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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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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0一:群豪献寿大头鬼打开酒坛,一股浓冽的酒香,扑鼻而至,他捧起坛子喝了几口,连赞:「好酒,好酒!」拿到神鵰嘴边。神鵰的铁嘴一啄,已在瓦坛上啄了一孔,伸嘴入坛,片刻间将一坛酒饮得干净。黄蓉心中暗骂:「襄儿这小鬼当真该打,胡乱拿我这九花玉露酒去给一头扁毛畜生喝,岂不糟蹋了?」原来这酒调配极是费事,乃是黄蓉依照父亲配制九花玉露丸的方子,采集花露,和以珍贵药草,再酿入一等一的陈年佳酿而成,若非至交好友,决不轻易奉客。

  郭襄笑道:「鵰大哥酒量真好,咱们走吧!」当下二人一鵰,奔往大校场。一走进丐帮大会的场子,群雄见到神鵰躯体雄、伟形相丑怪,无不啧啧称奇,郭襄引着大头鬼和神鵰来到台边,拣一处空地坐下。负责知宾的丐帮弟子见大头鬼是生客,当下过来招呼,请问姓名。大头鬼冷然道:「我没名字的,什么也不懂得,郭姑娘带我来,我便来了。」

  这时武敦儒、修文兄弟全已被人打下台来,朱子柳的侄儿、泗水渔隐的三个弟子、丐帮中的四名八袋弟子、六名七袋弟子,均已先后失手,台上耶律齐正施展周伯通所授的七十二路空明拳,和一个四十余岁的壮汉交手。这壮汉名叫蓝天和,是贵州的一个曲人,幼时随人至四川青城山采药,失足堕入山崖,得遇奇人,学得了一身刚猛险狠,兼而有之的外门武功。他的掌力中隐隐有风雷之声,轰轰发发,果然是威风凛凛。耶律齐的拳法却是拳出无声,脚去无影,飘飘忽忽,令人难以捉摸,两人一刚一柔,在台上打了旗鼓相当。

  番功夫一显,台下数百名本来大想上台一较的好汉,无不自愧不如,均想:「幸亏我没贸然上台,否则岂不是自献其丑?人家这般的内力外功,我便是再练十年二十年,也不能是他对手。」

  蓝天和的掌力虽猛,但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毕竟是难以持久,虽听他一掌一掌发出去时呼呼之声越来越天,其实中间所蓄的潜力却已大不如前。耶律齐的拳招既不比前快,亦不比前慢,始终是轻描淡写,见招拆招,他知今日之斗不是击败一个两个对手便算了局,上台来斗的敌手多半愈来愈强,因此必得留下后劲。蓝天和久斗不胜,心下焦躁起来,自思在西南各省二十余年,从未遇到过一个能挡得住自己三十招的劲敌,想不到今日在天下英雄之前,偏偏奈何不了一个后辈,当下催动内劲,不住增加掌力。两人回旋反复的又拆了二十余招,蓝天和陡然间见到对方露出一个破绽,机不可失,喝一声:「着!」

  一掌「九鬼摘星」,往耶律齐胸口打去。他满心喜欢,眼见敌人胸口门户洞开,这一掌非中不可,只听得砰的一声,一掌果然是结结实实的打中了。台下观斗的群雄齐声惊呼,因为从这掌力中胸的声音听来,耶律齐非死必受重伤,适才梁长老曾谆谆告诫,此次比武点到即止,倘若蓝天和这一掌把耶律齐打死了,他是郭大侠、郭夫的爱婿,只怕马上便会掀起轩然大波。

  但蓝天和一掌既出,立时脸上惨白,踉踉跄跄的退了两步,拱手说道:「佩服,佩服!」他走到台口,朗声说道:「耶律大爷手下留情,没要了兄弟的性命,果然是英雄仁义,兄弟心悦诚服。」说完一跃下台。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其中之理,再看耶律齐时,只见他脸露微笑,浑若无事。众人均想:「明明是蓝天和打中了耶律齐,怎地反而是耶律齐饶了蓝天和,便算他有内功,也决不能如此取胜啊。」原来蓝天和一掌打在耶律齐胸口,猛觉着手之处,突然间变得虚虚荡荡,但却又不是一掌打空,只是便如伸手入水,似空非空,似实非实,另有一股黏稠之力缠在他的掌上。

  但这一股似虚非虚的知觉,瞬息间便从对方胸口传到自己手臂,再自手臂通到自己胸口,直降丹田,小腹中登时便如积蓄了十多碗沸水,挤逼着要向外爆炸,蓝天和这一惊之下,自是魂飞天外,急忙运劲后夺,但手掌竟如给极韧的胶水黏住了一般,虽向后拉了尺许,却是离不开耶律齐的胸口。当日师傅授他武艺之时,曾说他这一路风雷掌法,以之行走江湖,大是绰绰有余,但倘若遇上了内家高手,千万要小心在意,只要给对方内力侵入丹田,纵不是当场毙命,这一身功夫可也废了。但三十年来他始终未曾遇到强敌,师傅这一番话也就早已置之脑后,只道师傅只是告诫他须知强中更有强中手,不可骄傲自大之意,以自己外门功夫之强,出手之迅捷,敌人便真有神奇内力,也决无机会传入自己体内,岂知到头来终于遇上了克星,眼前这个中年人,果真有如此功夫。

  这番念头只如电光石火般在脑海中一闪,双目一闭,只待就死,陡然间掌上黏力忽失,跟着丹田中郁热之气也缓缓消散,蓝天和微一运劲,竟觉全身功夫丝毫未损,那自是耶律齐饶了自己一命,因此上感愧之余,站到台口向群雄交代了几句。

  适才二人这一场龙争虎斗,台下人人得见,蓝天和掌力之威猛凌厉,自是有目共睹,但耶律齐居然将他败于无形,凡是稍有见识之人,再也不敢上台挑战。耶律齐是郭靖、黄蓉的女婿,可说与丐帮大有渊源,四大长老和众八袋弟子都愿他当上帮主。他又是全真派耆宿周伯通的弟子,于是全真派的俗家弟子、东邪南帝各系的弟子也均不再与争。只有几个不自量力的莽撞之徒,才再上台领教,但都是接不上三招,便即落败。

  郭芙见丈夫惊压当场,心中的欢喜自是难以言宣,但一瞥眼间,只见一只奇丑的巨鵰和那在风陵渡见过的大头矮子分坐在妹子两侧,不禁一怔。当郭襄和大头鬼、神鵰来到大校场时,耶律齐和蓝天和正斗得激烈,郭芙全神贯注在丈夫身上,因之那神鵰虽然形貌惊人,她却是视而不见。这时劲敌已去,她才想到何以妹子说过不来却又来了?一转念间,暗道:「不好!杨过自称『神鵰大侠』,这只穷凶极恶的大鵰,想来便是什么神鵰了。神鵰既来,杨过也必在左近,他若是来抢帮主……他若是来抢帮……」一剎那间,心中自喜变忧,当日杨过拂袖将她长剑击弯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齐哥武哥虽强,能不能敌得过这个独臂怪人呢?唉,这个人自幼便是我命中的克星,今日当此要紧关头,他却又出现了。」

  但她游目四顾,并不见杨过的踪迹,这时天色将黑,耶律齐已连败七人,再也无人上台较艺。只见梁长老走到台口,朗声道:「耶律齐大爷文武双全,我帮上下向来钦仰,若能为我帮之主,自是人人悦服拥戴。……」他说到这里,台下丐帮的帮众一齐站起,大声欢呼起来。梁长老又道:「不知有那一位英雄好汉,还欲上来一显身手?」他连问三遍,台下寂静无声。郭芙大喜,心想:「杨过此刻不至,时机已失!待齐哥一接任帮主,他再要为难,也是来不及了。」

  便在此时,忽听得蹄声急迫,两骑马向大校场疾驰而来,听那马蹄之声,马上乘客显是身有急事。郭芙一惊:「终于来了!」但见两骑马如飞般驰进校场,乘者身穿灰衣,却是郭靖派出去打探军情的探子。郭靖虽然瞧着台上比武,心中可无时无刻不念着军情,一见这两个探子如此纵马狂奔,心道:「终于来了!」郭靖、郭芙父女心中说的都是「终于来了」四字,但女儿指的是杨过,父亲心中所指的却是「蒙古大军」。

  两名探子驰到离高台十余丈之处,翻身下马,上前向郭靖行礼,郭靖与黄蓉来不及等二人开口,先留神瞧他们的脸色,盖军情好恶,脸上必有流露,却见这二人满脸又是迷惘又是喜欢之色,似乎见到了什么意外的喜事。只听一名探子报道:「禀报郭大侠,蒙古大军右翼前锋的一个千人队,已到了新野。」郭靖心中一惊,暗道:「来得好快。」又听一名探子道:「禀报,蒙古右翼前锋的一个千人队,已抵邓州。」郭靖「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心想:「北路敌军又分两路,军行神速,锋势锐利之极。」要知新野与邓州离襄阳都不过一百余里,由两地南下,而至襄阳对岸的樊城,一路都是平野,并无山川阻隔之险,蒙古铁骑如狂风暴雨般驰骤而来,只须一日便能攻到。却听第二个探子喜孜孜的说道:

  「可是有一件奇事,邓州城郊的蒙古千人队,一个个都死在就地,长官士卒,无一得生。

  」郭靖奇道:「有这等事?」第一个探子道:「小人所见也是如此,新野的蒙古前锋,一千人全变了野鬼,只见遍地都是尸首。最奇怪的是,这些蒙古兵尸上的耳朵都给人割了去。」第二个探子道:「邓州的蒙古兵也是这般,人人没了左耳。」

  郭靖和黄蓉对瞧了一眼,心下均是惊喜交集,寻思:「蒙古两路先锋都是全军覆没,那是大大的折了锐气,虽说来攻的人马至少有十余万之众,损折二千人无关大局,但讯息传去,三军为之夺气,于我大吉大利。却不知是谁奇兵突出,将这两路蒙古兵尽数歼灭?

  」郭靖问道:「新野和邓州的守军怎样了?」两个探子齐道:「两城守军闭城不出,蒙古军死在郊外,守城的将军只怕此刻尚未得知。」黄蓉道:「你们快去禀报吕大帅知道,他一高兴,定然重重有赏。」两探磕过了头,欢天喜地的去了。

  蒙古先锋队尚未与襄阳守军交战,即已两路齐歼,黄蓉站到台上将这消息一宣布,登时全场欢声雷动。黄蓉道:「丐帮新立帮主,固是喜事,可怎及得上这件聚歼敌军的大事?梁长老,快命人摆设酒筵,咱们得好好庆祝一番。」这酒筵倒是早就预备下了的,丐帮今晚本就要大宴群雄,祝贺新立帮主,这时锦上添花,又传到大捷之讯,人人均是兴高采烈。武敦儒等较艺落败,心中虽不无怏怏,但满场喜气洋溢,却把少数人的郁闷,剎那间冲得干干净净。丐帮宴客不设桌椅,群雄东一团、西一堆的在大校场上席地而坐,便此杯觥交错,吃喝起来。这筵席模样虽陋,酒肉菜肴却极之丰盛。

  群雄都道那是郭靖黄蓉安排下的奇计,流水价过来敬酒祝捷,郭靖不住口的说绝非自己之功,但他向来谦抑,群雄那里肯信?黄蓉道:「靖哥哥,这件事好生奇怪,此时实在琢磨不透,咱们且别分辩,且候确息。」原来黄蓉一得探子之报,知道其中甚有蹊跷,当即派了八名精明强干的丐帮弟子,骑下快马,分赴新野、邓州再探。

  郭襄和大头鬼、神鵰三个坐在一起,旁人见了神鵰这等威猛模样,谁也不敢坐近。郭襄只问:「大哥哥怎地还不来?」大头鬼道:「他说过要来,总是会来的。」一言甫毕,忽道:「你听,那是什么声音?」郭襄侧耳静听,只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阵狮吼虎啸,猿#

  22071;象奔之声,她心中一喜,道:「史氏兄弟来啦!」过不多时,群兽的吼叫之声越来越近,校场上群雄先是愕然变色,跟着纷纷拔出兵刃,站了起来,只听得场中乱成一片:

  「那里来的这许多野兽?」「是狮子,还有大虫!」「大家小心!」「提防恶狼,提防豹子!」

  郭靖却甚是镇静,对武修文道:「你去城内传我号令,调二千弓弩手来。」武修文应道:「是!」刚欲转身,忽听得远处有人长声叫道:「万兽山庄史氏兄弟奉神鵰侠之命,来向郭襄郭姑娘祝寿,恭献寿礼。」那声音非一人所发,乃是史氏五兄弟齐声高呼,他五人的内功另成一家,虽非一等一的高手,但纵声长啸,竟同具宫、商、角、征、羽五音之声,铿锵豪迈,震人耳鼓。黄蓉向武修文一挥手,命他即去传令,盖人心难测,史氏兄弟虽如此说,未必定无他意,宁可调集弓弩手有备而不发,胜于无备而受制于人。武修文跃上马背,驰入城内调兵。

  过不多时,第一队弩手已到,布在大校场之侧。郭靖在蒙古习得骑射之术,以此教练士卒,是故襄阳兵精,甲于天下,遂能以一城之众,独抗蒙古数十年。那弓弩手人人能挽强弓,发硬箭,射术实不逊于蒙古武士。

  弩手刚布好阵势,只见一条大汉身披虎皮,领着一百头猛虎来到大校场外,正是白额山君史伯威。那一百头猛虎排得整整齐齐,蹲伏在地下。接着管见子史仲猛率领一百头金钱豹、金甲狮王史叔刚率领一百头雄狮、大力神史季强率领一百头大象、八手仙猴史孟捷率领一百头巨猿,各列队伍,排在校场之外。群兽猛恶狰狞,不断发出低吼,然行列整齐,竟是丝毫不乱。大校场上群雄个个见多识广,但斗然间见到这许多猛兽,终不免中心惴惴。

