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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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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三:万兽山庄这时大雪兀自下个不停,地下白雪反光之中,郭襄见那数十匹马上,高高矮矮的一共骑着九人,倒有大半数的马匹鞍上无人。那矮子过去牵过两匹马来,将一匹马的缰绳交给了郭襄,自己骑上了一匹,喝道:「走吧!」一声胡哨,数十匹马忽喇喇的便向西北方奔驰而去。郭襄瞧那九人身形,其中两个是女子,一个老态龙钟,是个老妇,另一个身穿大红衣裙,全身如火一般红,在雪地中显得甚是刺眼。

  其余七人面目瞧不清楚,只是一人身材犹如竹杆,又瘦又长,插在马鞍之上,摇摇晃晃,似乎马匹每跨一步,都会将他颠下来一般。

  一行人纵马疾驰,骑了数里,便换过一匹,让坐骑交互歇力。郭襄寻思:「听先前那人呼叫,说什么西山二窟鬼,十者到其九。眼前正是十个人,想来这群人便是西山一窟鬼了。宋大叔说我跟他去了凶多吉少,那人一掌便将宋五叔击得重伤,瞧来确是凶横得紧。

  但他说带我去见神鵰侠,似乎又不是假话。他们既和神鵰侠相识,定然不是歹人。」

  转眼之间,已驰出十余里,当先一人「得儿」一声叫,数十匹马一齐停了下来。当先那人纵马驰上一个小丘,回过马来。郭襄见他的形貌,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原来这人也是一个矮子,坐在马背上的上身不过尺许,胡子却有三尺来长,一直垂过马腹,满脸皱纹,双眉紧锁,生相愁苦忧郁不堪,只听他说道:「此去倒马坪已不过三十里路,那神鵰侠听说武功实在是不弱,咱们先行计议一下,可不能折了西山一窟鬼的锐气。」那老妇人道:「便请大哥下令。」那长胡子道:「咱们跟他车轮大战呢,还是一拥而上?」郭襄吃了一惊:「听他口气,他们是要和神鵰侠为敌。」

  那妇人道:「神鵰侠到底是有真实本领呢,还是浪得虚名?七弟,群鬼之中,只有你跟他朝过相,你且说说明白。」一个身如铁塔的大汉说道:「我虽见过他,可是也没怎么跟他动手,我瞧……我瞧……他很有点儿邪门。」那红衣红裙的少妇说道:「七哥,你到底为何跟神鵰侠结的怨仇,先说个清楚,待会动起手来大家也好心中有数。」那大汉怒道:「西山一窟鬼同生同死,这神鵰侠既然找上门来,难道还有退缩的吗?」那身如竹杆的人阴声阴气的道:「谁说退缩了?但便是九妹不问,我也要问。咱们又没得罪他。他为什么说要将西山一窟鬼赶出山西境内?」那大汉怒道:「你们大家瞧瞧,他割了我一对耳朵。这口气不,还说什么好兄弟、好姊妹?」说着除下头顶的毡帽,淡淡雪光之下,果见他脑袋两侧光秃秃的少了双耳。西山一窟鬼其余九人一齐大怒,有的连声咒骂,有的咆哮如雷,都说要和神鵰侠决一死战。

  那红衣少妇道:「七哥,他又为何割你耳朵?你犯着什么了?你又在调戏良家妇女了,是不是?」一个满脸笑容的人怒道:「七哥便是调戏良家妇女,也用不着旁人来硬出头。」这个人的生相甚是奇特,虽在发怒,脸上笑容丝毫不减,郭襄仔细一看,原来他嘴角上翘,双眼瞇拢,便是伤心哭泣之时,在旁人看来也是笑逐颜开。

  那大汉道:「不是,不是!这一日我的婆娘和四个小妾为了鸡毛蒜皮的事争吵,大家动起刀子来,偏生这个什么神鵰侠经过见到了,这人生来多管闲事,竟出言相劝,我第四个小妾不争气,居然向他笑了一笑……」那红衣少妇道:「哈,我知道啦,七哥便呷起醋来,不许她笑。」那大汉道:「什么呷醋?我是不许旁人来管我的家事。我一拳便将我小妾打落了三个门牙,叫那断了胳臂的白脸杂种快滚。」

  郭襄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他好意相劝,你何以出言无礼?那便是你的不对了。

  人一齐转头望着她,想不到这个年轻姑娘竟敢如此大胆。那大汉果然怒气勃发,喝道:「连你这小东西也敢管起老子来!五哥,这娃儿是你的人么?」那大头矮子道:「她要见神鵰侠,我要带她去瞧瞧,别的我什么都不管。」那大汉道:「好,那我便教训教训她。」马鞭一挥,拍的一响,便往郭襄头上击落。郭襄举起马鞭一格,双鞭相交,两条马鞭卷在一起。那大汉回臂一夺,郭襄只觉一股大力拉扯过去,再也把握不住,只得放手,手掌心已擦得甚是疼痛。那大汉夺过马鞭,又要一鞭击落,那长须老翁喝道:「七弟,时候不早了,快说完了赶路。怎地跟小孩子家一般见识?」

  那大汉的马鞭举在半空,不击下来,那老翁冷笑道:「西山一窟鬼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郭靖黄蓉的名头再响,也吓不到咱们。小女娃娃,你再多说多话,马上便将你宰了。」他侧过头来,说道:「七弟,大丈夫跌得倒爬得起,我长胡鬼的长胡子,当年就曾被敌人剪断过。你的双耳到底是怎样割了的?」那大汉道:「我叫神鵰侠快滚,他倒笑了笑,转身便走。都是那第三个小妾不好,他又哭叫起来,说她是被我霸占强奸的,当时心中便不甘愿,想不到现下又被妇欺侮。那神鵰侠回过头来,脸色大变,问我:『这女人的说话可真?』我道:『真便怎样?假便怎样?老子外号叫作煞神鬼,向来杀人不贬眼,你可知道么?』他沉着脸道:『你若是喜欢她,为何娶了她又娶别个?若是不喜欢她,当初又何必娶她?』我哈哈大笑,说道:『我起初喜欢,厌了我不喜欢。男子汉三妻四妾,有何稀罕?老子还想再娶四个呢?』他道:『如你这般无情无义之徒世上多生几个,岂不教天下女子心寒?』突然欺近身来,拔出我腰间匕首,便将我左右两耳割了,跟着将匕首对准我的胸口,喝道:『挖出你的心肝瞧瞧,到底是什么颜色!』「郭襄只听得眉飞色舞,忍不住便要喝采,但见到西山一窟鬼个个脸色阴沉、貌相凶恶,终于把唇边的一个」好「字缩了回去。只听那大汉续道:「那时候我的婆娘和四个小妾一齐跪下求情,第三、第四小妾还大声哭了起来,嘿,真是丢脸,真是丢脸!我大怒喝骂:『快快下手!你杀了我!

  西山一窟鬼自会缠你个阴魂不散!』他皱了皱眉头,向我五个女人道:『这种无义之辈,你们还为他求情?』我五个女人只是磕头。他道:『好!今日且不杀你,西山一窟鬼那便怎样?月尽之夜,我在倒马坪相候,你去把一窟鬼尽数邀来见我。若是不敢,西山一窟鬼都给我滚出山西,永远不许回来。』「众人听他说完,都是半晌不语,隔了一阵,那老妇道:「他用什么兵刃?武功是那一派的家数?」那大汉道:「他只有一条左臂,空手不使兵刃。武功嘛……………我倒瞧不出来。」那老妇道:「大哥,这人一出手便制了七弟,想是手脚十分灵便,武功也有点邪门。咱们倚多为胜,你带头,我和五弟从旁相助,以三对一,一上去便宰了他,不容他施展功夫。」

  那长须老翁低头寻思片刻,抬起头来,说道:「这神鵰侠名头甚大,今日这一战,实是非同小可。我和二妹正面迎击,五弟六弟从后侧突击,九妹发射暗器,十弟施放毒雾,三弟四弟用地堂刀、地堂鞭攻他盘,七弟八弟以长兵器在外侧游斗,扰乱他的心神。西山一窟鬼结拜以来,从没十人齐上动手,今日是第一次,倘若再宰他不了,教咱们个个自假鬼成为真鬼!」

  那大头矮子道:「大哥,咱们十人打他一人,胜之不武,若是传扬出去,也教江湖上好汉笑话。」那老妇道:「咱们把神鵰侠宰了,除了这小娃儿,今晚之事还有谁人知道?

  」一言甫毕,手臂微微一扬。那大头矮子袖子一挥,挡在郭襄身前,跟着从衣袖上拈起一枚细针,说道:「二姊,是我带了她来的,不便伤她性命。」回头对郭襄说道:「郭姑娘,你若要去见神鵰侠,今晚之事不许对任何人说起,否则你快快回去吧。」郭襄又是惊惧,又是愤怒,心想:「这老太婆出手好生阴毒,若非矮叔叔相救,我已给这枚无影无踪、无声无息的细针刺死。」于是说道:「我不说就是。」但跟着又补上句:「你们有十兄弟,难道他就没帮手么?」

  那大头矮子哈哈一笑,道:「神鵰侠出没江湖十余年,倒没听说他有什么帮手。他便是有一头不会说话的鵰儿相伴。」说着一提马缰,大声喝道:「走吧!」众人奔出一阵,那矮子对郭襄道:「待会动手之时,你莫离开我身边。」郭襄点点头,她知这西山一窟鬼之中,有很多心狠手辣之辈,说不定会突然对自己猛下毒手,只是这大头矮子嗓门极粗,他虽低声说话,其余九人却没一个不听见。

  郭襄骑在马上随着众人奔跑,心中很为神鵰侠耽心,眼见这一窟鬼个个身怀绝技,神鵰侠武功再强,如何能以一敌十?心想:「倘若爹爹妈妈在这儿就好了,他们决不能见死不救、袖手旁观。」正行之间,忽听得前面黑沉沉的一座大树林中传出几声虎吼,几匹马惊嘶起来,有的站定不动,有的转头想逃。那瘦长的汉子马鞭连挥,当先冲进树林。那老妇人骂道:「不中用的畜生,还怕小野猫子吃了你们么?」马群被各人一阵驱赶,都奔入树林。众人驰出数十丈,忽听得前面一人厉声喝道:「什么人胆大妄为,深夜中擅闯万兽山庄?」

  西山一窟鬼一齐勒马,只见当中站着一人,身旁各蹲着一头猛虎。马群听到双虎呜呜发威之声,又惊扰起来。长须老翁在马上一拱手,说道:「西山一窟鬼道经贵地,没登门拜访,乞恕无礼。」对面那人哦了一声,道:「是西山一窟鬼么?阁下是长须鬼樊爷了?

  」长须老翁道:「正是。咱们有事赶赴倒马坪,回头再行上门谢罪。」一来他知道万兽山庄的人物不好惹,二来此刻要全力对付神鵰侠,不愿旁生枝节,因此说话很是谦抑。

  对面那人道:「各位少候。」提高声音叫道:「大哥,是山西一窟鬼去倒马坪,说回头上门谢罪。」群鬼一听,都是拂然不悦,心想:「咱们说回头上门谢罪,只是一句客气话。难道西山一窟鬼还能对人低头了?」要知西山一窟鬼个个都有惊人的艺业,各人在结义相聚之前,都已闯下不小的万儿,待得十人聚义,更是声势大盛,近年来在晋陕一带横冲直撞,武林中人对他们忌惮三分,若不是今晚与神鵰侠有约有先,单凭对面那人这一句话,他们便要出手打个落花流水了。

  却听得树林深处有人大刺刺地发话道:「谢罪是不用了,让他们绕过林子走路吧。」

  群鬼一听此言,登时大怒,那高瘦如竹杆之人冷笑道:「西山一窟鬼行路向来不会绕弯儿!」一提马缰,向站在路中那人迎面冲了过去。那人左手一扬,身旁双虎一齐扑上,瘦子的坐骑受惊,人立起来。那瘦子骑术甚精,身子附在鞍上,刷的一响,双手已反持一柄短枪,向两头猛虎刺了下去。左边的猛虎向旁跃开,右边的猛虎却是一掌抓破了他坐骑的肚子,那猛虎跟着一声狂吼,也已受伤。

  那瘦子一纵下地,喝道:「亮兵刃吧!」左枪高,右枪低,摆个「双龙伏渊势」,却不向前递出。对面那人冷冷的道:「你伤了我家的守夜猫儿,便要绕道而过,也由不得你了。无常鬼,把手中双枪留下吧!」无常鬼见他知道他的外号,说道:「尊驾是谁?万兽山庄一向是在西凉,怎地移到了晋南?你要留我手中双枪,那也容易得紧。」那人道:「万兽山庄要搬家,可不用禀报西山一窟鬼吧?西凉住得厌了便,便到晋南来玩玩。我大哥叫你们绕过林子已是万分客气了。我三哥有病在身,不喜欢外人骚扰,知不知道?」说到这里,突然间左手伸出,一把抓住了无常鬼双枪尖处的杆子。无常鬼万没料到他出手如此迅捷,急忙运力里夺,那人使劲一压一抖,拍拍两响,双枪齐断。这枪杆子是镔铁所铸,两人力道均大,谁也没能夺得对方兵刃脱手,却将两条枪杆崩断了。

  这一来,西山一窟鬼群情耸动。那外号叫作「长须鬼」的老翁说道:「尊驾是八手仙猴史爷了?金甲狮王身子不适么?此刻咱们有事在身,明日此时,再在此相会。」

  原来万兽山庄主人共是兄弟五人,大哥白额山君史伯威、二哥管见子史仲猛、三哥金甲狮王史叔刚、四哥大力神史季强、最小一个便是眼前这个八手仙猴史孟捷。五兄弟的祖先世代相传以驯兽为生,传到五人手中,各人均具异禀,不但驯兽的本事出神入化,而且从各种猛兽纵跃扑击的行动之中,悟得了武功的法门。我国武术原本取法于禽兽的搏斗,史氏兄弟自幼和猛兽为伍,竟是以兽为师,无师自通的各自练就了一身本领。到史叔刚二十余岁之时,冬日入山捕兽,得遇奇人,又学会了极精深的内功,他回家后转授兄弟,五个人野兽越养越多,武功也是越来越强。万兽山庄的名头渐渐扬于江湖,武林中人给他五兄弟取了个总外号,叫作「虎豹狮象猴」。五人之中,又以金甲狮王史叔刚超逸绝伦。这时长须鬼听说叔刚有病,心中先自一宽,暗想他史氏兄弟纵然厉害,我西山山窟鬼也不畏惧,何况去了「虎豹狮象猴」中的狮王,那是更加不足道哉,于是订下了明晚决斗的约会。

