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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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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0五:万花谷中只见他更不闪避,马鞭挥去,鞭梢径自击在法王脸上,便在此时,郭襄的坐骑已一冲而过,奔到了法王身后,郭襄右手一拉,要将马鞭带转,突觉一股大力传来,身不由主的离了马鞍,飞在半空。原来法王见马鞭击到,一张咀咬住了鞭梢,身子倒挂在树干之上,便如打秋千般一荡,竟将郭襄拉了起来。

  郭襄身在空中,却不慌乱,见法王身子一挺,又要将自己荡回,乘势直堕,从半空中摔将下来。法王吃了一惊,生怕她摔在地下受伤,急忙仰身将手来接,叫道:「小心了!

  」郭襄大叫:「啊哟!」跌到离法王双手半尺之处,突然双掌齐出,砰砰两声,击在他的胸口,这一下变招快速之极,饶是法王武功高强,人又机智,竟然没能避开,双脚一松,掉在地下,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了。

  郭襄没料到竟然一击成功,不由得喜出望外,拾起地下一块大石,便要往他光头上砸落,但她一生从未杀过人,虽深恨此人害了自己的两位好友,待要下手,竟有不忍,呆了一呆;放下大石,伸手点了他颈上的「天鼎穴」、背上的「秉风穴」、胸口的「神封穴」

  、臂上的「清冷渊」、眼上的「伏虎穴」,一口气手不停点,竟点了他身上一十三处大穴,但兀自不放心,又捧过四块七八十斤的岩,压在他的身上,说道:「恶人啊恶人,姑娘今日不杀你,你以后可要知道好歹,不能再害人了吧!」说着上了马背,提缰欲行。

  金轮法王双目骨溜溜的望着她,笑道:「小姑娘良心倒好,老和尚很欢喜你啊!」只见四块巨岩突然之间从他身上弹了起来,砰彭、砰彭几声,都摔了开去,只见他一跃而起,也不知如何,身上被郭襄点中的一十三处大穴一时尽解。郭襄只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原来法王虽中了她的双掌,胸口不免隐隐生疼,但两人功力究竟相差太远,郭襄这两掌如何能震他下树?又如何能伤得他不能动弹?他却假装受伤,要瞧瞧郭襄如何动静,待见她收石不砸,暗想:「这个小妮子聪明伶俐,心地又好,有我二徒之长,却无二徒之短。」不由得起了要收她为徒之心,要知金轮法王收了三个弟子,大弟子文武全才,资质极佳,法王本欲传以衣砵,可是不幸早亡;二弟子达尔巴诚朴谨厚,徒具神力,不能领会高深秘奥的内功;三弟子霍都王子,却又是个天性凉薄之人,危难中叛师而别,无情无义,法王自思年事已高,空具一身神技,苦无传人,百年之后,这绝世武功岂非就此湮没无闻,每当念及,常致郁郁。这时见郭襄资质之佳,可说生平罕见,虽说是仇人之女,但她年妃尚幼,何难改变,心想只要传以绝技,时日一久,她自会渐渐淡忘昔日之事,武林中人,对这传徒留宗之事瞧得比甚么都重,法王既动此念,便将攻打襄阳、胁迫郭靖的想头,放到了脑后。

  郭襄见他眼珠晃动,沉吟不语,当即跃下马来,说道:「老和尚的本领不小,就可惜不做好事。」法王笑道:「你既羡慕我的本领,只须拜我为师,我便将这一身功夫,倾囊传你。」郭襄啐道:「呸!我学了和尚的功夫有什么用?我又不想去做尼姑。」法王笑道:「难道学的功夫,便须做尼姑不成?你点我的穴道,我能自解;你用大石压在我身上,石头自己会跳起来;你骑了马奔跑,我能抢在你前面睡觉,这些功夫难道不好玩么?」郭襄心想这些功夫当真好玩,但这老和尚是恶人,怎能拜他为师呢?又何况自己急于要找杨过,没功夫跟他瞎缠,于是摇头说道:「你本领再高,我也不能拜恶人为师。」

  法王道:「你怎知我是恶人?」郭襄道:「你一出手便打死了长须鬼和大头鬼两个,他们和你无怨无仇,如何便下这毒手?」法王笑道:「我是帮你找坐骑啊,是他两个先动手的,你没瞧见吗?倘若我本领差些,早就给他打死了。做和和的慈悲为怀,若不是迫不得已,决不伤害人命。」郭襄哼了一声,并不相信,说道:「你到底要怎样。如果你是好人,怎地又不让我走?」法王道:「我怎地不让你走了?你骑马赶路,要东便东,要西便西,我只是在路上睡觉,伸手拦阻过你没有?」郭襄道:「既是如此,你让我找杨大哥去,别跟我啰苏。」

  法王摇道:「那可不成,你须得拜我为师,跟我学二十年武艺,那时候你要找谁,便去找谁。」郭襄恼道:「你这和尚好不讲理,我不爱拜师,你勉强我干么?」法王说道:

  「你这小娃儿才不讲理,像我这样的明师,普天之下那里找去?旁人便是向我磕三百个响头,苦苦哀求,我也不能收他为徒。今日你得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居然自不惜福,岂非奇了?」郭襄括脸,说道:「好羞,好羞!你是什么明师了?你不过胜得我一个十多岁的女娃子,那有什么希奇?你胜得过我爹爹妈妈么?胜得过我外公黄岛主么?别说这些人,单就我大哥哥杨过,你就打他不嬴。」法王冲口而出:「谁说的?谁说我打不嬴杨过这小子。」郭襄道:「天下的英雄好汉,谁都这般说。前几日襄阳城中英雄大宴,个个都说世上便有三个金轮法王齐心合力,也打不过一位独臂的神鵰大侠杨过。」

  她这番话其实乃是随口编造,只不过意欲气气法王,别说那英雄大宴中商议的是如何守襄阳、抗蒙古,就真有人论到法王和杨过的优劣,郭襄未曾与会,也不会知道,岂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正好刺中了他的痛处。法王在十余年前,果曾数度败在杨过手下,他只道天下英雄确是以此作为话柄,熬不住满腔怒火喝道:「杨过这小子若是在此,教他尝尝我『龙象般若功』的厉害,且教他吃些苦头,才知当世究竟是他杨过了得,还是我金轮法王了得。」

  郭襄心念一动,道:「你明知我大哥哥不在这儿,自可胡吹大气,你有胆子去找他较量一下么?你的『蛇猪般若功』……」法王抢着道:「是龙象般若功!」郭襄道:「你胜得过他,那才是龙象,倘若不堪一击,终究不过是小蛇臭猪吧啦!你的武功倘若胜得过他,你不用逼我,我自会求着来拜你为师,只是我料得你,不敢前去找他,因此说了也是枉然。我瞧啊,只要你一见他的影子,吓得连逃走也来不及啦。」

  法王是个聪明之人,岂有不知郭襄在使激将之计,但他一生自视极高,败于杨过手下,此番将「龙象般若功」练到了第十一层,原是要找杨过一报昔年大败之辱,听郭襄这么说,大声道:「我说知道杨过在其么地方,那是骗你的,就可惜我不知这小子躲到了何处,否则我不找上门去,打得他磕头求饶才怪。」郭襄哈哈大笑,拍手唱道:「和尚和尚爱吹牛,自夸天下无敌手,望见杨过东边来,脚底加油朝西走。」法王呸了一声,怒目而视。

  郭襄道:「我虽不知杨过此时身在何方,但再过一个多月,他定要到一个处所,我却知道。」法王说道:「到什么地方?」郭襄道:「跟你说了有什么用?你又不敢去相见,徒然吓得你心神不安。」法王咬得牙齿格格作响喝道:「你说,你说。」郭襄道:「他要到绝情谷去,在断肠崖前,和他妻子小龙女相会。一个杨过已叫你心惊肉跳,再加上一个小龙女,嘿嘿,老和尚啊,你又何苦到断肠崖前去送死?」

  十余年来,金轮法王练那龙象般若功之时,心中便以杨过与小龙女联手齐上的玉女素心剑法为敌手,倘若他无把握能以一敌二,胜得这夫妇二人,此番也不敢贸然便莅中原,这时听郭襄如此说,更是触动了他的心头之忌,怒极反笑,说道:「咱们这便上绝情谷去!待我打败了杨过和小龙女二人,那时却又如何?」郭襄道:「假如你真有这等高强的武功,我还不赶着拜你为师么?那才是求之不得呢。只可惜那绝情谷地处幽僻,不易找到它的所在。」法王笑道:「恰好我便去过,那倒不用发愁,现下为时尚早,你且跟我到蒙古营中,待我料理了几件事。再到绝情谷去便了。」郭襄见他肯到绝情谷去找杨过比武,心怀大宽,暗想:「我只悉你不肯去,既给我说动了,还怕什么?你这恶和尚这会儿狠天狠地,待你见了大哥哥,那时才有得你受的了。」当下便随他赴蒙古军中。

  法王一意要郭襄传授自己衣砵,心想只有收服她的心,日后方能成为本门高弟,因此一路上待她极是慈和。要知武林之中,明师固是难求,但良材美质的弟子,也同样的不易遇到,弟须择师,师亦择弟。法王与郭襄一路上谈谈说说,只觉她聪明过人,悟性特强,不由得暗暗欣喜。有时郭襄伤心长须鬼和大头鬼惨死,怪责法王下手狠辣,法王也不以忤,反觉她是性情中人,不似霍都王子之天性凉薄。

  法王携郭襄所去的蒙古军营,乃是皇帝忽必烈的南路军营,而杨过前去寻找的,却是宪宗皇帝的北路御营。只因两个蒙古使臣随口闲谈,柯镇恶没听得仔细,累得杨过空找了数日,其实杨过动身赴绝情谷时,法王和郭襄随后也即起行,三人相距不过百余里。杨过脚程快,又赶得心急,却比法王和郭襄早到了数日。

  且说郭靖与黄蓉自幼女出走,自是日夕挂怀,十余日后,派出去四处打探的丐帮弟子一一回报,均说不知音讯。又过数日,突然程英和陆无双到了襄阳,传来柯镇恶的讯息,说道郭襄已被掳入蒙古军中。郭靖、黄蓉大惊,当晚黄蓉便和程英两人暗入蒙古军营,四下查访,也如杨过一般,探不到丝毫端倪。第三晚更和蒙古众武士斗了一场,四十余名武士将黄蓉和程英团团围住,总算黄程两人了得,双剑挥舞,这才闯出敌营,逃回襄阳。

  黄蓉心下计议,瞧这情势,女儿并非在蒙古军营之中,但迄今得不到半点她的音讯,决非好兆,于是与郭靖一商议,决意出城寻访。她随身带同一双白鵰,若有紧急情事,便可令双鵰传递信息。程英、陆无双姊妹坚要陪他同去,黄蓉也知这二人是极好的帮手,于是三人绕过蒙古大军,向西北而行。

  黄蓉心想:襄儿此去,是要劝杨过不可自寻短见,上次她在潼关、风陵渡左近与他相遇,这番看来又会重赴旧地,咱们也得先往风陵渡,或可访到若干踪迹。

  三人离襄时方当严冬,沿路缓缓而行寻消问息,到得风陵渡时,已是二月天时,冰销雪熔。黄蓉等三人在渡口问了半日,撑渡的、开店的、赶车的、行脚的,都说没瞧见这么一个小姑娘。程英道:「师姊,你也不须烦恼。襄儿这孩儿出生的第一,便给金轮法王和李莫愁这两个当世大魔头抢去,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时如此凶险,尚且无恙,何况今日?」黄蓉叹了一口气,并不言语。三人离了渡口,再往郊外闲走。

  这一日太阳和暖,南风熏人,树头早花新着,春意渐浓。程英为替黄蓉解闷,指着一株桃花说道:「师姊,北国春迟,你瞧这里桃花甫开,桃花岛上的那桃树,却早在开始结实了吧!」

  程英一面说一面折了一枝桃花,拿在手中把玩,低吟道:「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黄蓉注目而视,只见程英娇脸凝脂,眉薄鬓轻,宛然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儿颜色,想象她这十几年来香闺寂寞,自是相思难遣。便在此时,只听得嗡嗡声响,一只大蜜蜂飞了过来,绕着程英手中那枝桃花,不断打转,接着便停在一朵花上,采取花蜜。黄蓉见这只蜜蜂身作灰白,躯体也比常蜂大了一倍有余,心念一动,说道:「这似是小龙女所养的玉蜂,怎地在此出现?」陆无双说道:「不错,咱们便跟着这蜜蜂,瞧牠飞向何处?」

  这蜜蜂采了一会花蜜,飞离花枝,空中打了几个旋,便向西北方飞去。黄蓉等三人急忙展开轻身功夫,跟随在后。那蜜蜂飞行一会,遇有花树,又停留一会,如此飞飞停停,又多了两只蜜蜂,三个人追到傍晚,到了一处山谷,只见嫣红咤紫,满山锦绣,山坡下一列挂着七八个木制的蜂巢。那三只大蜂振翅飞去,投入蜂巢。

  另一边山坡上,盖着三四间茅屋,屋前两头小狐,转着骨溜溜的小眼,向黄蓉等而望,忽听呀的一声,中间那茅屋的柴扉推开,出来一人,苍髯童颜,正是老顽童周伯通。黄蓉大喜,叫道:「老顽童,你瞧是谁来啦?」

  周伯通见是黄蓉,哈哈大笑,奔近迎上,只跨出几步,突然满面通红,转身回转茅屋,拍的一声,关上了柴扉。黄蓉大奇,不知他是何用意,伸手拍门,叫道:「老顽童,老顽童,怎地见了远客,反躲将起来?」砰砰砰拍了几声,周伯信道:「不开,不开?」黄蓉笑道:「你不开门,我一把火将你的狗窝烧成灰烬。」

