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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回  新盟旧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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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石子去势如风,刚要打到他的背心,裘千仞回手接住,笑道:“姑娘怕臭吧,我走得远些就是。你们八个人等著我,可不许乘机溜走。”说著提了裤子,又远远走出十余丈,蹲下身来。黄蓉道:“二师父,这老贼要逃。”朱聪点头道:“只怕逃不了。这两样物事给你玩罢。”

  黄蓉一看,见他手中拿著一柄利剑,还有一只铁铸的手掌,知道是他适才在裘千仞肩上一拍时,从这老儿怀里扒来的。她在密室中曾见裘千仞向全真七子玩利剑入腹的勾当,当日虽知是假,却猜想不透其中机关,这时见了那三截能够伸缩环套的剑刃,直笑得打跌,有心要扰乱欧阳锋心思,走到他面前,笑道:“欧阳先生,我不想活啦!”右手一扬,将那利剑插入腹中。

  黄药师和欧阳锋正在蓄势待发,见她如此都吃了一惊。黄蓉随即举起剑刃,将三截剑锋套进拉出的把玩,笑著将裘千仞的把戏对父亲说了一遍。欧阳锋心道:“难道这老儿当真是浪得虚声,一辈子欺世盗名?”黄药师见他慢慢站直身子,已猜中他的心思,从女儿手中接过那铁铸的手掌,见掌心中刻著一个“裘”字,掌背刻著一条小蛇一条蜈蚣,两条毒虫绕在一起,猛地想起:这是铁掌水上飘裘千仞的令牌!二十年前这令牌在江湖上真有莫大的威势,不论是谁拿在手中,大江南北,黄河上下,任凭通行无阻,黑道白道,无不见之丧胆,岂难道这令牌的主人,竟是这么一个大言无耻的糟老头儿么?

  他一面沉吟,一面将铁掌交还给女儿。欧阳锋见了铁掌,侧目凝视,脸上也大有诧异之色。黄蓉笑道:“这铁手掌倒好玩,我要了他的,骗人的家伙却用不著。”举起那三截铁剑叫道:“接著!”扬手欲掷,但见与裘千仞相距甚远,自己手劲不够,只怕掷不到,交给父亲,笑道:“爹,你扔给他!”

  黄药师起了疑心,正要再试试裘千仞到底是否有真实功夫,举起左掌,将那铁剑平放掌上,剑尖向外,右手中指在剑柄上一弹,铮的一声轻响过去,那铁剑激射而出,比强弓所发的硬弩还要去得迅速。黄蓉与郭靖一齐拍手叫好,欧阳锋暗暗心惊:“好厉害的弹指神通功夫!”

  众人惊叫声中,那剑直向裘千仞后心飞去,眼见剑尖离他背脊仅余数尺,他仍是蹲在地下不动,瞬眼之间,那剑已插入他的背心。这剑虽然并不锋利,但黄药师何等功力,这一弹之下,三截剑直没至柄,别说是铁剑,纵然是木刀竹刃,这老儿不死也得重伤。郭靖飞步过去,叫声:“啊哟!”举起地下一件黄葛短衣,在空中连连挥动,叫道:“老儿早就溜啦。”

  原来裘千仞脱下短衣,罩在一株矮树之上,他与众人相距既远,又有草木掩映,这金蝉脱彀之计竟然得售,连黄药师、欧阳锋这两位大行家也被瞒过。东邪西毒对望一眼,忍不住同时哈哈大笑。

  欧阳锋知道黄药师心思机敏,不似洪七公之坦率,向他暗算不易成功,但见他笑得舒畅,毫不戒备,有此可乘之机,如何不下毒手?只听得犹似金铁交鸣,铿铿三声,他笑声忽止,斗然间快似闪电般向黄药师一揖到地。黄药师仍是仰天长笑,左掌一立,右手钩握,抱拳还礼,两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晃。欧阳锋一击不中,身形不动,猛地倒退三步,叫道:“黄老邪,咱老哥儿俩后会有期。”长袖一振,衣袂飘起,转身欲走。

