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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恶斗东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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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丘处机武功为七子之首,这一拂实是非同小可。黄药师过于轻敌,竟被他一拂而中,胸口一疼,急忙运气护住,左手翻上,已抓住他的袍袖,右手直取丘处机的双目。丘处机用力一挣,袍袖断裂,同时马钰与王处一双掌齐到。黄药师身形灵动之极,对丘处机一击不中,早已闪到郝大通身后,一招腿,砰的一声踢了他一个筋斗。

  此时郭靖已将小孔让给黄蓉,她见爹爹大展神威,心中喜乐之极,若不是顾念郭靖之伤尚差一两个时辰,早就鼓掌叫好。欧阳锋在一旁哈哈大笑,叫道:“王重阳收的好一批脓包徒弟!”

  丘处机学艺以来,从未遭遇如此大败,连叫:“齐占原位。”但黄药师东一闪,西一晃,片刻之间连下七八招杀手,各人抵挡不遑,那里还布成阵势,只听得格格两声,马钰与谭处端腰里长剑已被他拔去折断,抛在地下。丘处机、王处一双剑齐出,连绵而上。这全真剑法变化精微,双剑连势,威力极盛,黄药师倒也不敢轻忽,凝神接了数招。马钰乘这空隙,站定“天枢”之位挥掌发招。接著谭处端诸人也各占定方位。

  这天罡北斗之阵一布成,情势立变,“天枢”“玉衡”正面御敌,两旁“天玑”“开阳”发掌侧击,后面“摇光”与“天璇”也转了上来。黄药师呼呼呼呼四招,荡开四人掌力,笑道:“锋兄,王重阳居然还留下了这一手!”

  他话虽说得轻描淡写,但手上与各人掌力一接,已知形势大不相同,这七人每一招发来,都具极大劲力,远非适才七人各自为战时之可比,当下展开“落英掌法”,在这天罡北斗阵中滴溜溜的乱转,只见他身形飘忽,掌影翻飞。黄蓉心道:“爹爹教我这落英掌法,我只道五虚一实,七虚一实,岂知临阵之际,这五虚七虚也均可变实招。”

  这一番酣斗,比之七子合战梅超风又自不同,不但黄蓉看得喘不过气来,连欧阳锋如此武功,也自心惊。忽听“啊”的一声,接著砰的一响,原来尹志平被黄药师转得头昏目眩,竟然支持不住,只觉天旋地转,不知有多少个黄药师在奔驰来去,眼前一黑,一交摔在地下,竟自晕了过去。

  全真七子牢牢站定方位,奋力抵挡,知道只要有一人微一疏神,七子今日无一能保性命,全真派就此覆灭。黄药师心中也是暗暗叫苦,此时欲胜不得,欲罢不能,双方都成了骑虎难下之势,只得各出全力周旋。黄药师在一个时辰之中,连变十三种奇门武功,却始终只能与七子战个平手,直斗到晨鸡齐唱,阳光入屋,这八人兀自未分胜负。

  此时郭靖七昼夜功行已满,隔室虽然打得天翻地覆,他却心静神闲,双目内视,将体内热火运至尾闾,然后从尾闾升至臀关,从夹脊、双关升至天柱、玉枕,最后升到顶心的泥丸宫,稍停片刻,舌抵上颚,热火从正面下降,自神庭下降鹊桥、重楼,再落至降宫、黄庭、气穴,缓缓降至丹田。黄蓉见他脸上红润,神色如龙行虎奔,心中甚喜,再凑眼到小孔中一瞧,不觉吃了一惊。

  只见黄药师缓步而行,脚下踏著八卦方位,一掌掌的慢慢发出。黄蓉知道这是她爹爹轻易决不肯用的最上乘武功,到了此时已是胜负即判、生死立决的关头。全真七子也是全力施为,互相吆喝招呼,七人头上均冒出腾腾热气,身上道袍尽被大汗浸透,适非战梅超风时那么安闲。

  欧阳锋袖手旁观,眼见七子的天罡北斗阵极为了得,只盼黄药师耗动真气,身受重伤,那么二次华山论剑时就少了一个强敌,那知黄药师武功层出不穷,七子虽然不致落败,但要取胜却也著实不易。欧阳锋心思毒辣,沉思半晌,恶计已生,但见双方招数越来越慢,情势越是险恶,不到一盏茶时分,这场恶战就要终结,只见黄药师向孙不二、谭处端齐发两掌,孙谭二人举手招架,刘处玄、马钰发招相助,他长啸一声,叫道:“药兄,我来助你。”蹲下身子,猛地向谭处端身后双掌推出。

