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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亢龙有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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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靖心想:“蓉儿不知这老怪厉害,说得好不轻松自在。”他心念方动,梁子翁已扑到面前,眼见他拳风凌厉,难以抵御,只得又是一招“亢龙有悔”,向前推去。梁子翁扭身摆腰,向旁窜出丈余,但右臂已被他掌缘带到,热辣辣的甚是疼痛。

  梁子翁暗暗惊异,料想不到相隔数月,此人武功竟是精进如此,他只道这必定是服用蝮蛇宝血之功,越想越恼,纵身又上,郭靖又是一招“亢龙有悔”。

  梁子翁眼看抵挡不住,只得又是跃开,但见郭靖并无别样厉害招术跟著进击,忌惮之意去了几分骂道:“傻小子,就只会这一招么?”他是试探郭靖是否另有同样凌厉的家数,郭靖心地忠厚,果然中了他计,叫道:“我单只这一招你就架不住。”说著上前又是一招“亢龙有悔”。梁子翁一跃跳开,纵身攻向他的身后。

  郭靖回过头来,待再使这一招时,梁子翁早已逃开,迅击他的后心,三招一拆,郭靖已累得手忙脚乱。

  黄蓉见他要败,叫道:“靖哥哥,我来对付他。”飞身而出,犹如雁落长空,隔在两人中间,左掌右足,同时发出。梁子翁缩身拨拳,还了两招。郭靖退开两步,旁观两人相斗。

  黄蓉虽然新学了“燕双飞”的奇妙拳法,但她功力究与梁子翁相差太远如不是仗身上穿了软猬甲,早已中拳受伤,等到“燕双飞”三十六路使完,更是不支。

  梁子翁的两个弟子扶著身受重伤的大师兄在旁观战,见师父渐渐得手,不住呐喊助威。

  郭靖正要上前夹击,忽听得洪七公隔窗叫道:“他下一招是‘恶狗拦路’!”黄蓉一怔,只见梁子翁双腿摆成马步,双手握拳平挥,正是一招“恶狗拦路”,不禁好笑,心道:“原来七公把‘恶虎拦路’叫做‘恶狗拦路’,但怎么他能先行料到?”只听得洪七公又道:“下一招是‘臭蛇取水’!”黄蓉十分聪明,知道必是“青龙取水”。

  这一招是伸拳前攻,后心露出空隙,洪七公语声甫歇,她已绕到梁子翁身后。梁子翁一招使出,果然是“青龙取水”,但被黄蓉先得形势,反客为主,直攻他后心。要不是他武功深湛,危中变招,离地尺余的平飞出去,那么后心已经中拳。

  他脚尖点地站起,又惊又怒,向著窗口喝道:“何方高人,何不露面?”洪七公却寂然无声。黄蓉有人撑腰,有恃无恐,反而攻了上去。梁子翁连施杀手,黄蓉情势又危,洪七公叫道:“别怕,他要用‘烂屁股猴子上树’!”黄蓉噗哧一笑,双拳从上而下,猛击下来。梁子翁这一招“灵猿上树”只使了一半,只得立时变招。

  临敌之际,要是自己招术全被敌方先行识破,那是不用三招两式,立时有性命之忧,幸而他武功比黄蓉高出很多,在危急之中总有办法解救,那才没有受伤,但心中却惊异万状:“怎么他竟能料到我的拳法?”再拆数招,托地跳出圈子,叫道:“老兄再不露面,莫怪我对她无情了”

  拳法一变,犹如骤风暴雨般下来,上招未完,下招已至,黄蓉固是无法抵御,洪七公竟也来不及点破。郭靖见黄蓉拳法已乱,东闪西躲,当下一个箭步上前,一招“亢龙有悔”,向梁子翁打去,梁子翁右足点地,如一枝箭平平向后飞出。

  黄蓉道:“靖哥哥,你再打他三下。”说罢转身入内。郭靖依言,摆好势子。金等梁子翁攻近身来,不理他是何等招术,总是半途中给他一招“亢龙有悔”。梁子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骂;“这小子不知从那里学了这一招怪拳,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一下。”但尽管他只会一招,可也真奈何他不得,两人相隔丈余,一时互相僵住。

