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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雪地除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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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南风薰得游人醉,莫把杭州当汴州。

  上面这首诗说的是八百年前的一回事。

  原来当时宋朝国势不振,徽钦二帝被金所掳,康王南渡,在临安(杭州)即位,称为高宗,成为偏安之局。此时国家元气稍定,正应力谋恢复才是,那知高宗畏金人如畏猛虎,又怕徽钦二帝回来,加以听了奸臣秦桧之言,杀死抗金大将岳飞,卑躬屈节的向金人议和。

  那时金兵正处劣势,元气大伤,兼之北方中国义民到处起兵反抗,正在手忙脚乱之际,一见宋朝议和,正中下怀。绍兴十二年正月,和议成功,宋金两国以淮水中流为界。

  忽忽数十载,高宗传孝宗,孝宗传光宗,光宗传宁宗,这年正是宁宗庆元五年,时交冬令,接连下了两天大雪,直下得南宋京城杭州琼瑶匝地,银絮满天,朝廷君臣围炉赏雪,饮酒作乐,不必细表。

  单表杭州城外东郊外牛家村,有两个豪杰,在对饮白酒。一个叫做郭啸天,一个叫做杨铁心。

  那郭啸天是水泊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地祐星赛仁贵郭盛的后代,他郭家世传使戟,传到郭啸天父亲手里,变长为短,化单成双,所以郭啸天的双戟是家传绝技。杨铁心却是名将杨再兴之后,当年杨再兴在岳飞少保麾下,朱仙镇一战,把金兵杀得心丧胆落,后来误走小商河,马陷泥中,才被金兵乱箭射死。杨铁心学的也是家传的杨家枪枪法。

  两人在江湖上结识之后,谈论武艺,互相倾慕,于是八拜为交,义结兄弟,后来索性搬到牛家村来,比屋而居,每日里习练枪棒,谈今说古,真比亲兄弟还要亲热。

  两人这天在杨家对饮,眼望纷纷大雪,想到北国沦于胡骑之下,越说越是悲愤慷慨,杨铁心用力在桌上击了一掌,忽然门帘起处,内堂走出一位绝世佳人来。

  这女子手里托著一只盘子,盘里盛著切好了的两斤牛肉,一只黄鸡,笑道:“又有什么事惹得哥儿俩大发脾气?”郭啸天道:“咱们正说朝廷的事呢?嫂嫂你也来喝一杯吧!”

  原来那女子是杨铁心的妻子包氏,她是临安府出名的美人,性格温柔,模样腼腆,任谁见了,莫不暗暗喝一声采。她与杨铁心新婚不久,因都是豪杰之人,谁也不避男女嫌疑,常与郭啸天喝酒谈论。她放下牛肉黄鸡,自己拿起一个酒杯来斟酒,坐在下首也喝了起来。三人喝了一会,只见窗外雪下得更大了,包氏道:“我去请嫂子一起来吃几钟儿。”

  郭啸天道:“别去叫她了,这几天她身子不大舒服。”包氏连忙站起,说道:“怎么我不知道?我去瞧瞧。”郭啸天微笑不语,杨铁心见他毫不耽心,想来并无重病。过了一会,包氏笑吟吟的回来,斟了一杯酒,对杨铁心道:“你快喝下,敬大哥一杯!”杨铁心道:“干么啊?”包氏笑道:“快喝!快喝!喝了再说。”杨铁心仰脖子干了,包氏笑道:“大哥你自己说。”郭啸天微笑道:“她这几个月来老是腰酸背痛,昨儿到城里请了个大夫瞧瞧,原来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杨铁心大喜,叫道:“大哥,恭喜你啦!”三个人一起干了三杯,正喝得微有醺意,忽见东边一个道士踏雪而来,那道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全身罩满了白雪,在雪地里快步而行,脚下矫健至极,背上插著一柄长剑,剑柄的黄色丝条在风中左右飞扬,显得异常精神。

  郭啸天道:“兄弟,这道士身上很有功夫,不像个寻常的人,却不知是那里来的,若能与他交个朋友,倒是不错,只没有个名份,不好请教。”杨铁心道:“不错,咱们请他进来喝三杯,交交这个朋友。”两人生性都十分好客,立即离座开门,出得门去,只见那人走得好快,晃眼之间,已在数十丈之外。两人对望一眼,心中都感十分惊异,杨铁心大叫:“道长,请留步!”喊声甫定,那道人倏地回身,点了点头。