  长真子谭处端正在全力与黄药师拚斗,突觉身后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道撞来,不但同门不及相救,他自己也无法闪避,砰的一声,俯身跌倒。黄药师怒喝:“谁要你来相助?”见丘处机、王处一双剑齐到,拂袖挡开,右掌却与马钰、郝大通二人掌力相抵。欧阳锋笑道:“那我就助他们!”双掌倏向黄药师背后推出。他下手攻击谭处端只用了三成力,现下这一推却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乘著黄药师力敌四子,分手不暇之际,一举就要将他毙于掌下。他算定先将七子打死一人,再行算计黄药师,那么天罪北斗阵已破,七子纵使翻脸寻仇,他也毫不畏惧。

  这一下毒招变起俄顷,黄药师功夫再高,也不能前挡四子,后敌西毒,只得气凝后背,拚著身后重伤,硬接他蛤蟆功的这一击。欧阳锋这一推劲力极大,去势却慢,眼见狡计得逞,心中正自暗喜。忽然黑影一晃,一人从旁飞起,扑在黄药师的背上,代接了这一招。

  黄药师与马钰等同时收招,一齐跃开,但见舍命护师的原是梅超风。黄药师回过头来,冷笑道:“老毒物果然是名不虚传!”欧阳锋这一击误中了旁人,心中连叫:“可惜!”知道若是黄药师与全真六道联手,自己性命难保,哈哈一声长笑,飞步出门。

  马钰俯身抱起谭处端,触手一惊,但见他上身歪歪斜斜,脑袋旁垂,原来欧阳锋这一招将他后肋骨和脊骨都打折了。马钰见师弟性命不保,不由得泪似雨下。丘处机性如烈火,仗剑追出,远远只听欧阳锋叫道:“黄老邪,我助你破了王重阳的阵法,又替你除去桃花岛的叛师孽徒,余下的六个杂毛你一个人已对付得了,咱们再见啦!”

  黄药师哼了一声,他知欧阳锋临去之际,再施一著毒招,出言挑拨,把杀死谭处端的罪孽全放在他的身上,好教全真派对他怀怨寻仇。他生性豁达,明知欧阳锋这个毒计,却也不愿向全真诸子解释,慢慢扶起梅超风,见见喷得满地鲜血,眼见是不活的了。

  丘处机追出数十丈,欧阳锋已奔得不知去向。马钰怕他单身追去又再被害,大叫:“丘师弟回来。”丘处机眼中如欲喷火,大踏步回来,戟指黄药师骂道:“我全真派跟你有何怨何仇,你这邪魔恶鬼,先害死我们周师叔,又害死我们谭师哥,所为何来?”黄药师一怔道:“周伯通,是我害死他了?”丘处机道:“你还不认么?”

  黄药师与周伯通、欧阳锋三人比赛脚力,奔驰数百里,兀自难分上下,原本是要分出胜负方始罢手,岂知奔跑中间,周伯通忽地想起将洪七公一人搁在深宫之中,他武功已失,若是被人发觉,立时有性命之忧,忙道:“老顽童有事,不比啦不比啦!”他说不比就不比,黄药师和欧阳锋也真奈何他不得,只好由他。黄药师本待向他打探爱女消息,也是始终不得其便。谭处端等在后追赶,虽然不久就见不到三人的影子。但黄药师等却看得他们清清楚楚,老顽童既然有事,东邪西毒二人就回牛家村来瞧个究竟。

  这时丘处机暴跳如雷,孙不二扶著谭处端的身子大哭,都要和黄药师拚个死活。黄药师心知他们必有误会,只是冷笑不语。谭处端忽地睁开眼睛,低声道:“我要去了。”丘处机等忙围绕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只听谭处端吟道:“手握灵珠常奋笔,心开天籁不吹箫。”吟罢闭目而逝。全真六子低首祝告,祝毕,马钰抱起谭处端的尸体,丘处机、尹志平等跟在后面,头也不回的出门去了。

