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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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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七:恩恩怨怨周伯通嘻嘻一笑,心想「无中生有」这拳招之名,真是又怪又有趣,亏这小子想得出来,于是猱身又上,但见杨过手臂下垂,绝无半点防御姿式,待得周伯通拳招攻到近肉寸许,突然间手足齐动,左掌右袖、双足头锤连得胸背腰腹,无一不足以伤敌。周伯通虽然早已防到他必有绝招,却也没料到他竟会全身发动攻势,瞬息之间,十余种招数一齐攻到,说来「无中生有」只是一招,其实中间实蕴十余招变式后着,饶是周伯通武学深湛,也闹了个手忙脚乱。他左臂本来下垂不用,这时不得不举起招架,竭尽全力,才抵挡了这一路掌法,说到还招,竟是不能的了。郭襄叫道:「周老爷子,你两双手齐用也不够,最好是多生一只手。」周伯通也不以为忤,笑道:「小女娃子,你叫我三只手么?」

  杨过见他将自己突起而攻的招式一一化解,无一不是妙到巅亮,不禁暗暗叹服,叫道:「下一招更加厉害,叫做『拖泥带水』!」周伯通和郭襄齐声发笑,喝采道:「好名目!」杨过道:「且慢叫好!看招!」右手云袖飘动,宛如流水,左掌却重滞之极,便似带着几千斤的泥沙一般。周伯通当年曾听师兄王重阳说起黄药师所擅的一路五行拳法,掌力之中暗合五行,此时杨过右袖是北方癸水之象,左掌是中央戊土之象,轻灵沉猛,兼而有之,于是不敢怠慢,左手使「空明拳」中的一招「大伏魔拳」,以轻灵对轻灵,以浑厚对浑厚,两人同时一声呼喝,各自退出数步。

  这四掌一过,一老一少,都是暗自佩服对方,杨过心想:「自练成这黯然销魂掌法以来,所遇强敌当以此翁为最,若要胜他,委实不易。倘欲真分胜负,非以内力比拼不可,那时不是一死一伤,便如洪七公与我义父欧阳锋比武那般,闹一个同归于尽,却又何苦?

  」于是收起狂傲之气,一躬到地,说道:「周老前辈,佩服佩服,晚辈甘拜下风。」转头向郭襄道:「小妹子,周老前辈是请不动的了,咱们走吧!」

  周伯通忙道:「且慢,且慢!你说这路什么黯然掌共有一十七路,尚有十三路未施啊?怎地便走了?」杨过道:「咱们无怨无仇,何必性命相拼?晚辈认输便是。」周伯通连连摇手道:「不对,不对!你没有输,我也没有嬴,你要出这百花谷,除非把一十七路掌法使全了。」原来周伯通听杨过叫出四路掌法,什么「心惊肉跳」、「杞人忧天」、「无中生有」、「拖泥带水」,名目既趣,掌法更怪,便是常人也欲一窥究竟,何况周伯通一来好武,二来好奇,非得尽见全豹不可。杨过道:「咦,这可好笑了。我既请不动你,那便拍手便走,难道连请客的也得留下吗?」周伯通央求道:「好兄弟,你余下那一十三招掌法,我怎猜想得到。请你大发善心,做做好事,说给我听了,你要学什么功夫,我都教你便是。」

  杨过心里一动,说道:「你要学我这掌法,丝毫不难。我也不用你教武功,只是你学了之后,须得随我走一遭,去见一见那位瑛姑。」周伯通悉眉苦脸,说道:「你便是杀的头,我也不去见她。」杨过道:「既是如此,晚辈告辞。」周伯通双掌一错,纵身拦住去路,跟着呼的一拳打出,陪笑道:「好兄弟,你便施展下一招吧!」杨过举掌格开,使的却是全真派武功。周伯通连变拳法,杨过始终以全真派掌法和九阴真经中所载武功抵敌。

  那「九阴真经」乃是天下武学的总纲,所有正规武功,可说无所不包,杨过以强劲内力一加运使,不论老顽童如何变招,总是攻他不下。

  杨过要将周伯通击败,原非易易,但只求自保,老顽童却也奈何他不得。不论周伯通如何故露破绽,如何假意示弱,杨过终不上当,那「黯然销魂掌」中新的招式再不显示,偶而却又将「心惊肉跳」、「杞人忧天」、「无中生有」、「拖泥带水」这四招略加变化,使将出来,更令周伯通心痒难搔。两人激斗将近半个时辰,周伯通究竟年老,气血已衰,渐渐中力不如初斗之时,他知再难诱逼杨过使出黯然销魂掌来,双掌一吐,身子借力向后跃出,说道:「罢了,罢了!我向你磕八个响头,叫你一声师傅,你总肯教我了吧!」

  杨过暗暗好笑,心想世间竟有此好武成癖之人,说道:「这个那里敢当?那黯然销魂掌余下一十三招的名目,我可说与你知。」周伯通大喜,连声叫:「好兄弟!」郭襄道:

  「大哥哥,他不肯跟咱们去,你别教他。」杨过却知这老顽童是个「武痴」,他听了一十三招的名目之后,更是无可抗拒,势须磨着自己演式,于是微微一笑,说道:「听个名目并不打紧。」周伯通忙道:「是啊,听听名目有什么要紧?」杨过坐在大树下的一块石上,说道:「周兄你请听了,那黯然销魂掌余下的一十三招,叫作:莫名其妙,若有所失,倒行逆施,隔靴搔痒,力不从心,行尸走肉,庸人自扰,文不对题……」说到这里,郭襄已是笑弯了腰,周伯通却是一本正经的喃喃记诵,只听杨过续道:「六神不安,穷途末路,面无人色,画饼充饥,想入非非!」

  这一十三招名称说将出来,只把老顽童听得如痴如狂,隔了良久,才道:「想那『面无人色』这一招,如何用以克敌制胜?」杨过道:「这虽是一招,其实中间变化多端,脸上喜怒哀乐,怪状百出,敌人一见,登时心神难以自制,我喜敌喜,我忧敌忧,终至听命于我。此乃无声无影的胜敌之法,比之以长啸尖叫镇慑敌人又是高出一筹。」周伯信道:

  「这是从九阴真经的慑心大法中变化出来的么?」周伯信道:「正是!」周伯信道:「那么『倒行逆施』呢?」杨过突然头下脚上,倒过身子,拍出一掌,说道:「这是『倒行逆施』的三十七种变化之一。」周伯通点头道:「那是源自西毒欧阳锋的武功了。」杨过站直身子,道:「不错,不过我这掌法逆中有正,正反相合,自相矛盾,不能自圆其说。」

  周伯通想了片刻,不明其中之理,问道:「那是什么?」杨过道:「此中详情,可不足为外人道了。」周伯通「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心知再问下去,杨过是决计不肯再说的了。

  郭襄在一旁瞧着,见他搔耳摸腮,神情惶急,不由得生了怜悯之心,走到他的身边,低声道:「周老爷子,到底你为什么定然不肯去见瑛姑?咱们一齐想个法儿,求大哥哥把这套掌法教你,好不好?」

  周伯通叹了一口长气,说道:「这是我少年时的胡涂事,说出来实在难以为情。」郭襄道:「怕什么啊?你说了出来,比藏在心中还舒服些。我跟你说,我做错了事,爹爹妈妈问起,我从不隐瞒,给爹妈责骂一场,也就完了,否则撒个谎儿骗了过去,自己反而蹩得难过。这一次我悄悄出来,爹妈知道了一定要生气,可是已经出来了,我也不会瞒着不说。」周伯通见她脸上一派天真无邪的神色,又望了望杨过,说道:「好,我把少年时的胡涂事跟你说了,你可不许笑话。」郭襄说道:「谁笑话你了?」拉着他的手,亲亲热热的挨在他身旁,道:「你就当是说旁人的事,要不然就当是说个故事。待会儿,我也说一件我做过的坏事给你听。」

  周伯通瞧着她文秀的小脸,笑道:「你也做过坏事么?」郭襄道:「自然,你以为我不会做。」周伯信道:「好,那你说一件给我听听。」郭襄道:「岂止一件,连十件八件也有。嗯,有一个军士在城头守夜睡着了,爹爹叫人绑了,说要斩首示众,我见他可怜,半夜里悄悄将他放了。爹爹很是生气,我招了出来,爹爹将我打了一顿。又有一次,一个穷家女孩子羡慕我妈妈腕上的金钏儿好看,我就偷了送给她,妈妈找来找去找不着,我肚里暗暗好笑,可没说出来。因为说了出来之后,妈妈不在乎,姊姊却会去向那女孩子要回来。」

  周伯通叹了口气,道:「这些事情比起我那件来,可都算不了什么。」于是将他如何随师兄王重阳赴大理拜会段皇爷,如何刘贵妃随他学习武艺,如何两人做下了胡涂之事,如何刘贵妃向他追踪痴缠,他又如何回避不见,段皇爷如何一怒而舍弃皇位,出家为僧之事,一五一十的都向郭襄和杨过说了。郭襄怔怔的听着,直到周伯通说完,眼见他满脸愧容,便问:「那段皇爷除了刘贵妃外,还有几位妃子?」周伯信道:「他虽不如大宋天子那么后宫三千,但三宫六院,数十位后妃总是有的。」郭襄道:「照啊!他有数十位后妃,你连一位夫人也没有,他顾全朋友之义,该将刘贵妃送了你才是啊。」杨过向她点了点头,心道:「这小姑娘不拘于世俗礼法之见,出言深获我心。」周伯信道:「他当时虽然也有此言,但刘贵妃是他极心爱之人,他为此连皇帝也不做而去做和尚,可见我实是对不起他之极了。」

  杨过突然插口道:「一灯大师所以出家,是为了对你不起,不是你对他不起,难道你不知道么?」周伯通奇道:「他有什么对我不起?」杨过道:「只为旁人害你儿子,他忍心见死不救。」周伯通数十年来,始终不知瑛姑曾和他生有一子,一听杨过之言,不由得大奇,忙问:「什么我的儿子?」杨过道:「我所知亦不详尽,只是听一灯大师这般说。

  」于是转述了一灯在黑龙潭畔所说的言语。

  周伯通猛然听说自己生过一个儿子,宛似五雷轰顶,不禁惊得呆了,半晌做声不得,心中一时悲,一时喜,想起瑛姑数十年来的含辛茹苦,更是大起怜惜歉仄之情。杨过见他如此,心想:「这位前辈亦是性情中人,正是我辈,我又何惜那一十七招黯然销魂掌?」

  于是说道:「周老前辈,我将全套掌法,一一演与你瞧吧,不到之处,尚请指点。」当下将一十七路掌法,口讲手比,从头至尾演了出来,只是「面无人色」那一招,因他脸上戴了人皮面具,未予显示,但周伯通熟知九阴真经,杨过一说其中变化,周伯通即能心领神会。反是「六神不安」、「穷途末路」各招,他却悟不到其中的要旨。

  杨过反复讲了几遍,周伯通总是不懂。杨过叹道:「周老前辈,十五年前,内子和我分手,晚辈想思良苦,心有所感,方有这套掌法之创。老前辈无牵无挂,快乐逍遥,自是无法领悟其中忧心如焚的滋味。」周伯信道:「啊,你夫人为何和你分手?她人又美,心地又好,你钟情相思,原也怪你不得。」杨过不愿再提小龙女被郭芙毒针误伤之事,只简略说她中毒难愈,被南海神尼救去,须隔十六年衣得相见,随后叙述自己夜夜不寐,虔诚祷祝她平安归来,最后说道:「我只盼能再见她一面,便是要我身受千刀万剐之苦,也是心甘情愿。」郭襄从不知思念之深,竟有如斯苦法,不由得怔怔的流下两行情泪,握着杨过的手,柔声道:「老天爷保佑,你终能再和他相见。」

  杨过自和小龙女分别以来,今日第一次听到别人这般真心诚意的安慰,心中大是感激,一言之恩,自此终身不忘,当下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向周伯通行了一礼,说道:「周老前辈告辞了!」和郭襄并肩自来路出去。郭襄行出数步,回头向周伯信道:「周老前辈,我大哥哥这般思念他的夫人,你的瑛姑亦这般思念于你。你始终不肯和她相见,于心何忍?」周伯通一惊,脸色大变。杨过低声道:「小妹子,不要再说了。人各有志,多言无益。」两人一鵰自来路缓缓而回。

  郭襄道:「大哥哥,我若问你夫人的事,你不会伤心吧?」杨过道:「不会的,反正没过几个月,我便可和她相见了。」郭襄道:「你怎么跟她识得的?」杨过于是将自己的幼时怎样孤苦伶仃,怎么在重阳宫学艺、受师傅及同门的欺侮,怎样逃入古墓、为小龙女收容,怎样日久情生,怎样历尽艰辛方得结成夫妇等情,细细对郭襄说了。郭襄默默的听着,对杨过用情之专且深,大有所感,终于又说了一句:「但愿老天爷保佑,你终能和她平平安安的重会。」杨过道:「多谢你,小妹子,我永远记得你这番好心。日后见了我妻子,我也会告诉她。」郭襄道:「我每年生日,妈妈和我烧香拜天,妈妈总是叫我暗中说三个心愿,我常常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今年生日时我早就想好了,我会说盼望大哥哥和他美貌贤慧的夫人早早团聚。」杨过道:「还有两个心愿呢?」郭襄微笑道:「我可不能跟你说。」

  便在此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大呼:「杨兄弟,等我一等!杨兄弟,等我一等。」听声音正是周伯通。杨过大喜,回过身来,只见周伯通如飞赶至,叫道:「杨兄弟,我想过啦,望你快带我去见瑛姑。」郭襄喜道:「那才是呢,你不知人家想你多苦。」周伯信道:

  「你们走后,我想着杨兄弟的话,越想越不是味儿。倘若我不去见一见她,我这一生别想再睡得着,因为我有一句话要亲口问她。」杨过和郭襄见此行不虚,都是十分欢喜。

  依着周伯通的性子,立时便要去和瑛姑相见,但其时天色已晚,郭襄星眼困饧,大见倦色,于是三人一鵰,在树林中倚树而睡。次日清晨再行,未过已时,已来到黑龙潭边。

  瑛姑和一灯见杨过果真将周伯通请来,实是喜出望外。瑛姑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周伯通走到瑛姑身前,大声道:「瑛姑,咱们所生的孩儿,头顶心是一个旋儿呢,还是两个旋儿?」瑛姑一呆,万没想到少年时和他分手,暮年重会,他问口便问这样不相干的一句话,于是答道:「是两个旋儿。」周伯通喜道:「好,那像我,真是个聪明娃儿。」跟着叹了口气,道:「可惜死了,可惜死了!」瑛姑心中悲喜交集,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周伯通用力拍她背脊,大声安慰道:「别哭,别哭!」又向一灯道:「段皇爷,我诱你妻子,你不肯救我儿子,大家扯个直,前事不咎,都不用提了。」一灯指着躺在地下的慈恩道:「这是杀你儿子的凶手,你一掌打死他吧!」周伯信道:「瑛姑,你来下手!」

  瑛姑向慈恩望了一眼,低声道:「若不是他,我此生再不能和你相见,何况人死不能复生,且尽今日之欢,昔年怨苦,都忘了他吧!」周伯信道:「这话也说得是,咱们便饶了他啦!」慈恩伤势极重,全仗一口真气维系,此时听周伯通和瑛姑都说宽恕他杀子之仇,心中大慰,再无挂怀之事,向一灯道:「多谢师傅成全!」又向杨过道:「多谢施主辛苦。」双目一闭,就此逝去。

  一灯大师口诵佛号,合什躬身,说道:「慈恩慈恩,你我名虽师徒,实乃良友,相交数十载,攻过切磋,无日或离,今日你往生极乐,老衲既喜且悲。」当下与杨过、郭襄一齐动手,将慈恩就地葬了。周伯通和瑛姑四目对视,千言万语,真不知从可说起。杨过瞧着慈恩的新坟,不自禁又想起了那日在雪谷木屋之中,他与小龙女燕尔新婚,初遇慈恩发疯的种种情景,这一位以铁掌轻功驰名江湖的一代武学大师,终以默默归于黄土,心中不胜感慨。

  瑛姑从怀中提出两只灵狐,说道:「杨公子,大德深重,老妇人愧无以报,这两只畜生便请持去吧。」杨过接过一只,谢道:「蒙赐一头,已领盛情。」一灯忽道:「杨公子,你两只灵狐都取了去,但不必伤害牠们性命,只须割开灵狐腿上血脉,每日取血一小杯,两狐轮流割血,共服二杯,令友纵有多大的内伤也能痊愈。」杨过和瑛姑一齐大喜,说道:「能保得灵狐性命,那是再好不过。」当下杨过提了灵狐,向一灯、周伯通、瑛姑拜别。瑛姑道:「你取完狐血之后,就地放了,两只小畜生自能归来。」周伯通突然插口道:「段皇爷,瑛姑,你们一齐到我百花谷盘桓几日。杨兄弟,你治了令友之后,和你小妹子也一齐来玩玩。」杨过笑道:「其时若无俗事牵绊,自当来向三位前辈请聆教益。」说着躬身施礼而别。两头灵狐光溜溜的小眼望着瑛姑,啾啾而鸣,哀求乞怜。瑛姑喝道:「杨公子会饶了你们性命,吵些什么?」郭襄伸手抚摸狐头,微笑安慰。

  杨过促使周伯通和瑛姑团聚,令慈恩安心而死,又取得灵狐,无意间连做三件好事,自是十分高兴,和郭襄、神鵰一齐回到万兽山庄。史氏兄弟见杨过连得两头灵狐,喜感无已,当即割破狐腿取血,史叔刚服后,自行运功疗伤。是晚万兽山庄大排筵席,公推杨过上座,席上所陈,尽是狮吻虎腿、态掌象鼻,种种珍异兽肉,旁人一生从未尝得一味的,这一晚筵席中却有数十种之多。席旁放了一只大盒,盛满山珍,供神鵰享用。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对杨过也不再说什么感恩戴德之言,各人心中明白,自己性命乃杨过所赐,日后不论他有什么差遣,万死不辞,当晚各人高谈阔论,说的都是江湖上的奇闻轶事。郭襄自和杨过相见以来,一直兴高采烈,但这时却默默无言,静听各人的说话。杨过偶尔向她望了一眼,但见她脸上似乎微带困色,只道这小姑娘连日奔波劳碌,不免疲倦,当下也不以为意。他那想到郭襄因分手在即,良会无多,因而悄悄发愁。

  喝了几巡酒,突然间外面树林中一只猿猴高声啼了起来,跟着此应彼和,数十只猿猴一齐啼鸣。史氏兄弟微微变色,史孟捷道:「杨大侠和西山诸兄且请安坐,小弟出去瞧瞧。」说着匆匆出厅。各人均知林中来了外敌,但眼前有这许多好手聚集,再强的敌人也不足惧。大头鬼道:「最好是那霍都王子到来,大伙儿跟他斗斗,也好让史三哥出了这口恶气……」话犹未了,只听得史孟捷在厅外喝道:「那那一位夜临敝庄?且请止步!」跟着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有没一个大头矮子在这屋里?我要问他,把我妹子带到那里去了?

  」郭襄听得姊姊寻了前来,又惊又喜,一瞥眼,只见杨过双眼精光闪烁,神情特异,心中暗暗奇怪,喉咙那一声「姊姊」,到了嘴边却没再呼出来。

  只听史孟捷怒道:「你这姑娘好生无礼,怎地不答我的问话,擅自乱闯?」又听郭芙喝道:「让开!」接着当当两响,兵刃相交,显是郭芙硬要闯进,史孟捷却在外拦住,两人动起手来。

  杨过自在绝情谷中,和郭芙一别,十余年未见,这时蓦地里听到她的声音,不由得百感交集,但听得厅外兵刃相交之声渐渐远去,似是史孟捷已将郭芙引开。大头鬼道:「她是冲着我而来,我去会会。」说着奔出厅去,跟着史季强和樊一翁也跟了出去。

  郭襄站起身来,说道:「大哥哥,我姊姊找我来啦,我得走了。」杨过一惊,道:「那……那是你姊姊么?」郭襄道:「是啊,我想见见神鵰大侠,那位大头鬼叔叔便带我来见你。我……我……很喜欢……」她话没说完,头一低便奔了出去。杨过见她一滴泪水落在酒杯之中,心想:「她深夜前来寻我,必有要事,怎地一句话不说便去了?瞧她满怀心事,我可不能不管。」当下飘身离厅,追了出去,只见她背影正没入林中,于是身形一晃,三个起伏,已赶到她的身后,说道:「小妹子,你有何为难之事但说不妨。」郭襄微笑道:「没有啊,我没有为难之事。」淡淡的月光正照在她雪白秀美的脸上,杨过看得清楚,她眼中兀自含着一泓清泪,于是柔声道:「原来你是郭大侠和郭夫人的姑娘,是你姊姊欺侮你吗?」他想郭靖、黄蓉名满天下,威震当世,他们的女儿决无解不了的难事,多半是郭芙横行霸道,欺侮了这个小妹妹。

  郭襄强笑道:「我姊姊便是欺侮我,我也不怕她。她骂我,我便跟他斗嘴,反正她也不敢打我。」杨过道:「那你前来找我,为了何事?但说不妨。」郭襄道:「我在风陵渡口听人说起你的侠义事迹,心下好生生羡,甚想见你一面,除此别无他意。今晚饮宴之时,我想起『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心下郁郁,那知道筵席未散,我我却不得不走了。」说到这里,语言中竟是大为哽咽。

  杨过心头一震,想起她生下当日,自己便曾怀抱过她,后来和金轮法王,李莫愁等数番争夺,又曾捕缚母豹,喂她乳吃,其后携入古墓,养育多时,想不到此时重见,竟然已是如此一个亭玉立的少女!回思往事,在月光下不由得痴痴怔住。

  过了片刻,郭襄道:「大哥哥,我得走啦!我托你一件事。」杨过道:「你说吧。」

  郭襄道:「你夫人和你在什么时候相会啊?」杨过道:「是在今年冬天。」郭襄道:「你会到你夫人后,叫人带一个讯到襄阳给我,也好让我代你喜欢。」杨过大是感激,心想这小姑娘和郭芙虽是一母所生,性情却是大相径庭,问道:「你爹爹妈妈都安好吧?」郭襄道:「爹爹妈妈都好。」她心头突然涌起一念,道:「大哥哥,待你和夫人相会后,到襄阳咱们家来作客,好不好?我爹妈和你夫妇都是当世豪杰之士,自必意气投合,相见恨晚。」杨过道:「到时再说罢!小妹子,你我相会之事,最好别跟你姊姊说……嗯,最好也别跟你奓爹妈妈说起。」郭襄奇道:「为什么?」她忽地想当在风陵渡口夜说神鵰侠之时,姊姊对他颇有微词,说不定他们曾结有梁子,当即又道:「我不说便是。」

  杨过目不转瞬的瞧着他,脑海中却出现了十五年多以前,怀中所抱的那个婴儿的小脸,郭襄被他瞧着微微有点害羞,低下了头去。杨过胸中涌起了一股要保护她照顾她的心情,便似对待十多年前那个稚弱无助的婴儿一般,说道:「小妹子,你爹爹妈妈是当代大侠,人人都是十分敬重的,你有什么事,自也不用我来效劳。但世事多变,祸福难料,你若有不愿跟爹妈说的缓急之情,要什么帮手,尽管带个讯来,我杨过自会给你办得妥妥贴贴。」

  郭襄嫣然一笑,道:「你待我真好。姊姊常对人自称是郭大侠、郭夫人的女儿,我有时听得真为她害羞,爹爹妈妈虽然名望大,咱们也不能一天到晚挂在咀角上啊,我若对人家说,神鵰大侠是我的大哥哥,我姊姊便学不来。」这话虽一半是说笑,但以结识杨过而感自豪的心情,却是灼然可见。杨过微笑道:「令姊那里瞧得起我这种人?」他顿了一顿,屈指数着,说道:「你今年十六岁啦,嗯,到九月、十月……十月廿一,廿三,廿四…

  …你生日是十月廿四,是不是?」郭襄大是奇怪,大声叫了一下:「咦!」说道:「是啊,你怎知道?」杨过微笑不答,又道:「你生在襄阳,所以单名一个『襄』字,是不是?

  」郭襄道:「你什么都知道了,却装作不识得我。你一定是我爹爹的朋友。」杨过悠然神往,不答她的问话,仰起头说道:「十月廿四那一天,在襄阳城大战金轮法王,龙儿抱着那孩儿…」

  郭襄不懂他说些什么,隐隐听得树林中传来兵刃相交之声,有些焦急,生怕姊姊为史孟捷等所伤,说道:「大哥哥,我真的要走啦。」杨过喃喃的道:「十月廿四,十月廿四,真快,快要十六年了。」他忽地惊觉道:「啊,你要走了……嗯,到今年十月廿四,你要烧香祷祝,向上天求三个心愿。」她记起她曾说过,烧香求愿之时,将求上天保佑他和小龙女相会。郭襄道:「大哥哥将若是我向你也求三件事,你肯不肯答应?」

  杨过慨然道:「但教力之所及,无不从命。」于是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打开盒盖,拈了三枚小龙女平素所用的金针暗器,递给郭襄,说道:「我见此金针,如见着你面,你若不能亲自会我,托人持针传命,我也必给你办到。」郭襄道:「多谢你啦!」接过金针,道:「我先说第一个心愿。」当即将一枚金针还了杨过,道:「我要你取下面具,让我瞧瞧你的容貌。」杨过笑道:「这件事未免太过轻而易举,我因不愿多见旧人,是以戴了面具。你这么随随便便的使了一枚金针,岂不可惜?」要知古时侠士最重言诺,杨过既然亲口许下,再无翻悔,郭襄持了金针便是要他去干天大的难事,他也是义无反顾。郭襄道:「若你真面目也没见过,怎能算是识你?这可不算是小事。」杨过道:「好!」左手一起,揭下了脸上的面具。

  郭襄眼前登时现出一张瞿俊的美脸容,剑眉入鬓,凤眼生威,只是日常的戴着面具,脸色苍白,颇形憔悴,郭襄情不自禁,「啊」的一声叫。杨过道:「什么?」郭襄俏脸一红,低声道:「没什么。」心中却说:「想不到你生得这般俊。」

  她定一定神,又将第二枚金针递给杨过,说道:「我要说第二个心愿啦。」杨过微笑道:「你再过几年说,也还不迟,小女姑娘家,不懂事,尽说些孩子气的心愿。」并不伸手接针。郭襄却将金针塞在他的手,说道:「我这第二个心愿是今年十月廿四日,我生日那天,你到襄阳来见一见我,跟我说一会子话。」这心愿虽比第一个心愿费事些,可仍是孩子气极重。杨过笑道:「我答应了,这又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我只见你一人,你爹妈姊姊他们,我却不见。」郭襄笑道:「这自然由你。」她白嫩的纤手拈着第三枚金针,在月光下闪闪生辉,说道:「这第三个心愿嘛……」杨过微微摇头,心想:「我杨过岂是轻易许人的?小姑娘不知轻重,将我的许诺视作玩意。」只见她突然间脸上一阵红晕,笑道:

  「这第三个心愿,我现在还想不出,日后再跟你说。」说着转身窜入林中,叫着:「姊姊,姊姊!」奔向郭芙和史孟捷等人所斗之处。

  九八:襄阳城中郭襄循着兵刃碰击之声赶去,只见郭芙和史孟捷大头鬼两人斗得面酣,樊一翁和史季强按着兵器,在旁观战。郭襄叫道:「姊姊,我来啦,这几位都是好朋友。」

  郭芙在父母指点之下修习武功,丈夫耶律齐又是当代高手,日常切磋,比之十余年前自己不可同日而语,只是她心浮气躁,浅尝即止,不能痛下苦功钻研,因此父母丈夫都是武学名家,她自己却始终徘徊于二三流之间,这时双战史孟捷和大头鬼,虽勉强打了个平手,但时候再久,便后落于下风。正焦躁间,忽听得妹子呼叫,喝道:「妹妹快来!」史孟捷亲耳听得郭襄叫杨过为「大哥哥」,此刻郭芙又叫她为「妹妹」,不禁一惊,心道:

  「难道这女子是神鵰大侠的夫人还是姊妹?」硬生生将递出去的一招缩了回来,急向后跃。

  郭芙明知对方故意容让,但她打得心中恚怒,长剑猛地刺出,噗的一声,史孟捷胸口中剑。大头鬼吓了一跳,叫道:「喂,怎么……」郭芙长剑圈转,寒光闪处,大头鬼臂上又给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她心中得意,喝道:「要你知道姑奶奶的厉害!」郭襄大叫:

  「姊姊,我说这几位都是朋友。」郭芙怒道:「快跟我回去!谁识得你这些不三不四的猪朋狗友?」史孟捷胸口这一剑受伤竟自不轻,他身子晃了几晃,向前一扑而倒。郭襄纵身而上,弯腰将他扶起,问道:「史五哥,史五哥,你伤得怎样?」史孟捷伤口中鲜血喷将出来,溅得她衣上点点斑斑,郭襄急忙撕下衣襟,给他裹扎。郭芙提剑站在一旁,连连催促:「快走快走!回家后告诉爹爹妈妈去!」史孟捷见她小脸胀得通红,珠泪欲滴,强笑道:「好姑娘不用担心,我的伤死不了人!」史季强提着象鼻杵,猛喘大气,一时打不定主意,不知要和郭芙拼命呢,还是先救五弟之伤。

  突然之间,郭芙「啊」的一声惊呼,迎面只见两头猛虎悄悄没声的逼来,她转身欲避,却见左侧蹲着两头雄狮,瞧右边时,更有四只豹子,原来在这顷刻之间,史仲猛已率领群兽,将她团团围住。郭芙脸色惨白,几欲晕倒。忽听得树林中一人说道:「五弟,你的伤怎样?」史孟捷道:「还好!」那人道:「嗯,神鵰侠传令,让这两位姑娘走吧!」史季强忽哨了几声,群兽转过身子,隐入了长草之中。

  郭襄道:「史五哥,我代姊姊跟你陪个不是吧。」史孟捷的创口剧痛难当,苦笑道:

  「冲着神鵰大侠的金面,令姊便是杀了我,也没什么。」郭襄还待再说,郭芙一把拉住她手,喝道:「你还不回去?」用力一扯,牵着她奔出树林而去。

  史氏昆仲和西山一窟鬼都隐伏在侧,见她姊妹二人离去,一齐奔出,来瞧史孟捷和大头鬼之伤,各人七张八嘴,都说郭芙不该,只是各人不知她和杨过到底有何干系,言语之中倒是不敢无礼。史季强愤愤的道:「那小姑娘人这般好,她姊姊便这么强横,我五弟明明容让,她又不是不知道,居然还下毒手。这剑尖只要再下去两寸,五弟还活得成么?」

  大头鬼道:「咱们问神鵰侠去,这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在风陵渡口,她曾连说神鵰侠的不是,我瞧神鵰侠也未必会回护她。」

  只见大树后一人缓步而出,说道:「徼天之幸,史五哥的伤势还不甚重。这女子行事向来莽撞。我这条右臂,便是给她一剑斩去的。」众人一看,说话的正是杨过,无不愕然,怔怔的望着他,谁都说不出话来,人人均有满腹疑窦,一时却不敢发问。

  且说郭芙携同郭襄,回到风陵渡头,其时黄河已经解冻,姊弟三人,过河迤逦径归襄阳,一路上郭芙唠唠叨叨,不住口的责备郭襄,不该随着不相干之人到处乱闯,郭襄便装耳聋,给她个不瞅不睬,至于见到杨过之事,更是绝口不提。

  到得襄阳后,郭芙见了父母第一句话,便道:「爹,妈,妹妹在道上不听我话,闯下了好大的乱子。」郭靖吃了一惊,忙问端的。郭芙当下将郭襄在风陵渡随一个不相识的江湖豪客出外,两日两夜不归之事,加油添酱的说了。郭靖这日来正为军务紧急,忧心国事,甚是焦虑,听郭芙这么一说,怒气暗生,问道:「襄儿,姊姊的话没错吧?」郭襄嘻嘻一笑,道:「姊姊大惊小怪,我跟一个朋友去瞧瞧热闹,又有什么了不起啦!」郭靖皱眉道:「什么朋友?叫什么名字?」郭襄伸伸舌头,道:「啊哟,我可没问他名字,只知道他外号叫作『大头鬼』。」郭芙道:「似乎是什么『西山一窟鬼』中的人物。」郭靖也知道「西山一窟鬼」的名头,这一批人虽说不上恶行素着,却也不是正人君子,听说小女儿和这些人混迹,更是恼怒。但他向来沉稳,只是「嘿」的一声,不再言语了。黄蓉却将郭襄好好教训了好一场。

  当晚郭靖夫妇排设家宴,替郭芙、郭破虏接风洗尘,却不设郭襄的座位。耶律齐出言相劝岳父岳母。郭靖道:「女孩儿家若不严加管教,日后只有害了她自己。襄儿从小便古古怪怪,令人莫测高深,你为姊夫的,也得代我多操一番心才是呢。」耶律齐唯唯答应,不敢再说。原来郭靖夫妇惩于以往对郭芙太过溺爱之失,以致闯出许多祸来,对郭襄和郭破虏便反其道而行之,自幼即管束得极是严厉。郭破虏沉静庄重,大有父风,那也罢了,郭襄却是口中答应,心里一百二十个的不愿意。这晚听丫鬟言道,老爷太太排设家宴,故意不请二小姐,郭襄一怒,索性便不吃饭,一直饿了两天。到第三天上,黄蓉心疼不过,瞒着郭靖,亲自下厨烹调了六色精致小菜,又哄又说,才把这小女儿调弄得破涕为笑。黄蓉的烹调本事天下无双,她久已不动,这时一显身手,自教郭襄吃得眉花眼笑。但这么一来,夫妇俩教训女儿的一片心血,一番功夫,却又是付诸流水了。

  其时蒙古大军已攻下大理,还军北上,另一路兵马自北而南,两路大军预拟会师襄阳,一举而灭了大宋。这一次蒙古志在必得,北上的大军由皇帝忽必烈统率,南下大军竟是由蒙古皇帝蒙哥御驾亲征,精兵猛将,尽皆从龙而来,声势之大,实是前所未有。是时秋高气爽,草长马肥,而利于蒙古铁骑驰骤,蒙古大军尚未逼近,襄阳城中却已一夕数惊。

  临安大宋朝廷由奸臣丁大全当国,主昏臣奸,对此竟是不闻不问,襄阳告急的文书虽是雪片价飞来,但朝廷中君臣始终言道:蒙古鞑子攻襄阳数十年不下,这一次也必锻羽而归,吾辈尽可高枕无忧,何必庸人自扰?

  蒙古两路会攻襄阳之举,事先已筹划数年当蒙古军临云南大理,郭靖撤下英雄帖,遍请天下英雄,齐集襄阳,会商抗敌御侮大计,当日郭芙姊弟北上,便是为邀集北路豪杰而去,岂知蒙古军行神速,没多久便灭了大理(其时大理国主段兴智,为一灯大师之曾孙,号称『定天贤王』,年方稚幼,立后未及两年而亡,国亡时由武三通、朱子柳、泗水渔隐等救出)。因此各路英豪会集襄阳之际,蒙古大军也已渐渐迫近。英雄大宴会期定于十月十五,预定连开十日。这一日正是十三,距会期已不过两天,东南西北各路好汉,犹如百汇海,纷纷趋向襄阳。

  郭靖、黄蓉夫妇全神部署军务,将那接待宾客之事,都交给了鲁有脚和耶律齐。这一日朱子柳到了,泗水渔隐到了,武三通到了,武敦儒、修文兄弟随伴着耶律燕、完频萍到了,飞天蝙蝠柯镇恶到了,全真教的掌教真人李志常率领本教十六位第三代弟子到了,丐帮诸位长老和帮中七袋、八袋诸帮首一齐到了……一时襄阳城中高手如云,群贤聚会。许多平时绝少在江湖上露面的前辈英侠,因知这一次襄阳英雄宴关连着本朝气运,实非寻常,又仰慕郭靖夫妇仁义,凡是收到英雄帖的,十之八九都赶来赴会。

  十月十三日晚间,郭靖夫妇在私邸设下小宴,邀请朱子柳、武三通等十余位知交,一叙契阔。酒过三巡,丐帮帮主鲁有脚始终未至,众人只道他帮务粟六,不暇分身,也不以为意。各人欢呼畅饮,纵论十余年来武林间轶事异闻。耶律齐、郭芙夫妇伴着武氏兄弟等一班小友,另开一桌,席上猜枚赌饮,更是喧声盈耳。正热闹间,突然一名丐帮的八袋弟子匆匆进来,在黄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黄蓉脸色大变,霍地站起,颤声道:「有这等事?」众人吃了一惊,一齐转首瞧着她。只听黄蓉说道:「这里并无外人,你尽管说。到底此事因何而起?」众人见她说话之时目眶含泪,料知出了不幸之事,只听那八袋弟子说道:「今日午后,鲁帮主带同两名七袋弟子循例往城北巡查,那知直到申牌过后,仍未回转。弟子等放心不下,分批出去探视,竟在砚山脚下的羊太傅庙中,发见了鲁帮主的遗体…

  …」众人听到「遗体」两字,都不自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弟子说至这里,声音已是呜咽,盖鲁有脚武功虽不甚高,但仁信惠爱,甚得帮众的推戴。他接着说道:「那两名七袋弟子,也躺在帮主身畔,一人已然毙命,另一个身受重伤,尚未气绝,他说他三人在庙外遇到蒙古的霍都王子,帮主首先遭了暗算。两名七袋弟子和他拼命,都伤在他的掌下。」郭靖气的脸色惨白,只道:「嘿嘿,霍都,霍都!」他想若是早知有今日之事,当年在重阳宫中对他就不该手下留情。黄蓉道:「那霍都留下了什么语言没有?」那弟子道:「弟子不敢说。」黄蓉道:「有什么不敢说?他说教郭靖、黄蓉快快降了蒙古,否则便和这鲁有脚一般,是也不是?」那弟子道:「夫人明见。霍都那恶贼正是如此妄说。」

  当下众人纷纷离席,去瞧鲁有脚的遗体,只见他背心上中了一根精钢扇骨,胸口肋骨折断,显是霍都先以暗器在后偷袭得手,再运掌力将他打死。众人见后,尽皆悲愤。这时襄阳城中所聚丐帮弟子无虑千数,鲁有脚为奸人所害的讯息传将出去,城中处处皆有哀声。

  郭襄平日和鲁有脚极为交好,常常拉着他到荒地破庙之中喝酒,一老一小,举杯对酌,磨着他说些江湖上的奇事趣谈,一耗便是大半日,两人都引为乐事。那羊太傅庙离襄阳不远,也是郭襄和鲁有脚常到之处,她听说这位老朋友竟是在这庙中逝世,心中悲痛,当即打了一葫芦酒,提了一只菜篮,便和平时一般,奔到了庙中。其时将近子夜,郭襄放下两副杯筷,斟满了酒,说道:「鲁老伯,半个月之前,我还曾和你到这里对斟谈心,那想到英雄惨遭横祸,魂而有知,还请来享此一杯浊酒。」说着将对面一杯酒泼在地下,自己举杯一饮而尽,想到这位忘年之交从此永逝,不禁悲从中来,堕泪说道:「鲁老伯,我再跟你干一杯!」说着一杯酹地,自己又喝了一杯。

  郭襄酒量其实甚浅,只是她生性豁达,喜和江湖豪士为伍,也就跟着他们饮酒大言,这时两大杯酒一干,朱颜陀晕,已觉微微潮热。

  黑暗中忽见庙门外似有人影一闪,她又惊又喜,还道当真是鲁有脚的鬼魂到了,叫道:「是鲁老伯么?你英灵不昧,请来一会。」她一颗心虽然怦怦乱跳,却也甚想见见鲁有脚的鬼魂。却听一个人说:「你三更半夜在这里捣什么鬼?妈妈叫你快些回去。」一人从庙门外闪了进来,正是郭芙。

  郭襄好生失望,道:「我在招鲁老伯鬼魂相见,你这么一冲,他怎么还肯前来?姊姊,你先回去,我随后即来。」郭芙道:「又来瞎说八道了,你这个小脑袋中,装的尽是胡思乱想。鲁有脚的鬼魂为什么要来见你?」

  郭襄道:「他平日和我最好,何况我还答应跟他说一件心事,说好是在我生日那天告知他的。岂料他竟然等不到。」说到这里,不由得黯然神伤。

  郭芙道:「妈妈一转眼不见了你的人影,他捏指一算,料得到你是到了这里。你这小猴儿虽然调皮,可怎翻得出妈妈的手掌心?妈妈骂你越来越大胆了,说不定那霍都还躲在左近,你一个小娃儿,深夜里孤身到这里来,岂不危险?」

  郭襄叹了口气,道:「我记挂着鲁老伯,也就没想到危险了。好姊姊,你陪我在这里坐一会儿,说不定鲁老伯的鬼魂真会来和我见面。不过你别开口,吓走了他。」郭芙平时不大瞧得起鲁有脚,觉得他所以能做丐帮的帮主,全是靠着母亲扶持提拔,心想他的鬼魂当真便来,我也不怕。她又知这个小妹妹的脾气,她既要在此等待,除非爹娘亲来呵阻,否则自己是无论如何劝她不回去的,于是坐了下来,叹道:「二妹,你年纪越大,倒似越加的不懂事。你今年十六岁啦,再过得两三年,便要找婆家了,难道到了婆婆家里,也是这般疯疯癫癫的不成?」