  黄药师脸色微变,左掌推出,挡在女儿身前。郭靖也已瞧出西毒在这一转身之间暗施阴狠功夫,以劈空掌之类手法袭击黄蓉。他见机出招均不如黄药师之快,眼见危险,已不及相救,大喝一声,双拳向西毒胸口直捶过去,要逼他还掌自解,袭击黄蓉这一招劲力就不致用足。欧阳锋的去劲被黄药师一挡,立时乘势收回,反打郭靖。这一招除了他本身原劲,还借著黄药师那一挡之力,更加非同小可。郭靖那敢硬接,危急中就地滚开,跃起身来,已惊得脸色惨白。欧阳锋骂道:“好小子,数日不见,功夫又有进境了。”须知他刚才这招反打,借敌伤人,变化莫测,竟被郭靖躲开,却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江南六怪见双方动上了手,围成半圈,拦在欧阳锋的身后。欧阳锋毫不理会,大踏步向前直闯,全金发和韩小莹不敢阻挡,向旁一让,眼睁睁瞧著他出林而去。

  黄药师若要在此时为梅超风报仇,集靖蓉与六怪之力,自可围歼西毒,但他性高傲,不愿被人说一声以众暴寡,宁可将来单独再去找他,当下望著欧阳锋的背影,只是冷笑。这时郭靖已将华筝、拖雷、哲别、搏尔杰的绑缚解去,华筝等见他未死,自是喜出望外,大骂杨康造谣骗人。拖雷道:“那姓杨的说有事须得赶去岳州,我只道他是好人,白白送了他三匹骏马。”郭靖问道:“安答,你们怎生遇上这两个老贼?”

  华筝笑逐颜开,抢著来说。原来拖雷、华筝等听说郭靖惨亡,心中悲伤,听杨康口口声声说要为义兄报仇,与他言谈甚是投机。那晚在临安之北五十里一个小镇上的客店中共宿,杨康夜中想要去行刺拖雷,那知那胖瘦二丐因他拿著帮主竹杖,对他保护极是周至,在他窗外轮流守夜,数次欲待动手,却不是见到胖丐,就是瘦丐,拿著兵刃在院子中来回巡视。他候了一夜,始终不得其便,只索罢了,次日向拖雷骗了三匹良马,与二丐连骑西去。拖雷等正要北上,却见那对白雕回头南飞,候了半日也不见回来,拖雷知道白雕灵异,南去必有缘由,好在北归并不急急,于是在客店中等了两日。到第三日上,双雕忽地飞回,在华筝肩上不住鸣叫。拖雷等一行由双雕引路,重行南回,不巧在树林中遇到了裘千仞和欧阳锋二人。

  裘千仞奉了大金国使命,要挑拨江南豪杰互相火并,以便金兵南下,正在树林中向欧阳锋胡说八道,一见拖雷是蒙古使者,立时就与欧阳锋一齐动手。哲别等纵然神勇,但那里是西毒的敌手。只雕南飞本来是发见小红马的踪迹,那知反将主人导入祸地,若非及时又将郭靖、黄蓉引来,拖雷、华筝这一行人是不明不白的丧身于这树林之中了。

  这番情由有的是华筝所知,有的她也莫名其妙,只见她拉著郭靖的手,咭咭咯咯的说个不已。黄蓉看她与郭靖神情如此亲密,心中已有三分不喜,而她满口蒙古说话,自己一句不懂,更是大不耐烦。黄药师见女儿神色有异,问道:“蓉儿,这番邦女子是谁?”黄蓉黯然道:“是靖哥哥没过门的妻子。”

  此言一出,黄药师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追问一句:“什么?”黄蓉低头道:“爹,你去问他自己。”朱聪在旁,早知事情不妙,忙上前将郭靖在蒙古早与华筝公主定亲等情,委委婉婉的说了。黄药师本就不喜郭靖,好容易将独生爱女许配了他,那知中间尚有此等纠葛,他是一代武学宗师,这爱逾性命的掌上明珠岂能作人之妾?他生平连一点极微小之事也不肯让女儿受到委曲,此事万不能忍,厉声道:“蓉儿,爹要做一件事,你可不能阻拦。”

  黄蓉心中一凛,颤声道:“爹,什么啊?”黄药师道:“臭小子,贱女人,两个一起宰了!”黄蓉抢上一步,拉住父亲右手,道:“爹,靖哥哥说他心中真心喜欢我。”黄药师哼了一声,喝道:“喂,小子,那么你把这番邦女子一刀杀了,表一表自己的心迹。”

  郭靖一生之中,从未遇过如此为难之事,他心思本就迟钝,这时听了黄药师之言,茫然失措,呆呆的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黄药师冷冷的道:“你先定了亲,却又来向我求婚,这话怎生说?”江南六怪见他脸色铁青,知道反掌之间,郭靖立时有杀身之祸,各自暗暗戒备,只是功夫和他相差太远,当真动起手来,实是无济于事。