  梁子翁骂道:“傻小子,小心著!”忽地纵身扑上。郭靖依样葫芦,一拳推去,那知梁子翁半空扭身,手一扬,三枚透骨针分上中下三路打来,郭靖急忙闪避,梁子翁已乘机抢上,手势如电,左手一把扭住郭靖颈后衣领。郭靖大骇,回肘向他胸口撞去,那知梁子翁武功已有精湛造诣,这一肘撞去,只觉一团软绵犹如撞入棉花堆里。

  梁子翁正要猛下杀手,只听黄蓉一声娇叱:“老怪,你瞧这是什么?”梁子翁知她狡狯,右手一把拿住了郭靖“肩井穴”,叫他动弹不得,这才转头,只见她手里拿著一根碧绿犹如翡翠般的竹杖,缓步走来。

  梁子翁心头一震,说道:“洪……洪帮主……”黄蓉喝道:“还不放手。”梁子翁起初见洪七公指点黄蓉,把他将用未用的招数先行喝破,本已惊疑不定,但洪七公已有十余年不在江湖上露面,一时想不到是他,这时突然见到他的绿竹杖,不由得魂飞天外,忙将郭靖放开。

  黄蓉只手持杖,慢慢走近,喝道:“七公说,他既已出声,你好大胆子,还敢在这里撒野,他问你凭的什么?”梁子翁双膝跪倒,说道:“小人实在不知是洪帮主驾到。小人就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得罪洪帮主。”黄蓉心中暗暗诧异;“这人本领如此高强,怎么见七公怕成这个样子?怎么又叫他洪帮主?”但脸上却不动声色,喝道:“你该当何罪?”梁子翁道:“请姑娘对洪帮主美言几句,只说梁子翁知罪了,但求洪帮主饶命。”黄蓉道:“嗯,你以后可永远不许再与咱们两人为难。”梁子翁道:“小人以前无知,多有冒犯,务请两位海涵。”

  黄蓉甚为得意,微微一笑,拉著郭靖的手,回到客店,只见洪七公前面放了四大盆菜,左手举杯,右手持箸,正自吃得津津有味。

  黄蓉笑道:“七公,他跪著动也不动。”接著把梁子翁的话覆述了一遍。洪七公向郭靖道:“你去打他一顿出出气吧,他决不敢还手。”

  郭靖隔窗见梁子翁直挺挺的跪在太阳之中,两个弟子跪在他的身后,情状很是狼狈。心中不忍,说道:“七公,饶了他吧。”洪七公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人家打你,你抵挡不了,老子救了你,你又要饶人家。这算什么话?”郭靖被他一顿呵责,无言可对。黄蓉笑道:“七公,我去打发他。”拿了竹杖,走到客店之外,见梁子翁恭恭敬敬的跪在那里,满脸惶恐的神色。

  黄蓉骂道:“洪七公本来说你为非作歹,今日非宰了你不可,幸亏我那郭家哥哥好心,替你求了半天人情,七公才答应饶你。”说著举起竹杖,“啪”的一声,在他屁股上击了一记,喝道:“去吧!”梁子翁向著窗户叫道:“洪帮主,我要见见您老,谢过你不杀之恩。”

  店中却是寂言无声,梁子翁仍是跪著不敢起身,过了片刻,郭靖迈步出来,摇手悄声道:“七公睡著了,快别吵他!”梁子翁这才站起,向郭靖与黄蓉恨恨的望了几眼,带著三个徒弟走了。

  黄蓉开心之极,走回店房,果见洪七公伏在桌上打鼾。她拉住他肩膀,一阵摇晃,叫道:“七公,七公,你这根宝贝竹棍儿有这么大的法力,你没用,不如给了我吧!”

  洪七公抬起头来,一面打呵欠,一面伸懒腰笑道:“你说得好轻松自在!这是你公公的吃饭家伙,叫化子没有打狗棍,那还成?”

