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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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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八、一往情深

  这虽是一股无形无质的阴寒之气,但刺在张无忌身上,实同钢戮之利。无忌霎时间,闭气窒息,全身动弹不得,心中闪电般转过了无数念头:「我死之后,义父也是难逃毒手,想不到波斯总教所遣的使者,竟是如此不顾信义。我那殷离表妹能活命么?赵姑娘和周姑娘怎样?小昭,唉,这可怜的孩子!本教救民抗元的大业终将如何?」只见流云使举起右手圣火令,便往他天灵盖上击将下来。无忌急运内力,冲击胸口被点中了的「玉堂穴」,总是缓了一步。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大声叫道:「中土明教,大队人马到了!」流云使一怔,举着圣火令的左手停在半空,一时不击下去。只见一个灰影电射而至,拔出无忌腰间的倚天剑,连人带剑,直扑入流云使的怀中。无忌身子虽然不能转动,眼睛却是瞧得清清楚楚,这人正是赵明,大喜之下紧接着便是大骇,原来赵明所使这一招乃是昆仑派的杀招,叫做「玉碎昆岗」,竟是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无忌虽不知此招的名称,却知赵明如此使剑出招,以倚天剑的锋利,流云使固当伤在她的剑下。她自己也难逃敌人的毒手。

  流云使初和中原高手过招,在张无忌手下讨不到好去,迫得以奸诈取胜,接着便遇到这个不男不女的人物,眼见剑势凌厉之极,别说三使联手,即是自保也已有所不能,危急之中,举起圣火令用力一挡,跟着不顾死活的着地滚了开去。只听得当的一声响,圣火令已将倚天剑架开,但左颊上凉飕飕地,一时也不知自己是存是亡,待得站起身来,伸手一摸,只觉着手处又湿又黏,疼痛异常,原来左颊上一片虬髯已被倚天剑连皮带肉的削去,若非圣火令乃是奇物,挡得了倚天剑的一击,半边脑袋已被削去。

  赵明这一招虽然得手,但倚天剑圈了转来,削去了自己半边帽子,露出一丛秀发。原来当张无忌前来和谢逊相会之时,她思前想后,总觉金花婆婆诡秘多诈,陈友谅形迹可疑,这灵蛇岛上隐伏着无数危机,越想越是放心不下,便悄悄的跟随前来。她知道自己轻功未臻上乘,只要略一走近,立时便被发觉,是以只是远远蹑着。直至无忌出手和波斯三使相斗,她才走近。到得无忌和三使比拚内力之时,她芳心暗喜,心想这三个胡人武功虽怪,那里及得上无忌九阳神功内力的浑厚,突然间无忌开口叫对手罢斗,赵明心思机灵,正待叫无忌小心,对方的「阴风刀」已然使出,无忌受伤倒地,赵明情急之下,不顾一切的冲出,情知以无忌武功之高,尚且敌不过这三个胡人,自己如何是他们对手?此时不及细想,抢到倚天剑后,便将在万法寺中向昆仑派学得的一记拚命招数使出来了。

  她一击得手,长剑向妙风使扑出,倚天剑反而跟在身后。连一招叫做「人鬼同途」,乃是崆峒派的绝招,正和昆仑派的玉碎昆岗同一其理,均是赵明知已然输定,便和敌人拚个「玉石俱焚」。这种打法极其惨烈,少林、峨嵋两派的佛门武功便无此类招数。须知「玉碎昆岗」和「人鬼同途」都不是败中取胜,死中求活之招,乃是两败俱伤,同赴幽冥之招。当日昆仑、崆峒两派的高手被赵明囚在万法寺中,颇受屈辱,比武时功力拚起,却被赵明一一记在心中。

  妙风使一见她来势如此凶悍,大惊之下,突然间全身冰冷,呆立不动。原来此人武功虽高,胆子却是极小,生平战无不胜,从未遇到如此无法抵挡的剑招,骇布达于极点,竟致僵立,唯有束手待毙。

  赵明的身子已抵在妙风使的圣火令上,手腕一抖,长剑眼看便向她胸前刺去。原来这一招乃是先以自己身体投向敌人兵刃,敌人手中不论是刀是剑,是枪是斧,中在自己身上,势须略一停留,自己便一剑刺去,敌人武功再高,万难逃过,妙风使瞧出了此招的厉害,这才吓呆。幸好他所用兵器乃是铁尺般的圣火令,无锋无刃,赵明以身体抵在其上,竟不受伤,长剑刚向前刺出,后背已被辉月使抱住。

  波斯三使联手迎敌,配合之妙,举世无俦。赵明一上来两招拚命打法,竟吓得三大高手乱了阵脚,直到此时,辉月使自后面抱住了赵明,别瞧她这么一抱似乎平平无奇,其实拿捏之准,不爽毫发,应变之速,疾如流星。赵明这一剑虽然凌厉,已然递不到妙风使身上,她但觉手臂一紧,心知不妙,顺着辉月使向后一拉之势,一剑便往自己小腹刺去。

  这一招更是壮烈,属于武当派剑招,叫做「天地同寿」,却非张三丰所创,乃是殷利亨苦心孤诣的想了出来,本意是要和杨逍同赴地府之用。他自纪晓芙死后,心中除了杀杨逍报仇之外,再无别念,但自知武功非杨逍之敌,师父虽是天下第一高手,自己限于资质悟性,无法学到师父的三四成功夫,反正只求杀得杨逍,自己也不想活了,是以在武当山上想了三招拚命的打法出来。他暗中练剑之时,被张三丰见到,张三丰喟然叹息,心知此种事情难以劝喻,只是将这招剑法取了个「天地同寿」的名称,意思说人死之后,精神不杇,当可万古长春,实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悲壮剑招。殷利亨的大弟子在万法寺中施展此招,被苦头陀抢上救出,赵明却在此时使了出来。原来这一招专为刺杀紧贴在自己身后的敌人之用,利剑穿过自己的小腹,再刺入敌人小腹,辉月使如何能够躲过?倘若妙风使并未吓傻,或是流风云使站得甚近,以他二人和辉月使如同联成一体的机警,当可救得二女性命。

  但事与愿违,眼见倚天剑便要洞穿赵明和辉月使的小腹,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张无忌冲穴功成,一伸手便将倚天剑夺了过去。

  赵明用力一挣,脱出辉月使的怀抱,她动念迅速之极,取过张无忌手中的那枚圣火令,远远的掷了出去,叮的一声响,跌入了金花婆婆所布的尖针阵中。这圣火令波斯三使珍同性命,流云使和辉月使顾不得再和张无忌、赵明对敌,甚至顾不得妙风使的安危,一齐纵身过去检拾。但只奔出丈余,便已到了尖针阵中。月黑风高,长草没膝,瞧不清楚圣火令和尖针的所在,两人只得一路拔针,一路摸索寻令。妙风使犹如大梦初醒,一声惊呼,跟了过去。

  赵明为救张无忌的性命,适才这三招使得犹如兔起鹘落,绝无余暇多想一想,这时惊魂稍定,越想越是害怕,「嘤」的一声,投入了无忌怀中。无忌一手揽着她,心中说不出的感激,但知波斯三使一寻到圣火令,立时转身又回,忙道:「咱们快走!」回过身来,抱起身受重伤的殷离,向谢逊道:「谢大侠,眼前只有暂避其锋。」谢逊道:「是!」俯身替金花婆婆解开了穴道。无忌心想金花婆婆经过这场死里逃生的大难,自和谢逊前愆尽释。四个人下山走出数丈,无忌心想殷离虽是自己表妹,终是男女授受不亲,于是将她交给金花婆婆抱着。赵明在前引路,其后是金花婆婆和谢逊,无忌断后,以防敌人追击。回首但见波斯三使兀自弯了腰,在长草丛中寻觅。无忌这一役惨败,想起适才惊险,不禁心有余悸,又不知殷离受此重伤,是否能够救活。正行之间,忽听得谢逊一声暴喝,一拳向金花婆婆后心打了过去。

  只见金花婆婆回手一撩,掠开了谢逊这一拳,已将殷离拋在地下,张无忌吃了一惊,飞身而上,但听谢逊喝道:「韩夫人,你何以又要下杀手害殷姑娘?」金花婆婆冷笑道:

  「你杀不杀我,是你的事。我杀不杀她,却是我的事,你管得着我么?」张无忌道:「有我在此,须容不得你随便伤人。」金花婆婆道:「尊驾今日的闲事管得还嫌不够么?」张无忌道:「那未必都是闲事。波斯三使转眼便来,你还不快走?」金花婆婆冷哼一声,向西窜了出去,突然间反手掷出三朵金花,直奔殷离后脑。张无忌伸指弹去,只听得呼呼呼三声,那三朵金花回袭金花婆婆,破空之声,比之强弓发硬弩更加厉害。金花婆婆没料到这少年的内力竟是如此深厚,不敢伸手去接,急忙伏地而避。那三朵金花贴着她背心掠过,将她布衫后心整整齐齐的撕去了三条大缝。只吓得她心中乱跳,头也不回的去了。

  张无忌伸手抱起殷离,忽听得赵明一声痛哼,弯下了腰,双手按住小腹。无忌道:「怎么了?」踏上两步,见她纤纤素手之上,满是鲜血,手指缝中尚不住有血渗出,原来适才这一招天地同寿,毕竟还是刺伤了她小腹。无忌心下甚惊,忙问:「伤得重么?」只听得妙风使在尖针阵中欢呼:「找到了,找到了!」赵明道:「别管我!快走,快走!」无忌一伸臂,将她也抱了起来,迈开大步,便往山下奔去。赵明道:「到船上!开船逃走。

  」张无忌应道:「是!」一手抱着殷离,一手抱着赵明,足底意是丝毫不缓,疾驰下山。

  谢逊在他身后回护,心下暗自惊异:「这少年恁地了得,手中抱着二人,竟心我奔得还快。」无忌心乱如麻,手中这两个少女只要有一个伤重不救,都是毕生的大恨,幸好觉得二人身子都尚温暖,并无逐渐冷去之象。

  那波斯三使找到圣火令后,随后追来,但这三人的轻功固然不及无忌,比之谢逊也有不迨。张无忌将到船边,高声叫道:「明明郡主有令:众水手张帆起锚,急速预备开航!

  」待得他和谢逊跃上船头,风帆已然开起。那梢公须得赵明亲口号令,上前请示。

  赵明失血已多,只低声道:「听……听张公子号令……便是……」那梢公转舵开船,待得波斯三使追到岸边,海船离岸早已数十丈了。

  张无忌将赵明和殷离并排放在船舱之中,小昭在旁相助,解开二人衣衫,露出伤口。

  无忌检视二人伤势,见赵明小腹上剑伤深及寸许,流血虽多,性命决可无碍。殷离三朵金花却都中在要害。金花婆婆下手极重,是否能救,实在难说,当下给二人敷药包扎。殷离早已昏迷不醒,人事不知。赵明泪水盈盈,无忌问她觉得如何,她只是咬牙不答。

  谢逊道:「曾少侠,谢某隔世为人,不意回到中土,尚能结识你这位义气深重的朋友。」无忌扶他坐在舱中椅上,伏地便拜,哭道:「义父,孩儿无忌不孝,没能早日前来相接,累义父受尽辛苦。」谢逊大吃一惊,道:「你……你说什么?」无忌道:「孩儿便是张无忌。」谢逊如何能信,只道:「你……你说什么?」无忌道:「拳学之道在凝神,意在力先方制胜……」滔滔不绝的背了下去,每一句都是谢逊在冰火岛上所授于他的武功要诀。背到百余句后,谢逊惊喜交集,抓住他的双臂,道:「你……你当真便是我那无忌孩儿?」无忌站起身来,搂住了他,将别来情由,拣要紧的说了一些,自己任明教教主之事,却暂且隐忍不说,以免义父叙教中尊卑,反向自己行礼。谢逊如在梦中,此时不由得他不信,只是翻来覆去的说道:「老天爷开眼,老天爷开眼!」猛听得后梢上众水手叫道:

  「敌船追来啦!」

  张无忌奔到后梢一望,只见远远一艘大船,五帆齐张,乘风追至。黑夜之中瞧不见敌船船身,那五道白帆却是十分触目。无忌叫道:「熄灯!」顺手拾起梢公喝茶的茶碗,对准桅杆顶上的风灯砸去。呛当的一响,风灯熄灭,四下里登时漆黑一团,只是那风帆既大且白,苦于又不能收蓬。无忌望了一会,见敌船帆多身轻,越逼越近,心下焦急,不知如何是好,暗想只有让波斯三使上船,跟他们在船舱之中相斗,当可借着船舱狭窄之便,使三人不易联手,作为障碍,逼令波斯三使各自为战。

  布置方定,突然间轰隆一声巨响,船身猛烈一侧,若非舱中诸人个个武功高强,几乎站立不稳,跟着半空中海水倾舄,直泼进舱来。后梢水手高声大叫:「敌船开炮!敌船开炮!」原来这一炮打在船侧,幸好并未击中。赵明向无忌招了招手,无忌低头道:「别怕!」赵明声音微弱,道:「咱们也有炮!」这一言提醒了张无忌,当即奔上甲板,指挥水手搬开炮上的掩蔽之物,在大炮中装上火药铁弹,点燃药绳,砰的一声,一炮还轰了过去。只是这些水手都是赵明手下武士乔装,武功均虽不弱,发炮海战却是一窍不通,这一炮轰将出去,落在两船之间,水柱激起数丈,敌船可是晃也不晃。但这么一来,敌船见此间有炮,倒是不敢十分逼近。过不多时,敌船又是一炮轰来,正中船头,船上登时起火。

