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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  天罡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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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念慈冷眼旁观,见他神情特异,虽不明白他所思何事,但想来总是念念不忘于荣华富贵,不禁暗自神伤。只见宋军领队的军官走进客店,恭恭敬敬的参见拖雷,应答了几句话,回身出来,喝道:“到每家人家去问问,有一位姓郭的郭靖郭官人,是在这村里么?若是不在,就问到那里去啦。”众军齐声答应,一轰而散,过不多时,只听得村中鸡飞狗走,男叫女哭,看来这些军士是在乘机掳劫了。

  杨康心念一动:“军士们乘机打劫,我何不乘机和那蒙古王子结交?数日之中俟便刺死了他,蒙古大汗定然当是宋人所为,那时蒙古与宋朝的盟约必败,大利金国。”心下计议已定,向穆念慈道:“妹子,你等我片刻。”大踏步走进店堂。那将官高声喝阻,伸手拦挡,被他左臂一振,仰天一交,摔得半天爬不起身。

  拖雷与华筝一怔之间,他已走到堂中,从怀里取出一个铁枪的枪头,高举过顶,供在桌上,忽地双膝跪下,放声大哭,叫道:“郭靖部兄长啊,你死得好惨,我一定给你报仇,郭靖郭兄长啊。”

  拖雷兄妹不懂汉语,但听他口口声声呼叫郭靖的名字,大感惊疑,正好那将官爬了起身来,忙命他上去询问。杨康边哭边说,涕泪滂沱,断断续续的道:“我是郭靖的结义兄弟,郭大哥被人用这铁枪的枪头刺死了,我一定要去找那人给他报仇。”拖雷兄妹听到那通蒙古语的将官传译出来,都似焦电轰顶,做声不得。哲别、博尔杰二人和郭靖也是情谊极深,蒙古人性子直率,登时捶胸而哭。

  杨康又说起在宝应杀退金兵相救之事,拖雷等更无怀疑,细询郭靖惨死情状。杨康信口胡说,却叙述得真切异常。郭靖在隔室听得明明白白,心中一片惘然。华筝听到后来,拔出腰刀,就要横刀自刎,刀至颈边,转念一想,挥刀,登的一声砍在桌上,叫道:“不给郭靖安答报仇,誓不为人。”

  杨康见狡计告成了一半,心中暗暗喜欢,低下头来,兀自假哭,一瞥眼见到欧阳公子从黄蓉手里夺来的竹杖横在地下,晶莹碧绿,迥非常物,心知有异,过去拾在手中。黄蓉不住叫苦,却是无计可施。

  众军送上酒饭,拖雷等那里吃得下去,但请杨康立时带领去找杀郭靖的仇人。杨康点头答允,拿了竹杖,走向门口,众人随后跟出。郭靖低声道:“他领他们去找谁啊?”黄蓉摇头道:“我也想不出。用刀刺你的,难道不是他自己么?这人诡计多端,连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忽听得门外一人高吟道:“纵横自在无拘束,心不贪荣身不辱!……咦,穆姑娘,怎么你在这里?”

  说话的正是长春子丘处机,穆念慈还未答话,杨康已从店中出来,见是师父,心中怦怦乱跳,此时狭路相逢,无处可避,只得跪下磕头。丘处机身旁还站著数人,却是丹阳子马钰、玉阳子王处一、清净散人孙不二,以及丘处机的弟子尹志平。

  上一日尹志平被黄药师打落半口牙齿,忙去禀告师父。此时丘处机正在临安,一听之下又惊又怒,立时就要去会黄药师。马钰涵养极好,力主持重。丘处机道:“那黄老邪昔年与先师齐名,咱们七兄弟中只王师弟在华山绝顶见过他一面。小弟对他是久仰的了,早想见见,又不是去和他厮打,大师哥何必拦阻?”马钰笑道:“素闻黄药师性子古怪,你又是霹雳火爆的脾气,见了面多半没有好事。他饶了志平性命,总算是手下留情啦。”丘处机一定要去,马钰拗不过他,于是约齐了七子次日同赴牛家村。

  七子聚会,自然是声势雄大,但他们深知黄药师十分了得,是友是敌又不分明,丝毫不敢轻忽,由马钰、丘处机、王处一、孙不二、尹志平五人先行进村。谭处端、刘处玄、郝大通三人在村外接应。那知黄药师没有见到,却见到了穆念慈和杨康。