  史氏五兄弟手中各提一只皮袋,走到郭襄身前,躬身说道:「恭祝姑娘长命百岁,芳龄永继。」郭襄忙起立还礼,道:「多谢五位史家叔叔。」史伯威指着五只皮袋道:「这是神鵰侠送给姑娘的第一件生辰礼物。」郭襄笑道:「真是生受不起?那是什么啊。嗯,我猜你的皮袋里装着一只小老虎,他的装着一只小豹子,是不是?」史伯威摇头说道:「不是,这件礼物,是神鵰侠率领了七百多位江湖好手去办来的,费的力气可真不小。」说着打开了手中的皮袋。郭襄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叫道:「是耳朵!」史伯威道:「正是!五只皮袋之中,共是两千只蒙古兵的耳朵。」郭襄尚未会意,惊道:「这许多蒙古兵的耳朵,我要来干么?」

  郭靖、黄蓉却听得分明,一齐离座,走到史伯威身前,就皮袋中一看。再想起适才探子之言,不由得惊喜交集。黄蓉道:「史大哥,原来新野和邓州城郊的蒙古兵,是神神鵰侠率人所杀?」史氏五兄弟当下向郭靖、黄蓉一齐拜倒,郭靖夫妇拜倒还礼。史伯威才答道:「神鵰侠言道,郭姑娘身在襄阳,蒙古蛮兵竟敢无礼前来进犯,那是非杀不可,只恨蛮兵势大,不能尽诛,因此带领豪杰,杀了他作先锋的两个千人队。」郭靖道:「神鵰大侠现在何处?小可当亲自拜见,为襄阳合城百姓致谢。」要知这十多年来,郭靖专心练兵守城,江湖游侠之事久已不闻不问,而杨过隐姓埋名,所交又多是介乎邪正之间的人物,因此他竟不知「神鵰侠」便是杨过。

  史伯威道:「神鵰侠连日忙于为令爱采备生日礼,未克前来拜见郭大侠和郭夫人,请予恕罪。」忽听得远处啸声又起,一个声音叫道:「西山一窟鬼奉神鵰侠之令,来向郭襄姑娘祝寿,恭献寿礼。」声音尖细,若断若续,但人人听得清楚。郭靖见第一件寿礼实在太大,忙提声叫道:「郭靖谨候台驾。」他的话声浑厚和平远远传送出去,跟着走到大校场入口之处相迎。黄蓉和他并肩而立,低声道:「你猜神鵰侠是谁?」郭靖道:「我猜不出。」黄蓉道:「便是杨过!」郭靖一呆,随即满心欢畅,说道:「了不起,了不起!他立下如此奇功,当真是大宋之福。」黄蓉道:「你猜他第二件寿礼是什么?」

  郭靖微笑道:「过儿才智卓绝,只有你方胜得了他,也只有你才猜中他的心思。」黄蓉摇头道:「这一次我可猜不中了。」

  片刻之间,长须鬼樊一翁领着八鬼来到校场,向郭靖夫妇见了礼,径自走到郭襄身前,说道:「恭祝姑娘康宁安乐,福泽无尽!神鵰侠命咱们来送第二件礼物。」郭襄道:「多谢,多谢。」只见西山一窟鬼手中各自拿着一些或大或小的盒子,生怕他们又送什么人鼻子、人耳朵来,忙道:「若是难看的物事,就别打开来。」大头鬼笑道:「这次是挺好看的。」樊一翁打开盒子,取出一个极大的流星火炮,一晃火折点着了,那火炮冲天而起,在半空中一声爆炸,散了开来,但见满天花雨,组成一个「恭」字,郭襄大喜,拍手笑道:「好玩,好玩!」那吊死鬼接着也放了一个烟花,却是一个「祝」字。西山一窟鬼各放一个,组起来是「恭祝郭二姑娘多福多寿」十个大字,十个颜色各不相同,高悬半空,良久方散。这烟花乃是汉口镇天下驰名的巧手匠人黄一炮所作,华美繁富,妙丽无方,端的是当世一绝。

  郭靖微微一笑,心想:「小女孩家原是喜欢这个,也亏过儿觅得这制烟花的巧手匠人。」半空中这十个大字刚散,北边天空突然升起一个流星,相距大校场约有数里,跟着极北远处,又有一个流星升起。黄蓉心想:「这流星取法于烽火报警,顷刻之间,便可一个接一个的传出数百里之遥,只不知杨过安排下了什么。他这第二件礼物,决不只是放几个烟花,博我襄儿一粲便算。」当下吩咐丐帮弟子安排筵席,宴请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斟酒未定,只听得北方远远传来犹如闷雷般的声音,一响跟着一响,轰轰不绝,只是隔得远了,响声却是极轻。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听了这声音,突然间一齐跃起身来,高声欢呼,大叫:「成功了,成功了!」群雄愕然不解,大头鬼指着北方,大叫:「妙极,妙极!」这时天已全黑,北面天际却发出隐隐红光。黄蓉又惊又喜,叫道:「南阳大火!」郭靖拍腿大叫道:「不错,正是南阳!」黄蓉向樊一翁道:「愿闻其详。」樊一翁道:「这是神鵰侠送给郭襄姑娘的第二件薄礼,烧了蒙古二十万大军的粮草。」黄蓉心中本已猜到三分,听他如此说,不禁与郭靖相顾大喜。

  原来蒙古大军南攻襄阳,以南阳为聚粮之地,数年之前,即在南阳大建粮仓草场,跟着四处征发,成千成万米粮,成千成万担草料,如水流般汇向南阳。常言道:「大军未发,粮草先行」,那米粮是士卒的食物,干草是马匹的秣料,实是军中的命脉所在。蒙古自来以骑兵为主,这草料更是一日不可或少。郭靖曾数次遣兵袭击南阳,但蒙古官兵守得牢固,始终无功,想不到杨过竟在一夕之间放火将它烧了。

  郭靖眼见北方红光越冲越高,耽心起来,向樊一翁道:「出手的诸位豪杰,都能平安归来吗?」樊一翁心道:「郭大侠不问战果,先问将士安危,果然是仁义过人。」说道:

  「多谢郭大侠挂怀,神鵰侠早有安排。在南阳城中纵火的,是圣因师太、聋哑头陀、张一氓、百草仙这些高手,共有八十一人,想来寻常蒙古武士,也伤他们不得。」郭靖恍然大悟,向黄蓉道:「你听!过儿邀集群豪,原来是为立此奇功。若非这许多高人同时下手,原也不易便两千蒙古精兵全军覆没。」樊一翁又道:「咱们探得蒙古蛮兵要以火炮轰打襄阳,南阳城的地窖之中,藏了数十万斤火药。因此一见咱们的祝寿烟花放起,流星传讯,埋伏在南阳的八十一位前辈同时动手,先烧火药,再烧粮草,蒙古大军的士卒马匹,这番可要饿肚子了。」

  郭靖和黄蓉对视一眼,均是暗自心惊。他夫妇俩当年随成吉思汗西征,曾亲眼见到蒙古军以火炮轰城,当真有崩山裂石之威,只是火药和铁炮殊不易得,因此蒙古数攻襄阳,都未用炮。这次宪宗蒙哥御驾亲征,自是携有当世最厉害的攻城利器了,若不是杨过这一把火,襄阳合城军民尽遭大劫。两人又想:「歼灭敌军两个千人队,固然是大杀其威,但烧毁了蒙古在南阳积贮数年的大军粮草,只要他粮运稍有不继,那就逼得非退兵不可,这功劳是更大了」,当下夫妇俩向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连连称谢。

  这时远处火药爆炸之声,仍是隐隐传来,只是隔得远了,听来模糊郁闷。斗然之间,几下声音略响,接着地面也微微震动。樊一翁喜道:「那个最大的火药库也炸了。」郭靖叫过武氏兄弟,说道:「你二人各带二千弓弩手,掩袭南阳。敌军倘若部伍齐整,那就不要下手,若是惊慌混乱,可乘势发箭杀伤。」二人接令而去。

  两件事接踵而来,校场上把盏敬酒、猜枚行令之声,响成一片,言语之中,人人都称颂神鵰侠的功德。郭芙眼见丈夫艺冠群雄。将这丐帮帮主之位拿到了掌中,在当世豪杰之前扬眉吐气,那知蓦地里生出这些事来,杨过人未露面,却已将丈夫的威风压得丝毫不剩,虽说歼灭蒙古先锋,火烧南阳粮草,实是两件大大的好事,但她心眼儿窄,不免有点悄然不乐;又听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说,这是杨过送给妹子的两件生日礼物,相形之下,自己更加没了光采。她转念一想:「好哇!杨过这厮恨我斩他的手臂,故意削我面子来着!」想到此处,更是勃然而怒。

  梁长老和耶律齐、郭芙同席,眼见人人兴高采烈,郭芙却是脸色不豫,微一沉吟,已知其理,笑道:「老头子可真的老胡涂啦,这一喜欢,竟把眼前的大事拋到了脑后。」于是纵身跃上高台,朗声说道:「各位英雄请了,蒙古蛮兵连遭两大挫折,咱们自是不胜之喜,可还有一件喜上加喜之事。适才耶律大爷显示了精湛武功,人人钦服,咱们便立耶律大爷为本帮之主。天下英雄,可有不服的么?本帮弟子,可有异言的么?」

  他连问三声,台下无人答话。梁长老道:「如此便请耶律大爷上台。」耶律齐跃上高台,抱拳向台下团团行礼,正要说几句「无德无能」的谦抑之言,忽听得台下有人叫道:

  「且慢,小人有一句话,斗胆要请教耶律大爷」耶律齐一怔,眼见这句话是从丐帮弟子的人丛中发出,于是拱手道:「不敢!请说便是。」只见丐帮中站起一人,大声道:「耶律大爷的令尊在蒙古贵为宰相,令兄也曾居高官,虽然都已逝世,但咱们丐帮和蒙古为敌,耶律大爷负此重嫌,岂能为本帮之主?」

  耶律齐恨恨的道:「先君楚材公被蒙古皇后下毒害死,先兄耶律晋为当今皇帝所杀,小可与蒙古暴君,实有不共戴天之仇。」那乞丐道:「这话是如此说,但令尊之死,甚为暧昧,下毒云云,只是风传,未闻有何确证。令兄犯法获罪,死有应得,此仇不报也罢,倒是本帮大仇未复……」郭芙听他出言讥刺丈夫,再也按奈不住,喝道:「你是谁?胆敢在此胡言乱语?有胆子的,站到台上去说。」

  那乞丐仰天大笑,说道:「好,好,好!帮主还未做成,帮主夫人先显威风。」也不见他移步抬腿,身子微晃,已站在台口。群雄见他露了这手轻功,心头都是一惊:「这人武功强得很啊,那是谁?」台下数千对眼光,一齐都集在这乞丐身上。

  只见这乞丐身披一件宽大破烂的黑衣,右手持着一根酒杯口粗细的铁杖,满头乱发一张脸焦黄臃肿,凹凹凸凸的满是疤痕,背上负着五只布袋,原来是一名五袋弟子。丐帮中本乏相貌俊雅之人,但这人更是奇丑无伦。丐帮帮众识得他名叫何师我,向来沉默寡言,随众碌碌,并无定见,只因十余年来为帮务勤勉出力,忠心耿耿,才逐步升到五袋弟子,但武艺低微,才识卑下,谁都没对他丝毫重视,料想他升到五袋弟子,已是极限,再也不能向上升迁,那想到这样一个庸人,竟会突然上台向耶律齐提出质问,而武功之强,更是大出帮众意料之外,人人均想:「这何师我从那里偷偷学了这一身功夫啦?」

  何师我为人虽然平庸,但相貌之丑,却令人一见难忘,因此耶律齐倒也识得他,当下抱拳道:「不知何兄有何高见,要请指教。」何师我冷笑道:「指教两字,如何克当?只是小人有两件事不明白,因此上台来问问。」耶律齐道:「那两件事?」何师我道:「第一件,我丐帮帮主前后交替,历任都以打狗棒为符节。耶律齐大爷今日要做帮主,不知这根本帮至宝的打狗棒却在何处?小人想要见识见识。」此言一出,丐帮帮众心中都道:「这一句话问得厉害。」只听耶律齐道:「鲁帮主命丧奸人之手,这打狗棒便也给奸人抢了去。此乃本帮的奇耻大辱,凡是本帮弟子,人人有责,务须将打狗棒夺回。」何师我道:

  「小人第二件不明白之事,是要请问,鲁帮主的大仇到底报是不报?」耶律齐道:「鲁帮主为霍都所害,众所共知,当世豪杰,无不悲愤。只是连日追寻,未知霍都这奸贼的下落,这是本帮的要务,咱们便是找遍了天涯海角,也要寻到霍都这奸贼,替鲁帮主报仇。」

  何师我冷笑道:「第一,打狗棒尚未寻获。第二,杀害前鲁帮主的凶手还没找到。这两件大事未成,便想做帮主,未免太性急了些。」这一番话理正词严,咄咄逼人,只说得耶律齐满脸通红,无言以对。

  梁长老道:「何老弟的话自也言之成理,但本帮弟子数万人,遍布天下,不能无人为首,而寻棒锄焊,更不是说办便办,也须得有人主持,方能成此两件大事,咱们急于立一位新帮主,正是为此。」何师我摇头道:「梁长老这几句话,言之错矣,可说是反因为果,本末倒置。」梁长老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首,帮主死后,便以他为尊,这五袋弟子竟敢当众抢白,可说胆大之极。梁长老怒道:「我这话如何错了?」何师我道:「依弟子之见,谁人能寻得打狗棒,谁人能杀了霍都为鲁帮主报仇,咱们便拥为本帮之主,但如今日这般,谁的武艺最强,谁便来作帮主,假如霍都忽然到此,他的武功又胜过耶律齐大爷,难道咱们便奉他为帮主不成?」这几句话只说得群雄面面相觑,都觉实在颇为有理。郭芙却在台下叫了起来:「胡说八道,霍都的武功又怎胜他?」

