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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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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雪岭双姝

  杨逍乍闻纪晓芙的死讯,昏晕过去,张无忌却是因肩头剧痛而跌倒。何太冲和班淑娴对望一眼,两人心意相通,双剑齐出,指住了杨逍眉心和咽喉。

  原来杨逍是明教中的重要人物,和昆仑派怨仇甚深。当年昆仑派的前辈高人游龙子,就因和他比武不胜,因此活活气死。班淑娴和何太冲两人的师父白鹿子,也是死在明教中人的手里,只是真凶是谁,不得而知,说不定就是杨逍,也是毫不奇怪。何氏夫妇跟他蓦地里狭路相逢,心中一直有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素知他武功精湛,虽是师门深仇,却也不敢贸然便和他动手,那知他竟然晕倒,当真是天赐良机,两柄长剑同时指住了他的要害。

  班淑娴道:「斩断他双臂再说。」何太冲道:「是!」这时杨逍兀自未醒,张无忌疼得满头大汗,心中却始终清醒。杨逍虽然捏碎了他的肩骨,可是他天性不会对人记恨,眼见情势危难,足尖在杨逍头顶的「百会穴」上轻轻一点。那「百会穴」和脑府相关,这么一震,杨逍立时醒转,一睁开眼,但觉寒气森森,一把长剑的剑尖抵住了自己眉心,跟着青光一闪,又有一把长剑在自己左臂上斩落。杨逍待要出招挡架,为势已然不及,何况班淑娴的长剑制进了他眉心要害,根本便动弹不得,当下一股真气运向左臂。何太冲的长剑斩到他左臂之上,突觉剑锋一滑,斜向一旁,剑刃竟是并不受力,宛如斩上了什么又光又韧的对象,但白袍的衣袖变红,还是斩伤了他。

  便在此时,杨逍的身子猛然向前滑出丈余,好似有人用绳索缚住他头颈,以快迅无伦的手法向前拉扯一般。班淑娴的剑尖本来抵住他的眉心,他身子向前急滑,剑尖便从眉心经过鼻子咀巴胸膛,划了一条长长的血痕,深入半寸。这一招实是险极,倘若班淑娴的剑尖再深了半寸,杨逍已是惨遭开膛破腹之祸。他身子滑出,立时便直挺挺的站直。这两下动作,全是绝不可能,但见他膝不曲、腰不弯,陡然滑出,陡然站直,便如全身装上了机括弹簧,而身体之僵硬怪诡,又和僵尸无异。

  杨逍身刚站起,双脚踏出,喀喀两响,将何氏夫妇手中长剑同时踏断。以何氏夫妇剑法上的造诣而论,杨逍武功再强,也决不能一招之间,便将他二人兵刃踏断,只是他招数怪异,左臂和脸上都受了重伤,却突然反击。何氏夫妇惊骇之下,不及收剑,以致落败。

  杨逍双足踢出,从两柄长剑上折断下来的剑头激飞而起,分向两人射去。何氏夫妇各以半截断剑挡格,但觉虎口一震,半身发热,虽将剑头格开,却已是吃惊不小,急忙抽身后退,一个在西北方,一个站在东南方,虽然手中均只剩下半截断剑,但阳剑指天,阴剑向地,两人双剑合壁,使的是昆仑派「两仪剑法」,气定神闲,凝若山岳,确是名家高手的气度。

  昆仑派两仪剑法成名垂数百年,是天下有名剑法之一,何氏夫妇同门学艺,从小练到大,精熟无比,这剑法施展起来更是威力倍增。杨逍和昆仑派数度大战,知道这剑法的厉害之处,虽然心中不惧,但知要击败二人,非在五六百招之后不可,此刻心中只想着纪晓芙的生死,那有心情争斗?何况手臂和脸上的伤势均是不轻,若是流血不止,也是麻烦,于是冷冷的道:「昆仑派越来越不长进了,今日暂且罢手,日后再找贤伉俪算帐。」一手仍是抱着杨不悔,另一手拉起张无忌,也不见他提足抬腿,突然间倒退丈余,一转身,已在数丈之外。何氏夫妇相顾骇然,好容易这大魔头自行离去,却那里敢追?杨逍带着二小,一口气奔出数里,忽然停住脚步,问无忌道:「纪晓芙到底怎样了?」