  黄药师心想不明不白的与全真七子大战一场,更是不明不白的结下深仇,真是好没来由,眼见梅超风呼吸渐微,想起数十年来恩怨,心中甚是伤感。他是个至性至情之人,一悲伤就放声大哭。梅超风嘴角边微微一笑,运出最后功力,喀的一响,用右手将左腕折断了,右手接著在石础上一击,只击得石屑纷飞,手骨折断。黄药师一怔,梅超风道:“恩师,您在归云上叫弟子做三件事,头两件弟子是来不及做了。”

  黄药师记起曾叫她找回九阴真经、寻访曲灵风和另外两名弟子的下落,最后一件事是叫她交还偷学的九阴真经上的武功。她断碗碎手,那就是在临死之际自弃九阴白骨抓和摧心掌功夫。黄药师哈哈笑道:“好!好!那余下的两件事也算不了什么,我再收你为桃花岛的弟子吧。”

  梅超风背叛师门,是她终身大恨,临死竟然能得恩师原宥,不禁大喜,勉力爬起身来,重行拜师之礼,拜了几拜,爬在地下磕头,磕到第三个头,身子僵硬,再也不动了。

  黄蓉在隔室看这些惊心动魄之事连续出现,只盼父亲多留片刻,郭靖丹田之气一聚,立时可出来和他相见,只见父亲俯身将梅超风尸身抱起,忽听门外一声马嘶,正是郭靖那匹小红马的声音。又听傻姑的声音道:“这里就是牛家村啊。我怎么知道有没有人姓郭?”又一个人道:“就这么几家人家,难道村里的人你认不全?”听他口音极不耐烦,说著推门进来。

  黄药师在门后一张,脸色忽变,原来来的正是他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江南六怪。他们到桃花岛赴约,绕了良久,找不到道路进入黄药师的居室,后来遇见岛上哑仆,才知他已离岛。六怪见小红马在林中乱闯,就将它牵了,来牛家村寻找郭靖。

  六怪一进门,飞天蝙蝠柯镇恶耳朵极灵,立即听到门后有呼吸之声,转过身来。朱聪等五人只见黄药师手中抱著梅超风的尸体,拦在门口,显是防他们逃逸,心中都是一凛。朱聪道:“黄岛主别来无恙!咱们六兄弟遵嘱赴花岛拜会,适逢岛主有事他往,今日在此邂逅相遇,幸如何之。”他酸溜溜的说了这番话,作了一个长揖。

  黄药师本来要杀六怪,此时一望梅超风惨白的脸,心想:“六怪是她死仇,今日虽她先死,但我仍要让她亲手杀尽六怪,教她死得瞑目。”右手抱著尸身,左手举起她皮连骨断的手腕,身形一晃,欺到韩宝驹身边,出手快极,用梅超风的手掌向他右臂打去。韩宝驹惊觉欲避。那里来得及,拍的一声,右臂立时中掌。黄药师的武功透过死人手掌发出,韩宝驹右臂虽然未断,但也已半身动弹不得。

  六怪见他一语不发,一上来就下杀手,而且以梅超风的尸身作为兵器,更是怪异无伦,六人齐声呼啸,各出兵刃,排成了阵势。黄药师高举梅超风身体,毫不理会六怪的兵刃,直扑过来。韩小莹首当其冲,见梅超风死后双目仍是圆睁,长发披肩,口边满是鲜血,形容可怖之极,右掌高举,向自己顶头猛拍下来,且不说动手,已是吓得手足酸软。南希仁和全金发一个挥动扁担,一个飞出秤锤,齐向梅超风臂上打去。黄药师将尸体右臂一缩,左臂甩出,正击韩小莹腰里,只疼得她直蹲下去。

  韩宝驹斜步侧身,金龙鞭著地卷到。黄药师左足一步踏上,落点又快又准,刚好将鞭梢踩住。韩宝驹用力一抽,那里有分毫动弹,瞬息之间,梅超风的手爪已抓到面前。韩宝驹大骇,撤鞭后仰,就地滚开,只感脸上热辣辣的甚是疼痛,伸手一摸,只见满掌鲜血,原来已被抓了五条爪印,幸亏梅超风已死,不能施展九阴白骨爪手段,否则这一下要教他立毙爪底。