  何师我冷笑道:「耶律大爷武功虽强,却也不见得就天下无敌,小人只是丐帮的一个五袋弟子,也未必便轮于他了。」郭芙正恼他言语无礼,听他自愿动手,那是再好也没有,叫道:「齐哥,你便教训这大胆狂徒。」何师我道:「梁长老,弟子若是胜了耶律大爷,这帮主便由弟子来当,是不是?还是等到有人获棒杀仇,再来奉他为主?」梁长老见他越来越狂,动了真怒,说道:「不论是谁,他若不能战胜群雄,那就当不上帮主,日后若不能获棒杀仇,终也是愧居此位。耶律大爷若是当了本帮之主,那两件大事他不能不办,但如胜不过何兄弟,他又焉能得任此位?」

  一0二:三件礼物何师我大声道:「梁长老此言有理,小人便先领教耶律大爷的手段,再去寻棒锄奸。」言下之意,竟是十拿九稳能胜得耶律齐一般。耶律齐自来慷慨持重,但听了何师我这些话,心头不禁暗暗有气,说道:「小弟才疏学浅,原不敢担当帮主的重任,何兄肯予赐教,幸何如之。」何师我道:「好说,好说。」将铁棒在台上一插,呼的一掌,便向耶律齐击来。这一掌力道似乎并不甚强,但掌力分布所及,占地极广,几有一丈方圆,梁长老尚未退开,竟被他掌力在脸颊上一带,热辣辣的颇为疼痛。

  耶律齐不敢怠慢,左手一拨,右拳还了一招之「深藏若虚」用的仍是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的招数。两人拳来脚往,在高台上斗了起来。这时将近戍时,月沉星淡,高台四周插二十多枝大火把,两人相斗的情状,群雄都能瞧得清清楚楚。黄蓉看了十余招,见耶律齐丝毫未占上风,细看何师我的武功,竟是辨认不出他是何家数,只瞧出他功力极为深厚,至少也已有四十年以上的勤修苦练,心想:「最近十一二年来,才偶而在丐帮名册之中,见到何师我因劳绩而逐步上升,但从没听人称道过他的武功,瞧他的身手,又决不是最近得逢奇遇,这才功力猛进。他在丐帮中一直自诲不露,难道为的便是今天么?」

  待斗到五十招以上,耶律齐渐渐心惊,不论自己如何变招,对方始终从容化解,实是生平罕见的强敌,但他却又不乘势抢攻,似乎在积蓄真力,以待已毙。耶律齐在一日之中已连斗数人,但对手除了蓝天和外,余子碌碌,均不足道,并没耗去他多少力气,眼见何师我若往若还,身法飘忽不定,当下双掌一挫,斗然间变拳为掌径行抢攻。周伯通那双手互搏之术并非人人可学,耶律齐虽是他的入室高弟,却也没学到他这路奇功,但全真教玄门的正宗武功,耶律齐却已学到了十之八九,这时施展出来,但见台边十多根火把的火头齐向外飘,只此一节,足见他掌力之强。一根火把映出两个影子,十多根火把照耀着相斗的两人,高台上数十个人影或浓或淡,飞舞来去,当真是好看煞人。

  黄蓉问郭靖道:「靖哥哥,你说这何师我是何家数?」郭靖道:「迄此之止,他未露出一招自己本门的武功,显是在竭力隐藏本身来历,再拆八十招,齐儿可渐占胜势,那时他不是自愿认输,便得露出真相。」这时两人越斗越快,一转瞬间便或攻或守的交换四五招,因之没多时便拆了七八十招,果如郭靖所云,耶律齐的掌风已将对手全身罩住。郭靖和黄蓉凝目注视着何师我,知他处此境地,若再不使出看家本领,仍用旁门杂派的武功抵挡,非吃大亏不可。耶律齐也已瞧出此点,掌力虽渐渐加重,但毫不盲进,只是稳持先手。

  眼见何师我非变招不可,蓦地里他袍袖一拂,一股疾风向外一吐,跟着缩了回来。台边十余枝火把的火焰同时一长,登时熄灭。群雄眼前一黑,只听得耶律齐和何师我同时「啊」的一声大叫,腾的一声,耶律齐跌到了台下,何师我却在台上哈哈大笑。众人惊讶之下,谁都没有作声,静寂中只听得何师我得意之极的笑声。

  梁长老叫道:「点燃火把!」早有十名丐帮弟子上来将火把点亮,只见耶律齐左脸上鲜血淋漓,破了一个酒杯大的伤口,何师我伸出左掌,冷笑道:「好铁甲,好铁甲。」手掌中抓着一把鲜血。郭靖和黄蓉对望一眼,知道郭芙爱惜夫婿,将软猬甲给他穿在身上,因之何师我击了他一掌,手掌反被甲上的尖刺刺破,但耶律齐脸上如何受伤,如何跌下台来,黑暗中却未瞧见。

  原来何师我与耶律齐激斗正酣之际,突然使出「大风袖」功夫,将高台四周的火把尽数吹灭。耶律齐一怔之下,急忙拍出一掌,以护自身,猛觉得指尖上一凉,触到了什么铁器,立时醒觉,知道何师我久战不胜,忽施奸计,在黑暗中取出兵刃突击。他拳脚功夫精妙卓绝,虽是赤手空拳,原朼不懂敌人兵刃在手,当下拳招一变,施出「大擒拿手」,意欲夺下对方兵器,将他奸谋暴于天下英雄面前,一招「巧手八打」,欺到了何师我身前两尺之处,右腕一翩,已抓住了敌人兵刃之柄。他左掌跟着拍出,直击敌人面门,这一来,何师我非将兵刃撤手不可。黑暗之中,何师我果然侧头一避,松手放指,耶律齐挟手将他兵刃夺过。便在此时,他脸颊上猛地一阵剧痛,已然受伤,跟着拍的一下,胸口中掌,站立不稳,登时被震下台。他那料到对手的兵刃甚为特异,中装机括,分为两截,半截给他夺去,余下的半截斗然飞出,击中了他的面颊。这一下虽然深入半寸,创口见骨,但所中尚非要害,何师我的杀手本来是藏在那一掌之中,幸好郭芙硬要他在长袍内暗披软猬甲,这一掌他非但未受损伤,何师我的掌心反而被刺得鲜血淋漓。

  郭芙见丈夫跌下台来,急怒交攻,忙抢上去看视。梁长老等明知何师我暗中使诈,然而无法拿到他的证据,同时两人一齐受伤带血,也不能责那一个违反了「点到即止」的约言,看来两人都只稍受轻伤,但耶律齐被击下台,这番交手显是输了。郭芙大不服气,道:「这人暗使奸计,齐哥,上台去跟他再决胜负。」耶律齐摇头道:「他便是以智取胜,也是胜了。何况纵然各拼武功,我也未必能嬴。」

  只因在紧要开头中台上一黑,郭靖和黄蓉仍是没瞧到何师我用什么招数取胜。黄蓉向耶律齐招招手,命他近前,瞧他夺来的那半截兵刃时,却是一根五寸来长的钢条,似是一片扇骨,一时也想不起武林之中,有何人用此作为武器。

  何师我昂起一张黄肿的丑脸,说道:「在下虽胜了耶律大爷,却未敢便居帮主之位,须得寻到打狗棒,杀了霍都,那时再听凭各位公决。」众人心想,这几句话倒说得公道,眼见他虽然胜得暧昧,但武功究属十分高强,听了这几番话后,丐帮中便有许多人喝起采来。

  何师我站到台口,抱拳向众人行礼,说道:「那一位英雄愿再赐教,便请上台。」他那「台」字刚出口,猛听得史伯威「啊」的一声大叫,围在大校场四周的五百头猛兽忽地站起,齐声吼叫。单是一头雄狮或猛虎纵声而吼,已有难当之威,何况五百头猛兽合声长啸?这声音当真如山崩地裂一般,但见大校场上沙尘翻腾,黄雾冲天,群雄身前之酒杯菜碗,被那巨声震得互相碰撞,叮叮不绝。

  群兽吼叫声中,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十五人同时跃到台边,抽出兵刃,团团将高台围住。大校场口火光明亮,八个人高举火炬,朗声说道:「神鵰侠恭祝郭襄姑娘芳辰,来献第三件礼物。」只见那八个人足不点地般进场而来,一转眼间便到了郭襄身前,人人露了一手上乘的轻功,中间那四人各伸右手,抓着一集大布袋,看来那第三件礼物,便是在这布袋之中了。那八人躬身向郭襄行礼,自报姓名,群雄一惊,无不骇然,原来当先一个和尚,竟是嵩山少林寺达摩院的监院无色禅师,其余赵老拳师、青灵子等,无一不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前辈名宿。

  郭襄却不理会这些人有多大的名头,起身还礼,笑靥如花,说道:「有劳各位伯伯叔叔了。那是什么好玩的物事?」

  提着布袋的那四人手臂轻轻一振,喀喇一声响,布袋裂成四块,袋中滚出一个光头和尚来。那和尚肩头在地下一靠,立即纵起,身手竟是十分矫捷,但见化怒容满脸,叽哩咕噜的大声说话,却没人懂他说的是什么。郭靖与黄蓉识得这和尚,乃是金轮法王的大弟子达尔巴,不知他怎地给无色禅师、赵老拳师等擒住。郭襄本来猜想这袋中定是袋着人么好玩的物事,忽见是一个形貌粗鲁的藏僧,微感失望,说道:「大哥哥送这和尚给我,我可不喜欢。他自己在那里?怎么还不来?」

  来送第三件礼物的八人之中,青灵子久居藏边,会说藏语。他在达尔巴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达尔巴脸色大变,大吃一惊,目不转瞬望着台上的何师我。青灵子又用藏语大声说了两句话,将手中的黄金杵交给了达尔巴。那本是达尔巴的兵刃,他受八大高手围攻因而被擒,这兵刃也给人夺了去。达尔巴一纵身,跃到了台上。青灵子向郭襄笑说道:「郭姑娘,这和尚会变戏法,耶律齐叫他上台做戏,变戏法给你看。」郭襄大喜,拍手道:「原来如此。我正自奇怪,大哥哥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找了这和尚来有什么用呢?」

  达尔巴对着何师我,叽哩咕噜的大声说话。何师我喝道:「兀那和尚,你说些什么,我一句也不懂。」达尔巴提着金杵,猛地踏步上前,呼的一声,将金杵往他头顶碰了下去。何师我侧身避过,达尔巴舞动黄金杵,着着进逼,何师我赤手空拳,在这沉重的兵刃之前,只有不住倒退。丐帮帮众见这藏僧如此凶猛,都起了敌忾同仇之心,鼓噪起来。梁长老喝道:「大和尚,休得莽撞,这一位是本帮未来的帮主。」但达尔巴那里理睬,将金杵舞成一片黄光,风声呼呼,越来越响。

  丐帮中早有六七名弟子忍耐不住,跃到了台边,欲待上台应援。但青灵子等八大高手、史氏五兄弟、西山一窟鬼,一共二十三人团团围在台边,阻住旁人上台,丐帮虽然人众,一时却抢不上去。正乱间,青露子一晃身上了高台,拔起了何师我插在台边的铁棒。何师我大惊,纵身来抢,但给达尔巴的金杵逼住了,竟是无法上前一步。郭靖和黄蓉不明其中之理,想不透杨过派这些人来捣乱,到底为了何事,但想他送给郭襄的第一件和第二件礼物,于襄阳大大有利,这第三件礼物不该反有敌意。因此夫妇俩袖手不动,静观其变。

  耶律齐虽给何师我击下台来,但他立志承继岳母的大业,决为丐帮出死力,眼见何师我给达尔巴逼得手忙脚乱,大声喝道:「何兄勿慌,我来助你!」纵身窜向台边,猛听得左首一人叫道:「谁都不得上台。」横臂阻住了他的去路。耶律齐伸手一拨,那人反抓擒拿,招数竟是十分精妙,而内力雄浑,更是别具一功。耶律齐吃了一惊,看那人时,正是史氏兄弟中的老三史叔刚。耶律齐连变量招,终是不能将史叔刚击退,心下暗暗骇异:「这人只是神鵰侠手下的一名走卒,已是如此了得。那神鵰侠叱咤号令,驱使得动这许多高手,他自己更不知是何等人物?」

  青灵子高举铁棒,大声道:「各位英雄请了,请瞧瞧这是何物。」突然伸出右掌,向铁棒拦腰一劈,喀的一响,那铁棒登给他一掌劈碎。这棒原来中空,并非实心。青灵子拉开两截断了的铁棒,露出一条晶莹碧绿的竹棒来。丐帮帮众一见此棒,剎那间寂静无声,跟着齐声叫了出来:「帮主的打狗棒!」正在和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等动手的帮众一齐退开,人人都是大为奇怪:打狗棒何以会藏在那铁棒之中,何以会落入何师我手中,他又何以隐瞒不说?