  忽听得左手茅屋柴扉打开,一人笑道:「荒山光降贵客,老和尚合什恭迎。」黄蓉一转头,但见一灯大师笑咪咪的站在门口,合什行礼。黄蓉上前拜见,笑道:「原来大师和老顽童作了邻居,真是想不到。老顽童不知何故,突然拒客,闭门不纳?」一灯呵呵大笑,道:「且莫理他!三位请进,待老僧奉茶。」三人进了茅屋,一灯奉上清茶,黄蓉问起别来安好。一灯道:「郭夫人,你猜上一猜,那右手茅屋中的是谁?」黄蓉想起周伯通忽地脸红关门的怪态,心念一转,已知甚理,笑道:「晓寒深处,春波碧草,相对浴红衣。

  好啊,好啊!」「晓寒深处」云云,正是刘贵妃瑛姑昔年所作的「四张机」词。一灯大师此时心澄于水,坐照禅机,对昔年的痴情余恨,早置一笑,当下鼓掌笑道:「郭夫人妙算如神,万事不出你之所料。」走到门口叫道:「瑛姑瑛姑,过来见见昔日的小友。」过不多时,瑛姑托着一张茶盘,过来饷客,盘中装着松子、青果、蜜饯之类。黄蓉等拜见了,五个人谈笑甚欢。

  原来一灯、周伯通、瑛姑数十年前恩怨牵缠,仇恨难解,但时日既久,修为又进,到得晚年,三个人同在这万花谷中隐居,养蜂种菜,莳花灌田,那里还将往日的尴尬事放在心头?但周伯通蓦地见到黄蓉,不自禁的深感难以为情,因之闭门躲了起来。他虽在自己房中,却竖起了耳朵,倾听五人的谈话,只听黄蓉说着襄阳英雄大会中诸多热闹情事,待说到揭穿霍都假装何师我的紧要关头,她却把言语盘到了别处,再也忍耐不住,推门而出,到了一灯房中,问道:「那霍都后来怎样啊?给他逃走了没有?」

  当晚黄蓉等三人即在瑛姑的茅屋歇宿,翌晨黄蓉起身,走出屋外,只见周伯通手中托着一只玉蜂,手足舞足蹈,得意非凡。

  黄蓉笑道:「老顽童,什么事啊,这般喜欢?」周伯通笑道:「小黄蓉,我的本领越来越是高强,你佩服不佩服?」黄蓉素知他生平但有两好,一是玩闹,一是武学,这十余年来,他隐居荒谷,潜心练武,想来又有什么「分心二用,双手互搏」之类古怪高明的武功创了出来,倒也颇想见识见识,说道:「老顽童的武功,我打小时候起便佩服得五体投地,那还用问?这几年来,又想出了什么奇妙的功夫?」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

  近年来最好的武功,是杨过那小娃娃所创的『黯然销魂掌』,老顽童自愧不如。武学一道,且莫提起。」

  黄蓉心中暗暗称奇:「杨过这孩子当真了不起,小则小郭襄,老则老顽童,人人对他倾倒,不知那『黯然销魂掌』又是什么门道?」反问:「那你越来越高强的,是什么本事啊?」周伯通手掌高举,托着那只玉蜂,洋洋自得,说道:「那是我养蜂的本事。」黄蓉道:「这玉蜂是小龙女送给你的,有什么稀奇?」周伯信道:「这个你就不懂了。小龙女送给我的玉蜂,固是极宝贵的品种,但老顽童亲加培育,更养出了一批天下无双,人间罕觏的异种。当真是巧夺天工,造化之奇,也无如此奇法,小龙女如何能及呀?」

  黄蓉哈哈大笑,说道:「老顽童越老越不要脸,这一场法螺,吹得呜都都地响,当真是天下无双,人间罕觏。」周伯通也不生气,笑嘻嘻的道:「小黄蓉,我且问你。人是万物之灵,身上有刺花刺字,或刺盘龙虎豹,或书『天下太平』。但除了人之外,禽兽虫蚁身上,可有刺字的?」黄蓉道:「虎有黄班,豹有金钱,至老蝴蝶毒蛇,身上花纹更奇于刺花十倍。」周伯信道:「但你见过虫蚁身上有字的没有?」黄蓉道:「你说是天生的么?那倒没有见过。」周伯信道:「好,我就给你瞧瞧。」说着将左掌伸到黄蓉眼前。

  只见他掌心中托着那只巨蜂的双翅之上,果然刺得有字,黄蓉凝目一看,见玉蜂左翅上有「我在绝」三字,有翅上有「情谷底」三字,每个字细如米粒,但笔划清楚,显是用极细的针刺成,黄蓉大奇,口中喃喃念道:「我在绝,情谷底。」心想:「这六个字决非天生乃是有人故意刺成的,按着老顽童的性儿,决不会做这种水磨功夫。」一转念,笑道:「那又是什么天下无双,人间罕觏了?你磨着瑛姑,请她用绣花针儿刺上这六个字,难道还瞒得过我么?」

  周伯通一听,登时胀红了脸,说道:「你去问瑛姑去,看是不是她刺的字?」黄蓉笑道:「那她还不给你圆谎么?你说太阳从西边出来,她也会说『不错,太阳自然从西边出来,谁说从东边出来啊?』」周伯通一张脸更加红了,那是三分害羞,三分尴尬,更有三分受到冤枉的气恼。他放了手中的玉蜂,一把抓着黄蓉的手,道:「来来来,我教你亲眼瞧瞧。」拉着她走到山坡边一个蜂巢旁边。这蜂巢孤另另的竖在一旁,与其余的蜂巢不在一起。周伯通手一扬,捉了两只玉蜂,说道:「请看!」

  黄蓉凝目一看,只见那两只玉蜂翅上也都有字,那六个字也是一模一样,左翅是「我在绝」,右翅是「情谷底」。黄蓉大奇,暗想:「造物真奇,也决无造出这样一批蜜蜂来之理。其中必有缘故。」说道:「老顽童,你再捉几只来瞧瞧。」周伯通又捉了四只,其中两只翅上无字,另外两只双翅是刺着这六个字。

  他见黄蓉低头沉吟,显已服输,不敢再说是瑛姑所为,笑道:「你还有何话说?今日可服了老顽童吧?」黄蓉不答,只是轻轻念着:「我在绝,情谷底。」

  她念了几遍,随即省悟:「啊!那是『我在绝情谷底』。是谁在绝情谷底啊?难道是襄儿?」侧头向周伯信道:「老顽童,这窝玉蜂不是你自己养的,是外面飞来的。」周伯通脸上一红,道:「咦!那可真奇了,你怎会知道?」黄蓉道:「我怎么不知?这窝蜂飞到这里,有几天啦?」周伯信道:「这些玉蜂飞来有好几年了,只是初时我没察觉翅上生得有字,直到前几天,这才偶尔见到。」黄蓉沉吟道:「当真有好几年了?」周伯信道:

  「是啊,难道连这个也用得着骗你?」

  黄蓉沉吟半晌,回到茅屋,和一灯大师、程英、陆无双等一商议,都觉绝情谷底必有跷蹊。黄蓉挂念女儿,当下便和程陆二姊妹同去一探。一灯大师道:「左右无,咱们便同去走走。那日令爱来此,这小姑娘慷慨豪迈,老僧很喜欢她。」黄蓉当即拜谢,心中却平添一层隐忧,心道:「一灯大师定是料想襄儿遭逢危难,否则他何必舍却幽居清修之乐,一同赶去?」周伯通有热闹可赶,如何肯留?坚要和瑛姑随众同行。黄蓉见平添了三位高手相助,宽心不少,心想凭着自己这一行六人,不论斗智斗力,只怕当世更无敌手。襄儿便是落入奸人之手,好歹也能救她出来。于是六人双鵰,结伴西行。

  且说杨过与小龙女相约之期将届,不敢耽搁,还早了五天。那绝情谷中人烟绝迹,当日公孙止夫妇、众绿衣子弟所建的广厦华居,早已毁败不堪。杨过自于十六年前离绝情谷后,每隔数年,必来谷中居住数日,心中存了万一之想,说不定南海神尼大发慈悲,突然提早许可小龙女北归。虽然每次均是沮丧而归,但每来一次,总是与约期近了几年。这时旧地重游,但见到荆莽森森,空山寂寂,毫无有人到过的迹象,当下奔到断肠崖前,走过石梁,抚着石壁上小龙女用剑尖划下的字迹,手指嵌入每个字的笔划之中,一笔一笔地,将石缝中的青苔揩去,那两行大字小字,便清清楚楚地显了出来。杨过轻轻念道:「小龙女书嘱夫君杨郎,珍重万千,务求相聚。」一颗心不自禁的怦怦的跳动。

  这一日中,他便如此痴痴的望着那两行字发呆,当晚绳系双树,仍如往年一般歇宿,次日在谷中到处闲游,见昔年自己与程英陆无双铲灭的情花花树,果已不再重生,但他戏称之为「龙女花」的红花,却是开得云茶灿烂,如火如锦,于是摘了一大束龙女花,堆在断肠崖的那一行字前。

  这般苦候了五日,已到三月初七,杨过已是两日两夜未曾交睫入睡,到了这日,更是不离断肠崖半步。自晨至午,更自午至夕,每当风动树梢,花落林中,他心中便是一跳,跃起来四下里搜寻观望,却那里有小龙女的影踪?

  自从听了黄药师那几句话后,他早知「大智岛南海神尼」云云,乃是黄蓉捏造出来的鬼话,但崖上字迹,明明是小龙女所刻,却是半分不假,只盼她言而有信,终来重会。眼见太阳缓缓落山,杨过的心,也是跟着太阳不断的向下低沉。当太阳的一半被山头遮没时,杨过大叫一声,急奔上峰。他身在高处,只见太阳的圆脸重又完整,心中略略一宽,只要太阳不落山,三月初山这一日就算没过完。

  可是虽然他登上了最高的山峰,太阳最终还是落入了地下。杨过悄立山巅,四顾苍茫,但觉寒气侵体,暮色逼人而来,站了一个时辰,竟是一动也不动。再过多时,半轮月亮慢慢移到中天,不但这一天已经过去,连这一夜也快过去了。可是小龙女始终没有再来。

  杨过便如一具石像,在山顶呆立了一夜,直到红日东升。四下里小鸟啾鸣,花香浮动,春意正浓,杨过心中却如一片寒冰,似有一个声音在耳际不住响动:「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六年之前早就死了。她知道自己中毒难愈,你决计不肯独活,因此自己图了自尽,骗你等她十六年。傻子,她是如此的爱你,你怎么到今日还不明白她的心意?」

  杨过犹如行尸走肉般步下山来,一日一夜不饮不食,但觉唇燥舌焦,于是走到小溪之旁,掬水而饮,一低头,猛见水中倒影,两鬓白了一片。他此时三十六岁,年方壮盛,不该头发便白,更因内功精纯,虽然一生艰辛颠沛,但向来头上一根银丝也无,突见两鬓如霜,满脸尘土,几乎自己不识自己,伸手在额角发际拔下三根发来,只见三根中倒有两根是白的。

  剎时之间,心中想起了几句诗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是苏东坡悼忘之词,杨过一想起,也不记得是谁的手笔了,只想:「他是十年生死两茫茫,我和龙儿却已相隔十六年了。他尚有个孤坟,知道爱妻坟骨冢香之所,而我连妻子葬身何处也自不知。」接着又想到这词的下半阙,那是作者一晚梦到亡妻的情境:「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杨过心中大恸:「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连梦也做不到一个!」

  猛地里一跃而起,奔到断肠崖前,望着小龙女所刻下的那几行字,大声叫道:「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相约!小龙女啊小龙女!是你亲手刻下的字,怎地你不守信约?」这时他功力何等深厚,一啸之威,震狮倒虎,这几句话发自肺腑,只震得山谷鸣响,但听得群山响应,东南西北四周山峰上都传来:「怎地你不守信约?怎地你不守信约?不守信约……不守信约……」

  杨过自来便生性激烈,此时万念俱灰,心想:「龙儿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我多活这十六年实在无谓之至。」望着断肠崖的那个深谷,只见烟雾缠绕,终年不见其底,当年他将那半枚绝情丹掷入,也不知隔了多久才达谷底。仰起头来,纵声大啸,只吹得断肠崖数百朵憔悴了的龙女花飞舞乱转。杨过轻轻说道:「当年你突然失踪,不知去向,我寻遍山前山后,不见你的踪迹,今日想来,定是跃入了这万丈深谷之中,这十六年中,难道你不怕寂寞吗?」

  泪眼模糊,眼前似乎幻出了小龙女白衣飘飘的影子,又隐隐似乎听得小龙女在谷底叫道:「杨郎,杨郎,你不要伤心,不要伤心!」杨过双眼一登,身子飞起,跃入了深谷之中。

  且说郭襄随着金轮法王,同到绝情谷来,那法王实是个当世的奇人,狠辣之时,毒逾蛇蝎,但他既存心收郭襄作衣砵传人,沿途对她问暖嘘寒,呵护备至,就当她是自己亲身爱女一般。郭襄恨他掌毙长须鬼和大头鬼,神色间始终是冷冷的。法王一生受人崇仰奉承,在西藏时俨若皇帝之尊,便是大蒙古的皇弟忽必烈,对他也是礼敬有加,但小郭襄一路上对他冷言冷语,不是说他武艺不如杨过,便是责他胡乱杀人,竟将这个威震异域的大蒙古第一国师弄得哭笑不得。

  这一日两人走到绝情谷口上,忽听得一人大声叫道:「怎地你不守信约?」声音中充满着悲愤、绝望、痛苦之情。

  一0六:高手云集郭襄听来,似乎四周每座山峰都在凄声叫喊:「你不守信约,你不守信约!」她吃了一惊,叫道:「是大哥哥,咱们快去!」说着抢步奔进谷中。金轮法王眼见大敌当前,精神为之一振,从背上包袱中取出金银铜铁锡五轮,拿在手里。这时他虽已将「龙象般若功」练到第十一层,但想这十六年中,杨过和小龙女也决不是白费光阴,将功夫搁下了,因此竟是丝毫不敢轻忽。