  八手仙猴史孟捷道:「好,明晚子时,咱兄弟在林外相候大驾。」说着双手一拱,噗噗两响,两个折断的枪尖一齐射入长须鬼身旁的树干之中。长须鬼一怔:「他为何定是不嚷咱们穿过树林?史氏兄弟在这林中有何勾当?」于是也拱手说道:「西山十鬼告辞!」

  双腿一挟,拍马向前。史孟捷大声道:「且慢!我大哥请各位绕道过林,难道各位没生耳朵么?」

  长须鬼一勒马缰,待要答话,只听得树林东北角和西北角同时有人哈哈大笑,跟着浓烟冒起,两个人叫道:「在树林中捣什么鬼?这可瞒不了一窟鬼,这叫做捣鬼遇上鬼祖宗了。」原来是群鬼中排行第八的丧门鬼和第十的笑脸鬼,乘史孟捷和长须鬼说话之际,绕到他身后放起火来。火头刚刚窜起,跟着听得丧门鬼和笑脸鬼失声惊叫,奔了回来,似乎是遇上什么极恐怖的物事。长须鬼道:「什么?」丧门鬼叫道:「老虎,老虎!一百头,两百头……」史孟捷见到林中火起,满脸惊怒,纵声叫道:「大哥,二哥,救火要紧,让群鬼走吧!那里找怹他们不到。」突然之间,众人眼前一花,一只小狗般的野兽从密林中钻了出来,一瞬眼便跑到了林外。这野兽身子不大,四条腿极长,周身雪白,尾巴却是漆黑,猫不像猫,狗不像狗。史孟捷大叫:「九尾灵狐出来啦!」飞身追出,他这一声叫喊之中,充满着惶急惊恐之情。

  猛听得树林后一声高呼,似虎啸而非虎啸,似狮吼而非狮吼,更如是一人纵声大叫,但人声却又无此威猛响亮。郭襄一听得这呼号,背上隐隐感到一阵寒意。这一声响过,四下里百兽齐吼,狮子、老虎、豹子、豺狼、大象、猿猴、猩猩……一时也分辨不清,跟着蹄声杂沓,群兽一齐冲出树林去。只听一人叫道:「大哥往东北,二哥往西北,四弟赶向西南……」这语声正和适才啸声相似。郭襄但见几个黑影闪了几闪,已出了密林。她明知危险,但好奇心起,忙也纵马追出树林,那大头鬼叫道:「郭姑娘,不可乱走!」纵马追了上来。

  郭襄一出树林,眼前登时出现一片奇景,只见五个人各率一群野兽,在白雪铺盖的平原之上向中间合围。这些野兽显是训练有素,非但互相并不撕打抓咬,而且或东或西,奔跑得毫不混乱。郭襄又是害怕,又觉好玩。只见五队野兽渐渐接近,围成一个大圆圈,斗然间白影一闪,那只小狗似的野兽从兽群中钻了出来,在郭襄面前一掠而过,身法之快,当真是有如电闪。郭襄吃了一惊,俯身伸手去捉,那小兽早已奔在她身前数丈之外。牠一站定,忽地回头,望着郭襄,圆圆的眼珠如火般红,骨溜溜转个不停,黑夜之中,宛如两点火星,史氏兄弟叫道:「九尾灵狐,九尾灵狐,在那边,在那边!」跟着群兽便如山崩地裂般冲了过来。

  郭襄催马向旁闪避,但那马见到这许多猛兽,吓得全身酥软,双腿一弯,竟尔跪倒在地。郭襄大惊:「群兽向我奔来,一踏便作肉泥!」当即跃离鞍,斜刺里奔出,鼻管中只闻到阵阵腥风,兽群便如一条大河般从她身边流过,不多时便已远去。

  这时西山一窟鬼也已驰马出林。长须鬼道:「史氏兄弟纵有惊人武功,咱们也不相惧,只是这许多畜生却不易打发。今晚且不撩拨,留下力气去对付神鵰侠,大伙儿走吧!」

  那老妇道:「好,今晚杀神鵰侠,明日再来烧狮子、烤老虎!」说着一提马缰,便欲绕林而行。猛听得狮吼虎啸之声大作,群兽分道归来。这一次的吼声并不猛恶,奔跑也不迅捷,长须鬼陡然变色,叫道:「不好,大伙儿快走!」但四面八方都有野兽叫声,各人显已陷入兽群包围之中。长须鬼一声胡哨,十个人一齐跃下马来,分站了五个方位,各自抽出兵刃,默不作声的待敌攻到。

  大头鬼低声道:「郭姑娘,你快些回去吧,犯不着在这儿涉险。」郭襄道:「神鵰侠呢?你答应带我去见他的。」大头鬼皱眉道:「这许多恶兽你没见到吗?」郭襄道:「你跟野兽的主人说道理啊,便说你们跟神鵰侠有约,没工夫多耽搁。」大头鬼皱眉说道:「哼,西山一窟鬼向来不跟人家说道理。」

  说话之间,史氏五兄弟已率领野兽回来。这五人都是身穿兽皮缝的裘袍,离开西山一窟鬼约有六七丈,站定了脚步。仍是五弟史孟捷发话道:「万兽山庄和西山一窟鬼向来没有梁子,各位何以林中纵火,赶走了九尾灵狐?」郭襄听他说话的语音之中,恨恶愤怒之意极深,心想:「那头小兽固然生得可爱,却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何必这么大惊小怪?她明明只有一条尾巴,又怎地叫作九尾灵狐?」那穿红衣红裙的女子说道:「今日之事,起因在于史氏昆仲。万兽山庄素来在甘凉一带立业,突然间来到咱们山西,黑夜之中,又不许人经过官路大道。似这等横法,还来责怪别人么?」

  白额山君史伯威喝道:「今日之事,无理可说。西山一窟鬼一个也不能活着。」一声怒吼,赤手空拳的便向长须鬼扑过来,双掌握成虎爪之势,人未到,风先至,便是活生生的猛虎,也没这般威风。

  长须鬼一个滑步,向左侧退开丈许,呼的一声,一件长兵刃向史伯威横扫过去。史伯威虎爪伸出,已将长兵刃之端抓在手中,原来是一根鸡蛋粗细的钢杖。他手掌尚未握紧,猛听得手臂一热,急忙撒手,左掌急运神功将钢杖格开,若不是他见机得快,胸口已被杖端点中。史伯威心中一惊:「西山一窟鬼近来声名极响,果然并非等闲之辈。」当下不敢托大,呛啷啷兵刃出手,却是一对虎头双钩,这对钓钩右手钩重十八斤,左手钩重十七斤,实是极沉猛的利器,双钩化作两道黄光,和长须鬼的钢杖恶斗起来。

  这时管见子史仲猛手持银管,以一敌二,和催命鬼的地堂刀、丧门鬼的双枪相斗。大力神史季强和老妇人吊死鬼手中的一根长索相拼,他力气虽巨,但吊死鬼的长索软绵绵的无着力之处,但听他吼叫连连,空有一身神力,却是无法施展。八手仙猴史孟捷的对手则是使八角巨锯的大头鬼。眼见史孟捷的判官笔招数精奇,大头鬼有些招架不住,红衣红裙的俏鬼提刀上前相助。雪地之中,十个人分成四团厮杀,大雪纷纷而下,一时难分胜败。

  西山一窟鬼之中,尚有六人未曾出手,对方却只有金甲狮王一人空手掠阵,但见他靠在一头雄狮身上,病奄奄的有气无力。这一仗一窟鬼以众敌寡,显是占了胜势,但史氏兄弟只要纵声一呼,群兽咆哮而上,十窟鬼立时便从上风转为下风。笑脸鬼望着四周群兽绿油油的眼睛,心中惴惴不案,寻思:「待会只有施放毒雾,毒倒一些畜生,方能冲出重围。」

  十人斗了良久,长须鬼和史伯威始终旗鼓相当。老婆婆吊死鬼的长索招数变幻奇妙,化成一个个大圈小圈,史季强稍不留神,便险险给她绳圈套入项颈之中,幸好他力大招猛,吊死鬼也有顾忌。大头鬼和俏鬼一刚一柔,相辅相成,但史孟捷出招奇快,常言道一快打三慢,三人团团而斗,但听得大头鬼雷震般的声音轰轰而吼,悄鬼却是阴声阴气的说笑,意图分散敌人心神,史孟捷充耳不闻,凝神接战,三个人招数越来越是凶险。

  这一边催命鬼和丧门鬼却已抵敌不住史仲猛的银管。他那银管较齐眉棍略短而中空,招数甚是古怪,三人斗到分际,丧门鬼一枪刺出,史仲猛对准了他枪尖也是一管刺到,那银管直通下来,原来竟是将枪杆套在管子之中。丧门鬼大骇,急撤左手枪,右手枪抖起枪花护身。讨债鬼跃出圈子,一牌砸出,打向史仲猛的银管。他的兵刃似是一块铁牌,其实却是一本用精铁铸成的帐簿,共有五张,每一张可以翻动,薄张之边锋锐比于刀剑,实是一件奇门利器。

  西山一窟鬼每人本来各有各名姓,但自「西山一窟鬼」的名号在江湖上大响以来,十个鬼索性拾却真名姓,各以一鬼为号。十人的长相行事,原本各有其奇特之处,十兄弟相互说道:「江湖上的好汉叫咱们为鬼,咱们便居之不疑,且看是人厉害呢,还是鬼猛恶?

  」如那讨债鬼本使镔铁双牌,只因他再细微的怨气也必报复,从来不肯放过一个小小得罪他之人,武林中送了他一个外号叫作「讨债鬼」。他反而欣然色喜,将兵刃铸成帐簿之形,而每一张铁片之上,用尖针刺上了仇人的姓名和罪状,务须要等报仇雪怨之后,帐簿上才一笔勾销。

  银管是件奇形兵刃,铁帐簿的形状更是奇特,五张铁片相互撞击,当当作响,催命、丧门、讨债鬼合斗史仲猛,情势才渐见有利。

  郭襄站在一旁,眼见天色已是微明,但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兀自剧斗不休,心想神鵰侠的约会早已过时,只怕他等得不耐烦,自行走了,她越想越是焦急,却又无力阻止各人厮拼。

  只见那些猛兽一齐蹲伏在地,围成一个密密实实的圈子,西山一窟鬼纵是将史氏五兄弟尽数打死,若要冲出兽圈,却也艰难之极。这情势群鬼早已瞧得明白,那老妇吊死鬼只是想用绳索缠住大力神史季强,但教擒住了他,便能胁迫史氏兄弟召回群兽,让出道来。

  但史季强的武功本在吊死鬼之上,只因她用的兵刃奇特,占了便宜,这才勉强打成平手,要说擒他,真是谈何容易?笑脸鬼知道今日之事实是极为凶险,迫不得已,只有施展奸计,叫道:「二姊,我来助你。」从腰间抽出兵刃,向史季强扑去。

  史季强正和吊死鬼斗得焦躁,见笑脸鬼扑上,正合心意,叫一声:「来得好!」青铜杵猛向他头顶盖了去。笑脸鬼侧过身子,横过双鞭一挡,噗的一声,双鞭登时断折,断截处冒出一股淡红色的薄雾,史季强一怔,脚步摇晃,立时摔倒。吊死鬼长绳卷处,已套住了他的双腿。原来笑脸鬼的双鞭中空,内藏见风化雾的毒粉,他本是在鞭柄处一按机括,毒粉喷出伤人,但史季强力气太大,一杵便将铁鞭击断,笑脸鬼利器虽损,终于还是擒住了敌人。

  郭襄叫道:「你们干什么?诡计伤人,算什么好汉?」史伯威、史仲猛、史孟捷三人见大力神失手,都是又惊又怒,苦于被群鬼缠住,无法分身来救。郭襄对交斗双方谁也不帮,只是笑脸鬼这一招太不光明,忍不住出声指斥。便在此时,忽听得身旁一声低吼,金甲狮王史叔刚缓缓站了起来,低沉着嗓子喝道:「放下四弟!」

  史季强昏晕不醒。吊死鬼用长绳连他手臂也缚上了,还怕他突然醒转,伸手点了他胁下穴道,笑道:「你驱开畜生让道,咱们便放人!」眼见史叔刚双目凹进,满脸腊黄,走路也是摇摇晃晃,显是患病已深,心中毫不畏惧。郭襄见史叔刚缓缓走向群鬼,觉得他手足情深,扶病迎敌,倒是个硬汉子,忙道:「喂,你有病在身,不可动手。」史叔刚向她点了点头,说道:「多谢!」脚下却并不停住,仍是一步步走向史季强。笑脸鬼向吊死鬼使个眼色,两人分从左右抢上,要想连这痨病鬼一起擒住。

  两人扑到史叔刚身边,四手一齐探出,猛听得史叔刚一声吼叫,左手在吊死鬼肩头一拍,右手在笑脸鬼背上一托,两人只觉一股巨力突然压在身上,都是脚步一个踉跄,险险跪倒,急忙提气跃开,幸好史叔刚并未追来,两人相顾骇然,都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想不到这痨病鬼模样的人竟是如此厉害。

  史叔刚俯身解开四弟的穴道,轻轻一拉,已将吊死鬼的长索拉得断为数截。但史季强中了毒雾,始终不醒。史叔刚皱起眉头,喝道:「取解药来!」笑脸鬼道:「你收回众畜生,我自将解药给你。」史叔刚「哼」了一声,摇摇晃晃的向笑脸鬼走去。笑脸鬼不敢和他正面为敌,快步闪开。史叔刚似乎由于身上有病,纵跃不得,仍是有气没力的向他走去。站在一旁的四鬼一齐拥上,笑脸鬼也回身而斗。史叔刚出掌甚缓但,但掌力极是沉雄,五鬼围着他你刺他一枪、我砍一刀,却是不敢近身。