  无忌忙指挥水手,提水救火,忽见上层舱中又冒出一个火头来。无忌双手各提一大桶水,踢开舱门,直泼进去,将火头浇灭了。烟雾中只见一个女子横卧榻上,正是周芷若,全身都已湿透。无忌拋下水桶,抢进房去,忙道:「周姑娘,你没事么?」周芷若点了点头,只是满头满脸都是水,模样甚是狼狈,见到无忌突然出现,惊异无比。她双手一动,呛啷啷一声响,原来手脚均被金花婆婆用铐镣铁链锁着。无忌到下层舱中取过倚天剑来,削断铐镣。周芷若道:「张教主,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无忌还未回答,船身突然间激烈一震。周芷若被铐镣锁得久了,手脚都已麻木,足下一软,直扑在无忌怀里,无忌忙伸手扶住,窗外火光昭耀,只见她苍白的脸上飞起两片红晕,再点缀着一点点水珠,竟似一株水仙花般清雅秀丽。无忌定了定神,说道:「咱们到下面船舱去。」两人刚走到舱门,只觉船只不住的团团打转,原来适才间敌船一炮打来,竟将此船的后舵打得粉碎,连舵手也堕海而死。

  那梢公急了,亲自去装火药发炮,只盼一炮将敌船打沉,不住在炮筒中装填火药,用铁棍桩得实实的,举起火炮,点燃了药绳。蓦地里红光一闪,震天价一声大响,钢铁飞舞,那大炮登时震得粉碎。梢公和大炮旁的众水手个个炸得血肉横飞。原来那梢公一味求炮力威猛,火药装得多了数倍,炮弹射不出去,反将大炮炸碎。

  张无忌和周芷若正走在甲板之上,只觉一般炽烈无比的热气冲来,将两人拋出甲板。

  无忌想也不想,右手伸出,抓住了一根帆索,左手刚好抓住周芷若的小腿,两人才算没有落海。但见船上到处是火,转眼即沉,一瞥眼,见左舷边缚着一条小船,叫道:「周姑娘,你跳进小船去……」这时小昭抱着殷离,谢逊抱着赵明,先后从下层舱中出来。原来适才这么一炸,船底炸了一个大洞,海水立时涌了进来。无忌待谢逊小昭一齐坐进小船,挥剑割断绑缚的绳索,拍的一响,小船掉入海中。无忌涌身轻轻一跃,跳入小船,抢过双桨,用力划动。

  这时那海船烧得正旺,照得海面上一片通红,张无忌心想只须将小船划到火光照耀不到之处,波斯三使没有见到小船,必以为众人尽数葬身大海,就此不再追赶,当下全力扳乐。谢逊抄起一条船板帮着划水,那小船如箭向前飞驰,顷刻间出了火光圈外。只听那大海船轰隆、轰隆的猛响,船上藏着的火药不住爆炸,波斯三使的座船追到时不敢逼近,只是远远的停着监视,赵明携来的武士中有几名识得水性,泅水前往求救,都被波斯三使一一击死在海中。

  张无忌和谢逊片刻也不敢停手,须知若在陆地之上,真被波斯三使追及,不得已时尚可决一死战。这时在茫茫大海之中,敌船只须一炮轰来,便是打在离小船数丈以外,潻浪激荡,这小船也是非翻不可。好在二人都是内力修长,直划了半夜,也不疲累。

  到得天明,但见满天乌云,四下里都是灰蒙蒙的浓雾。无忌喜道:「这大雾来得真好,只须再有半日,敌人无论如何也找咱们不到的了。」只是其时正当隆冬,各人身上衣衫尽湿,张无忌和谢逊内力深厚,还不算怎样,周芷若和小昭被北风一吹,忍不住牙关打战。但小船上一无所有,谁也无法可想。无忌和谢逊早已脱下外衣,盖在赵明和殷离身上。

  不料屋漏又逢连夜雨,到得下午,狂风大作,大雨如注,那小船被风力所带,向南飘浮。

  木桨早已收起不划,四个人除下八只鞋子,拚命将船舱中所积的雨水泼到海中。谢逊终于会到无忌,心情极是畅快,眼前处境虽险,却是毫不在意,骂天叱海,在大雨中高声谈笑。小昭天真澜漫,竟也是言笑晏晏。只有周芷若自始自终默不作声,偶而和无忌目光相接,立即便转头避开。

  谢逊说道:「无忌,当年我和你父母同乘海船出洋,中途遇到风暴,那可比今日厉害得多了。咱们后来上了冰山,以海豹为食。只不过当日吹的是南风,把我们送到了极北的冰天雪地之中,今日吹的却是北风。难道老天爷瞧着谢逊不顺眼,要再将我充军到南极仙翁府上,去住他二十年么?哈哈,哈哈!」他大笑一阵,又道:「当年你父母一男一女,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你却带了四个女孤子,那是怎么一回事啊?哈哈,哈哈!」周芷若满脸通红,低下了头。小昭却是神色自若,说道:「谢老爷子,我是服侍公子爷的小丫头,不算在内。」赵明受伤虽然不轻,却是一直醒目,突然说道:「谢老爷子,你再胡说八道,等我伤好了,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谢逊伸了伸舌头,笑道:「你这女孩子倒厉害。」他突然收起笑容,沉吟道:「嗯,昨晚你拚命三招,第一招是昆仑派的『玉碎昆岗』,第二招是崆峒派的『人鬼同途』,第三招是甚么啊,老头子孤陋寡闻,可听不出来了。」赵明暗暗心惊:「怪不得这位金毛狮王当年名震天下,闹得江湖上天翻地覆。他双目不能视物,却能猜到我所使的两记绝招,当真名不虚传。」便道:「这第三招是武当派的『天地同寿』,似乎是新创招数,难怪老爷子不知。」谢逊叹道:「你出全力相救无忌,当然很好,可是又何必拚命,又何必拚命?」赵明道:「他……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心中迟疑下面这句话是否该说,终于忍不住哽咽道:「他……谁叫他这般情致缠绵的……抱着……抱着殷姑娘。我是不想活了。」说完这句话,已是泪下如雨。四人一听之下,无不愕然,谁也没想到这位年轻姑娘竟会当众吐露心事。殊不知赵明是蒙古少女,本和中土深受礼教陶冶的女子大异,要爱便爱,要恨便恨,决无丝毫忸怩作态,加之血扁舟浮海,大雨当头,每一刻都能舟覆人亡,谁都不知究竟还能活多少时候。

  赵明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的送入张无忌耳中,使他心情大是激荡,心想:「赵姑娘说来是我的大敌,这次我随她远赴海外,主旨乃在迎接义父,那想到她对我竟是一往情深如此。」情不自禁,伸过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咀唇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下次无论如何,不可以再这样了。」赵明当众吐露心,话儿一说出口,心中已是好生后悔,心想女孩儿家没遮拦,这种言语如何可以自己说将出来,岂不是让他轻贱于我?忽听张无忌如此深情款款的叮嘱自己,不禁又惊又喜,又羞又爱,心下说不出的甜蜜,自觉昨晚三次出生入死,今日海上飘泊受苦,一切都不枉了。

  大雨下了一阵,渐渐止歇,浓雾却是越来越重,蓦地里刷的一声,一尾三十来斤的大鱼从海中跃将起来。谢逊右手伸出,五指插入鱼腹,将那鱼抓入船中,众人都是喝一声采。小昭拔出长剑,将大鱼部腹刮鳞,切成一块块地。各人实在饿了,虽是生鱼腥味极重,只得勉强也吃了一些,谢逊却是特别吃得津津有味,他荒岛上住了二十余年,什么苦也吃过了,岂在乎区区生鱼?何况生鱼肉只须多嚼一会,惯了鱼腥气息之后,自有一股鲜甜的味道。海上波涛渐渐平静,大家吃鱼后闭上眼养神,小昭第一个先行睡着。赵明握着无忌的手不放,过了一会,心中平安,也慢慢的睡去了。各人昨天这一日一晚的激斗,真是累得心力交疲,周芷若和小昭虽未出手接战,但所受惊吓也着实不小。大海轻轻晃小舟,有如摇蓝,舟中六个人先后入睡。

  这一场好睡,足足有四五个多辰。谢逊年老先醒,耳听得五个青年男女缓缓的呼吸之声,和海上风声相应和。赵明和殷离受伤之后,气息较促,周芷若却是轻而曼长。张无忌一呼一吸之际,若断若续,竟无明显分界,谢逊听得暗暗惊异:「这孩子内力之深,实是我生平从所未遇。」小昭的呼吸一时快,一时慢,和常人大不相同,显是练着一种极特异的内功,谢逊眉头一皱,想起一事,心道:「这可奇了,难道这孩子竟是……」忽听得殷离喝道:「张无忌,你这臭小子,干么不跟我上灵蛇岛去?」无忌、赵明、周芷若、小昭等被她这么一喝,一齐惊醒。只听她又道:「我独个儿在岛上寂莫孤单……你干么不肯来陪我?你……你这臭小子,我一剑宰了你……把你斩成十七八块,丢到海中喂鱼,你……

  你……」无忌伸手一摸她的额头,竟是着手火烫,知她重伤后发烧,说起胡话来了,无忌虽然医术通神,但小舟中无汤无药,实是束手无策,只得撕下一块衣襟,浸湿了水,贴在她的额上。殷离胡话不止,忽然大声惊醒:「爹爹,你…你别杀妈妈,别杀妈妈!二娘是我害的,你只管杀我好了,跟妈妈毫不相干……妈妈死啦,妈妈死啦!是我害死了妈妈!

  呜呜呜呜……」哭得十分伤心,无忌柔声道:「蛛儿,蛛儿,你醒醒。你爹不在这儿,不用害怕。」殷离怒道:「是爹爹不好,我才不怕他呢!他娶二娘、三娘?一个人娶了一个妻子难道不够么?爹爹,你三心两意,嘉新弃旧,娶了一个女人又娶一个,害得我妈好苦!你不是我爹爹,你是天下的负心男儿,是大恶人!」

  无忌听得惕然心惊,只吓得面青唇白。原来他适才间刚做了一个好梦,梦自己娶了赵明,又娶了周芷若,殷离浮肿的相貌也变得美了,和小昭一起也都嫁了自己。在白天从来不敢转的念头,在睡梦中忽然都成为事实,只觉得四个少女个个都好,自己都舍不得和她们分离。他安慰殷离之时,脑海中依稀还存留着梦中带来的温馨甜蜜意。

  这时无忌听到殷离恶毒地咒骂父亲的言语,忆及昔日在西域光明顶上所见所闻,殷离因不忿母亲受欺,杀死了父亲的爱妾,自己母亲因此自刎,以致舅父殷野王要手刃亲生女儿。这件惨不忍闻的伦常大变,皆因殷野王用情不专、多娶妻妾之故。他向赵明瞧了一眼,情不自禁的又向周芷若瞧了一眼,想起昨宵的绮梦,内心深处羞惭。

  只听殷离咕咕噜噜的说了一些呓语,忽然很苦楚的哀求起来:「无忌,你跟我去啊,跟我去啊。你在我手背上这么狠狠的咬了一口,我一点也不恨你。我会一生一世的服侍你、体贴你,当你是我的主人。你别嫌我相貌丑陋,我只要你喜欢,宁愿散了全身的武功,弃去千蛛剧毒,跟我初见你时一模一样……」这番话说得娇柔婉转,无忌那想到这位表妹行事任性异常,喜怒不定,怪僻乖张,内心意是这般的温柔,当日蝴蝶谷中一会,她居然会对自己情有独钟,如此的始终不忘,只听她又道:「无忌,我到处找你,走遍了天涯海角,听不到你的消息,后来才知你已在西域堕崖身亡。我在西域遇到了个少年曾阿牛,他武功既高,人品又好,说过要娶我为妻了。」赵明等都知曾阿牛便是无忌的化名,一齐向他瞧去。无忌满脸通红,狼狈之极,此时殷离神智昏迷,反不能阻止她不说,倘若出手点她哑穴,她重伤之际,于她身子有损,在赵明、周芷若、小昭三人异样的目光注视之下,真恨不得跳入大海,待殷离清醒之后这才上来。

  只听得殷离喃喃又道:「那个阿牛哥哥对我这样说:『姑娘,我诚心愿意,娶你为妻,只盼你别说我配。』他说:『从今而后,我会尽力爱护你,照顾你,不论有多少人来跟你为难,不论有多么厉害的人来欺侮你,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我要使你心中快乐,忘去了从前的苦处。』无忌,阿牛哥哥的人品可比你好得多啦,他的武功比甚么峨嵋派的灭绝师太都强。可是我心中自从有了你这个狠心短命的小鬼,便没答应跟他。你短命死了,我便给你守一辈子的活寡。无忌你说,阿离待你好不好啊?当年你睬我,现在心里可后悔不后悔啊?「无忌初时听她复述自己对她所说的言语,只觉十分尴尬,但后来越听越是感动,禁不住泪水涔涔而下,只听殷离轻轻的说道:「无忌,你在幽冥之中,寂寞么?孤单么?我跟婆婆到北海冰火岛去找到了你的义父,再要到武当山去扫祭你父母的坟墓,然后到西域你丧生的雪峰上跳将下去,伴你在一起。不过那是要等婆婆百年之后,我不能先来陪你,撇下她孩零零的世上受苦。婆婆待我很好,苦不是她救我,我早给爹爹杀了。我为了你义父,背叛婆婆,她一定恨我得紧。在她心中,无忌早已是阴世为鬼,但无忌本人却明明坐在她身旁。她伤中昏迷,本该语无伦次,前言不接后语,但乱七八糟的瞎说一顿后,跟着的说话便有条有理,和好人无异,这般和一个鬼魅温柔软语,海上月明,静夜孤舟,听来实是十分的凄迷。要知殷离十年来这般自言自语的惯了,只须一有空间,便独个儿和心目中的无忌说话,吐露心事。她半生说的便是这种话,已是熟极而流,精神一失节制,自然而然的便说出口来。」

  她接下去的说话却又是东一言,西一语的不成连贯,有时惊叫,有时怒骂,这少女年纪虽轻,心中却已压抑了无穷的无尽的愁苦。这样乱叫乱喊好一阵,终于声音渐低,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