  郭襄循声急奔,片刻间已至断肠崖前,只见杨过站在崖上,数十朵大红花在他身旁环绕飞舞。她见那悬崖生得凶险,自己功夫低浅,不敢飞身过去,叫道:「大哥哥,我来啦!」但杨过凝思悲苦,竟是没有听见。郭襄遥遥望见他举止有异,叫道:「我这里尚有你的一枚金针,须听我话,千万不可自尽……」一面说,一面从石梁往悬崖上奔去。她奔到半途,只见杨过纵身一跃,已堕入下面的万丈深谷之中。

  这一来郭襄只吓得魂飞魄散,当时也不知是受惊失足,也不知是为了相救杨过,又或许是情一往,甘心相从于地下,双足一登,跟着也跃入了深谷。

  法王堕后二十余丈,见她跃起,急忙飞身来救。他一展开轻功,当真是如箭离弦,迅捷无伦,但终于还是迟了一步,赶到崖边,郭襄的身子已向崖下落去。法王不及细想,使招「倒挂金钩」,俯身抓她手臂。这一招原是行险,只要稍有失闪,连他也带入了深谷之中。只听得嗤的一响,撕下了郭襄的半幅衣袖,眼见她身子冲开数十丈下的烟雾,直入谷底,那浓烟白雾随即弥合,将郭襄遮得无影无踪。

  法王浩声长叹,沮丧不已,手中持着那半幅衣袖,怔怔的望着深谷,过了良久,忽听得对面山边一人叫道:「兀那和尚,你在这里干么?」法王回头一看,只见对山站着六人,当先一个苍髯童颜,正是周伯通。他身旁站着三个女子,识得是黄蓉、程英、陆无双,再后面是一个白须白眉的老僧,一个浑身黑衣的老年女子,他却不知是一灯大师和瑛姑。

  法王数次见识过周伯通的功夫,知道这老儿的武功自成一家,端的是神出鬼没,心中自来对他存着三分忌惮,而黄蓉身兼东邪、北丐的两家之所长,机变百出,也是个极辣手的人物。他此时痛惜郭襄惨亡,无心与之为敌,黯然道:「郭襄姑娘堕入这深谷之中了。」

  众人一听,都是大吃一惊。黄蓉母女关心,更是震动,颤声道:「这话当真?」法王道:「我骗你作甚?这不是她的衣袖么?」说着将郭襄的半幅衣袖一扬。黄蓉瞧那衣袖,果真是从女儿的衣上撕下,这一来犹如身入冰窟,全身发颤,说不出话来。

  周伯通怒道:「臭和尚,你干么害死这小姑娘?忒地心毒。」法王说道:「不是我害死的。」周伯信道:「好端端的她怎地会堕入深谷?不是你推她,便是逼她。」法王摇头道:「都不是。我有意收她为徒,传我衣砵,如何肯轻易加害?」周伯通一口唾涎吐了过去,喝道:「放屁放屁!她外公是黄老邪,传你的臭衣烂砵,便是我老顽童传她几手三脚猫把式,不也强过你这些破铜烂铁的圈圈环环吗?」

  他和法王相距甚远,这一口唾涎吐了过去,却如一枚铁弹般直奔其面门。法王侧头避过,心下暗服。周伯通见他给自己骂得哑口无言,不禁洋洋自得,又大声道:「她定是不肯拜你为师,是不是?而你一心要收她为徒,是不是?」法王点了点头。周伯通又道:「照啊,如此这般,你就推了她到谷底。」

  法王心中怅然,叹道:「我没有推她。但她为何自尽,老僧实是不解。」黄蓉心神稍定,一咬牙,提起手中竹棒,径向法王扑了过去。她使个封字诀,棒影飘飘,登时将法王身前数尺之地尽数「封」住诀。她这竹棒虽不如丐帮中历代相传的打狗棒神奇,但坚韧赛钢,使开这打狗棒法来,确是凌厉难当。

  在这宽不逾尺的石梁之上,黄蓉为了替爱女复仇,招招下的均是杀手,法王武功虽胜于她,却也不敢硬拚,眼见她棒法精奇,如和她缠上数招,那周伯通过来助阵,所处地势太险,那就极难对付,当下左足一点,退后五尺,一声长啸,忽地从黄蓉头顶飞跃而过。

  黄蓉举竹棒往上一撩,铮的一声,给他举银轮架开。黄蓉吸一口气,回过身来。只见周伯通拳脚交加,已与法王打在一起。那法王自持大宗师的身份,见对不用兵刃,当下将五轮插回腰间,便以空手还击。黄蓉自石梁奔回,竹棒点向他的后心。

  法王自练成十一层「龙象般若功」后,始终未曾使过,今日得逢高手,正好一试,眼见周伯通一拳打到,于是拳对拳,跟着一拳还击过去。他拳头尚未与周伯通拳锋相遇,已发出劈劈拍拍,极轻微的爆裂之声,似乎全身骨骼都要碎裂一般。周伯通吃了一惊,心知对方拳力有异,不敢硬接,手寺微沉,已用上空明拳中的功夫。法王一拳击去,力逾千斤,虽不能说真有龙象的大力,但决非血肉之躯所能抵挡,然与周伯通的拳力一接,觉空空如也,竟无着力之处,心下暗感诧异,左掌跟着拍出。

  周伯通却已觉法王击来的劲力大得异乎寻常,实是从所未遇。他生平好武,只要知道谁有一技之长,便要缠着他过招较量,一生大小数千战,不知会过多少江湖好手,但如法王所发这般巨力,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一时未明敌人到底是何门道,只是使着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的招数,以虚应实,运空当强。这么一来,虽然教法王的巨力无用武之处,但要伤敌,却也是决无可能。法王连出数招,竟似搔不着敌人的痒处,他十余年苦练的神功一出马便收效,自是大为焦躁,只听得背后风声飒然,黄蓉的竹棒距自己背心「灵台穴」已不过六七寸,当下回手一掌,拍的一响,黄蓉的竹棒登时断为两截,余力所及,只震得尘土飞扬,沙石激荡。

  黄蓉一惊跃开,暗想这恶僧当年已甚了得,岂知今日更是大胜昔时,他一掌断我竹棒,那是什么功夫?

  程英和陆无双见黄蓉失利,一持玉笛,一持长剑,双双自左右攻向法王,黄蓉叫道:

  「两位小心!」话声甫毕,喀喀两响,笛剑齐断。法王因郭襄惨亡,今日不想再伤人命,喝道:「让开了!」不再出招追击程陆二人,突见黑影一晃,瑛姑已攻至身畔,法王手掌向外一拨,斜打她的腰胁。瑛姑的武功本来尚不及黄蓉,但她所练的「泥鳅功」却善于闪躲趋避,但觉一股巨力撞到,身子两扭三曲,竟将法王这一击避了开去。法王却不知瑛姑的武功其实未臻一流高手之境,连打两拳都给她极古怪的避开,不禁暗暗惊讶。他自恃足以横行天下的神功竟然接连两人都对付不了,不免稍感心怯,当下不愿恋战,身形一晃,向左闪开。

  瑛姑竭尽全力,方始避开了法王的两招,见他退开,那能抢上拦阻?周伯通叫道:「别逃!」猱身追上。法王正欲回掌相击,突听嗤嗤轻响,一股柔和的气流涌向面门,正是一灯大师使出「一阳指」功夫,正面拦截,法王一直没将这白眉老僧放在眼内,那料到他这一指之功,竟是如此深厚。

  此时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功夫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地步,指上发出的那股罡气似是温淳平和,但沛然坚厚,无可与抗。法王一惊之下,侧身避开,这才还了一掌。一灯大师见他掌力刚猛之极,也是不敢相接,平地轻飘飘的倒退数步。一个是南诏高僧,一个是西域异士,两人交换了一掌,谁也不敢对眼前这个强敌稍存轻视。周伯通顾全身份,不肯上前夹击,只是站在一旁监视。

  一灯与法王本来相距数尺,但你一掌来,我一指去,竟是越离越远,渐渐相距二丈有余,各以平生功力,遥遥相击。黄蓉在旁瞧着,但见一灯大师头顶白气氤氲,渐聚渐浓,便似蒸笼一般,显是正在运转内劲,深恐他年迈力衰,不敌法王,心中又伤痛女儿惨亡,便欲上前与仇人一拚,但听着两人掌来指往,真力激得嗤嗤声响,自己实是插不下手去,正自无计,忽听得头顶鵰鸣,于是撮唇一啸,向着法王一指。那一对白鵰纵声长鸣,从半空中向法王头顶扑击下去。

  若是杨过的神鵰到来,法王或有忌惮之意,这一对白鵰躯体虽大,也不过是平常禽鸟,怎能奈何得了法王?但他此时正出全力和一灯大师相抗,半分也松懈不得,双鵰突然扑到,只得左掌向上扬了两扬,两股掌力,分击双鵰。双鵰抵受不住,直冲上天。就是这么一打岔,一灯立占上风。法王左掌连催,方始再成相持之局。

  那双鵰跟随黄蓉已久,自己沾到了若干灵气,听得黄蓉口哨声不住催促,而敌人掌力却又太强,不敢正面与之搏击,于是在空中虚张声势,突然一声长鸣,向下疾冲,待飞到法王头顶丈许之处,不待他发掌,早已飞开。雌雄双鵰此起彼落,虽然不能伤敌,却也大大扰乱了法王的心神。高手对敌,讲究的是凝意专志,灵台澄明,内力方能发挥到最强的境地,法王掌力之强,本来远胜一灯,但说到修心养性之功,却又远逊,兼之此时为了郭襄之死颇感可惜,心神本已不定,双鵰再来一加打扰,不由得烦躁起来。

  他心意微乱,掌力立起感应,一灯微微一笑,向前踏了半步,黄蓉虽遭丧女之痛,仍是机智绝伦,一见一灯举步上前,提声喝道:「郭靖、杨过,你们都来了,合力擒他!」

  其时郭靖是她丈夫,她决不敢直呼其名,但她这一声呼喝是为了要使法王吃惊,倘若叫的是「靖哥哥」,法王不免转念:「她叫靖哥哥,那是谁?」如此一转念,那突口其来的惊吓就大为减弱。果然法王一听到「郭靖、杨过」两人之名,心中一惊:「这两个好手又来,老和尚殆矣!」便在此时,一灯又踏上了半步。半空中双鵰也瞧出了便宜,那雌鵰大声鸣叫,疾扑而下,直冲法王面门,伸出利爪,去挖法王的眼珠。法王骂道:「孽畜!

  」一掌拍出。

  岂知雌鵰这一下乃是虚招,离地面尚有丈许,早已逆冲而上,那雄鸟却悄没声的从旁偷袭而下,待得法王发觉,左爪已快触到他的光头。法王又惊又怒,手掌向自己头顶一拂,拍的一声,只见毛羽纷飞,雄鵰抓起了他头顶金冠,振翅高飞。但法王这一拂力道何等强劲,那雄鵰身受重伤,虽然飞上半空,终于支持不住,突然翻了个斛斗,堕入崖旁的万丈深谷之中。

  黄蓉、程英、陆无双、瑛姑都忍不住叫出声来。周伯通大怒,喝道:「臭和尚,老顽童不讲究什么江湖规矩了。说不得,要来个以二对一。」抡起双拳,直上直下地往法王背心打了过去。

  那雌鵰见雄鵰堕入深谷,一声长鸣,穿破云雾,跟着冲了下去,良久不见回上。

  金轮法王前后受敌,心中先自怯了,他武功虽高,如何挡得住这两大高手的夹攻?当下不敢恋战,呛啷啷金轮和银轮同时出手,前挡一阳指,后拒空明拳,便在两股巨力夹击之中,斜身向左窜出,身形一晃,已自转过山坳。周伯通大声吆喝,自后赶来。

  法王好容易脱身,提气急奔,心知只要再被周伯通一缠上,非到二三百招以外,难分胜败,那时一灯大师乘虚下手,自己这条老命非葬送在这绝情谷中不可。眼见前面是一片密密层层的树林,正要发足奔入,突听得嗤的一声急响,一粒小石子从林中射出。那树林离他尚有二三百步,但这粒小石子不知由何神力奇劲激发,形体虽小,破空之声却是强烈异常,对准着法王的面门疾射而至。法王举银轮一挡,拍的一响,那粒小石子在轮上撞击之下,登时碎成数十粒,四下飞溅,法王脸上也溅到两粒,虽然石粒微细,伤他不得,却也疼痛。法王心中又是一惊:「这粒小石子从如此远处射来,竟撞得我轮子一晃,此人功力之强,决不在那老和尚和老顽童之下,怎地天下竟有如许高手?」

  他一怔之间,只见林中一个青袍老人缓步而出,大袖飘飘,颇有潇洒出尘之致。周伯通大喜,叫道:「黄老邪!这和尚害死了你的外孙女儿,快合力擒他!」原来林中出来的,是桃花岛主黄药师。

  他与杨过分手后,北上漫游,一日在一处乡村小店中小酌,与几个乡农闲谈,猛见双鵰自空中飞过,知道不是黄蓉,便是郭芙郭襄就在近处,于是悄悄跟随,来到这绝情谷中。他不愿给女儿瞧见,只是远远跟着,直至见一灯和周伯通分别和金轮法王动手不胜,料来这藏僧实是生平难遇的劲敌,不禁见猎心喜,跟着出手。

  法王双轮一击,当的一响,声若龙吟,说道:「你便是东邪黄药师么?」黄药师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大师有何示下?」法王道:「我在藏边之时,听说中原只有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了得,今日一见面,果然名不虚传。其余四位那里去了?」黄药师道:「中神通和北丐西毒,谢世已久,这位高僧便是南帝,这一位周兄,是中神通的师弟。」周伯信道:「若是我师兄在世,你焉能接得他的十招?」

  这时三人并丁字形站着,将法王围在中间。法王瞧瞧一灯大师、瞧瞧周伯通、又瞧瞧黄药师,长叹一声,将五轮拋在地下,说道:「单打独斗,老僧谁也不惧。」周伯信道:

  「不错。今日咱们不是华山绝顶论剑,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谁来跟你单打独斗?臭和尚作恶多端,自己裁决了罢。」法王叹道:「中原五大高人,今见其二,老僧死在三位手上,也不枉了。只可惜那龙象般若功至老僧而绝,从此天下,更无传人。」提起一掌,便往自己天灵盖上击了下去。

  周伯通听到「龙象般若功」五字,心中一动,抢上去伸臂一挡,架过了他这一掌,说道:「且慢!」法王昂然道:「老僧可杀不可辱,你待怎地?」周伯通笑道:「你可惜龙象般若功没有传人,何不便传了我,再图自尽?」

  法王尚未回答,只听得扑翅声响,那雌鵰负了雄鵰,从深谷中飞上,双鵰身上都是湿淋淋地,看来谷底是个水潭,那雄鵰毛羽零乱,已是奄奄一息,右爪仍是牢牢抓着法王的金冠。那雌鵰放下雄鵰后,忽地一个转身,又冲入深谷,再回上来时,背上骑着一人,赫然正是郭襄。黄蓉惊喜交集,大叫:「襄儿,襄儿!」奔过去将她扶下鵰背。

  法王见郭襄竟然无恙,也是呆了一呆。周伯通正架着他的手臂,右眼向一灯一眨,左眼向黄药师一闪,做了个鬼脸。东邪南帝双手齐出,法王右胁左胸,同时中指。若是换作别人,虽然点正他的要害,也闭不了他的穴道,但东邪南帝这两根手指,当今之世再无第三根及得,一时精微奥妙的「弹指神通」,一是玄门若神的「一阳指」,法王如何受得?