  郭襄心想:「这大个子中了诡计,甚是可怜!」从地下掀起一团雪,在史季强额头磨擦,又将一团雪花塞在他的口里。那毒雾的药力本来不能持久,史季强体魄又壮,头上一冷,悠悠醒转,猛地翻身站起。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见五鬼围攻史叔刚,大声叫道:「三哥退开!」一伸手便往笑脸鬼腰上抱去。史伯威的双钩和长须鬼的钢杖斗得正紧,一见史季强醒转,心下大喜,纵声一啸。蹲伏着的猛兽一听得啸声,立时都站了起来,作势欲扑。

  九四:震倒群兽史伯威又是一声大喝,群兽齐声怒吼,西山一窟鬼虽然人人都见过不少阵仗,但当此情景,却也不由得不胆战心惊。群兽吼声未绝,已是一齐扑上,向西山一窟鬼身上咬去。郭襄「啊」的一声呼叫,脸色惨白。史叔刚登时醒悟,伸手推开一头扑向郭襄的猛虎,除下自己头上的皮帽,戴在郭襄的秀发之上。群兽久经训练,一见她戴上皮帽,不再向她扑咬,转头攻击十鬼。猛虎、豺狼、金钱豹、狮子、人猿、黑态……各种恶兽对十鬼或抓或咬,西山十鬼虽然也奋力杀毙七八头恶兽,但一来史氏五兄弟从旁牵制,二来猛兽实在太多,片刻之间,十鬼人人身上受伤,衣衫碎裂,鲜血淋漓,眼见立时便要命丧当地,无一能逃出群兽的爪牙。

  郭襄见三头雄狮向大头鬼一人围攻,他手中的八角巨锤已掉在地下,右臂被一头雄狮咬住不放,全仗左手运掌成风,勉强支撑,抵挡着另外两头雄狮。郭襄想起是他带自己出来,见他如此狼狈,心中不忍,当下不加思索,除下皮帽,扬手挥出,安在他的头上,头大帽小,形相极好笑,而且摇摇欲坠,戴不安稳。但史氏兄弟操练群兽之时,头上均戴这种特制的皮帽,畜生究属无知,那里分得清友敌,一见大头鬼头上安了皮帽,登时转身走开。这边厢四头花豹却已将郭襄围住。

  这时史叔刚正在抢夺长须鬼手中的钢杖,免得他伤兽太多,听得郭襄呼叫,回头一看,不禁一惊,只因相距甚远,不及过去解救。但说也奇怪,四头豹子竟不向郭襄抓咬,绕着她边嗅边走,挨挨擦擦,情状居然十分亲热。郭襄吓得呆了,见四头花豹实无恶意,一怔之下,想起母亲和姊姊均曾说过,自己幼时吃母豹乳汁长大,看来这四头花豹嗅到自己身上体气有异,因而引为同类。她又惊又喜,俯身抱着两头豹子的头颈,另外两头花豹便伸舌头舐她的手臂和脸颊。郭襄只觉一阵酸痒,格格笑了出来,史氏兄弟驯兽以来,从未见过如此情景,无不诧异。

  大头鬼虽因皮帽而暂得免祸,但见兄弟姊妹九人个个难逃困厄,怎肯一人独生?他西山一窟鬼虽非正人君子,平时所作所为也是旁门左道的居多,但相互义气深重,当下抓起皮帽,向红衣红裙的悄鬼掷去,叫道:「九妹,你快逃命吧。」那悄鬼接住皮帽,掷给了长须鬼,叫道:「大哥,你先出去,他日设法给咱们报仇便是。」长须鬼却将皮帽拋给笑脸鬼,说道:「十弟,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大哥活不到这么久了。」他十人竟是谁也不肯要这件救命之物。

  笑脸鬼给五条恶狼缠住了,腾不出手来掷帽,那豺狼又是极贪极狠之物,口中一咬到血,虽见笑脸鬼头上有了皮帽,却不肯就此拾却美食。笑脸鬼大声咒骂,脸上可仍是带着笑意。猛听到头顶一声清啸,一人朗声说道:「西山一窟鬼不守信约,累我空等半晚,却原来在这里和群兽胡闹!」郭襄一听大喜,心道:「神鵰侠到了!」一抬头,只见一株大树的横干上坐着一人,他身边蹲着一头硕大无朋却又丑陋不堪的巨鵰。这人身穿雪白长袍,右袖束在腰带之中,果是断了一臂,再看那人相貌时,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只见他脸色焦黄,木僵枯槁,那里是个活人?其实是一个僵尸。西山一窟鬼中尽有相貌狞恶之人,但决无一人如他这般难看。郭襄未见他之时,小姑娘的心中,将他想象得风流儒雅、英俊潇洒,此时一见,不禁大失所望,心道:「世人竟有如此相貌奇丑之人!」忍不住再向他望了一眼,却见他一双眸子精光四射,英气逼人。

  那如电闪般的眼光扫过她脸时略一停留,似乎微感奇怪。郭襄心口一阵发热,不由自主的晕生双颊,低下头来,隐隐约约的觉得,这神鵰侠倒也不怎么丑怪了。

  眼前之人,正是杨过。十六年来,他苦候与小龙女重会之约,漫游四方,行侠仗义,因一直和神鵰为侣,闯下了一个「神鵰侠」的名头。他自思少年风流孽缘太多,公孙绿萼为己丧命,程英和陆无双郁郁终身,如果自己容貌丑陋,自不致有这许多罪过,因此经常戴着黄药师所制的那张人皮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这晚与西山一窟鬼约斗倒马坪,对方过期不至,于是一路寻来。

  西山一窟鬼在群兽围攻之下,人人性命在呼吸之间,斗然间听到杨过说话,又多了一个强敌,心下均想:「罢了,罢了,连最后一丝逃生之望,也已断绝。」只听杨过朗声又道:「这几位是万兽山庄的史氏贤昆仲么?各位住手,听我一言。」

  史伯威道:「咱们正是姓史。阁下是谁?」随即道:「啊,恕我眼拙,阁下想必是神鵰侠了?」

  杨过道:「不敢,正是在下。快喝住这些虎狼狮豹吧,迟得片刻,假鬼只怕要变真鬼。」史伯威道:「待假鬼人人成了真鬼,再与阁下叙话。」杨过皱眉道:「西山一窟鬼和在下有约在先,你叫恶兽将他们咬死了,我跟谁说话去?」

  史伯威听他言语渐渐无礼,嘿嘿一声冷笑,反而驱喝群兽加紧上前攻击。杨过喝道:

  「你既知我是神鵰侠,怎地对我的说话不加理睬?」史伯威笑道:「神鵰侠便怎样?你有本事,便自行把我的兽儿喝住吧!」

  杨过说道:「鵰兄,好!咱们下去!」右手袖子一挥,一人一鵰,从树干上翩然而下。群兽不待人鵰落地,已四下里吼叫着纷纷扑上。那神鵰双翅展开,左右拂,发出一股猛烈无比的罡风,豺狼等身躯较小的恶兽被疾风一卷,站不住脚,踉踉跄跄的跌个斛斗,牠左翅跟着一拍,正中一头金钱豹子的脑门,立时头骨碎裂而毙。群兽见牠如此威猛,谁也不敢上前,都是远远蹲着,呜呜发威。

  史伯威大怒,纵身向杨过扑来,手成虎爪之形,抓向他的胸口。杨过右肩微幌,袖子从上而下,噗的一声,击在他双腕之上。史伯威但觉手腕剧痛,有如刀削,禁不住「啊」

  的一声叫了出来。史叔刚缓步上前,伸掌平平推出。杨过叫道:「好功夫!」左掌伸出相抵,微微一笑,用了三成掌力。要知他十余年在海潮狂涛之中练功,掌力若是用足了,别说是血肉之躯,纵然是大树厚墙,也是一掌而摧。但史叔刚曾得异人传功,内力竟亦不同凡俗,身子一幌,竟不后退。杨过道:「小心了!」掌力一催,史叔刚眼前一黑,知道性命不保,忽听得杨过说道:「啊,你身上有病!」身前一股排山倒海而至的巨力,瞬时间消于无影无踪。史叔刚死里逃生,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史伯威、仲猛、季强、孟捷四兄弟见他怔怔的站在当地,只道他已受重伤,急怒交攻,一齐扑向杨过。但见他身子一挫,正好一头猛虎又从侧面窜上,杨过一伸手,抓住猛虎头颈,将这畜生当作一件活兵刃般,挡开史仲猛的银管和史季强的铜杵,四只虎爪却抓向史伯威和史孟捷的头脸胸口。杨过十余年前使那玄铁重剑之时,兵刃已有七十余斤,这头猛虎躯干虽巨,也不过百余斤重,他提在手中,轻飘飘的浑若无物。猛虎头颈被抓,惊怒交集,那里认得出主人,张牙舞爪,向伯威和孟捷兄弟又抓又咬。

  伯威、孟捷两人平时虽与猛兽为伍,这时却也闹了个手忙脚乱。郭襄在旁拍手笑道:

  「神鵰侠,好手脚,史家兄弟服了吧?」杨过向她瞧一眼,心道:「这个小姑娘是什么路道?她既与花豹为友,却又出言嘲笑史氏兄弟?」

  史叔刚吐纳两下,气息顺畅,知道未受内伤,这位神鵰侠手下留情,刚才实是饶了自己性命,心想:「若凭真实功夫,咱们五兄弟齐上也不是他的对手。」眼见二哥和四弟兀自挺着兵刃,俟隙向杨过进击,忙叫道:「兄长、弟弟,赶快住手,咱们可不能不知好歹。」管见子史仲孟一听,立时撤回递出去的银管,那大力神史季强却是个莽撞之徒,心想:「什么叫做不知好歹?先吃我一杵再说。」双手执杵,呼的一声,往杨过头顶直压下去,这一招他作「巨象开山」,学的是巨象用长鼻击物的姿势。他那铜杵铸成象鼻之形,前细后粗,微微弯曲,阳刚之中也带阴柔之力,这一击无虑有千斤之重。

  杨过更不闪避,掷开猛虎,左掌一翻,已将象鼻杵前端抓住,笑道:「咱们较量较量,是谁力大?」史季强用力下压,但象鼻杵停在杨过头顶,竟连分亮也压不下去。史叔刚叫道:「三弟,不得无礼!」史季强向里一夺,待要收回铜杵,但杵端被杨过抓住了,竟如被生铁铸住了一般。史季强连运三次劲,始终夺不回来。杨过发觉他回夺之力大得异常,心想:「我若不一显神功,这个一身蛮力的莽夫终是不服。」突然左手往上一拗。这一拗之力,集于铜杵中部,运劲既巧且猛,按理史季强非脱手不可,那知竟被他牢牢抓住,只是一条和象鼻一般粗大的铜杵,却弯成曲尺之形。杨过喝一声:「好!」随着向下一拗,铜杵从另一边弯了上去,拍的一声断成两截。史季强被震得双手虎口都破裂寸许,鲜血长流。但这大汉竟有一股狠劲,仍是死命抓铜杵不放。

  杨过哈哈一笑,顺手一掷,半截铜杵笔直插下,没入雪地之中,剎时不见了影踪。地下积雪不到一尺,那断杵却有三尺来长,却给他一插灭迹,这股神功实是骇人。他游目四顾,见史季刚史孟捷等正在喝止虎豹,只是群兽野性一发作,又见了人血,实不易一一喝止。杨过向郭襄打个手势,叫她用手指塞住双耳。郭襄不明其意,但依言按耳,只见他纵口一呼,一声龙吟般的啸声直入天际。郭襄虽是塞住了耳朵,仍是震得她心旌摇摇,如痴如醉,脚步站立不稳。幸好她自幼便修习父亲所授的玄门正宗内功,因此武功虽然尚浅,内功的根基却扎得甚是坚实,远远胜于一般武林中的好手,听了杨过这么一啸,总算没有摔倒。

  那啸声悠悠不绝,只听得人人变色,群兽一一摔倒在地,接着西山十鬼、史氏兄弟尽皆跌倒,只有十余头大象史叔刚和郭襄两人勉强直立。那神鵰昂首环顾,甚有傲色。杨过心想这病夫内力不浅,我若再催啸声,硬生生将他摔倒,只怕他要受剧烈内伤,当下长袖一挥住口停啸。过了片刻,众人和群兽才一一站起,豺狼等小兽中,竟有被他啸声震晕不醒的,雪地中遍地都是群兽吓出来的兽屎兽尿。群兽不等史氏兄弟呼喝,一齐夹着尾巴逃入树林之中,连回头瞧一眼也都不敢。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生平那里见过这等威势?呆呆站着,竟不知说什么好。杨过道:「史氏昆仲请怒无礼,只因在下和西山一窟鬼有约,迫得阻住双方动手。待在下这回事了结之后,你们再分高下,在下谁也不帮,袖手观斗。」转头向煞神鬼道:「怎么样?你们要一个个的跟我车轮战呢还是十个儿一齐上?」

  煞神鬼给他啸声一震之下,虽然翻身站起,心魂未定,一时答不出话来。长须鬼一揖至地,恭恭敬敬的说道:「神鵰大侠,你老人家的武功跟咱们天差地远,西山一窟鬼如何敢跟你动手?咱们性命都是你老人家救的,你此后有何差遣,咱们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无不遵从。你要叫咱兄弟退出山西,咱们立时便走,决不有片刻停留。」杨过见了他的神情,心中早在怀疑,这时听了他说话,问道:「尊驾可是姓樊,大号叫作一翁么?」

  原来这长须鬼正是绝情谷中公孙止的首徒樊一翁,他自蒙杨过饶了一命后,僻地隐居,十年后重入江湖,仗着一身卓绝的武功,成为西山一窟鬼之首。他和杨过相见之时,杨过尚未断臂,而这时戴了人皮面具,自更认他不出,于是躬身答道:「小人正是樊一翁,听从神鵰大侠吩咐。」