  丘处机见杨康磕头,只“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尹志平道:“师父,那桃花岛主就在这家小店之中欺侮弟子。”他本来叫黄药师为黄老邪,被马钰呵责过几句,只得改口。丘处机向内朗声道:“全真门下弟子马钰等拜见桃花岛黄岛主。”杨康道:“里面没有人。”丘处机顿足道:“可惜,可惜!”转头向杨康道:“你在这里干什么?”杨康见了师父师叔,早已吓得心神不定,一时说不出话来。

  华筝已向马钰凝望了半晌,这时奔上前来,叫道:“啊,你是那位给我捉白雕儿的三髻道长,你瞧,那对小雕儿这么大啦。”口中一声呼哨,白雕双双而下,分停在她左右两肩,马钰微微一笑,点头道:“他也来南方玩儿?”华筝哭道:“道长,郭靖安答给人害死啦,你给他报仇。”马钰吓了一跳,用汉语转述给师弟们听。丘处机和王处一都是一惊,忙问端的。华筝指著杨康道:“他亲眼所见,你们问他便是。”杨康见华筝与大师伯相识,怕他们说话一多,引起疑窦,向拖雷、华筝道:“你们在前面稍待片刻,我跟这几位道长说几句话,马上赶来。”拖雷听了军官的传译,点了点头,与众人离村北去。

  丘处机厉声道:“郭靖是谁害死的,快说!”杨康寻思:“郭靖明明是我刺死的,嫁祸于谁好呢?”心下一时计议未定,忽然想起:“我且说个厉害人物,让师父去寻他,自行送了性命,那就永无后患。”于是恨恨的道:“那就是桃花岛黄岛主。”

  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一阵哈哈大笑,跟著是如破钹相击般的铿铿数响,其后又是一人轻轻低呼,声音虽低,不知怎样,却听得清清楚楚。那三种声音在村外兜了个圈子,倏忽又各远去。

  丘处机又惊又喜,叫道:“那笑声是周师叔所发,他竟还在人间!”只听得村东三声齐啸,虽有高低不同,却配得甚是和谐,也是渐啸渐远。孙不二道:“三位师哥追下去啦,眼下就有个水落石出。”王处一道:“听那破钹般的叫声和那低呼,似乎是在追逐周师叔。”马钰心中隐然有忧,道:“这二人功夫不在周师叔之下,不知是何方高人?周师叔以一敌二,只怕……”说著缓缓摇头。全真四子侧耳听了半晌,声息全无,知道这些人早已奔出数里之外,再也追赶不上。

  孙不二道:“有谭师哥等三位赶去相助,周师叔不怕落单。”丘处机道:“只怕他们追不上。周师叔若知咱们在此,跑进村来那就好啦。”黄蓉听他们胡乱猜测,心中暗自好笑:“我爹爹和老毒物只是和老顽童比赛脚力,又不是打架。若真打架,你们几个道士想去相帮,又岂是我爹爹和老毒物的对手?”

  马钰一摆手,众人都进店堂坐定。丘处机道:“喂,现下你是叫完颜康呢,还是叫杨康哪?”杨康见到师父一双眼珠精光闪射,盯住了自己,心知只要一个应对不善,立时有性命之忧。忙道:“若不是师父和马师伯、王师叔的指点,弟子今日尚自蒙在鼓里,认贼作父。现下弟子自然姓杨啦。昨晚弟子刚与穆世妹安葬了先父先母。”丘处机听他如此说,心中甚喜,点了点头,脸色大为和缓。王处一本怪他和穆念慈比武后不肯应承亲事,此时见二人同在一起,也消了先前的恼怒之心。

  丘处机一转头,见到地下的一柄短戟,认得是郭啸天的旧物,拾在手中,往覆抚挲,大是伤怀,黯然说道:“十九年前,我在此处与你父及你郭伯父相交,忽忽十余年,故物仍在,故人却已归于黄土。”郭靖在隔室听他怀念自己父亲,心想:“丘道长尚得与我父论交,我却是连父亲之面也不得一见。”