  「嘿」的一声,身子晃了一晃。周伯通伸手在他背心「至阳穴」上补了一拳,笑道:「躺下吧!」法王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一灯等三人对望一眼,心中均各骇然:「这和尚当真厉害,身上连中三下重手,居然仍不摔倒。」

  三人抢到郭襄身旁,含笑慰问,只听她叫道:「妈,他在下面……在下面,快救人啊,快救人……」只说了几句,心神交疲,晕了过去。一灯拿起她的腕脉一搭,说道:「不碍事,只是受了惊吓。」伸手在她腰间推拿了几下。过了一会,郭襄悠悠醒转,说道:「大哥哥呢,上来了吗?」黄蓉道:「杨过也在下面?」郭襄点了点头,低声道:「当然哪!」她心中是说:「倘若他不在下面,我跳下去干么?」黄蓉见女儿全身湿透,问道:「下面是个水潭?」郭襄点了点头,闭上只眼,再无力气说话,只是手指深谷。

  黄蓉道:「杨过既在谷底,只有差鵰儿再去接他。」撮唇作哨,召唤雌鵰。但连吹数声,那雌鵰却是毫不理睬。黄蓉好生奇怪,数十年来,这对鵰应唤如响,从无一次违命,何以今日对自己的口哨竟然不闻不问?她又一声长哨,只见那雌鵰双翅一振,高飞入云盘旋数圈,悲声哀啼,猛地里从空中疾冲而下。黄蓉心道:「不好!」大叫道:「鵰儿!」

  只见那雌鵰一头撞在山石之上,脑袋碎裂,折翼而死。众人都吃了一惊,奔过去看时,原来那雄鵰全身冰冷,早已气绝多时。众人见这雌鵰虽是畜生,却如此深情重义,无不慨叹。黄蓉自幼和这双白鵰为伴,更是心中伤痛,禁不住流下泪来。

  陆无双耳边,忽地似乎响起了师父李莫愁细若游丝的歌声:「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她幼时随着李莫愁学艺,午夜梦回,时常听到师父唱着这首曲子,当日未历世情,不明曲中深意,此时眼见双鵰比翼而死,心想:

  「这头雌雕假若不死,此后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叫牠孤单只影,如何排遣?」触动心怀,眼眶儿竟也红了。

  程英道:「师父、师姊,杨大哥既在潭底,咱们怎生救他上来才好?」黄蓉抹了抹眼泪,问女儿道:「襄儿,谷底下是怎生一番光景?」郭襄精神渐复,说道:「我一掉下去,笔直的沉到了水里,心中一慌,吃了几口水。后来不知怎的冒上了水面,大哥……杨大哥拉住我头发,提了我起来……」黄蓉稍稍放心,道:「水潭旁有岩石之类,可以容身,是不是?」郭襄道:「水潭旁都是大树。」黄蓉「嗯」了一声,道:「你怎么会跌下去的?」郭襄道:「杨大哥拉我起来,第一句话也这般问我。我取出那口金针,交了给他,说道:『我来叫你保重身体,不可自寻短见。』他目不转瞬的向我瞧着,不久雄雕儿跌了下来,跟着雌雕将雄雕负了上去,又下来负我,我叫杨大哥上来,他一言不发,提着我放上了雕背。妈,叫雕儿再下去接他啊。「黄蓉暂且不跟她说双雕已死,脱下外衣,盖在她的身上,转头道:「看来过儿一时并无危险,咱们快搓一条长索,接他上来。」众人齐声说是,分头去剥树皮。

  除了法王穴道被点、郭襄困顿未复之外,其余各人七手八脚,剥了不少树皮。程英、陆无双和瑛姑便用韧皮搓成绳索,一灯、黄药师、周伯通、黄蓉四人手撕刀割,切剥树皮。这四人虽是当今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但做这等粗笨功夫,也不过胜在力大而已,未必便强过普通的熟手工人,一直忙到天黑,还只搓了一百多丈绳索,看来仍是远远不足。

  程英在绳索的一端上缚了一块岩石,放入深谷,另一端绕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那绳索渐结渐长,不住的垂落。

  这七人个个内力充沛,一直忙了一晚,竟是毫没休息。到得次晨,郭襄也来相助。但绳索虽然不断加长,杨过在谷底却是没送上半点讯息。黄药师耽心起来,取出玉箫,运气吹动,箫声悠扬,直飘入谷底,按理杨过听到箫声,必当长啸以答,岂知黄药师一曲既终,谷口惟见白烟横空,寂静无声。

  黄蓉微一沉吟,取剑斩下一块树干,用剑尖在木材上划了五个字:「平安否?盼答」

  ,将那木块掷了下去。但良久良久,谷底如终没有回音。各人面面相觑,暗暗耽心。程英道:「山谷虽深,但计来长索已应垂至,待我下去瞧瞧。」周伯通叫道:「我先去!」也不等旁人答话,抢到谷边,一手拉绳,波的一声溜了下去,穿烟破雾,剎那间不见了影踪。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只见他捷如猿猴般援索攀了上来,须发上沾满了青苔,不住摇头,说道:「影踪全无,影纵全无,有甚么杨过?」众人一齐望着郭襄,脸上全是疑色。郭襄道:「大哥哥他明明是在下面,怎会不在?他坐在水边的一棵大树上啊。」

  程英一言不发,援绳溜下谷去,陆无双跟随在后。接着瑛姑、周伯通、黄药师、一灯等一一援绳溜下。众人一来关怀杨过,二来心中好奇,都要瞧瞧这深谷之底却是何等光景。黄蓉道:「襄儿,你身体未曾康复,不可下去,别再累妈耽心。你杨大哥若在底下,咱们这许多人定能救他上来,知道了么?」郭襄心焦急,含泪答应。黄蓉向坐在地下的金轮法王瞧了一眼,心想他穴道被点,将满十二个时辰,这人内功奇高,别要给他以真气冲开穴道,于是走近身去,伸手在他背心「灵台」、胸下「巨阙」,双臂的「清冷渊」上又补了几下,这才援索下谷。

  手上稍松,身子堕下时越来越快,黄蓉在中途拉紧绳索,使下堕之势略缓,又再松手,如此数次,方达谷底。只见深谷之底果是一个碧水深潭,黄药师等站在潭边细心察看,却那里有杨过的踪迹?又见潭左几株大树之上,高高低低的安着三十来个大蜂巢,绕着蜂巢飞来飞去都是玉蜂。黄蓉心念一动,道:「周大哥,你捉一只蜜蜂来瞧瞧,看牠翅上是否有字?」周伯通依言捉了一只至蜂,凝目一看,道:「没有字。」

  黄蓉打量山谷周围情势,抬起头来,云雾封谷,难见天日,正沉吟间,猛听得周伯通叫道:「这一只有字,这一只有字。」黄蓉过去一看,只见那只玉蜂双翅之上,果然刺着,「我在绝,情谷底」六个细字。潭边七人之中,惟她水性最好,于是略加结束,取一颗九花玉露丸含在口中,以防水中有甚毒虫水蛇,一个旋子,跃入了潭中。

  那潭水好深,黄蓉急向下潜,越深水越冷,到后来寒气透骨,睁眼看去,四面蓝森森,青郁郁,似乎结满了厚冰。黄蓉暗暗吃惊,但仍不死心,钻上水面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潜了下去。

  但潜到极深之处,水底自有一股抗力,越深抗力便越强,黄蓉纵出全力,也无法到达潭底,同时冷不可耐,四周也无特异之处,只得回了上来。众人见她嘴唇冻成紫色,头发上一片雪白,竟是结了一层薄冰,无不骇然。程英和陆无双忙折下树枝,在她身旁生起一个火堆。

  且说郭襄见母亲与众一一缘绳下潭,心想:「大哥哥便是不肯上来,外公和妈妈他们抬也抬了他上来。到底他为什么要自尽呢?难道小龙女真的是死了?永远不跟他见面了?

  」正自怔怔的出神,忽听得金轮法王「啊哟、啊哟」的大声呻吟。郭襄转身一看,只见他脸上肌肉抽搐,显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郭襄「哼」了一声,道:「你这是自作自受,谁叫你动不动便出手杀人?」法王「啊哟、啊哟」叫得更加响了,眼光中并露出哀求之色。

  郭襄终究心地仁慈,忍不住问道:「怎么?很痛么?」法王道:「令堂点了我背心的灵台穴和胸下巨阙穴,我全身如有千万只蚂蚁咬啮,痛痒难当,她为什么不再了点我的膻中穴和玉枕穴?」郭襄一怔,她也跟母亲学过点穴、拂穴之法,知道「膻中」和「玉枕」

  是人身要穴中的要穴,只须稍受损伤,立即毙命,说道:「妈妈暂且不要你的性命,你不知感激,还多说什么?」法王昂然道:「她点了我的膻中,玉枕两穴,我胸背麻木,就可少受许多痛苦。我这般深厚的修为,难道能要得了我的性命?」郭襄不信,道:「你少吹牛,妈妈说的,『膻中和玉枕,一碰便送命』,你身上麻痒,用力忍耐一下,他们马上就回上来啦。」法王道:「郭姑娘,一路上我待你如何?」郭襄道:「还算不错。可是你杀了长须鬼和大头鬼,又害死我家的双雕,你待我再好,我也不记情。」法王道:「好吧,杀人偿命,待会你杀了我,给你朋友报仇便是。但我一路上这般待你,你却如何报答?」

  郭襄道:「你说怎么报答?」法王道:「你给我在膻中穴和玉枕穴上用力各点一指,让我少受些苦楚,便算是报答我了。」

  郭襄不住摇头,道:「你要我杀你,我才不动手呢。」法王急道:「大丈夫言山如山,你点我这两处穴道,我决计死不了。待会你妈妈上来,我还要向她求情,岂肯轻易便死?」郭襄见他说得诚恳,心想:「我先轻轻一试。」于是伸指在他胸口膻中穴上轻轻一点,法王舒了一口气,道:「果然好得多了,你再用力些。」郭襄加重劲力,只见他展眉一笑,毫无受伤迹象,只是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的变了两次,却道:「再重些!」于是依照父母所传的点穴之法,在他膻中穴点了一指。

  法王道:「好啊!我胸口不麻啦!你瞧是死不了,是不是?」郭襄大感惊奇,道:「我再点你的玉枕穴啦!」起初仍是轻点试探,这才运力而点。法王道:「多谢,多谢!」

  闭目暗暗运气,突然间一跃而起,说道:「走吧!」

  郭襄大骇,道:「你……你……」法王左手一勾,抓住了她的手腕,说道:「快走,我金轮法王武功独步天下,难道这『推经转脉、易宫换穴』的粗浅功夫也不会么?」说着双足一点,带着郭襄向前奔出。其实这「推经转脉,易宫换穴」的奇功,那里是粗浅功夫了,实是他西藏密宗极深奥极艰难的内功,其奇妙之处,比之欧阳锋全身经脉能够逆转,虽然大大不及,却也是一宗甚难修练的怪异神功。当郭襄点他膻中、玉枕两穴之时,他已暗自推经转脉、易宫换位,将另一外两处穴道转了过来,郭襄落指时生怕伤了他的性命,实则是替他解开了穴道。黄药师等三人昨天所点穴道已过了十二个时辰,效力本已减弱,他运起内力真气,乘势一冲,剎时尽解。

  一0七:襄阳鏖兵金轮法王带着郭襄跃出数丈,突然间心念一转,毒计陡生,眼见那根长索牢牢的系在两棵大树之上,心想只须弄断了这根绳索,周伯通、一灯、黄药师、黄蓉等人势必丧命深谷,于是纵身过去,抓住长索,便要运力扯断。郭襄大惊,一记肘槌,在他胁下「渊液穴」上一撞。也是法王过于托大,对郭襄丝毫没加提防,对这一记肘槌正好中了穴道,只感半身酸麻,剎时之间浑身无力。郭襄用力一扭,挣脱了他的手腕,双掌搭在他的背心,说道:「推你下去,摔死你这恶和尚。」法王大惊,暗运内力冲穴,口中却故意哈哈大笑,说道:「凭你这点微末功夫,也推得我动?」

  郭襄却不知时机稍纵即逝,此刻法王穴道未解,只须用力一推,他便摔下谷去,又或快速出手,连点他身上十七八处穴道,他也无论如何来不及推经转脉、易宫换穴。她但见先前点他膻中和玉枕两处要穴。反而是助他解开了穴道,只道再点也是无用,当下纵身跃开,奔到崖边,说道:「我不如跟妈妈死在一起!」便要往深谷中跳去。

  法王大惊,吸一口真气,冲破了郭襄所点的「渊液穴」不及扯断长索,和身向郭襄扑去。郭襄发足便奔,在山石和大树间纵来纵去。若在平阳之地,法王只须两个起落,早便追上了她,但这断肠崖前到处都是古木怪石,郭襄东一钻、西一躲,越逃越远,法王跟她捉迷藏般兜圈子,追了大半天,方始使一招「雁落平沙」,从空中飞扑而下,抓住了她的手臂。郭襄跟他乱兜乱钻,本已渐渐觉得好玩,突然给他抓住,才想起情势不妙,张口大呼:「妈!」只叫得一声,法王立即伸手按住了她的小嘴。便在此时,远远传来了陆无双的说话之声:「小郭襄那里去了?」

  法王心下一凛,暗叫:「可惜,可惜,终于错过了时机!」伸指点了郭襄的哑穴,拖了她发足疾奔。其实这当儿,时机尚未错过,还只陆无双一人上来,若是他奔将过去,尽来得及再弄断长索,陆无双一人又怎阻挡得住?只是他吃了周伯通、一灯、黄药师等人的苦头,成了惊弓之鸟,好容易逃得性命,忽然听到人声,只道黄药师等已一齐回上,那里还敢再去生事?