  杨铁心道:“天冻大雪,道长何不过来饮几杯解解寒气?”那道人冷笑一声,健步如飞的奔了过来。杨郭二人万想不到他行走如此迅速,更加吃了一惊。那道人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冷然道:“你们倒爱交朋友。”杨铁心年少气盛,心想我们好意请你饮酒,你这人却恁地无礼,当下扬头不睬。郭啸天却老成得多,作了一揖道:“我们兄弟适才烤火饮酒,见道长冒雪独行,所以斗胆相邀,冒昧冲撞,尚请莫怪。”那道人怪眼一翻,朗声道:“好好好,喝酒就喝酒!大踏步向屋门走去。”杨铁心更是气恼,伸手一把挽住那道人左腕,往外一带,喝道:“还没请教道长法号。”斗然间,忽觉那道人的手,滑如游鱼般的溜了出来,知道不妙,正待退开,突然自己手腕一紧,似乎被一只铁箍牢牢箍住,又疼又热,急忙运劲抵御,那知不运劲倒也罢了,内力一用上手臂,全臂登时酸麻无力,腕上奇痛澈骨,直痛到心底。

  郭啸天见义弟忽然脸上胀得通红,知他吃亏,但因没有摸清那道人来头,心想还是不要贸然动手,忙抢在头里,道:“道长请这边坐!”那道人又是冷笑两声,放脱了杨铁心的手腕。

  杨铁心又窘又怒,迳入内堂,把那恶道的事对妻子包氏说了,包氏微一呻吟道:“这道人来得古怪,你先陪他喝酒,相机探听,切莫先动手。”杨铁心点头答应。包氏端整了一壶热酒,两样小菜,杨铁心放在盘里端了出去。

  包氏见丈夫一脚跨出堂门,又叫他回来,从壁上取下一柄精光耀眼,七寸来长的匕首,给他放在怀里。杨铁心出去斟了三杯酒,自己干了一杯,默默不语。那道人望著窗外大雪,既不说话也不饮酒,只是微微冷笑。郭啸天见他满脸敌意,知他必然疑心酒中做了手脚,站起身来取过道人面前酒杯,自己一口饮干,说道:“酒冷得快,我给道长换一杯热的。”说著又斟了一杯,那道人闻得酒香,接过一口喝了,说道:“酒里就有蒙汗药,也蒙不倒我。”杨铁心焦燥起来,发作道:“我们好意请你饮酒,难道起心害你?你这道人说话不三不四的,快请出去吧!我们这酒不会酸了,菜也不会馊掉没人吃。”

  那道人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取过酒杯,自斟自饮的连饮三杯,忽地解下蓑衣斗笠。杨郭两人这时细看那道人容颜,只见他三十余岁左右年纪,双眉入鬓,脸色红润,方面大耳,神仪迥非常人。

  他解下背上革囊,往桌上一倒,咚的一声,杨郭二人都跳起身来,原来革囊中滚出来的竟是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

  杨铁心伸手去摸怀中匕首,那道人革囊又是一抖,跌出两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来,原来竟是一个人心,一个人肝。

  杨铁心喝道:“好贼道!”一匕首向那道人胸口刺去。道人笑道:“不错,我正要这个东西!”左手在他手腕上一击,杨铁心手上一酸,把捏不住,一柄匕首已被他夹手夺去。

  郭啸天在一旁看得心惊,心想义弟是名将之后,家传武艺,平日较量时自己尚稍逊他一筹,但这道人当他竟如无物,刚才这一手显然是江湖上相传的‘空手夺白刃’绝技,这功夫自己曾听说过,可从来没有见过,心中一惊之下,惟恐义弟受伤,俯身举起板凳,只待道人匕首刺来,就举凳去挡。那知那道人并不理会,拿起匕首一阵乱剁把人心人肝切成碎块,左手提壶喝酒,右手不住把心肝送入口中,片刻之间,吃得干干净净。杨郭二人相顾骇然,不禁瞧得呆了。

  那道人仰天一声长啸,声震屋瓦,突然提起右手,一掌劈下,腾的一声,桌上酒杯菜盏都震得跳了起来,看那人头时,已被他手掌击得骨骼碎裂,连桌子中间也裂开了一条大缝。

  杨郭二人更是惊呀,那道人脸上神色悲愤,忽然泪珠滚滚,号啕痛哭起来。郭啸天一扯义弟的衣袖,低声道:“原来是个疯子,他武功太高,莫要理他。”杨铁心点了点头,见他哭得凄惨,一来敬他武艺高强,二来惜他神智糊涂,恶感顿去,怜志渐生,奔进内堂又端了一大碗热汤出来,放在桌上道:“道长,你喝一碗汤吧!”那道人飞起一腿,连桌带汤都踢了开去,喝道:“鼠辈,贫道今日大开杀戒了!”杨铁心怒极,那里还忍耐得住,抄起靠在屋角里的铁枪,抢到门外雪地里,叫道:“来来来,教你知道杨家枪法的厉害。”那道人微微一笑,说道:“你这鼠辈也配使杨家枪!”说完纵身出门。

  郭啸天见局势危急,奔回家去提了双戟,只见那道人也不拔剑,站在当地,袍袖在朔风里猎猎作响。杨铁心道:“拿剑出来!”那道人道:“你两个鼠辈一起上来,道爷也是空手对付。”杨铁心使个旗鼓,忽地一招“毒龙出洞”,枪上红樱一抖,卷起碗大枪花,往道人胸口直刺过来。那道人一怔,赞道:“好!”身随枪走,已欺到了一旁,左手一翻,来拿枪头。杨铁心在枪上下过苦功,深得祖传技艺。