  丘处机又问黄药师如何杀死郭靖,杨康仍然胡诌一番。马丘王三位道人都与郭靖有旧,均各叹息不止。谈论了一会,杨康急著要会见拖雷、华筝,颇有点心神不宁。王处一望望他,又望望穆念慈,道:“你俩已成了亲么?”杨康道:“还没有。”王处一道:“还是早日成了亲吧。丘师哥,你今日替他们作主,办了这事如何?”黄蓉与郭靖对望了一眼,心想:“岂难道今日又要旁观一场洞房花烛?”只听杨康喜道:“全凭师尊作主。”穆念慈却朗声道:“须得先依我一件事,否则宁死不从。”

  穆念慈自幼跟随义父在江湖奔走,性子爽快,自与程瑶迦大不相同。丘处机听了,微微一笑,道:“好,是什么事,姑娘你说。”穆念慈道:“我义父是完颜烈那奸贼害死的,他须得报了杀父之仇,我方能与他成亲。”丘处机击掌叫道:“照啊,穆姑娘的话真是说到了老道心坎中去。康儿,你说是不是?”

  杨康大感踌躇,正自思索如何回答,忽听门外一个嘶哑的嗓子粗声唱著「莲花落”的调子,又有一个尖细的嗓子夹著叫道:“老爷太太行行好,赏赐乞儿一文钱。”穆念慈听那声音有些耳熟,一转头,只见门口站著两个乞丐,一个又高又胖,一个又矮又瘦,那高大的总有矮小的四个人那么大。这两人身材特异,虽然事隔多年,穆念慈仍然记得是自己十三岁那年给他们包扎过伤口的两个乞丐,洪七公喜她心好,因此传过她三天武功。她要待上前招呼,但这两丐进门之后,目光不离杨康手中的竹杖,互相望了一眼,走到杨康跟前,双手交胸,躬身行礼。

  马钰等一见这两个乞丐进来,瞧他们步履身法,就知武功高强,又见他们每人背上都背负了八只麻袋,更知这二人在丐帮中班辈甚高,但他们对杨康如此恭敬,却是大为不解。那瘦丐道:“有一位兄弟在临安城内见到帮主的法杖,咱们四下探访,幸喜在此得见,却不知帮主现下在何处乞讨?”杨康虽然拿杖在手,但对竹杖来历却全然不晓,听了瘦丐的话,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随口“嗯”了几声。

  丐帮中规矩,见了绿竹杖如见帮主本人。二丐见杨康对他们不加理睬,更是恭敬。那胖丐道:“岳州之会,时日已甚紧迫,东路简长老已于七日前动身西去。”杨康越来越是胡涂,又“哼”了一声。那瘦丐道:“弟子为了寻访帮主的法杖,耽拦了时日,现下立即就要赶路。尊驾如也今日上道,就由弟子们沿途陪伴服侍好了。”

  杨康心中暗暗称奇,他本想尽早离开师父,乘此机会,向马钰等五人拜倒,说道:“弟子身有要事,不能随侍师尊,伏乞恕罪。”马钰等皆以为他与丐帮必有重大关连,素知丐帮声势雄大,是天下第一个大帮会,帮主洪七公又是与先师王真人齐名的高人,自是不便拦阻,与胖瘦二丐以江湖上仪节相见。二丐对全真七子本就仰慕,知他们是杨康师执,更是谦抑,口口声声自称晚辈。

  穆念慈一提往事,二丐立即认出,神态更是大为亲热,因她与丐帮本有渊源,邀她同赴岳州之会。穆念慈一来好奇心起,二来也确愿与杨康同行,当下点头答允,四人与马钰等行礼道别,出门而去。

  (以下旧本集六,册廿一、二,页34至39缺四页,以袖珍本集5,页1170倒数行三至1175行二止补齐.)

  丘处机本来对杨康十分恼怒,立即要废了他的武功,只是念著杨铁心的故人之情,终究下不了手。这时一来见他与穆念慈神情亲密,“比武招亲”那件轻薄无行之事已变成了好事;二来他得悉自己身世后,舍弃富贵,复姓为杨,也不枉自己一番教导的心血;三来他大得丐帮高辈弟子敬重,全真教面上有光,满腔怒火登时化为欢喜,手捻长须,望著杨穆二人的背影微笑。

  当晚马钰等就在店堂中宿歇,等候谭处端等三人回来。可是第二天整日之中全无音讯,四人都是心下焦急,直到午夜,方听得村外一声长啸。孙不二道:“郝师哥回来啦!”马钰低啸一声,过不多时,门口人影闪动,郝大通飘然进来。

