被点中了穴道,做声不得。郭靖又道:“我去请师父下来好不好?那船整个儿要沉啦。”黄蓉仍是不答。郭靖一转头,见欧阳公子抓住她的双臂,心中大怒,喝道:“放手!”

  欧阳公子好容易得以握一握黄蓉的手腕,岂肯放下,笑道:“你动一动,我就一掌劈碎她的脑袋。”郭靖不假思索,横桨直挥过去。欧阳公子头一低,避开了这桨,郭靖双掌齐发,呼呼两响,齐往他面门劈来。欧阳公子只得放下黄蓉,长身抵御。郭靖双拳直上直下,没头没脑的打了过去。欧阳公子见在小艇之上施展不开手脚,敌人又是一味猛攻,第一拳就是一招“金蛇拳”,横臂扫来。郭靖一挡,欧阳公子手臂一弯,腾的一拳,正打在郭靖面颊之上。这一拳打得甚是沉重,郭靖眼前金星乱冒,心想这当口刻刻都是危机,必当疾下杀手,眼见他第二拳又打将过来,仍是举左臂一挡。

  欧阳公子依样葫芦,手臂又弯击过来,郭靖将头向后一仰,右臂猛向前一推。依照拳理,他既向后避让,就不能同时施展攻手,但他曾得周伯通之授,双手能分别搏击,左架右推,同时施为。欧阳公子的右臂恰好夹在他双臂之中,被他一收一推,喀的一声,臂骨登时折断。

  要知欧阳公子的武艺,原本不在马钰、王处一、沙通天等人之下,不论功力招数,都高出郭靖甚多,只是郭靖的双手分击功夫,是武学中从所未见的异术,所以两次出手,欧阳公子都伤在这奇异的招术之下。

  他一交跌在艇首,郭靖也顾不得他的死活,忙去扶起了黄蓉,见她身体软软的动弹不得,急忙解开她的穴道,幸好欧阳锋用的只是普通点穴法,所以郭靖能够解得。黄蓉叫道:“快去帮师父!”郭靖一抬头,只见师父与欧阳锋正在火焰中飞舞来去,肉搏而斗,木材焚烧的劈拍之声,挟著二人的拳风掌声,更是显得声势惊人,眼见那半截船就要沉没,郭靖拿起木桨,使力将小艇摇近,要待上去相助。

  洪七公落水在先,衣服已大半被火烤干,欧阳锋身上却尚是湿淋淋地,这一来,西毒却又占了北丐的上风。洪七公奋力拒战,丝毫不肯退让,斗然间一根著了火的桅杆蓬的一响从半空中堕将下来,二人急忙向后一跃。那桅杆隔在二人中间,熊熊燃烧。欧阳锋蛇杖一摆,在桅杆上递了过来,洪七公也从腰间拔出竹杖,还了一杖。二人初时空手相斗,这时各用器械,攻拒之间,更是猛恶。郭靖用力扳桨,心中挂怀师父的安危,但见到二人器械上神妙的家数,又不禁为之神往,赞叹不已。

  武学中有言道:“百日练刀、千日练枪、万日练剑”,可见剑法最是难精。凡是武学之士,功夫一至登峰造极,必然精研剑术,那是各有各的绝招,甚是难分轩轾。二十年前华山论剑之后,洪七公与欧阳锋对余人的武功都甚钦佩,知道若凭剑术,决离炫能制胜,此后即舍剑不用。洪七公改用随身携带的竹杖,这是丐帮中的历代帮主相传之物,一来比单剑长了一尺,二来质地柔韧,洪七公是外家高手,武功纯走刚猛的路子,一用这兵器,刚中有柔,实是威力大增。

  那蛇杖更是奇异,欧阳锋使开来时含有棒法、棍法、杖法的路子,自是当然之理,杖头却还雕著个裂嘴而笑的人头,口中两排利齿,上沾剧毒,舞动时宛如个见人即噬的厉鬼,只要在杖上机括一按,人头的口中立时有歹毒暗器激射而出。更厉害的是缠杖盘旋的两条毒蛇,一伸一缩,令人防不胜防。

  二人双杖一交,即时各各展开怪异招术。欧阳锋在兵刃上虽占了便宜,但洪七公是天下乞丐之首,自然是打蛇的好手,他竹杖使将开来,不但攻敌,还乘隙击打杖上毒蛇的七寸要害。欧阳锋心中暗骂老叫化果然厉害,蛇杖或伸或缩,舞得更急,叫他无法取得准头。郭靖站在小艇艇首,要想跃上相助师父,但见二人越打越紧,自己功力不及,那里插得下手去?心中空自焦急,却是无法可施。

  欧阳锋只感身上炙热,脚下船板大动,知道这半截船转眼就要沉没,但洪七公兀自苦战,心想若不再施展看家本事,只怕今日要把性命送在老叫化的手上,右手蛇杖一缩,左手横臂扫了出去。洪七公以竹杖追击蛇杖,左手挥出去格开他扫打过来的手臂。欧阳锋手臂随势而弯,一拳打向他的右太阳穴。