  杨逍奔得正急,那知他说停便停,疾奔时势若狂飙,陡止时静如渊停,张无忌收势不及,向前一冲,若非杨逍将他拉住,已是俯跌摔倒,听杨逍这般问,喘了几口气道:「纪姑姑已经死了,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用不着捏碎我的肩骨。」杨逍脸上闪过一丝歉色,随即又问:「他怎么会死?」张无忌喝下了班淑娴的毒酒,虽是呕出了大半,在路上又服了解毒药,但毒质未曾去尽,这时腹中又疼痛起来。他取出金冠血蛇,让他咬住自己左手食指吸毒,一面缓缓将如何识得纪晓芙,如何替她治病,如何见她被灭绝师太击毙的情由一一说了,待得说完,金冠蛇已吸尽了他体内的毒药。

  杨逍又细问了一遍纪晓芙临死时的言语,垂泪道:「灭绝恶尼是逼她来害我,只要她肯答应,那便是替峨嵋派立下大功,便可继承掌门人之位。唉,晓芙啊,晓芙,你宁死也不肯答应,其实,你只须假装答应,咱们不是便可相会,便不会丧生在灭绝恶尼的手下了么?」张无忌道:「纪姑姑为人正直,她不肯暗下毒手害你,却不肯虚言欺骗恩师。」杨逍凄然苦笑,道:「你倒是晓芙的知己……岂知她恩师却能痛下毒手,取她性命。」张无忌道:「我答应纪姑姑,将不悔妹妹送到你手……」杨逍身子一颤道:「不悔妹妹?」转头向杨不悔道:「孩子,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杨不悔道:「我姓杨,名叫不悔。」

  杨逍仰天长啸,只震得四下里高叶簌簌乱落,良久方绝,说道:「你果然姓杨。不悔,不悔,好!晓芙,我虽是强逼于你,你却并没懊悔。」张无忌听纪晓芙说过他二人之间的一场孽缘,这时眼见杨逍英俊潇洒,年纪虽然稍大,仍不失为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比之稚气犹存的殷利亨六叔,实是更易使女子倾倒。纪晓芙自被迫失身终至对他真心相恋,须也怪她不得。

  张无忌左肩骨破碎,痛得大是难熬,接骨和止痛的草药一时找不到,只得先行理齐碎骨,摘些些消肿的草药敷上,折了两根树枝,用树皮将树枝绑在肩臂之上。杨逍见他小小年纪,单手接骨治伤,手法竟是十分熟练,心中微觉惊讶。

  张无忌绑扎完毕,说道:「杨伯伯,我没负纪姑姑所托,不悔妹妹已找到了爸爸,咱们便此别过。」杨逍道:「你万里迢迢,将我女儿送来,我岂能无所报答?你要什么,尽管开口便是,我杨逍做不到的事,拿不到的东西,天下只怕不多。」张无忌哈哈一笑,道:「杨伯伯,你也把纪姑姑瞧得忒也低了,枉自叫她为你送了性命。」杨逍脸色大变,喝道:「你说什么?」张无忌道:「纪姑姑没将我瞧低,才托我送她女儿来给你。若是我有所求而来,我这人还值得托付么?」他心中在想:「一路上不悔妹妹遭遇了多少危难,我多少次以身相代?倘若我是贪利无义的不肖之徒,今日你父女焉得团圆?」只是他不喜表伐自己的功劳,途中的困厄一句也没提起,说了那几句话,躬身一揖。转身便走。杨逍道:「且慢!你帮了我这个大忙,杨逍自来有仇必报,有恩必报。你随我回去一年之内,我传你几件天下罕有敌手的功夫。」张无忌亲眼见到他踏断何氏夫妇手中长剑,武功之高,江湖上实是少有其匹,便是学到他的一招半式,也必大有好处,但想起太师父曾谆谆告诫,决不可和魔教中人多有来往,何况自己不过再有半年寿命,便是学得举世无敌的武功,又有何用?当下说道:「多谢杨伯伯垂青,但晚辈是武当子弟,不敢来学别派高招。」杨逍「哦」的一声,道:「原来你是武当派中弟子!那殷利亨……殷六侠……」