  黄蓉缠著不依,说道:“你这样好的功夫,人家都怕你,何必要这根竹杖?”洪七公呵呵笑道:“傻ㄚ头,你快给七公弄点好菜,我慢慢说给你听。”黄蓉依言到厨房去整治了三色小菜,托在盘里端了出来。

  洪七公右手持杯,左手拿著一只火腿脚爪慢慢的啃著,对郭靖与黄蓉道:“天下的东西,无不物以类聚。爱钱的财主们是一帮,抢人钱财的绿林好汉们是一帮,我们乞讨残羹冷饭的叫化子也是一帮……”

  黄蓉为人机伶之极,拍手叫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那梁老怪叫你作‘洪帮主’,原来你是乞儿帮的帮主。”洪七公道:“正是,我们要饭的人受人欺,被狗咬,不结成一伙,那还能有活命的份儿么?这根竹杖和这个葫芦,自五代残唐传到今日,已有好几百年,代代由丐帮的帮主执掌,就好像是皇帝小子的玉玺、做官的金印一般。”

  黄蓉伸了伸舌头道:“亏得你没给我。”洪七公笑著问;“怎么?”黄蓉道:“要是天下的小叫化都找著我要我管他们的事,那可有多糟糕?”洪七公咬了一口脚爪,笑道:“北边的百姓大金国管,南边的百姓大宋王管,可是天下的叫化儿啊……”黄蓉抢著道:“不论南北,都归你老人家管。”洪七公笑著点了点头。

  黄蓉又道:“所以那梁老怪怕得你这么厉害,要是天下的叫化子都跟他为难起来,那真不好受。每个身上捉一个虱子放在他头颈里,痒就痒死了他。”

  洪七公和郭靖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洪七公道:“他怕我倒不是为了这个。”黄蓉忙问:“那为了什么?”洪七公道:“大约二十年前,我在关外遇到他,他正干一件坏事,给我撞见啦。”

  黄蓉问道:“什么坏事?”洪七公踌躇了一下道:“梁老怪相信什么采阴补阳的邪说,找了许多处女来,破她们的身子,说是可以长生不老。”黄蓉问道:“怎么破了处女的身子?”

  原来黄蓉的母亲在生产她时因难产而死,她自小由父亲养大。黄药师又因陈玄风、梅超风两个徒弟叛师私逃,一怒而将其余徒弟挑筋断脉,驱逐出岛,桃花岛上就只剩下几名老仆。

  黄蓉从来没听年长女子说过男女之事,所以虽已盈盈十五,对于夫妇间的事情,却是一窍不通。

  她与郭靖情意相投,只觉得和他在一起时心中说不出的喜悦甜美,只要他分开片刻,立时就感到寂寞难受。她知道男女两人结为夫妻就永不分离,所以她心中早已把郭靖看作丈夫,但夫妻之间的闺房之事,她却全然不知。

  洪七公被她一问,一时之间倒感难以回答。黄蓉又问:“破了处女的身子,是杀了她们吗?”洪七公道:“不是。一个女子受了这种欺悔,有时比杀了还要厉害。有人说:‘失节事大,饿死事小’就是这个意思。”黄蓉茫然不解,问道:“那么是被他打屁股么?”洪七公笑骂:“呸!也不是,傻ㄚ头,你回家问你妈妈去。”

  黄蓉道:“我妈早死啦。”洪七公“啊”了一声,道:“你将来和这傻小子洞房花烛时,总会懂得了。”黄蓉红了脸,撅起小嘴道:“你不说算啦。”

  她心中隐隐约约已知道这是一种羞耻之事,又问:“你撞见梁老怪正在干这种坏事,后来怎样?”洪七公见她追问那件事,如释重负,呼了一口气道:“那我当然要管哪。这姓梁的被我拿住,狠狠打了一顿,逼著他把那些姑娘送还娘家,还要他立下重誓,以后不得再有恶行,要是再被我撞见,那叫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黄蓉道:“嗯,原来这样。”

  三人吃完了饭,黄蓉道:“七公,现在你就算把竹杖给我,我不敢要啦。不过你总不能一辈子和咱们在一起,要是下次再遇见那姓梁的,他说;‘好,小ㄚ头,前次你仗著洪帮主的势,用竹杖打我,现在我可要报仇啦。’那咱们怎么办?”