  八二  美若天仙

  五人相对不语,各自想着各人的心事,波涛轻轻打着小舟,只觉清风明月,万古常存,人生忧患,实是无穷。忽然之间,一声极温柔、一声极细致的歌声散在海上:「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却是殷离在睡梦中低声唱着小曲。

  曲声入耳,张无忌心头心凛,记得在光明顶上秘道之中,出口被成昆堵死,眼见无法脱身,小昭也曾唱过这个曲子,不禁向小昭望去。目光下只见小昭正自痴痴瞧着自己,和他目光一相对,立时转头避开。殷离唱了这几句小曲,接着大唱起歌来,这一回的歌声却是说不出的诡异,和中土的曲子截然不同,竟如初闻圣火令相击时的震人心弦,细辨她的歌声,辞意也和小昭所唱的相同:「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她翻翻覆覆的唱着这两句曲子,越唱越低,终于歌声随着水声风声,消没无踪。各人想到生死无常,一个人飘飘入世,实不知来自何处,不论你如何的英雄豪杰,到头来不免一死,飘飘出世,又如清风之不知吹向何处,无忌只觉掌里赵明的纤指如冰,微微颤动。

  谢逊忽道:「这首波斯小曲,是韩夫人教她的,二十余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在光明顶上也听到过一次。唉,想不到韩夫人绝情如此,竟会对孩子痛下毒手。」赵明道:「老爷子,韩夫人怎会唱波斯小曲,这是明教的歌儿么?」谢逊道:「明教传自波斯,这首波斯曲子,和明教有些渊源,却不是明教的歌儿。这曲子是两百多年前波斯一位最著名的诗人峨默做的,据说波斯人个个会唱。当日我听韩夫人唱了这歌,心下难以自己,问起此歌的来历,她曾详细说给我听。」其时波斯大哲野芒设帐授徒,门下有三位杰出的弟子。峨默擅于文学,尼若牟擅于政事,霍山擅于武功。三人意气相投,相互誓约,他年祸福与共,富贵不忘。后来尼若牟青云得意,竟做到教主的首相。他两个旧友前来投奔,尼若牟请于教主,授了霍山的官职。峨默不愿居官,只求一笔年金,以便静居研习天文历法。饮酒吟诗。尼若牟相待甚厚。

  「不料霍山雄心勃勃,不肯久居人下,阴谋叛变。事败后结党据山,成为威震天下的一个宗派首领。该派专以杀人为务,名为依斯美良派,十字军时,西域提起『山中老人』

  霍山,无不心惊色变。其时西域各国君王,丧生于『山中老人』手下者,不计其数。韩夫人言道,极西海外,有一大国,名曰英格兰,该国国王爱德华得罪了山中老人,被他遣人行刺。那霍山手下武士武功卓绝,爱德华王的卫士抗御不敌,国王身中毒刃,幸得王后舍身救夫,吸去国王伤口中毒液,国土方得不死。(金庸按:此事见新英国正史。)霍山不顾旧日恩义,更遣人刺杀波斯首相尼若牟。这位波斯首相临死之时,口吟峨默的诗句,那便是这两句『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了。(金庸按:峨默绝句传诸后世者共一百零一首,我国有等人的翻译。)韩夫人又道,后来『山中老人』一派的武功,为波斯明教中人习得。波斯三使的功夫诡异古怪,当是这山中老人的一派相传了。」

  赵明问道:「老爷子,这个韩夫人的性儿,倒很像那个山中老人。你待她仁至义尽,她却阴谋加害于你。」谢逊叹道:「世人以怨报德,原是寻常得紧,岂足深怪?」赵明低头沉吟半晌,忽然说道:「这位韩夫人位列明教四王之首,武功却不见得高于老爷子啊。

  昨晚与波斯三使动手之际,她何以又不使千蛛绝户手的毒招?」

  谢逊道:「千蛛绝户手?韩夫人不会这等功夫啊。似她这等绝色美人,爱惜容颜过于性命,怎肯练这种功夫?」无忌、赵明、周芷若等都是一怔,心想金花婆婆相貌丑陋,从她目前的模样瞧来,即使再年轻三四十岁,也决计谈不上「绝色美人」四字,鼻低唇厚,四方脸蛋,耳大招风,这面型是改变不来的。赵明笑道:「老爷子,我瞧金花婆婆美不到那里去啊。」谢逊道:「什么?紫衫龙王美若天仙,二十余年前乃是武林中第一美人,就算此时年事已高,当年风姿仍当彷佛留存……唉,我只是看不到吧了。」

  赵明听他说得郑重,隐约觉得其中颇有蹊跷,金花婆婆竟是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之首的紫衫龙王,已是一奇,而这个丑陋佝偻的病驱,居然是当年武林中的第一位美人,更是令人难以置信。她沉吟一会,道:「老爷子,你名震江湖,王盘山扬刀立威,天下莫不知闻,武功之高,那是不消说的了。白眉鹰王自创教宗,与六大门派分庭抗礼,角逐争雄,垂二十年。青翼蝠王神出鬼没,那日在万法寺中威吓于我,要毁我容貌,今日思之,常有余悸,金花婆婆武功虽高,机谋虽深,但要位列三位之上,未免不称,却不知是何缘故?」

  谢逊道:「那是殷兄、韦贤弟和我三人甘心情愿让她的。」赵明道:「为什么?」突然格格一笑,道:「因为她是天下第一美人,英雄难过美人关,三位大英雄都甘心拜服于石榴裙下么?」她是番邦女子,不拘尊卑之礼,心中想到,便肆无忌惮的对谢逊开起玩笑来。

  那知谢逊并不着恼,反而叹了口气,道:「甘心拜服于石榴裙下的,岂止三人?其时教内教外,盼获黛绮丝之青睐者,便说一百人,只怕也是少了。」赵明道:「黛绮丝?这就是韩夫人么?这名字好怪。」谢逊道:「她来自波斯,这是波斯名字。」无忌、赵明、周芷若都吃了一惊,齐声道:「她是波斯人么?」谢逊奇道:「难道你们都瞧不出来么?

  」她是中国人和波斯女子的混种,头发和眼珠都是黑的,但高鼻深目,肤色如雪,和中原女子大异,一眼便能分辨。赵明道:「不,不!她是塌鼻头,瞇着一对小眼,跟你所说的完全不同。张公子,你说是不是?」无忌道:「是啊。难道她也像苦头陀一样,故意自毁容貌?」谢逊道:「苦头陀是谁?」无忌道:「便是明教光明右使范遥。」当下将范遥自毁容貌,到汝阳王府去卧底之事,简略说了一些。谢逊叹道:「范兄此举,苦心孤诣,大有功于本教,实非常人所能。唉,这也出于韩夫人之所激啊。」赵明好奇心起,道:「老爷子,你别吞吞吐吐的卖关子了,从头至尾的说给咱们听吧。」

  谢逊「嗯」了一声,仰头向天,怔怔的半晌,缓缓的道:「二十余年之前,那时明教在杨破天教主统领之下,好生兴旺。这日光明顶上突然来了三位波斯胡人手持波斯总教教主手书,谒见杨教主。那书信中言道,波斯总教中有一位净善使者,原是中华人氏,到波斯久居其地,加入明教,颇建功勋,娶了一个波斯女子为妻,生有一女。这位净善使者于一年前逝世,临死时心怀故土,遗命要女儿回归中华。总教教主尊重其意,遣人将她女儿送来光明顶上,盼中土明教善予照拂。」杨教主自是一口答应,请那女子进来。那少女一进厅堂,登时满堂生辉,但见她容色照人,明艳可可方物。当她向杨教主盈盈下拜之际,大厅上左右光明使、三法王、五散人、五行旗使,无不震动。护送她来的三个波斯人在光明顶上留了一宵,翌日便即拜别。这位波斯艳女黛绮丝便在光明顶上住了下来。「赵明笑道:「老爷子,那时你对这位波斯艳女深深钟情了,是不是,不用害羞,老老实实的说出来吧。」谢逊摇头道:「不!那时我正当新婚,和妻子极是恩爱,妻子又怀了孕,我怎会生有他念?」赵明「哦」了一声,暗悔失言,她知谢逊的妻儿均是为成昆所杀,这时无意间提起,不免触动他的心境,忙道:「对啦,对啦!怪不得她说,当年她嫁与银叶先生,光明顶人人反对,只有杨教主和你仍是待她很好。想来杨教主的夫人不但是位美人儿,而且为人很厉害,收得丈夫服服贴贴了。」谢逊点头道:「你所料不错。杨教主慷慨豪侠,黛绮丝的年纪足可做他女儿。何况波斯总教教主托他照拂,杨教主待她自是仁至义尽,决计不存歹意。杨夫人是教主的师妹,也就是我的师叔。杨教主、成昆、杨夫人是同门师兄妹,杨教主是我大师伯,当年指点过我不少武功,他老人家待我极好的。」成昆杀他全家这场血海深冤,虽然在他心底仇恨愈久愈深,但口中提到成昆的名字之时,却是淡淡的一言带过,便似说到一个平常人一般。

  赵明突然想起一事,问道:「那位光明右使范遥,据说年青时是个美男子,他对黛绮丝一定是很倾心的了?」谢逊点头道:「那是一见钟情,终于成为铭心刻骨的相思。其实何止范兄如此,见到黛绮丝之美色而不动心的,只怕很少。不过明教教规很严,大家对杨教主又是敬而且畏,人人以礼自持,就是谁对黛绮丝致思慕之忱的,也都是未婚男子,不料黛绮丝容貌虽美,对任何男子都是冷若冰霜,丝毫不假以辞色,不论是谁对她稍露情意,便被她当众痛斥一顿,令那人羞愧无地,难以下台。杨夫人有意替她摄合,想要她嫁与范遥为室。黛绮丝竟是一口拒绝,说到后来,她竟当众横剑自誓,说她是决计不嫁人的,如果有逼她成婚,她是宁死不屈。这么一来,众人的心也都冷了。」过了半年,有一天海外灵蛇岛来了一人,自称姓韩,名叫千叶,是杨教主当年仇人的儿子,上光明顶为父报仇。众人一看这姓韩的青年人貌不惊人,居然敢单身来向杨教主挑战,无不哈哈大笑。但杨教主却神色严肃,接以大宾之礼,大排筵席的款待。原来杨教主当年和他父亲一言不合动手,以一掌『大九天手』击得他父亲重伤。当时他父亲言道,日后必报此仇,只是自知自己武已无法再进,将来不是叫儿子来,便是叫女儿来。杨教主道: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他必奉让三招。那人道:招是不须让的,但如何比武,却要他子女选定。杨教主当时便答应了。事过十余年,杨教主早没将这事放在心上,那知这姓韩的果然遣他儿子前来。

  「众人都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此人竟敢孤身上得光明顶来,必有惊人的艺丛。

  但杨教主功力之深,几已达炉火纯青之境,武林中再高的能手,也未必胜得他一招半式。

  这姓韩的能有多大年纪,便有三个五个一齐围攻,杨教主也不肯放在心上。所担心的只是不理他要出甚么为难的题目。」到第二天上,那韩千叶当众说明昔日的约言,先把言语挤住杨教主,令他无从食言,然后说了题目出来。原来他要和杨教主同入光明顶上的碧水寒潭之中,一决胜负,输了的当众自刎。

  「他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惊得呆了。须知那碧水寒潭冰冷澈骨,虽在盛暑,也是无人敢下,何况其时正当隆冬?杨教主武功虽高,却是不识水性,这一下到碧水寒潭之中,不用比武,冻也冻死了,淹也淹死了。只听得议事厅中,群雄齐声斥责。」

  张无忌道:「这件事当真为难得紧,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杨教主当年曾答应过那姓韩的,比武的方法由他子女选择,这韩千叶选定水战,按理说杨教主无法推诿。」

  赵明反握他的手掌,捏了一捏,轻轻笑道:「是啊,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身为明教教主之人,岂能食言而肥,失信于天下?答应了人家的事,总当做到。」

  她这话说的是张无忌,再提一下二人之间的誓约。谢逊却那里知道,便道:「正是如此。当日韩千叶朗声说道:『在下孤身上得光明顶来,原没盼望能活着下山。众位英雄豪杰尽可将在下乱刀分尸,除了明教之外,江湖上谁也不会知晓。在下只是个无名小卒,杀此区区一人,有何足道?各位要杀便杀,多言无益?』众人一听,倒是不便再说甚么了?

  「」杨教主沉吟半晌,说道:『韩儿,在下当年确与令尊有约。好汉子光明磊落,这场比武是在下输了。你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韩千叶手腕一翻,亮出一柄晶光灿烂的匕首,对准自己心脏,说道:『这匕首是先父遗物,在下只求杨教主向这匕首磕上三个响头。

  』群雄一听,无不愤怒,堂堂明教教主,岂能受此屈辱?但杨教主既然认输,按照江湖规矩,不能不由对方处置。眼前情势已是十分明白,韩千叶此番是拚死而来,受了杨教主这三个头后,他立即以匕首往自己心口一插,以免死于明教群豪的手下。

  「霎时之间,大厅中竟无半点声息。光明左右使逍遥二仙、白眉鹰王殷兄、彭莹玉和尚等人,平素均是足智多谋,但当此难题,却也是一筹莫展。韩千叶此举,明明是要逼死杨教主,以报父亲当年一掌之仇,然后自杀。便在这局势紧张万分之际,黛绮丝忽然越众而前,向杨教主道:『爹爹,他人生了个好儿子,你难道便没生个好女儿?这位韩爷为他父亲报仇,女儿就代爹爹接他招数。上一代归上一代,下一代归下一代,不可乱了辈份。

  』众人一听,都是一愕:『怎么她叫杨教主作爹爹?』但立即会意:『黛绮丝是冒充教主的女儿,以解此厄。』但各人心中均想:『瞧她娇滴滴弱不禁风的模样,不知是否会武?