  这“金蛇拳”是欧阳锋生平得意之作,原拟在二次华山比武时压倒余子。这路拳法最首要的是手臂能在无法弯曲处弯曲,敌人以为已将来拳架开,那知突然在离敌最近之处,忽有一拳从万难料想的方位打将过来。欧阳锋在这紧急关头,猝然使用绝招,洪七公原难抵挡,纵然不致受伤,也必大感窘迫,那知欧阳公子在宝应与郭靖动手时使用了这路怪拳,虽然获胜,却给洪七公觑到了关键秘要。那日他不赴黎生等群丐之宴,就是去苦思破解之法,这时见欧阳锋突然使出,精神一凛,勾腕伸爪,疾以擒拿手拿他拳头,这一拿部位恰到好处,真是又快又准,欧阳锋大吃一惊,不由得倒退数步,突然间空中一片火云落将下来,将他全身罩住。

  洪七公也是一惊,向后倒跃,看清楚落下的原来是一张著了火的大帆。以欧阳锋的武功,那帆落下时纵然再迅捷数倍,也必定罩不住他,只是他斗然见到自己十年苦思十年练的“金蛇拳”,竟然被洪七公不加思索的随手破解了,一时间茫然若失,以致被帆罩住。那张帆又大又坚,连著桅杆横桁,无异数百斤之重,欧阳锋跃了两次,都未能将帆掀开。

  那西毒究是武学的大师,危急之中,心神不乱,竖起蛇杖,要将帆布撑开,岂知那杖却被桅杆压住了竖不起来。他心中叹道:“罢了罢了,老儿今日归天!”突然眼前一亮,船帆从头顶揭起,只见洪七公举起竹杖,正在将帆挑开。原来洪七公心地仁善,侠义为怀,虽恨欧阳锋心地歹毒,却不忍见他就此活活烧死,于是出手相救。

  这时欧阳锋全身衣服以及须眉毛发,都已著火,他一跃而起,在船板上一滚,要想滚灭身上火焰,正是祸不单行,那半截船忽地一侧,一只巨锚带著铁炼,一齐打向他的身上。洪七公叫声:“啊哟!”纵身过去抢住巨锚。那铁锚已被火烧得通红,只烫得他双手嗤嗤生响,肉为之焦。他双手一振,将锚投入海中,正要跟著跃下,突然间背上颈上,同时一麻。

  他呆了一呆,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脑海中一闪:“我救了西毒性命,难道他竟用蛇杖伤我?”一回头,果见蛇杖刚从眼前掠过,那两条毒蛇满口鲜血,举头而舞。洪七公怒极,呼呼两掌,猛向欧阳锋劈来。欧阳锋阴沉著脸向旁一退,喀喇一声巨响,洪七公这两掌把船上唯一剩下的桅杆震为两截。

  但见他狂扫乱打,声势骇人,欧阳锋看得暗暗心惊,却不接他招术,一味闪躲退让。郭靖大叫:“师父,师父!”爬上船来,就在此时,洪七公忽感一阵昏迷,身子摇摇欲堕,欧阳锋抢上一步,拍的一声,在他背上猛力一掌,这一掌的力道碎碑裂石,正好打在洪七公背心正中,他中了蛇毒,神智昏胡,并未运功抵御,口中鲜血喷出,一交俯跌在船面之上。

  九指神丐洪七公威名远震,武功非同小可,欧阳锋知道这一掌还未能送他性命,若是日后被他养好伤势,那可是遗患无穷,正是:“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飞身过去,一脚往他后心踏下。郭靖刚从小艇艇首爬上船面,一见师父跌倒,欧阳锋又下毒手,过去相救已自不及,双掌一并,一招“双龙取水”,猛击他的后腰。

  欧阳锋虽知郭靖武功不弱,却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左手一带,既架来掌,又攻敌肩,右脚仍是踏下。郭靖大惊,救师心切,顾不得自身安危,忽地纵身而起,去抱欧阳锋的头颈,这一来自己门户洞开,波的一声,胁下被西毒反手扫中。

  这一扫力道虽不甚大,但欧阳锋劲随意到,每一出手都足致敌死命,若非郭靖内功已颇具根底,这一下受伤已自不轻,饶是如此,也感胁下剧痛,半身几乎麻痹。他奋力向前一扑,抱住了欧阳锋的头颈。欧阳锋万料不到他竟会用这种不顾性命的打法,只道自己这样一扫,他必然退避,岂知他对来招毫不理会,拚著自身受伤,牢牢扼住了对方咽喉。

  这一来踏向洪七公背心的一脚落到一半,只得收回,他未及伤敌,先救自身,弯腰反手,来打郭靖。到了这近身肉搏的境地,他蛤蟆功、金蛇拳等等上乘武功,都已使用不出,须知武功高强之人临敌出手,决不容他人近身,不待对方发拳出腿,早已克敌制胜,至于高手比武,更是点到即止,那有蛮扭纠缠之理?所以任何上乘拳法之中,都无扭打互殴的招数,这时被郭靖扼住咽喉要害,反手打去,被他向左一闪,没被打中。欧阳锋感到吸呼急促,喉中双手越收越紧,疾忙又以左肘向后撞去。