  郭襄说道:「那有什么不同啊?你跟姊夫成了亲,还不是和从前做闺女那般自由自在?」郭芙道:「嘿!你怎么拿旁人和你姊夫相比?他是当今豪杰,识见处处高人一等,自不会拘束我。他这等文才武略,小一辈中,又有谁及得上他?你将来的丈夫能有他一半好,爹爹妈妈便已心满意足了。」郭襄听她说得傲慢,小嘴一扁,道:「姊夫自然是了不起,但我不相信世间就没及得上他的人。」郭芙道:「你不信,那便走着瞧吧!」郭襄道:

  「我便识得一人,比姊夫好上十倍。」郭芙大怒,道:「是谁?你倒说来听听。」郭襄道:「我为什么要说?我自己心中知道,那便是了。」郭芙冷笑道:「是朱三弟么?是王剑民么?」她说的几个都是少年英侠,郭襄不住摇头,道:「他们连姊夫也还及不上,怎说得好过他十倍?」

  郭芙道:「除非你说咱们外公啦、爹娘啦、朱大叔啦这些老前辈英雄。」郭襄说道:

  「不!我说的那人,年纪比姊夫还小,模样儿长得比姊夫还俊,他武功可比姊夫强得多啦,简直是天差地远,比也不能比……」她一面说,郭芙便「呸呸呸」的「呸」个不停。

  郭襄却不理会,续道:「你不肯相信,那也由得你,这个人为人又好,旁人有什么急难,不管他识与不识,总是尽力替人排解。」她说到后来,一张悄脸微抬起,竟是悠然神往。郭芙怒道:「你小脑瓜子儿里自己瞎想。好!鲁有脚死了之后,丐帮没了帮主,妈刚才说,乘着英雄大宴,群豪聚会,那便在会中推举。大伙儿比武决胜,举一位武艺最强之人出任帮主,以免帮中污衣派、净衣派两派纷争不休,你所说之人既然这么厉害,叫他来和你姊夫比一比啊,瞧是谁夺帮主之位。」

  郭襄「嘻」的一笑,道:「他未必便会希罕做这丐帮的帮主。」郭芙怒道:「你怎敢瞧不起帮主的职位?从前洪老公公做过,妈妈也做过,难道你连洪老公公和妈妈也敢瞧不起么?」郭襄道:「我几时说过瞧不起了?你知道我和鲁老伯是最要好的。」郭芙道:「好吧!你就叫你那大英雄来跟你姊夫比一比啊。这时当世好汉都聚会在襄阳,谁是英雄,谁是狗熊,只要一出手就分得明明白白。」郭襄道:「大姊,你说话就最爱缠夹不清,我又几时说过姊夫是狗熊来着?如果他是狗熊,你不也成了畜生?你我一母所生,我也没什么光彩。」郭芙听得笑又不是,气又不是,站起身来,道:「我没功夫跟你胡闹,你再不回去,别连我也一起挨骂。」郭襄牙尖齿利,最爱和大姊姊斗口,说道:「啊哟,你是嫁出去的姑奶奶,爹爹妈妈素来是最疼你的,又是未来的帮主夫人,谁有天大的胆子,敢来骂你?」

  郭芙听妹子称已为「未来的帮主夫人。」心中一乐,说道:「这许多英雄好汉,瞧出去眼也花了,你姊夫也未准成,可别把话先说得满了,教人家听见了笑话。」

  郭襄出神半晌,只见一轮银盘斜悬天边,将满未满,仅差一抹,叹道:「看来鲁老伯的鬼魂是不会来的了。大姊,何必就这么快便推帮主,让大伙儿心中多想念一下鲁老伯不好么?」郭芙道:「你这又是孩子话啦?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群龙无首,那怎么成?

  」郭襄道:「妈妈说那一天推选帮主?」郭芙道:「十五是英雄大宴的正日,最要紧的自是商议如何联络四海豪杰,共抗蒙古,这番商议少则五六天,多则八九天,待得推举丐帮的帮主,总得到廿三、四了吧。」郭襄「啊」的一声,郭芙道:「怎么?」郭襄道:「没什么?廿四恰好是我生日。你们推举帮主,这么一乱,妈妈再也没心思给我做生日了。」

  郭芙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娃儿做生日,又打什么紧了?怎么能拿来和推举帮主这等大事相比?说出来也不怕笑掉了人家牙齿。你啊,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你一个儿,才记得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郭襄胀红了脸,道:「爹爹便不记得,妈一定会记得。你说是小事,我却说不是小事。我满十六岁了,你知不知道?」郭芙更加好笑,讥讽道:「到那一天啊,襄阳城中几十位英雄好汉都来给咱们的郭二小姐祝寿,每个人都送你一份厚礼,因为咱们的郭二小姐满十六岁啦,不再是小娃儿,是大姑娘啦!哈哈,哈哈!」郭襄道:「旁人自然不理会,可是至少有一位大英雄记得我生日,他答应过来跟我见面的。」她说这几句话时,心中颇为自傲。

  郭芙道:「是什么大英雄?啊,是那位比你姊夫还要了得的少年英雄。我跟你说,第一,世上就没这么一号子人物,压根儿是你小脑袋里在胡思乱想。第二,就算真的有,他有多少大事要干,怎能赶来跟你这小娃儿祝寿?除非他是赴英雄大宴,这才到襄阳城来。

  」郭襄给姊姊激得几乎要哭了出来,顿足叫道:「他答应过记得的,他答应过记得的。他不来赴英雄宴,他也不来争帮主。」郭芙道:「他不是英雄,爹爹自不会送英雄帖给他,他便是想来赴英雄宴,可还大大的不够格呢。」郭襄摸出小手帕来,抹了抹眼泪,道:「既是这样,你们的英雄宴我也不到,你们推举帮主也好,新帮主荣任也好,恁他多热闹的大事,我一眼也不瞧。」郭芙冷笑道:「啊唷,郭小姐不到,英雄大宴还成什么局面啊?

  做丐帮的新帮主还有什么风光啊?那怎么少得了你呢?」郭襄伸手塞住耳朵,便向庙门奔出。

  突见黑影一闪,庙门口静静站着一个人,阻住了出路,郭襄一惊,急忙后跃,才不致和他撞了个满怀。月光下只见这人身材极高,面目黝黑,上身却是奇短,凝眼一看,原来这人两足折断,胁下撑着一对六尺来长的拐杖,一双裤脚管缝得甚长,晃晃荡荡的拖在地下,侏儒跴高蹻,成了巨人。郭芙惊道:「你是尼摩星?」

  那人正是尼摩星。这时蒙古皇帝御驾亲征,所有蒙古西域的勇士武人,尽皆扈驾南下,人人都盼在这役中一显身手,以搏功名荣宠。尼摩星双腿虽断,武功未失,经这十余年来苦练,双铁杖的造诣,只有更胜断腿之前。蒙古大军攻略而来,距襄阳尚有数百里之遥,但尼摩星等一干武士探谍,却已先抵襄阳城外。这一晚他原拟在羊太傅庙中歇宿,却在庙外听得了郭芙姊妹的对答,不由得大喜若狂,心想郭靖虽非襄阳城守主帅,但襄阳的得失,实系于此人,能将他两个爱女俘获了去,纵不能迫他降服,却也可扰乱他的心神,实是大大的一件奇功。他听郭芙认出自己,说道:「郭大姑娘眼力倒好,大家免伤和气,这就乖乖的随我去吧!」

  郭芙又惊又怒,心知此人武功厉害,自己姊妹齐上,决不是他的敌手,忍不住向郭襄怒视一眼,心道:「都是你闯出来的乱子,眼前的祸事不知如何收拾?」郭襄却向尼摩星道:「你的两只脚怎地如此奇怪?从前没断之时,也有这般长么?」尼摩星「哼」了一声,不去理她,向郭芙道:「你姊妹俩在前边走,可不用打逃跑的主意!」言语之中,竟是将她姊妹视作掌中之物。郭襄笑道:「你这人说话倒是奇怪,半夜三更的,你叫咱姊妹到那里去啊?」尼摩星怒道:「小娃儿不许多言,快跟我走。」他也怕襄阳城中有能人出来接应,不免功败垂成。郭芙低声道:「二妹,这黑矮子是蒙古的武士,功夫了得,我攻他左侧,你攻他右侧。」说着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向尼摩星腰间刺去。郭襄出城时没携兵刃,同时心想这人没了两腿,全凭双拐撑住,姊姊用剑刺他,教他如何抵敌?她心肠仁慈,反而叫道:「姊姊,这人可怜,别伤着了他!」

  那知她叫声未歇,尼摩星左杖支地,右杖横扫,当的一下,击在郭芙的剑上,黑暗中火花飞溅,郭芙的长剑险些儿便脱手飞出。郭芙手臂酸麻,胸口隐隐作疼,当下左手捏个剑诀,身随剑走,展开「越女剑法」,击刺攻拒,和尼摩星斗了起来。这「越女剑法」乃当年江南七怪中的韩小莹在蒙古传与郭靖,其后韩小莹不幸惨死,郭靖心感师恩,珍而重之的传给了郭芙、郭襄两个女儿。这剑法源远流长,变化精微,原是剑学中的一个大宗,若是由郭靖使将出来,自是雷霆生威,势不可当,但这时在郭芙手中,与尼摩星一较,因限于功力,不由得相形见绌。

  郭襄见尼摩星双杖父互使用,左杖击打则右杖支地,右杖击打则左杖支地,趋退敏捷,与身有双腿无异,而且因那铁杖甚长,他居高临下,一杖迎头砸击下来时更增威势,姊姊显然不敌,这时才骇急起来。其实尼摩星与郭芙的功力相差甚远,只因郭芙受父母两人之教,学的是当世最强最妙的武功,这才勉强支持了数十招,她只觉敌人铁杖上的压力愈来愈重,一股沉滞的黏力拖着她手中长剑,使得剑尖刺出去时歪歪斜斜。郭襄护姊心切,双掌一错,赤手空拳的便向尼摩星扑了过去。只听得尼摩星喝一声:「着!」左杖在地下一点,身子跃在半空,双杖齐出,迅捷无比,一杖点中了郭襄左肩,另一杖点中了郭芙胸口。郭襄身子一晃,连退数步。郭芙所中那一杖竟自不轻,她支持不住,腾的一声,坐倒在地。

  尼摩星起落飘忽,犹似鬼魅,既快且阴,铁杖微点,身子便已欺近郭芙之前,冷笑道:「我叫你乖乖的跟我走……」郭芙一跃而起,叫道:「二妹向庙后退走!」尼摩星大吃一惊,他铁杖明明点中了郭芙的「神藏穴」,怎地竟能仍然行动自若?他那知郭芙身上穿着黄蓉所给的软猬甲,还道她郭家家传的闭穴绝技,居然能不怕打穴。其实郭芙受他铁杖这么一点,虽然穴道未损,但一撞之下,亦已疼痛澈骨,再也不能灵动运剑。郭襄展开「落英掌法」,护住姊姊身后,叫道:「姊姊,你先走!」

  尼摩星呼的一杖击出,在郭芙身前直砸下去,离她鼻尖不逾三寸,情势甚是凶险,喝道:「谁也不许动!」郭襄怒道:「我先前还说你可怜,原来你这么横蛮可恶!」尼摩星哈哈笑道:「小娃儿,不吃点儿苦头,还不知爷爷的厉害。」只听得铁杖点地,笃笃笃而响,尼摩星面露狞笑,一步步的慢慢走向郭襄身前。郭襄一生之中,从未受过这等惊吓,眼见尼摩星狰狞丑陋,双目圆睁,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便似要扑上来在她颈中咬上几口一般,禁不住失声尖叫。

  忽然身后一人柔声说道:「别怕!用暗器打他。」当此危急之际,郭襄也不及辨别说话的是谁,在身边一摸,急道:「我没暗器。」眼见尼摩星又逼近了一步,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双掌使招「散花势」,护在身前。她手掌刚向前伸出,身后突有一股微风吹到,只感手臂轻轻一振,自己腕上的一对金丝芙蓉镯忽地离手飞出,叮叮两响,撞在尼摩星的铁杖之上。

  这两下碰撞声音甚轻,但尼摩星不知如何,双杖竟是拿捏不定,只见两条黑沉沉的铁杖猛向后掷,砰砰两声巨响,撞在墙壁之上,震得屋梁上泥灰乱落。尼摩星双杖脱手,身子随即跌倒,但这人功夫也真了得,一个斛斗翻过,背脊在地下一靠,借势跃起,十根手指上指甲尖利,在半空中和身便向郭襄扑到。郭襄大骇,不暇思想,顺手在头发拔下一枚青玉簪,手一扬,便往尼摩星打去,只觉身后微微风又起,托着玉簪向前。尼摩星左手在前,右手在后,突见玉簪来势怪异,急忙双手齐格,接着轻哼一声「嘿!」腾的一声坐倒,便此一动也不动了。

  郭襄生怕他使鬼计,跃到郭芙身边,颤声道:「姊姊,快走!」两姊妹站在羊太傅的神像之旁,只见尼摩星始终不动。郭芙道:「莫非他突然中风死了!」提声喝道:「尼摩星,你捣什么鬼?」心想他铁杖脱手,行动不便,此时已不用惧他,于是挺着长剑上前几步,只见尼摩星双目圆睁,露出骇怖之神色,嘴巴张得大大的,竟已死去。郭芙惊喜交集,晃火折亮神坛上的腊烛,正要上前察看,忽听庙门外有人叫道:「芙妹二妹,你们在庙里么?」正是耶律齐到了。郭芙喜道:「齐哥快来,奇怪之极啦。」

  耶律齐带着两名丐帮的六袋弟子,奔进庙来,一见尼摩星死在当地,吃了一惊。原来郭芙来寻妹妹,良久不归,他想起鲁有脚遭人暗算,此时襄阳城外谅必敌人云集,放心不下,出来迎接姊妹回城。他知尼摩星武功甚强,便是自己也敌他不住,竟能被妻子所杀,实是大出意外。他从郭芙手中接过烛台,凑到尼摩星身前一看,更是诧异无比。原来尼摩星双掌心中都穿过一孔,一枚青玉簪钉不偏不倚钉在他脑门正中的「神庭穴」上。这青玉簪稍一用力,即能折断,却能穿过这武学名家的双掌,再将他一举击毙,本领之强,实是令人不可思议。他转头向郭芙道:「外公他老人家到了么?快引我拜见。」