  黄蓉未曾见过此人,凑眼往小孔中张望。这日正是七初五,一弯新月,恰在窗间窥人,月光下见这道人肥胖高大,状貌似是个官宦模样,道袍的双袖都去了半截,至肘而止,与马钰等人所服的都不相同。原来郝大通出家前是山东宁海州的首富,精研易理,以卖卜自遣,后来在烟霞洞拜王重阳为师。当时王重阳脱上身上衣服,撕下两袖,赐给他穿,说道:“勿患无袖,汝当自成。”“袖”与“授”音同,意思是说,师授心法多少,尚在其次,成道与否,当在自悟。他感念师恩,自后所穿道袍都无袖子。

  丘处机最是性急,问道:“周师叔怎样啦?他是跟人闹著玩呢?还是当真动手?”郝大通摇头道:“说来惭愧,小弟功夫浅薄,只追得七八里就不见了周师叔他们的影踪。谭师哥与刘师哥在小弟之前。小弟无能,接连找了一日一夜,全无端倪。”马钰点头道:“郝师弟辛苦啦,坐下歇歇。”

  郝大通盘膝坐下,运气在周身大穴行了一转,又道:“小弟回来时在周王庙遇到了六个人,瞧模样正是丘师哥所说的江南六怪。小弟便即上前攀谈,果真不错。”丘处机喜道:“六怪好大胆子,竟上桃花岛去啦。难怪咱们找不著。”郝大通道:“六怪中为首的柯镇恶柯大侠言道,他们曾约黄药师有约,是以赴桃花岛践约,那知黄药师却不在岛上。他们听小弟言道丘师兄等在此,说道稍后当即过来拜访。”

  郭靖听说六位师父无恙,心中喜慰不胜,到这时他练功已五日五夜,身上伤势已好了一大半。

  第六日午夜申牌时分,村东啸声响起。丘处机道:“刘师弟回来了。”待得片刻,只见刘处玄陪著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头走进店来,那老头身披黄葛短衫,似乎毫不把众人放在眼里。只听刘处玄道:“这位是铁掌手上飘裘老前辈,咱们今日有幸拜见,真是缘法。”

  黄蓉听了,险些笑出声来,用手肘在郭靖身上轻轻一撞。郭靖也觉好笑。两人都想:且看这老家伙又如何骗人。

  马钰丘处机等都久闻裘千仞的大名,登时肃然起敬,言语中对他十分恭谨。裘千仞信口胡吹。说到后来,丘处机问起是否曾见到他们师叔周伯通。裘千仞道:“老顽童么?他早给黄药师杀了。”众人大吃一惊。刘处玄道:“不会罢?晚辈前日还见到周师叔,只是他奔跑十分迅速,没追赶上。”

  裘千仞一呆,笑而不答,心中盘算如何圆谎。丘处机抢著问道:“刘师弟,你可瞧见追赶师叔的那二人是何等样人?”刘处玄道:“一个穿白袍,另一个穿青布长袍。他们奔得好快,我只隐约瞧见那穿青袍的面容十分古怪,像是一具僵尸。”裘千仞在归云庄上见过黄药师,立即接口道:“是啊,杀死老顽童的,就是这个穿青布长袍的黄药师了。别人又那有这等本事?我要上前劝阻,可惜已迟了一步,唉,老顽童可死得真惨!”铁掌水上飘裘千仞在武林中名声甚响,乃是大有身分的前辈高人,全真六子那想到他是信口开河,一霎时人人悲愤异常。丘处机把店中板桌拍成震天价响,自又把黄药师骂了个狗血淋头。黄蓉在隔室听得恼怒异常,她倒不怪裘千仞造谣,只怪丘处机不该这般骂她爹爹。

  刘处玄道:“谭师哥脚程比我快,或能得见师叔被害的情景。”孙不二道:“谭师哥到这时还不回来,别要也遭了老贼……”说到这里,容色凄惨,住口不语了。丘处机拔剑而起,叫道:“咱们快去救人报仇!”