  黄蓉等在谷底细细查察,再也搜不到什么踪迹,四周也无血渍,谅来杨过并未遇到不幸,众人一商量,只得先行回上,再定行止。第一个缘绳而上的是陆无双,其次是程英、瑛姑。待得黄蓉上来时,只听得程英等三人正在高呼:「小郭襄,小郭襄,你在那里啊?

  」黄蓉见女儿和法王一齐失踪,心中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接着黄药师、一灯、周伯通一一上来,七个人找遍了绝情谷,那里有两人的踪迹,找到谷口,只见地下插着一只郭襄的鞋子,程英道:「师姊,你休担忧,定是那法王挟持襄儿一路南行。襄儿留下鞋子,好教咱们知道。这孩子的聪明机警,不下于她妈妈呢。」黄蓉再想起女儿先前的说话。那法王不过逼她拜师,要传她衣砵,想来一时不致有何危难,于是忧心稍减。

  一行人取道南下,沿途打听法王和郭襄的踪迹。行不数日,道路纷纷传言,说道:「蒙古南北两路大军夹攻襄阳,已然合围,在城下与宋军开仗数次,互有胜败,襄阳情势已十分紧急。」黄蓉吃了一惊,说道:「鞑子猛攻襄阳,咱们须得急速赶去,襄儿的安危,只好暂且不去理会了。」众人齐声称是。黄药师、一灯、周伯通等辈,本来都是超然物外,不理世事的高士,但襄阳的存亡关系大宋江山,或汉或虏,在此一战,却不由得他们袖手不顾。

  黄药师、一灯、黄蓉等一行人放开脚步,于路绝不耽搁,不一日已抵襄阳城郊,远远望去,但见旌旗招展,剑戟如林,号角声此起彼落,铁蹄声奔驰来去,蒙古大军竟已将襄阳城围得铁桶相似。众人虽是久历风波,但见了这等声势,却也不禁骇然。黄蓉说道:「敌军势大,咱们虽有武功,却也逼不近城去,只有挨到傍晚,再设法进城。」

  当下七个人躲在树林之中,除了周伯通嘻笑自若之外,人人均有忧色,待到二更时分,黄蓉当先领路,闯入敌营。这七个人轻功虽高,但蒙古军营重重叠叠,闯过一座又是一座,只闯到一半,终于给巡查的小校发觉,军中击鼓鸣锣,立时有三个百夫队围了上来,其余的军营中却是寂无声息,毫不惊扰。黄蓉甚是心惊:「鞑子大是劲敌,治军如此严整,这一次欲解城围,实是大大不易呢。」

  周伯通夺了两支长矛,当先开路,黄药师和一灯各持一盾,倒退反走,抵挡追兵,四个女子居中,向前急闯。好在身在蒙古营中,敌兵生怕伤了自己人马,不敢放箭,少了一种最厉害的兵器,若是在空旷之地,万箭齐发,周伯通、黄药师等便有三头六臂,又怎能抵挡得了?

  七个人边战边进,敌人却愈聚愈多,数十枝长矛围着七人攒刺。周伯通、黄药师等掌风到处,敌兵矛断戟折、死伤枕籍,但蒙古兵军令如山,竟是无人敢退一步。周伯通笑道:「黄老邪,咱们三条老命,瞧来今日要断送在这里了,只是你怎生想个法儿,把这四个小娃儿救了出去。」瑛姑「呸」了一声道:「说话不三不四,我老太婆也算是小娃儿么?

  要死便死在一起,咱们只救这三个如花如玉的小娃儿便了。」黄蓉暗暗心惊,心想:「老顽童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从不说半句泄气之言,今日陷入重围,却忽然想到要断送老命,看来情形真是有点不妙!」但四下里敌兵蜂聚蚁集,除了舍命苦战,一时也想不出别样计较。

  再冲了数重军营,黄蓉瞥见左首立着两座黑色的大营,她曾随成吉思汗西征,知道这种营帐是积贮辎重粮食之处,心念一动,猛地里窜了出去,从敌兵手中抢过一个火把,直奔辎重营。蒙古兵发喊赶来,但黄蓉抢得迅捷,头一低,已钻入营中,高举火把,见物便烧。顷刻之间,在两座辎重营中连点了七八个火头,这才冲出,重和周伯通等会合。

  那辎重营中堆的不少是易燃之物,火头一起,立时辟辟拍拍的烧将起来。周伯通瞧得有趣,拋下长矛,抢了两根火把,到处便去放火,他更在无意中烧到一座马厩登时战马奔腾,喧哗嘶鸣,这么一来,大营中终于乱了。

  郭靖在襄阳城中,听得北门外敌军扰扰,奔上城头一看,只见几个火头,从蒙古营中冲天而起,知道有人在敌军营中捣乱,急忙点起二千人马,命武敦儒、武修文兄弟杀出城去接应。

  二武冲出里许,只见黄药师扶着陆无双、一灯扶着周伯通,七个人骑了五匹马,急冲而至。二武却不上前厮杀,领着人马布开阵势,射住阵脚,阻住追来的敌军,这才下令后队变前队,掩护着黄蓉等人,缓缓退入城中。

  郭靖站在城头相候,见岳父、爱妻和一灯大师、周伯通等到了,心中大喜,忙开城相迎,只见陆无双腰间中枪,周伯通背上中了三箭,须眉头发,被火烧得干干净净,两人受伤甚是不轻。程英、黄蓉、瑛姑也均受箭伤,只是所伤不在要害。一灯和黄药师均是深通医道,看了两人的伤势后,都是愁眉不展,半晌说不出话来。

  周伯通笑道:「段皇爷、黄老邪,你们两个老儿不用发愁,老顽童心血来潮,自己知道决计死不了。你们多化点儿精神,好好医治陆无只小娃儿是正经。」他一直和黄药师嬉皮笑脸,对一灯却甚是敬重,不但敬重,简直很有点害怕,一灯虽然出家已久,他却仍是称之为「段皇爷」,黄药师和一灯见他强忍痛楚,言笑自若,稍觉放心。但陆无双却昏迷不醒,程英守在她的床边,暗暗垂泪。

  第二日天甫黎明,便听得城外鼓角响亮,蒙古军大举来攻。襄阳城安抚使吕文焕督率兵马,守御四门,郭靖与黄蓉登城一望,只见蒙古兵漫山遍野,不见尽头。蒙古大军曾数次围攻襄阳,但军容之盛,兵力之强,都不及此次这般厉害。幸好郭靖久在蒙古军中,熟知蒙古兵攻城的诸般方略,早已有备,不论敌军如何用弓箭、用火器、用叠石、用云梯攻城,守城的宋兵居高临下,一一破解。直鏖战到日落西山,蒙古军已损折了二千余人马,但兀自前仆后继,奋勇抢攻。

  襄阳城中除了精兵数万,尚有数十万百姓,人人知道此城一破,无人得以幸存,因此丁壮之夫固然奋起执戈守城,便是妇孺老弱,也是担土递石,共抗强敌。一时城内城外,但听得杀声震动天地,半空中羽箭来去,有如飞蝗。

  郭靖手执长剑,在城头督师。黄蓉站在他的身旁,眼见半边天布满了红霞,景色瑰丽无伦,城下敌军飞骑奔驰,狰狞的面目隐隐可见,再看郭靖时,见他挺立城头,英风飒飒,心中不由得充满了说不出的爱慕眷恋之意。他夫妻相爱,久而弥笃,今日强敌压境,是否能再度将之击退,谁都不敢想象。黄蓉心想:「我和靖哥哥做了三十年夫妻,大半生的心血,都化在这襄阳城上。咱俩共抗强敌,便是两人一齐血溅城头,这一生也真是不枉了。」一瞥眼,见郭靖右鬓上又多了几茎白发,不禁微生怜惜之心:「敌兵猛攻一次,靖哥哥便多了几根白发。」

  忽听得城下蒙古兵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呼声自远而近,如潮水般涌近,到后来十余万人齐声高呼,那声音真如天崩地裂一般。但见一根九旄纛,高高举起,铁骑拥卫下青伞黄盖,一彪人马锵锵驰近,正是皇帝蒙哥亲自上前督战。蒙古官兵见皇帝亲至,士气大振,只见红旗招动,城下队伍一分,两个万人队冲上来急攻北门。这是皇帝的扈驾亲兵,最是精锐之师,又是迄今未曾出动过的生力军,人人要在皇帝跟前建立功动勋,云梯一竖,便如蚂蚁般爬向城头。

  郭靖攘臂大呼,:「兄弟们,今日叫鞑子皇帝,亲眼瞧瞧大宋好男儿身手!」他这一声呼喝中气充沛,虽在吶喊喧嚷之中,仍是人人听得清楚。城头上宋兵战了一日,已是疲累不堪,但听郭靖这么一叫,登时精神一振,均想:「鞑子欺侮得咱们久了,这时须教他知道厉害!」当下各人出力死战。

  但见蒙古兵的尸体在城下渐渐堆高,后续队伍仍如怒涛狂涌,践踏着尸体攻城。皇帝左右的传令官骑着快马奔驰来去,调兵向前。暮色苍茫之中,城内城外点起了万千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安抚使吕文焕瞧着这等情势,眼见守御不住,心中大怯,面如土色的奔到郭靖身前,叫道:「郭……郭大侠,守不住啦,咱……咱们出城南退吧!」郭靖厉声道:

  「安抚使何出此言?襄阳在,咱们人在,襄阳亡,咱们人亡!」黄蓉知道事急,吕文焕退兵之令只要一出口,军心动摇,襄阳立破,提剑上前,喝道:「你只要再说一声弃城退兵,我先在你身上刺三个透明窟窿!」

  吕文焕左右的四名亲兵上前拦阻,黄蓉横腿一扫,四名亲兵一齐摔跌开去。郭靖喝道:「大伙儿上城抗敌,再不死战,还算是什么男儿汉?」众亲兵素来敬服郭靖,见他神威凛凛的这么一喝,齐声称是,各挺兵刃,奔到城墙边杀敌。

  猛听得蒙古的传令官大声叫道:「众官兵听者:皇上有旨,那一个最先攻登城墙,便封他为襄阳城的城主。」蒙古兵大声欢呼,军中的枭将悍卒,个个不顾性命的扑将上来。

  那传令官手执红旗,来回传令。郭靖挽起铁胎弓,搭上狼牙箭,飕的一箭,长箭冲烟穿尘,正将那传令官当胸穿过,倒栽下马来。蒙古官兵发一声喝,士气稍挫,再过不多时,又有一队生力军万人队开抵城下。

  耶律齐手持长枪,奔到郭靖身前,说道:「岳父岳母,鞑子猛攻不退,小婿开城出去冲杀一阵。」郭靖道:「好!你领三千人出城,可要小心了。」耶律齐翻身下城。不久战鼓雷鸣,城门开处,耶律齐领了一千名丐帮弟子、三千名官兵,一律标枪盾牌,冲了出去。北门外蒙古兵攻城正急,突见宋军杀出,翻身便走。耶律齐挥军赶上,突然蒙古军中三声炮响,左右两路兵马包抄上来,将耶律齐所领的三千人围在垓心。

  那三千人有丐帮子弟作为骨干,个个武艺精熟,骁勇善斗,虽然被围,却是丝毫不惧。郭靖、黄蓉、吕文焕三人从城头上望将下去,但见三千宋军阵势不乱,以一当十,高呼酣战,黑暗中刀光映着火把,有如千万条银蛇闪动,真是好一场大战!