  九九:英雄大宴郭芙奇道:「谁说外公来了?」耶律齐道:「不是外公么?」双眉一扬,喜道:「那么是我恩师到了。」游目四顾,却不见周伯通的踪迹,他知这位师傅性喜玩闹,说不定是躲了起来要吓自己一跳,当即奔出外跃上屋顶,但四下里竟无半个人影,郭芙叫道:「喂,你傻里傻气的说些什么外公啦,师傅啦?」耶律齐回进大殿,问起她姊妹俩如何和尼摩星相遇,此人如何毙命。郭芙说了,但见妹子的青玉簪竟能将他钉死,也是说不出半点道理。耶律齐道:「二妹身后,定有一位高人暗中相助。我想当世有这等功夫的,除了岳父之外,只有咱们外公黄岛主、我恩师一灯大师以及金轮法王五人。法王是蒙古国师,自不会和尼摩星为敌,一灯大师轻易不开杀戒,因此我猜不是外公,便是恩师了。二妹,你说助你的是谁?」

  郭襄自青玉簪打出,尼摩星倒毙之后,立即回头,但背后却寂无人影,她心中一直在默诵「别怕,用暗器打他」这句话,只觉这句话声音好熟,难道竟是杨过?但一想杨过,自己心中便说:「那决不是他!只因为我盼望是他,别人的声音也听作了是他。」耶律齐相询之时,她兀自出神,竟没听见。郭芙见妹子双颊红晕,眼波流动,神情有些特异,生怕适才吃了惊吓,拉住她的手道:「二妹,你怎么了?」郭襄身子一颤,满脸羞得通红,说道:「没什么?」郭芙愠道:「姊夫问你刚才是谁出手助你,你没听见么?」郭襄道:

  「啊,是谁帮我打死这恶人么?自然是他!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本领?」郭芙道:「他?他是谁,是你说的那个大英雄么?」郭襄忙道:「不,不!我说是鲁老作的鬼魂。」

  郭芙「呸」的一声,摔脱了她的手。郭襄道:「你瞧人影不见,定是鲁老伯在暗中呵护我了。你知道,他生前跟我是最好的。」

  郭芙将信将疑,心想鬼神无凭,难道鲁有脚真会阴魂不散,但说不是鬼魂,怎地举手杀人,自己明明在侧,却瞧不见半点影踪?只见耶律齐手持尼摩星的两根铁杖,叹道:「这等功夫,实是令人钦服。」郭芙、郭襄凝神一看,但见每根铁杖正中嵌着一枚金丝芙蓉镯,宛似匠人镶配的一般。这金丝细镯乃用黄金丝、白金丝打成芙蓉花叶之形,手艺甚是工巧,但被人以罡气内力一激,竟能将尼摩星一对粗重的铁杖撞得脱手飞出,无怪耶律齐为之心悦诚服。郭芙道:「咱们拿去给妈妈瞧瞧,到底是谁,妈一猜便知。」

  当下两名丐帮弟子一负尸体,一持双杖,随着耶律齐和郭氏姊妹回入城中。郭靖和黄蓉听郭芙述说经过,回想适才的险事,不由得暗暗心惊。郭襄只道自己这番胡闹,又要挨爹娘一场重责,但郭靖心喜女儿厚道重义,颇有父风,反而安慰了她几句。黄蓉见丈夫不怒,更是将小女儿搂在怀里疼她,待看到尼摩星的尸身和双杖之时,沉吟半晌,向郭靖道:「靖哥哥,你说是谁?」郭靖摇头道:「这股内力以刚猛为主,以我所知,自来只有两人。」黄蓉微微颔首,道:「可是恩师七公早已逝世,又不是你自己。」她细问羊太傅庙中动手的经过,始终猜想不透。

  待郭芙、郭襄姊妹分别回房休息,黄蓉道:「靖哥哥,咱们的二小姐心中有事瞒着咱们,你知道么?」郭靖诚厚朴实,绝未思疑,奇道:「瞒着什么?」黄蓉道:「自从她北上送英雄帖回来后,常常独个儿呆呆出神,今晚说话时的神气更是古古怪怪。」郭靖道:

  「她受了惊吓,自会心神不定。」黄蓉道:「不是的。她一会子羞涩腼腆,一会子又口角含笑,那决不是惊吓,她心中是在说不出的喜欢。」

  郭靖道:「小孩儿家忽得高人援手,自会乍惊乍喜,那也不足为奇。」黄蓉微微一笑,心道:「这种女孩儿的情怀,你年轻时尚且不懂,到得老来,更知道些什么?」当下夫妻俩转过话题,商量了一番布阵御敌的方略,以及次日英雄大宴中如何迎宾接客,如何安排席次,这才各自安寝。

  黄蓉躺在床上,念着郭襄的神情,母女关心,总是难以入睡,寻思:「这女孩儿生下来的首日,便遭劫难,我总担心她一生中多有颠沛,差幸十六年来平安而过,难道到此刻却有变故降到她头上么?」再想到强敌压境,来日大难,合城百姓都是面临灾祸,若是早些知道点端倪,也可有所提防,而这女孩儿偏生性儿古怪,她不愿说的事,从小便是决不肯说,不论父母如何诱导责骂,她总是小脸儿胀得通红,绝不会吐露半句,令得父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黄蓉越想越是放心不下,悄悄起身,来到城边,令看守城门的军士开城,径往城西羊太傅庙来。

  时当四鼓,斗转星沉,明月为乌云所掩。黄蓉自将丐帮帮主之位交于鲁有脚,洪七公所遗的绿竹棒同时交付,这时她手中持着一根白腊短杆,展开轻功,奔上砚山,离羊太傅庙尚有数十丈,忽听得「堕泪碑」后有说话之声。黄蓉伏低身子,悄悄移近,离碑数丈,躲在一株大树后不再近前,只听一人说道:「孙三,恩公叫咱们在堕泪碑后相候,这碑为什么起这样一个别扭名字?那不是不吉利么?」那姓孙的道:「恩公似乎生平有什大不称心之事,因此见到什么断肠、忧愁、堕泪的名称,便容易挂在心上。」先一人道:「似恩公这等本领,天下本该没什么难事,可是我见到他时总是愁眉不展,郁郁不乐。这『堕泪碑』三字,恐怕是他自己取的名儿。」那姓孙的道:「那倒不是。我曾听说鼓儿书的先生说道:三国时襄阳属于魏晋,守将羊祜保境安民,恩泽很厚,他平时最喜到这砚山游玩,去世之后,百姓记着他的惠爱,在这砚山上起了这座羊太傅庙,立碑纪德。后来百姓们一见此碑,想起他生平的好处,往往失声痛哭所以这碑称为『堕泪碑』。陈六弟,一个人做到羊太傅这般,那当真是大丈夫了。」那姓陈的道:「恩公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大得人心,如果他在襄阳做官,说不定比羊太傅还要好。」姓孙的微微一笑,道:「襄阳的郭大侠名扬天下,那是身兼羊太傅和咱们恩公两人的长处了。」

  黄蓉听他们称赞自己丈夫,不禁暗自得意,又想:「不知他们所说的恩公是谁,难道便是暗中相助襄儿的那人么?」只听那姓孙的又道:「咱哥儿俩从前和恩公作对,后来反而蒙他救了性命,这等待敌如友的心肠,倒可比得上羊祜羊太傅。说『三国』故事的先生还道,羊祜守襄阳之时,和他对敌的东吴大将是陆逊的儿子陆抗。陆抗生病,羊祜送药给他,而陆抗毫不疑心的服食了,部将劝他小心,他说:『岂有酖人羊叔子哉?』服药后果然病便好了。羊叔子就是羊祜,因他人品高尚,敌人也敬重他。羊祜死时,连东吴守边的将士都大哭数天。这般以德服人,那才叫英雄呢。「那姓陈的摸着碑石,连声叹息,悠然神往,过了半晌,说道:「恩公叫咱们到此相会,想来也是为了仰慕羊太傅的为人了?」

  那姓孙的道:「我听恩公说,羊祜生平有一句话,最说到了他心坎儿中。」姓陈的忙问:

  「什么话啊?你慢慢说,我得用心记一记。连恩公也佩服,这句话定是非同小可。」

  那姓孙的道:「当年陆抗死后,吴主无道,羊祜上表请伐东吴,却为朝中奸臣所阻,因此羊祜叹道:『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恩公所称赏的便是这句话了。「那姓陈的没料到竟是这么一句话,颇有点儿失望,突然间大声道:「孙三哥,羊祜,羊祜,这名字与恩公不是音同……」那姓孙的喝道:「禁声!有人来了。」

  黄蓉微微一惊,果听得山腰间有人奔跑之声,她心中又想:「与『羊祜』音同字不同,难道竟是『杨过』?不,这个决不会,过儿的武功便有进境,也决计不致有此出神入化的地步。他要说的不会是『音同字不同』。」过不多时,只听上山那人轻拍三下手掌,那姓孙的也击掌三声为应。那人走到堕泪碑前,说道:「孙陈两位老弟,恩公叫你们不必等他。这里有两张恩公的名帖,请两位即速送去。孙三弟这张送去河南信阳赵老拳师处,陈六弟,这张送交湖南常德府乌鸦山聋哑头陀,便说请们两位务须于十天之内赶到此处聚会。」孙陈两人恭恭敬敬的答应了,接过名帖,藏入怀内。

  这几句话一入黄蓉耳内,更使她大为惊诧。原来信阳府赵老拳师乃是宋朝宗室后裔,太祖三十二势长拳和十八路齐眉棒是家传绝技。乌鸦山聋哑头陀则是三湘武林名宿,只因自幼又聋又哑,武功虽强,从来不与人交往。这次襄阳英雄大宴,郭靖与黄蓉明知这二人束身隐居,决计不会出山,但敬重他们的名望,仍是送了英雄帖去,果然两人回了书信,婉言辞谢。难道这位「恩公」真有这般大的面子,单凭一纸名帖,便能呼召两位山林隐逸之士于十天之内赶到?

  黄蓉心念一转,深有所忧:「英雄大宴明日便开,这一人招聚江湖高手来到襄阳,有何图谋,莫非是为蒙古臂助,不利于我么?」但想赵老拳师和聋哑头陀虽然性子孤僻,却决非奸邪之徒,那「恩公」倘若便是暗助襄儿杀毙尼摩星之人,可又是我辈了。她正自沉吟,只听那三人又低声说了几句,因隔得远了,听不明白,但听得那姓陈的说道:「……

  恩公从不差遣咱们干什么事,这一回务必……要大大的风光热闹……挣个面子……咱们的礼物……」其余的话便听不见了。那姓孙的道:「好,咱们这便动身,你放心,决计误不了恩公的事。」说着三人便快步下山。

  黄蓉待三人去远,走进庙内,前后察看了一遍,不见有何异状。那羊太傅庙构筑甚是宏伟,敌军逼近,庙中的火工庙祝均已逃入城中,是以闇无一人,黄蓉心思虽灵,这时可也想不穿那「恩公」是什么来历,却又不愿打草惊蛇,擒住那三人逼问,待得天色微明,这才回城。将近西门外的岔路,忽见两骑快马急冲而来,黄蓉身子一闪,让在路边,只见马上乘的是两个精壮汉子。两乘马奔到岔路处,一个马头转向西北,一个转向西南,便要分道而行,只听一个汉子道:「你记得跟张大胯子说,汉口说书的,唱戏的,做鬼儡戏的,全叫他自己带来,还别忘了带烟花巧匠。」另一个笑道:「你别尽叮嘱我,你叫的川菜大师傅若是到迟了一天,大伙儿全跟你过不去。」那人笑道:「嘿,这还差得了?」说着一拱手,纵马奔远。

  黄蓉缓缓入城,心下更是嘀咕:「早听说张大胯子是汉口一霸,交结官府,手段豪阔,附近山寨豪客都赏他面子,怎地这人一句话便能叫得他来,岂难道又是这『恩公』所使么?他们大张旗鼓,到底干什么?」突然间心头一凛,叫道:「是了,是了!必是如此。

  」回进府中,问郭靖道:「靖哥哥,咱们可是漏送了一张帖子?」

  郭靖奇道:「怎地漏送了帖子?咱们反复查了几遍,不致再有遗漏的啊。」黄蓉道:

  「我也这么想,咱们生死得罪了那一位好汉,便是没多大名望的脚色,以及明知决不会来的数百位归休退隐的名宿,也都早早送了英雄帖去。可是今日所见,明明是一位大有来头的人物心中不愤,也要在襄阳城中来一次英雄大宴,跟咱们斗上一斗。」郭靖胸襟宽廓,反而喜道:「若是这位英雄与咱们志趣相同,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咱们便推他作盟主,由他率领群雄,共抗蒙古,咱夫妇一齐听他号令便了。」黄蓉秀冒微蹙,说道:「但瞧此人作为,又不似为抗敌御侮而来,他发了名帖去邀请信阳赵老拳师、乌鸦山聋哑头陀、汉口张二胯子等一干人来。」郭靖又惊又喜,拍案而起,说道:「此人若是能将赵老拳师聋哑头陀等邀到,襄阳城中声势又壮,蓉儿,这样的人物,咱们定当要好好交上一交。」

  黄蓉沉吟未言,知宾的弟子报道荆紫关陆冠英、碧瑶迦夫妇率领弟子和徒众到来,郭靖黄蓉迎了出去,旧友重逢,自有一番亲热,不必细表。当日各路豪杰纷纷赶到,黄蓉应对接客,忙得不亦乐乎,对昨晚所见所闻,一时也不暇细想。

  翌日便是英雄大宴,群英聚会,一共开了四百来桌,襄阳统率三军的安抚使吕文焕亲自向各路英雄敬酒。筵席间众人说起蒙古残暴,杀我百姓,夺我大宋江山,无不扼腕愤慨,决意与之一拼。当晚便推举郭靖为会盟的盟主,人人插血为盟,誓死抗敌。