  洪七公笑道:“你要我再教你们两人功夫,当我不知道么?你乖乖的多烧些好菜,七公总不会让你们吃亏。”黄蓉大喜,拉著洪七公又到松林之中。

  洪七公把“降龙十八掌”中的第二招“飞龙在天”教了郭靖,这一招跃在半空,居高下击,威力大得异乎寻常,郭靖化了三天功夫,方才学会。

  在这三天中,黄蓉却已学会一路拳法、一路蛾眉刺破单刀的功夫,而洪七公又多尝了十几味珍馐美馔。

  话休絮烦,不到一个月工夫,洪七公已将“降龙十八掌”中的十五掌传给了郭靖,自“亢龙有悔”一直传到了“龙战于野”。

  这降龙十八掌乃洪七公生平绝学,是他从易经之中参悟出来,虽然招数有限,但每一招均具绝大威力。当他在华山绝顶与王重阳、黄药师等五人论剑之时,他这套掌法尚未完全练成,但王重阳等言下对他这套掌法已极为称道。

  后来他常常叹息,只要早几年致力于易经,那么“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或许不属于全真教主王重阳而属于他了。

  他本来只想传授两三记掌法给郭靖,已然足可以保身,那知黄蓉烹调功夫实在高明,奇珍异味,每日层出不穷,使他无法舍之而去,日循一日,竟然传授了十五招掌法。

  郭靖虽然悟性不高,但只要学到一点一滴,就日夜钻研习练,把他这十五招掌法学得十分到家,一月之间,功夫前后判若两人,而黄蓉更是向他学到了不少精灵古怪的杂派武功。这一日洪七公吃了早点道:“两个娃娃,咱们三人相聚了一月,现在该分手啦。”

  黄蓉道:“啊,不成,我还有许多小菜没烧给您老吃呢。”洪七公道:“天下没不散的筵席!老子一生从没教过人三天以上的武功,这一次教了三十天,再教下去,唉,那是乖乖不得了。”

  黄蓉道:“怎么啊?”洪七公道:“我的看家本领要给你们学全啦。”黄蓉道:“好人做到底,你把十八路掌法全传给他,岂不甚美?”洪七公啐道:“呸,你们小两口子就美得不得了,我老叫化可不美啦。”

  黄蓉心中著急,转念头要使个什么计策,让他把余下三招都教了郭靖,那知洪七公背了葫芦,再不说第二句话,拖著鞋皮,踢跶踢跶的走了。

  郭靖忙追上去,那洪七公身法好快,一瞬眼已不见了他的纵影。郭靖追到松林,大叫道:“七公,七公!”黄蓉也随后追来,跟著大叫。只见松林边人影一晃,洪七公走了过来,骂道:“你们两个臭小鬼,尽缠著我干什么?要想我再教,那是难上加难。”

  郭靖道:“您老教了这许多,弟子已是心满意足,那敢再贪,只是未曾叩谢您老恩德。”说著跪了下去,咚咚咚咚,连磕了几个响头。

  洪七公脸色一变,喝道:“住著。我教你武功,那是吃了她的小菜,付的价钱,咱们可没师徒名分。”倏地跪下,向郭靖磕下头去。

  郭靖大骇,忙又要跪下还礼。洪七公手一伸,已点中了他胁下穴道,郭靖双膝微曲,身子已动弹不得。洪七公向著他也磕了四个头,这才解开他的穴道,说道:“记著,可别说你向我磕过头,是我弟子。”郭靖这才知他脾气古怪,不敢再说。

  洪七公一转身,忽然轻轻“噫”了一声,俯身在草丛中一捞,两根手指挟住了一条两尺来长的青蛇,提了起来。黄蓉刚叫得一声:“蛇!”洪七公一掌在她肩头一推,将她推出一丈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