  要知杨家枪法非同小可,当年杨再兴凭一杆铁枪,率领宋兵三百大战金军四万,奋力杀敌兵二千余名,刺杀万户长撤八孛薰,千户长百户长一百余人,身上每中一只敌箭,随手断箭杆再战,最后力战殉国,金人焚烧他的尸身,竟烧出铁箭头二升有余。这一战杀得金兵又敬又怕,杨家枪法威震中原。

  杨铁心虽然不及先祖威勇,但深得枪法真传,只见他攒,打,挑,拦,架,闭,枪尖银光闪闪,枪樱红光点点,好一路枪法也,大雪飞舞下,一个少年英雄,一个长身道士斗得甚紧。

  杨铁心把枪使发了性,愈战愈勇,但那道士身随枪走,趋避进退,那里刺得著他半分,七十二路杨家枪法堪堪使完,杨铁心心中焦躁,倒提铁枪,回身便走,那道人果然举掌追来。

  杨铁心大喝一声,双手抓住枪柄,斗然拧腰纵臂,回身一枪,直刺道人面门,这一枪又猛又疾,正是杨家枪中临阵破敌,屡败大将的一招,叫做“摧壁破坚”,当年杨再兴在未降宋之前,与岳飞对敌时,曾用这一招刺伤岳飞属将牛皋,端的厉害无比。

  那道人见一瞬间枪尖已到面门,叫声:“好枪法!”双掌一合,拍的一声,把枪尖挟在两掌之间。

  杨铁心猛力把枪往前一挺竟上前不得,这一下大吃一惊,奋起平身之力往里一夺,那道人竟如钉在地上一般,那里动得分毫。杨铁心涨红了脸连夺三次,那道人哈哈大笑,右掌忽松,快如闪电般在枪身中间一击,格的一声,杨铁心只觉虎口剧痛,急忙撤手,那柄枪已断成两截。

  那道人笑道:“阁下使的果然是杨家枪法,刚才多多得罪,请教贵姓。”杨铁心惊魂未定,随口答道:“在下贱姓杨,草字铁心。”道人道:“杨再兴将军是阁下祖上么?”杨铁心道:“正是先祖。”那道人肃然起敬,稽首行了一礼道:“适才误当两位是歹人,多多得罪,原来是忠良之后,实在失敬,不敢请教这位贵姓。”

  郭啸天道:“在下姓郭,贱字啸天。”杨铁心道:“他是我的义兄,是梁山好汉赛仁贵郭盛郭头领的后人。”那道人道:“贫道卤莽了,这里谢过。”说著又施了一礼。杨铁心还礼道:“好说好说,请道长入内再饮三杯。”道人笑道:“好!正要和两位饮个痛快!”

  包氏挂念丈夫与人争斗,站在门口观战,见三人释兵言欢,心中大慰,忙入内整治杯盘。三人坐定后,杨郭二人请教道人法号,道人道:“贫道姓丘名处机……”郭啸天吃了一惊,叫道:“莫不是长春真人么?”丘处机笑道:“这是道侣们相赠的贱号,贫道愧不敢当。”郭啸天道:“兄弟,这位便是武功盖世的当今第一位大侠,真是有幸相见。”

  杨铁心叫了一声:“啊也!”跳起身来,两人扑地便拜。丘处机疾忙扶起,笑道:“今日我手刃了一个奸人,官府追得甚紧,两位忽然相招饮酒,此地离官府太近,两位又不像普通人,所以我起了疑心。”郭啸天道:“我这位兄弟性子急躁,进门时试了道长一手,那是更惹道长起疑了。”

  丘处机道:“平常百姓手上那有如此劲力的?我只道两位必是官府的,所以便有了疑心。”三人说罢哈哈大笑。三人喝了几杯酒,丘处机道:“贫道本是北方人,金兵害得我家破人亡,眼见中原不能恢复,所以愤而出家。”他向地下碎裂的人头一指道:“这人姓王名道干,是个大大的汉奸,贫道追了他十多天,才把他干了,但想起失国之痛,不禁悲从衷来,适才失礼得紧。”

  杨郭二人久闻江湖豪杰传言,长春子丘处机拳剑武功,海内无双,这时见他一片热忱,忧时爱国,更是十分敬仰。两人乘机向他讨教些武功,丘处机详为点拨。

  杨铁心枪法虽是家传绝技,但丘处机内外兼修,武功已臻化境,杨铁心如何能与他拆上数十招之多?原来丘处机一见杨铁心出手不凡,心中暗暗称奇,故意引他把七十二路枪法使完,以便确知他是否杨家嫡传,要是真的对敌,只怕数招之间就已把他的枪震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