  蒙古兵势众,两个万人队围住了耶律齐的三千精兵,另一个万人队又架云梯攻城。郭靖见耶律齐一队人拦在城外,蒙古援兵调遣不便,传下令去,命武氏兄弟挥兵让出缺口,任由蒙古兵爬上城来。二武应命,领军退开,霎时之间,成百成千的蒙古兵爬上了城头,吕文焕脸如土色,吓得全身如筛糠般抖个不住,只叫:「郭大侠,这……这便……便如何是好?」郭靖不语,眼见蒙古兵已有五千余人爬上城头,举起黄旗一招,蓦地里金鼓齐鸣,朱子柳与武三通各率一队精兵,从埋伏处杀将出来,立时填住缺口,不令蒙古兵再行攻上。城头的五千余敌军陷入了包围之中。

  这时城外宋军被围,城头蒙古军被围,东西南三门仍是攻守战打得十分惨烈,喊杀声一阵响于一阵。蒙古皇帝立马小丘之上,亲自督战,身旁的两百多面大皮鼓打得咚咚之声,震耳欲聋,什么说话的声音都掩蔽了。但见千夫长,百夫长一个个或死或伤,血染铁甲,从城头抬了下来,皇帝蒙哥身经百战,但见了这一番厮杀,也不由得暗暗心惊,心道:

  「往常都说南蛮懦怯无用,其实丝毫不弱于我的蒙古精兵呢!」

  其时夜已三更,皓月当空,明星闪烁,照临下土,天上云淡风轻,一片平和,地面上却是十余万人在舍生忘死的血战。

  这一场大战自清晨直杀到深夜,双方死伤均极惨重,宋军占了地利,蒙古军却仗着人多,又战良久,忽听得前军齐声吶喊,一队宋军直冲向小丘而来。皇帝的护驾亲兵急急放箭,阻住宋军。蒙哥居高临下,放眼望下去,只见一位中年将军手执双矛,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在战阵中左冲右突,威不可当,羽箭如雨点般向他射去,都被他用矛一一拨开。蒙哥手一挥,鼓声已歇,回头向左右问道:「此人如此勇猛,可知是谁么?」左首的一个白发将军道:「启禀陛下,这人便是郭靖,当年太祖封他金刀驸马,远征西域,立功不小。

  」蒙哥失声道:「啊,原来是他,将军神勇,名不虚传!」

  蒙哥左右统率亲兵的将军们听见皇上夸奖敌人,当真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四名将军心中不忿,齐声呼喝,手挺兵刃冲了上去。郭靖见这四人身高马大,两个带着白色万夫长的头饰,两个带着红色千夫长的头饰,喊声如雷,纵马奔近身来,当即拍马迎上,长矛一起,拍的一声,将一名千夫长手中的大刀杆子震断,跟着一矛,透胸而入。两名万夫长双枪齐至,压住郭靖的矛头,一名千夫长的蛇矛刺向郭靖小腹。四个人使的都是兵刃,急切间转不过来,郭靖长矛撤手,身子右斜,避过那千夫长的一矛,跟着双腕翻转,抓住两名万夫长的铁枪枪头,大喝一声,宛如半空中起个霹雳,振臂一夺。那两名万夫长虽是蒙古军中有名的勇士,但怎禁得郭靖的神力?登时手臂酸麻,两柄铁枪脱手。郭靖不及倒转枪头,就势一送,当当两声,两柄铁枪的枪杆撞在两人胸口。那两名万夫长都披了护胸铁甲,枪杆刺不入体,但给郭靖内力一震,立时倒撞下马。

  那千夫长甚是悍勇,虽见同伴三人丧命,仍是挺矛来刺。郭靖横过左手铁枪,格开他的蛇矛,右手铁枪砰的一声,重重击在他的头盔之上,只打得他脑盖碎裂。众亲兵见郭靖在剎那之间,连毙四将,无不胆寒,虽在皇帝驾前,亦不敢再上前与之争锋,只是不住手的放箭。郭靖纵马欲待抢上小丘,但数百枝长矛密密层层的排在皇帝身前,连抢数次,都是不能近身,突然间胯下坐骑一声哀鸣,前腿软倒,竟是胸口中了两箭。众蒙古亲兵大声欢呼,拥了上来。

  人丛中只见郭靖一跃而起,一枪刺死了一名十夫长,跳上了他的坐骑,枪挑掌劈,霎眼间又打死了十名名蒙古官兵。蒙哥见他横冲直撞,当者披糜,在百万军中来回冲杀,蒙古官兵虽多,竟是奈何他不得,不由得皱起双眉,传令道:「是谁杀得郭靖,立赏黄金万两,官升三级!」重赏之下,众官兵蜂涌上前。

  郭靖见情势危急,又冲不到皇帝跟前,于是挥枪打开身旁几名敌兵,弯弓搭箭,疾向蒙哥射去。这一箭去势好不劲急,犹如奔雷闪电,直扑蒙哥。护驾的亲兵大惊,两名百夫长闪身挡在皇帝面前,噗的一声,长箭穿过第一名百夫长,但去势未衰,又射入第二名百夫长前胸,将两名钉成了一串,在蒙哥身前直立不倒。

  蒙哥见了这等势头,不由得脸上变色,众亲兵拥卫皇帝,退下了小丘。便在此时,蒙古中军发喊,一枝宋军冲了过来,当先一人舞着两柄铁桨,狂砸猛打,却是泗水渔隐,原来黄蓉见丈夫单骑陷阵,放心不下,命泗水渔隐领了二千人冲入接应。蒙古兵见皇帝退后,阵势微见纷乱。

  黄蓉在城头看得明白,下令道:「大家发喊,说蒙古皇帝死了!」众军欢呼叫嚷:「蒙古皇帝死了,蒙古皇帝死了!」襄阳的守军连年与蒙古兵相斗,聪明的都学说了几句蒙古话,这时更有人用蒙古语叫了起来。蒙古官兵听得喊声,回头一望,只见皇帝的大纛向后倒退,大纛附近纷纭扰嚷,混乱中那里能分真假,只道皇帝真的殒命,登时军心大乱,士无斗志,纷纷后退。

  黄蓉下令追杀,大开北门。三万精兵冲了出来。耶律齐率领的三千人马已损折了半数,余下的乘势追敌。蒙古官兵久经战阵。虽败不溃,精兵殿后,缓缓向北退却,宋兵倒也不能迫近。只是攻入襄阳的五千余名蒙古精锐之师,却无一活命。

  待得四门蒙古兵退尽,天色已然大明,这一场恶战,足足斗了十二个时辰,四野里黄沙浸血,死尸山积。断枪折戈、死马破旗,一直绵延十余里路。

  这一仗蒙古精兵损折了三万余人,襄阳守军,死伤一万二三千人,自蒙古兴兵南侵以来,以此仗最为惨烈。

  蒙哥退军四十里下寨,回想适才的恶战,心中兀自怔忡不定。皇帝忽必烈快马驰到御营,向皇上问安。蒙哥道:「兄弟,当年父王常赞郭靖英勇,今日亲眼目睹,当真令人心折。」原来蒙古皇帝蒙哥和皇弟忽必烈,都是拖雷之子,昔时郭靖寄居蒙古,和拖雷义结兰,两情爱好,此日为了守土御敌,却在疆场上白刃相见。忽必烈道:「陛下不须忧虑,小臣已有一计,定须教郭靖束手归降,襄阳指日而破。」蒙哥大,忙问端的。忽必烈转头向侍卫道:「宣国师进帐。」

  且说襄阳守军虽然杀退了敌兵,但满城中到处都闻哀声,母哭其子,妻哭其夫。郭靖、黄蓉不及解休息,当下巡视四门,慰抚将士,再去看视周伯通和陆无双的伤势时,见两人都已好转,周伯通耐不住卧床休息,早已在庭园中滑来溜去。郭靖、黄蓉相视一笑,这才回府就寝。

  次日清晨,郭靖正在安抚使府中与吕文焕商议军情,忽有小校来报,说道探得蒙古军一个万人队正向北门而来。吕文焕惊道:「怎……怎么刚刚去,又来了?」郭靖拍案而起,登城瞭望。只见敌兵的万人队在离城三里之地,列开阵势,却不进攻。过不多时,千余个工匠负石竖木,筑成了一个十余丈高的高台。这时黄药师、黄蓉、一灯大师、朱子柳等都已在城头观敌,见蒙古兵忽然如此之远,均感不解。朱子柳道:「鞑子建此高台,若是为窥探城中军情,不应距城如之远,何况我军只须射以火箭,立时焚毁,又有何用?」黄蓉皱眉沉思,一时也想不透敌军的用意。高台甫立,又见数百蒙古军士率了骡马,运来大批柴草,堆在台周,却似要将此台焚毁一般。众人更觉奇怪,朱子柳道:「难道敌军攻城不下,于是筑坛祭天么?又或许是什么厌胜祈禳的妖法?」郭靖道:「我久在蒙古军中,从未见他们做过这种怪事。」

  说话之间,又望见千余名士兵舞动铁锹铁铲,在高台四周挖了一条又深又阔的壕沟,挖出来的泥土便堆在壕沟以外,成为一堵土墙。黄药师怒道:「襄阳城是三国时诸葛亮的故居,鞑子无礼,在这位大贤门前玩弄玄虚,岂不是欺大宋无人么?」只听得号角吹动,鼙鼓声中,一个万人队开了上来,列在高台左侧,跟着又是一个万人队列在右侧。阵势布定。又有一个万人队布在台前,连同先前的万人队,一共是四万兵马围住了高台。这个大阵绵延数里,盾牌手、斩马手、强弩手、折冲手,一层一层,将那高台围得铁桶相似。

  猛听得一阵号响,鼓声止歇,数万人鸦雀无声,远处两骑马驰到台下。马上乘客翻身下鞍,携手上了高台,只因隔得远了,那两人的面目瞧不清楚,依稀可见是一男一女。众人正错愕间,黄蓉突然惊呼一声,往后便倒,竟是晕了过去。众人急忙救醒,齐问:「怎么?什么事?」黄蓉脸色惨白,颤声道:「那是襄儿,那是襄儿。」众人吃了一惊,面面相觑。朱子柳道:「郭夫人,你瞧明白了么?」黄蓉道:「我虽瞧不清楚她面目,但依情理推断,决计是她。鞑子攻城不逞,竟然使出奸计,真是无耻卑劣已极。」黄药师和朱子柳经她一说,登时省悟,满脸愤激之色。郭靖却兀自未解,问道:「襄儿怎地到了这高台之上?鞑子使出什么奸计?」黄蓉挺直身子,昂然道:「靖哥哥,襄儿不幸落入了鞑子的手里,他们建此高台,台下堆了柴草,却将襄儿置在台上,那是要逼你投降,你若不降,他们便举火焚台,叫咱夫妇心痛断肠,神智失常,不能再奋勇与鞑子相抗。」

  郭靖又惊又怒道:「襄儿怎地会落入鞑子手里?」黄蓉道:「连日军务紧急,我怕你分心,没说此事。」于是将郭襄如何在绝情谷中被金轮法王掳去之事说了。郭靖一听杨过在谷底失了踪迹,连连追问端详,关怀之情,见于颜色。武三通、朱子柳、泗水渔隐等心下均甚感佩:「郭大侠眼见亲女身遭火焚之险,却详问杨过的安危,仁侠大义,固非常人所能及。」郭靖听黄蓉说完,皱眉说道:「蓉儿,这可是你的不对了,过儿生死未明,你怎地便舍他而去?」郭靖一向敬重爱妻,从未在旁人之前对她有丝毫失礼,这两句责备之言说得甚重,不由得黄蓉满脸通红。一灯道:「郭夫人深入寒潭,冻得死去活来,查明杨过确系不在谷底,又何况小姑娘落入奸人之手,是大伙儿一齐主张追赶的,须怪郭夫不得。」一灯既如此说,郭靖自不敢再说什么,只恨恨的道:「郭襄这小娃成日闯祸,倘若过儿有什么好歹,咱们心中何安?让她给蒙古兵烧死了干净。」

  黄蓉一言不发,转身下城,突然间城门开处,一骑向北冲出,马背的乘者正是黄蓉。

  众人一见,无不大惊。郭靖、黄药师、一灯、朱子柳等纷纷乘马追出。一行人奔向高台,在敌军强弓射不到处勒马站定,只见台上站着两人,一个披黄色僧袍,正是金轮法王,另一个妙龄少女被反手绑在一根木柱之上,却不是郭襄是谁?郭靖虽然恼她常常惹事,但父女关心,如何不急,大声叫道:「襄儿,你别慌,爹爹妈妈都来救你啦!」他内力充沛,这话声清清楚楚的送到了高台之上。郭襄被绑在柱上,早已给太阳晒得昏昏沉沉,听得父亲声音,大叫:「爹爹,妈妈!」只是那高台太高,她的叫声却传不到父母耳中。

  金轮法王哈哈大笑,朗声说道:「郭大侠,你要我释放令爱,半点不难,只瞧你有没有胆量骨气?」郭靖向来沉稳厚重,越处危境,越是凝定,听法王这般说,竟不动怒,说道:「法王有何难题,便请示下。」法王道:「你若有做父母的慈爱之心,便上这高台来束手受缚,一个换一个,我立时放了令爱。」他素知郭靖深明大义,决不肯为了一个女儿而断送襄阳满城百姓的性命,是以出言相激,盼他自逞刚勇,入了圈套。岂知郭靖不上他这个当,说道:「鞑子若非惧我,何须跟我小女儿为难,鞑子既然惧,郭靖有为之身,岂肯轻易就死?」

  法王冷笑道:「人道郭大侠武功卓绝,骁勇无伦,却原来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他这激将之计若是用在旁人身上,或能收效,但郭靖身系合城安危,只是淡淡一笑,并不理会。这几句话却恼了武三通和泗水渔隐,两人一挥铁槌,一舞双桨,纵马向前冲去。蒙古数千名射手挽弓搭箭,指住二人,只待他二人奔入射程之内,要射他一个刺猬相似。一灯大师见情势不妙,飞身下马,三个起伏,已拦在两个徒儿的马前,大袖一扬,阻住马匹的去路,喝道:「回去!」武三通和泗水渔隐本是逞着一股血气之勇,心中却如何不知道这一去是有死无生,一见师父阻拦,于是勒马而回。蒙古官兵见这高年和尚追及奔马,禁不住暴雷也似的喝采。

  法王说道:「郭大侠,令爱聪明伶俐,老衲本来很喜她,颇有意收之为徒,传以衣钵。但圣上有旨,你若不归降,便将她火焚高台。别说你心痛爱女,老衲也觉可惜,还请三思。」郭靖「哼」了一声,眼见四十名军士手执火把站在台下柴草堆旁,只待法王一声令下,便即点火。四个万人队将这高台守得如此严密,血肉之躯如何冲得过去,又何况即使冲近了,火发台焚,又怎救得女儿下来?