  郭靖本就不会打诳,听了这句问话,老老实实的答道:“我只盼一生和蓉儿厮守,别的事都没放在心上。”黄药师脸色稍见和缓,道:“好,你不杀这女子也成,只是从今以后,不许你再和她相见一面。”郭靖沉吟未答。黄蓉道:“你一定得和她见面,是不是?”郭靖道:“我心中向来当她亲妹子一般,若不见面,我也会记挂她的。”黄蓉嫣然笑道:“你爱见谁就见谁,我可不在乎。”

  黄药师道:“好吧!这番邦女子的兄长在这里,我在这里,你的六位师父也在这里,明明白白的说一声:你要娶的是我女儿,不是这番邦女子!”他如此一再迁就,实是大违本性,只是瞧在爱女面上,极力克制忍耐。

  郭靖低头沉思,一瞥眼同时见到成吉思汗所赐的金刀和丘处机所赠的匕首,心想:“若依爹爹遗命,我和杨康该是生死不渝的好兄弟,可是他心念如此,这结义之情实是难保。又依杨铁心叔父之遗命,我该娶穆家妹子为妻,此事如何可行?可见尊长为我规定之事,未必定须遵行。我和华筝妹子的婚事,是成吉思汗所定,岂难道为了旁人的几句话,我就得和蓉儿生生分离么?”想到此处,心意已决,抬起头来。

  此时拖雷已向朱聪问明了黄药师与郭靖对答的言语,见郭靖踌躇沉思,好生为难,知他对自己妹子实无情意,满腔忿怒,从箭壶中抽出一枝狼牙雕翎,双手持定,朗声说道:“郭靖安答,男子汉横行天下,行事一言而决!你既对我妹子无情,成吉斯汗的英雄儿女岂能向你求恳?你我兄弟之义,请从此绝!幼时你曾舍命助我,又救过我爹爹和我的性命,咱们恩怨分明,你母亲在北,我自当好生奉养,你若要迎她南来,我也派人护送,决不致有半点欠缺,大丈夫言出如山,你放心好啦。”说罢拍的一声,将一枝长箭折为两截,投在马前。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郭靖心中一凛,登时想起幼时与他在大漠上所干的种种豪事,心道:“大丈夫言出如山,华筝妹子这头亲事是我亲口答允,言而无信,何以为人?纵然黄岛主今日要杀我,纵然蓉儿恨我一世,那也顾不得了。”当下昂然说道:“黄岛主,六位恩师,拖雷安答和哲别、博尔杰两位师父,郭靖并非无信无义之辈,我须得和华筝妹子结亲。”

  他这话用汉语和蒙古语分别说了一遍,无一人不大出意料之外。拖雷与华筝等是又惊又喜,江南六怪暗赞徒儿是个硬骨头的好汉子,黄药师侧目冷笑。黄蓉伤心欲绝,隔了半晌,走上几步,细细打量华筝,见她身子健壮,剑眉大眼,满脸英气,不由得叹了口长气,道:“靖哥哥,我懂啦,她和你是一路人。你们俩是大漠上的一对白雕,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只燕儿罢啦。”

  郭靖走上一步,握住她一只小手,道:“蓉儿,我不知道你说的对不对,但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人,你是明白的。就是把我千刀万剐,把我身子烧成了飞灰,我心中仍是只有你。”黄蓉眼中含泪,道:“那么为什么你说要娶她?”郭靖道:“我是个蠢人,什么事理都不明白。我只知道答允过的话,决不能反悔。可是我也不打诳,不管怎样,我心中只有你。”

  黄蓉心中迷茫,又是喜欢,又是难过,淡淡一笑道:“靖哥哥,早知如此,咱们在那明霞岛上不回来了,那岂不是好?”黄药师忽地长眉一竖,喝道:“这个容易。”袍袖一扬,一掌向华筝公主劈去。

  黄蓉素知老父心意,见他眼露冷光,已知起了杀机,在他手掌拍出之前,抢著拦在头里。黄药师怕伤了爱女,掌势稍缓,黄蓉已拉住华筝手臂,将她扯下马来。只听砰的一声,黄药师这一掌打在马鞍之上,最初一瞬之间,那马并无异状,但渐渐垂下头来,四腿弯曲,缩成一团,瘫在地下,竟自死了。这是一匹蒙古名马,虽不及汗血宝马神骏,却也是匹筋强骨壮,身高瞟肥的良驹,黄药师一举手就将它毙于掌下,武功确是深不可测。拖雷与华筝都是心中怦怦乱跳,心想这一掌若是打在华筝身上,那还有命么?