  杨过微微一笑,举手道:「不敢!各位既愿听从在下之言,那也不用出山西境界。煞神鬼,你放你那四个妾回家去吧!」煞神鬼道:「是!」顿了一顿,道:「这四个贱人若是不走,用大棍子轰她们出去。」杨过一怔,想起当日煞神鬼妻妾跪地为他求情的神色,倒似对他真有情义,倘若她们愿意跟他,而他反而硬轰四妾出门,只怕反而伤了她们之心,于是笑道:「那也不用。她们倘若愿走,你不得强留,如果愿意跟你,唉,那有什么法子?你说要娶四个妾侍,这话当真?」煞神鬼道:「为了小妾之事,累得神鵰大侠费心,又险险害了各位兄弟姊妹的性命,小人便有这胆子,我大哥也不容许我。」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杨过道:「好啦,我的事已经了结,你们双方动手便是。」说着和神鵰退在一旁,负手背后,只待史氏兄弟和西山十鬼再斗。

  樊一翁叉手上前,向史伯威道:「西山十鬼擅闯宝庄,落得个个遍体鳞伤,今日暂且别过,但不知宝庄要在山西安业呢?还是回凉州去?咱们好上门拜访啊。」史伯威听他言语之中,意思是要登门寻仇,昂然道:「咱兄弟在凉州恭候大驾。倘若我三弟竟然……竟然因此不治,不用各位驾临凉州,咱四兄弟自会上门候教。」樊一翁一怔,说道:「史三哥本就有病,这事跟咱们有何干系,倒要请教。」史伯威怒气上冲,满脸通红,喝道:「我三弟……」史叔刚一声长叹,说道:「大哥,这事不用再提了。西山一窟鬼也是无心之失,小弟命该如此,不必多结无谓的怨家。」史伯威强忍怒气,道:「好!」向樊一翁一抱拳,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转头问杨过道:「神鵰大侠,咱兄弟栽在你的手里,佩服佩服。咱兄弟再练二十年武功,也不是你的对手,这梁子是不盼望报的了。咱们也不敢再见你面,你到那里,咱们先行退僻便是。」杨过笑道:「史大哥言重了。」

  史伯威道:「走吧!」走到史叔刚身边,伸手扶住他的胳臂,转身便行。樊一翁听他言语之中,有许多不解之处,忙道:「史大哥请留步。史三哥说咱们是无心之失,除了咱兄弟擅闯宝庄之外,是否此外尚有冒犯之处?倘若真是咱们的不是,西山一窟鬼杀头尚且不惧,何惧向贤昆仲磕头陪礼?」史伯威适才见他们在群兽围攻之下,互掷皮帽,的确个个是不怕死的硬汉,倒也是非分明,凄然道:「你们惊走了九尾灵狐,使我三弟的内伤无法医治,纵然磕一千个头、一万个头,又有何用?」樊一翁吃了一惊,想起史氏兄弟率领兽群追逐那只狐狸,想不到这只小畜生,竟有这等重大的关系?

  那煞神鬼道:「这只小狐狸有什么用?嗯,既与史三哥贵体有关,大伙儿合力追捕便是,谅那小小一只狐狸,何足道哉?」史季强大声道:「什么何足道哉?你若是捉得住这九尾灵狐,我史老四给你磕一百个响头。啊哈便是磕一千个头,我也心甘情愿。」樊一翁心想:「史氏兄弟善于驯兽,当今之世,再无胜得他们的了。他们既说得如此艰难,旁人还有什么指望?」想到这里,不自禁的向杨过瞧了一眼。

  郭襄忍不住插口道:「你们说来说去,怎地不求求神鵰侠?」管见子史仲猛心中一动,他是史氏兄弟中最富智计之人,寻思:「这位神鵰侠武功深不可测,说不定他有法子。

  」当下说道:「小姑娘你知道什么?除非是大罗金仙下凡,否则还有谁能捕得那头九尾灵狐?」杨过微微一笑,明知他是出言相激,却不接口。郭襄道:「这九尾灵狐到底有什么希奇,你倒说来听听。」史仲猛叹了口气道:「前年岁尾,我三弟在凉州打抱不平,和人动手,对方使用诡计,我三弟一个不慎,身受重伤……」郭襄奇道:「这位史三叔武功好得很啊,是谁这等厉害?能伤得了他?」史叔刚道:「姑娘谬赞在下这点点本领,实如萤光之火。姑娘这般说法,岂不让神鵰大侠笑掉了牙齿?」郭襄向杨过一瞥,道:「他!他自然不同。我说是旁人啊。」史仲猛道:「打伤我三弟的,是一个蒙古王子,名叫霍都?

  听说是蒙古护国国师金轮法王的弟子。」杨过微微颔首,心道:「原来是他,怪不得有此功夫。」

  郭襄向杨过道:「神鵰侠,请你去把这蒙古王子痛打一顿,替史三叔报了这仇吧!」

  史仲猛道:「这个却是不敢惊动神鵰侠的大驾,只须我三弟的伤痊了,再去寻他,当可找回这个场子。只是咱兄弟们所练的内功另成一派,受了这内伤之后甚是难治,须饮九尾灵狐之血,方能治得。」郭襄和西山一窟鬼都道:「啊,原来如此。」史仲猛道:「那九尾灵狐是百兽中极罕见、极灵异之物,咱兄弟足足寻访了一年有余,才在晋南发现了灵狐的踪迹。这头灵狐藏身之处也真是奇怪,是在此西北三十余里的一个大泥沼中……」煞神鬼奇道:「大泥沼?是黑龙潭么?」史仲猛道:「正是。各位久在晋南,自然知道这黑龙潭方圆数里之内,全是污泥,人兽无法容身,咱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将牠引到这树林之中。

  」

  煞神鬼恍然大悟,道:「啊!怪不得贤昆仲不许咱们进入林中。」史仲猛道:「是啊。要知那九尾灵狐奔跑迅捷无伦,稍纵即逝,各位适才都是亲眼得见的。咱们率领兽群,在林中围得密不通风,眼见那灵狐便可成擒,不意各位在林中放起火来。野兽受惊乱窜,恰那灵狐逃了出去。说来惭愧,咱们虽尽全力,终于追捕不得。那灵狐这一逃回巢穴,再要捕牠可就千难万难了。可是我三弟的内伤日重一日,势难拖延,咱兄弟忧心如焚,以致行事莽撞,还请各位担代。」说着抱拳唱喏,眼睛却望着杨过。

  樊一翁道:「此事须让咱们西山十鬼告罪才是。但不知贤昆仲先前如何诱那灵狐出来?此时何以不能重施故法?」史仲猛道:「狐性多疑,极难令牠上当,而这灵狐尤其狡狯无比。咱们用了一千多只雄鸡,每隔数丈熏烤一只,将烤鸡的香味送入黑龙潭中,再让牠今天吃一只,明天吃一只,一直食了两个月有余,防备之心渐减,这才慢慢引到这森林之中。这一回牠受了大惊吓,便是再隔百年,也不会再上当了。」樊一翁点点头道:「确是如此。但若咱们直入黑龙潭捕捉,那又如何?」

  史仲猛道:「这黑龙潭数里内全是十余丈深的污泥,纵有再高的轻功,也是难以立足,不论船只、皮筏、还是木排,都是不能驶入。那九尾灵狐身小体轻,脚掌既厚,奔跑又速,因此能在污泥上面滑过。」郭襄突然想起自己家中豢养的双鵰,她姊弟三人常自骑鵰凌空为戏,这神鵰的躯体比之她家的双鵰大逾一倍,只怕两个人也载得起,于是说道:「神鵰侠,只要你肯赐予援手,便有法子。」杨过微笑道:「史氏昆仲是降虎伏狮的大行家,尚且束手,区区纵愿尽力,复有何用?」史仲猛听他口气,竟是肯出手相助,这是他兄弟生死的关头,再也顾不得旁的,双膝一曲,便在雪地中跪下,向着杨过拜了下去,说道:「神鵰大侠,舍弟命在旦夕,还望大侠垂怜。」

  杨过闪电般的眼光在郭襄脸上一转,说道:「你说我有法子,倒要听听小妹妹的高见。」郭襄道:「你骑在大鵰身上,不就能飞入黑龙潭了?」杨过哈哈大笑,道:「我这位鵰兄和普通飞禽不同,牠身子太重,从小便不会飞的。牠的铁翅一扫能毙虎豹,便是不能飞翔。」这时史氏兄弟中,除史叔刚外,其余四人均已跪在地下,杨过伸手扶起,沉声道:「说不得,小弟且去出力一试,若是不成,诸位莫怪。」史氏兄弟大喜,心想这位大侠名满天下,自是一诺千金,倘若他亦无法,那也是命该如此了。史伯威又拜了几拜,道:

  「如此便请大侠和西山诸位大哥同到敝庄休憩,从长计议。」樊一翁道:「此事祸端因咱兄弟而起,自当听由差遣。」史伯威道:「不敢。大伙儿不打不成相识,各位若不嫌弃,便请交了咱兄弟这几个朋友。」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适才过招动手,均知对方了得,双方本无仇怨,只不过一时言语失和,当下各自客气了几句,相互结纳起来。

  杨过却道:「兄弟这便上黑龙潭去一趟,不论成与不成,再来宝庄拜候。」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听他没叫旁人同去,素闻他行事独来独往,虽有出力之心,却是不敢自荐。

  杨过向众人一抱拳,转身向北便行。

  郭襄心想:「我此来是要见神鵰侠,现下是已经见到了他。虽然此人相貌丑陋,但武功惊人,扶危济困,急人之急,果然当得起『大侠』两字,我此行可算不虚。」但一想到神鵰侠不知如何去捕捉九尾灵狐,她是少年人性情,好奇之心,油然而生,不知不觉的缓步跟在杨过后面。大头鬼待要叫她,转念一想:「她一意要见神鵰侠,必是有何言语要跟他说。」史氏兄弟不知郭襄的来历,更是不便多说什么。

  郭襄随在杨过之后,相隔约摸十丈,一心只想瞧一瞧他如何去捉灵狐,只见杨过渐行渐快,那神鵰和他并肩而行,迈开大步,竟是疾逾奔马,顷刻之间,郭襄已落在杨过之后二十来丈,遥遥望见他大袖飘飘,似乎在雪地中徐行缓步,可是和他相距却越来越远。郭襄屡展开家传轻功,出力追赶,但不到一盏茶时分,杨过和神鵰的背影已缩成两个黑点。

  郭襄焦急起来,叫道:「喂,你等我一等啊!」就这么胸口气息一岔,脚下一绊,一交摔在雪地之中。她又羞又急,不禁哭了起来。

  忽听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为什么兽?是谁欺侮你了?」郭襄抬头一看,竟是杨过,不知他如何能这般迅速的回来。她既惊且喜,立时又觉不好意思,将头一低,抱手帕拭抹眼泪。那知适才奔得急了,手帕竟是掉了。杨过从衣袖中取出一块手帕,拈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笑道:「你是找这个么?」郭襄一看,正是自己那块角上绣着一朵小花的手帕,突然说道:「是了,便是你欺侮我啊。」

  杨过奇道:「我怎地欺侮你了?」郭襄道:「你抢了我的手帕去,不是欺侮我么?」

  杨过笑道:「你自己掉在地上,我好心给你拾了起来,怎说是抢你?」郭襄道:「我跟在你后面,我的手帕便是掉了,你又怎能拾到?明明是你抢我的。」其实郭襄跟随身后,杨过早就知晓,故意加快脚步,试试她的轻功,觉得这个小姑娘年纪虽幼,武功却出自名家所授,一发觉她在雪地摔倒,生怕她跌伤,急忙赶回,见她身后数丈之处掉了一块手帕,当即给她拾起,只是他行动奇速,倏去倏回,虽然在前能拾到她的手帕,不免违乎常理了。

  杨过微笑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尊师是谁?为什么跟着我?」郭襄道:「你尊姓大名?你先跟我说,我才跟你说。」杨过这十余年来连真面目也不肯示人,自是不愿对一个陌生的姑娘说出自己姓名,道:「你这位姑娘好生奇怪,既不肯说,那也罢了。手帕奉还。」说着轻轻一扬,那块手帕四角展开,铺平往空中,稳稳的飞到郭襄身前,郭襄大感有趣,伸手接住,说道:「神鵰侠,这是什么功夫?你教我好不好?」杨过见她一派天真澜漫,对自己狰狞可怖之极的面目竟是丝毫不感惧意,心想:「我且吓她一吓。」突然厉声道:「你好大胆,为什么不怕我?我要害你了。」说着走上一步,举手欲击。郭襄一惊,但随即格的一笑,道:「我才不怕呢。你真的要害我,自己还会说的么?神鵰大侠义薄云天,岂能害我一个小小女子?」

  纵是恬退清高之人,纵是山林隐逸之士,听到有人真诚赞扬自己,也决无不喜之理,杨过虽然不贪受旁人谄谀,但听郭襄说得言辞恳摰,似乎确是衷心钦佩自己,不禁微笑道:「你素不识我,怎知我不会害人?」郭襄道:「我虽不识你,昨晚在风陵渡却听到许多人传你的事迹。我心中说:这样一位英雄人物,定要见见,因此便跟着大头鬼来见你了。

  」杨过摇头道:「我算是什么英雄?你见了之后,定是觉得见面不如闻名。」郭襄道:「不,不!你不算英雄,有谁还能算是英雄?」她这话一出口,随即觉得没提到父亲,大是不该,忙道:「当然,除了你之外,世上也还有几位大英雄大豪杰,但你也是其中之一。

  」

  杨过心想:「你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儿,能知道几个当世的人物?」微笑说道:「你说那几位是大英雄大豪杰?」郭襄听他言语中显有瞧不起自己的意思,心念一转,道:

  「我说出来,倘若说得对,你便带我去捉那九尾灵狐好不好?」杨过道:「好,请你说几位听听。」

  郭襄道:「好!有一位英雄,镇守襄阳,奋不顾身,力抗蒙古,保境安民。这算不算是大英雄?」杨过大拇指一翘,道:「对!郭靖郭大侠,算得是大英雄。」郭襄道:「还有一位女英雄,辅佐夫君,助守襄阳,料敌如神,智计无双,这算不算是大英雄?」杨过道:「你说的是郭夫人黄蓉?嗯,也可算是一位英雄。」郭襄道:「还有一位老英雄,五行奇术,鬼神莫测,文才武学,罕有其匹,这算不算是大英雄?」杨过道:「这是桃花岛主黄药师,那是武林前辈,我素来敬仰。」郭襄道:「又有一位,率领丐帮,锄奸杀敌,为国为民,辛苦劳碌,他算不算是大英雄?」杨过道:「你说的是鲁有脚鲁帮主?此人武功并不怎么,也说不上有什么大作为,但瞧在『为国为民,锄奸杀敌』八个字上,算他是一号人物。」郭襄道:「他自己是这样的了不起,眼界自是极高,我再说下去,只怕他要说不对了。何况,除了爸爸、妈妈、外公、鲁大伯,我也想不出还有谁了。」

  九五:黑龙潭畔杨过见她脸现踌躇之色,心想:「郭伯伯、郭夫人、黄岛主、鲁帮主这四人都是名扬天下的豪杰,这小姑娘说得出他们的名头,原也不足为奇。」于是说道:

  「你只要再说一个,说得对,我便带你同去黑龙潭捕捉九尾灵狐。」郭襄待要说姊夫耶律齐,觉得他武功虽高,终还够不上「大英雄」三字,要说武敦儒、武修文两位师兄吧,那更是谈不到,正自为难,突然灵机一动,说道:「好,又有一位:解困济急,锄强扶弱,众口称扬,神鵰大侠!这位倘若不算是大英雄,那你便是撒赖。」杨过哈哈大笑,道:「小姑娘说话有趣得紧。」郭襄道:「那你便带我去黑龙潭么?」杨过道:「你既说我是大英雄,大英雄岂能失信于小姑娘?咱们走吧。」郭襄很是高兴,伸出右手便牵住了他的左手。她自幼和襄城中的豪杰为伴,众人都当她是小侄女看待,大家脱略形迹,绝无男女之嫌,这时她心中一喜欢,竟也没将杨过当作外人。

  杨过左手一被她一握住,但觉她的小小柔软娇嫩,不禁微微发窘,若要挣脱,似乎显得无礼,侧目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跳跳蹦蹦,满脸喜容,实无半分他念,于是微微一笑,手指北方,说道:「黑龙潭便在那边,过去已不在远。」借着这么一指,将手从郭襄手掌中抽了出来。原来杨过少年时风流倜傥,言笑无忌,但自公孙绿萼一死、小龙女一离之后,他深自忏悔,十余年来在江湖间行侠仗义,遇到年轻女子,他竟比道学先生还更守礼自持,虽见郭襄纯洁无邪,但十多年来拘谨惯了,连她的手掌也不敢多碰不下。郭襄丝毫不觉,他并肩而行,走了几步,见那神鵰形貌虽丑,躯体却极雄伟,伸手拍了拍牠的背脊。

  她从小便和一对白鵰玩惯了,常自拍打为戏,那知这神鵰翅膀一展,刷的一下,将她手臂推开。郭襄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杨过笑道:「鵰兄勿恼!何必和人家小姑娘一般见识?」郭襄伸了伸舌头,走到杨过右侧,不敢再各神鵰靠近。她那里知道,她家中的双鵰乃是家畜,这神鵰和杨过却是半师半友,若以年岁而论,更属前辈,身份大不相同。

  两人一鵰,向着黑龙潭而去。那所在极易辨认,方圆七八里内,草木不生,那黑龙潭本是一个大湖,后因水源干枯,逐年淤塞,成为一块污泥堆积的大沼泽。只一顿饭功夫,杨过和郭襄已来到潭边,纵目眺望,眼前一片死气沉沉,只是潭心堆着一些枯柴茅草,那九尾灵狐的藏身所在,想必是在这些柴草之中。杨过折了一根树枝,挥手掷入潭中,只见那树枝初时横卧在积雪之上,但过不多时,便渐渐陷落,下沉之势虽甚缓慢,却是绝不停留,眼望着两旁积雪掩上,将那树枝没得踪迹全无。郭襄不禁骇然:「这树枝份量甚轻,尚且如此,这些泥土怎能立足?」怔怔望着杨过,不知他有何妙策。

  杨过折下两根光溜溜的树干,每根长约六尺,缚在脚底,道:「我且试试,不知成与不成?」身子向前一挺,如飞箭般在积雪上滑了开去。但见他一滑一闪,一溜一折,实无一瞬之间的停留,在潭泥上转了一个圈子,回到原地,郭襄拍手笑道:「好本事,好功夫!」杨过见他眼光中充满艳羡之意,知她极盼随已入潭捉狐,但自量又无这等轻身本领,于是笑道:「我答应过,要带你到黑龙潭捕捉九尾灵狐,你有没有胆子?」郭襄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没有你这般本领,纵有胆子,也是枉然。」杨过微笑不语,又折下两根五尺来长的树干,递给郭襄,说道:「缚在自己脚底下吧!」

  郭襄又惊又喜,依言将树枝牢牢缚在脚底。杨过道:「你身子前倾,脚下不可丝毫使力。」伸出左手握住了她的右手,轻喝:「小心了!」一提一拉,郭襄身不由主,跟着他滑入了潭中,初时心中惊慌,但滑出数丈,只觉身子轻飘飘的有如御风而行,脚下全不着力,连称:「有趣!」比之坐在鵰背飞翔,又是另一种滋味。

  两人滑了一阵,杨过忽然奇道:「咦!」郭襄道:「怎么?」她微一疑神,足下稍重,左脚一沉,污泥没上了足面,她惊叫一声:「啊哟!」杨过伸手一提,将她拉起,说道:「记着,时刻移动,不得有瞬息之间在原地停留。」郭襄道:「是了!你瞧见了什么?

  是九尾灵狐吗?」杨过道:「不是!那潭中好似有人居住。」郭襄大奇,道:「这地方怎住得人?」杨过道:「我也是不懂了。但这些柴草布置有异,并非天然之物。」这时两人离那些枯草更加近了,郭襄仔细一瞧,说道:「不错,乙木在东,丙火在南,戊土居中,北方不是癸水,却是庚金之象。」

  原来她自幼跟着母亲,听黄蓉谈论阴阳五行之变,也学得了两三成。她与姊姊郭芙性格颇有差异,虽然豪爽,却不鲁莽,可比姊姊聪明得多。黄蓉常说:「你外公若是见了你,定是喜欢到了心坎儿中去。」要知黄药师生平最擅医卜星相,琴棋书画种种玩意,郭襄小小年纪,竟是隐然有外祖之风,只是分心旁鹜,武功进境便不迅速,同时最爱异想天开,我行我素,行事往往出人意表,郭靖、黄蓉训责无效,对她便不如对郭芙之钟爱。她在家中有一个外号,叫作「小东邪」。比如这次金钗换酒飨客,跟随一个素不相识的大头鬼来瞧神鵰侠,又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神鵰侠去捕捉灵狐,其大胆任性之处,与当年的黄蓉、郭芙均自不同。

  杨过听她道出柴草布置的方位,颇感诧异,问道:「你怎知道?是谁教你的?」郭襄笑道:「我是在书上瞧来的,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但我瞧这潭中的布置也是平平无奇,不见得是什么了不起的高人。」杨过点头道:「嗯,奇怪的是那人如何在污泥潭居住,却不陷没?」于是提一口气,朗声说道:「黑龙潭中的朋友,有客人来啦。」过了一会,潭中寂静无声,杨过再叫一遍,仍是无人应答。杨过道:「看来有人堆柴布阵,却不住在此地,咱们过去瞧瞧。」向前滑出二十余丈,到了堆积柴草之处。

  郭襄忽觉脚下一实,似是踏到了硬地,杨过更是早已试出,笑道:「说来平平无奇,原来潭中有个小岛。」一句话刚说完,突然眼前白影一闪,茅草中钻出两只小兽,却是一对九尾灵狐,一向东北,一向西南,疾奔而远。杨过叫道:「小姑娘,你站在这里别动!

  」腰间一挺,向奔向东北的那头灵狐追了下去。这时他不用照顾郭襄,在雪泥之上展开轻功滑动,当真是飞鸟亦无其速。可是那灵狐奔得也真迅捷,一溜烟般折了回来,掠过郭襄的身前,突然风声掠过,杨过一闪而至,衣袖一卷,堪堪要击倒灵狐,那灵狐猛地跃起,在空中翻了一个觔斗,这么一来,杨过的衣袖便差了尺许,没有卷到。郭襄连叫:「可惜!」

  但见一人一兽,在茫茫白雪上犹如风驰电掣般追逐,只把郭襄瞧得惊喜交集,不住口的叫嚷为杨过助威:「神鵰侠,再快一点儿!小灵狐,你终于逃不了,不如投降吧!」另一头灵狐东一钻,西一纵,时时奔近杨过身边,但杨过知牠是故意扰乱自己心神,只作不见,始终跟着第一头灵狐追逐,要叫牠跑得筋疲力竭。那知道这灵狐身子虽小,力道却长,自知今日面临大难,舍命狂奔,居然并无衰竭之象。杨过奔得兴发,脚下越来越快,见另一头灵狐为救同类,又奔过来打岔,不由得笑骂道:「小畜生,难道我便奈何你不得。

  」俯身抓起一团白雪,随手一捏,已是坚如石块,呼的一声掷出,正中那灵狐脑袋,当即翻身栽倒,杨过不欲伤牠性命,是以出手甚轻,那灵狐在地下打了个滚,复又站定,奔入岛上的茅草丛中,再也不敢出来了。杨过若是无法泡制,立时便可将那头亡命而奔的灵狐击倒擒住,但他存心和牠赛一赛脚力,说道:「小狐狸,我若用雪团打你,你死了也不心服。大丈夫光明正大,我若果追你不上,那便饶你性命。」一口气提到胸间,身子向前凌空一扑,借着滑溜之势,竟已赶到露狐之前,回身返手来捞,小灵狐大惊,向右飞窜。杨过早已有备,衣袖挥处,将灵狐卷入袖中,右手拿住牠的头颈,提了起来,得意之下,不禁哈哈大笑。

  但笑声忽然中歇,只见那灵狐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竟已死了。杨过心道:「糟糕,我袖子一卷之力使得太大,这小东西原来如此脆弱,但不知死狐狸的血是否能够治得史老三的内伤?」他提着死狐,滑到郭襄身边,说道:「这只狐狸死了,只怕不中用,咱们再捉那头活的。」说着将死狐往地下一掷。他生怕狐狸装死,虽将牠掷出,衣袖后甩,只待牠一动,立时挥出将之卷回,但那灵狐动也不动,显是死得透了。郭襄道:「这小狐狸生得倒也可爱,想是奔得累死了的。」她提起一根枯柴,说道:「我去赶那头小狐狸出来,你在这里候着。」说着走前数步,将枯柴往草丛中打了下去。

  一下打落,待要提起再打第二下,说也奇怪,竟是提不起来,似乎被草中什么野兽牢牢咬住了。郭襄「咦」的一声惊呼,用力一夺,那柴枝反而脱手落入了草丛,跟着瑟的一响,草丛中钻出一个人来,一头白发,满头皱纹,衣衫褴褛,却是个年老婆婆,恶狠狠的望着郭襄,举起柴枝,作势欲打。郭襄大惊,向后一纵,退到了杨过身旁便在此时,地下那头死狐狸翻身跃起,窜向那老妇的怀抱之中,一对小眼骨溜溜望着杨过,原来牠毕竟是装死。

  杨过见这情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今日居然输给了一只小畜生,看来这对小狐狸,只怕还是这老婆婆养的。这人不知是谁,江湖上从没听人说起有这么一号人物,若是要那小狐,只怕尚有周折。」于是垂手唱喏,说道:「晚辈冒昧进谒,请前辈恕罪。」那老妇瞧了两人脚下的树枝,脸上微有惊异之色,但这惊奇的神情一现即逝,挥手说道:「老妇人隐居倨地,不见外客,你们去吧!」说话声音阴恻恻的又尖又细,眉梢眼角之间,隐隐有一股戾气。杨过见这老妇容颜令人生怖,但眉目清秀,年轻时显是一个美人胎子,实在想不起这是何人,于是又施一礼,说道:「在下有一位朋友受了内伤,须九尾灵狐之血方能医治,伏望老前辈开恩赐予,救人一命,在下和敝右同感大德。」那老妇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嘿嘿!」良久不绝,但笑声中却充满着凄惨狠毒之意,笑了一阵,这才说道:「受了内伤,须得救他性命,好啊,为什么我的孩儿受了内伤,旁人却死也不肯救他性命?」杨过悚然而惊,说道:「不知前辈的令郎是谁?这时施救还来得及么?