  一0八:久别重逢抬起头来,只见女儿容色憔悴,不禁心中大是痛惜,郭靖久在蒙古军中,知道蒙古用兵素极残忍,略地屠城,一日之间可惨杀妇孺十数万人,若将郭襄烧死,真如踩死一只蚂蚁一般,当下一咬牙,叫道:「襄儿听着,你爹爹妈妈以身许国,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你是大宋的好女儿,慷慨就义,不可害怕。爹娘今日救你不得,日后定当杀了这奸僧,为你报仇。懂得了么?」郭襄含泪点头,大声道:「爹爹妈妈,女儿不怕!

  」郭靖道:「这才是我的好女儿!」解下腰间铁胎弓,搭上长箭,飕飕飕连珠三箭,高台下三名手执火把的蒙古兵应声倒地,三枝长箭都是透胸而过。要知郭靖的骑射之术,学自蒙古的神箭将军哲别,再加上数十年的内力修为,他所站之处敌兵箭射不到,他却能以强弩毙敌。众蒙古兵齐声发喊,高举盾牌护身。郭靖道:「走罢!」勒转马头,与黄蓉等回入城中。

  一行人回到城头,黄蓉呆呆望着高台,心乱如麻。黄药师忽道:「蓉儿,咱们用二十八宿大阵,跟鞑子斗上一斗。」黄蓉一凛,道:「便是斗胜,鞑子举火烧台,那便怎么处?」郭靖昂然道:「咱们奋力杀敌,襄儿生死,付诸天命。岳父,请问那二十八宿大阵,是怎生摆法?」黄药师笑道:「这阵法变化繁复,当年我瞧了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阵后,潜心苦思,创下这二十八宿阵来,有心要和全真教的道士们较量一个高下。」一灯道:「黄老邪五行奇门之术,天下独步,纵然王重阳复生,也比你不过,这二十八宿阵,想来必是妙的。」黄药师沉吟半晌,说道:「我这阵法本意只用于武林中数十人的打斗,倒没想到用于千军万马的战阵。然略加变化倒也合用,只可惜眼前少了一人双鵰。」一灯道:「愿闻其详。」

  黄药师道:「双鵰若不给那奸僧害死,咱们阵法一发动,双鵰便可飞临高台,抢救襄儿下来,自下却无善策。这二十八宿大阵,乃依五行生克变化,有五位高手主持,咱们东南西北中四个方位都有人了,但西毒欧阳锋已死,后继无人,老顽童又身受重伤,倘若杨过在此,此人精灵古怪,武功不在昔年欧阳锋之下,此刻却那里找他去?这西方的主将,倒是令人大费踌躇。」郭靖举目遥望北方,眼光掠过高台,喃喃的道:「过儿是生是死,当真教人好生牵挂。」

  那日郭襄与杨过在谷底相会,却如何黄蓉等遍寻不见?如何相隔不到一日,便失了他的踪迹?

  原来当日杨过心伤肠断,自知再也不能和小龙女相会,于是纵身跃入谷底,只道这一下定是粉身碎骨,自此一了百了,不料下堕良久,突然扑通一响,竟是摔入了一个水潭之中。他从数百丈高处跃将下来,冲力何等猛烈,笔直的堕将下去,也不知沉入水中多深,突然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一个水洞,待要凝神再看,水深处浮力奇强,立时身于由主的被浮力托了上来,便在此时,郭襄跟着跌入了潭。

  当时的奇事一件跟着一件,杨过不及细想,待郭襄浮上水面,当即伸手将她救到潭旁的岸上,问道:「小妹子,你怎么跌到了这里?」郭襄道:「我见你跳下来,便跟着来了。」杨过摇头道:「胡闹,胡闹!你难道不怕死么?」郭襄微笑道:「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死。」杨过心中一动:「难道她小小年纪,竟也对我如此情深?」想到此处,不由得双手微微颤动。郭襄从怀中取出最后一枚金针,递给了杨过,说道:「大哥哥,当日你给我三枚金针,曾说凭着每一枚金针,我可相求一件事,你无有不允。今日我来求恳:不论龙姊姊是否能和你相会,你千万不可自寻短见。」

  杨过眼望手中的金针,颤声道:「你从襄阳到这里来,便是为求我这件事么?」郭襄心中欢喜,说道:「不错。大丈夫言而有信,你答应过我的事,可不许赖。」杨过叹了一口长气,一个人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经过一个回来,不论他死志如何坚决,万万不能再度求死,此是人生至理,从无例外。他上下打量郭襄,只见她全身湿透,冷得牙关轻击,却是满脸喜色,于是拾了些枯枝,待要生火,但两人身边的火折火绒都已浸湿了不能使用,只得道:「小妹子,你先练两遍内功,免得寒气入体,日后生病。」郭襄道:「咱两个一起练。」两人并肩坐下,调息运气。杨过自幼在寒玉床上习练内功,这一些寒气自不在心上,伸手抚住郭襄背脊的「神堂穴」,一股温和之气,缓缓送入她的体内。过不多时,郭襄只觉周身百脉,无不畅暖。

  待郭襄的内息在周天搬运数转,杨过这才问起她如何到绝情谷来,郭襄依实说了。杨过怒道:「这法王如此可恶,咱们觅路上去,待哥哥揍他一个半死。」说话未了,突然空中堕下一头大雕来,在潭中一沉一浮,受伤甚重。郭襄惊道:「是咱家的鵰儿。」跟着那头雌鵰飞下将雄雕负上,第二次飞下时,杨过将郭襄扶上鵰背。他只道那雕儿定会再来接自己上去,岂知待了良久,竟是毫没声息,他那里知道,这雌鵰为了殉情,已随雄鵰而死。

  杨过待雌鵰不至,当即察看潭边情景,一瞥眼,只见大树上排列着数十个蜂巢,这些蜂巢比寻常的大了三倍,而在巢畔飞舞来去的蜜蜂,正是昔年小龙女在古墓中驯养的异种玉蜂。杨过一见,禁不住「啊」的一声,惊呼出来,双足钉在地下,移动不得,过了片刻,这才走到巢旁察看,只见蜂巢之旁糊有泥土,实是人工所为,依稀是小龙女的手笔。杨过定了定神,心想:「遮莫是当年龙儿跃下此谷,便在此处居住?」四下里察看一遍,但见四周围削壁环绕,宛似身处一口大井之底,常言道:「坐井观天」,但坐在此井之底,望上去尽是白云浓雾,那里看得见天日?

  杨过折下一根树干,敲打四周山壁,竟没丝毫异状,但凝神察看,有几棵大树的树皮曾被人剥去,有些花草似曾经人移植,霎时之间,忽喜忽忧,一颗心怦怦的跳个不住,这时已料得定小龙女定在此处住过,只是悠悠一十六年,到今日是否玉人无恙,有谁能说?

  杨过素来不信鬼神,但情急之下,终于跪了下来,喃喃祝祷:「老天啊老天,你终须保佑我再见龙儿一面。」

  祷祝一会,寻觅一会,终是不见端倪,杨过坐在树上,支颐沉思:「倘若龙儿是死了,也当在此处留下骸骨,除非是骨沉潭底。」他想到此处,一跃而起,大声道:「好歹也要寻个水落石出,不见她的尸骨,此心不死。」于是纵身入潭,直往深处潜去。那潭底越深越寒,潜了一会,四周蓝森森的都是玄冰。杨过虽不畏冷,但深处浮力太强,他用力冲了数次,也不过再潜下数丈,始终无法到底。此时气息渐促,于是回上潭边,抱了一块大石,再跃入潭中。

  这一次却急沉而下,猛地里眼前一亮,杨过心念一动,忙向光亮处游去,只觉一股急流,卷着他身子冲了过去,光亮处果是一洞。杨过拋下大石,手脚齐划,那洞内却是一道斜斜向上的冰窖。杨过顺势划上,过不多时,波的一响,冲出了水面,只觉阳光耀眼,花香扑鼻,竟是别有天地。杨过不即爬起。游目四顾,只见繁花青草,便如是一个极大的花园,四下里却无人影。他又惊又喜,踪身出水,见数十丈外有几间茅屋。

  杨过提气疾奔,但只奔出三四丈,立时收住脚步,一步步慢慢向前挨去,心中只想:

  「倘若在这茅屋之中仍是探问不到龙儿的消息,那便怎么处?」他走得越近,脚步越慢,心底深处,实是怕这最后的希望也终归于泡影,最后走到离那茅屋丈许之地,侧耳细听,四下里静悄悄地,绝无人声鸟语,惟有玉蜂的嗡嗡微响。杨过鼓起勇气,道:「杨某冒昧拜谒,请予赐见。」说了两遍,屋中无人回答。杨过伸手轻轻一推板门,那门呀的一声开了。

  杨过举步入内,一瞥眼处,不由得全身一震,只见屋中陈设简陋,却是洁净异常,堂上一桌一几,更无别物,但桌几放置的衣位,他却是熟悉之极,原来与在古墓石室中的桌椅一模一样。他也不加思量,自然而然的向右侧转去,果然那里是一间小室,过了这小室,是一间较大的房间。这房中的床榻桌椅,全与古墓中杨过的卧室相同,只是古墓中用具大都石制,此处的却是粗木搭成,但见室右有榻,那是他幼时练功的寒至床,室中凌空拉着一条长绳,那是他练轻功时睡卧所用,窗前小小一几,那是他读书写字之处,室左立着一个粗糙的木橱,他拉开橱门,只见橱中放着几件树皮结成的儿童衣衫,正是从前在古墓时小龙女为自己所缝的模样。杨过进了这室中之后,抚摸床几,早已泪珠莹莹欲滴,这时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夺眶而出,簌簌滚下衣衫。

  忽觉得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问道:「过儿,什么事不痛快了?」这声调语气,抚他头发的模样,便如是从前小龙女安慰他的神情。杨过霍地回过身来,只见身前盈盈站着一个白衫女子,雪肤依然,花容如昨,正是十六年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小龙女。

  两人呆立半晌,「啊」的一声轻呼,搂抱在一起。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是耶非耶?

  是真是幻?这十六年来的相思,一时那里诉说得尽?过了良久,杨过才道:「龙儿,你的容貌一点也没有变,我却老了。」小龙女端目凝视,说道:「不是老了,是我的过儿长大了。」

  本来小龙女年长于杨过,但她自幼居于古墓,跟随师父修习内功,屏绝思虑欲念,杨过却自幼饱历忧患,大悲大乐,因此到二人成婚之时,已似年貌相若。那古墓派玉女功养生修练,有「十二少、十二多」的正反要诀:「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行此十二少,乃养生之都契也。多思则神怠,多念则忘散,多欲则损智,多事则形疲,多话则气争,多笑则伤脏,多愁则心慑,多乐则意溢,多喜则忘错昏乱,多怒则百脉不定,多好则专迷不治,多恶则焦煎无欢。此十二多不除,丧生之本也。」小龙女自幼精进修为,无喜无乐,无思无虑,其功力之纯,即是师祖林朝英亦有所不及,但后来杨过一到古墓,两人相处日久,情愫暗生,这少语少事、少喜少愁的规条便渐渐无法信守了。婚后别离一十六年,杨过风尘飘泊,闯荡江湖,忧心悄悄,两鬓星星,小龙女却幽居深谷,虽终不免相思之苦,但究竟二十年的幼功非同小可,过得数年后,重行修练那「十二少」要诀,渐渐的少思少念,少欲少事,独居谷底,却也不觉寂寞难遣,因之两人久别重逢,反而是杨过显得年纪大了。

  小龙女一十六年没有说话,这时虽然心中欢喜,但说起话来,竟是口齿笨拙不灵。两人索性便不说话,只是相对微笑,杨过到后来热血如沸,拉着小龙女的手,奔到屋外,说道:「龙儿,我好快活。」猛地一跃,跳到一棵大树之上,连翻了七八个觔斗。

  这一下喜极忘形的连翻七个斛斗,乃是杨过幼时在终南山和小龙女共居时的顽童作为,十多年来他对此事从来没想起过,那料到今日人近中年,突然又来这么露了一手。只是他武功精湛,身子在半空中矫夭腾挪,宛若游龙,自然而然显出了上乘的轻功。小龙女纵声大笑,什么「少语、少笑、少喜、少乐」的禁条,全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小龙女从身边取出手帕,本来在终南山之时,杨过翻罢觔斗,笑嘻嘻的走到她身旁,小龙女总是拿手帕给他抹去额上的汗水,这时见杨过走近,脸不红,气不喘,那里有什么汗水?但她还是拿手帕替他在额头抹了几下。杨过接过手帕一看,见是用树皮的经络织成,甚为粗糙,想像她这一十六年在这谷底的苦楚,不禁心酸难言,轻轻抚着她头发,说道:「龙儿,也真难为你在这里挨了一十六年。」

  小龙女幽幽叹了一口气,说道:「倘若我不是从小在古墓中长大,这一十六年定然挨不下来。」这一句话可半点不错,倘若两人易地而处,换作杨过独居谷底,他武功虽高,也未必能活到两三年。要知小龙女一生长于古墓,虽然初时有师父和孙婆婆照料,后来有杨过为伴,但她一向独立自活,极少依赖别人。由于长期惯于独居,她方能在这谷底过非旁人所能堪的日子。