  就算会武,未必能高,至于入碧水寒潭水战,那是更加不必谈起。』

  「杨教主尚未回答,韩千叶冷笑道:『姑娘要代父接招,亦无不可。倘若姑娘输了,在下仍是要杨教主向先父的匕首磕三个头。』他眼见黛绮丝既美且弱,那里将她放在眼下?黛绮丝道:『若是尊驾输了呢?』韩千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黛绮丝道:『好!咱们便去碧水寒潭!』说着当先便行。杨教主忙摇手道:『不可!此事不用你牵涉在内。』黛绮丝道:『爹爹,你不用担心。』跟着便盈盈拜了下去,这一拜等于是拜杨教主作为义父。

  「杨教主见她显是满有把握,兼之除此之外,亦无他法,只得听她主张。当下众人一齐来到山北的碧水寒潭。其时北风正烈,只到潭边一站,已是寒气逼人,内力稍差的便已觉得不大受用。潭水早已结成厚冰,望下去碧沉沉地,深不见底。杨教主心想不该为了自己之事要黛绮丝为他送命,昂然说道:『乖女儿,你这番好意,我心领了,我去接韩兄的高招。』说着除下外袍,取出一柄单刀,他是决意往潭中一跳,从此不再起来了。黛绮丝微微一笑,说道:『爹爹,女儿从小在海边长大,精熟水性。』说着抽出长剑,飞身跃入潭中,站在冰上,剑往冰上划了一个尺许见方的圈子,左足踢上,当的一声轻响,已是踏低那块圆冰。身子沉入了潭中。「其时海上寒风北来,拂动各人的衣衫,谢逊说道:「当时碧水寒潭之畔的情景,今日思之,便如是昨天刚过的事一般。黛绮丝那日穿了一套淡紫色的衣衫,她在冰上这么一站,当真胜如凌波子,突然间无声无息的破冰入潭,旁观群豪,无不惊异。那韩千叶一见黛绮丝入水的身手,脸上狂傲之色登时收起,手执匕首,跟着跃入了潭中。」那碧水寒潭色作深绿,从上边望不到二人相斗的情形,但见潭水不住晃动。过了一会,晃动渐停,但不久潭水又激荡起来。明教群豪都是极为担心,眼见他二人下潭已久,在水底岂能长久停留?又过一会,突然一缕殷红的鲜血,从绿油油的潭水中渗将上来。众人更是忧患,不知受伤的是韩千叶,还是黛绮丝。蓦地里忽喇一声响,韩千叶从冰洞中跳了上来,不住的喘息。众人见他先上,一齐大惊,齐问:『黛绮丝呢?黛绮丝呢?』只见他空着双手,他那柄匕藐却反插在他左胸,两边脸颊上长长的各划着一条伤痕。

  众人正当惊异间,黛绮丝犹似飞鱼出水,从潭中跃上,长剑护着身子,在半空中悠闲地转了个圈子,这才落在冰上。群豪欢声大作。杨教主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谁都不能料到,这样千娇百媚的一位姑娘,水底功夫竟是这般了得。黛绮丝向韩千叶瞧了一眼,说道:『这人水性不差,念他为父报仇的孝心,对教主无礼之罪,便饶过了吧?

  』杨教主自然答允,命神医胡青牛替他疗伤。

  「当晚光明顶上大排筵席,人人都说黛绮丝是明教大大的功臣,若非她挺身出来解围,杨教主一世英名付于流水。当下安排职司,杨夫人赠了她一个『紫衫龙王』的美号,和鹰王、狮王、蝠王三王并列。咱们三王心甘情愿,让她位列四王之首,须知她今日这场大功,可将三王过去的功绩都盖下去了。」不料碧水寒潭这一战,结局竟是大出各人意料之外,韩千叶虽然败了,不知如何,竟是嬴得了黛绮丝的芳心。想是黛绮丝每日前去探伤,病榻之畔,因怜生爱,从歉种情,等到韩千叶伤愈,黛绮丝忽然禀明教主,要下嫁这个青年。各人听到这个讯息,有的伤心失望,有的愤恨填膺。这韩千叶是本教大敌,当日逼得本教自教主以下,人人狼狈万状,黛绮丝忽要嫁他,自然谁都不喜。有些脾气粗暴的兄弟,当面便出言侮辱。黛绮丝的性子极是刚烈,仗剑站在厅口,朗声说道:『从今而后,韩千叶已是我的夫君。那一位侮辱韩郎,便来试试紫衫龙王长剑!』众人见事情已是如此,只有恨恨而散。她与韩千叶的婚礼极是简单,众兄弟倒有一大半没去喝喜酒。只有杨教主和我感谢她这场解围之德。出力助她排解,使她平安成婚,没出什么岔子。但韩千叶想要入我明教,终于以反对的人太多,杨教主也不便过拂众意。

  「事过不久,杨教主突然失踪,光明顶上人心惶惶,众人四下追寻之际,光明右使范遥竟见韩夫人黛绮丝从秘道出来。」张无忌一凛,道:「她从秘道中出来?」谢逊道:「不错。明教教规极严,这秘道只有教主一人,方能去得。范遥惊怒之下,当即上前责问。

  韩夫人说道:『我已犯了本教的重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当晚群豪大会,韩夫人仍旧是这几句话,问她入秘道去干什么,杨教主到底去了何处,她说一概不知,至于私入秘道之事,一人作事一身当,多说无益。按理她不是自刎,便当自断一肢,但一来范遥旧情不忘,竭力替她遮掩,二来我在旁说情,群豪才议定罚她禁闭十年,以思已过。那知黛绮丝说道:『杨教主不在此处,谁也管不着我。』「张无忌问道:「义父,韩夫人私进秘道却是为何?」谢逊道:「此事说来话长,明教之中,只我一人得知。当时大家疑心当与杨教主夫妇失踪有关,但我力证绝无牵连。光明顶大厅之中,群豪三言两语,越说越僵,终于韩夫人破门出教,说道自今而后,再与中土明教没有干系。她是最先倒出明教之人,即日与韩千叶飘然下峰,不知所踪。此后教中众兄弟寻觅教主不得,过了数年,为争教主之位,事情越来越僵。白眉鹰兄竟又破门,自创白眉一教。我苦苦相劝,他坚执不听,哥儿俩竟致翻脸。二十余年前王盘山白眉教扬刀立威,金毛狮王赶去踢他场子,一来是冲着屠龙刀,二来也是为了出一出当年的恶气,存心要给殷兄下不了台,让他知道离了明教之后,未必能成什么大事。唉,今日思之,却未免太过意气用事了!」

  他长长一声叹息之中,蕴藏着无尽辛酸往事,无数江湖风波。

  各人沉默半晌,赵明说道:「老爷子,后来金花银叶,威震江湖,怎地明教中人都认她不出么?那银叶先生,自必是韩千叶了,他又怎生中毒毙命?」谢逊道:「这中间的经过情形,我便毫不知情。想是他夫妇二人在江湖上行道之时,尽量避开了明教中人。」张无忌拍腿道:「不错。金花婆婆从来不与明教中人朝相。六大派围攻明教之时,她虽到了光明顶上,却不上峰赴援。」赵明沉吟道:「可是紫衫龙王姿容绝世,怎能变得如此丑陋?那又不是脸上有什么毁损。」谢逊道:「依我猜测,她必是用什么巧妙法儿,改易了面容。要知韩夫人一生行事怪僻,其实她内心有说不出的苦处。她毕生在逃避波斯总教来人的追寻,那知临到暮年,还是无法逃过。」无忌和赵明齐问:「波斯总教何事寻她?」

  谢逊道:「这是韩夫人一件最大的秘密,本来是不该说的,但我盼望你们回去灵蛇岛救她?那是非说不可。」赵明惊道:「咱们再回灵蛇岛去?斗得过那波斯三使么?」谢逊不答她的问话,自行叙述往事:「千百年来,中土明教的教主例由男子出任,波斯总教的教主却一贯是女子。不但是女子,而且是出嫁的处女。总教的经典中特别郑重规定,由圣处女任教主,以维护明教的神圣贞洁。每位教主接任之后,便即选定教中高职人士的女儿,称为『圣女』。此三圣女领职立誓,游行四方,为明教立功积德,当教主逝世,教中长老聚会,汇论三圣女所立功德高下,选定立功之圣女继任教主。但若此三位圣女中有那一人失却贞操,便遭焚身之罚,纵然逃至天涯海角,教中也必遣人追拿,以维圣教贞善……

  …。」

  他说到这里,赵明失声说道:「难道那韩夫人是总教三圣女之一?」谢逊点头道:「正是!当范遥发见她入秘道之前其实我已先行发觉。韩夫人当我是个知己,便将事实真相,一一告知我。她在碧水寒潭与韩千叶相斗,水中肌肤相接,竟然情不禁,日后病榻相慰,终成冤孽。两人成婚之后,她知总教有一日会遣人前来追查,只盼为总教立一大功,以赎罪愆。她偷入秘道,为的是找寻『乾坤大挪移』的武功秘谱。这是总教失传已久的武功心法,中土明教却尚有留存。总教所以遣她前来光明顶,其意便在于此。」

  张无忌「啊」的一声,心中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情事颇为不妥,但到底何事,一时却想不明白。只听谢逊道:「韩夫人数次偷入秘道,始终找不到这武功心法。我知悉后郑重告诫她,此事犯我教中大规,实难宽容……」

  赵明忽然插嘴道:「啊,我知道啦。韩夫人所以决意破门出教,为的是要继续偷入秘道,她既然不是明教中人,再人秘道便不受什么抱束了。」谢逊道:「赵姑娘当真聪明得紧。但光明顶是本教根本重地,岂容外人任意来去?当时我也猜到了她的用意,韩夫人下山之后,我亲自守住秘道口,韩夫人曾私自上山三次,每次都见到我,这才死了这条心。

  」他抬起了头,似乎在想着一件什么事,突然问道:「那波斯三使的服色,和中土明教可有什么不同么?」张无忌道:「他们都是身穿白袍,袍角上也绣有红色火焰……嗯,白袍上滚着黑边,这是唯一小小的不同。」谢逊一拍船舷,说道:「是了。总教教主逝世。西域之人,以黑色为丧服,白袍上镶以黑边,那是丧服。他们要选立新教主,是以万里迢迢的到中土来追查韩夫人的下落。」

  张无忌道:「韩夫人既是来自波斯,必当知晓波斯三使怪异的武功,怎地不到一招,便给他们制住?」赵明笑道:「你笨死啦。韩夫人这是假装。她要掩饰自己的身份,自不能露出懂得波斯派武功。依我猜想,谢老爷子倘若听从波斯三使的言语,下手杀她,韩夫人当有脱身之计。」谢逊摇头道:「她不肯显示自己身份,那倒不错。但说被波斯三使点中穴道之后,立即能够脱身,却也未必。她是宁可被我一刀杀死,不愿遭那烈火焚身之苦。」赵明道:「我说中土明教的邪教,那知波斯明教更是邪得可以。为什么一定要处女来做教主?为什么要将失贞的圣女用火烧死?」谢逊斥道:「小姑娘胡说八道。每个教派都有历代相传的规矩仪典。和尚尼姑不能婚嫁,不可吃荤,那也不是规矩么?什么邪不邪的?」

  突然间格格声响,殷离牙关互击,不住寒颤。张无忌一摸她的额头,却仍是十分烫手,显是寒热交攻,病势极重,说道:「义父,孩儿也想回灵蛇岛去。殷姑娘伤势不轻,非觅药救治不可。咱们尽力而为,便救不得韩夫人,也当救了殷姑娘。」谢逊道:「不错。

  这位殷姑娘对你如此情意深重,焉能不救?周姑娘、赵姑娘你两位意下如何?」赵明道:

  「殷姑娘的伤是要紧的,我的伤是不要紧的。不回灵蛇岛去那怎么成。」周芷若淡淡的道:「老爷子说回去,咱们便回去。」张无忌道:「须待大雾散尽,见到星辰,始辨方向。

  义父,那流云使连翻两个空心斛斗,却能以圣火令伤我,那是什么缘故?」当下两人研讨波斯三使武功的家数,赵明所学甚博,偶尔也参酌所见,但谈了半天,终是摸不到三人联手功夫的要旨所在。

  海上大雾,直至阳光出来方散。无忌道:「咱们自北方南来,现下该当向西北划去才是。」他和谢逊、周芷若、小昭四人轮流划船。来时顺风,此番以人力划回,实是大非易易,好在张无忌和谢逊固是内力深厚,周芷若和小昭也有相当修为,扳桨划船,只当是锻炼武功,一连数日,一叶孤舟,破浪北行。

  这几日中,谢逊皱起了眉头,苦苦思索波斯三使怪异的武功,除了向无忌询问几句之外,什么话也不说。到得第六天傍晚,谢逊忽然仔细盘问周芷若所学到的峨嵋派功夫,周芷若据实以答。两人一问一答,直谈到深夜。谢逊神情之间,甚是失望,说道:「少林、武当、峨嵋三派武功,均和九阳真经有关,和无忌所学一般,都偏自阳刚一路。倘若张三丰真人在此,以他阳刚阴柔无所不包的博大武学,与无忌联手,那么阴阳配合,当可击溃波斯三使。但远水救不着近火,韩夫人如落入波斯三使手中,那便如何是好?」周芷若忽道:「老爷爷,听说百年前武林之中,有些高人精通九阴真经,可有这件事么?」

  八三  圣女教主

  张无忌在武当山上,曾听太师父说起过「九阴真经」之名,知道峨嵋派祖师郭襄女侠之父郭靖神鵰大侠杨过等人,都会得九阴真经上的武功,但这类功夫太过难练,郭襄虽是郭靖的亲生女儿,却也未能学得,听周芷若忽然问起,不禁心中一怔。谢逊道:「故老相传是这么说,但谁也不知道真假。听前辈们说得神乎奇技,当今如果真有谁学得这门武功,和无忌联手应敌,波斯三使自是应手而除。」周芷若「嗯」的一声,便不再问。赵明问道:「周姑娘,你峨嵋派有人会这路武功么?」周芷若道:「峨嵋派若是有人具此神功,先师也不会丧身于万法寺中了。」灭绝师太间接死于赵明手下,周芷若对她痛恨已极,虽是日日夜夜风雨同舟,却从来跟她不交一语。此刻赵明正面相询,便厉声顶撞了她一句,她性格温文,这般说话,已是生平对人最不客气的言语了。

  赵明却不以为忤,只笑了笑。张无忌不住的扳桨,忽然望着远处,叫道:「瞧,瞧!