  黄药师想不到女儿竟会出手相救华筝,楞了一楞,随即会意,知道若是自己将华筝杀了,郭靖必与女儿翻脸成仇。在他想来,翻脸就翻脸,难道还怕了这小子不成?但一望女儿,见她脸上神色凄苦,却又隐隐是缠绵万状、难分难舍之情,心中不禁一寒,这正是他妻子临死之时脸上的模样。黄蓉与亡母容貌本极相似,这副情状当时曾使黄药师如痴如狂,虽然时隔十五年,每日仍是如在目前,现下斗然间在女儿脸上出现,知她对郭靖已是情根深种,爱之入骨,心想这正是她父母平生任性痴情的性儿,无可化解,当下叹了一口长气,吟道:“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黄蓉怔怔站著,泪珠儿缓缓的流了下来。

  韩宝驹一拉朱聪的衣襟,低声道:“他唱些什么?”朱聪也低声道:“这是汉朝一个姓贾的人文章中的话,说人与万物在这世上,就如放在一只大炉子中被熬炼那么苦恼。”韩宝驹啐道:“他练到那么大的本事,还有什么苦恼?”朱聪微微一笑,却不答话。

  黄药师柔声道:“蓉儿,咱们回去吧,以后永远也不见这小子啦。”黄蓉道:“不,爹,我还得到岳州去,师父叫我去做丐帮的帮主呢。”黄药师微微一笑,道:“做叫化子的头儿,啰唆得紧,也没什么好玩。”黄蓉道:“我答允了师父做的。”黄药师微一沉吟道:“那也好,你做几天试试,若是嫌脏,那就立即传给别个吧。你以后还见这小子不见?”

  黄蓉向郭靖望了一眼,见他凝视著自己,目光中爱怜横溢,深情无限,回头向父亲道:“爹,他要娶别人,那我也嫁别人。他心中只有我一个,那我心中也只有他一个。”黄药师道:“哈,桃花岛的女儿不能吃亏,那倒也不错。要是你嫁的人不许你跟他好呢。”黄蓉道:“哼,谁敢拦我?我是你的女儿啊。”黄药师道:“傻ㄚ头,爹过不了几年就要死啦。”黄蓉凄然道:“爹,他这样待我,难道我能活得久长么?”父女俩这样一问一答,江南六怪虽然生性怪僻,却也不由得听得呆了。须知有宋一代,最考究礼教之防,那黄药师却是个非汤武而薄周孔的人,行事偏偏要和世俗相反,是以被人送了个称号叫做“东邪”。黄蓉自幼受父亲薰陶,心想夫妇自夫妇,情爱自情爱,小小脑筋之中,那里有过什么贞操节烈的念头。这番惊世骇俗的说话,旁人听来自是要挢舌难下,可是他父女俩说得最是自然不过,宛如家常闲话一般,柯镇恶等纵然豁达,也不免暗暗摇头。

  郭靖心中难受之极,要想表白几句安慰黄蓉,可是他本就木讷,这时更是不知说什么好。黄药师望望女儿,又望望郭靖,仰天一声长啸,声振林梢,山谷响应,惊起一群喜鹊,绕林而飞。黄蓉叫道:“鹊儿鹊儿,今晚牛郎会织女,还不快造桥去!”黄药师在地下抓起一把沙石,一掷而出,十余只喜鹊纷纷跌落,全都死在地下。他转过身子,头也不回的去了。

  拖雷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只知郭靖不肯背弃旧约,心中自是欢喜,拿起父王成吉思汗的那柄金刀,放在嘴边亲了一亲还给郭靖,说道:“安答,盼你大事早成,北归相见。”华筝道:“这对白雕你带在身边,你要早日回来。”郭靖点了点头,从背囊中取出一柄短戟,说道:“你对我妈说,我必当用爹爹的兵器,手刃仇人。”哲别、博尔杰二人也和郭靖别过,四人连骑出林。

  黄蓉见这四个蒙古人离去,郭靖却仍站在当地,凄然道:“靖哥哥,你也去吧,我不怪你就是。”

  (以下修订本有重大删改)