  裘千仞怕他们赶去遇上周伯通,忙道:“黄药师知道你们聚在此处,眼下就会找来。这黄老邪奸恶之极,今日老夫实是容他不得,我这就找他去,你们在这里候我好音便是。”众人尊他是前辈,不便违拗他的言语,又怕在路上与黄药师错过,确不如在这里以逸待劳,等候敌人,当下一齐躬身道谢,送出门去。

  裘千仞跨出门槛,回身左手一挥,道:“不必远送。那黄老邪功夫虽然厉害,我却有制他之术。你们瞧!”伸手从腰间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利剑,剑头对准自己小腹,“嘿”的一声,直刺进去。众人齐声惊呼,只见三尺来长的刃锋已有大半没入腹中。裘千仞笑道:“天下任何利器,都伤我不得,各位不须惊慌。我此去若与他错过了,黄老邪找到此间,各位不必与他动手,以免损折,等我回来制他。”

  丘处机道:“师叔之仇,做弟子的不能不报。”裘千仞叹了口气,道:“那也好,这是劫数使然。你们要报此仇,有一件事须得牢牢记住。”马钰道:“请裘老前辈指点。”裘千仞脸色郑重,道:“一见黄老邪,你们立即合力杀上,不可与他交谈片言只字,否则此仇永远难报,要紧要紧!”说罢转身而去,那柄利剑仍然留在腹中。

  众人相顾骇然,马钰等六人个个见多识广,但利剑入腹居然行若无事,实是闻所未闻,心想此人的功夫实已练到了深不可测之境。却那里知道这又是裘千仞的一个骗人伎俩:他那柄剑共分三截,剑尖上微一受力,第一二截立即依次缩进第三截之内,剑尖嵌入腰带夹缝,旁人远远瞧来,都道刃锋的大半刺入身体。他受完颜洪烈之聘,煽动江南豪杰相互火并,以利金人南下,是以一遇机会,立即传播谣诼。

  这一日中全真六子坐立不宁,茶饭无心,直守到初七午夜,只听村北隐隐有人呼(以下接旧本)啸,一前一后,倏忽间到了店外。

  马钰等六人原本盘膝坐在稻草之上养气修性,尹志平功力较低,已自睡了,听了啸声,一齐跃起。马钰道:“敌人追逐谭师弟而来。各位师弟,小心在意了。”

  这一晚是郭靖练功疗伤的最后一夜,这七日七夜之中,他不但将内伤逐步解去,使外伤创口愈合,而且与黄蓉两人的内功,也均大大进了一层。这最后几个时辰,正是他功行圆满的重大关键,黄蓉听到马钰的话,心中大为担忧:“来的若是爹爹,全真七子势必与他动手,我又不能出来言明真相,只怕七子都要在伤在爹爹手里?七子死活原不关我事,只是靖哥哥与马道长等大有渊源,他若挺身而出,不但全功尽弃,性命也自难保。”忙在郭靖耳边悄声道:“靖哥哥,你务必答应我,不论有何重大事端,千万不可出去。”

  郭靖刚点了点头,啸声已来到门外。丘处机叫道:“谭师哥,布天罡北斗!”郭靖听到“天罡北斗”四字,心中一凛,暗想:“九阴真经中数次提到‘天罡北斗大法’,说是修习上乘功夫的根基法门,经中并未载明这天罡北斗是何等样事,这倒要见识见识。”忙凑眼到小孔上去张望。

  他眼睛刚凑上小孔,只听得砰的声,大门震开,一个道人飞身抢入。但见他道袍扬起,左脚已经跨进门槛,忽尔一个踉跄,又倒退出门,原来敌人已赶到身后,动手袭击,丘处机与王处一身形一晃,同时站在门口,袍袖扬处,双掌齐出。蓬的一响,与门外敌人掌力一接,丘王二人退了两步,敌人也倒退两步,谭处端乘这空隙窜进门来。月光下只见他头发散乱,脸上粗粗的两道血痕,右手的长剑只剩下了半截,不知被敌人用什么兵刃折断了。

  谭处端一进门,一言不发,立即盘膝坐下,马钰六等六人也均坐定。只听得门外黑暗中一个女人声音阴森森的叫道:“谭老道,老娘若不是瞧在你师兄马钰的份上,在道上早送了你的性命。你把老娘引到这里来干么?刚才出掌救人的是谁,说给黑风双煞的铁尸听听。”