  只交手数合,六怪立时险象环生,若不是黄药师要使梅超风在死后亲手杀人报仇,六怪早已死伤殆尽,饶是如此,在桃花岛主神出鬼没的招数之下,六人都已性命在呼吸之间。郭靖在隔室听见六位恩师气喘呼喝,奋力抵御,情势危急异常,自己丹田之气虽未稳住,但这六位师父养育之恩与父母无异,岂能不报?当下一闭气,一掌推开,砰的一声,将内外密门打得粉碎。

  黄蓉大惊,眼见他功行未曾圆满,尚差最后关头的数刻功夫,竟在这当口用劲发掌,只怕枉自伤了性命,忙叫:“靖哥哥,别动手?”郭靖一掌出手,只感丹田之气向上一冲,热火攻心,急忙闭目收束,将这股气重又逼入丹田之中,黄药师与六怪见橱门突然碎裂,现出郭黄二人,也是一惊非小,各自跃开。

  黄药师乍见爱女,惊喜交集,恍在梦中,伸手揉了揉眼睛,叫道:“蓉儿,当真是你?”黄蓉一掌仍与郭靖手掌相接,微笑点头,却不言语,黄药师一看两人神情,已知究竟,这独生爱女是他世上唯一亲人,此时死而复生,实是生平未有之喜,当下将梅超风的尸身放在凳上,走到郭靖身畔,盘膝坐下,伸出手掌和他另一只手掌抵住。

  郭靖体内几股热气翻翻滚滚,本已难受异常,只这片刻之间,已数次要跃起大叫大嚷,一舒郁闷,黄药师手掌一伸过来,登时使他逐渐宁定。黄药师的内功何等深厚,另一手在他周身要穴推拿抚摸,只一顿饭功夫,郭靖气定神闲,不但伤势痊愈,而且筋骨轻捷,比未伤前功夫反增,一跃而起,向黄药师拜倒,随即过去叩见六位师父。

  这边郭靖向师父叙说别来情形,那边黄药师牵著爱女之手,听她咭咭咯咯,又笑又说的讲述。六怪初时听郭靖说话,但黄蓉不唯语音清脆,言辞华瞻,而描写到惊险之处,更是有声有色,精采百出,六怪情不禁的一个个都走近去听她。郭靖也就住口,从说话人几成了听话人。这席话黄蓉说了约莫有一个时辰,但见她神采飞扬,妙语如珠,人人听得悠然神往,如饮醇醪。

  她直说到黄药师与六怪动手,笑道:“好啦,以后的事不用我说啦。”黄药师道:“我要去杀欧阳锋、灵智和尚、裘千仞、杨康四个恶贼,孩子,你随我瞧热闹去吧。”

  他又向六怪望了一眼,心中颇有歉意,但他生性高傲,纵然自己理亏,却也不肯向人低头认错,只道:“总算运气还不太坏,没教我误伤好人。”黄蓉笑道:“爹爹,你向这几位师父陪个不是吧。”黄药师哼了一声,岔开话题,道:“我要找西毒去,靖儿,你也去吧。”郭靖还未回答,黄蓉道:“爹,你先到皇宫去接师父出来。”

  这时郭靖又将桃花岛上黄药师许婚、洪七公要收他为徒等情禀告师父,请六位师父作主。柯镇恶喜道:“你竟如此造化,得九指神丐为师,桃花岛主为岳,咱们喜之不尽,岂有不许之理?只是蒙古大汗……”他想到成吉斯汗封他为金刀驸马,这件事中颇有为难之处,一时不知如何措辞。

  突然大门呀的一声推开,傻姑走了进来,手中拿著一只用黄表纸折成的猴儿,向黄蓉笑道:“妹子,你西瓜吃完了么?一个老头子叫我拿这猢狲给你玩儿。”

  黄蓉只道她发傻,不以为意,顺手将纸猴儿接过。傻姑又道:“那个白头发老头儿叫你别生气,他一定给你找到师父。”黄蓉听她说的显然是周伯通,一看纸猴儿果然纸上写得有字,急忙拆开,只见上面歪歪斜斜的写道:“老叫化不见也,老顽童乖乖不得了。”黄蓉急道:“啊哟,怎么师父会不见?”黄药师沉吟半晌道:“老顽童虽然疯疯癫癫,可是武功了得,但教洪七公不死,他必相救。眼下丐帮却有一件大事。”黄蓉道:“怎么?”黄药师道:“老叫化授你的竹杖给杨康那小子拿了去。这小子武功虽然不高,却是个极厉害的脚色,否则欧阳公子这等人物,怎能丧在他的手下?他拿到竹杖,定然兴风作浪,为祸丐帮,咱们须得赶去夺回,否则老叫化的徒子徒孙要吃大亏?”