  郭靖道:“蓉儿,那竹杖给杨康拿了去,你爹爹说丐帮的事只怕有变,今晚咱们去找师父,明儿我和你同去。”黄蓉摇了摇头,道:“你一个儿找师父去吧。”取出插在腰间的郭靖那把匕首,放在地下,解开背上包裹,拿出一卷画,道:“这是我爹爹给你的。”又把包中五色缤纷的贝壳分了一半,道:“这是咱俩在那岛上一起拣的,分一半给你。”打量一下摊开的包袱,见其中只有郭靖当日所赠的一件貂裘,以及若干碎银和替换衣服,笑了一笑道:“我也没有什么物事给你。”缓缓结好包袱背在背上,转身便走。郭靖牵了红马,追上去叫道:“你骑这马吧。”黄蓉又笑了笑,却不答话,扬长而去。

  郭靖追了几步,停步不追,望著她的背影逐渐远去,只怔怔的发呆。韩小莹道:“靖儿,你打算怎地?”郭靖呆了一呆道:“我要到宫中去找洪师父。”柯镇恶道:“那也是应当的。黄老邪到我们家里去惊动过了,家人必定甚是记挂,我们今日就要回去。你接了洪师父,可请他老人家到嘉兴来养伤。”郭靖答应了,当下与六位师父拜别,收了匕首、贝壳等物,返回临安。

  这晚郭靖重入大内,在御厨周围细细寻找,却那里有洪七公的影子,周伯通更是不知去向。第二晚又去寻找,仍是毫无头绪,心想:“凭我这块料子,这里就有什么蛛丝马迹,也必瞧不出来。且去追上蓉儿,助他办了丐帮的公干,再和她同来寻访。”

  这日是七月初九,距丐帮岳州之会,已只六日,好在汗血宝马日行千里,郭靖纵辔西行,只一日,已到了江南西路界内。此时中国之半已属金国,东划淮水,西以散关为界,南宋所存著只两浙、两淮,江南东西路,荆湖南北路,西蜀四路,福建、广东、广西,共十五路而已,正是国势衰靡,版图日蹙。

  郭靖沿途留心黄蓉踪迹,不时放出白雕前后查察,这日来到隆兴府武宁县,眼见离岳州不远,于是勒马缓缓行去。黄昏时分,只见前头黑压压一片猛恶林子,林后又是一座长岭,一路上道路极为崎岖,想来岭上更是不便行走,郭靖见天色已晚,寻思不如明日一早再行过岭,且找个安稳所在歇宿,转到林边,忽见一道矮矮竹篱,心中大喜:“既有竹篱,必有人家。”循著竹篱转过一排苍柏,果见三间茅屋,郭靖牵马走近,却听得茅屋中传出一个女子的隐隐哭声。

  郭靖驻足不前,心道:“人家既有伤心之事,却也不便打扰。”正想回头,那茅屋中之人已听到马嘶雕鸣,呀的一声,开了柴扉,出来一个身形伛偻的白发老头,手中拿著一柄长长铁叉,站在门口,厉声喝道:“狗官,蛇儿没有,女孩儿更没有,就只老头儿一条老命!”

  郭靖一怔,知他误会,忙唱个肥喏,说道:“老丈,小人是过往客人,错过了宿头,想在府上打扰一宵。若是不便,小人这就便去。”那老人打量郭靖装束,放下铁叉,还了一礼,道:“老汉胡言乱道,客官莫怪。要是不嫌污秽,就请入内奉茶。”郭靖谢了,先讨些草料喂了马,这才进屋,只见屋内片尘不染,清洁异常,心中微感诧异,刚好坐定,却听门外马蹄声急,三骑马奔到屋外,一个粗暴的声音喝道:“秦老头儿,给蛇还是给女孩儿啊?”又一人道:“我们饶得你,太爷可饶不了我们,快滚出来!”刷的一响,马鞭梢卷在屋顶茅草,扯下了一片。

  那秦老汉走到内室门外,低声道:“琴儿,快从后门逃到林子里去,今晚别出来,明日你自回广东去吧。”一个少女声音哭道:“爷爷,我跟你死在一块。”秦老汉顿足道:“快走,快走,要逃不走啦!”只见一个青衣少女从内室出来,搂住爷爷,秦老汉没命价推她,但听得忽喇一声,柴扉被人推倒,三条汉子抢了进来,当先一人一把提起秦老汉后领,往地下一掷,另一手已将少女搂住在怀里。那少女吓得呆了,做声不得。