  那边有火光。」各人顺着他眼光望去,只见西北角上海天相接之处,微有火光闪动。谢逊虽是无法瞧见,心下却和众人一般的惊喜,抄起木桨,用力划船。

  那火光望去不远,其实在大海之上,相隔有数十里之遥。两人划了半天,才渐渐接近。无忌一看火光所起之处,群山耸立,正是灵蛇岛了,说道:「咱们回来啦!」谢逊猛地里「啊哟」一声,叫了起来,说道:「为甚为露蛇岛火光烛天?难道他们要焚烧韩夫人么?」只听得咕咚一声,小昭摔倒在船头之上。张无忌吃了一惊,纵身过去扶起,但见她双目紧闭,已然晕去。无忌忙拿捏她人中穴道,将她救醒,问道:「小昭,你怎么啦?」小昭双目含泪,说道:「我听说要将人活活烧死,我……我……心里害怕。」无忌安慰她道:「这是谢老爷的猜测,未必真是如此。就算韩夫人落入了他们手中,咱们立时赶去,说不定还能赶上相救。」小昭抓住他的手,求恳道:「张公子,我求你求你,你一定要救韩夫人的性命。」无忌道:「咱们大伙儿尽力而为。」说着回到船尾,提起木桨,划得比前更快了。

  赵明忽道:「张公子,有两件事我想了很久,始终不明白,要请你指教。」无忌听她忽然客气起来,奇道:「什么事?」赵明道:「那日在绿杨庄外,我遣人攻打令外祖、杨左使各位,是这位小昭姑娘调派人马抵挡。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明教教主手下一位小小的丫鬟,居然也有这等能耐,真是奇了……」谢逊插口道:「什么明教教主?」赵明笑道:「老爷子,这时候跟你说了罢,你那位义儿公子,乃是堂堂明教教主,你反倒是他的属下。」谢逊将信将疑,一时说不出话来,赵明便将无忌如何出任教主之事,简略说了一些。但许多细节她也不知,无忌被谢逊追问得紧了,无法再瞒,只得说起六大派如何围攻光明顶、自己如何在秘道中得获乾坤大挪移心法等情。谢逊大喜,站起身,便在船舱之中拜到,说道:「属下金毛狮王谢逊参见教主。」

  无忌急忙跪倒还礼,说道:「义父不心多礼。杨教主遗命,请义父暂摄教主职位,孩儿苦于不克负荷重任,天幸义父无恙归来,实是本教之福。咱们回到中土之后,教主之位,原是要请义父接任的。」谢逊凄然道:「你义父虽得归来,但双目已瞎,『无恙』两字,是说不上的了。明教的首领,岂能由失明之人担任?赵姑娘,你心中有那两件事不明白?」赵明道:「我想请问小昭姑娘,这些奇门八卦、阴阳五行之术,是谁教的?你小小年纪,怎地会了这一身出奇的本事?」

  小昭道:「这是我家传的武功,不值郡主娘娘一笑。」赵明又问:「令尊是谁?女儿如此了得,父母必是名闻天下的高手。」小昭道:「家父埋名隐姓,何劳郡主动问?难道你想削我几根指头,逼问我的武功么?」莫看她小小年纪,口头上对赵明竟是丝毫不让,提到削指之事,更是意欲挑起周芷若敌忾同仇之心。赵明笑了笑,转头向无忌道:「张公子,那晚咱们在大都小酒店中第二次叙会,苦头陀范遥前来向我作别,他见到小昭姑娘之时,说了两句什么话?」张无忌早已将这件事忘了,听她提起,想了一想,才道:「苦大师好象是说,小昭像那位他所相识的敌人。」赵明道:「不错。你猜苦大师说小昭姑娘像谁?」无忌道:「我怎么猜得到?」

  说话之间,小船离灵蛇岛更加近了,只见岛西一排排的停满了大船,白帆上绘了红色火焰,每张帆上都挂着一根黑色飘带。张无忌皱眉道:「波斯总教劳师动众,派来的人不少啊。」赵明道:「咱们划到岛后,拣个隐僻的所在登陆,别让他们发见了。」无忌点头道:「是!」刚划出三四尺,突然间大船上号角声鸣鸣吹动,砰砰两响,两枚炮弹打将过来,一枚落在船左,一枚落在船右,激起两条水柱,小船晃得几乎便要翻转。大船上一人叫道:「来船划将过来,如若不听号令,立时轰沉。」无忌暗暗叫苦,心知适才这两炮乃是敌船意在示威,故意打在小船两侧,现下相距如此之近,敌人瞄准极易,当真一炮轰在船中,六个人无一得免,只得划动小船,慢慢靠将过去。

  只见三艘敌船的炮口缓缓转动,始终对准着小船。待小船靠近,大船上放下绳梯。无忌道:「咱们上去,相机夺船。」谢逊摸到绳梯,第一个爬上大船。周芷若一言不发,俯身抱起赵明,从绳梯攀上船去,跟着便是小昭,无忌抱了殷离,最后一个攀上。只见船上一干人个个黄发碧眼,身材高大,均是波斯胡人,那流云使等三使却不在其内。

  一个会说华语的波斯人问道:「你们是谁?到这里来干么?」赵明道:「咱们飘洋遇险,座船沉没,多蒙相救。」那波斯人将信将疑,转头向坐在甲板正中椅上的首领说了几句波斯话,那首领向手下叽哩咕噜的吩咐几句。小昭突然纵身而起,一掌向那首领击去。

  那首领一惊,闪身避过,抓起坐椅,便向小昭砸来。无忌没料到小昭这么快便即动手,身形一侧,欺上三尺,伸指便已将首领点倒。船上数十个波斯人登时大乱,纷纷抽出兵刃,围了上来。这些人虽然个个身具武功,但与风云三使相较,相去可是极远。张无忌右手稳稳抱着殷离,左手东点一指,西拍一掌。谢逊使开屠龙刀,周芷若挥动长剑,再加上小昭身形灵动,片刻之间,已将船上数十名波斯人料理了。十余人被砍翻在甲板之上,七八人堕入海中,余下尽数被点中了穴道。霎时之间,海旁呼喊声,号角声乱成一片,其余波斯船只靠了过来,船上人众便欲涌上相斗。张无忌将殷离平放在甲板之上,提起那波斯首领,跃上桅杆,朗声叫道:「谁敢上来,我便将此人一掌劈死。」这人在总教中显是颇有身份,只听得船上众人大声呼喊,无忌虽是一句也听不懂,但见无人跃上船来,想是此策生效,那些波斯人心存顾忌,一时不敢便来相攻。

  无忌跃回甲板,刚放下那个首领,蓦地里背后铮的一声响,一件兵刃砸了过来。无忌急忙侧身相避,反脚踢出,迎面圣火令击倒,左侧又有一根横掠而至。无忌暗暗叫苦,心想风云三使来得好快,叫道:「大家退入船舱。」再提起那个首领,往一根圣火令迎了上去。

  辉月使眼见圣火令这一击正可击到张无忌左肩,不意他突然会举起这波斯首领的身子挡架,急忙收令。但如此突然收招,下盘露出空隙,被无忌一腿扫来,险险踢中她的小腿。流云和妙风两使自旁急攻,迫使无忌这一腿未能踢实。拆到第九招上,妙风使左手圣火令斜击甩上,招数怪异无比,堪堪便要点中无忌小腹。张无忌将那波斯首领的身子一沉。

  妙风使这一招使得古怪,张无忌这一下却也是极其巧妙,只听得拍的一声响,这一记圣火令正好打在那波斯人的左颊之上。风云三使齐声惊呼,脸色大变,同时向后跃开,交谈了几句波斯话,突然躬身向无忌手中的波斯人行礼,神色极是恭敬。

  原来无忌所擒获的这个波斯首领,乃是波斯总教的十二「宝树王」之一,号为「平等王」。这十二宝树王第一大圣,二者智能,三者常胜,四者欢喜,五者勤修,六者平等,七者信心,八者忍辱,九者正直,十者功德,十一者齐心,十二者俱明。这十二宝树王乃是教主座下的十二大经师,身份地位,相当于中土明教的四大护教法王。只是十二宝树王以精研教义,精通经典为主,除了第一大圣宝树王、第三常胜宝树王、第十功德宝树王武功卓绝之外,其余均是平平,比之风云三使,颇有不及。这次波斯总教为了寻觅圣女继承教主之位,十二宝树王齐来中土。「平等王」失手为无忌擒获。风云三使上船抢救,反而一记圣火令打在平等王的脸上,虽非故意的以下犯上,究是令三人十分惶急。是以不敢再战,行礼谢罪后即行退去。

  无忌喘了一口气,将平等王横放在膝盖之上,知道这人在波斯总教中地位极高,自己一干人脱险求生,势非着落在他身上不可。俯首察看他脸上伤势,但见他左颊高高冲起,幸好非致命之伤。想是妙风使一令击出,已知不对,急忙收刀,加之这人也有相当内功,颇有抵御之劲。

  周芷若和小昭收拾甲板上的众波斯人,将已死的尸自搬入后舱,未死的一一排齐。只见十余艘波斯大船四下围住,各船上的大炮都准了无忌等人的座船,每一艘船的船边上站满了波斯人,火把照耀下刀剑闪烁,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多少人。无忌暗暗心惊,别说各船开炮轰轰,这成千百人一涌而上,自己便有三头六臂,也是难以抵挡,纵能仗着绝顶武功脱困,但无论如何不能保护得旁人周全。殷离和赵明身受重伤,更是危险。只听得一名波斯人以华语朗声说道:「金毛狮王听了,我总教十二宝树王俱在此间,你得罪总教之罪,诸宝树王宽于赦免。你速速将船上诸位总教教友献出,自行开船去罢。」谢逊笑道:「谢某又不是三岁小儿,我一放俘虏,你们船上的大炮还不轰将过来吗?」那人怒道:「你就算不放,我们的大炮便不能轰吗?」谢逊清啸一声,说道:「圣女黛绮丝呢?你们让她过来,咱们再谈别的。」那人低头和旁人商量了几句,大声道:「黛绮丝犯了总教的大规,当遭焚身之刑,跟你们中土明教有什么相干?」

  谢逊沉吟道:「我有三个条件,贵方答应了,我们便恭送这里的总教教友上岸。」那人道:「什么条件?」谢逊道:「第一,要十二宝树王亲口答允,此后明教相亲相敬,互不干扰。」那人道:「嗯!第二呢?」谢逊道:「你们释放黛绮丝过船,免了她的失贞之罪,此后不再追究。」那人怒道:「此事万万不可。第三件是什么?」谢逊道:「你第二件事也不能答应,何况再说第三件?」那人道:「好!这第二件事就算允了,第三件不妨说来听听。」

  谢逊道:「这第三件吗?那可易辨之至。你们派一艘小船,跟在我们的座船之后。驶出五十里后,我们见你们不派大船追来,便将俘虏放入小船,任由你们携走。」那人大怒,喝道:「胡说九道!胡说九道!」谢逊等都是一怔,不知他说些什么。赵明笑道:「此人学说中国话,可学得稀松平常。他以为胡说九道比胡说八道多一道,那便更加荒唐了。

  」谢逊和张无忌一想不错,虽然眼前局势紧张,却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位在胡说八道上加了一道的人物,乃是第十二位俱明宝树王。他听见谢逊等嘻笑,更是恼怒,一声忽哨,和第十一齐心王纵身跃上船来。无忌抢上前去,一掌推出,往那齐心王胸口推去。齐心王竟不挡架,伸左手往无忌头顶抓下。无忌眼看自己这一掌要先打到他身上,那知俱明王从斜刺里双掌推到,接过了无忌这一掌,齐心王的手指却直抓下来。

  无忌向前冲了一步,方得避过。原来他二人攻守联手,便如是个四手四腿之人一般。三个人迅如奔雷闪电般拆了七八招,无忌心下暗惊,这二人比之风云三使,似乎稍有不及,但武功仍是十分怪异。明明和乾坤大挪移的心法极为相似,可是一到使用出来,总是大大的变形,根本无法捉摸,然以招数凌厉巧妙而言,却又远远不及乾坤大挪移。似乎齐心、俱明二王是两个疯子,偶尔学到了一些挪移乾坤的武功,一来来学得不到家,二来神智迷糊,乱踢乱打,常人反倒不易抵御,但两人联守之紧密,和风云三使如出一辙。无忌勉力抵御,只战了个平手,预计再拆二三十招,方可占到上风。

  便在此时,风云三使齐声呼啸,又攻上船来。他三人失手击了平等王一令,心下甚感惊愧,只盼将他抢回,以功折罪。谢逊举起平等王左右挥舞,划成一个个极大的圈子。风云三使这次如何敢贸然欺前?只是绕着半圆的圈子,想找寻空隙攻上。正门之际,忽听得俱明王闪哼一声,已被无忌一脚踢倒。无忌俯身待要擒拿,流云使和辉月使双令齐到,妙月使已抱起俱明王,跃回已船。这时齐心王和云月二使联手,配合已不如风云三使严谨,加之记挂着俱明王的伤势,接战数合之下,眼见难以取胜,便即跃回。