  郭襄那日在羊太傅庙中与姊姊闹了别扭,说过不去赴英雄大宴,果然赌气不出,独个儿在房中自斟自饮,跟服侍她的丫鬟说道:「大姊去赴英雄大宴,我一个人舒舒服服的吃酒,未必便不及她快乐。」郭靖、黄蓉关怀御敌大计,这时那里还顾得到这女孩儿在使小性儿?郭靖是压根儿便没知悉,黄蓉略加查问,知她性情特异,也是只一笑了之。

  众英雄十之八九都是好酒量,待得酒酣,各人逸兴横飞,有的便在席间显示武功,引为笑乐。黄蓉终是挂着女儿,对郭芙道:「你去叫妹妹来瞧热闹啊,这样子的大场面,一个人一生未必能见得上一次。」郭芙道:「我才不去呢。二小姐正没好气,要找我生事,没的自己去找钉子碰。」郭破虏道:「我去拖二姊来。」匆匆离席,走向内室。过不多时,郭破虏一人回来,尚未开口,郭芙道:「我说过她不会来,你瞧不是吧?」黄蓉见儿子脸上全是诧异之色,问道:「二姊说什么?」郭破虏道:「妈,真是奇怪!」黄蓉问道:

  「怎么啦?」郭破虏道:「二姊说,她在房中排英雄小宴,不来赴这英雄大宴啦。」黄蓉微微一笑道:「你二姊便会想些匪夷所思的门道,且由得她。」郭破虏道:「妈,二姊真的有客人哪,五个男的,两个女的,坐在二姊房里喝酒。」黄蓉眉头一皱,心想:「这女孩儿越来越加无法无天了,怎能邀了大男人到姑娘家的香闺中纵饮?」「小东邪」的名头可一点儿不错,但今日喜气洋洋,不能为这种事责罚女儿,扫了几千英雄好汉的豪兴,儿子年轻脸嫩,不会应付生客,于是对郭芙道:「还是你去。请妹子的朋友一齐到大厅来喝酒,大伙儿一同高兴高兴。」

  郭芙好奇心起,瞧瞧妹子房中到了什么客人,她素知妹子不避男女之嫌,什么市井酒徒,兵卒厮役都爱结交,心想今日所邀的多半是些不三不四之辈,不听母亲吩咐,当即起身,走向郭襄的闺房。离房门数丈,便听得郭襄道:「银姑,叫厨房里再送两大坛子酒来。」

  那丫鬟答应了,只听得郭襄又道:「吩咐厨房再煮两只羊腿,切廿斤熟牛肉来。」丫鬟应声出房。又听得房中一个破锣般的声音说道:「郭二姑娘当真豪爽得紧,可惜我人厨子以前不知,否则早就跟你交个朋友了。」郭襄笑道:「现下再交朋友也还不晚啊。」郭芙皱起眉头,往窗缝中一张,只见妹子的绣房中放着一张矮桌,八个人席地而坐,席上杯盘狼耤,传杯送盏,逸兴横飞。迎面一人肥头肥脑,敞开胸膛,露出胸口一排长长的黑毛,那人左首,是个文士,三绺长须,衣冠修洁,手中折扇摇摇,显得颇为风雅。那文士的左首坐着四十来岁的女子,五官倒生得清秀,但脸上刀疤剑疤,总有三四来处。侧面坐着一个身材高瘦的带发头陀,一顶金冠闪闪发光,口中咬着半只肥鸡,吃得津津有味。其余三人背向窗子,瞧不见面目,看来两个是白发老翁,另一个是身穿黑衣的尼姑。郭襄坐在这一干人中间,俏脸上带着三分红晕,眉间眼角,微有酒意,谈笑风生,显是心中极为得意。

  不多时厨子送了酒肉进房,各人放怀大吃,而吃喝得最多的竟是那个黑衣尼姑。郭芙心想,瞧他们这般高兴,便是邀他们到大厅去,看来也是不去的。只见一个白发老翁站起身来,说道:「看来酒饭都有八成了,今日便吃到这般为止,待姑娘大寿正日,咱们再来大醉一场。小老儿有一点薄礼,倒教姑娘见笑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锦盒放在席上。

  另一个老翁道:「百草仙,你送的是什么啊,让我瞧瞧。」说着打开锦盒,不禁低呼了一声,道:「啊,这枝千年雪参,你却从何处觅来。」说着拈在手中。

  郭芙从窗缝中望进去,见他拿着一枝尺来长的雪白人参,宛然是个成形的小儿模样,头身手足,无不具备,肌肤上隐隐泛出血色,实是希世之珍。众人啧啧称赞,那百草仙甚是得意,说道:「这枝千年雪参疗绝症,解百毒,可说得上是有起死续命之功。姑娘无灾无难到百岁,原也用它不着。但待到百岁寿诞之日,取来服了,又再长命一百岁,却也无伤大雅。」众人幸鼓掌大笑,一齐赞那老翁善颂善祷。

  那肥头肥脑的人厨子从怀中掏出一只铁盒,笑道:「我送给姑娘一个小玩意,只博姑娘一笑,那可不能跟百草仙翁的宝物相比。」揭开铁盒,只见盒中跳出两个铁铸的胖和尚,长约七寸,你一拳,我一脚,对打起来。各人看得纵声大笑,但见那对铁娃娃拳脚之中居然颇有法度。显然是一套「少林罗汉拳」,一直打了一盏茶时分,铁娃娃中机括使尽,倏然而止,两个娃娃凝然而立,竟是武林高手的风范。众人瞧到这里,不再发笑,脸上竟是都有忧色,那脸有疤痕的妇人道:「人厨子,你别为了挣面子,却给郭姑娘惹祸啊?这是嵩山少林寺的铁罗汉,你怎地去偷来的?」人厨子笑道:「嘿嘿,我人厨子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去少林寺摸鸡摸狗。这是少林寺罗汉堂的首座无色禅师命我送来的,他老人家说,到姑娘大寿正日,决能赶到襄阳,来跟姑娘祝寿。哪,这才是我人厨子的薄礼呢!」

  掀开铁盒的夹层,露出一只黑色的玉镯来。

  但见这黑玉镯乌沉沉的,也不怎么出奇,人厨子从腰间霍地拔出一柄厚背薄刃的鬼头刀,对准玉镯一刀砍了下去,当的一声,鬼头刀弹了起来,黑玉镯竟是丝毫不损。众人齐声喝了声采。接着文士、尼姑、头陀、妇人等均有礼物送给郭襄,无一不是争奇斗胜,生平罕见的珍物。郭襄笑吟吟的谢着收下,郭芙越瞧越奇,一转身,奔回大厅,一五一十都跟母亲说了。

  黄蓉一听,心中惊讶的却比郭芙更甚,当下向朱子柳招招手,三人退到了内堂。黄蓉命女儿将适才所见,再说一遍。朱子柳也是诧异万分,道:「人厨子,百草仙竟会到襄阳来?那黑衣尼姑多半是杀人不眨眼的绝户手圣因师太,那文士的折扇上画着一个无常鬼,嗯,难道竟是转轮王张一氓?」他一面说,黄蓉一面点头。朱子柳却连连摇头,说道:「此事决计不会,想郭姑娘能有多大年纪,除了最近一次,素来足不出襄阳数十里方圆之地,怎能结识这些三山五岳的怪人?再说,嵩山少林寺的无色禅师,他面壁修为已近十年,旁人专诚上山去见他一面都不可得,怎能到襄阳来给这小女孩祝寿?嗯,定是小姑娘串通了一些好事之徒,故意虚张声势,来跟姊姊闹着玩的。」

  黄蓉沉吟道:「但圣因师太、张一氓这些人的名头,咱们平时绝少提及,襄儿未必知道,便要捏造也造不来。」朱子柳道:「咱们过去见见,以礼相会。他们既是二姑娘的朋友,到襄阳来绝无恶意。」黄蓉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是圣因师太、转轮王张一氓这些人行事忽邪忽正,喜怒不测。咱们虽然不惧,但缠上了也是够人头痛的,眼前大敌压境,实在不能再分心去应付这些怪人……」突然窗外一人哈哈大笑,说道:「别无歹意,何必头痛」八个字,声音已在十余丈外。黄蓉朱子柳郭芙一齐抢到窗边,但见墙头上一个黑影一闪,身法快捷无伦,倏忽隐没。郭芙纵身欲追,黄蓉一把拉住,道:「别轻举妄动,追不上啦!」一抬头,只见天井中公孙树树干上,插着一把张开了的白纸扇。

  那纸扇离地四丈有余,郭芙自忖不能一跃而上,叫道:「妈!」黄蓉点了点头,轻轻纵起,左手在树干上略按,借势上翻,右手又是一按,身子已在四丈高处,拔出纸扇,落下地来。三人回到内堂,就灯下看时,见纸扇一面画着一个伸出舌头的白无常,笑容可掬,双手抱拳作行礼之状,旁边写着十四个大字:「恭祝郭二姑娘长命百岁芳龄永继」黄蓉翻过扇子,见另一面写着道:「黑衣尼圣因、百草仙、人厨子、九死生、狗肉头陀、韩无垢、张一氓拜上郭大侠、郭夫人,专贺令爱芳辰,冒昧不敢过访,恕罪恕罪。」这几行字墨潘未干,写得乃劲峭拔,朱子柳是书法名家,赞道:「好字,好字!」黄蓉道:「那决不是假的了。咱们瞧瞧襄儿去。」

  朱子柳年纪已长,也不用跟小女孩儿避什么嫌疑,当下一齐来至郭襄房中。只见两名丫鬟正在收拾杯盘残菜。郭襄道:「朱伯伯、妈、姊姊,你们瞧,这是客人送给我的生日礼。」黄蓉和朱子柳看了那千年雪参、双铁罗汉、黑玉镯以及绝户手圣因师太、转轮王张一氓等所赠珍异礼物,心中暗暗称奇。郭襄开动机括,让一对铁罗汉对打,大是得意。黄蓉待一套「罗汉拳」打完,柔声道:「襄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跟妈说了吧。」

  郭襄睁着圆圆的眼睛,笑道:「几个新朋友知道我快过生日啦,送了些好玩的礼物给我。」黄蓉道:「这些人你怎生识得的?」郭襄道:「我是今日第一天才相识啊。我独个儿在房里喝酒,那个韩无垢韩姊姊在窗外说道:『小妹子,咱们来跟你一起喝酒,好不好?』我说:『再好也没有了!请进,请进!』他们便从窗子里跳了进来,还说到廿四那天,要来给我祝寿呢。不知他们怎地知道我的生日?妈,这几位都识得你和爹,是不是?不然怎能送我这许多好东西?「黄蓉道:「你爹和我都不识得他们。是你什么古怪朋友代你约的,是不是?」郭襄笑道:「我没什么古怪朋友啊,除非是姊夫。」郭芙怒道:「胡说!你姊夫怎地古怪了?」郭襄伸了伸舌头,笑道:「他娶了你,不古怪也古怪了。」郭芙伸手便打,郭襄格格一笑,躲了开去。黄蓉道:「两姊妹别闹!襄儿,我问你,转轮王、百草仙他们说到咱们的英雄大宴没有?」郭襄道:「没有啊。但那个老头儿九死性和百草仙都说很佩服爹爹。」黄蓉再问几句,见郭襄确是没隐瞒什么,于是说道:「好啦!快些睡吧。」与朱子柳、郭芙转身出房。郭襄追到门口,说道:「妈,这枝千年雪参只怕很有点儿好处,你吃一半,爹爹吃一半。」黄蓉道:「那是百草仙送给你的生日礼啊。」郭襄道:「我生下来便生了,什么功劳也没有,你可辛苦了。」黄蓉心想倒不可负了女儿这番孝心,于是接了雪参,回思郭襄诞生之日的惊险苦难,不禁喟然。

  当日英雄大宴尽欢而散。郭靖回到房中,与妻子说起会上群英的齐心协力、敌忾同仇,言语中甚是兴奋。黄蓉随即说起圣因师太、百草仙等七人与郭襄夜宴等情,郭靖怔了一怔道:「竟有这般事?」看那千年雪参时,果是一件生平仅见的珍物。黄蓉笑道:「咱们这位宝贝小姑娘的面子,倒似比爹妈还大呢。」郭靖不语,低头想着圣因师太、转轮王、韩无垢这一干人的生平行事。黄蓉道:「靖哥哥,丐帮推选帮主之事,不如提早几日办妥,否则迟到襄儿生日,倘若无色禅师等人真的到来,襄阳城中龙蛇混杂,或有他变。」郭靖道:「我却另有一个主意,咱们索性在三月廿四推选帮,大大的热闹一场。要是无色禅师、聋哑头陀等人驾临,咱们晓以大义,请这伙忽正忽邪,好好歹歹的朋友同抗外敌,岂不是好?」黄蓉皱眉道:「我只怕他们只是借祝寿为名,却是存心来捣乱一场。你想他们能和襄儿这小孩子有什么交情,怎会当真巴巴的赶来祝寿?自古邪正不两立,怕恐天下武学之士,倒有一半不愿你做这武林盟主呢。」

  郭靖站起身来,哈哈一笑说道:「蓉儿,咱们行事但求无愧于天、无愧于心,这武林盟主嘛,是谁当都是一样。何况邪不胜正,这干人若是真有歹意,咱们便跟他们周旋一场,你的打狗棒法和我降龙十八掌。倒有十多年没动了呢,也未必就不管了事。」黄蓉见他意兴勃发,豪气不减当年,笑道:「好,咱们便照主帅之意。你把我这枝雪参服了吧,我瞧总抵得三五年的功力。」郭靖道:「不!你连生了三个孩子,内力不免受损,正该补一下才是。」他夫妻俩相爱,当真是数十年如一日,推让了半日,最后郭靖说道:「来日龙争虎斗,定有好朋友受到损伤,这雪参乃救命之物,咱们还是留着。」

  次日英雄大宴续开,郭襄房中,竟然又摆设英雄小宴。黄蓉早便吩咐厨房,精心预备菜肴,让女儿招待客人。郭芙这几日全神贯注,只是盘算丈夫是否能夺得丐帮帮主之位,对妹子的怪客,毫没放在心上。