  静夜之中,听著梅超风这枭鸣般的声音,虽当盛暑,众人背上也不禁微微感到一阵寒意。

  她说话一停,突然静寂无声,门外虫声唧唧,清晰可闻,过了片刻,只听得格格一阵响,郭靖知道发自梅超风的全身关节,看来她立时就要冲进来动手。又过片刻,却听一人缓吟道:“一住行窝几十年。”郭靖听得出是马钰的声音,语调甚是平和冲谦。谭处端接著吟道:“蓬头长日走如愿。”声音却甚粗豪。郭靖细看这位全真七子的二师兄,见他脸上筋肉虬结,浓眉大眼,身形十分魁梧。原来谭处端未出家时是山东的铁匠,性情直率,归全真教后道号长真子。

  第三个道人身形瘦小,面目宛似一只猿猴,却是长生子刘处玄,只听他吟道:“海棠亭下重阳子。”他身材虽小,声音却极洪亮。长春子丘处机接口道:“莲叶舟中太乙仙。”玉阳子王处一吟道:“无物可离虚壳外。”广宁子郝大通吟道:“有人能悟未生前。”清静散人孙不二吟道:“出门一笑无拘碍。”马钰收句道:“云在西湖月在天!”

  梅超风听这七人吟诗之声,个个中气充沛,内力深厚,暗暗心惊:“难道全真七子又聚会于此?不,除了马钰,余人声音截然不对。”她在蒙古大漠的悬崖绝顶,曾听马钰与江南六怪冒充全真七子。她眼睛虽瞎,耳音却极灵敏,记心又好,声音一入耳中,久久不忘。她此时尚不知当日是马钰故布疑阵骗她,只觉今日这七人的话声,除马钰之外,余人与她在悬崖上所听到的都不相同,当下朗声说道:“马道长,别来无恙啊!”那日马钰对她颇留情面,梅超风虽然为人狠毒,却也知道好歹。谭处端追赶周伯通不及,归途中见到梅超风以活人练功,他侠义心肠,上前除害,那知一交手却不是她的敌手。幸好梅超风认出他是全真派的道人,顾念马钰之情,只将他打伤,却未下杀招,一路追赶至此。

  马钰道:“托福托福!桃花岛与全真派无怨无仇,尊师就快到了吧?”梅超风一怔道:“你们找我师父作甚?”丘处机性烈如火,叫道:“好妖妇,快叫你师父来,见识见识全真七子的手段。”梅超风大怒,叫道:“你是谁?”丘处机道:“丘处机!听见过么?”

  梅超风一声怪叫,身形纵起,认准了丘处机发声之处,左掌护身,右抓迎头扑下。郭靖知道梅超风的本领,这一扑下来委实难当,丘处机本领虽高,却也不能硬接硬架,那知他仍是盘膝坐在地下,既不抵挡,又不闪避。郭靖暗叫:“不妙!丘道长怎能恁地托大?”

  眼见梅超风这一抓要抓到丘处机顶心,突然间左右两股掌风并力扑到,原来刘处玄与王处一同时发掌。梅超风右抓继续发劲,左掌横挥,要挡住刘王二人掌力,岂知这二人掌力一合流,一阴一阳,相辅相成,力道竟是大得出奇,远非两人掌力相加之可比。梅超风在空中受这大力一激,登时向上弹起,右手急忙变抓为掌,一挥之下,身子向后翻出,落在门槛之上,不禁大惊失色,心想:“这两人功夫如此高深,决非全真七子之辈。”叫道:“是洪七公、段皇爷在此么?”

  丘处机笑道:“咱们只是全真七子,有什么洪七公、段皇爷?”梅超风大惑不解:“谭老道非我之敌,怎么他师兄弟中有这等高手?难道同门兄弟,高低强弱竟悬殊至斯?”

  她被刘处玄、王处一二人掌力震荡弹出,固然是惊疑不已,郭靖在隔室旁观,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想刘王二人功力再高,最多也是与梅超风在伯仲之间。虽然二人合力,也决不能轻轻一挥,就将她弹了出去。这等功夫,只有出诸周伯通、洪七公、黄药师、欧阳锋等人,方始不奇,全真七子那有如此本领?