  无忌定了定神,说道:「这一干人似乎学过挪移乾坤之术,偏又学得不像,当真难以对付。」谢逊道:「本教的乾坤大挪移心法,本是源于波斯。但数百年前传入中土之后,波斯本国反而失传,他们学得只是一些不三不四的皮毛,所以才派黛绮丝到光明顶来偷回这门武功心法啊。」无忌摇头道:「他们武功的基础甚肤浅,果然只是些不三不四的皮毛,但运用之际,却又十分巧妙。显然中间有一个重大的关键所在,我没揣摩得透。嗯,那挪移乾坤的第七层功夫之中,有一些我没练成,难道便是为此么?」说着坐着甲板之上,抱头苦苦思索起来,谢逊等均不出声,不敢扰乱他的思路。

  忽听得号角此起彼落,一艘大船缓缓驶到,船头上插了十二面绣金大旗。船头上设着十二张虎皮交椅,三张空着,其余九张有人乘坐。那大船驶到近处,便停住了。齐心王和俱明王跃上大船,各在左右最末的一张椅坐了,只有第六张虎皮交椅空着。赵明心念一动,说道:「咱们抓到的此人和大船上那十一人服色相同,莫非便是十二宝树王之一吗?」

  无忌道:「我也这么想。此人身份既高,对方一时当不敢对咱们怎样……」下面的话尚未出口,忽见风云三使押着一人,走到了十一宝树王之前。

  无忌等一见,都吃了一惊,只见那人佝偻着身子,手撑拐杖,正是金花婆婆。坐在第二张椅中的智能宝树王向她喝问数语,金花婆婆侧着头,说道:「你说些什么?我不懂。

  」智能王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左手一探,已揭下了金花婆婆顶上满头白发,露出乌丝如云。金花婆婆头一侧,向左避让,智能王右手倏出,竟在她脸上揭下了一层面皮下来。无忌等看得清楚,智能王所揭下的乃是一张人皮面具,剎那之间,金花婆婆变成了一个肤如凝脂、杏眼桃腮的美妇,容光照人,端丽难言。无忌心中一动,暗想:「她和小昭好象啊!」却听得这句话被赵明说出口来:「她和小昭好象啊!」

  黛绮丝被他揭穿了本来面目,索性将拐杖一拋,只是冷笑。智能王说了几句话,她便以波斯话对答。二人一问一答,但见十一位宝树王的神色越来越是严重,无忌等却不懂他二人说些什么。赵明忽问:「小昭姑娘,他们说些什么啊?」小昭流泪道:「你很聪明,你什么都知道。却干么事先不阻止谢老爷子别说?」赵明奇道:「阻止他别说什么?」小昭道:「他们本来不知金花婆婆是谁,后来知道她是紫衫龙王了,但还没想到紫衫龙王便是圣女黛绮丝。婆婆一番苦心,只盼能将他们骗倒。谢老爷子所提的第二个条款,却要他们释放圣女黛绮丝,这虽是好,可就瞒不过智能宝树王了。谢老爷子目不见物,自不知金花婆婆装得多像,任谁也能瞒过。赵姑娘,你瞧得清清楚楚,难道想不到么?」

  这一次她却是冤枉了赵明,实在听月听了谢逊在海上所说的故事,心中先入为主,认定金花婆婆便是波斯明教的圣女黛绮丝,一时可没想到,在波斯诸人眼中,她的真面目其实并未揭破。她待要反唇相稽,但听小昭说得十分悲苦,隐隐已料到小昭和金花婆婆之间,必有极不寻常的关连,这时倒也不忍在口头再去刺她,只道:「小昭妹妹,我确是没想到。若是有意加害金花婆婆,让我不得好死。」谢逊更是歉仄,当下一句话也不说,心中却打定了主意,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得援黛绮丝出险。

  只听小昭泣道:「他们责备金花婆婆,说她既嫁人,又叛教,要……要放火烧死她。

  」无忌道:「小昭,一有可乘之机,我便冲过去救婆婆出来。」他是惯了婆婆,其实此时瞧瞧紫衫龙王的本来面目,虽已中年,风姿嫣然,实不减于赵明、周芷若等人,倒似是小昭的一个大姊姊。小昭道:「不,不!十一宝树王,再加风云三使,你是斗他们不过的,那不过是枉自送了性命。他们这时在商量如何夺回平等王。」

  赵明恨恨的道:「哼!这平等王便活着回去,脸上印着这几行,丑也丑死啦。」无忌问道:「什么脸上印着字?」赵明道:「那黄须使者用圣火令一下子打在他的脸颊之上…

  …啊,小昭!」她突然间想起一事,说道:「小昭,你识得波斯文字么?」小昭道:「识得。」赵明道:「你快瞧瞧,这平等王脸上,印着的是些什么字。」小昭搬起平等王上身,侧过他的头来,只见他左颊高高肿起,三行波斯文深印肉里。原来每根圣火令上都刻得有文字,妙风使误击平等王,竟将圣火令上的文字印在他的肌肉里了。只是圣火令着肉处不过两寸宽、三寸长,所印文字残缺不全。

  小昭跟着无忌进入光明顶秘道,曾将乾坤大挪移心法背诵几遍,虽然不明其理,自山未曾习练,但这武功法门却是记得极熟的(请参阅前文:无忌在秘道中练至第七层心法时遇有疑难,跳过费解之处不练,小昭代为一一记诵),这时看了平等王脸上的文字,不禁脱口而呼:「那也是乾坤大挪移的心法!」

  张无忌奇道:「你说那是挪移乾坤的心法?」小昭道:「不,不是!我初时一见,以为是了,却又不是。译成华语,意思是这样:『应左则前,须右乃后,三虚七实,无中生有』……什么『天方地圆』……下面的看不到了。「这几句寥寥十余字的言语,无忌乍然听闻,犹如在满天乌云之中,骤然间见到电光闪了几闪,虽然电光过后,四下里仍是一团漆黑,但这几下电闪,已让他在五里浓雾之中看到了出路。他口中喃喃念道:「应左则前,须右乃后……」竭力将这几句口诀,和所习乾坤大挪移的武功配合起来,只见似是而非,隐隐约约的好象想到了,却又不对。

  忽听小昭叫道:「张公子,留神!他们已传下号令:风云三使要来向你进攻,勤修王、忍辱王、功德王三王来抢平等王。」谢逊经小昭一提,当即将平等王的身子横举在胸口,把屠龙刀拋给无忌,说道:「你用刀猛砍便是。」赵明也将倚天剑交了给周芷若,此刻同舟共济,并肩迎敌要紧。张无忌接过屠龙刀,心不在焉的往腰间一插,口中仍在念诵:

  「三虚七实,无中生有……」赵明急道:「小呆子,这当儿可不是参详武功的时候,快预备迎敌要紧。」一言甫毕,勤修、忍辱、功德三王已纵身过来,伸掌向谢逊攻去。他三人生怕伤了平等王,是以不用兵刃,只使拳掌,只要有一人抓住了平等王的身子,便可出力抢夺。周芷若守在谢逊身旁,每逢势急,一剑便向平等王身上刺去。勤修王、忍辱王等不得不出掌向周芷若相攻,以免宝剑刺中在平等王身上。

  那边厢张无忌大和风云三使斗在一起。他四人数之交手,各自吃过对方的苦头,谁也不敢大意,数合之后,辉月使一令打来,依照武学的道理,这一招必须打在无忌左肩,那知圣火令在半途古怪怪的转了个弯,拍的一响,打中在无忌的后颈。无忌一阵剧痛,心头却登时雪亮,暗暗大叫:「应左则后,应左则后,对了,对了!」最后忍不住喊出声来:

  「我懂了,我懂了!」原来风云三使所会的,只不过是挪移乾坤第一层中的入门功夫,但圣火令上另外刻得有诡异的变化用法,以致平等添奇幻。他心念一转之间,小昭所说的四句口诀已全然明白,只是「天方地圆」甚么的还无法参悟,心想须得看齐圣火令上的刻字,才得通晓波斯派武功的精要,突然间一声清啸,双手擒拿而出,「三虚七实」,已将辉月使手中的两枚圣火令夺了过来,「无中生有」,又将流云使的两枚圣火令夺到。两人一呆之际,无忌已将四枚圣火令携揣入怀中,双手分别抓住两人后领,将两人掷向敌船。波斯群胡吶喊叫嚷声中,妙风使纵身而起,逃回已船。此时无忌知了他武功的窍诀,虽然所解的仍极有限,但妙风使的武功在他眼中却已无神秘之可言,右手一探,已抓住他的左脚,硬生生将他在半空中拉了回来,挟手夺下圣火令,举起妙风使的身子,便往忍辱王的头顶砸了下去。三王吃了一惊,眼看接战不利,三人打个手势,便即跃回。无忌点了妙风使的穴道,掷在脚边。

  无忌这下取胜,来得突兀之至,顷刻之间便从下风转到上风,赵明等无不惊喜,齐问原由。无忌笑道:「若非阴差阳错,平等王脸上吃了这一家伙,那可糟糕得紧了。小昭,你快将这六根圣火令上的字译给我听,快,快!」

  各人瞧这六枚圣火令时,但见非金非玉,质地坚硬无比,六枚圣火令长短大小,各各不同,似透明,令中隐隐像有火焰飞腾,实则玉质映光,颜色变幻。每枚令上都刻得有不少波斯文字,别说参透其中深义,便是译解一遍,也得不少时光。

  但无忌心知欲脱眼前之困,非探明波斯派武功的总源不可,当下向周芷若道:「周姑娘,请你以倚天剑架在平等王的颈中。义父,请你以屠龙刀架在这妙风使的颈中,尽量拖延时刻。」谢逊和周芷若点头答应。

  小昭拿起六枚圣火令,见最短的那枚上文字最少,又是黑黝黝的最不起眼,便将其上文字一句句的译解出来。无忌听了一遍,却是一句也不懂,苦苦思索,丝毫不明其意,不由得心中大急。赵明道:「小昭姑娘,你还是先解打过平等王的那根圣火令。」这一言提醒了小昭,忙核对圣火令上的文字,见是次长的那一根,当即译解其意,这一次无忌却懂了十之七八。待得一根解完,再解最长那一根时,无忌只听得几句,喜道:「小昭,这六枚圣火令,越长的越浅,这一根上说的都是入门功夫。」

  原来六枚圣火令,乃是当年波斯「山中老人」所铸,上面刻着他毕生武功的精要。六枚圣火令和明教同时传入中土,向为中土明教教主的令符,年深日久之后,中土明教已无人识得波斯文字。数十年前,圣火令为丐帮中人夺去,辗转间为波斯商贾所得,复又流入波斯明教。波斯总教钻研其上文字,数十年间,教中职份较高之人士,人人武功陡进。只是其上所记武功博大精深,便是修为最高的大圣宝树王,也只是学得三四成而已。

  至于乾坤大挪移心法,本是波斯明教的护教神功,但这种奇妙的武功非常人所能修习,波斯明教的教主规定又须由处女担任,千百年间接连出了几位庸庸碌碌的女教主,这心法流留下来的,便十分有限,反倒是中土明教尚留得全份。波斯明教以不到一成的旧传挪移乾坤武功,和两三成新得的圣火令武功相结合,变出一门古怪奇诡的功夫出来。该教的首脑情知倘若乾坤大挪移心法能物归故主,和圣火令上神功相辅相成,那么明教便能威震天下,他们派遣圣女黛绮丝混入光明顶,其意便在于此。

  不料这份心愿,却是在中土明教教主张无忌的身上完成。其实波斯明教便是得到了干坤大挪移心法,若无九阳神功作为根基,也未必能渗透其中奥妙,可知世事往往讲究机缘,未必强求便得。

  张无忌盘膝坐在船头,小昭俯嘴在他耳边,一句句将圣火令上的文字,说与他听。这圣火令中所包含的武功,原来奇妙无比,但一法通,万法通,各种深奥的学问钻研到了极处,本是殊途同归。张无忌深明九阳神功,挪移乾坤以及武当派太极拳的拳理,此三种武功乃天竺、波斯、中华三地武学的极致,圣火令上的武功虽奇,究不过是旁门左道之学而达于巅峰而已,其宏广精深之处,实则远远不及上述三种武学。无忌听小昭译完六枚圣火令上的文字,仓卒之间,只记得了七八成,所得明白的,又只五六成,但仅此而言,宝树诸王和风云三使所显示的功夫,在他眼中已是了如指掌,根本不值一哂。

  时光一刻一刻的过去,无忌全心全意浸润在武学的钻研之中,无暇顾及身外之务,但赵明和周芷若等却是焦急万状,眼见黛绮丝手脚之上都被加上了铐镣;眼见十一宝树王聚头密议;眼见十一王脱下长袍,换上软甲,眼见十一王的左右呈上十一件奇形怪状的兵器;眼见前后左右一艘艘船上排满了波斯胡人;眼见这些胡人弯弓搭箭,将箭头对准了自身;眼见数十名波斯人手执斧凿,跳入水中,只待首领令下,便来凿沉已方的座船。

  这时天色渐渐明亮,东方海面之上,半个太阳在水面载浮载沉,放出万道金光,只听得居中而坐的大圣宝树王,大喝一声,四面大船上鼓声雷鸣,号角齐动。

  八四  包藏祸心

  张无忌听到鼓角之声,吃了一惊,一抬头,只见十一位宝树王各披灿烂生光的金甲,手执兵刃,跳上船来。谢逊和周芷若分执刀剑,架在平等王和妙风使的颈中,十一王见此情景,跳上船头之后,却也不敢便此逼近,环成半月形,虎视耽耽,伺机而动,周芷若、赵明等见这十一王形相狰狞,身形高大,心下都是暗暗害怕。