  如是数日,英雄大会中对如何联络各路豪杰,如何扰乱蒙古后军,如何协助守城,均已商议妥善。群豪磨拳擦掌,只待敌军到来厮杀。这日三月廿四日,大会已毕,排定午后推选丐帮的帮主。群豪用过午膳,纷纷赶往城南大校场去,只见校场正中巍巍搭着一个高台,台上却光荡荡的一张板凳也没有。要知丐帮祖传的规矩,不论大会小集,人人席地而坐,没的失了乞丐的本色,高台东侧摆了数百张椅子,那是专为不属丐帮的诸路英雄贵宾所设。

  一00:丐帮大会未是将届,高台下已聚了二千余名丐帮帮众,那尽是丐帮中资历长久、武艺超群的人物,品级最低的也是四袋弟子。这二千余名帮众分归四大长老统率。丐帮原来鲁简梁彭四大长老中,鲁有脚升任帮主后新近遇害,彭长老叛帮,为慈恩所杀,简长老年迈病死,现下只剩下一位梁长老,成为首席长老,其余三位长老均系由八袋弟子递升。帮众按行道地区,于东南西北四方围着高台坐地,其余参与英雄大宴的数千位老少豪杰,则坐在椅上观礼。耶律齐、郭芙夫妇,武敦儒、耶律燕夫妇,武修文完颜萍夫妇等因系小辈,又是一半主人身份,坐在最后一排,各人十余年来苦练,均是自觉武功大有进境,暗自盘算,如何在数千英雄之前,一显身手。郭破虏坐在姊姊身旁,眼看着群英济济,声势非凡,心中说不出的喜欢,说道:「二姊真是奇怪,竟不爱瞧这热闹。」郭芙将嘴一扁,道:「这小怪人的心眼儿,谁也猜她不透。」

  只见东边群丐之中,一名八袋弟子站起身来,伸手将一个大海累放在嘴边,呜呜呜的吹着,原来已是未正。黄蓉跃上台去,向台下群雄行礼,朗声说道:「敝帮今日大会,承天下各路前辈英雄、少年贤豪与会观礼,敝帮上下均是至感荣宠,小妹这里先谢过了。」

  说着又行一礼,台下群雄一齐站起还礼。黄蓉又道:「敝帮鲁故帮主仁厚仗义,一生为国为民,辛勤劳苦,不幸日前在砚山羊太傅庙中,为奸人霍都所害。此仇未复,实为敝帮奇耻大辱……」说到这里,丐帮诸弟子想到鲁有脚的公平正直,宽厚待下,有的不禁呜咽,有的出声哭了出来,更有的咬牙切齿,大骂奸贼霍都。黄蓉续道:「但蒙古大军侵犯襄阳,指日可至,咱们不能为了敝帮一已的私事,误了国家大计,是以本帮报仇之事,暂且搁下,且待退了强敌再说。」台下群英轰然叫好,都说先公后私,这才是英雄豪杰的胸怀。

  黄蓉续道:「只是敝帮弟子数万人,遍布天下,群龙无首,须得及早推举一位新帮主,乘着今日之便,咱们便推一位德才兼备、文武双全的英雄,以作本帮之主。如何推举,小妹并无成见,请梁长老上台说话。」

  梁长老一跃上台,众人见他白发如银,但腰皮挺直,精神矍铄,这一跃起落轻捷,更见功夫,人人都喝起采来。这大校场上聚集着五六千人,没一个不是中气充沛的,这一齐声喝采,直似轰轰雷鸣一般。梁长老待众人喝采声止歇,大声说:「黄前帮主智略无双,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决不能错。但她老人家客气,定要咱们四个长老和八个八袋弟子商量决定,咱们十二个臭皮匠商量了半天,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儿。」一时台下鸦雀无声,静听他宣布,只听梁长老道:「咱们想,丐帮弟子布于天下,虽然都没有什么本事,不能有什么作为,但人数是不少的,要统率这数万人马,正如黄前帮主所说,非得德才兼备、文武双全不可。咱们丐帮虽不能人才凋零,但要像洪七公帮主、黄前帮主那样百年难见的人物,却是再也遇不上的了,甚至像鲁故帮主那样德能服众的人品,也是寻不出的了。咱们想来想去,只有请黄前帮主勉为其难,再来统率这数万弟子。黄前帮主若是不答应,咱们只有苦求到底,可是眼前却有一件大大的为难处。蒙古鞑子这一次南北大军合攻襄阳,情势实在紧迫,黄前帮主全神贯注,辅佐郭大侠筹思保境退敌的大计,这一件大事非同小可,咱们若是不断拿一群叫化儿伙里的小事去麻烦她老人家,天下的老百姓不把咱们臭叫化骂死才怪?因此上咱们思前思后,只有另行推选一位帮主才是。」

  梁长老这一番话,只听得台下众人个个点头,均想:「丐帮行事处处先公后私,无怪他数百年来始终是江湖上第一大帮。」只听他又道:「本帮之内既无杰出的人才,黄前帮主又不能分心,眼前只有一条路,那便是请一位帮外的英雄来参与本帮,统率这数万子弟。想当年本帮君山大会,推举帮主,终于举出了黄前帮主,那时她老人家可也不是丐帮的子弟啊。不瞒各位说,当时兄弟很不服气,还跟她老人家动手过招,结果怎么呢?哈哈,那也不用多说,总之给打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而她老人家当了帮主之后,敝帮好生兴旺,日盛一日,可说得上是风生水起,日长夜大。君山那一会,黄前帮主还只十多岁,她一条竹棒打得四大长老无敌手,那才当真是英雄了得呢。」众人听得悠然神往,一齐望着黄蓉,而丐帮弟子之中,许多年长的当时均曾亲与其会,回思昔日情境,胸间豪气陡生。

  梁长老又道:「今日座间,个个都是江湖上闻名的好汉,任那一位原来做敝帮的头脑,咱们都是欢迎之不暇,只是英雄太多,可难以抉择,咱们十二个臭皮匠便想了个笨法儿,只有请各位英雄到台上一显身手,谁强谁弱,大伙儿有目共睹。不过兄弟有一句话说明在先,今日比武,务请点到为止,倘若有甚人命损伤,敝帮可罪过太深,人人要负咎不安。各位相互之间如有什么梁子,决不能在这台上了断,否则是跟敝帮上下有意过不去了,那时却莫怪得罪。」他说这几句话时,眼睛从右至左的向众人横扫一遍,目光如电,神色凛然,要知比武决胜,各逞绝技,倘然下手不容情,那动不动便是生死,这时正聚义以抗敌,岂不自相残杀?因此梁长老郑而重之的告诫一遍,意思说若有人乘机仇杀,大家便要群起而攻之。

  群雄早知今日丐帮大会中大有热闹,一听梁长老如此说,心中均有打算。长一辈的人物本身早有地位,或是那一家那一派的掌门,或是那一辈那一寨的首领,势不能出来争作丐帮的帮主,只有四十岁以下的青年人,才心中怦怦而跳,跃跃而试,但是度德量力,想到要在这数千人前争雄得冠,使丐帮数万弟子人人心服,可实在是件难事,因此梁长老说完之后,却无一人跃上台去。

  梁长老大声道:「除了几位前辈耆宿,出世高人之外,天下英雄,尽在此间,只要瞧得起敝帮的,便请上台赐教。本帮子弟中若是自信才艺出众,也可上台,纵然是个四袋子弟,说不定他向来深藏不露,无人知他英雄了得啊。」他说了几遍,只听台下一人暴雷似的喝道:「俺来也!」腾的一声,跃到了台上,众人一看那人,都吃了一惊,但见他魁梧异常,足足有三百来斤,这一上台,那搭得极是坚实的高台也微微摇晃。那人走到台口,也不抱拳行礼,双手在腰门一叉,说道:「俺叫千斤鼎童大海,丐帮帮主是不想做的,那一位愿意跟俺动手,便上来吧。」台下众人一听,心中都是一乐,听这人言话,准是个浑人。

  梁长老笑道:「童大哥,咱们今日不是摆什么比武的擂台。倘若童大哥不愿做敝帮帮主,便请下台去吧。」童大海脑袋一摆,说道:「这明明是个擂台,谁说不是擂台?你不许俺出手,怎地又叫人上台?」梁长老还待要说,童大海道:「好,你要跟我动手也好!

  」呼的一掌,迎面向梁长老击了过去。梁长老向后一跃,避了开去,笑道:「我这几根老骨头,怎禁得起童大哥一拳?」童大海笑道:「我原说你不成,乘早站开些……」他话未说完,台口人影一闪,已站了一名衣衫褴褛的化子。

  这化子三十来岁年纪,背负六只布袋,却是梁长老嫡传的徒孙,他外表似乎无可无不可,其实性子甚是暴躁,生平对师祖又是敬若神明,一见千斤鼎童大海对师祖无礼,当下按捺不住,跃上台来,冷冷的道:「我师祖不能跟后辈动手,童大哥,还是我接你三拳吧!」童大海喝道:「这个再好也没有!」也不问他姓名,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叫道:「看招!」便往他胸口锤了过去。那化子一转身,向前踏上一步。只听得波的一声闪响,童大海这一拳打中了他背上的布袋,着拳之处,却感到软腻滑溜,童大海心下奇怪,喝道:「你袋中放着什么?」那化子冷冷的道:「叫化子捉什么?」童大海吃了一惊,失声说道:

  「蛇……蛇……」那化子道:「不错,是蛇!」童大海想起适才这一拳,不禁有些恶心,第二拳打出去时,高拳直击面门,岂知这化子纵身一跃,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又将背心向着他。

  童大海生怕拳头被袋中蛇咬着,或是自己一拳打中了大蛇的毒牙,硬生生将拳头收转,举掌在胸口一挡,右腿踢向对方下盘。那化子见他发看,暗暗好笑,侧身在台上一滚,背负的布袋已靠上他的小腿。这袋中的大蛇其实甚是驯善,毒牙也早已拔去,但童大海那里知道?大叫一声,双足乱跳,那化子右臂一长,已抓住他胸口,顺势运劲,喝道:「伍子胥高举千斤鼎!」将他身子举在半空。

  童大海慌乱之中被他一把抓住了胸口的「紫宫穴」,登时全身酸软,无法动弹,空自怒气冲天,却发不得威。台下群雄想起他的外号叫做「千斤鼎」,再见了他这副狼狈情状,登时全场哄笑。梁长老笑向那化子喝道:「快放下,休得无礼!」那化子道:「是!」

  将童大海放在台上,一纵下台,钻入了人丛。童大海满脸胀成了紫酱色,指着台下骂道:

  「贼化子,再来跟童大爷真刀真枪的打过啊,这般鬼鬼祟祟,算是什么好汉?臭叫化,瘟叫化!」他不住口的只骂化子,台下数千丐帮弟子人人却感有趣,无人再去理会。

  突然间一条人影轻飘飘的纵上高台,左足在台缘一立,摇摇晃晃的似欲摔下来。童大海心地却好,叫道:「小心!」上前伸手欲扶。他那知道这人故意在群英之前显示一手上乘的武功,手掌刚搭上那人左臂,那人一勾一带,施出了大擒拿手中一招「倒跌金刚」。

  童大海身不由主,向台外直飞出去,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下。众人瞧那人时,但见他衣饰修洁,长眉俊目,原来是郭靖的弟子武修文。

  郭靖坐在台左第一排椅上,见他显示这一招大擒拿手,虽然用得巧妙洒脱,但过于轻狂,大非忠厚之道,心下不悦,脸色更沉了下来。果然台下登时有多人不服,台东台西同时响起了三个声音,叫道:「好俊功夫,兄弟来领教几招!」「这算什么?」「人家好意扶你,未免太不够朋友!」发话声中,三个人一齐跃上台来。武修文学兼郭靖、黄蓉两家之所长,又是家学渊源,得父亲与师叔授以一阳指神技。这时在后辈英雄中实已是第一流的人才,见三人齐至,心下暗暗欢喜,寻思:「我同时败此三人,方显得功夫。」反而怕这三人分别来斗,当下更不说话,身形晃动,剎时之间向上台的三人每人袭击了一招。那三人身形尚未站稳,敌招却倏忽已至,急忙举手招架,却又是手忙脚乱。武修文不待敌人缓过手来,双掌翻飞,招式源源而至,居然以一围三,一个人将三个对手包围在垓心,自己占了外势,那三人互相挤撞,拳脚竟是越来越难施展?台下群雄相顾失色,均想:「郭大侠威震当世,果然名不虚传,连教出来的徒儿也这般厉害?」

  那三个人互相并不熟识,更不知旁人的武功拳路,被武修文一围住,无法呼应照顾,反而各自牵制。三人向外连冲数次,始终抢不出武修文以绵密掌法构成的包围圈子。

  完颜萍在台下见丈夫已稳占上风,心中自是喜欢。郭芙却道:「这三个人脓包,当然不是小武哥的敌手。其实他何必这时便逞英雄?耗费了力气,待会有真正的高手上台,岂不是难以抵敌?」完颜萍性子温柔,只微笑一笑,便不言语。耶律燕却是个心直口快之人,郭芙虽是她嫡亲的嫂子,两人却时时斗口,这时她听了嫂子的话,猜中她的心意,说道:「小叔叔先去收拾一批,待他不成了。敦儒又上去收拾一批。最后我哥哥这才上台,独败群雄,让你安安稳稳的做个帮主夫人,何等不美?」郭芙脸上一红,说道:「这许多英雄豪杰,谁不想当帮主?怎说得上『安安稳稳』四字?」耶律燕道:「其实呢,也不用我哥哥上台。」郭芙奇道:「怎么?」耶律燕道:「刚才梁长老不是说的么?当年丐帮大会君山,师母还不过十多岁,便以一条竹棒打得群丐束手归服,当上了帮主。常言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嫂子啊!还是你上台去,比我哥哥更成。」郭芙嗔道:「好!小油嘴的,你取笑我。」伸手便到她腋下呵痒,耶律燕往耶律齐背后一躲,笑道:「帮主救命,帮主救命,帮主夫人这要谋财害命啦。」