  郭靖打量进来的三人,见当先的是个县衙门的都头,另外两个却是士兵。那都头抱起少女,笑道:“秦老汉,咱们奉著县太爷的差遣,你可怨怪不得。你今晚送到二十条蛇儿,还你一个黄花闺女,明朝送到,只怕来不及啦。”说著哈哈大笑急步出门。

  秦老汉大叫一声,挺叉追出,和身向那都头背后刺去,那都头闪过身子,抽出腰刀,在叉杆上猛砍一刀。秦老汉拿捏不住,呛啷一声,铁叉落在地下。那都头横腿一扫,将秦老汉掠倒在地,喝道:“你这老狗,若再啰皂,休怪我刀不生眼。”秦老汉见孙女在他臂弯之中,惊得晕了过去,自己已不想活命,抓住都头的右腿,狠狠咬了一口。

  那都头吃痛,一声吼叫,反过腰刀一刀背打在秦老汉额头,登时血流被面。但秦老汉牙齿牢牢咬住,死也不肯放口。两名士兵上前相助,一个踢,一个拉,那都头又是一刀背一刀背的击打,眼见秦老汉性命不保。

  当那都头来强抢少女之时,郭靖已是十分气恨,只是他性子迟缓,出手较慢,这时再也忍耐不得,一纵上前,一手一个,先抓住两名士兵的背心,远远掷出。那都头一刀背正向秦老汉打去,郭靖左手掌缘在刀背上一格,向前一推,那刀反砍上去,噗的一声,砍在那都头额骨之上。郭靖右手夺过少女,左腿起处,踢在都头的臀上。

  这一腿劲力好大,那都头肥肥一个身子立时飞起,岂知秦老汉两排牙齿深陷都头腿肉之中,双手又死命抱住他的小腿,都头身子飞起,带著秦老汉也飞了出去。郭靖吃了一惊,心想秦老汉年已衰迈,这一跌下来,只怕当场就要一命鸣呼,不及放下手中少女,抱著她纵身而起,如一头大鸟般扑上前去,抢著抓住都头的衣领,一把提起,叫道:“老丈,你饶了他吧!”秦老汉势如疯虎,神智已然胡涂,直待那少女连叫:“爷爷!爷爷!”方才放开牙齿,满嘴鲜血,抬起头来。郭靖左手向外一挥,将那都头掷得在地下连翻几个筋斗。那都头只怕郭靖上前追打,赖著不敢起身。两名士兵见郭靖不再过来,这才上前将他扶起,三人马也不敢骑,一跷一拐的去了。

  郭靖放下少女,扶起秦老汉。那少女向郭靖望了几眼,心中好生感激,只是怕羞,却不说话,取出手帕给爷爷抹去脸上血渍。秦老汉虽然受伤不轻,但见孙女未被抢去,精神大振,突然爬在地下,向郭靖连连磕头,那少女跟著跪下。郭靖急忙扶起,说道:“老丈不须多礼,小人生受不起。”

  秦老汉请郭靖回入茅屋,那少女捧出一碗茶来,放在郭靖面前,低声道:“恩人请用茶。”郭靖起身谢过。秦老汉道:“不敢请问恩人尊姓大名。”郭靖说了。秦老汉道:“若非恩人相救,老汉祖孙二人今日是活不成了。”当下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秦老汉本是广东人,因在故乡受土豪欺压,存身不住,携家逃来江西,见这林边有些无主荒地,就与两个儿子开垦起来。

  岂知那森林是个毒蛇出没之处,不到两年,他两个儿子、一个儿媳妇全被毒蛇咬死,只剩下秦老汉和一个孙女南琴。秦老汉气愤不过,回到广东去学了捕蛇之法,在林中大杀毒蛇,给儿子媳妇报仇。不久他开垦的荒地又被县中豪绅占了,没了生业,就以出售蛇胆蛇酒为生。好在这林中毒蛇奇多,又无旁人相争,祖孙二人相依为命,这八九年来倒也有口苦饭吃。到了去年秋间,县中来了一位姓乔的太爷。不知怎的,这位乔太爷偏喜毒蛇,先尚出钱买蛇,后来说道,人人都缴钱粮,秦老汉怎能不缴,限他每月缴纳毒蛇二十条,算是钱粮。秦老汉无奈,只得多辛苦一些,又教会了孙女相助,每月也就照数缴纳。那知到了今年春间,林中毒蛇忽然越来越少。本来遍地皆是,现下要找半日,翻石拨草,才找到一条。四月、五月勉力对付了,六月份的二十条毒蛇竟没能凑齐。乔太爷听说秦老汉的孙女美貌,乘机命人来说了几次,要纳她为妾。秦老汉那里肯依,这日太爷竟派了都头前来强抢,说是相抵蛇数。