  智能王用华语说道:「尔等快快送出我方教友,饶尔等不死。这几个教友在吾人眼中,犹如猪狗一般,尔等用刀架在他们颈中,有什么用?尔等有胆,尽可将他们杀了。波斯圣教之中,这等人成千成万,杀一两个有何足惜?」赵明说道:「尔等不必口出大言,欺骗吾人。吾人知悉,这二人一个是平等宝树王,一个是妙风使。在尔等明教之中,地位甚高。尔等说他们犹如猪狗一般,尔言差矣,大大差矣!」那智能王所说的华语,乃是从书本上学来,「尔等」「吾人」云云,大是不伦不类。赵明模仿他的声调用语,谢逊等听了,虽在危境之中,意也忍不住微笑。

  智能王眉头一皱,说道:「圣教之中,共有三百六十位宝树王,平等王排名第三百五十九。吾人有使者一千二百人,这妙风使武功平常,毫无用处,尔等快快将他们杀了。」

  赵明道:「很好,很好!手执刀剑的朋友,快快将这两个无用之人杀了。」谢逊道:「遵命!」举起屠龙刀,呼的一声便向平等王头顶横劈过去。众人惊呼声中,屠龙刀从他顶头掠过,距头盖不到半寸,大片头发切削下来,被海风一吹,飘浮空中。谢逊手臂一提,左一刀,右一刀,向平等王两肩砍落。眼看每一刀均要切掉他的一条臂膀,但刀锋将及肩头之际,于是手腕微微一偏,刀锋将他双臂衣袖切下了一片。这三下硬砍猛劈,部位竟是如此准确,别说是盲眼之人,便是双目完好,也是极为难能。平等王死里逃生,吓得几欲晕去。十一宝树王、风云二使目瞪口呆,挢舌不下。

  赵明说道:「你等已见识了中土明教的武功。这位金毛狮王,在中土明教中排名第三千五百零九,尔等若是恃众取胜,中土明教日后必来报仇,扫荡尔等总坛,尔等必定抵挡不住,还及早两家言和的为是。」智能王明知赵明所言不实,但一时却无计可施。那大圣宝树王忽然说了几句话,小昭叫道:「张公子,他们要凿船。」

  无忌心中一凛,倘若座船沉了,诸人不识水性,那是非束手成擒不可,身形一晃,已欺到了大圣王身前。智能王喝道:「尔等干什么?」两旁功德王和欢喜王手中的一鞭一锤,同时砸将下来。此时无忌早已熟识波斯派的武功,不躲不闪,双手伸出,已抓住了两王的喉咙,只听得当的一声响,功德王的铁鞭和欢喜王的八角锤相互一击,火花飞溅,两人已被无忌抓住咽喉要穴,横拖倒曳的拉了过来。混乱之中张无忌连环踢出四腿,两脚踢飞了齐心王和忍辱王手中的大砍刀,又两脚将勤修王和俱明王踢入了水中。只见一个身形高廋的宝树王扑将过来,双手各执短剑刺向无忌胸口。

  无忌引飞起一脚,踢他手腕。那人双手突然交叉,刺向无忌小腹。这一招变得灵动之极,无忌急忙跃起,方始避过。原来此人是常胜宝树王,波斯总教十二王中武功第二。他一击不中,反手便刺向无忌背心,无忌捏闭了功德王和欢喜王的穴道,将两王拋入船舱,猱身而上,和常胜王手中双剑搏击。此人虽然同是十二宝树王之一,但武功之强,与余王大不相同。无忌攻三招,守三招,三进三退,心下暗暗喝采:「好一个了得的波斯胡人!

  」

  张无忌明白了火圣火令上的武功心法之后,未经练习,立时便遭逢强敌,当下一面记忆思索,一面和常胜王搏斗。最初十余招间,仗着内力深厚,招数巧妙,保持个不胜不败之局,到得二十招后,圣火令上的秘诀用在乾坤大挪移功夫上,越来越是得心应手。常胜王号称「常胜」,生平罕逢对手,今日被无忌克制得缚手缚脚,那是从所未有之事,又是惊异,又是害怕。斗到第三十招上,张无忌踏上一步,忽地甲板上一坐,抱住了常胜王的小腿。这招怪异的法门,原为圣火令上所记,但已是极高深的功夫,常胜王虽然知道,却是从不敢用。无忌一抱之下,十指扣住了他小腿上的「中都」「筑宾」两穴,那是中土武功的拿穴之法。常胜王只觉下半身酸麻异常,长叹一声,束手就擒。

  无忌忽起爱才之念,说道:「尔等武功甚佳。余保全尔的英名。快快回去吧!」说着只手放开。常胜王又是感激,又是羞惭,跃回自己座船。此时谢逊和周芷若已将功德王和欢喜王揪了出来,屠龙刀和倚天剑两柄利刃之一,均架有波斯明教的两位重要首领。大圣王见常胜王苦战落败,功德王和欢喜王又失陷敌手,就算将敌人座船凿沉,投鼠忌器,平等王等四人非丧命不可,当下一声号令,呼召众人,一齐回归座船。

  赵明朗声说道:「尔等快快将黛绮丝送上船来,答应金毛狮王的三个条件。」只见余一的九位宝树王低声商议一阵,智能王道:「要答应尔等条款,也无不可。这位青年公子的武功明明是吾人波斯一派,彼从何处学得,吾人有点不明不白。」赵明忍住了笑,正色道:「尔等本来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干不净,不三不四。这位青年公子是本教光明使座下的第八位弟子。他的七位师兄,七位师弟不久便到,那时候彼等七上八落,尔等便不亦乐乎,呜呼哀哉了。」智能王为人本极聪明,但华语艰深,赵明的话他只懂得个六七成,情知赵明在大吹法螺,微一沉吟,便道:「好!将黛绮丝送过船去。」

  两名波斯教徒架起黛绮丝,送到无忌船头。周芷若长剑一振,叮叮两声,登时将她手足上的铐镣切断。那两名波斯教徒见此剑如此锋利,吓得打个寒战,急忙跃回船去。岂知其中一人惊得脚都软了,竟没能跃上船头。噗通一声,跌在海中。

  智能王道:「尔等快快开船,回归中土。吾人只派小船,跟随尔等之后。」张无忌抱拳说道:「中土明教源出波斯,尔我情若兄弟,今日一场误会,敬盼各位不可介意。日后请上光明顶来,双方杯酒言欢。得罪之处,兄弟这里谢过了。」智能王哈哈笑道:「尔武功很好,吾人极是佩服。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七上八落,不亦乐乎?」无忌等起初听他掉了两句书包,心想此人居然知道孔子之言,倒是不易,不料接下去竟是学着赵明说过的两句话,忍不住都大笑起来。赵明道:「尔的话说得很好,人之异于波斯人者,几希!祝尔等多福多寿,来格来飨,祸延先考,无疾而终。」智能王懂得「多福多寿」四字,只道下面的均是祝寿之辞,笑吟吟连声说道:「多谢多谢!」

  无忌心想赵明说得高兴上来,不知还有多少刁钻古怪的话要说,身居虎狼之群,夜长梦多,还是及早脱离险境为是,当下拔起铁锚,转过船舵,扯起风帆,将船缓缓驶了出去。四周船上的波斯人见他起锚扯帆,一个人做了十余名水手之事,神力惊人,尽皆喝采。

  只见一艘小船拋了一条船缆过来,无忌便将那缆缚在后梢,拖了那小船渐渐远去。只见小船中端坐二人,一男一女,正是流云使和辉月使。

  张无忌稳稳掌着船舵,向西行驶,见波斯的各艘大船并不追来,驶出数里,远眺灵蛇岛旁的诸船已小不逾尺,仍是停着不动,这才放心。当下要小昭过来掌舵,到舱中察看殷离的伤势,见她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虽然未见好转,病情却也并没更恶。黛绮丝左船头,眼望大海,听到无忌走上甲板,却是并不回头。无忌见她背影曼妙,秀发飘拂,后颊肤若白玉,谢逊说她当年乃是武林人中第一美人,此言当真不虚,遥想碧水潭旁,紫衫如花,长剑胜雪,不知倾倒了多少英雄豪杰。

  这船航到傍晚,算来离灵蛇岛已有百里,向东望去,海面上并无片帆只影,波斯总教显是在要胁之下,不敢追来。无忌道:「义父,咱们可放了他们么?」谢逊道:「好吧!

  他们便是要追,也追不上了。」无忌于是解开平等、功德、欢喜三王及妙风使的穴道,连声致歉,放他们回入拖在船梢上的小船中。妙风使道:「这圣火六令是吾人掌管,失落后其罪非小,亦请一并赐还。」谢逊道:「圣火令是中土明教教主令符,今日物归原主,如何能再让你们携去。」妙风使絮絮不休,坚执要讨还。无忌心想今日须得折服其心,免得日后更多后患,说道:「我们便是交还于你,你本领太低,还是无法保有。与其被外人夺去,还是存在明教手中的好。」妙风使道:「外人怎能随便夺去?」无忌道:「你若不信,那就试试。」将六根圣火令交给了他。妙风使大喜,刚说得一声:「多谢!」张无忌左手一勾,右手一引,早已将六根圣火令一齐夺了过来。妙风使大吃一惊,怒道:「我尚未拿稳,这个不算。」无忌笑道:「再试不次,那也不妨。」又将圣火令还了给他。

  妙风使先将四枚圣火令揣入怀中,手中执了两根,见无忌出手来夺,左手一令往无忌手腕上砸将下来。无忌手腕一翻,已抓住他的右臂,拉着他手臂迎将上去,双令互击,铮的一声响,震得人心旌摇动。无忌浑厚内力从他手臂迎将过去,这一击之下,妙风使两臂酸痛,全身乏力,便如瘫痪,撤手将圣火令拋在甲板之上。无忌先从他怀中取出四枚圣火令,又拾起甲板上的两枚,说道:「如何?是否要再试一次?」妙风使脸如死灰,喃喃的道:「你不是人,你是魔鬼,你是魔鬼。」举步待要跃入小船,但一个踉跄,软瘫跌倒。

  流云使跃将上来,抱了他过去。只见小船上扯起风帆,功德王拉住船缆,双手一拉,拍的一响,船缆崩断,大小二船登时分开。无忌抱拳说道:「多多得罪,还祈各位见谅。」只见功德王等人眼中允满了怨毒之意,掉头不答。

  大船乘风西去,两船渐距渐远,忽听得黛绮丝叱道:「贼子敢尔!」纵身而起,跃入海中。张无忌吃了一惊,急忙转舵。只见一股血水,从海中涌了上来,跟着不远之处,又涌上一股血水,顷刻间共有六股血水涌上。忽喇一响,黛绮丝从水中钻出,口中咬着一柄短刀,右手抓住一个波斯人的头发,踏水而来。无忌忙转舵将船迎去。但那船船身太大,顾得了转舵,顾不得落帆,一时在海中慢慢打转,紫衫龙王水性果然了得,但见她在海中捷若游鱼,不多时游到船旁,左手在船边铁锚的锚爪上一借力,身子飞起,连着那波斯人一起上了甲板。众人见了这等情景,心下均已了然。原来波斯人暗藏祸心,待功德王等一干人过了小船,扯起风帆作为遮掩,暗放熟识水性之人潜到大船之旁,意图凿沉无忌等的座船。亏得紫衫龙王见到船旁潜水人吐气的水泡,跃入海中,杀了六人,还擒得一名活口。正待审问那潜水胡人,蓦地里船尾轰隆一声巨响,黑烟弥漫……

  但觉得船只震荡,如中炮击,后梢上木片粉飞,张无忌等只感一阵炙热,忙一齐伏低。黛绮丝叫道:「这等人奸恶如此!」抢到后梢,只见船尾炸了一个大洞,船舵已飞得不知所终,破洞中海水滚滚涌入。赵明向无忌凄然望了一眼,心想:「敌船不久便即追上,我等当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黛绮丝用波斯话向那被擒的波斯人问了几句,手一起掌,将他天灵盖击得粉碎,一足踢入海中,说道:「我只发觉他们凿船,没料到他们竟在咱们船尾上绑上了炸药。」这时功德王等人所乘的小船早已去得远了,黛绮丝水性再好,也已无法追上。

  众人黯然相对,束手无策。那大海船船只甚大,一时三刻之间却也不易沉没。忽然之间,黛绮丝叽哩咕噜,向小昭说起波斯话来,小昭也以波斯话回答,两人一问一答,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只见小昭向张无忌瞧了一眼,双颊晕红,甚是腼腆,黛绮丝却厉声追问。

  两人说了半天,似乎在争辩什么,后来黛绮丝似乎在力劝小昭答应什么事,小昭只是摇头不允,忽向无忌瞧了一眼,叹了口气,说了一个字。黛绮丝伸手搂住了小昭,不住吻她,两人一齐泪流满面,小昭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黛绮丝却柔声安慰。张无忌、赵明、周芷若三人面面相觑,全然不解。赵明在无忌耳边低声道:「你瞧,她二人相貌好象!」无忌一凛,只见黛绮丝和小昭都是清秀绝俗的瓜子脸儿,高鼻雪肤,秋波流慧,眉目之间,当真有六七分相似,心中立时想起苦头陀范遥在大都小酒店中对小昭所说的那两句话:「真像,真像!」原来所谓「真像」,乃是说小昭的相貌真像紫衫龙王,那么子昭是黛绮丝的妹妹么?是她的女儿么?