  」那老妇又是哈哈大笑,说道:「还来得及么?还来得及么?他死了几十年啦,尸骨都已化作了尘土,你说还来得及么?」

  杨过知她忆及往事,心情异常,不便多说什么,只得说道:「咱们昧然来此求这灵狐原是不该,常言道无功不受禄,老前辈若有所命,只教在下力之所及,自当遵办。」

  那白发老妇眼珠骨溜溜一转,说道:「老妇人孤居泥塘,无亲无友,全仗这对灵狐为伴。你要拿去,那也可以,你便把这小姑娘留下,陪伴老妇人十年。」杨过眉头一皱,尚未回答,只听郭襄笑道:「这地方都是烂泥枯柴,有什么好玩,我才不喜欢在这儿呢。你若嫌寂寞无聊,便到我家去,住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爹爹妈妈定对老前辈款以上宾之礼,岂不是好?」那老妇脸一沉,怒道:「你爹妈是什么东西,便请得到我?」郭襄性子溪达大量,别人纵然莽撞失礼,她总是一笑便罢,极少生气。那老妇这一句话重重得罪了郭靖、黄蓉,若是给郭芙听到了,立时便起风波,郭襄却只是微笑向杨过伸了伸舌头,不以为意。

  杨过觉得这小姑娘随各可亲,丝毫没替他招惹麻烦,向她略一点头,意示嘉许,转头向那老妇道:「前辈对这小妹妹赐垂青目,原是她难求的机缘,但她未得父母允可,自己宋便作主……」那老妇厉声道:「她父母是谁?你是她什么人?」杨过微一踌躇,对这两句话倒感难以回答,郭襄已接口说道:「我爹爹妈妈是乡下人,说来老前辈也不会知道。

  他……他么?他是我的…大哥哥!」说了眼望杨过,这时杨过双目也正瞧着她,两人眼光一触。杨过脸上戴着人皮面具,死板板、阴沉沉的不现喜怒之色,但是眼光之中,却流露出亲近回护的暖意,郭襄心中一动,不禁想道:「倘若我真有这么一位大哥哥,他一定会处处照顾我、帮着我,决不像姊姊那样,成日价便是啰唆骂人,这个不对,那个不许的。

  」想到此处,脸上充满着温柔敬服的神色。杨过道:「是啊。我这个小妹子年幼不懂事,我便带她出来阅历阅历……」郭襄本来还担心杨过出言否认,这时听他如此说,不由得满脸喜色,又听他道:「她见这九尾灵狐如此神异,知道必是一位了不起的前辈高人所养,是以随晚辈同来拜见。得睹尊范,实是有幸。」

  那老妇冷笑道:「你们如此追逐击打我的灵狐,便是尊重前辈之道么?快快给我滚了出去,永远休再见我!」说着双掌一挥,一掌推向杨过,一掌推向郭襄。三人相隔一丈有余,那老妇凌空出掌,原是击不到杨郭二人身上,但她掌力阴狠厚实,郭襄但见她手掌一动,一股势如冰雪的寒风便袭了过来。杨过衣袖微摆,将她推向郭襄的那股掌风化解于无形,对推向自己的掌风却不理睬。

  那老妇原本不想伤害二人,只求将杨郭逐出黑龙潭去,因此掌上只使了五成力,但见眼前二人竟是浑若闲事,不由得又惊又怒,气凝丹田,手掌上加了一倍力量,仍是两掌推出,这时已顾不得对方的死伤了。郭襄一觉掌风袭到,胸口立时苦闷窒滞,但杨过衣袖一挥,寒气登消,心知两人正自比拼内功,眼见那老妇箭拔弩张,神色可怖,杨过却是意定神闲,自是占了上风。

  那老妇身形一闪,倏地窜前,这一下真是快得出奇,只听蓬的一声响,双掌已结结实实的击在杨过胸前。她一击即退,不让杨过还手,已退出在两丈以外。郭襄大惊,拉着杨过的手问道:「你……你可有受伤么?」那老妇厉声道:「他已经中了我的『寒阴箭』掌力,活不到明天此刻,这可是自作自受,须怪不得旁人。」

  当十五年之前,杨过的武功已非这老妇所能及,这时他内外兼修,渐臻入神坐照的化境,那老妇「寒阴箭」掌力虽然狠毒凌厉,却如何伤得了他?只不过他与这老妇无怨无仇,又是为求她心爱之物而来,贸然捕捉灵狐,终是自己理亏,因此便任她拍击三掌,竟不还手。

  那老妇二十余年来苦练「寒阴箭」掌力,已能一掌连碎十七块青砖,而每块青砖外表似能显得完整无缺,实是阴狠强劲,兼而有之。她见杨过中了自己双掌,定已内脏震裂,但仍是笑吟吟的浑若无事,心道:「这小子临死还是硬挺。」说道:「乘着还未倒毙,快快带了小娃儿出去吧,莫要死在我黑龙潭中。」杨过抬起头来,朗声说道:「老前辈僻处荒地,岂知世间武学之奇,非老前辈所能想象。」说着纵声长笑。那笑声雄浑豪壮,真有裂石破云之势,显是中气沛然,内力深湛。那老妇一听,知他竟是丝毫未受损伤,不由得脸如死灰,身子摇晃,这时才知他明让自己三掌,说到武功,自己绝非他的对手。

  那老妇不等他笑完,提起怀中灵狐,撮唇一吹,另一头灵狐也从草丛中钻出,跃入老妇怀中。那老妇厉声说道:「尊驾武学惊人,佩服佩服,但若要恃强抢夺老婆子这对灵狐却是休想。你只要走上一步,老婆子先捏死了灵狐,教你空手而来,空手而归。」杨过见她说得斩钉截铁,知道这老妇性子极硬,宁死不屈,不由得大费踌躇,若是抢着出手先点了她的穴道,再夺灵狐,瞧来她竟会一怒自戕,这样史叔刚纵然救活,岂不是另伤了一条性命?

  便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接着有人说道:「老僧一灯求见,盼瑛姑赐予一面。」郭襄四顾无人,心中大奇,听这声音并不响亮,明明是从近处发出,但四下里并无藏身之处,这说话之人却在那里?她曾听母亲说起,知道一灯大师是前辈高人,曾救过母亲之命,又是氏兄弟之父武三通伯伯的师傅,只是她从未见过这位高僧,这时忽然听到有人自称「一灯」,自是又惊又喜,杨过听到一灯的声音,也是十分喜欢,他知一灯所使的是上乘内功的千里传音之法。这功夫虽然号称「千里传音」,自然不能当真声闻千里,但只要中间并无大山之类阻隔,功夫高深之人可以音送数里,而且听来如同人在身侧,越是内功深湛,传音越是柔和。杨过只听了他这两句话,心下便大为钦服,自叹这位高僧功力之浑厚,自己远远不及,心中又想:「这老妇原来叫作瑛姑,但不知一灯大师要见她何事?有他出面调处,灵狐或能到手。」

  原来黑龙潭中这个老妇,正是瑛姑。当年一灯大师在大理国为皇之时,瑛姑是他宫中贵妃,老顽童与之私通,生下一子。后来裘千仞以铁掌功将孩儿震伤,段皇爷因妒不救,孩儿因之死亡,段皇爷悔而出家,是为一灯(请阅拙作「射鵰英雄传」)。瑛姑在华山绝顶杀裘千仞不得、追周伯通未获,其后漫游江湖,终于在黑龙潭定居。这时一灯到黑龙潭外已有二十余日,每天均于此时传声求见,但瑛姑记着数十年前他狠心不救孩儿的恨事,心中怨毒难解,始终不愿和他相见。

  杨过见瑛姑缓缓退了几步,坐在一堆枯柴之上,目光中却流露出恶狠狠的神色,过了一会,听得一灯又道:「老僧一灯千里来此,但求瑛姑赐予一面。」瑛姑提着一对灵狐,毫不理会。杨过心想:「一灯大师武功高出她甚多,若要过来相见,非她能拒,何必如此苦苦相求?」只听得一灯又说一遍,随即声音寂然,不再说了。郭襄道:「大哥哥,这位一灯大师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咱们去见见他可好?」杨过道:「好!我正要去见他。」但见瑛姑缓缓站起,目灵凶光,自己虽不惧她,见着这副神情,心中却是极不舒服,于是握着郭襄的手,说道:「走吧!」两人身形一起,从雪地上滑了出去。

  郭襄被杨过拉着滑出数十丈,问道:「大哥哥,那一灯大师是在那里啊?我听他说话,好似便在身旁一般。」杨过被她连叫两声「大哥哥」,听她语声温柔亲切,心中一凛,暗想:「我对龙儿坚贞不二,决不能再惹人堕入情障。这小姑娘年幼无知,天烂漫,还是早早和她分手,免得多生是非。」但在这污泥之中,却是瞬息之间也停留不得,更不能松开她手。郭襄道:「大哥哥,我问你啊,你没听见么?」杨过道:「一灯大师在东北角上,离这里尚有数里,他说话似近实远,用的是『千里传音』之术。」郭襄道:「你也会这法子么?教教我好不好?日后咱们相隔千里,我便用这法儿跟你说话,岂不有趣?」杨过笑道:「说是千里传音,其实能够声闻里许,已经是了不起的功夫了。要练到一灯大师这等功力,便如你这般聪明,也得等头发白了才成呢。」

  郭襄听他称赞自己聪明,很是高兴,说道:「我聪明什么啊?我能及得上我妈十分的一分,就心满意足了。」杨过心中一动,见她眉目之间,隐隐和黄蓉有三分相似,寻思:

  「我生平所见人物,不论男女,说到聪明机变,再无一人及得上郭伯母,难道她竟是郭伯母的女儿么?」但随即哑然失笑:「世上那有这等巧事?倘若她真是郭伯母的女孩儿,郭伯伯决不能任她在外面乱闯。」于是问道:「令堂是谁?」

  郭襄笑道:「我妈妈便是妈妈了,说出来你又不认得。大哥哥,你的本事大呢,还是一灯大师的大?」杨过这时人近中年,又经历了与小龙女分手的惨苦磨练,虽是豪气不减,但少年时飞扬跳脱的性情,却已收敛了大半,说道:「一灯大师望重武林,五六十年以前,便已和桃花岛主等齐名,是当世五大高人中的南帝,我如何能及得上他老人家?」郭襄道:「如果你早生几十年,当世便有六大高手了。他们叫做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那你叫做什么呢?嗯,你是神鵰大侠。啊,还有一位郭大侠郭夫人。」杨过忍不住又问:「你见过郭大侠和郭夫人么?」郭襄道:「我自然见过的,他们喜欢我得很呢。大哥哥,你识得他们么?待万兽山庄这事一了,我同你一起去瞧瞧他们好不好?」

  杨过对郭芙砍断自己手臂的怨气,经过这许多年后已渐淡忘,但小龙女身中剧毒以致迫得分隔十六年,此事却不能不使他恨极郭芙,于是淡淡的道:「到得明年,或者我会去拜见郭大侠夫妇,但须得等我见到我妻子以后,那时咱夫妻俩一同去。」他一说到小龙女,忍不住心头的兴奋之情。郭襄也觉得他手掌心突然潮热,问道:「你夫人一定极美,武功又好。」杨过叹道:「世上再没一人能有她这么美了。嗯,说到武功,此时一定也已胜过我许多。」郭襄心中大起敬慕之心,道:「大哥哥,你一定要带我见见你的夫人,你答应我,肯不肯?」

  杨过笑说道:「为什么不肯?内人一定也会喜欢你的,那时候你才真的叫我大哥哥吧。」郭襄一怔,道:「为什么现下叫不得?」

  便这么一停,她一足陷入了污泥,杨过拉着她一跃,向前急窜十余丈,远远望见雪地上有一人站着,长须垂胸,身披灰布僧袍,正是一灯大师,当下朗声说道:「弟子杨过,叩见大师。」带着郭襄,提气奔到他的身前。一灯所站之处,已在黑龙潭的污泥之外,他乍闻「弟子杨过」四字,心头一喜,见他拜倒在地,忙伸手扶起,笑道:「杨世兄别来无恙,神功进境若斯,可喜可贺。」杨过站起身来,只见一灯身后地下横卧着一人,脸色腊黄,双目紧闭,似乎是具死尸,不禁呆了一呆,凝目一看,却是慈恩。

  杨过惊道:「慈恩大师怎么了?」一灯叹道:「他为人掌力所伤,老衲虽已竭尽全力,却也回天乏术。」杨过俯身按了按他的脉搏,只觉跳动既缓且弱,相隔良久,方始轻轻一动,若非他内功深厚,早已死去多时。杨过道:「慈恩大师这等武功,不知如何竟会遭人毒手?」一灯道:「我和他在湖南隐居,近日来风声频传,说道蒙古大军久攻襄阳不下,意欲绕道南攻大理,这才回军迂回,还拔襄阳。慈恩见老衲心念故国,于是出去打探消息,途中和一人相遇,二人激斗三日三夜,慈恩终于伤在他的手下。」杨过顿足道:「咳,原来金轮法王这老贼又来到中原!」

  郭襄奇道:「大哥哥,你怎知道是金轮法王,一灯大师又没说是他?」杨过道:「大师说他连斗三日三夜,那么慈恩大师自不是中了旁人的奸计暗算。当今之世,能用掌力伤得了慈恩大师的,屈指算来不过三数人而已,而这数人之中,又只金轮法王一人,才是奸恶之辈。」郭襄道:「大哥哥,你我这奸徒算帐去啊,也好替这位大和尚报了这一掌之仇。」慈恩横卧地下,双目紧闭,气息奄奄,这时突然睁开眼来,望着郭襄摇了摇头。郭襄道:「怎么?你不要报仇么?啊,你是说那金轮法王很厉害,生怕我大哥哥不是他的敌手。」

  一灯道:「小姑娘错了。我这徒儿生平造孽甚多,这十余年中力求补过,业已消去大半,但有一件事使他耿耿于怀,临死之际不得瞑目。这决不是盼望有人代他报仇,将仇人打死,而是但愿能获得一人饶恕,使他安心而逝。」郭襄道:「他是来求这烂泥塘中的老太婆么?这个人心肠硬得很,你如果得罪了她,她是决不肯轻易饶人的。」一灯叹了口气,道:「正是如此!咱们已在此求恳了七日七夜,她连相见一面也都不愿。」杨过心中一凛,突然想起那老妇人所说孩儿受伤、别人不肯医治那一番话,说道:「那是为了她的孩儿受伤不治之事了。」一灯上身微微颤动,点了点头,道:「原来你都已知道了。」杨过道:「弟子不知。只是曾听泥潭中那位前辈提起过两句。」于是将自己为追九尾灵狐而与那老妇相遇的经过简略说了。一灯轻轻的道:「她叫瑛姑,从前是我的妻子,她……她的性子向来是十分刚强的。唉,再拖下去,慈恩可要支时不住了。」郭襄心头立时生出许多疑团,但一时也不敢多问。

  杨过慨然道:「人孰无过,既知自悔,前事便当一笔勾销,这位瑛姑,胸襟也未免太放不开了。」他见慈恩去死不远,不由得大起侠义之心,说道:「大师,弟子放肆,要硬她出来,当面说个明白。」一灯沉吟半晌,心想:「慈恩和自己此来是为求瑛姑宽恕,自是万万不能用强。但苦苦哀求多日,她始终不肯见面,瞧来再求下去也是枉然,杨过若有别法,试一试也好,便是无效,也不过不见面而已。」于是说道:「世兄能劝她出来,那是再好不过,只是千万不可伤了和气,反增他们的罪孽。」