  这时郭芙,武氏兄弟等都已三十余岁,但自来玩闹惯了的,耶律燕、完颜萍虽均已生儿育女,一见面仍是嘻嘻哈哈,兴致不减当年。

  黄蓉坐在郭靖身旁,时时放眼四顾,注视是否有面生之人混入场来,在大校场四周,她早已分布丐帮弟子,吩咐见有异状,立即来报,她一直耽心圣因师太韩无垢转轮王张一氓等这一干人前来捣乱,但眼见末末申初,四下里一无动静,寻思:「那一干人到底来襄阳为的什么?说有什么图谋,怎的终不见有丝毫諯倪?如说真的来为襄儿祝寿,世间又决无是理。」饶是她一生智计无双,这时却也猜测不透,转头看台上时,只见武修文已一掌将两人击下台来,剩下一人苦苦撑持,料得五招之内,便须落败,心想:「今日天下群雄以武会友,争为丐帮帮主,最后却不知是谁夺得魁首,独占鳌头?」

  其时台下数十英雄心中,个个存的都是这个念头,但在郭府后花园中,却有一人始终没想到今日城中这件大事。她一直在想:「那日我拿了一枚金针给他,要他今日来见我一面,因为今天是我的十六岁生日。他当时亲口答应了,怎地到这时还不来啊?」她坐在芍药亭中,臂倚栏干,眼见红日渐渐西斜,心想:「今日已过去了大半天,他便是立时到来,最少也只有半天相聚。」眼望着地下的芍药花影,两根手指中拈着剩下的一枚金针,轻轻说道:「我还能求他一件事……但说不定他压根儿就把我忘了,连今天要来看我都没记得,这第三件还说什么?」一转念又想:「不会的,那决计不。他是当世大侠,最重言诺,怎能说过的话的不算?再过一会儿,嗯,只再过一会儿,他一定便会前来瞧我。」想到不久便能和他见面,不由得晕生双颊,拈着金针的手指微微发颤。

  她轻轻叹了口气,一个念头终是排遣不去:「他虽重言诺,可是我终究是个小姑娘啊。他答应的话倘是对爹爹说的,无论怎么他定会信守。但是我呢,我这个小东邪郭襄,在他眼中算得是什么?只不过是个异想天开小女孩儿罢啦。这时他便算记得我的话,也不过是哈哈一笑,摇头说道:『胡闹,胡闹!』「芍药亭畔,小郭襄细数花影,情思困困,而在大校场中,黄蓉却在细细推想女儿的心事。她心想:「羊太傅庙中芙儿、襄儿遇险,得遇高人暗中解救,靖哥哥说,当世仅只二人有此刚猛内力,若非洪七公恩师,便是靖哥哥自己,但恩师已故,靖哥哥更加不是。或者,邀集这些旁门左道之士来给襄儿祝寿的,又是另外一人?老顽童周伯通虽爱玩闹,行事无此细密;一灯大师端严方正,决无如此闲情逸致,西毒欧阳锋、慈恩和尚裘千仞均已亡故,竟难道是爹爹?」她与父亲已十余年不见,黄药师便如闲云野鹤,漫游江湖,谁也不知他的行踪,说到这件事的古怪难测,倒与黄药师的生性有几分相似,再说黄药师名震江湖数十年,乃是出名的「黄老邪」,这些邪魔外道,多半和他臭味相投,倘有他出面招集,那些人非卖他的老面子不可。她想到这里,呆了一呆,不自禁的又惊又喜,按理说黄药师决不会来跟女儿和外孙女如此胡闹,但他一生行事从来不可以常理推断,当真如天外神龙,矫夭变幻,黄蓉虽是他亲生女儿,却也往往莫测其高深,他大举邀人来给外孙女儿祝寿,说不定自有深意呢?

  她想到这里,向郭芙招了招手,命她过来,低声问道:「你妹子在风陵渡不见了一日两夜,她回来后,有没说起外公什么事?」郭芙一呆,道:「外公?没有啊?。妹子连外公的面也没见过。」黄蓉道:「你倒仔细想一想,她在风陵渡和西山一窟鬼一齐出去到底还讲到谁没有?」郭芙道:「没有啊,没说到谁。」她自知妹子当日为的是要去瞧瞧杨过,但她在父母面前,最怕的便是涉及「杨过」两字,母亲倒还罢了,父亲只要一听见,往往脸色一沉,便有一两天不跟她说话,因此妹子没说,她也就乐得不提,何况此事早已过去,又何必提起此人,自讨没趣?

  黄蓉见她脸色微微有异,早估到她心中还藏着什么不说,说道:「眼前之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听到过什么,全说给我知道。」郭芙见母亲脸色郑重,不敢再隐瞒了,说道:「只是听几个闲人讲起什么神鵰大侠,那便是杨……杨……杨过了。妹子便说要去瞧瞧他。」黄蓉心中一凛,道:「见到了他没有?」郭芙道:「一定没见到。倘若见到了,妹子还不咭咭呱呱的说个不停么?」黄蓉心中暗道:「是过儿,是过儿。当真是他么?」问道:「你想在羊太傅庙中出手杀死尼摩星的,会不会是他?」郭芙道:「怎么会啊?杨…

  …杨大哥那里有这等好功夫?」黄蓉道:「你跟妹子在羊太傅庙中说了些什么,从头至尾跟我说,一句话也不能漏了。」郭芙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妹子就爱跟我顶嘴。」于是将妹子如何说不赴英雄大宴、不瞧丐帮推举帮主、如何说在她生日那天,将有一位少年英俊的英雄来见她等一一说了,最后笑道:「她朋友倒果然来了不少,但不是和尚尼姑,便是老头儿老太婆,那有什么少年英俊的英雄?」

  听到这里,黄蓉再无怀疑,料定郭襄所说之人,定是杨过无疑,想必郭襄与杨过约定在羊太傅庙中相会,却给姊姊闯去撞散,杨过为了给她争一口气,竟是遍邀江湖高手,来给她送礼祝寿,「但是,他,他为什么要给襄儿化这么大的力气?」想到小女儿日来心神不定,眼光朦胧,恍恍惚惚,想到她常常突然间的红晕双颊,黄蓉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竟难道襄儿在风陵渡一日两夜不归,已和他做出事来?」

  她跟着便想:「杨过恨我害死他父亲,恨芙儿断他手臂,更恨芙儿用毒针打伤小龙女,啊哟,小龙女和他相约十六年后重会,今年却是第十六年了。杨过是报仇来啦!」

  黄蓉想到「杨过是报仇来啦」这七个字,蓦地里背上感到一阵凉意。她知道杨过智谋之高,虽然尚不及自己,但此人自小便行事十分厉害,对小龙女又是用情既专且深,倘若等候小龙女十六年终于不得相见,推寻祸根,自会深恨她郭家满门。定当设下狠毒阴损的计谋,大举报复,「难道他竟要诱骗襄儿上手,使她倾心相从,然后折磨得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错,不错,依着杨过的性儿,他正会如此。」一想到此点,连只积在心头的疑窦尽数而解,杨过所以要杀尼摩星救襄儿,所以遍请当世高手来给她祝寿,全是为了要嬴得她的心。

  黄蓉心中又默默计算:「可是有一点不对了!今日是襄儿的生日。十六年前,襄儿出世之后,要相隔数月,他才在绝情谷中与小龙女分手。按理推想,他便要是报仇,也得等足十六年。过了与小龙女约会之期再说。这十六年的约会虽然渺茫,但那留言明明是她亲手所书,谁又知道,他夫妻俩终究不得相会?难道爹爹……难道南海神尼……」她眉尖深锁,越想越是不安,心道:「不管怎样,襄儿若再和他相见,那可是凶险无比。襄儿天真澜漫,那能懂得到人心的鬼蜮狠毒?」

  只听得「啊哟」一声叫,跟着腾的一响,黄蓉抬头一看,原来武修卜又将一个上台比武的老者用掌力震了下来。她走到郭靖身边,低声道:「你在这里照料,我去瞧瞧襄儿。

  」郭靖道:「襄儿没来么?」黄蓉道:「我自己去叫她,这小丫头实在古怪。」郭靖微微一笑,想到自己与她初识之时,她穿了男装,打扮成一个小乞儿模样,何尝又不古怪了?

  黄蓉见丈夫笑得温馨,也报以一笑,当下匆匆赶回府中。一路上虽感焦虑,但想到丈夫那副笑容,想到他那宽厚坚实的双肩,似乎天塌下来也能担当一般,心头又宽慰了许多。

  她径到郭襄房中,女儿并不在房,一问丫鬟,说是二小姐在花园中,不许去打扰她。

  黄蓉微微一惊:「襄儿连大校场上的比武也不要看,定是和杨过暗中约上了。」于是先回自己房中,身边暗藏金针暗器,袖了一柄短剑,再拿了白腊短棒,然后往后花园来。她知杨过此时武功大非昔比,实是一个可畏可怖的强敌,因此丝毫不敢怠忽。她不走鹅卵石铺成的花径,却从假山石后的小路绕了过去,将近芍药亭边,但听郭襄幽幽叹了一口长气。

  黄蓉伏低身子,躲在假山石后,听得女儿轻轻说道:「这么等到这个时候,还是不来,这不叫人心焦么?」黄蓉大慰:「原来他没还到,正可先行拦阻。」只听郭襄又说道:

  「每年生日,妈总是叫我说三个心愿,这时左右无人,我便跟老天爷说了吧。」黄蓉本要伸足走出,去跟女儿说话,听了她这几句话,又将脚缩了回来,寻思:「我虽是她母亲,平时也不易猜得中她的心思,这时正好听她说三个什么心愿。」

  过了片刻,只听郭襄道:「老天爷,我第一个心愿,盼望爹爹妈妈率领人马,把来犯的蒙古军尽数杀退,襄阳百姓人人得保太平。」又听她说道:「我第二个心愿,盼望爹爹妈妈身子安泰,百年长寿,盼望爹娘事事都能如意称心。」黄蓉诞育郭襄之时,夫妇俩都遭逢生死大险,事后思及,不免心惊,因此自然而然,对郭襄便不如郭芙那般爱怜,这时听了她这几句至性流露的祝福,不自禁的眼眶微湿,疼爱之情,油然而增。

  郭襄第三个心愿,一时却不说出,隔了片刻,才道:「我这第三个心愿,盼望神鵰大侠杨过……」黄蓉虽早料到,女儿这第三个心愿定与杨过有关,但听到她亲口说到「杨过」两字,心头终于还是微微一怔,听得她续道:「……和他夫人小龙女早日团聚,平安喜乐。」这一句话却是黄蓉万万料想不及,她只道杨过既要诱骗女儿,定是花言巧语,说许多假话,岂知女儿已洞悉小龙女之事,也明白杨过在一心一意等待小龙女相会,因此暗中为他祝祷。但她转念一想,却又耽上了心:「啊哟不妙,杨过这厮用心更是深了一层,她越是跟襄儿说不忘旧情,襄儿越觉他是个深情可敬之人,越加对他倾心。不错,不错,当年靖哥哥倘若见了我之后,便将华筝公主拋诸脑后,再也不念半点昔日恩义,我反要怪他薄幸了。」

  只因黄蓉过于聪明,一件事四面八方的想得十分周至,自来又对杨过存了几分忌惮的防备之意,再加上对女儿关怀过切,不由得思潮起伏,暗暗心惊,便在此时,忽听得擦的一声轻响,墙头上跃下一人,但见他大头矮身,形相甚是古拙可笑。

  郭襄一见那人,便跳起身来,喜道:「大头鬼,大头鬼,他……他也来了么?」大头鬼走进芍药亭中,躬身施了一礼,神态竟是异常恭谨。郭襄笑道:「啊哟,大头鬼叔叔,你怎地跟我这般客气啊?」大头鬼道:「你别叫我『大头鬼』叔叔,只要叫大头鬼三字便成了。神鵰大侠命我来跟郭姑娘说……」郭襄一听,心中好生失望,眼眶一红,道:「大哥哥说有事不能来看我了么?可是他答应过的……」大头鬼不住摇晃他那颗大头,说道:

  「不是,不是……」郭襄急道:「怎么不是?你知道什么?他明明答应过的。」心中一急,竟要流下泪来。大头鬼道:「我不是说他没答应你,我是说他不是不来看你啊。」郭襄破涕为笑,娇嗔道:「你瞧你,说话不明不白的,不是这个,又不是那个。」

  大头鬼微笑道:「神鵰大侠说,他因要亲自给姑娘预备三件生日礼物,是以今日要到得迟了些。」郭襄心花怒放,道:「这许多人给我送了这么多好礼,我什么也有啦,请你跟大哥哥说,不用费心预备礼物了。」大头鬼摇头道:「这三件礼物嘛,第一件已预备好啦,第二件神鵰大侠带领了兄弟们正在办,这时候多半已齐备。」郭襄叹道:「我倒宁可他早些来,别费事跟我办礼物。」大头鬼道:「那第三件礼物,神鵰大侠说须得在大校场丐帮大会之中,亲手交给姑娘,因此请你这就到大校场去,算来时候也差不多啦。」郭襄叹了口气笑道:「我本来跟姊姊呕气,说过不去丐帮大会的,大哥哥既这么说,那是非去不可的了。好吧,你同我一块儿去。」大头鬼点了点头,嘘溜溜吹了声口哨,墙外黑越越的扑进一件庞然大物来,却是那头神鵰。

  郭襄一见神鵰,扑过去便要揽牠项颈,便如见到久别重逢的好友一般,神鵰却退开两步,傲然昂立,对郭襄侧目斜倪,似乎毫没将这小姑娘瞧在眼里。郭襄笑道:「这位鵰大哥可真骄傲得紧,牠不睬我呢,我偏偏要你睬我。」说着纵身而上,一把抱在了神鵰的头颈。这一次神鵰没再闪避,但斜过脑袋,似乎在庄严的父亲遇到了又顽皮又可爱的的女儿,终于无可奈何一般。郭襄道:「鵰大哥,咱们一起去吧。回头我请你吃好东西,你喝酒不喝?」大头鬼拍掌笑道:「你请神鵰喝酒,那牠再喜欢也没有了。」郭襄道:「那你等一等。」飞身奔到厨房,亲自捧了一小坛陈酒,回到花园。

  (第二十五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