  这番话六怪等听了都连连点头。郭靖道:“只是他已走了多日,只怕难以赶上。”韩宝驹道:“你小红马在此,正好用得著。”郭靖大喜,奔出门去一声呼啸,小红马见到主人,奔腾跳跃,在他身上挨来擦去,欢嘶不已。

  黄药师道:“蓉儿,你与靖儿赶去夺取竹杖,这红马脚程极快,谅来追得上?”说到这里,见傻姑在一旁呆笑,神情极似自己从前的弟子曲灵风,心念一动,问道:“你是姓曲么?”傻姑摇头笑道:“我不知道。”黄蓉道:“爹,你来瞧!”牵了他的手,走进密室之中。

  黄药师一见那密室的间架布置,全是自己独创的格局,心知这必是曲灵风所为?黄蓉道:“爹,你瞧这铁箱中的东西。”黄药师却不去开铁箱,纵身跃起,伸手在密室西南角近屋顶处墙上一掀,那墙应手而开,露出一个窟窿。

  黄药师右手扳著窟窿,定住身子,左手伸进去一摸,取出一卷纸来,人未落地,右手在墙上一按,已然跃出密室。黄蓉急忙随出,走到父亲身后,瞧他手中展开的那卷纸,但见纸上满是尘土,边角焦黄破碎,想是历时已久,上面歪歪斜斜写著几行字迹道:

  “字禀桃花岛恩师黄尊前:弟子从皇宫之中,取得若干字画器皿,欲奉恩师赏鉴,不幸遭宫中侍卫围攻,遗下一女……”

  字迹写到“女”字,底下就没有字了,只余一些斑斑点点的痕迹,隐约可瞧出是鲜血所污。黄蓉出生时桃花岛诸弟子都已被逐出门,但知父亲门下,个个都是极厉害的人物,此时见了曲灵风的遗禀,心中不禁怃然。

  黄药师见了这几行字,已了然于胸,知道曲灵风无辜被逐出师门,苦心焦虑的要重归桃花岛门下,想起自己喜爱珍宝古玩,名画法帖,于是冒险到大内偷盗,得手数次之后,终于被皇宫的护卫发觉。黄药师上次见到陆乘风时已然后悔,此时更为内疚,一转头见到傻姑笑嘻嘻的站在身后,想起一事,厉声问道:“你功夫是你爹爹教的么?”傻姑摇摇头,奔到门边,掩上大门,偷偷在门缝中张了张,打几路拳脚,再张一张,又打几路拳脚。黄蓉叫道:“爹,她是在曲师哥练功夫时自己偷看了学的。”

  黄药师点了点头道:“嗯,我想灵风也没这般大胆,出了我门之后,还敢将本门功夫传人。”忽然一转念,道:“蓉儿,你去攻她下盘,钩倒她。”黄蓉不知父亲用意,笑嘻嘻的上前,说道:“傻姑,我跟你练练功夫,小心啦!”左掌虚晃一招,左右双足忽尔连踢两腿,鸳鸯连环,快速无伦。傻姑一呆,右胯已被黄蓉左足踢中,急忙后退,那知黄蓉右腿早已候在她的身后,待她一步退后尚未站稳,乘势一钩,傻姑仰天一交摔倒。她立即跃起,大叫:“你使奸,小妹子,咱们再来过。”

  黄药师脸一沉道:“什么小妹子,叫姑姑!”傻姑也不懂妹子和姑姑的分别,顺口叫了声:“姑姑!”黄蓉心道:“原来爹爹是要试她下盘功夫。曲师哥双腿断折,自己练武自然练不到腿上,若是亲口授她,那么上盘中盘下盘的功夫都会教到了。”

  这一句“姑姑”一叫,黄药师算是将傻姑收归门下了。他又问:“你干么发傻呢?”傻姑笑道:“我是傻姑。”黄药师皱眉道:“你妈呢?”傻姑装个哭脸,道:“回姥姥家啦!”黄药师连问七八句,都是不得要领,叹了一口长气,只索罢了,心想这人是生来痴呆,还是受了重大刺激惊变,除非曲灵风复生,否则世上是无人知晓的了。他望著梅超风的尸身,隔了半晌道:“蓉儿,咱们瞧瞧你曲师哥的宝贝去!”父女俩重又走进密室。