  杨过点头答应,取出一块手帕,撕成四片,将两片塞在慈恩耳中,另两片递给郭襄,做个手势。郭襄会意,塞在耳内。杨过气凝丹田,沉吟片刻,对一灯道:「弟子班门弄斧,要教大师见笑了。」一灯合什道:「世侄妙悟神功,世所罕见,老衲正要领教。」杨过又谦了几句,左手抚腰,仰首纵声长啸。

  这啸声初时清亮明澈,远远传送出去,渐渐的越啸越响,有如雷声隐隐,突然间忽喇喇、轰隆隆一声急响,正如半空中猛起个焦雷霹雳,郭襄耳中虽是塞了布片,仍是给这响声震得心魂不定,花容失色。

  九六:返老还童那忽喇喇、轰隆隆的霹雳般的声音,竟是一阵响似一阵,便如海潮狂涌之际,一个大浪头跟着一个大浪头扑来。郭襄好似人在旷野,一个个焦雷在她身畔追打,心头说不出的惶恐惊惧,只盼杨过的啸声赶快止歇,但焦雷阵阵,响个不停,突然间雷声中夹着风声,郭襄唤道:「大哥哥,你别叫了,我受不住了啦!」但她虽出力叫喊,那喊声全被杨过的呼啸掩没,连自己也听不到半点,只觉得魂飞魄散,似乎全身骨骼都要被啸声震松。便在此时,一灯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掌。郭襄定了定神,觉得有一股暖气从一灯的手掌中传了过来,知是一灯以内力助已镇定,于是闭目垂首,暗暗用功,耳边啸声虽然仍如千军万马般奔腾汹涌,却已不如适才那般令人心惊肉跳。

  杨过纵声长啸,过了一顿饭时分,非但没丝毫衰竭之象,反而气势愈来愈壮,一灯听得也不禁暗自佩服,虽觉他啸声过于霸道,用的不是纯阳正气,但自己当日盛年之时,却也无这等充沛的内力,此时年老力衰,更是有所不及。要知杨过随着神鵰在海潮狂涛之中练功,内力之刚猛强韧,实非当世任何高手所能及。

  再过半柱香时分,迎面一个黑影,从黑龙潭中冉冉而来。杨过衣袖一拂,啸声登止。

  郭襄嘘了一口长气,脸上血色兀自未复,只听得那人影尖声说道:「段皇爷,你这么强凶霸道,定要逼我出来相见,到底为了何事?」一灯道:「是这位杨世兄作啸相邀。」说话之际,那人影已奔到身前,正是瑛姑。她听了一灯之言,脸上惊疑不定,心想:「世间除了段皇爷之外,居然尚有人有这等功夫。眼前此人虽然面目难辨,但头发乌黑,最多也不过三十余岁年纪,内功竟练到这等田地,实是可敬可畏。」适才杨过的啸声震得她心魂不定,自知若不出潭相见,对方内力一催,她势非失却神智、大受内伤不可,虽然不愿,但受了对方挟制,不得不出,只是脸色仍是十分勉强。

  她定了定神,向杨过冷然道:「灵狐便给你,老婆子算是服了你,快快给我走吧。」

  说着抓住灵狐头颈,便要向杨过掷来。杨过道:「且慢,灵狐乃是小事,一灯大师有事相求,且听他一言。」瑛姑冷冷的望着一灯,道:「便听皇爷下旨吧!」一灯喟然道:「前尘如梦,昔日的称谓,还提它作甚?瑛姑,你可认得他么?」说着向横卧在地的慈恩一指。这时的慈恩非但已改作僧装,而且面目比之三十余年前华山绝顶上相会之时亦已不大相同,瑛姑瞧了他一眼,道:「我怎认得这和尚?」一灯道:「当日用重手法伤你孩儿的是谁?」瑛姑全身一震,脸色袖白转红,立时又从红转白,颤声道:「裘千仞那恶贼,他便是尸骨灰,我也认得他出。」

  一灯叹道:「事隔数十年,你还是如此怨毒难忘,这人正是裘千仞!你连他相貌也不认得了,可是还牢牢记着旧恨。」瑛姑缩身上去,十指如钩,作势便要往慈恩胸口插落,细细瞧他的脸色,果然依稀有几分裘千仞的模样,但凝目瞪视一阵,又似不像,只见他双颊深陷,躺在地下一动不动,人已死去了大半,于是厉声道:「这人当真是裘千仞?他来见我作甚?」一灯道:「他确是裘千仞。他自知罪孽甚深,已皈依我佛,投在我门下出家为僧,法名慈恩。」瑛姑「哼」了一声道:「作下罪孽,出家便可化解,怪不得一下和尚道士这般众多。」一灯道:「罪孽终是罪孽,岂是出家便解?慈恩身受重伤,命在旦夕之间,念着昔年伤你孩儿,深自不安,死不瞑目,因此强忍一口气不死,千里跋涉,来到此处,求你宽恕他的罪过。」

  瑛姑双目瞪视慈恩,良久良久,竟是一瞬也不瞬,脸上神色之间,充满着憎恨怨怒,便似毕生的痛苦不幸,都要在这顷刻间发泄出来。郭襄见他脸色如此可怖,不禁暗自生惧,只见她双手提起,运劲便欲下击。郭襄虽然害怕,但她天生一股侠义之心,喝道:「且慢!她已伤成这个样子,你再打他,是何道理。」瑛姑冷然说道:「他杀我儿子,我苦候了数十年,今日才得亲自取他性命,为时已经太迟,你还问我是何道理!」郭襄道:「他既已知道悔悟,旧事何必斤斤计较?」瑛姑仰天大笑,说道:「小娃儿,你说得好轻描淡写,倘若他杀的是你身子,你便如何?」郭襄道:「我……我……我那里来的儿子?」瑛姑「哼」了一声,道:「倘若他杀的是你丈夫,是你情人,是你这个大哥哥呢?」郭襄脸上一红,道:「你胡说八道,我那里来的丈夫情人?」

  瑛姑恼怒愈增,那愿更与她东扯西缠,凝目望着慈恩,双掌便要拍落,突见慈恩叹了一口气,嘴角边浮过一丝笑意,低声道:「多谢瑛姑成全。」

  瑛姑一楞,手掌便不拍落,喝道:「什么成全?」一转念,已明白了他的心意,原来他自知必死,却盼自己加上一掌,以便死自己的手下,一掌还一掌,以了冤孽。她冷笑数声,说道:「那有这样的便宜事。我不来杀你,可是我也不饶你!」这三句话说得阴气恻恻,令人背上感到一阵寒意。

  杨过知道一灯生性慈和,决不会跟他强硬,郭襄则是小孩儿家,说出话来瑛姑也不会重视,自己再不干预,此事终无了局,于是冷然道:「瑛姑前辈,你们相互间的恩恩怨怨,我亦不大了然,只是前辈说话行事未免太绝,杨过不才,此事却要管上一管。」瑛姑愕然回顾,她和杨过对过三掌,又听过他的啸声,知道此人武功之高,自己实难望其项背,想不到在这当口,此人竟会出来恃强相逼,前思后想,不由悲从中来,往地下一坐,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兽不但杨过和郭襄莫名其妙,连一灯也是大出意料外,只听她哭道:「你们要和我相见,软求不成,便出之硬逼。可是那人不肯见我,你们便不理会了。」郭襄忙道:「老前辈,是谁不肯见你啊?咱们也帮你这个忙。」瑛姑道:「你们只能来欺侮我女流之辈,遇到真正厉害的人物,你们岂敢轻易惹他?」郭襄道:「我这小丫头自是无用,但眼前有一灯大师和我大哥哥在此,却又怕谁来?」瑛姑微一沉吟,霍地站起,说道:「你们只要去找了他来见我,跟我好好说一会子话,那么要灵狐也好,要我跟裘千仞和解也好,我全依得。」郭襄转向杨过道:「大哥哥,你说这交易能做么?」郭襄见脸上似乎隐隐浮过一层红晕,心中大奇:「这么老了,居然还会害羞?」

  一灯见杨过和郭襄一齐望着自己,当下缓缓说道:「他说的是老顽童周伯通周师兄。

  」杨过喜道:「是老顽童么?他和我也很说得来,我去找他来见你便是。」瑛姑道:「我的名字叫作瑛姑,你须得先跟他说明白了,是来见我。否则他一见到我便走,那可再也找他不着。若他肯来,一切唯君所命。」

  杨过见一灯缓缓摇头,心知周伯通和瑛姑必有重大过节,因而无论如何不肯见面,但想周伯通童心甚盛,说不定能用个什么古怪计策,将他骗来,于是说道:「那老顽童在什么地方?我尽力设法邀他前来便是。」瑛姑道:「此去向北二百余里,有个山谷,叫作百花谷,他便隐居其间,养蜂为乐。」

  杨过听到「养蜂为乐」四字,立时想起小龙女,想起周伯通当年自小龙女处习得指引玉蜂之法,不由得眼眶一红,说道:「好!晚辈这便去见他,请各位在此稍候。」说着向瑛姑问明了百花谷的所在,转身便行。郭襄跟随在后。杨过俯首低声道:「那位一灯大师武学深湛,人又慈和,你留在此处,向他讨教一些功夫,只要他稍加指点,你便终身受用不尽。」郭襄道:「不,我要跟你去见那个老顽童。」杨过皱眉道:「这是十分难逢的良机,你怎地白白错过了?」郭襄道:「找到老顽童后,你要走了,我也得回家去,还是让我和你同去吧!」这几句话中,大有相处之时无几,多得一刻便好一刻之意。杨过见她对自己颇为依恋,心想:「我若真有这么一个小妹妹为伴,浪荡江湖,却也减少几分寂寞。

  」于是微微一笑,道:「你一晚没睡,难道不倦吗?」郭襄道:「倦是有此倦的,不过我要同你去。」杨过道:「好吧!」拉着她手掌,展开轻功,向前飞行。

  郭襄给他这么一拉,身子登时轻了大半,步履间毫不费力,笑道:「若是你不拉着,我也能够跑得这么快,那才好呢。」杨过道:「你的轻功根底已很不错,再练下去,终有一天会这样。」突然仰起头来,一声忽哨。郭襄吓了一跳,伸左手按住耳朵,杨过却不再啸,只见那神鵰从右侧树丛中大踏步出来。杨过道:「鵰兄,咱们北去有事,你也去吧。

  」神鵰昂首啼鸣数声,也不知牠懂是懂,便与杨过、郭襄并肩而行。

  行出里许,神鵰越奔越快,郭襄虽有杨过提携,仍是渐渐追赶不上。神鵰不耐烦了,双膝一弯,矮了身子。杨过笑道:「鵰兄愿意负你一阵,你谢谢牠吧!」郭襄不敢对神鵰无礼,先向牠裣衽施礼,这才坐到牠的背上。那神鵰跨开大步,郭襄但觉风生耳际,两旁树木不住的倒退,虽然未如她家中双鵰飞行之速,却是胜过快马。杨过大袖飘飘,足不点地般随在神鵰之旁,间或和郭襄指点江山,议论风物,说几句笑话。郭襄大乐,但觉生平际遇之奇,从未有胜过今日的,只盼神鵰行得慢些,那百花谷愈是迟到愈好。

  日未过午,一人一鵰已奔出二百余里,杨过依着瑛姑所指的路径,转过两个山坳,突然间眼前一亮,竟是青青翠谷,点缀着或红或紫、或黄或白的鲜花。两人一路行来,遍地不是积雪,便是泥泞,到了此处,竟是换了一个世界。郭襄拍手大喜,从神鵰背上跳了起来,叫道:「老顽童好识享福,竟选了如此奇妙的所在。大哥哥,你说怎么此处会这生好法?」杨过道:「此处山谷向南,高山阻住了北风,想来地下又有硫磺、煤炭等类矿藏,地气特暖,因之阳春早临,百花先放。」两人说着话,慢慢走进山谷,又转了几个弯,迎面两边山壁夹峙,三株大松树冲天而起,挡在山壁之间,成为两道天然的门户。耳听得嗡嗡之声不绝,无数玉蜂在松树间穿进穿出。

  杨过知道周伯通便在其内,朗声说道:「老顽童,小兄弟杨过,携同小友来找你玩儿啦!」他其实与周伯通辈份相差三辈,叫他祖师爷也还不够,只是知道周伯通年纪虽老,却是滑稽贪玩,愈是跟他不分尊卑,他越喜欢。果然叫声甫歇,松树中钻出一个人来,杨过一见,不由得吓了一跳。原来十余年前他与周伯通初见之时,周伯通已是须眉如银,那知此时面貌丝毫无改,而头发、胡子、眉毛反而半黑半白,竟然比前显得更年轻了。只听他哈哈大笑,说道:「杨兄弟,怎地到今日才来找我?啊哈,你戴这鬼脸儿吓谁啊?」说着伸手便来抓杨过脸上的人皮面具。

  周伯通这一抓是向左方抓去,杨过右肩略缩,脑袋反而向左稍偏,周伯通登时一抓落空。他五指箕张,停在杨过颈侧,微微一怔,不禁仰天大笑,说道:「杨兄弟,好功夫,好功夫!只怕已经胜过老顽童当年年轻之时。」原来两人这么一抓一让,各已显示了极深湛的武功。按说周伯通这么一抓,手指的劲力笼罩了百许方圆之内,杨过别说偏得拆解。

  但杨过右肩略缩,后着便是要以铁袖功袭向周伯通前胸,老顽童凝神待架,左侧的劲力登弱,杨过将头轻轻一侧,对方硬抓的刚劲尽数卸去。

  郭襄丝毫不知其中道理,只是听周伯通称赞杨过,心中得意,说道:「周老爷子,你现下的功夫强,还是年轻时强?」周伯信道:「我年轻时白头发,现下黑头发,自然是今胜于昔。」郭襄道:「现下你都胜不过我大哥哥,从前自然更加不及他了。」周伯通并不生气,呵呵笑道:「小姑娘胡说八道!」突然伸出双手,抓住她的背脊和后腰,高举半空打了三个圈子,轻轻向上一拋,又接住了轻轻放在地下。