  于是两人并肩坐在石上,互诉别来情事。杨过性急,不住口的问这问那,小龙女讲了一会话,言语渐渐灵便,才慢慢将这一十六年中的变故说了出来。原来那日杨过将半枚绝情丹拋入谷底,小龙女知他为了自己中毒难治,不愿独生。当晚她思前思后,知道只有自己先死,绝了他的念头,才得有望解他体内情花之毒。但倘若自己露了自尽的痕迹,只有更促杨过之死,思量了半夜,于是用剑尖在断肠崖前刻了那几行字,故意定了一十六年之约,这才纵身跃入深谷。当时她想,如果杨过天幸得保性命,隔了长长的十六年后,即使对自己思忆不减,但决不致再图殉情。她说到这里,杨过叹道:「你为什么想到一十六年?倘若你的是八年之约,咱们岂不是能早见八年?」小龙女道:「我知你对我深情,短短八年时光,决计冲淡不了你烈火一般的性子。唉,那想到虽隔一十六年,你还是跳了下来。」杨过笑道:「可知一个人还是深情的好。假如我想念你的心淡了,只不过在断肠崖前大哭一场,就此别去,那么咱俩终生不能再见了。」小龙女道:「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两人出死入生,经历如此剧变之后,终能重聚,这时坐在石上相偎相倚,心中都是深深感谢苍天眷顾。

  看官,要知杨过和小龙女一离一合,其事甚奇,似乎归于天意,其实却须归因于两人本身的性格。两人若非钟情如此之深,决不会一一跃入谷中;小龙女若非天性淡泊,决难在谷底长时独居;杨过如不是生具至性,也定然不会十六年如一日,至死不悔。当然,若是谷底并非水潭而系山石,则两人跃下后粉身荒山,终于还是同穴而葬。须知世事遇合变幻,穷通成败,虽然有关机绿气运,自有幸与不幸之别,但归根结底,总是由各人本来性格而定。

  两人默然良久,杨过又问:「你跃入这水潭之中,便又怎样?」小龙女道:「我昏昏迷迷的跌进水潭,浮起来时给水流冲进冰窟,通到了这里,自此便在此过活。这里并无禽鸟野兽,但潭中水产丰盛,谷底水果食之不尽,只是没有布帛,只能剥树皮做衣衫了。」

  杨过道:「那时你中了冰魄银针,剧毒侵入经脉,世上无药可治,却如何在这谷底居然好了。」

  他回眼凝视小龙女,虽见她容颜雪白,殊无血色,但当年中毒后眉间眼下的那层隐隐黑气,却早已褪尽。小龙女道:「我在此处住了数日后,毒性突然发作,全身火烧,头痛欲裂,当真是支持不住,想起在古墓中洞房烛之夕,你教我坐在寒玉床上逆运经脉,虽然不能驱毒,当可减缓心头的烦恶苦楚。这里虽无寒玉床,但潭底结着万年玄冰,亦有透骨之寒,于是我潜回冰窟,在那里耽了一会。此后偶尔回到堕下来时的水潭之旁,向上仰望,总盼能得到一点你的讯息。有一日忽见谷顶云雾中飞下几头玉蜂,那自是老顽童携到绝情谷来玩弄而留下的,我一见玉蜂,宛如见到好友,当即构筑蜂巢,招之安居。后来玉蜂愈聚愈多,我每服食一次蜂蜜,便觉痛楚稍减,想不到这玉蜂的蜂蜜,正是驱毒的良剂,如是长期服食,最近五六年来,一次也没再发,想是已经好了。」

  杨过大喜,道:「可见好心者必有好报,当年你若不是把玉蜂赠给老顽童,他不能带到绝情谷来,你的病也治不好。」小龙女又道:「我的病大好后,很想念你,但那深谷高愈百丈,四周都是光溜溜的削壁,怎能上得?于是我用花树上的细刺,在玉蜂翅上刺下我在绝情谷底六字,盼望玉蜂飞上后,能为人发见。数年来我前后刺了数千只玉蜂,但始终没回音带转,我一年灰心一年,看来这一生终是不能再见你一面了。」杨过拍腿大悔,道:「我忒地粗心,每次来绝情谷,总是见到玉蜂,却从没捉一只来瞧瞧,否则你也可以少受几年苦楚了。」小龙女微笑道:「这原是我无法可施之际想出来的下策。其实,谁又能想到这小小蜜蜂身上会刺得有字?这字细于蝇头,便有一百只玉蜂在你眼前飞过,你也看不到牠翅上有字。我只盼望,什么时候一只玉蜂撞入了蛛网,天可怜见给你看到,你念着咱俩的恩义,定会伸手救牠出来,那时候你才会见到牠翅上的细字。」她却不知蜂翅上细字终于给玩蜂为戏的周伯通发见,而给智能过人的黄蓉隐约猜到了其中含义。

  两人说了天话,杨过肚中饿了,小龙女邀他入屋,烧了一大盆鱼,并有水果蜂蜜。潭水寒冷,所产的小鲜鱼躯体虽小,却是味美多脂。杨过赞不绝口,吃了一个饱,这才述说自己这一十六年的种种经历。他纵横江湖,威慑群豪,遭际自比独居深谷的小龙女繁复千百倍,但小龙女素来不关心世务,只求见到杨过,那便万事已足,纵是最惊心动魄的奇遇,她听着也只淡淡一笑,犹如春风过耳,终不萦怀。倒是杨过絮絮问她如何捉鱼摘果,如何造屋织布,对每一件小事都兴趣盎然,从头至尾问一个明白,似乎这小小谷底,居然反大于天下的五湖四海一般。

  两人长谈了一夜,直到天明,这才倦极而眠。醒来时日已过午,杨过道:「龙儿,咱俩便在这谷底终老呢,还是设法回去那花花世界?」依着小龙女的心意,她宁可便在这谷底安静太平的和杨过厮守,但想杨过喜欢热闹,虽然对已情深爱重,终是过不惯这种寂居的日子,便道:「咱们想法子上去瞧瞧吧,若是上面不好,可再回来,只是……只是,要上去却难得紧呢。」

  于是两人潜入冰窟,回到潭边,只见一条长索,从谷口直悬下来,水潭旁又有许多纵横错杂的脚印,潭边生着一个火堆,余烬未熄。杨过道:「啊,有人来找过咱们了,而且还潜入过水潭。」他在潭边走了一圈,忽见一株大树上有人用刀尖刻划着两行字。

  只见那两行字写道:「一灯、伯通、瑛姑、蓉、英、无双,至此觅杨过不遇,怅怅而归。」杨过心中感激,道:「他们终是没忘记我。」小龙女道:「谁也不会忘记你的。」

  杨过道:「他们绿长绳而下,虽然潜入潭中,但因没有从数百丈高处跃下来的一冲之力,沉潭不深,是以见不到冰窟所在。倘若我也是绿绳下来,那便找不着了。」小龙女道:「我早说万事前定,老天爷在冥冥中早有安排。」杨过摇头笑道:「这叫作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伸手拉了拉绳索,试出绳索坚韧,上面系得牢固,道:「我先上去,瞧那金轮法王是否尚在,但想一灯大师、老顽童等既到过这里,这法王必已逃之夭夭了。」又问道:「龙儿,你的武功可有搁下?倘若爬不上,我负你上去。」小龙女微笑道:「一十六年来虽无寸进,从前学的功夫多半还留着。」杨过回头一笑,左手抓着绳索,微一运劲,身子已上窜丈余,他虽只有单臂,但辅以双足,不多时便爬出了深谷。

  接着小龙女也攀绳上来。两人并肩站在断肠崖前,瞧着小龙女当年在石壁上所刻的那两行字,真如隔世,两人相对一笑,此时心头之喜,只觉这一十六年中的苦楚,登时化作云烟了。

  杨过在山边摘了一朵「龙女花」,替小龙女簪在鬓边,一时间花人相映,花光肤色,不知是红花替人添了娇艳,还是人面给花增了姿色?

  且说金轮法王在襄阳城外构筑高台,要火焚郭襄,以胁逼郭靖投降。黄药师在城头说要摆一个「二十八宿大阵」,与之一决生死。当下郭靖禀明安抚使吕文焕,请下将令,让黄药师在校场上调兵遣将。这时参与英雄大会的各路豪杰虽已散了大半,但留在城中也还是英才济济,各人齐集校场听调。黄药师道:「他用四个万人队围着高台,咱们若是多点人马,便胜得他也不算本事。咱们也只用四万人。孙子兵法说,十则围之。但善用兵者一围一,有何难哉?」

  当下黄药师站上将台,说道:「咱们这二十八宿大阵,共分五行方位。」随即召集统兵将领,口讲指划,一一解释,又道:「这阵势变化繁复,非一时便能融会贯通,因此今日之战,要请五位熟悉五行变化之术的武学高手指挥,领军的将军,须依这五位的号令行事。」众将躬身听令。黄药师道:「中央黄陵五,为戊已丑辰未戍,属土,由郭靖统军八千,此军直捣中央,旨在救山郭襄,不在歼敌。各军背负土囊,中盛黄土,一攻至台下,立即以土囊灭火压柴,拆台救人。」郭靖接令,站在一旁。

  黄药师又道:「南方丹陵三,为丙丁已午,属火。相烦一灯大师统军,领兵八千。此路兵中一千人卫护主将,其余七千人编为七队,分由朱子柳、武三通、泗水渔隐、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二武的夫人耶律燕、完颜萍等七人统率。上应天象七宿,是为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翼水蛇、轸火蚓七星。」一灯大师、朱子柳等接令,自去点兵编队。

  黄药师又道:「北方玄陵七,为壬癸亥子,属水。由黄蓉统军,领兵八千。此路兵中一千人护卫主将,其余七千人编为七队,分由耶律齐、梁长老、郭芙及丐帮诸长老、诸弟子统率。上应天象九宿,是为斗木豸、牛金羊、女士蝠、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月揄七星。」黄蓉应命接令,这一路兵以丐帮弟子为主力,人才极盛。

  黄药师点了三路兵后,说道:「东方青陵九,为甲乙寅卯,属木。此路兵由我东邪黄药师统军,也是统兵八千。」

  众人心想东邪主军东方,南帝主军南方,北丐的弟子主军北方,郭靖是中军主将,又是中神通王重阳嫡传弟子马钰的弟子,主军中央以亲救爱女,原也恰当。只听黄药师又道:「我门下弟子死得干干净净,傻姑不在身边,这里只剩下程英一人。」于是又点了参与英雄大会的豪杰六人,说道:「东路兵也分八队,一队护卫主将,其余七队上应天象七宿,是为角木蛟、亢金龙、氏土貉、房月狐、心日兔、尾火虎、箕水豹七星。」

  他点到最后一路西路军,说道:「这一路由全真教教主李常志主军……」众人听到这里,都觉凭声望武功,这一路的主将都远较其余四路为弱,忽听得坛下一人大声说道:「喂,黄老邪,你撇下我不理吗?」众人一看,说话的正是老顽童周伯通。黄药师道:「周兄,你背伤未愈,不能劳动,本来请你任西路主将,原是最妙……」周伯通抢着道:「区区小伤,放在什么心上?我便做西路主将便了。志常,你敢和我争这主将做么?」李志常躬身道:「弟子不敢。」周伯通笑道:「好啊,我也知道你不敢。」说着便从李志常手里接过了令箭。黄药师无奈,只得道:「那么周兄务请小心了。你领兵八千,其中一千相烦瑛姑统率,卫护主将,其余七队由李志常等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分领,上应天象七宿,是为奎木狼、娄金狗、胃土雉、昂日鸡、毕月鸟、觜火猴、参水猿七星。」

  他点将已毕,命诸路军士往军器库中领取应用各物齐备,然后令旗一展,四万兵马分列东南西北中五方,朗声说道:「昔日里云台二十八将上应天象,辅佐汉光武中兴,咱们这二十八宿大阵虽然比不上光武爷爷的声势,但抗敌御侮、守土卫国,却也是堂堂之旗,正正之师,诸君各听主将号令,今日与蒙古鞑子决一死战。」众兵将齐声答应,有若雷震,当下号炮三响,四门大开,五路兵马列队而出。

  这二十八宿大阵变化极是奇幻。只见东路军各人背负一根极长的木桩,攻到高台东首,一千兵手执盾牌,冲前挡箭,其余七千人纷纷放下木桩,东打一根,西打一根,看来似乎杂乱无章,实则黄药师早已绘就图文,那八千根木桩分按五行八卦,顷刻间已将高台东首封住。

  西路军乃是全真教为主力,群道素来熟悉天罡北斗阵法,只见长剑如雪,七人一堆,四十九人一群,左穿右插,蜂拥卷来,蒙古兵将看得眼也花了,只得放箭阻挡。猛听得北方众军发喊,却是黄蓉领着丐帮弟子,拖着一架架水龙,将毒汁往蒙古兵身上射去。那毒汁溅身,登是疼痛不堪,少刻便起泡腐烂,蒙古军抵挡不住,乱向南方败退。

  却见南方烟雾冲天,乃是一灯率领八千人施行火攻,硫磺硝石之属,一阵阵从喷火铁筒中喷出。蒙古军见势头不对,当即败至中央。郭靖领军八千,随后缓缓而上,但见蒙古军乱,当即挥军而前,直冲高台。忽听得高台号角声响,一声吶喊,地底下钻上数万顶头盔来。原来蒙古主帅也是善能用兵,除了在高台四周明布四个万人队外,却掘地为坑,另外伏兵数万。郭靖等远远望来,只道敌军是掘的陷坑,岂知是埋伏了生力军。这一来蒙古军败势登时扭转,那二十八宿大阵纵横来去,虽将敌军冲乱,但要聚而歼之,却已有所不能。

  当下战鼓雷鸣,宋军与蒙古军大呼酣斗,高台旁的守军强弓硬弩,向外激射,郭靖所率中路军数度冲前,都是被箭雨射了回来,两军斗了半个时辰,一时胜败未分,黄药师青旗招展,猛地里东路军攻南,西路军攻北,阵法变动,敌军队伍又乱。

  (第二十七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