  郭靖身子向右一避,这一来左手却不得不放开了,忽地用出蒙古的摔交之技,那手抢著从敌左腋下穿出,往他后颈一扳。欧阳锋武功虽强,被他这样一扳,却也突感颈骨一痛。这一扳在摔跤之术中称为“攀云扳”,若非摔跤高手,极难解救。欧阳锋识得这是摔交手法中的高招,但苦于自己不懂此术,只得右手又是向后一拳。郭靖大喜,右手也从他前咽放下,一退一穿,又从他右胁之下穿了出去,扳在后颈,猛喝一声,双手互叉,同时用劲。这在摔跤术中称为“断山绞”,被绞著已是陷于死地,不论膂力多强,摔术多巧,只要后颈被对方如此绞住,只好叫饶投降,否则对方劲一使出,颈骨立被折断。

  但西毒欧阳锋是何等样人,处境虽已不利之极,仍能设法败中求胜,郭靖双手扳下,他却以上乘轻功顺势将头向下一钻,一个筋斗,从郭靖跨下钻了出去,左手一拳,反守为攻,击向郭靖的后背,拳未打到,左手下臂却又被郭靖扭住。郭靖知道武功远非他的对手,幸好贴身肉搏,一来自己擅于摔跤,二来勇猛舍身,只要不让他走出三步之外,一时不致落败,他就伤不得师父。

  这时候可急坏了黄蓉,她见洪七公半身挂在船外,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郭靖却与欧阳锋滚来滚去的扭打不休,两人身上都已著火,情势紧迫之极,当下举桨猛往欧阳公子头上砸去。欧阳公子右臂虽断,武功仍强,身子一侧,左手倏地欺近,来拿她手腕。黄蓉双足猛力一顿,小艇倾侧。欧阳公子不识水性,身子晃了几晃,攻出去的手也收了回来。黄蓉乘那小艇侧回,借著船舷上升之势一跃入海。

  他精通水性,双臂划了数下,身子就如一条剑鱼般冲向大船。那船早只剩下半截,泰半沉入水中,船面离水不高,黄蓉爬到船上,取出蛾眉钢刺,上前相助郭靖,只见他与欧阳锋扭成一团,翻来滚去,究竟欧阳锋武功强出甚多,把郭靖按在底下,但郭靖牢牢揪住他的双臂,叫他无法伸手相击,黄蓉穿火突烟,纵上去一刺向欧阳锋背心插下。

  欧阳锋虽与郭靖扭打甚急,但他数十年的功夫,黄蓉的钢刺刚要碰到他的背心,已然惊觉,用力一转,反把郭靖举在上面。黄蓉跟著上前,仍用钢剌去刺他脑袋,但欧阳锋左闪右避,灵动之极,她连刺三刺,都没刺中,最后一刺托的一下,插在船板之上。一阵黑烟被风吹送过来,烟得她双眼泪如雨下,刚伸出手去揉眼,忽地腿上一痛,一交摔倒,原来被欧阳锋反脚用脚跟踢了一下。

  黄蓉打了一个滚,跃起身来,头发也已著火,正要上前再斗,郭靖大叫:“先救师父,先救师父!”黄蓉一想不错,奔到洪七公身旁,抱著他的身子,跃入海中。

  海水浸身,只感清凉之极,身上火焰立时熄灭,黄蓉将洪七公负在背上,双足踏水,游向小艇,欧阳公子站在艇边,高举木桨,叫道:“把老叫化放下,只许你一个人上来!”黄蓉将钢刺一扬,叫道:“好,咱们在水中见个输嬴!”攀住艇边,猛力摇晃。那小舢舨左右摆动,眼见就要艇底向天。欧阳锋大惊,牢牢抓住船舷,叫道:“别……别摇,小船要给你搞翻啦!”黄蓉一笑,说道:“快拉我师父上去,小心了,你弄一点儿鬼,我将你在水里浸三个时辰。”

  欧阳公子无奈,只得抓住洪七公的后心,提上艇去,黄蓉嫣然微笑,赞道:“是啊,这才是乘孩子呢!”欧阳公子心中一荡,要待说话,却说不出来。黄蓉正要转过身子,再游往大船助战,猛听得山崩般一声巨响,一大片海水从空中飞过来罩向头顶。黄蓉大吃一惊,转过身来,伸手将湿淋淋的头发往后一掠,这一下登时呆了。

  只见海面上一个大旋涡团团急转,那冒烟著火的半截大船却已不见,船上扭打斗殴的郭靖与欧阳锋也已无影无踪。

  在这一瞬之间,黄蓉脑中空空洞洞的宛如一张白纸,既不想什么,也不感到什么,似乎天地世界以及自己的身子,也都突然消失,变得不知去向。突然之间,只感一股碱水灌向口中,自己正在不断往下沉去,她这才惊觉,双手向下掀了数下,身子窜上来冒出海面,四顾茫茫,除了一艘小艇之外,其余的一切都已被大海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