  那神鵰与郭襄同来,知她是杨过之伴,突见周伯通将她戏弄,心中生气,刷的一下,一翅向周伯通扫去。周伯通但觉一股疾风扑到,心想:「我倒试试你这只扁毛畜生有多大能耐!」双掌运力,还击出去。那神鵰乃是天生神物,一只巨翅展开来足足有一丈来长,虽虎豹巨象,亦无其威,只听得蓬的一响,双力相交。周伯通凝立不动,鵰翅的扫力从他身旁掠了过去。神鵰待要追击,杨过喝道:「鵰兄请勿无礼!眼前这位乃是前辈高人!」

  神鵰收翅昂立,神色极是倨傲,周伯通笑道:「好畜生!力气倒真是不小,怪不得摆这么大架子。」杨过道:「这位鵰兄不知已大几百岁,牠年纪可比你老得多呢!喂,老顽童,你怎返老还童,雪白的头发反而变黑了?」周伯通笑道:「这头发胡子,不由人作主,从前它高兴由黑变白,只得由它变,现下又由白变黑,我也拿它没有法子。」郭襄道:「将来你越变越小,人人见了你拍拍你头,叫你一声小弟弟,那才教好玩呢。」

  周伯通一听,不由得当真有些耽忧,呆呆出神,不再言语。其实世间岂真有返老还童之事,只因他生性朴实,一生无忧无虑,内功又深,兼之在山中采食首乌、伏苓、玉蜂蜜浆等大补之物,须发竟至转色。即是不谙内功之人,老齿落后重生,节骨愈老愈健之事,亦所在多有,周伯通虽非道士,但深得道家冲虚养生的要旨,因此年近百龄,仍是精神矍铄,这一大半可说是天性使然,旁人要学不来的。

  杨过见他听了郭襄一言,蓦地里担了无谓的心事,不禁暗自好笑,说道:「周兄,只要你去见了一人,我保你不会越变越小。」周伯信道:「去见谁啊?」杨过道:「我说出此人的名字来,你可不许拂袖便走。」周伯通只是直性子,人却不傻,否则如何能练到如此的深湛的武功?他听了杨过这两句话,隐隐已猜到他的来意,说道:「世间我有两人不见。一是段皇爷,一是他的贵妃瑛姑。除这二人之外,谁都见得。」杨过心想:「看来只有使个激将之计。」于是说道:「原来你曾输在他们手里,武功不及,因此见了她们害怕。」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老顽童行事卑鄙下流,对不起他二人,因此无颜和他们相见。」

  杨过一呆,万想不到周伯通不肯和瑛姑见面,竟是为此,他转念极快,说道:「难道二人大祸临头,命在旦夕,你也不肯伸手相救么?」

  周伯通一楞,他心中对一灯和瑛姑负疚极深,两人若有难,他便舍了自己性命相救,也决无半分踌躇,但一瞥眼见郭襄脸上笑吟吟的绝无丝毫耽忧的神色,大笑道:「你想骗我吗?段皇爷的功夫出神入化,怎么会有大祸临头?倘若真有厉害的对头,他打不过,我也打不过。」杨过道:「老实跟你说了吧!瑛姑思念你得紧,无论如何要请你去跟她一会。」周伯通倏然变色,双手乱摇,厉声道:「杨兄弟,你再提一句,便请立即出我百花谷去,休怪老顽童翻来不认人。」

  杨过经了这十多年的历练,狂性稍敛,豪气不减,大袖一挥,说道:「周老兄,你想逐我出这百花谷,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周伯通笑道:「嘿嘿,难道你想跟我动手不成?

  」杨过道:「正要领教!若我输了,立时便出百花谷去,永世不再上门,若你输了,可得随我去见瑛姑。」周伯信道:「不对不对!第一,我怎么会输给你这小娃娃?第二,便算是我输了,我也决不去见刘贵妃。」杨过怒道:「不见便是不见,有什么好说的。快快动手吧。」杨过心想软骗不成,只有用强,若是当真动手比武,可也实无胜算,说不得,只有走到那里是那里了。

  周伯通生性好武,虽在百花谷中隐居,每日仍是练功不掇,但以他这样的功力,普天下那里去找对手去?这时见杨过愿意比武,自是心痒难搔,跃跃欲试,心想若再多言,只怕他忽而又不愿动手了,岂不是错过良机?当下左掌一提,喝道:「看拳!」右手一拳打了出来,使的是七十二招「空明拳法」。

  杨过左掌提起,还了一掌,猛地觉得对方的拳力若有若无,自己的掌力使实了固然不对,使虚了也是极其危险,不禁暗暗吃惊,知道今日所遇,实是生平第一劲敌,当下展开十余年来狂涛怒潮中所苦练的掌法,威猛无俦的还击出去。但听得呼呼呼连劈三掌,掌力激荡,身周花树上的花瓣纷纷下墬,红黄紫白,便如下了一阵花雨,好看煞人,再劈三掌时,四下里喀喇、喀喇之声不绝,竟是枝干断折。杨过初时尚担心周伯通年老力衰,抵受不住自己这一股越催越猛的掌力,因此出掌时均留了一发即收的后招,但六招一过,立知对方内力拳法,处处均在自己之上,只要稍一不慎,登时便会毁在老头儿的拳下,这才全力施为,再不留半分余力。周伯通打得高兴,大叫:「好功夫,好掌法!这一架打得可真有趣。」

  两人拳力和掌力所及的圈子渐渐扩大,郭襄一步步的向后退开,那神鵰却左翅护胸,右翅微展,站在当地给杨过掠阵。牠显已知道杨过今日所遇的敌手极是厉害,生怕杨过失利,牠便要抢入助战。

  老顽童那七十二路空明拳堪堪打完,他虽在招数上占了便宜,但以功力而论,却远不及杨过在海潮中练出来的凶涌奔胜之势。郭襄站在一旁,但见群花飞舞之中,一个苍髯老翁、一个独臂汉子各展生平绝学,互逞雄长。她虽知两人并非性命相扑,谁也没有伤害对方之意,但高手比武,一打到如此兴发,只要一方稍有失闪,立时便有性命之忧,不禁暗自为杨过担心,两双手掌中都是捏了一把冷汗。

  周伯通见自己练了数十年的「空明拳」奈何不了杨过,心中暗赞:「好小子,了不起!」不等空明拳使完,突然招式一变,左拳右掌,双手同时进击,用的正是他独创一格的双手两用之术。这么一来,等于是老顽童摇身一变,化身为二,左右夹击杨过。

  杨过以单掌对他双手,本就吃亏,这时以一敌二,更感支绌。当年小龙女受周伯通之教,学会了双手同使「玉女素心剑法」,因而大败金轮法王,其后杨龙二人会面,杨过一臂已失,小龙女怕他难过,只是约略一提,并没详细解说如何双手分使两种不同招数,这时周伯通乍然使了出来,杨过暗暗心惊,只得左掌加劲,右侧衣袖也接了对方一小半的攻势。

  郭襄虽然无法领会两人招数中的精微奥妙之处,但两人自旗鼓相当而转为杨过处于劣势却也瞧得出来。她越看越惊,猛地想起父亲教自己练武之时,曾用双手以两种不同武功,同时自己及兄弟破虏拆招,看来周伯通此时所用,正是父亲这种功夫。她不知父亲这本事便是周伯通所授,还道这老儿不知如何从父亲那里偷学了武功去,忍不住大声叫道:「老顽童住手,不公平,不公平!大哥哥不用跟他打了。」

  周伯通一怔,跳开两步,喝道:「什么不公平?」郭襄道:「你这种怪招,是我在爹爹那里去偷去的,用来跟我大哥哥打右架,不害羞么?」周伯通听她口口声声叫杨过为「大哥哥」,只道她真是杨过的妹子,一时想不起杨过的父亲是谁,笑道:「小姑娘又来胡说,这功夫是我自己在山洞中想出来的,怎说偷自你爹爹?」郭襄道:「好吧!便算你不是偷来的,你有两只手,我大哥哥只一条臂膀,打了这么久,还比什么?倘若我大哥哥跟你一样,也有两只手,你早输了!」周伯通一呆,道:「这句话却有点道理,可是他便有两只手,却不能双手同使两样拳啊!」说着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郭襄道:「你明明欺我大哥哥断臂不能复生,便来说这种风凉话。你倘若真是英雄好汉,比武过招时便不要占人便宜,大家公公平平的打一架,那才分得出来谁强谁弱。」周伯信道:「好!我双手同使一种拳招便是。」郭襄小嘴一扁,道:「嘿嘿,亏你不害羞,这还算公平呢!」周伯信道:「难道我学他一样,也去教女人砍一条臂膀下来?」郭襄怔了一怔,向杨过望了一眼,寻思:「原来他这手臂是给女人砍断的。不知那恶女人是谁?

  怎地如此狠心?」随即说道:「那倒不用。你只须将一只手缚在腰带之中,大家独臂对独臂,不就公不平了?」周伯通一来觉得这种比武方法倒是好玩,二来自恃单手使用一种武功自己习练有素,未必便不及双手,于是右臂往腰带中一插,向杨过道:「这要教你败而无怨。」

  当郭襄和周伯通说话之际,杨过在旁听着始终不插一言。他自断臂以后,虽不忌讳旁说及「独臂」两字,但一直自负已虽独臂决不输于天下任何肢体完好之人,待见周伯通自缚右臂,显是对自己有轻视之意,凛然说道:「老顽童,你这么做作,岂不是小看了杨过?我的独臂倘若打不过你的双手,我便自……自……」依他本性,便要说「自刎于这百花谷」但突然间想起小龙女相会之期已在不远,岂可自轻?一时语塞,竟然说不下去。郭襄大悔,她当初原是以小儿女的心情,极力回护杨过,这时想到他是当代大侠,名满天下,纵然败辱,也决不能与自缚手臂之人相斗。她奔到杨过身边,说道:「大哥哥,都是我不好……」突然走过去将周伯通的右臂从腰带中拉了出来,跟着双手一拉,扯断了他的腰带,说道:「我大哥哥便是一只手,也敌得过你双手齐使,不信你便试试。」

  杨过不待周伯通再说什么,身形微抖,单掌便劈了过去。周伯通左手还了一拳,他右臂虽无腰带绑缚,但自忖不能占他便宜,是以右臂垂在腰侧,竟不举起出招。

  周伯通虽以单臂应战,然招数神妙无方,杨过仍感应付不易。瞬息间二十余招已过了,杨过暗想我虽只一臂,但方当盛年,与这年近百岁的老翁拆到一百余招仍是胜他不得,我这十多年的功夫练到那里去了?但觉周伯通发来的掌力之中,阳刚之气渐盛,与「空明拳」的一味阴柔颇不相同,心念一动,猛地想起了终南山古墓派石壁上所见的「九阴真经」,此刻周伯通所使招数,正是经中所载的一路大伏魔拳法,拳力笼罩之下,当真是群邪辟易,威不可当。杨过大喝一声:「大伏魔拳法何足道哉?你双手齐使,接一下我的『黯然销魂掌』!」

  周伯通听他叫出自己所使拳法的名称,已是一怔,又听他说要用什么「黯然销魂掌」

  ,更是一呆。他自幼好武,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无所不窥,但「黯然销魂掌」这名目,今日却是第一次听到,只见杨过单臂负后,凝目远眺,脚下虚浮,胸前门户洞开,全身姿式,与武学家所言的各项大忌,无不吻合。他踏进一步,左手成掌虚按一招,意存试探。

  杨过浑如不觉,理也不理。周伯通说道:「小心了!」一拳往他小腹击去。他生怕伤了对方,这一拳只用了三成力,那知拳端刚要触到杨过身上,突觉他小腹肌肉颤动,同时胸口向内一吸,倏地弹出。周伯通微微一惊,忙向左跃开,心想内家高手吸胸凹腹以避敌招,原属寻常,但这等以胸肌伤人,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下好奇之心大起,喝道:「你这是什么武功?」杨过道:「这是『黯然销魂掌』中的第十三招,叫作『心惊肉跳』!

  」周伯通喃喃的道:「没听见过,没听见过!」杨过道:「此乃我自创的一十七路掌法,你自然没听见过。」

  原来杨过自和小龙女在绝情谷断肠崖前分手之后,不久便由神鵰带着在海潮之中练功,数年之后,除了内功循序渐进之外,无可再练,心中却整日价思想小龙女,渐渐的形销骨立,了无生趣。一日在海滨施掌,百无聊赖之中随意拳打脚踢,也是他内功火候已到,一出手竟具极大威力,轻轻一掌,将海滩上一只大海龟的背壳打得粉碎。他由此深思,创出了一大套完整的掌法,出手与寻常武功大异,厉害之处,全在内力,一共是一十七招,要知杨过生平受过不少当代武学大师的指点,自全真教学得玄门正宗内功的口诀,自小龙女学得玉女真经,在古墓中习得九阴真经,欧阳锋授以蛤蟆功和逆转经脉,洪七公授以打狗棒法,黄药师授以弹指神通和玉箫剑法,除了一阳指之外,几乎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的武学无所不窥,此时融会贯通,已是卓然成家。只因他单剩一臂,是以不在招数变化取胜,反而故意与武学通理相反。他将这套掌法定名为「黯然销魂掌」,取的是江淹「别赋」中那一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之意。自掌法练成以来,从未用过,直至此时,方始遇到周伯通这等真正的强敌。

  周伯通听说这是他自创的武功,兴致更高,说道:「正要见识见识。」挥手而上,仍是只用左臂,杨过抬头向天,对他浑若不见,呼的一掌向自己头顶空空拍出,那掌力则成弧形,斜散落下。周伯通知道这一掌力似穹庐,圆转广被,实是无可躲闪,当下举掌相迎,拍的一下,双掌相交,不由得身子一晃,都只为他过于托大,殊不知他武功虽然决不弱于杨过,但一掌对一掌,却远不及杨过掌力的厚不可穷。若在功夫稍差之人,单是这一掌已要教他立时闷毙。周伯通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喝采道:「好!这是什么名目?」杨过道:「这叫做『杞人忧天』小心了,下一招乃是『无中生有』!」

  (第二十四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