  众人静待青灵子解释这许多疑团,那知青灵子却不再说话,跃下台来,将竹棒交给了郭襄。郭襄睹物思人,想起鲁有脚的声音笑貌,不禁心下黯然,双手持棒,递给母亲。

  这时达尔巴的金杵招数更紧,何师我全仗小巧身法东闪西避,险象环生,丐帮的帮众自见了那打狗棒后,知道青灵子等所以擒了达尔巴来对付何师我,中间必有重大绿故,当下不再有人意图上台应援。眼见不出十招,何师我便要命丧在金杵之下,黄蓉猛地想起一事:「何师我用兵刃打伤齐儿,他袖中明明藏有兵刃,何以到此危急关头,仍不取出御敌?」

  只见达尔巴的金杵掠地扫去,何师我跃起闪避。达尔巴金杵倒翻,使一招「后羿射日」,自下而上攻了上去。何师我双脚离地,身在半空,这一招无论如何没法闪避,忽听得铮的一响,兵刃相交,何师我借势跃开,手中已多了一件短短的兵器。达尔巴怒容满脸,大声咒骂,黄金杵舞得更急了,但何师我兵刃在手,劣势登时扭转,但见他点、戮、刺、打,所使的兵刃虽短,招数却极尽奥妙,与达尔巴打了个旗鼓相当。

  朱子柳看了片刻,忽地醒悟,叫道:「郭夫人,我知道他是谁了。只是还有一件事不明白。」黄蓉微微一笑,道:「那是用胶水、蜂蜜,调了面粉、石膏之类涂上去的。」耶律齐和郭芙、郭襄姊妹这时都站在黄蓉身边,听了他两人的对答,半点也摸不着头脑。郭芙道:「朱老伯,你说谁是谁了?」朱子柳道:「我说的是打伤你丈夫这个何师我。」郭芙道:「怎么?他不是何师我么?那么又是谁了?」朱子柳道:「你仔细瞧瞧,他使的是什么兵刃?」郭芙凝神瞧了一会,道:「这短兵刃长不满尺,却又不是娥眉刺、判官笔,也不是点穴橛。」

  黄蓉道:「你得用脑子想想啊。他何以一直不用兵刃,宁可冒着大险,东躲西闪,直到给那和尚逼到了千钧一发之际,才不得不使出兵刃来?他用兵刃打伤齐儿,又何以要先灭烛火?」郭襄道:「想是这场中有人认得他兵刃身法,他不愿显示真相。」朱子柳赞道:「照啊,郭二小姐聪明得紧。」郭芙听他称赞妹子,心中很不服气,道:「什么不愿显示真相?他不是清清楚楚的站在台上吗?谁都瞧得见。」郭襄想起母亲适才的话,说道:

  「啊,他脸上凹凹凸凸的疮疤,原来都是胶水面粉假装的。这张脸啊,真是吓人,我只瞧了一眼,就不想再瞧第二眼。」黄蓉道:「他越是装得可怖,便越是丕易露出破绽,因为人人觉得丑恶,不敢多看,那么乔装的假脸上如果有什么变形,别人便不会发觉。唉!乔装十六年,可真不是一件易事呢?」朱子柳道:「脸型可以假装,武功和身法却假装不来,练了数十年的功夫,那里还变得了。」

  郭芙道:「你们说这何师我是假的?那么他是谁啊?妺子,你聪明,你倒说说看。」

  郭襄摇头道:「我一点也不聪明,所以我一点也不知道。」朱子柳微笑道:「大小姐是见过他的,那时候二小姐可还没出世。十七年前,荆紫关英雄大会上,有一个人和我斗了数百合,那是谁啊?」郭芙道:「是霍都?不,不会是他。嗯,他用的是一把折扇,这兵刃倒有点儿像,是了,这把扇子只余扇骨,没有扇面,因此一时瞧不出来。」朱子柳道:「我跟他这场激斗,是我生平的大险事之一,他的身法招数,我怎能不记得?这人若不是霍都,我朱子柳是瞎了眼啦。」

  郭芙再瞧台上那何师我时,见他步武轻捷,出手狠辣,依稀是当年英雄大会中那个霍都,但她心中仍有许多不明之处,又问:「如果他真是霍都,这藏僧是他师兄啊,难道便认他不出,却跟他这般狠打?」

  黄蓉道:「达尔巴认得出他是师弟,才跟他这般以性命相拚。那一年终南山重阳宫中大战,杨过以一柄玄铁剑压住达尔巴、霍都二人,霍都眼见性命危殆,突使奸计,叛师脱逃。这件事全真教上下人人得见,你总也听人说过的吧?」郭芙道:「嗯,原来达尔巴因此才这般恨他。」郭襄听母亲说「杨过以一柄玄铁剑压住达尔巴、霍都二人」这句话,想像杨过当年的奕奕英风,不禁神往。

  郭芙道:「怎么他又变成了乞丐?咱们的打狗棒怎地又在他手中?」黄蓉道:「那还不容易推想吗?霍都叛师背门,自然怕师父和师兄找他,于是化装易容,混入了丐帮,混混噩噩,不露半点锋芒,十余年中按步就班的升为五袋弟子,丐帮中固然无人疑心,金轮法王更是寻他不着。可是奸恶自负之徒,决不肯就此埋没一生,时机一到,他便要大干一场了。那日鲁帮主出城巡查,他暗伏在侧,忽施毒手,下手时却露出自己的原来面目,并留下活口,让那弟子带回话来,杀鲁有脚乃是霍都。那时他夺得打狗棒后,暗藏在这铁棒之中。待得本帮大会推举帮主,他便出来抢夺帮主。纵然凭武功不能尽败群雄,他还可提出寻『还打狗棒』这件大事来。这是本帮世代相传的帮规,又有谁能驳他呢?唉,霍都这奸贼,如此工于心计,也可算得是个人杰。」朱子柳笑道:「但有你郭夫人在此,他便能作伪一时,终究瞒不过你。」黄蓉微笑不答,心道:「他混在丐帮之中,始终不露头角,那便能瞒过了我,但想作丐帮之主,却太把我黄蓉瞧得小了。」

  朱子柳道:「杨过这孩子也真了得,他居然能洞悉霍都的奸谋,既将打狗棒夺回,又将霍都的真面目揭穿,送给郭二小姐的这件礼物,可不算小啊。」郭芙道:「哼,那也不过他碰巧得知罢了。」郭襄想起一事,道:「那霍都在丐帮中扮成一个丑叫化了,可是有时却又以本来面目在外惹事生非。史氏兄弟中的史三叔曾给他打伤过,想是史三叔一意找他报仇,终于寻到了他的踪迹。」黄蓉点头道:「不错,江湖上时时有霍都的行迹,旁人更不会想到丐帮中的何师我和他同是一人。何师我,何师我,你瞧他这假名,便是以自己为师之意。一个人太过自以为了不起,终有败事的一日。」

  郭芙道:「妈,怎地他又说要去杀死霍都?那不是傻么?」黄蓉道:「这是一句掩饰之言,只是令旁人更加不起疑心而已。」郭襄轻轻的自言自语:「那日我在羊太傅庙中祭奠鲁大伯,他……他一定听到了我的话。他知道我心里难过,因为鲁大伯被奸人害死了,于是便去捉这奸人。他自己呢,怎还不来啊?」

  说话之间,台上达尔巴和霍都斗得更加猛了。两人同是一师所传,互知对方的武艺家数,达尔巴胜在力大招沉,霍都却长于矫捷轻灵,堪堪斗了数百招,兀自不分胜败。突然之间,达尔巴大喝一声,金杵脱手,疾向霍都掷去,这黄金杵重达三十余斤,一掷之下,势道凌厉之极,霍都吃了一惊,他生平从未见师兄使过这般招数,心道:「他久斗不胜,难道是发起蛮来么?」急忙侧身闪避。达尔巴抢上前去,手掌在黄金杵上一推,那金杵转过方向,又向霍都追击而去。霍都大骇,这才知这十余年中师兄追随师父左右,师父又传了他深湛的武功,这金轮飞掷之技,正是从师父五轮飞砸的功夫中转化出来,眼见金杵掷来力道太猛,决不能以铁扇招架,只得滑步斜身,又躲了一招。那金杵从他头顶横掠而过,相差不逾两寸。

  达尔巴那黄金杵越掷越快,高台四周插着的火把被疾风所激,随着忽明忽暗,霍都提一口气,在杵影之中跳荡闪避,生死之差,往往间不容发,台下群雄屏息以观,瞧着这般险恶的情势,无不骇然。达尔巴掷到第十八下,猛喝一声,黄金杵如飞箭般平射而出。霍都再也无法闪避,砰的一声,金杵撞正胸口。他身子软软垂下,横卧台下,一动也不动。

  达尔巴收起金杵,大哭三声,盘膝坐在师弟身前,念起「往生咒」来,念咒已毕,纵下高台,走到青灵子身前,高举金杵交还。青灵子却不接他兵刃,说道:「恭贺你清洗师败类。神鵰侠饶了你,但叫你回到西藏,从此不可再履中原。」达尔巴道:「多谢神鵰大侠,小僧谨如所命。」合什行礼,飘然而去。

  郭芙见霍都死在台上,一张脸甚是臃肿可怖,总是不信这脸竟是假的,拔出长剑,跃上台去,说道:「咱们瞧瞧这奸人的本来面目,究是如何。」说着用剑尖去削他的鼻子。

  蓦地里霍都大喝一声,纵身高跃,双掌从半空中直击下来。原来他给黄金杵一撞,身受致命重伤,却未立即毙命。他为人极其凶狡,故意一动不动,只待达尔巴上前察看,那便施展临死的一击,与其同归于尽。岂知达尔巴凄然念咒,祝其往生极乐,随即下台而去,反而郭芙上来用剑削他面目。霍都这一击之中,将他体内所剩的力道,半分也不余的用了出去,郭芙乍见他死尸复活,大惊之下,竟忘了挥剑抵御。她身上的软猬甲又借给了丈夫披服,眼见她性命要丧在霍都的双掌之下,郭靖、黄蓉、耶律齐等同时跃起,便欲上台相救,其势却已不及。

  只听得嗤嗤两声急响,半空中飞下两枚暗器,分从左右打到,同时击中了霍都的胸口。这两枚暗器形体甚小,力道却大得异乎寻常,霍都身子一仰,向后直摔台下,喷出一口鲜血,这才真的死去。

  众人惊愕之下,仰首瞧那暗器射来之处,但见云淡星稀,钩月斜挂,此外空荡荡的并无别物,只是高台之前竖立着两根数丈长的旗杆,那暗器似乎分从两根旗杆的旗斗中发出。黄蓉瞧了这暗器的破空之声,知道当世除了父亲「」黄药师的「弹指神通」之外,再无旁人能有此等功力,只是两根旗杆相隔十余丈,何以两边同时有暗器发出?惊喜之下不暇细想,纵声叫道:「是爹爹驾临么?」只听得左边旗斗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说道:

  「杨过小友,咱们一起下去吧!」右边旗斗中一人应声道:「是!」两边旗斗中各自跃下一人。

  星月光下,两个人衣衫飘飘,同时向高台跃落。一人白松青袍,一人独臂蓝衫,正是黄药师和杨过。两人都是斜斜下跌,落到离台数丈之处,黄药师伸右手拉住了杨过的左手,在半空中携手而下。众人若不是先听到了两人说话之声,真如是见到飞将军从天而降一般。

  郭靖、黄蓉忙跃上台去向黄药师行礼,杨过跟着向郭靖夫妇拜倒,说道:「侄儿杨过,向郭伯伯、郭伯母磕头。」郭靖忙伸手扶起,笑道:「过儿,你这三件厚礼,真是……

  真是……」他心中感激,又拙于言辞,不知要说「真是」什么才好。郭芙生怕父亲要自己相谢杨过救命之恩。抢着对黄药师道:「外公,幸好你老人家的弹指神通功夫,免得我受那奸人双掌的一击。」杨过微微一笑,纵身跃到郭襄身前,笑道:「小妹子,我来得迟了。」

  郭襄一颗心怦怦乱跳,脸颊飞红,低声道:「你费神给我备了这三件大礼,真是……

  真是辛苦你啦。」

  杨过笑道:「只是乘着小妹子的生日,大颗儿图个热闹。那算得什么?」说着左手一挥。大头鬼纵声怪叫:「都拿上来啊。」大校场口有人跟着喝道:「都拿上来啊!」远处又有人喝道:「都拿上来啊。」一声跟着一声,传令出去。过不多时,校场口涌进一群人来,有的手中拿者灯笼火把,有的负担提篮,分布在校场四周竖木打桩,敲敲打打,东搭一个木台,西挂一个灯色。进来的人源源不绝,可是秩序井然,竟无一人说话,个个只是忙碌异常的工作。

  群雄见杨过适才送了那三件厚礼,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暗想他召集这一大批人来,定又大有作为,那知隔了一顿饭时分,西南角上一座木台首先搭成,有人打起锣鼓,做起傀儡戏来,做的是「八仙祝寿」。接着西北角上有人精墨登场,唱一出「满床笏」,那是郭子仪生日,七子八娲祝寿故事,顷刻之间,这边放花炮,那边玩戏,满场上闹哄哄的全是喜庆之声。每一台戏都是三湘两湖间的名班所演,当真是人人卖力,各展绝艺。郭襄见杨过给自己想到这般周到,双目含着欢喜之泪,一时无话可说。郭芙想起妹子在羊太傅中的言语,说有一位少年大侠要来给她祝寿,现下果如所言,不禁暗暗恚怒,拉着黄药师的手问长问短,对身周的热闹,只作不见。郭靖虽觉杨过为女儿如此铺张扬厉,未免小题大做,但想他要任性胡闹一番,也且由得他,当下只是捻须摇头,微笑不语。黄蓉问父亲道:「爹爹,你和过儿事先约好了躲在这旗斗中的么?」黄药师笑道:「非也非也!那日我在洞庭湖上赏月,忽听得有人夜中传呼,来访烟波钓叟,说有个甚么神鵰侠,邀他赴襄阳一会,那烟波钓叟本事不错,性儿却有点古怪,我老头子耽起心来,生怕他们暗中要对我的好女儿好女婿不利,于是悄悄跟了来。原来这神鵰侠竟是小友杨过,早知如此,老头子又何必操这份心?」黄蓉知道父亲虽在江湖上到处云游,但心中却时时挂念着自己,笑道:「爹,这一次你可也别走啦,咱们得好好儿聚一聚。」

  黄药师不答,向郭襄招了招手,道:「孩子过来,让外公瞧瞧你。」郭襄从未见过外公,忙近前行礼,黄药师拉着她手,细细瞧她脸庞,黯然道:「真像,真像。」黄蓉知他又想起了自己亡母,说郭襄生得像外婆年轻之时,怕勾起他的心事,并不接口。郭芙笑道:「那还有不像的么!你叫老东邪,她叫小东邪……」郭靖喝道:「芙儿,对外公没规没矩!」黄药师大喜,道:「襄儿,你的外号叫『小东邪』么?」郭襄脸上微微一红,道:

  「起初是姊姊这么叫我,后来人人都这么叫了。」

  这时丐帮的四大长老围在杨过身边,不住口的称谢,心中均想:「他夺回打狗棒,揭破霍都的奸谋,若有心为本帮之主,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梁长老道:「杨大爷,敝帮鲁帮主不幸逝世……」杨过早猜中他的心思,不待他说下,抢着道:「耶律大爷文武双全,英明仁义,是我昔年的知交好友,由他出任贵帮帮主,定能继承洪、黄、鲁三位帮主的大业。」黄药师问了几句郭襄的武功,转过头去,要叫杨过近前说话,一回头,只见他身影微晃,已走出校场外,知他便此飘然而去,说道:「杨过小友,我也走啦!」长袖摆动,一瞬眼间,已追到了杨过身边,一老一少,携手没入黑暗之中。

  黄蓉心头有一句要紧话要对父亲说,只是身旁人多,不便开言,那知他说走便走,竟无片刻停留,吃了一惊,急忙追出。

  一0三:三世恩怨但黄药师和杨过走得好快,待黄蓉追出,已在数丈外。黄蓉叫道:

  「爹爹,过儿,且相聚几日再去!」远远听得黄药师笑道:「咱两个都是野性儿,怕拘束,你便让咱们自由自在的去吧。」最后那几个字音,已是从里许之外传来。黄蓉暗暗叫苦,眼见追赶不及,只得回转。大校场上锣鼓喧天,兀自热闹,但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青灵子等八大高手,均已悄然引退。

  丐帮四大长老聚头商议,一来若无霍都打扰,已立耶律齐作了帮主,二来杨过于丐帮有大恩,他既也推荐耶律齐,此事可说是顺理成章。当下四人禀明黄蓉,上台宣布,立耶律齐为丐帮帮主。帮众依着历来惯例,依次向耶齐律齐身上唾吐,帮外群雄,纷纷上前道贺,自有一番热闹,不必细表。黄蓉命人取出银子,打赏戏班伶人,各班子直演到天色大明,方谢赏散去。

  郭襄见杨过这次到来,只与自己说得一句话,微笑相对片刻,随即分手,心中说不出的惆怅,越想越是难过,眼见姊姊兴高采烈的站在姊夫身畔,与道贺的群雄应酬,自觉索然,一扭身离开大校场,要回自己家去。只走得几步,黄蓉追到她的身边,携住了她的手,柔声道:「襄儿,怎样啦?今天还不快活么?」郭襄道:「不,我快活得很。」说了这句话,随即低头,满眶泪水,险险掉了下来,黄蓉如何不知女儿的心事,却只说些戏文中的故事,要引她破涕为笑。

  两人慢慢回府,黄蓉送郭襄到她自己房里,道:「襄儿,你累不累?」郭襄道:「还好。妈,你一晚没睡,该休息了。」黄蓉拉着她,母女俩并肩坐在床边,伸手给她拢了拢头发,说道:「襄儿,杨过大哥的事,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这回事说来话长,你若是不累,我便跟你说说。」郭襄精神一振,道:「妈,你说罢。」黄蓉道:「这事须得打从他祖父说起。」于是将如何郭啸天与杨铁心当年在临安牛家村结义、郭杨两家指腹为婚,如何杨康认贼作父、卖国求荣、终至死于非命,如何杨过幼时寄居桃花岛,如何郭芙斩断他的手臂,如何他和小龙女在绝情谷分手等情,一一说了。郭襄只听得惊心动魄,紧紧抓住了母亲的手,小手掌中全是汗水,她那想得到这个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的「大哥哥」,与自己家里竟有这深的渊源,更料不到他的那只手臂竟是为姊姊斩断,而他妻子小龙女之所以离去,也是因误中姊姊所发的毒针所起。她只道杨过祇是她邂逅相逢的一位少年侠士,祇因他倜傥英俊,神彩飞扬,这才使她芳心可可,难以自遣,却原来这中间恩恩怨怨,历时三世,牵缠已及百年,待得母亲说完,她已是如醉如痴,心中一片混乱。

  黄蓉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初时我会错了意,还道他和你结识,实蓄歹念。唉,说到诚信知人,我实是远远不及你爹。你杨大哥今晚干这三件大事,别说他绝无邪念,纵是不安好心,咱们受惠非浅,实在是感激不尽。」郭襄奇说:「妈,杨大哥怎么会不安好心,他能有什么邪念?」黄蓉说:「我起初想错了,以为他深恨咱们郭家,因此要在你身上复仇。」郭襄摇头说:「那怎么会?他若要杀我出气,那真是易如反掌,在山西时,他只须出一根手指便戮死了我,费什么事?」黄蓉道:「你是小孩子,不懂的。他如要叫你受苦,要咱们伤心烦恼,自有比杀人更恶毒十倍的法儿。唉,那不必说了,我此刻也知道他不会。可是我心中挂着一件事,好生不安。」

  郭襄道:「妈,你耽心什么?我瞧杨大哥对从前的恨事,也已不放在心上,他不久便要和他大嫂相会,那时心里一快活,什么事都一笔勾销了。」黄蓉叹道:「我所耽心不安的,便是怕他见不着小龙女。」郭襄矍然而惊,颤声道:「什么?那怎么会?大哥哥亲口跟我说,龙姊姊因身受重伤,被南海神尼救去医治,约好了十六年后相会。他夫妻俩情深爱重,等了这么久,怎能见不着?」黄蓉眉头深皱,「嗯」了一声。郭襄又道:「大哥哥说,龙姊姊在断肠崖下以剑刻字,说道:『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

  』又说『珍重千万,务求相聚』,难道刻的字是假的么?「黄蓉道:「这字是千真万确,可是我便耽心小龙女对杨过相爱太深,因而杨过终于再也见她不着。」

  郭襄不明母亲言中之意,怔怔的望着她。黄蓉道:「十六年前,你杨大哥夫妻都受重伤,你杨大哥尚有药可治,小龙女却毒入高肓。你杨大哥眼见爱妻难愈,他也不想活了,纵有仙丹妙药,他也不肯服食。」她说到这里,声音更转柔和,道:「唉,有些事情,你年纪还小,这时候是不会懂的。」郭襄怔怔的出神,过了片刻,抬头道:「妈,如果是我,我便假装身子好了,让他服食丹药治病。」黄蓉一呆,没料到女儿虽然幼小,竟也能这般为人着想,说道:「不错,我只耽心小龙女当时便是如此,才离杨过而去。她谆谆叮嘱,说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又叫他珍重千万,务求相聚。当时我瞧着『珍重千万』四个字,便猜想小龙女突然影踪不见,那是为了要你杨大哥平平安安的等她十六年,唉,她想这长长的十六年过去,你杨大哥对旧情也淡了,纵然心里难过,也会爱惜自己身体,不致再图自尽了。」

  郭襄道:「那么,那南海神尼呢?」黄蓉道:「那南海神尼,却是我的杜撰了,压根儿就没这一个人。」郭襄又是一惊,道:「没有南海神尼?」黄蓉叹道:「那日在绝情谷中,断肠崖前,我见了杨过这般凄苦模样,心有不忍,只得捏造了一个南海神尼来安慰他,好教他平平安安的等这一十六年。我说南海神尼住在大智岛,实则世上就没这一个岛。

  我又说南海神尼教过你外公的掌法,好令他更加坚信不疑。杨过这孩儿聪明绝顶,我若不说得活龙活现,他怎能相信?他若是不信,小龙女这番苦心,也就没有着落了。」

  郭襄道:「你说龙姊姊已经死了么?这十六年的信约全是骗他的么?」黄蓉忙道:「不,不!说不定小龙女仍在人世,到了相约之日,她果真去和杨过相聚,那自是谢天谢地。她是古墓派的唯一传人,古墓派的创派祖师林朝英学问渊博,内外功俱臻化境,倘若遗下神奇功夫,令小龙女得保不死,也是在情理之中。」郭襄心下稍宽,道:「是啊,我也这么想,龙姊姊是这样的好人,杨大哥又这般爱她,她不会夭折的。若倘杨大哥到了约会之期见她不着,那岂不是要令他发狂么?」黄蓉道:「今日你外公到来,我就是没机会向他提一句,请他人家相助圆这个南海神尼的谎儿。」郭襄也耽起忧来,说道:「这会儿,杨大哥和外公在一起,立时便会问起南海神尼之事。外公不知前因后果,不免泄漏了机关,那怎生是好?」黄蓉道:「倘若小龙女真能和他相聚,那是上上大吉,万事全休。要是到了约期,他不见小龙女,此人一发性儿,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乱子。他会深深恨我撒诳骗他,令他苦等了一十六年。」郭襄道:「妈,那你不用耽心,你完全是为了他。你是一片好心,救了他的性命。」

  黄蓉道:「不说郭杨两家三世相交,便是过儿自己,他数次相救你爹爹、妈妈和姊姊,今日又为了襄阳立了这等大功,虽说咱们于他也小有恩惠,但实不足以相报。唉,过儿一生孤苦,他活到三十多岁,真正快活的日子实在没有几天。」郭襄黯然低首,心想:「大哥哥倘若不能和龙姊姊相见,只怕他真的要发狂呢。」黄蓉又道:「你杨大哥是个至性至情之人,只因自幼遭际不幸,性子不免有点孤僻,行事往往出人意表。」郭襄淡淡一笑,道:「他和外公、和我,都是邪派。」黄蓉正色道:「不错,他是好人,可是有点邪气。要是小龙女不幸已经逝世,你可千万别再跟他见面了。」

  郭襄大吃一惊,没料到母亲竟会这般说,忙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再见杨大哥?

  」黄蓉握住她手,说道:「倘若他和小龙女终于相会,你爱跟他游玩便一起去游玩,爱到他们家里作客,便去作客,就是随他们到天涯海角,我也放心。但若他会不到小龙女,襄儿,你不知你杨大哥的为人,他发起狂来,什么事都做得出。」郭襄颤声道:「妈,他如见不到龙姊姊,伤心悲痛,咱们该得好好劝他才是。」黄蓉缓缓摇头,道:「他是不听人劝人的。」

  郭襄顿了一顿,问道:「妈,隔了一十六年,你说他伤心之下,会不会再图自尽呢?

  」黄蓉沉吟半晌,道:「许多人的心思我都猜得到,可是你杨大哥,他从小我就不知道他心中在打什么主意,正因为我猜他不透,是以不许你再跟他相见,除非他和小龙女同来,那自是又作别论。」郭襄呆呆出神,并不接口。黄蓉道:「襄儿,妈这全是为你好,你如不听妈的话,将来后悔可就来不及了。」她见女儿秀眉紧蹙,眼现红晕,柔声道:「襄儿,我再说一回事你听,那是你杨大哥之父杨康的作为。」

  于是又将杨铁心如何收穆今慈为义女,如何比武招亲而遇杨康,如何杨康作恶多端穆念慈始终对他一往情深,如何穆念慈在王铁枪庙中殉情等由,一一说了,最后道:「穆念慈姊姊品貌双全,实是一位十分难得的好女子,只因误用了真情,终于落得这段下场。」

  郭襄道:「妈,她是没有法子。她既喜欢了杨叔叔,杨叔叔便是有千般不是,她也要喜欢到底。」黄蓉凝视着女儿的小脸,心想:「她小小年纪,怎地懂得这般多?」眼见她神情困顿,眼皮软垂,于是拉开锦被,帮她除去鞋袜外衣,叫她睡入床中,给她盖上了被,道:「快合上眼睛!妈看你睡着了再去。」郭襄依言合眼,一夜没睡,也真的倦了,过不多时,但见她鼻息细细,沉沉入睡。黄蓉望着女儿悄丽的脸庞,心想:「三个女儿之中,我一生定要为你操心最多。芙儿、襄儿,虏儿三个,到底我最怜惜那一个,我自己可也真的说不上来呢。」当下自行回房安睡。

  傍晚时分,武氏兄弟派了快马回报,说道南阳的大军粮草,果然一焚而尽,余火兀自未熄,蒙古前军退兵百里,暂且按兵不动。襄阳城中得到这个确讯,登时满城狂喜,「神鵰大侠」四个字,时时都挂在口头上说个不停,有的更加油添酱,将杨过说得犹似三头六臂一般,讲到他怎地歼灭新野、邓州的两路敌兵,怎地火烧南阳之时,说得口沫横飞,有声有色,似乎旁人便是亲眼目睹,也没知道得明白详尽。

  当晚夫妇应安抚使吕文焕之邀,到署中商议军情,直到深夜方回。次日清晨耶律齐、郭芙、郭破虏依例到后堂向父母请安,等了良久,不见郭襄到来。黄蓉担心起来了,命丫鬟到二小姐房中瞧瞧,是不是她身子不适。过了一会,那丫鬟和郭襄的贴身使女同来回报,说道:「二小姐昨日晚上没有回房安睡。」

  黄蓉吃了一惊,忙问:「怎地昨晚不来禀报?」郭襄的使女道:「昨晚夫人回来得晚了,婢子不敢前来惊扰,又怕二小姐过一会儿就能回房,那知道等到这时还没见到。」黄蓉微一沉吟,即到女儿房中察看,只见她随身衣服和兵刃银两等一件也没携带,正自奇怪,忽见女儿枕底露出白纸一角。黄蓉情知不妙,暗暗叫苦,抽出一看,只见纸上写道:「爹爹妈妈尊鉴:女儿去劝杨大哥千万不要自寻短见,劝得他听了之后,女儿即归,女襄叩上。」

  黄蓉呆在当地,做声不得,心道:「这女孩儿恁地天真!杨过是何等样人,这世上除了小龙女之外,他还肯听谁之劝?若是他听信旁人的言语,那也不是杨过了。」有心要即行出去寻她回来,但两路蒙古大军虎视耽耽,南北夹击襄阳,眼前攻势虽然顿挫,但随时能再挥兵进攻,这时候如何能为儿女之私,轻身涉足江湖?当下和郭靖商议之后,写了四通恳切的书信,分交四名能干得力的丐帮弟子出去寻找郭襄,命她即行归家。

  原来郭襄那日听了母亲细述往事之后,虽然当即睡去,但恶梦连连,一会儿见杨过挥剑自杀,将另一条手臂也割断了,一会儿又见他自千丈高崖上跃将下来,跌得血肉模糊。

  不断的做了几个恶梦之后,满身大汗的醒来,坐在床上细细思量:「大哥哥给了我三枚金针,答允我求他三件事,定须给我做到,眼下金针还剩一枚,正好持此相求。他是豪侠之士,言出必践,我这便找他去。」于是留了一封短简,当即出城而去。