  望著曲灵风的骸骨,黄药师呆了半天,垂下泪来,说道:“蓉儿,我门下诸弟子中,灵风武功最强,若不是他双腿断了,一百护卫也拿他不著。”黄蓉道:“这个自然,爹,你要亲自教导傻姑武艺么?”黄药师道:“嗯,我要教她武艺,还要教她做诗弹琴,教他奇门五行,你曲师哥当年想学而没学到的功夫,我一古脑儿的教她。”黄蓉伸了伸舌头,心想:“爹爹这番苦头可吃得大了。”

  黄药师打开铁箱,一层层的看下去,见到这些宝物愈是珍奇,心中愈是伤痛,待看到一轴轴的书画时,叹道:“这些物事用以怡情遣性固然极好,玩物丧志却不可。徽宗道君皇帝的花鸟画得何等精妙,他却把一座锦绣江山拱手送给了金人。”他一面说,一面舒卷卷轴,忽然“咦!”的一声,黄蓉道:“爹,什么?”黄药师指著一幅泼墨山水道:“你瞧!”

  只见这幅画中画的是一座陡削突兀的高山,苍翠极天,耸入云表,下临深壑,山侧生著一排松树,松梢积雪,树身尽皆向南弯曲,想见北风极烈,峰西独有一棵老松,却是挺然而立,巍巍秀拔,松树之下用朱笔画著一个迎风舞剑的将军,这人面目难见,但衣袂飘举,姿形脱俗,令人肃然而起敬慕之心。全幅画都是水墨山水,独有此人殷红如火,更加显得卓荦不群。那画并无书款,只题著一首诗云:“经年尘土满征衣,特地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未足,马蹄催趁月明归。”

  黄蓉前数日在飞来峰翠微亭中见过韩世忠所书的这首诗,认得笔迹,叫道:“爹,这是忠武韩靳王写的啊,诗是岳武穆的。”黄药师道:“那不错。只是岳武穆这首诗写的是池州翠微山,画中这座山却形势险恶,并非翠微。这画风骨虽佳,却也不是名家手笔。”黄蓉那日见郭靖在翠微亭中用手指顺著石刻抚写韩世忠书迹,留恋不去,知他喜爱,道:“爹,这幅画给了你女婿吧。”黄药师笑道:“女生外向,那还有什么说的。”顺手在铁箱中拣起一串珍珠,道:“上次老毒物给你珠子,我回桃花岛去取来还他,你带著这一串吧。”黄蓉知道爹爹恨极了欧阳锋,点头称是,接过珍珠,挂在颈中,忽听空中数声雕鸣,叫得甚是峻急。

  她极爱那对白雕,想起已被华筝公主收回,心中甚是不快,忙奔出密室,欲再调弄一番,只见郭靖站在门外大柳树下,一头雕儿啄住了他肩头衣服向外拉扯,另一头绕著他不住鸣叫,傻姑看得有趣,也绕著郭靖团团而转,拍手嘻笑。郭靖惊道:“蓉儿,他们有难,咱们去相救。”黄蓉道:“谁啊?”郭靖道:“我的义兄义妹。”黄蓉小嘴一撇道:“我才不去呢!”郭靖呆了一呆,不懂她的心意,急道:“蓉儿别孩子气,快去啊!”牵过红马,翻身上鞍。

  黄蓉道:“那么你还要我不要?”郭靖更是摸不著头脑,道:“我怎能不要你?”左手勒著马缰,右手伸出接她。黄蓉嫣然一笑,叫道:“爹,咱们去救人,你和六位师父也来罢。”双足在地下一登,飞身而起,左手拉著郭靖右手,借势上了马背,坐在他的身前。郭靖向六位师父行个礼,纵马前行。双雕齐声长鸣,在前领路。

  那小红马与主人睽别甚久,此时重逢,心中说不出的欢喜,抖擞精神,奔跑得直如风驰电掣一般,若非双雕神骏,几乎要落在红马后面。只一瞬眼功夫,那对白雕忽地向前面黑压压的一座树林中落了下去。小红马极具灵性,不待主人指引,也直向树林奔去。