  郭靖听了嗟叹不已,用过晚饭,秦老汉请郭靖安歇。南琴点了油灯,引郭靖入房,低声道:“荒野之地,甚是污秽,恩人莫怪。”郭靖道:“姑娘叫我郭大哥便是。”南琴道:“小女子那敢如此称呼……”只听得外面传来几声极尖厉的鸟鸣之声。南琴吃了一惊,手一侧,把灯油泼了少些在地。

  那鸟声甚是奇特,郭靖听了似觉全身发痒,胸口作呕,说不出的不好受,问道:“姑娘,那是什么鸟儿?”南琴低声道:“那就是吃毒蛇的神鸟啦。”郭靖奇道:“吃毒蛇的鸟?”南琴道:“是啊,林子中的蛇儿都给这鸟吃完啦,害得爷爷这么惨。”郭靖道:“怎么不想法儿把这鸟除去?”南琴脸色微变,忙道:“恩人悄声。”走过去掩上了窗子,说道:“神鸟通灵性的,给它听见了可不得了。”

  郭靖大奇,道:“什么?那鸟能听咱们说的话。”南琴正待回答,秦老汉在隔室听见两人对答,走到房门口低声道:“晚上不便多谈,明儿老汉再与恩人细说。”当下道了安息,携了孙女的手出房去了。

  郭靖见他脸上神色惊恐,更感奇怪,睡在床上,思念黄蓉现下不知身在何处,将来和她相见时不知她对自己如何,心中思潮起伏,翻来覆去的无法入睡,将到子夜,突然间听得咕、咕、咕的响了三声,正是适才那鸟的鸣叫,郭靖胸口烦恶,心想反正安睡不得,不如去瞧瞧那吃毒蛇的鸟儿是何等模样,当下悄悄起身,跃出窗子,正要向那鸟鸣之处走去,忽听背后一人低声道:“恩人,我和你同去。”郭靖回头,见南琴披散头发,站在月光之下。

  她这副模样,倒有三分和梅超风月下练功的情状相似,郭靖不禁心中微微一震,只是这少女肤色极白,想是自幼生在山畔密林之中难见阳光之故,这时给月光一映,更增一种飘渺之气。她双手各拿著一个圆鼓鼓的黑物,慢慢走到郭靖身前,低声道:“恩人可是要去瞧那神鸟么?”郭靖道:“你千万别再叫我恩人啦。”南琴脸上现出羞色,轻轻叫了声:“郭大哥。”郭靖将手中弓箭一扬道:“我去射死那鸟,好让你爷爷再捉毒蛇。”南琴忙道:“悄声!”一面将手中黑物举了起来,道:“罩在头上,以防不测。”语声颤动,显得极是不安。郭靖一看,见是一只铁镬,甚是不解。

  秦南琴将左手中铁镬罩在自己头顶,低声道:“那神鸟来去如风,善啄人目,厉害得紧。它耳朵极灵,一听见人声,立时飞到。郭大哥,您务须小心在意。”郭靖心想大漠上那样凶猛的大雕,尚且被自己一箭射死,那食蛇怪鸟纵然灵异,左右也不过是只扁毛畜生,又何惧之有?但见南琴甚是关切,不忍拂她之意,也就将铁镬罩在头顶。南琴当先领路,两人走到树林。

  还未走到林边,听那怪鸟又是咕、咕、咕的叫了三声,突然异声大作,有似风撼长林,万木齐振。南琴脱口叫道:“奇怪,怎么有这许多蛇儿?”郭靖听这声音似是白驼山的蛇阵,微一凝神,听得远处传来数人吹哨呼斥,正是那些白驼山的蛇奴在驱赶蛇群,只是这些人声音极为惶急,似乎蛇群突然不听号令,约束不住。郭靖拉著南琴手臂,飞步入林,见左首一株古槐枝干挺拔,树叶茂密,足可容身,当下手臂一长,搂在南琴腰间,跃上那古槐一枝突出的粗干。