  但杨过和外公黄药师携手同行,此刻到了何处,实在难以寻觅。郭襄行出三十余里,腹中饥饿起来,要想寻一家饭店打尖,但襄阳城郊的百姓为了逃避敌军,早已是十室十空,别说饭店,连人家也是找不到一家。郭襄从未独自出过门,想不到道上有这等难处,一个人坐在道旁一块大石上,双手支颐,暗暗发愁。

  她坐了一会,心想:「饭店便没有,寻些野果充饥便了。」但纵目四顾,身周数里之内,连果树也没一棵。正没作理会处,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自东而西奔来,驰到近处,只见马上坐着个魁梧奇伟的年老僧人,身披黄袍,头上戴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圆冠。那马奔驰极快,一转眼便过去了,但奔出十余丈,那老僧圈转马头,回到郭襄身前停住,脸有诧异之色,问道:「小姑娘,你是谁?怎么一个人在这儿?」郭襄见他目光如电,心中微微一凛,但随即想起在黑龙潭前所遇到的一灯大师,暗想:「那一灯大师如此慈祥,这个白眉老僧想必也是好人。」于是答道:「我是郭襄,从襄阳出来,要去找一个人。」那老僧道:「你去找谁?」郭襄侧过了头,微微一笑,道:「老和尚多管闲事,我不告诉你。

  」那老僧道:「你说要找的人是怎生模样,或许我在途中见到,便可指点途径。」

  郭襄一想不错,便道:「我找的那个人最好认不过,是个没右臂的青年男子。他或许是和一只大鵰在一块儿,也或许只有他独自一人。」那老僧正是金轮法王,听她所说之人,显然便是杨过,心中吃了一惊,脸上却现喜色,道:「啊,你要找的那人姓杨名过,是不是?」郭襄大喜,道:「是啊,你识得他么?」法王笑道:「我怎么不识得?他是我的小朋友。我识得他的时候,只怕你还没出世呢。」郭襄俏脸上一阵红晕,笑问:「大和尚你叫什么法名啊?」法王道:「我叫珠穆朗玛。」原来珠穆朗玛是西藏境内第一高峰之名,那法王随口说了出来,隐有武功高绝,天下莫及之意。

  郭襄笑道:「甚么珍珠,木吗,叽哩咕噜的,名字这么长。」金轮法王道:「叫珠穆朗玛。」郭襄道:「好,是珠穆朗玛。你知道我大哥哥在那儿么?」法王道:「你杨大哥?」郭襄道:「杨过啊?」法王道:「啊,你叫杨过作杨大,你说姓郭啊?」郭襄悄脸微微一红,道:「咱们是世交,他从小住在我家里的。」法王心念一动,道:「我有一个方外之交,与老僧相知极深。此人武艺高强,名满天下,也是姓郭,单名一个靖字。不知姑娘识得他么?」郭襄一怔,心想:「我从襄阳悄悄出来,他既是爹爹朋友,说不定硬要押我回去,不如还是不说的好。」于是道:「你说郭靖大侠么?他是我本家长辈。大和尚是瞧他去么?」法王人既精明又是久历世务,郭襄这么神色稍异,他如何瞧不出来?当即叹道:「我和郭大侠乃是过命交情,已有二十余年不见,日前在北方听到噩耗,说郭大侠已经逝世,老僧心痛如绞,因此兼程赶来,大英雄不幸短命,真是苍天无眼了。」

  他说到这里,双眼泪水滚滚而下,衣襟尽湿,原来法王内功深湛,全身肌肉呼吸,皆能控制自如,纵然要心脏停片刻,也是不难,何况区区泪水,那自是说来便来。

  郭襄见他哭得悲切,虽然明知父亲不死,但父女关心,不由得心中也自酸苦,眼眶一红,说道:「大和尚,你不用伤心,郭大侠没有死。」法王摇头道:「你别瞎说!他确是死了,小女孩儿怎能知道大人的事?」郭襄道:「我刚从襄阳出来,怎么不知道?刚刚昨天我便见过他。」法王此时再无怀疑,仰天大笑,说道:「啊,你便是郭大侠的小姐。」

  突然又摇头道:「不对,不对!郭大侠的小姐名叫郭芙,我也识得,她今年总有三十岁出头了。」郭襄经不起他这么一激,道:「那是我大姊姊,她叫郭芙,我便叫郭襄。」

  法王心中大喜,暗想:「今日当真是天降之喜,这福气自己撞将过来。」说道:「如此说来,郭大侠真是没死了?」郭襄见他喜形于色,还道他真是为父亲健在而喜,觉得此人良心真好,说道:「我说没死便没死,他是我爹爹,难道我还会骗你么?」法王喜道:

  「好,好,好!我信你了,郭二姑娘,如此我便不到襄阳去了。相烦你告知令尊,便说故人珠穆朗玛敬候安好。」他料知郭襄定要问他杨过之事,于是以退为进,双手一合什,牵过马来,便要上鞍。

  郭襄道:「喂喂,大和尚,你这个人怎地如此不讲理啊?」法王道:「我怎地不讲理了?」郭襄道:「我跟你说了我爹爹的消息,你却没跟我说杨过的消息,他到底在那里啊?」法王道:「啊,前天在南阳之北的山谷之中,老僧曾和杨过小友纵谈半日,他正在该处练剑,此刻十九未走,你去找他便了。」郭襄秀眉微蹙道:「这许多山谷,到那里去找他啊?你说得明白些。」法王沉吟半晌,道:「好吧!我本要北上,就带你去见他便了。

  」

  郭襄大喜道:「如此多谢你啦。」法王牵过马去,道:「小姑娘骑马,老僧步行。」

  郭襄道:「这个可以克当?」法王笑道:「这马四条腿,未必快过老僧的两条腿。」郭襄正欲上马,忽道:「啊哟,不对!大和尚,我肚子子饿啦,你带着吃的没有?」法王从背囊中取出一包干粮。郭襄见尽是素食,入口无甚滋味,只是实在饿了,只得勉强吃个半饱,上马便行。

  法王大袖飘飘,随在马侧,郭襄想起他那句话:「这马四条腿,未必快得过老僧的两条腿。」一提马缰,笑道:「大和尚,我在前面等你。」话声未毕,那马四蹄翻飞,向前疾驰而去。

  这匹马极是神骏,一发力奔跑,郭襄但觉耳畔风生,眼前树过,一晃眼便奔出了许里。她回头笑道:「大和尚,你追得上我么?」说话甫毕,心中微微一惊,原来竟尔不见了金轮法王的踪影。忽听得前面树林中那和尚叫道:「郭姑娘,我这座骑脚力不行,快催他一催。」郭襄大奇:「怎地他反在前面?」纵马抢上,只见法王在身前十余丈处大步而行。她挥鞭抽马,那马奔得更加快了,然而与法王背心始终相距十余丈,几乎要迫近数尺也有所不能。这时两人已行在襄阳城北大路之上,一望平野,那马四只铁蹄溅得黄土飞扬,看法王时脚下尘沙不起,宛似御风而行一般。郭襄生佩服,心想:「他若非身具这等武功,也不配和爹爹结成知交。」不禁由钦生敬,叫道:「大和尚,你是长辈,还是你来骑马吧,我慢慢跟着你便是。」

  法王回头笑道:「咱们何须在道上多费时光?早些找到你大哥哥不好么?」这时郭襄胯下的坐骑渐感乏力,奔跑已无先前之速,反而与法王越离越远了。便在此时,只听得北边又有马蹄声响,两乘马迎面驰来。法王道:「咱们把这两匹马截下来,你三匹马掉换着骑,还可赶得快些。」过不多时,那两骑马已奔到眼前,法王双手一张,说道:「下来走走吧!」

  那马受惊,长嘶一声,人立起来。马上乘客骑术甚精,身随鞍起,并没落马,怒喝:

  「什么人?要讨死么?」刷的一声,马鞭从半空抽将下来。郭襄叫道:「大头鬼,长须鬼,别动手,是自己人!」原来那两个马上乘客,正是西山一窟鬼中的长须鬼和大头鬼。

  这时法王左手回带,已抓住了大头鬼的马鞭,运力往里一夺。不料大头鬼人虽矮小,却是天生神力,那马鞭又是极牢韧的生牛皮所制,法王这一夺实有数百斤的巨力,但马鞭居然不断,也未将大头鬼拉得鞭子脱手。法王叫道:「好小子!」手劲暗加,只听得喀别一声,大头鬼胯下的坐骑脊骨折断,软瘫在地。

  大头鬼大怒,跃下马来,便欲猱身而上,与法王放对。长须鬼叫道:「三弟且慢!」

  说道:「二小姐,你怎地和金轮法王在一起了?」当日金轮法王和杨过等同入绝情谷,长须鬼樊一翁见过他一面,因此识得。郭襄笑道:「你认错人啦,他叫珠穆朗玛,是爹爹的好朋友,那法王是却是爹爹的对头,这不是牛头不对马嘴么?」长须鬼道:「你在那里遇见这个和尚的?」郭襄说道:「我刚刚碰着他。这位大和尚说道我爹爹不在了,你说好笑不好笑?他要带我去见大哥哥呢?」大头鬼道:「二小姐快过来。这和尚不是好人,他在骗你。」郭襄将信将疑,道:「他骗我?」大头鬼道:「神鵰侠在南边,怎地他带你往北?」

  金轮法王微微一笑,道:「两个矮子瞎说八道。」身形略晃,倏忽间欺近二鬼身侧,双掌齐下,径向二鬼天灵盖拍落。

  这十余年来,法王在蒙古苦练「龙象般若功」,那是密宗中至高无上的护法神功。密宗一门,高僧奇士,历代辈出,但这一十三层「龙象般若功」,以往从未有一人练到十层以上。北宋年间藏边曾有一位高僧练到第九层,正在勇猛精进,练到第十层时,心魔蓦起,无法自制,终于在狂舞七日七夜,自绝经脉而死,那金轮法王实是个不世出的奇才,潜修苦学,竟尔冲破第十层难关,此时已到了第十一层的境界,当真是震古铄今,虽不能说后无来者,却确已是前无古人。当年他败在杨过和小龙女剑下,自感是生平的奇耻大辱,此时功力既已倍增,乘着蒙古皇帝御驾亲征,于是扈南来,要双掌击毙杨龙夫妇,一雪当年之耻,那「龙象般若功」共分一十三层。第一层功夫浅易无比,纵是下愚之人,只要得到传技,一二年中即能练就。第二层比第一层加深一倍,需时四年。第三层又比第二层加深一倍,需时七八年。如此成倍递增,越是往后,越难进展。待到第五层后,欲再练深一层,往往便须三四十年的苦功。这功夫循序渐进,本来绝无不能练成之理,若有人得享千岁高龄,最终必臻第十三层的境界,只是人寿有限,神功无穷,密宗中的高僧修士欲在百年间练到九层十层,非得躁进不可,这一来,往往便陷欲速不达的大危境。这时金轮法王练到了第十一层,据那「龙象般若经」言来,每一掌击出,均具十一龙十一象的大力,他自知再求进境,此生已属无望,实则既已横行天下无敌手,即令练到第十二层,也已多余。

  但见他双掌齐出,倏袭二鬼。大头鬼举臂一格,喀的一响,手臂立时折断,脑门跟着中掌,连哼也没哼一声,当即毙命。长须鬼功力远为深厚,知道敌人这一击甚是厉害,便一招「托大势」,双手举起撑持,只觉便有数千斤的重量压在臂上,眼前一黑,扑地便倒。郭襄大惊,向法王怒喝:「这两位是我朋友,你怎敢出手伤人?」

  长须鬼喷了两口鲜血,猛地纵起,抱住了法王两腿,叫道:「姑娘快逃。」法王左手五指伸出,抓起他的背心,要将他提起摔出,但长须鬼舍命回护郭襄,双手便如铁圈般牢牢握住了敌人的双腿。法王虽然力大,却拉他不脱,郭襄又惊又怒,她年纪幼小,却生具一副侠义心肠,此时自己知道法王不怀好意,可是不愿舍长须鬼而独自逃命。双手在腰间一插,凛然道:「恶和尚,你恁地歹毒?快放下长须鬼,姑娘随你去便是。」长须鬼叫道:「姑娘快逃,别……」下面「管我」两个字没说出口,就此气绝。

  法王提起长须鬼的尸身,往道旁一掷,狞笑道:「你若要逃,何不上马?」郭襄一生从未恨过何人,当日鲁有脚死在霍都手下,因她未曾目睹霍都下手,只是心中悲痛,却没有深恨仇人,这时见法王如此毒辣残忍,不由得恨到极处,对他怒目冷视,竟无半点惧色。法王道:「小姑娘,你怎地不怕我?」郭襄道:「我怕你什么?你要杀我,快动手好啦!」法王大姆指一翘,赞道:「好,将门虎女,不愧乃父。」

  郭襄向着法王狠狠的望了一眼,想要埋葬两位朋友,苦无一锄头铁铲之属,微一沉吟提起两人尸身,放在长须鬼的坐骑背上,翻过踏蹬皮索,将尸身绑住了,在马臀上踢了一脚,说道:「马儿,马儿,你送主人回家去吧。」那马吃痛,疾向来路奔驰而去了。

  且说杨过和黄药师携手同行,二人展开轻功,向南疾趋,倏忽间奔出数十里之遥,卯未辰初,已到了宣城。两人来到一家大酒楼,点了酒菜,共叙契阔。黄药师说起程英陆无双姊妹十余年来退隐湘州菱湖旧居,以傻姑为伴,他想携同两人出来行走江湖散心,两姊妹总是不愿。杨过浩然长叹,颇感内疚。

  两人喝了几杯酒,杨过说道:「黄岛主,这十多年来,晚辈到处探访你老人家的所住,想请问你一件事,直到今日,方始如愿。」黄药师笑道:「我的脾气是越老越邪,越是怪僻。但不知老弟要问我何事。」杨过正要回答,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上来三人。黄杨二人一听那脚步之声,知道上楼的三人武功极强,大非庸手,一瞥之下,杨过识得当先一人乃是潇湘子,第二人面目黯黑,并不相识,第三人却是尹克西。这时潇湘子和尹克西也已见到杨过,两人愕然止步,互相使个眼色,便欲下楼。