  来到林外,忽听一个破钹般的声音从林中传出:“千仞兄,久闻你铁掌老英雄的威名,兄弟甚盼瞻仰瞻仰,现下抛砖引玉,兄弟先用微末功夫结果一个,再请老兄施展铁掌雄风如何?”接著听得一人高声惨叫,林顶树梢晃动,一棵大树倒了下来。郭靖大吃一惊,下马抢进林去。

  黄蓉跟著下马,拍拍小红马的头,说道:“快去接我爹爹来。”回身向来处指点,小红马一转身,飞驰而去。黄蓉心道:“只盼爹爹快来,否则我们又要吃老毒物的亏。”隐身树后,循声来到林中。

  一瞧之下,不由得呆了一呆,只见拖雷、华筝、哲别、忽尔杰四人均各被绑在一棵大树之上,欧阳锋与裘千仞站在树前。另一棵倒下的树上也缚著一个人,身上衣甲鲜明,原来是护送拖雷回归蒙古的那个宋军将军,被欧阳锋这裂石断树的一推,早已毙命。那些兵丁影踪不见,想来已被两人赶散。

  裘千仞如何敢与欧阳锋比赛掌力,正待想说几句自抬身价的话来混朦过去,听得身后脚步声响,一转身见是郭靖,不觉又惊又喜,心想正好借西毒之手除他。欧阳锋见郭靖中了自己蛤蟆功劲力竟然未死,也是大出意外。华筝公主已叫了起来,“靖哥哥,快来救我。”

  一看眼前情势,黄蓉心中计议已定:“且当迁延时刻,待爹爹过来。”只听郭靖喝道:“老贼,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又想害人么?”欧阳锋有心要瞧瞧裘千仞的功夫,微笑不语。裘千仞喝道:“好小子,见了欧阳先生还不下拜,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么?”郭靖在密室中亲耳听他胡言乱道,挑拨是非,此时又在害人,心中恨极,踏上两步,砰的一掌当胸击去。

  他这降龙十八掌功夫此时已非同小可。这一掌六分发,四分收,劲道去而复回。裘千仞身子一侧,稍避来势,但仍被他掌风带到,不由自主的不向后退,反而前跌。郭靖“嘿”的一声,左掌反手一个嘴巴,要打得他牙落舌断,以后再不能逞口舌之利,兴风作浪。

  这一掌劲力虽强,去得却慢,但部位恰到好处,正是教裘千仞无可闪避,约差一尺就要击到他的面颊,只听黄蓉一声呼叱:“慢著!”郭靖手一抬,变掌为抓,一把拿住他的后颈,往上一提,转头道:“蓉儿,怎么?”

  黄蓉生怕郭靖伤了这老儿,欧阳锋立时就要出手,当下心生一计,道:“快放手,这位老先生脸皮上的功夫甚是厉害,只要一掌打上了他的脸,劲力反激出来,你非受内伤不可。”郭靖不知她是出言讥嘲,不信道:“那有这等事?”黄蓉又道:“他吹一口气能把黄牛揭去一重皮,你还不让开。”郭靖更是不信,但知道黄蓉必有用意,于是放开了抓在他头颈中的手。

  裘千仞道:“还是这位姑娘知道厉害,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岂能以大压小,随便伤你。”黄蓉笑道:“那也说得是。老先生的功夫我仰慕得紧,今日要领教几招高招,你可不许伤我。”说著立个门户,左手向上一扬,右掌虚卷,放在口边吹了几吹笑道:“接招,我这招叫做‘大吹法螺!’”裘千仞道:“小姑娘好大胆子,欧阳先生名满天下,岂能容你讥笑?”黄蓉右手反撤出去,哒的一声,清清脆脆打了他一个耳光,笑道:“这招叫做‘反打厚脸皮’!”

  只听得林子外一人笑道:“好,顺手再来一记!”黄蓉闻声知道父亲已到,胆气顿壮,答应了一声,右掌果然顺拍。裘千仞急忙低头避让,那知她这招却是虚招,掌出即收,左掌随到。他用六合通臂拳右臂横伸欲格,料不到对方仍是虚打,但见她两只小小手掌犹如一对玉蝶,在眼前上下翻飞,一个疏神,右颊又吃了老大一个耳括子。