  无忌跟着又想起杨逍、杨不悔父女对小昭的加意提防,每当问到杨逍何以对小昭这么小小一个少女竟然如此忌惮,似当大敌,他却又语焉不详,这时方始明白,原来杨逍也已瞧出小昭的容貌和紫衫龙王有相似之处,只是并无其它左证,又见无忌对她加意回护,是以不便明言。至于小昭故意扭咀歪鼻,苦心装成丑女模样,其用意更是昭然若揭了。

  突然之间,无忌想起了一事:「小昭混上光明顶去干什么?她怎么知晓秘道的入口,那一定是紫衫龙王要她去的,用意显是在盗取乾坤大挪移的心法。她成我小婢,相伴几已两年,我从对她不加防备,这份心法她要抄录一通,当真是易如探囊取物。啊哟!我只道她是个天真澜漫的少女,那料到她如此工于心计,我两年来如在梦中,从头至尾堕入她的壳中。张无忌啊张无忌,你一生信任旁人,事事受人之愚,竟栽在这小丫头的手中。」想到这里,不禁大是气恼。

  便在此时,小昭的眼光正向他望了过来。无忌见她神色中柔情无限,实非作伪,心下又是怦然一动,想起光明顶上对战六大派时,她曾舍身相护自己,两年来她细心熨贴的服侍自己,决不能是事事相欺,莫非自己冤枉了她?正自迟疑不决,船身剧烈一震,又沉下了一大截。黛绮丝道:「张教主,你们各位不必惊慌!待会波斯人的船只到来,我和小昭自有应付之方。紫衫龙王虽是女流之辈,也知一人作事一身当,决不致连累各位。张教主和狮王谢兄待我义重如山。黛绮丝这里谢过了。」说着盈盈拜倒,无忌和谢逊急忙还礼,心中却想:「这些波斯人行事歹毒,待会固会将你抓去烧死,也不会放过了咱们。」

  那船渐渐下沉,舱中进水,无忌抱起殷离,周芷若抱起赵明,各人爬上桅杆。小昭忽向东方一指,哭出声来。各人向她手指之处望去,只见远处海面上帆影点点。过不多时,帆影渐大,正是十余艘波斯大船鼓风追来……

  张无忌心想:「倘若我是黛绮丝,与其遭焚身之苦,还不如跳在海中,自尽而死。」

  然而见她神色泰然,毫不惊惧,心下不禁佩服:「她身居四大法王之首,果不寻常。想当年鹰王、狮王、蝠王都已是成名的年长豪杰,她以一个妙龄少女,位在三王之上,决非仅因一日之功而得。」眼见波斯群船渐渐驶近,又想:「我得罪诸宝树王不小,既然落入他们手中,也不盼望再能活命。只是如何想个法儿,护得义父和赵姑娘、周姑娘、表妹她们周全。那小昭,唉,宁可她对我不义,不可我待她不仁。」忽然间殷离身子一动,睁开眼来,见已身处于无忌怀中,吃了一惊,道:「阿牛哥哥,我……我在那里?你干什么?」

  无忌道:「你别惊慌身子觉得怎样?」殷离摇头道:「我……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什么都不知道。」

  只见十余艘波斯大船上的炮口,一齐对准了桅杆,张无忌武功再高,以血肉之躯,终究难当大炮中轰出来的炸药铁弹。那些波斯船驶到离沉船百余丈处,便即落帆下锚,生怕驶得过近,被张无忌又抢上船来,擒去一两位宝树王,那么一番计谋,又成泡影。只听得智能王哈哈大笑,得意非凡,叫道:「尔等降不降了?」张无忌朗声道:「中土义士,宁死不屈,岂有降理?是好汉子便武功上决一强弱。」智能王笑道:「大丈夫斗智不斗力,快快束手待擒吧!」黛绮丝突然朗声说了几句波斯话,辞气极是严正。智能王怔了一怔,也答以几句波斯话。两人一问一答,说了十几句话,那大圣王也接咀相询。又说了几句,大船上放下一艘小船,八名水手划桨,驶了过来。

  黛绮丝道:「张教主,我和小昭先行过去,你们稍待片刻。」谢逊厉声道:「韩夫人,中土明教待你不薄。本教的安危兴衰,系于无忌一人之身。你若出卖我们,谢某命不足惜。要是损及无忌毫发,谢某纵为厉鬼,也决不饶你。」黛绮丝冷笑道:「你义儿是心肝宝贝,我女儿便是瓦石泥尘么?」说着挽了小昭之手,轻轻一跃,落入了小船。八名水手挥桨如飞,划向波斯大舰去了。各人听了她这两句话,都是一怔。赵明道:「那小昭果然是她女儿。」

  远远望见黛绮丝和小昭上了大船,站在船头,和诸宝树王说话。那座船不住下沉,桅杆一寸一寸的低下。谢逊叹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忌孩儿,我识错了韩夫人,你识错弓小昭。无忌,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暂忍一时之辱,再行俟机脱逃。你肩头挑着重担,中原千万百姓,均盼我明教高举义旗,驱除鞑子,一当时机到来,你自行脱身,决不可顾及旁人。你是一教之主,这中间的轻重大小,可要分辨清楚了。」无忌沉吟未答,赵明「呸」了一声道:「自己性命不保了,还什么鞑子不鞑子的。你说蒙古人好呢,还是波斯人好?」周芷若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忽道:「小昭对张公子情意深重,决不致背叛于他。」赵明道:「你不见紫衫龙王一再逼迫她么?小昭先是不肯,最后被逼得紧了,终于肯了,还假惺惺地大哭一场呢?」

  这时那桅杆离海面已不过丈余,海中浪涛泼了上来,溅得各人头脸皆湿。赵明忽然笑道:「张公子,咱们和你死在一起,倒也干净。小昭阴险狡狯,反倒不能跟咱们一起死。

  」这几句话虽以玩笑的口吻出之,但含意情致缠绵,无忌听得甚是感动,心道:「我不能同时娶她们为妻,但得和她们同时毕命,也不枉了。」看看赵明,看看周芷若,又看看怀中的殷离。只是殷离又已昏迷不醒,赵周二女均是双颊酡红,脸上溅着点点水珠,犹似晓露中的鲜花,赵女粲若玫瑰,周女秀似芝兰,无忌轻轻叹了口气,道:「却教我如何报答?」

  忽听得十余艘大船上的波斯人一齐高声呼叫,吶喊声和海上波涛相互冲击。无忌等吃了一惊,凝目向诸船望去。只见每艘船上的波斯人一齐拜伏在甲板之上,向着大舰行礼。

  大舰上诸宝树王也是伏在船头,中间椅上端坐一人,倒似是小昭模样,只是隔得远了,瞧不清楚。无忌等大是奇怪,思疑不定,不知这些波斯人在捣甚么鬼。

  但听得群胡呼喊了一阵,站起身来,仍是不断的叫喊甚么,听那喊声之中,显是充满欢愉,倒似是遭逢什么喜庆之事一般。只见那艘小船又划了过来,划到近处,小船中赫然坐的是是小昭。她招手说道:「张公子,各位请同到大舰之上,波斯明教,决计不敢加害。」赵明问道:「为什么?」小昭道:「各位请过去便知。若有相害之意,小昭如何对得起张公子?」谢逊忽道:「小昭,你是做了波斯明教的教主么?」小昭低眉垂首,并不回答,过了片刻,大大的眼睛之中,忽然挂下两颗晶莹的眼泪。霎时之间,张无忌耳中嗡的一响,一切前因后果,已是猜到了七八成,心下又是难过,又是感激,说道:「小昭,你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小昭侧开头,不敢和他的目光相对。

  谢逊叹道:「黛绮丝有女如此,不负了紫衫龙王一世英名。无忌,咱们过去吧。」说着跃向小船之中。接着周芷若抱了赵明,跳了过去,终于无忌也抱着殷离跳入小船。八名水手掉过船头,划向大舰。那小船离大舰尚有二十余丈,舰上诸宝树王已一齐躬身迎接教主。紫衫龙王虽是小昭的母亲,却也不废教中的尊卑之礼。众人登上大舰,小昭吩咐了几句,早有人恭恭敬敬送上面巾、食物,分别带着各人入舱换去湿了的衣服。

  张无忌见他所处那间房舱极是宽敞,房中珠光宝气,陈设着不少珍物,刚抹干身上沾湿的海水,呀的一声,房门推开,进来一人,正是小昭。她手上拿着一套短衫裤,一件长袍,说道:「公子,我服侍你换衣。」无忌心中一酸,说道:「小昭,今日你已是总教的教主,说来我还是你的属下,如何可再作此事?」小昭求道:「公子,这是最后的一次。

  此后咱们东西相隔万里,会见无日,我便是再想服侍你一次,也是不能的了。」无忌黯然神伤,只得任她和平时一般,助他换上衣衫,帮他扣上衣钮,结上衣带,又取出梳子,替他梳好头发,无忌见她泪珠盈盈,突然间心中激动,伸手将她娇小的身躯抱在怀里。小昭「嘤」的一声,身子微微颤动。无忌在她樱唇上深深印了一吻,说道:「小昭,初时我还怪你欺骗于我,没想到你竟待我这么好。」

  小昭将头靠在他宽广的胸脯之上,低声道:「公子,我从前确是骗过你的。我妈本是总教三位圣处女之一,奉派前来中土,积立功德,以便回归波斯,继任教主。不料她和我爹爹相见后,情难自己,不得不叛教和我爹爹成婚。我是爹爹的遗腹女儿,终身从未见过爹爹一面。我妈自知罪重,将圣处女的铁戒指传了给我,命我混上光明顶,盗取乾坤大挪移的心法。公子,这件事我是一直在骗你。可是在心中,我却没对你不起。因为我决不愿做波斯明教的教主,我只盼做你的小丫头,一生一世的服侍你,永远不离开你。我是跟你说过的,是不是?你也答应过我的,是不是?」无忌点了点头,抱着她轻柔的身子坐在自己膝上,又吻了吻她。她温软的咀唇上沾着泪水,又是甜蜜,又是苦涩。小昭又道:「我记得了挪移乾坤的心法,决不是存心背叛于你。若非今日山穷水尽,我决计不会泄露此事……」

  无忌轻声道:「现下我都知道了。」小昭幽幽的道:「我幼年之时,便见妈妈日夜不安,心惊胆战,遮掩住她好好的容貌,化装成一个丑样的老太婆。她又不许我跟她在一起,将我寄养在别人家里,隔一两年才来瞧我一次。这时候我才明白,她为什么干冒大险,要和我爹爹成婚。公子,咱们今天若非这样,别说做教主,便是做波斯的女皇,我也不愿。」说到这里,她双颊红晕如火,无忌只觉得抱在怀里的娇躯突然热了起来,心中正自一动,忽听得黛绮丝的声音在门外说道:「小昭,你克制不了情欲,那便送了公子的性命。

  」

  小昭身子一颤,跳了起来,说道:「公子,你以后莫再记着我。殷姑娘随我母多年,你一往情深,是你良配。」无忌低声道:「小昭,咱们杀将出去,擒得一两位宝树王,再要胁他们送回灵蛇岛去。」小昭凄然摇头,道:「这次他们已学了乖,谢大侠,殷姑娘他们身上,此刻均有波斯的刀剑相加。咱们稍有异动,立时便送了他们性命。」说着打开了舱门。只见黛绮丝站在门口,两名波斯人手挺长剑,抵住她的背心。那两名波斯人躬身向小昭行礼,但手中长剑的剑尖,却始终不离黛绮丝的背心。

  小昭昂然直至甲板,无忌跟随其后,果见谢逊等人身后,均有波斯武士挺剑相胁。小昭说道:「公子,这里有波斯治伤的灵药,请你替殷姑娘敷治。」说着用波斯语吩咐了几句,功德王取出一瓶膏药,交给无忌。小昭又道:「我命人送各位回归中土,咱们就此别过。小昭身在波斯,日日祝公子福体康宁,诸事顺遂。」说着声音又哽咽了。无忌道:「你身居虎狼之域,一切小心。」小昭点了点头,吩咐下属准备船。谢逊殷离赵明周芷若等一一过了船去。小昭将屠龙刀倚天剑六枚圣火令都交了给无忌,凄然一笑,举手作别。无忌不知说什么话好,呆立片刻,跃入对船。只听得小昭所乘的大舰上号角声呜呜响起,两船一齐扬帆,渐离渐远。但见小昭俏立船头,怔怔向无忌的座船望着。两人之间的海面越拉越广,终于小昭的座舰成为一个黑点,终于海上一片漆黑,长风掠动船帆,犹带呜咽之声。

  (倚天屠龙记第三册完,1999/10/11,PM6:52)

  旧版倚天屠龙记第四册旧版倚天屠龙记第四册1999/10/11/PM09:42殷离敷了波斯的治伤膏之后,伤势好得极慢,发烧不退,呓语不止。原来她在海上数日,病中受了风寒,那伤药只能医治金创外伤,体内风邪,却非用他药治之不可。无忌人心焦急,第三日上遥遥望见东首海上有一小岛,无忌吩咐舵工向岛驶去。那舵工甚是不愿,叽哩咕噜的争辩,意思似是,教主只命我送你们回归中原大陆,却没叫我中途去甚么荒岛。无忌比划手势,向他解释,去荒岛乃是采寻草药,救人性命。那舵工言语不通,只是摇头。无忌焦躁起来,抢过船舵,掉过船头东航。

  到得岛旁,已将在海上多日,波涛激荡,虽然身负武功,却也不免头晕,此刻上得岛来,精神却是为之一振。那岛方圆不过数里,一眼可望到尽头,但因地气温暖,岛上长满了树木花草。无忌请周芷若看护殷离、赵明,一路分花拂草,寻觅草药。

  那岛上花草虽众,但要采集治病合用的草药,却也不易。无忌越寻越远,直到昏黑,仍只找到一味,只得回到原处。周芷若已用枯枝烧起了一堆火,四下里花香浮动,草木清新,比之船舱中的气闷局促,另有一番光景。殷离的精神也好了一些,说道:「阿牛哥哥,今晚咱们睡在这儿,不回船去了。」此议一出,人人赞妙。眼见小岛上山温水软,也无凶禽猛兽,各人放心安睡,不知东方之既白。

  次晨醒转,无忌揉了揉眼睛,只见那艘波斯船已不在原处。他吃了一惊,奔到海边四下一望,仍是不见那船的踪影。

  (第二十二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