  梅超风性子强悍之极,除了师父之外,不知世上有何可畏之人,越是受挫,越要蛮干,当下微一沉吟,探手腰间,解下毒龙银鞭,叫道:“马道长,今日要得罪了。”马钰道:“好说!”梅超风道:“我要用兵刃啦,你们也亮刀剑吧!”王处一道:“咱们是七个,你只一个人,又加眼睛不能见物,全真七子再不肖,也不能跟你动兵器。咱们坐著不动,你进招吧!”梅超风冷冷的道:“你们坐著不动,想抵挡我的银鞭?”丘处机骂道:“好妖妇,今夜是你的毕命之期。还多说什么?”梅超风哼了一声,手一挥,那生满倒钩的长鞭如一条大蟒般缓缓游了过来,鞭头直指孙不二。

  黄蓉听隔室双方斗口,心想梅超风的毒龙鞭何等厉害,全真七子竟敢坐著不动空手抵挡,这倒要瞧瞧他们用的是怎等样手段,拉了郭靖一把,叫他将小孔让她瞧。她一见全真七子在店堂中所坐的方位,心中一楞;“这是北斗星座之形啊!嗯,不错,丘道长适才正是说要布天罡北斗。”黄药师精通天文历算之学,黄蓉幼时,夏夜乘凉,就常由父亲抱在膝上,指讲天上星宿,此时一看,只见七位道人正布成北斗七星之形。

  那七人马钰位当天枢,谭处端位当天璇,刘处玄位当王玑,丘处机位当天权,四人组成斗魁;王处一位当玉衡,郝大通位当开阳,孙不二位当摇光,三人组成斗柄。天上七星中以天权光度最暗,却是居魁柄相接之处,最为冲要,因此由七子中武功最强的丘处机承当,斗柄中以玉衡为主,由武功次强的王处一承当。

  黄蓉目光锐敏,心思机伶,郭靖看了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她一瞥之下,即已发觉七子都是左掌接右掌的连成一起,就如她相助郭靖疗伤一般。只见梅超风的毒龙鞭打向孙不二胸口,去势虽慢,可是极为狠辣,那道姑却仍是巍然不动。黄蓉顺著鞭梢望去,只见她道袍上绘著一个骷髅,心中暗暗称奇:“全真教号称是玄门正宗,怎么她的服饰倒与梅师姊是一路?”原来当年王重阳点化孙不二之时,曾绘了一幅骷髅之图赐她。孙不二纪念先师,将这图形绣在道袍之上。

  银鞭去得虽慢,却带著一般风声,眼见鞭梢再进数寸就要触到她道袍上骷髅的牙齿,忽然那银鞭就如一条蟒蛇头上被人砍了一刀,猛地回窜,箭也似的笔直向梅超风反射过去。

  毒龙鞭这一回窜,去势奇快,梅超风只感手上微微一震,立觉风声扑面,忙一低头,那银鞭已擦发而过,心中叫声:“好险!”回鞭横扫。这一招,鞭身盘打马钰和丘处机,那二人仍是端坐不动,谭处端和王处一却出掌将银鞭挡了开去。数招一过,黄蓉看得清楚,全真七子迎敌时只出一掌,另一掌却搭在身旁之人肩上。她微一思索,已知其中奥妙:“原来这与我帮靖哥哥疗伤的道理一样。他们七人之力合而为一,梅师姊那能抵挡?”

  天罡北斗是全真教中最上乘的玄门功夫,乃王重阳当年毕生心血之所聚。迎面正对敌人劲力之人不避不架,却由身旁道侣侧击反攻,犹如一人身兼数人武功,确是威不可当。再拆数招,梅超风心中愈来愈是惊慌,觉到敌人不再将鞭激回或是荡开,反而因势带引,将毒龙鞭牵入敌阵之中,这鞭虽仍可舞动,但挥出去的圈子渐缩渐小。又过片刻,这条数丈长的银鞭已有半条被敌阵裹住,再也缩不回来。若于此时弃鞭反跃,尚可脱身,但她在这条鞭子上用了无数苦功,被人端坐地下用空手夺去,岂肯甘心?