  裘千仞知道再打下去势必不可收拾,呼呼冲出两拳,将黄蓉逼得退后两步,随即向旁跃开,叫道:“且住!”黄蓉笑道:“怎么?够了吗?”裘千仞正色道:“姑娘,你身上已受内伤,快回去在密室之中休养七七四十九日,不可见风,否则小命不保。”黄蓉见他说得郑重,不免呆了一呆,随即格格而笑,犹似花枝乱颤。

  此时黄药师和江南六怪都已赶到,见拖雷等被绑在树上,都感奇怪。欧阳锋素知裘千仞武功极为了得,当年曾以一双铁掌,把威震天南的衡山派众武师打得死伤狼籍,衡山派就此一蹶不振,不能再在武林中占一席地,怎么他今日连黄蓉这样一个小女孩也打不过,难道他真的脸上也有内功,以反激之力伤了对方?不但此事闻所未闻,看来情势也是不像,心中正自迟疑,一抬头,猛见黄药师肩头斜挂了一只蜀锦文囊,囊上用白丝绣著一只骆驼,正是自己侄儿之物,不由得心中一凛。他杀了谭处端与梅超风后去而复回,正是来接侄儿,心想:“难道黄药师竟杀了这孩子给他徒儿报仇?”颤声问道:“我侄儿怎样啦?”

  黄药师冷冷的道:“我徒儿梅超风怎么啦,你侄儿也就怎么啦。”欧阳锋身子冷了半截。原来欧阳公子是欧阳锋与他嫂子私通而生,名是侄儿,其实却是他的亲子,他性子歹毒,舐犊之情却深,对这侄儿爱若性命,心知黄药师及全真诸道虽与自己结了深仇,但这些人都是江湖上成名的豪杰,欧阳公子双腿动弹不得,他们决不致和他为难,只待这些人一散,就去接他赴清静之地养伤,那知竟遭了毒手。

  黄药师见他站在当地,双目向前直视,立时就要动手,知道这一发难,直是排山倒海,势不可当,心中暗暗戒备。欧阳锋嘶声道:“是谁杀的?是你门下还是全真门下?”他知黄药师身份甚高,决不会亲手去杀一个双足断折之人,必是命旁人下手,他声音本极难听,这时更是铿铿刺耳。黄药师冷冷的道:“这人学过全真派武功,也学过桃花岛的一些功夫,你去找他吧。”

  这话中说的是杨康,但欧阳锋念头一转,立时想到郭靖。他心中虽已悲愤之极,但生性阴险持重,沉住了气,问道:“你拿他的文囊干什么?”黄药师道:“桃花岛的总图在他身边,我总得取回啊。累得他入土后再见天日,那倒有些儿抱憾。”欧阳锋道:“好说,好说。”他知自己与黄药师势均力敌,非拆到一二千招后难分胜负,而且也未必是自己能占上风,好在九阴真经已然得手,报仇之事倒也不是急在一朝,但若裘千仞能将江南六怪与靖蓉二人打倒,助已一臂之力,那么当场就可要了黄药师的性命。在这惊闻亲子被杀噩耗之际,竟能冷冷静静审察敌我强弱情势,那西毒确是大有过人之处,他回首向裘千仞道:“千仞兄,你宰这八人,我来对付黄老邪。”

  裘千仞将大蒲扇轻挥几挥,笑道:“那也好,我宰了八人,再来助你。”欧阳锋道:“正是。”说了这两个字后,双目盯住黄药师,慢慢蹲下身子。黄药师两足不丁不八,踏著东方乙木之位,两人立时要以上乘武功,决强弱,判死生。

  黄蓉笑道:“你先宰我吧。”裘千仞摇头道:“我实在有点儿下不了手,啊哟,糟糕,这话儿当真不凑巧!”说著双手捧住肚子弯下了腰。黄蓉奇道:“怎么?”裘千仞苦著脸道:“你等一回儿,我要出恭!”黄蓉啐了一口,一时不知为何接口,裘千仞又是“啊哟”一声,愁眉苦脸,双手捏著裤子,向旁跑去,瞧情形是突然肚痛,一个忍不住,倒是痾了一裤子的屎。黄蓉一呆,心知他八成是假,可是却也怕他当真腹泻,眼睁睁让他跑开,不敢拦阻。

  朱聪从衣囊内取出一张草纸,飞步赶上,在他肩头一拍,笑道:“给你草纸。”裘千仞道:“多谢。”走到树边草丛中蹲下身子。黄蓉拣起一块石子向他后心掷去,道:“走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