  一0四:跛腿奇人杨过轩眉笑道:「故人久违,今日有幸邂逅,何以匆匆便去?」尹克西拱了拱手,陪笑道:「杨大侠别来无恙。」潇湘子却记着终南山上折臂之辱,这十余年来虽然功力大进,自知终非杨过敌手,当下不理杨过的问话,望也没望他一眼,径自走向楼梯。那黑脸人也是忽必烈帐下极有名的武士,一向自负,这次与尹潇二人来到宜城打探消息,谁也没放在眼里。他斜目向杨过微睨,大声道:「潇湘兄且请留步,既有恶客,阻了清兴,待小弟赶走他便是。」说着伸出大手,便往杨过肩头抓来,想要提起他一把摔入街心。

  杨过见他手掌心紫气隐隐,知道此人练的是毒砂掌中的一门,心念微动:「我何不借此三人,向黄老前辈探问南海神尼之事?」眼见他手掌将及自己肩头,反手一搭,拍的一声,清清脆脆打了他一个耳光。黄药师暗吃一惊:「这一掌打得好快!」就只这么一掌,他已瞧出杨过自创武功,卓然而成大家。只听得拍拍连响,潇湘子左右双颊又均中掌。杨过念着尹克西举止有礼,却饶过了他。

  黄药师笑道:「杨老弟,你新创这路掌法,高明得紧,老夫意欲一睹全豹,以饱眼福。」杨过道:「正要向前辈请教。」当下身形晃动将那路「黯然销魂掌法」施展开来,但见他长袖飘动,手掌飞扬,忽而一招「拖泥带水」,忽而一招「神不守舍」,将潇湘子、尹克西、和那黑脸人一起裹在掌风之中。那三人犹如身陷洪涛巨浪中,跌跌撞撞,随着杨过的掌风转动,别说挣扎,竟连站定脚步也是不能,到了全然身不由主的境地。黄药师举杯干酒,叹道:「古人以汉书下酒,老夫今日以小兄弟的掌法下酒,豪兴胜概,远追古人矣。」

  杨过叫道:「老前辈指点一招。」手掌一摆,掌力将潇湘子向黄药师身前送来。黄药师不敢怠慢,左掌推出,将潇湘子送了回去,只见那黑脸大汉跟着又冲近身来,于是举杯饮了一口,回掌将他推出。杨过凝神瞧他掌法,虽然功力深厚,却也并非出奇的神妙,心想:「我若非出全力以赴,引不出他学自南海神尼的掌法。」当下气聚丹田催动掌力,将潇湘子尹克西黑脸汉三人越来越快的推向黄药师身前。黄药师回了数掌,只觉得那三人冲过来的势头似潮水一般,一个浪头方过,第二个更高的浪头又扑了过来,心想:「这少年的掌力一掌强似一掌,确是武林中的奇才!」

  便在此时,那黑脸人忽凌空飞起,脚前头后,双脚向黄药师面门踹到。黄药师斜掌卸力,右手不自禁的微微一晃,酒杯中一滴酒泼了出来,跟着尹克西和潇湘子双双凌空,一正一斜的撞到,黄药师叫道:「好!」放下酒杯,右手还了一掌。两人相隔数丈,你一掌来,我一掌去,那三人竟变成了皮球玩物,给两人的掌力带动,在空中来往飞跃。那「黯然销魂掌」使到一半,黄药师的「落英掌法」已相形见绌,他眼见尹克西如箭般冲到,自忖掌力不足以与之相抗,伸指一弹,嗤的一声轻响,一股细细的劲力激射出去,登时将杨过拍出的掌力化解了。他连弹三下,但听得扑通、扑通、扑通三响,潇湘子等三人一齐摔在楼板之上,晕了过去。这「弹指神通」的奇功,竟与杨过的「黯然销魂掌」斗了个旗鼓相当,谁也没能嬴谁。

  两人哈哈一笑,重行归座,斟酒再饮。黄药师道:「老弟这路掌法,以力道的雄劲而论,当世唯小婿郭靖的降龙十八掌,可以比拟,老夫的落英掌,输却一筹了。」杨过连连逊谢,问道:「闻道老前辈曾蒙南海神尼指点,学得一路掌法,不知能赐晚辈一开眼界否?」

  黄药师奇道:「南海神尼?那是谁啊?我从没听见过此人的名头。」杨过脸色大变,站起身来,颤声道:「难道世上并无南海神尼其人?」黄药师见他神色斗异,心中倒也一惊,沉吟道:「莫非是近年新出道的异人?老夫孤陋寡闻,末闻其名。」杨过呆立不动,一颗心欲从心腔中跳将出来,暗想:「郭伯母说得明明白白,说龙儿蒙南海神尼所救,原来尽是骗人的鬼话,原来都是骗我的,都是骗我的!」仰天「啊」的一声长啸,屋瓦震动,双目中珠泪滚滚而下。黄药师道:「老弟有何为难之事,不妨明示,说不定老夫可相助一臂之力。」杨过一揖倒地,哽咽道:「晚辈心乱如麻,言行无状,须请恕罪。」长袖扬起,转身下楼,但听得喀喇喀喇数响,楼梯踏级尽数给他踹坏。黄药师茫然不解,自言自语道:「南海神尼,南海神尼?那是何人?」

  杨过放开脚步狂奔,数日间不食不睡,只是如一股疾风般卷掠而过。他自忖唯有疲累如死,才不致念及小龙女的种种,到底日后是否再能和她相见,此时实是连想也不敢一想。不一日已到了大江之滨,杨过心力交瘁,再也难以支持,眼见一帆驶近岸旁,当下踪身跃上,摸出一锭银两掷给舟子,也不问那船驶向何处,在舱中倒头便睡。

  大江东去,浊浪滔滔,杨过所乘那船沿江而下,每到一处商市,必停泊数日,上货卸货,原来那是长江中上落贸迁的的一艘货船。杨过心中空荡荡地,反正是到处漫游,也不怕那船在途中多所耽搁,在舟中只是白日醉酒,月夜长啸,书空咄咄,不知时日之过。舟子和客商贪他多给银两,只道是个落拓江湖的狂人,却也不去理会。

  这一日舟抵江阴,船中一个客商和杨过作别,说要往嘉兴、临安买丝。杨过听到「嘉兴」两字,猛地一惊:「我父当年在嘉兴王铁枪庙中惨被黄蓉害死,不知父坟却在何处?

  我不好好安葬亡父尸骨,是为不孝。」言念及此,当即舍舟上陆,南赴嘉兴,此时方当降冬,江南虽不如北方苦寒,却是遍地风雪,杨过身披蓑衣,悄然往嘉兴而来。

  到得城中,已近黄昏,他找一家酒楼用了酒饭,问明王铁枪庙的路径,冒着漫天大雪,觅路而行。到得铁枪庙时,已是二更时分,大雪未停,星月无光。他双眼黑夜亦能视物,只见这铁枪庙年久失修,已破败不堪,山门腐杇,轻轻一推,竟尔倒在一边。杨过走进庙去。只见到处都是蛛网灰尘,并无人居。杨过悄立殿上,想象三十年之前,父亲在此殿上遭人毒手,以致自己终身未能得见父亲一面,如此命乖,世所罕有,眼见神像斑烂毁破,半边斜倒,当真是满目凄凉,伤心人临伤心地,愈增苦悲。

  他在庙中前前后后瞧了一遍,心想父亲逝世已三十余年,自不致再留下甚么遗迹,于是走到庙后,只见两株大树之下,双坟并立,坟前各立一碑,盖满了白雪。杨过大袖一挥,一股疾风飞出,碑上白雪四散溅开,只见左边的坟碑上书:「杨门烈女穆氏之墓」。杨过心下嘀咕:「这杨门烈女穆氏,却又是谁?」再看右边那墓碑时,不由得怒火攻心,难以抑制,原来那墓碑上一行大字写道:「不肖弟子杨康之墓」,旁边另一行小字写道:「不才业师丘处机书碑」。

  杨过大怒,心想:「丘处机这老道忒也无情,我父既已谢世,又何必立碑以彰其过?

  哼,肖你这等牛鼻子老道有何好处?我不到全真教去,大杀一场,此恨难消。」手掌扬起,便要往墓碑拍落。

  手掌正要击向墓碑,忽听得西北方雪地,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这声音好生奇怪,似乎是几个武林好手,却又似是两头野兽,着地时左重右轻,大异寻常。杨过好奇心起,耳听得这声音是奔向王铁枪庙而来,于是回进正殿,隐身在圮倒的神像之后,要瞧瞧来的究竟是甚么怪物。

  片刻之间,脚步声走到庙前,停着不动,似乎怕庙中有敌人隐伏,过了一会,这才进来。杨过探头一瞧,险些儿哑然失笑。原来进庙的共有四人,这四人左腿均已跛折,各人撑了一根拐杖,右肩上各有一条铁链,互相锁在一起,因此行走时四条拐杖齐落,跟着便是四条右腿同时迈步。只见当先一人头皮油光晶亮,左腿断了半截,竟是残废中加了残废。第二人额头生着三个大廇,第三人短小精悍,第四人是个高大的和尚。杨过暗暗称奇:

  「这四个人是甚么路数,何以如此相依为命,永不分离。」只听得当的一声轻响,为首的光头取出火折晃晃,找了半截残烛点着了。杨过看得分明,见除了第一人外,其余三人都是只有眼眶而无眼珠,这才恍然:「原来那三人须仗这光头引路而行的。」

  那光头老者举起腊烛,在铁枪庙前前后后巡视搜查,四个人便如一串大蟹,一个跟一个,相距不逾三尺。杨过身形微晃,早已藏好,别说这四人行动不便,又只一人能够见物,纵然四人个个耳目灵便、手足轻捷,也搜不出他藏在神像之后。四人搜巡回到正殿,光头老者道:「柯老头没泄露咱们的行踪,他若是邀了帮手,定是先行埋伏在此。」第三人道:「不错,他答应决不吐露半句,这种人以侠士自负,那『信义』两字,是瞧得很重的。」

  四个人并肩坐地。生廇子的第二人道:「沙大哥,你说这柯老头真的会来么?」第一人道:「那就难说得很,按理是不会来的,谁能有这么傻,眼巴巴的自走来送死?」第三人道:「可是这柯老头乃江南七怪之首,当年他们和十恶不赦的丘老道打赌,万里迢迢的赶到蒙古去教郭靖武艺,这件事江湖传闻,都说江南七怪千金一诺,言出必践,咱们也是瞧在这件事份上,那才放他。」

  在神像后听得清楚,心想:「他们在此等候柯老公么?」只听第二人道:「我说他一定不来,彭大哥,要不要跟你打一个赌,瞧瞧是谁……」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东边雪地中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也是一轻一重,有人以拐杖撑地而来,但只单身一人。杨过幼时在桃花岛上与柯镇恶相处甚久,一听便知是他到了。那瘦小的第三人哈哈一笑道:「侯老弟,柯老头来啦,还打不打赌呢?」第二人喃喃的道:「贼厮鸟,果真不怕死,这般邪门。」

  但听得铮铮铮几声响,铁杖击地,飞天蝙蝠柯镇恶走进殿来,昂然而立,道:「柯镇恶守约而来,这是桃花岛上的九花玉露丸,一共十二粒,每人各服三粒。」手一扬,一个小小磁瓶向为首的光头老子掷了过去。那老者喜道:「多谢!」伸手接了。柯镇恶道:「老夫的私事已办,特来领死。」但见他白须飘飘,仰头站在殿中,自有一股凛然之感。

  生廇子的第二人道:「沙大哥,他既取来了九花玉露丸,治得好咱们身上的内伤隐痛,这老儿跟咱们又没什么深仇大怨,就饶了他吧。」第三人冷笑道:「嘿,侯老弟,常言道养虎贻患,你这妇人之仁,只怕要叫咱们四人,死无葬身之地。他此刻虽未泄露,谁保得定他日后始终守口如瓶?」突然提声喝道:「一齐动手!」四个人应声跃起来,分站四方,正好将柯镇恶围在垓心。

  为首那光头老者沙声道:「柯老头,三十余年之前咱们同在此处见到杨康惨死,想不到今日你也走上他这条路子,这才真是报应不爽。」柯镇恶铁杖在地下一登,怒道:「那杨康认败作父,卖国求荣,乃是卑鄙无耻的小人。我柯镇恶堂堂男儿,无愧大地,你如何拿这种奸贼来和我飞天蝙蝠相比?」等三个矮子哼的一声,骂道:「死到临头,还允英雄好汉?」其余三人同时各出一掌,往他顶门击落,柯镇恶自知非这四人敌手,持杖挺立,更不招架。

  只听得呼的一声疾风过去,跟着砰的一响,泥尘飞扬,那四人都觉着掌之处情形不对,似乎并非击在血肉之躯身上,那光头老者早已瞧得明白,但见四人所围的圈子之中,柯镇恶已然不知去向,他原先站立之处,竟尔换上了庙中那个铁枪王彦章的神像。四人的四掌都击中了神像的脑袋,一个姥姥大的首级登时变成泥粉木屑。这四人中三个是盲人,双目不能见物,那还罢了,但那光头老者却是目光十分锐利,只眼前一花,柯镇恶竟已变了神像,不由得又惊又怒,四人一齐回过头来。

  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独臂男子满脸怒容,抓住柯镇恶的后颈,将他高高的举在半空,喝道:「你凭什么辱骂我先父?」柯镇恶冷然道:「阁下是谁?」杨过道:「我乃杨康之子,杨过便是。你在桃花岛上待我不错,却何以在背后胡言毁谤我过世的先人?」柯镇恶冷冷的道:「古往今来人物,有流芳百世,也有遗臭万年,善恶全凭人为,岂能塞得了世人悠悠之口?」杨过见他丝毫不屈,更加愤怒,提起他身子,重重往地一掷,喝道:「你说我父如何卑鄙无耻了!」