  她犹豫不决虽只一瞬之间,但机遇稍纵即逝,那天罡北斗之阵一发动,非由当“天权”之位的人收阵,则七人出手一招快似一招,待得梅超风知道再拚下去必无幸理,一咬牙放脱鞭柄,岂知已经不及。刘处玄掌力一带,拍的一声巨响,一条长鞭飞出打在墙上,只震得屋顶摇动,瓦片相击作声,屋顶上灰尘簌簌而下。梅超风足下一晃,竟被这一带之力引得站立不定,向前踏了一步。

  这一步虽只跨了两尺,却是双方成败的关键。她若早了片刻弃鞭,就可不向前跨这一步而向后踏出,立即转身出门,七子未必会追,就算要追也未必追她得上,现下向前一步,心中早知不妙,左右双抓齐挥,刚好与孙不二、王处一二人的掌力相遇,略一支撑,马钰与郝大通的掌力又从后拍到。她明知再向前行危险更大,但形格势禁,只得左足踏上半步,大喝一声,右足飞起,一时之间先后分踢马钰与郝大通腕上的“大关穴”和“会宗穴”。丘处机、刘处玄喝一声采:“好功夫!”,也是一先一后的出掌解救。梅超风右足未落,左足又起,虽闪开了丘刘二人掌力,但右足落下时又踏上了一步。这一来已深陷天罡北斗阵中,除非将七子之中打倒一人,否则决然无法脱出。

  黄蓉看得暗暗心惊,月光下只见梅超风长发飞舞,纵跃来去,掌打足踢,一举手一投足均夹隐隐风声,犹如生龙活虎相似,全真七子却是以静制动,盘膝而坐,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腰则首尾皆应,牢牢的将梅超风困住。

  梅超风连使“九阴白骨抓”和“摧心掌”的功夫,要想冲出重围,但数次都被七子掌力逼了回去,只急得她哇哇怪叫。此时七子要伤她性命,原只一举手之劳,但却始终不下杀手。黄蓉看了一阵,立即醒悟:“啊,是了,他们要借梅师姊练功摆阵。像她这样武功高强的对手,那能轻易遇上,定是要累得她筋疲力尽而死,方肯罢休。”

  黄蓉这番猜测,却只对了一半,借她练功确是不错,但道家不轻易杀生,倒无伤她性命之意。黄蓉对梅超风虽无好感,然见七子对她如此困辱,心中却甚不忿,看了一会不愿再看,把小孔让给郭靖。只听得隔室掌风一时紧一时缓,兀自酣战。

  郭靖初看时甚感迷惘,见七子参差不齐的坐在地下与梅超风相斗,大是不解。黄蓉在他耳边道:“他们是按著北斗星座的方位坐的,瞧出来了么?”这一言提醒了郭靖,下半部“九阴真经”中许多言语,一句句在心中流过,原本不知其意的辞句,这时看了七子出掌布阵之法,竟不喻自明的豁然而悟。郭靖越看越喜,情不自禁的一跃而起。

  黄蓉大惊,急忙一把拖住。郭靖一凛,随即轻轻坐下,又凑眼在小孔之上,此时他对天罡北斗运用之法已了然于胸,七子每一招每一式,都已能先行料到。要知“九阴真经”乃天下武术之总纲,王重阳创这阵法时未曾见到真经,但阵中的生克变化,却脱不了真经的包罗。当日郭靖在桃花岛上旁观洪七公与欧阳锋相斗是一大进益,此时见七子行功布阵,又是一大进益。

  眼见梅超风支撑为难,七子渐渐减弱掌力,忽然门口一人说道:“药兄,你先出手呢,还是让兄弟先试试。”郭靖一惊,这正是欧阳锋的声音,却不知他何时进来。七子闻声也齐感惊讶,对门一望,只见门边一青一白,两人并肩而立,全真七子知道来了强敌,一声呼啸,停手罢斗,站了起来。

  黄药师道:“好哇,七个杂毛合力对付我的徒儿啦。锋兄,我教训教训他们,你说是不是欺侮小辈?”欧阳锋笑道:“他们不敬你在先,你不显点功夫,谅这些小辈也不知道桃花岛主的手段。”

  王处一当年曾在华山绝顶见过东邪西毒二人,见他们同时现身,正要向前见礼,黄药师身形一晃,反手就是一掌。王处一欲待格挡,那里来得及,只听拍的一声,脸颊上已吃了一记,一个踉跄,险险跌倒。丘处机大惊,叫道:“快回原位!”但听得拍拍拍拍四声响喨,谭、刘、郝、孙四人脸上都吃了一掌。丘处机见眼前青光一闪,迎面已一掌劈来,那掌影好不飘忽,不知向何处挡架才是,情急中袍袖一振,向黄药师胸口横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