  刚好坐定,那怪鸟又叫了三声,这次声音近了,听来更是锋锐刺耳,片刻之间,林缘万头起伏,蛇群大至。郭靖曾数次遭遇这蛇群的阵仗,倒也不觉怎样,南琴却从未见过如此声势,只惊得心跳足软,牢牢抓住郭靖的衣袖,那敢放手,但见蛇群从西扑到,一入林中,立时四面八方的乱蹦乱窜,似乎地下烫热异常,停身不住一般。月光之下,成千成万的青蛇黑蛇跃起跌落,跌落跃起,竟无片刻安静,有如一大锅泡沫翻腾的沸水,蔚成奇观。

  蛇群汹涌而来,无穷无尽,同时众蛇奴的哨声也是响成一片。只见七八名白衣男子抢进林来,手持长杆拚命挥打,却那里再能将蛇群列成队形。郭靖恼恨欧阳锋歹毒,见他手下之人如此狼狈,不由得暗暗高兴,心道:“只可惜蓉儿不在这儿,见不到这番情景。”

  南琴偷眼瞧郭靖,见他脸露微笑,好生佩服他的大胆,突然间耳鼓一震,全身毛发直竖,原来那怪鸟忽发奇声。说也奇怪,蛇群登时伏在地下,一动不动。刚才群蛇飞腾跳跃固然令人惊心动魄,而这时万蛇齐僵的情景,却更显得怪异。

  那些白衣男子舞动长杆,口中哨子吹得愈急,群蛇却毫不理会。众蛇奴中一人做个手势,余人登时挺杆而立,停哨不吹。那首领向空作了个揖,高声叫道:“咱们是白驼山欧阳先生手下,道经贵地,有眼不识泰山,不曾拜访英雄好汉,请瞧在欧阳先生脸上,高抬贵手。”

  郭靖见她疑神疑鬼,暗暗好笑,却不理会。那人见无人回答,隔了半晌,又说了一遍。这次说话凶得多了,隐隐含有威吓之意,一面四下留神打量,瞧见了地下树影之中郭靖与南琴二人的影子。这人极是阴险,当下假作不知,反而背向古槐,低了头打拱作揖,突然间一声大喝,双手向后齐扬,四枚银梭激射而出,向槐树上射去。

  若是换作旁人,势必要中他算计,但郭靖此时武功何等精湛,月光下见几枚银光闪闪的暗器飞来,顺手除下头顶铁镬,回臂一抄,叮叮当当一阵响,将四枚银梭都抄在镬中。那人见暗算不成,大感气馁,回身喝道:“树上是何方高人,请通姓名。”郭靖不去理他,铁镬一挥,四道银光飞出,噗的一声响,那人只感虎口一震,手中的长杆被四枚银梭同时打中,断成五截,这一来,那人更是害怕,知道若非对方手下留情,只要将银梭对准自己身上射来,那里还有性命。

  这时他决计不敢再有甚行动,但蛇群被人制住,倘不设法带走,欧阳锋惩罚起来可是惨酷万端,思之心胆俱寒,但若出言苦苦哀求,则失了白驼山身份,欧阳锋也决计不饶,正自彷徨无计,鼻中突然闻到一阵芳香,胸口登时舒畅无比,只见群蛇忽尔抖动,昂起了头向著空中。

  那蛇奴的首领只道郭靖解了制蛇之法,急吹木哨,要驱蛇逃走,但觉香气愈浓,来自上空,一抬头,猛见一团火光从空扑至,迅速无伦,落在身前。那人吓了一跳,急忙跃开,定神一看,那里是火,竟是一只全身血红的鸟儿,这鸟身子只比乌鸦稍大,尖喙极长,约有半尺,站在当地,游目四顾,虽只一只小小鸟儿,却似有极大威严。那股异香,就从鸟身上发出。

  郭靖见这红鸟模样甚是可爱,通身殷红,竟无一根杂毛,月光下见它一双眼珠就如珊瑚一般,也是红的,兼之身上芳香无比,心想:“蓉儿若是见了,必定喜爱。”当下起了个捉鸟的念头。

  群蛇见了血鸟,起初吓得簌簌乱抖,但随即又均僵卧不动。血鸟咕的叫了一声,蛇阵中出来四条大蛇,游到血鸟身前,翻过身子,肚腹朝上。向鸟长嘴一划,四条大蛇的肚子立时裂开,血鸟连啄四啄,将四枚蛇胆吞入了肚中。众蛇奴看得又惊又怒,那为首的蛇奴手一扬,一枚银梭向鸟打去。郭靖吃了一惊,只怕他伤了鸟儿,顺手在槐树上抓下一根细枝,用手指弹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