  那光头老者见杨过如此神威,在一瞬之间提人换神,自己竟尔不觉,谅来非他对手,轻轻一扯连着其余三人的铁链,悄步往庙外走去。杨过身形不晃,已拦在门口,喝道:「今日不说个明白,谁都不能活着离去。」四个人齐声大喝,各出一掌,合力向前推出。杨过喝道:「来得好!」左手也是一掌推出。四人的手掌尚未与他手掌相交,一股强劲无伦的掌风横压而至。四个人立足不定,向后便倒,喀喇喇一声响,都压在神像之上,将神像撞得碎成了十多块。这四人中第二人武功最弱,偏是他的脑门刚好撞正神像的胸口,当即晕了过去。

  杨过道:「你四人是谁?何以这般奇形怪状的连在一起?又何以与柯镇恶在此相约会面?」那光头老者给杨过这一掌推得胸口塞闷,五脏六腑似乎尽皆倒转,盘膝坐着运了几口气,这才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这光头老者乃是沙通天,第二人生廇子的是他师弟三头蛟侯通海,第三个短小精悍之人是千手人屠彭连虎,最后一个高大和尚是大手印灵智上人。三十余年之前,老顽童周伯通将这四人拿住,交给丘处机、王处一等看守,监禁在终南山重阳宫中,要他们改过自新,这才释放。四个人恶性难除,千方百计的设法脱逃,但每次均给追了回来。第三次脱逃之时,彭连虎侯通海露智上人三个各自杀了几名看守的全真弟子。全真教的道人为惩过恶,打折了他们一腿,又伤了他们眼睛,只有沙通天未伤人命,双目得以保全。到得十六年前蒙古武士火焚重阳宫,沙通天等终于在混乱中逃了出来。除沙通天外,其余三人均是瞎子,非依沙通天指路不可,彭连虎等生怕他一人弃众独行,是以坚不肯除去全真道人缚在他们肩头的铁链,四个人连成一串,便是为此。

  杨过当年在重阳宫学艺,一来为时甚暂,二来不得师父和师兄弟的欢心,从未被允可走近监禁四人之处,因此丝毫不知这些人的事迹,更不识得四人面目。

  沙通天等人逃出重阳宫后,知道全真教的根本之地虽然被毁,但在江湖上仍是势力十分庞大,自己四人个个身有残疾,决计无法与抗,于是潜下江南,在荒僻的乡村之中隐居。这一日四人在门外晒太阳,忽见柯镇恶从村外小路经过。沙通天生怕他是为己而来,当即拦路截住。柯镇恶的武功远不及四人,一动手就被制住,询问之下,才知他另有要事。

  四人虽与他并无重大仇怨,但一来邪正异道,二来又恐他泄漏了自己行踪,便要将他打死。

  柯镇恶当时言道,他务须赴湖州府菱湖镇一行,事毕之后,自当回来领死,四人若能容他多活数日,他愿在菱湖镇取得桃花岛的痒伤至宝九花玉露丸为酬。四人伤腿之后,每逢阴雨,便自酸痛难熬,听柯镇恶说能赠以灵药,于是要他发下重誓,决不吐露四人的行藏,亦不相邀帮手前来助拳,这才约定日子,在嘉兴王铁枪庙中重会。

  沙通天叙毕往事,说道:「杨公子,令尊在日,咱们都是他府中上客。直至他老人家逝世,咱们丝毫没对不起他之处,望你念在昔日之情,放咱们去吧。」数十年之前,沙通天、彭连虎诸人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脚色,纵然刀剑加颈,斧铖临身,亦决不肯丝毫示弱,但自被长期幽禁、断腿伤目之后,心灵气沮,豪气尽消,竟向杨过哀哀求告起来。

  杨过哼了一声,并不理会,向柯镇恶道:「你到菱湖镇去,可是去见程英、陆无双姊妹么?却是为了何事?」柯镇恶仰天长笑,说道:「事到如今,我飞天蝙蝠早没把自己这条老命放在心上,便是在年青力壮之时,柯镇恶几时又畏惧于人了?你武功再高也只能吓得倒贪生怕死之辈,难道江南七怪是受人逼供的么?」杨过见他正气凛然,不自禁的暗暗起敬,道:「柯老公公,是我杨过的不是,只因你言语中毁及先父,这才得罪。柯老公公名扬四海,杨过自幼钦服,从来不敢无礼。」柯镇恶道:「这才像句话。我瞧你人品不错,又在襄阳立下大功,才当你是一号人物。倘若与你父亲一般,便是跟我多说一句话,也算是污辱了我。」

  杨过胸间怒气又增,大声道:「我爹爹到底做错了何事,你且说个明白。」要知杨过所交游的人中,知悉他父亲杨康往事的,原亦不少,只是谁都不愿直言其短,触犯于他,便逢杨过问起,也只拣些不相干的事说说。柯镇恶自来嫉恶如仇,生性梗直异常,那理会杨过是否见怪,当下原原本本,将杨康和郭靖的事迹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又说到杨康和欧阳锋如何害死江南七怪中的五怪,如何在这铁枪庙中掌击黄蓉,终于自取其死,最后道:

  「当晚经过,这几位都是亲眼目睹。沙通天彭连虎,你两位且说说,柯老头可是有一句虚言?」

  他最后这句话声说得甚响,惊起了高塔上数十只乌鸦,盘旋空际,呀呀而鸣。沙通天叹道:「那一年晚上,也是有这许多乌鸦……我手上给杨公子抓了一把,若不是彭兄弟见机得快,将我这手斩去,那能活到今日?」

  杨过抱头坐地,悲愤难言,想不到自己生身之父,竟是如此奸恶,自己名气再响,也难洗生父之羞。神殿上六人均自不作一声,唯听得高塔上乌鸦鸣声不绝。

  过了良久,柯镇恶道:「杨公子,你在襄阳立此大功,你父亲便有千般不是,也都掩盖了。他在九泉之下,自也欢喜你能为父补过,我曾听我二弟朱聪言道,夏禹是大圣人,可是夏禹的父亲是个恶人。」

  杨过凝思自识得郭靖夫妇以来种种情事,暗想黄蓉所以对自己始终提防顾忌,过去许多误会别扭,皆是由斯种因,若无父亲,已身自何而来?但自己无数烦恼,也实由父亲而起,不禁深深叹了一口长气,问柯镇恶道:「柯老公公,程陆两位可都安好么?」

  柯镇恶道:「她们听说你火烧南阳粮草,尽歼蒙古军先锋,喜欢得了不得,细细问你的详情,又问起小龙女的消息,她两姊妹都是十分挂怀。」杨过幽幽的道:「这两位义妹,我也有十六年没见了。」他突然转过身来,向沙通天喝道:「柯老公公答应把性命交给你们,他老人家向来言出必践,从不失信于人,现下你们快动手,待你们杀了他,我再杀你们这四个狗才,给他老人家报仇。」沙通天和彭连虎等面面相觑,呆了半晌,沙通天道:「杨大侠,咱们无知,冒犯了柯老侠的虎威,望你两位大人不记小人之过。」杨过道:

  「那你们记好,这是你们自己不守信约,不肯要柯老公公的性命。」沙通天道:「是,是。柯老侠大信大义,咱们向来是十分钦佩的。」杨过道:「那快快给我走吧。下次休要再撞在我手里。」沙通天等四人犹如遇了大赦,一齐躬身行礼,退出庙去。

  杨过如此救柯镇恶性命,却又十分顾全他的面子,柯镇恶自是感激。两人踢开殿上泥块,坐下地来。柯镇恶道:「我到菱湖镇去,那是为了郭二姑娘。」杨过微微一惊,道:

  「这小姑娘怎么了?」柯镇恶道:「郭靖那两个宝贝女儿,各有各的淘气,真是叫人头痛难当。也不知道为了什么,郭襄这小娃儿忽然不声不响的离了襄阳,不知去向,可教她父母好生着急,连派了两批人寻访出去,都是音讯全无。我老瞎子在襄阳反正也出不了力,于是也出来找她。东西北三方都有人去了,我只熟悉江南风土人情,便到江南来。」

  杨过道:「可得到甚么讯息么?」柯镇恶道:「日前我在临安郊外,偷听到两个蒙古使臣的说话,说道襄阳郭大侠的小女儿已被擒到蒙古军中……」杨过叫道:「啊哟!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柯镇恶道:「蒙古两路大军南北夹攻襄阳,朝廷的当国大臣还在妄想议和。这两个蒙古使臣是欺骗我大宋君臣来的,官阶可是不小,他二人肆无忌惮的用蒙古话议论,偏生我柯老蝙蝠曾在蒙古十多年,听了个明明白白。」杨过惊道:「如此说来,这事确非虚假了?」柯镇恶道:「是啊!我一怒之下,每个蒙古使臣送了枚毒蒺藜,随即要赶回襄阳报信,岂知遇上了这四个恶鬼截道。我想老头儿不论那一日归天都不打紧,郭二姑娘的讯息却不能不报,这才求他们宽限数天,就近到菱湖镇去说给程英、陆无双两位姑娘知道。程陆两位得讯后当即北上,老头儿则依约前来送死。想不到柯老儿守了信约,四个恶鬼却言而无信,事到临头居然不敢下手,哈哈,哈哈!」

  杨过沉吟半晌,道:「柯老公公可曾听那两个蒙古使臣说起,郭二姑娘如何被擒?可有性命之险?」柯镇恶道:「这个我可不知了。」杨过道:「此事急如星火,晚辈这便赶去,尽力相救,柯老公公缓缓而来吧。」柯镇恶自在襄阳见他干下这等大事,甚服其能,说:「有你赶去下手,我可放心了,老杇在襄阳静候好音。」杨过道:「柯老公公,晚辈拜托你一件事,请你替先父立过一块墓碑,碑上便书:『先父杨府君康之墓,不肖子杨过谨立』。「柯镇恶一怔,随即会意,说道:「不错,不错!你原是不肖令尊,你之不肖,远胜于旁人之肖了。老柯定尚尊办。」杨过下拜叩谢,掉首北行。

  杨过回到嘉兴府,买了两匹好马,径投南阳而来,一路上不住换马,丝毫不敢耽搁,不一日已近蒙古军营。原来蒙古皇帝南征襄阳,在新野、邓州两处莫名其妙的吃了个大败仗,一时不明宋军虚实,是以大军在南阳以北安寨立营,按兵不动,双方未曾开仗。但见旌旗招展,刀枪耀日,纵目望去,一座营帐接着一座,不见尽头。

  杨过等到晚间,闯入大营查探,但见四下里刁斗森严,号令整肃,果然是非同小可,御营周围,更是密密层层的布满了长矛大戟,防守得铁桶相似。杨过虽具一身武功,但知大营中勇士无数,自来好汉敌不过人多,倒也不敢稍露形迹。踏访了大半夜,只查得东大营一处。次日再查南大营。后日查探西大营,一连四晚,将东南西北四座大营尽数踏遍了,竟没听到关及郭襄的丝毫消息。杨过在遍营中擒到一名参谋,逼问之下,那参谋据实而言,说道从没听到擒获襄阳郭大侠之女这回事。

  杨过放心不下,查了数日,这才确知郭襄不在蒙古军中,心想:「瞧来郭伯伯已将她救了回去,又或许那两个使臣误听人言,传闻不实。」眼见春暖花开,小龙女十六年之约将届,于是纵骑向北,往绝情谷而去。

  那日郭襄见金轮法王猛下毒手,打死了长须鬼和大头鬼二人,心中伤痛,自知难脱他的魔掌,昂首说道:「你快打死我啊,还等甚么?」金轮法王笑道:「要打死你还不容易?今天杀了两个人,已经够了,过几天拣个好日子,再拿你开刀,快乖乖跟我走吧。」郭襄心想这时与他相抗,徒然自取其辱,且跟他去,俟机再谋脱身之计,于是翻身上马,缓缓而行。

  法王心中大乐,暗想:「皇上与皇帝千方百计要取郭靖性命,始终未能如愿,今日擒获了他的爱女,以此挟制,不怕他不俯首听命。比之一剑将他刺死,犹胜一筹,便算郭靖当真倔强不服,咱们在城下慢慢折磨这个姑娘,教他心痛如割,神不守舍,那时大军一鼓攻城,焉能不胜?」

  行到天色晚了,胡乱在道旁找一家人家歇宿。屋中住户早已逃光,空空荡荡,唯余四壁。法王取出干粮,分些与郭襄吃了,命郭襄在厢房安睡,自己盘膝坐在堂上用功。

  郭襄翻来覆去,那里能睡得着?挨到半夜,悄悄到堂前一望,只见法王靠在墙壁上,鼻息沉酣,已然睡去。郭襄大喜,轻轻越窗而出,将包袱布撕成四块,缚在马脚之上,然后牵了马缰,放轻脚步,一步步走去,直到离屋约摸半里,回头不见法王追来,这才上马疾驰。她想法王醒来发觉自己逃走,料定必回襄阳,自会向南追去,我偏朝西北方奔跑,他轻功再好,也追不上我。她一口气驰了一个多时辰,坐骑脚力不济,这才按辔缓行,一路上时时回头而望,始终不见法王追到,到天色大明时,算来已驰出六七十里,心中大为宽慰。

  这时她走的是一条山边小径,渐渐上岭,越走越高,转过一个山坳,忽听得前面鼻息如雷,一个人横卧在路中打鼾。郭襄一看,这一惊险些儿从马背摔将下来,原来路中心卧着那人光头黄袍,正是金轮法王,也不知他如何竟抢在前面,郭襄勒转马头,疾下山坡,回首一望,见法王兀自高卧,并不起身追赶。这一次她不再循路而行,向着东南方落荒而逃,奔了一顿饭时分,只见前面大树上一人双足钩住树干,倒吊着身子,向她嘻嘻而笑,却不是法王是谁?郭襄不惊反怒,喝道:「你要拦阻,便即拦阻,如何这般戏耍姑娘?」

  纵马向前急冲,奔到近处,刷的一鞭向他脸上击下。

  (第二十六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