  张无忌道:「殷六侠是我师叔,自先父逝世,殷六叔待我和亲叔叔没有分别。我受纪姑姑的嘱托,送不悔妹妹到昆仑山来,对殷六叔可不免……不免心中有愧了。」杨逍和他目光相接,自己也是心下惭愧,右手一摆,说道:「既是如此,后会有期。」身形一晃,已在数丈之外。杨不悔大叫:「无忌哥哥,无忌哥哥!」但杨逍展开轻功,顷刻间已奔得甚远,那「无忌哥哥」的呼声渐远渐轻,终于叫声和人形俱杳。

  无忌悄立半晌,他和杨不悔万里西来,形影相依,突然分手,心中甚感黯然。这时肩头碎骨处又疼痛起来,于是绕过山岭,尽拣荒僻处走去,想先找些接骨止痛的草药敷上再说,又怕再和何太冲班淑娴等昆仑诸人碰面,只是往山深处行走。那昆仑山一带,花草树木和中原大异,胡青牛医书上所载的草药,竟是一项也寻不着。走了二十余里,无忌伤口加痛,于是坐在一堆乱石上休息,忽然听得西北方传来一阵犬吠之声,听声音共有十余头之多。犬吠声越来越近,似在追逐什么野兽。

  犬吠声中,一只小猴子急奔而来,后股上带了一枝短箭。那猴儿奔到离无忌十余丈外,打了个滚,牠股上中箭之后,不能窜高上树,这时筋力竭,再也爬不起来。无忌走过去一看,那猴儿目光中露出恐惧和乞怜的神色。无忌触动心事:「我被昆仑派众人追逐,正和你一般狼狈。」又想起儿时在冰火岛上时那只玉面火猴,于是将猴儿抱起,轻轻拔下短箭,从怀中取出金创药来,给牠敷在伤口。便在此时,犬吠声已响到近处,无忌拉开衣襟,将猴儿放在怀内,只听得汪汪汪几声狂吠,十余头身高齿利的猎犬已团团将无忌围住。

  那些猎犬嗅到猴儿的气息,围着无忌,张牙舞爪的发威,一时还不敢扑将上来。无忌见了这些猎犬露出白森森的长牙,神能凶狠,心中大是害怕,知道只须将怀中的猴儿掷出,群犬自会去扑击猴儿,不再和自己为难。但他自幼受父母陶冶,天生的侠义心肠,虽对一只野兽,也不肯相负,于是提一口气,从群犬头顶飞跃而过,迈开步子急奔。群犬胡胡猛吠,在后追来。

  那些猎犬奔跑时何等迅速,无忌只逃出十余丈,就被群犬追上,只觉腿上一痛,已被一头猛犬咬中,牢牢不放。他回身一掌,击在那猎犬头顶,这一掌使力极重,竟将那头猎犬打得翻了个觔斗,昏晕过去。其余的猎犬毫不畏惧,蜂涌而上,无忌拳打足踢,奋力与抗,他左肩骨碎,左臂不能转动,不久便被一头恶犬咬住了左手,但见四面八方,群犬扑上乱咬,头脸肩背,到处被群犬的利齿咬中,昏乱之中,隐隐似听得几声清脆娇嫩的呼叱之声,但这些声音好象很远很远,和他全没干系,他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做了许多许多恶梦,看见无数豺狼虎豹,不住的在咬他身体,他要张口大叫,却又叫不出半点声音。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些野兽方才退去,只听得一个人的声音说道:

  「退了烧啦,或许死不了。」无忌睁开眼来,先看到一点淡黄的灯火,发觉自己是睡在一间小室之中,一个中年汉子站在身前。无忌道:「大……大叔……我怎……」只说了这几个字,猛觉全身火烫般疼痛,这才慢慢想起,自己曾被一群恶犬围着狂咬。那汉子道:「小子,算你命大,死不了。怎样?肚饿么?」无忌道:「我……我在那里?」各处伤口同时剧痛,又昏晕了过去。

  待得第二次醒来,那中年汉子已不在室中。无忌心想:「我明明活不长久了,何以又要受这许多折磨?」一低头,见自己胸前项颈,手臂大腿,到处都缚上了布带,一阵药草气息,甚是刺鼻,原来已有人在他伤处敷了伤药。

  张无忌闻到那药物的气息,即知替他敷药那人,对治伤一道,所知甚是肤浅。药物之中,显是有杏仁、马前子、防风、南星诸味药物,这些药若治疯犬咬伤,用以拔毒,原具灵效,但咬他的并非疯狗,他是筋骨肌肉受损而不是中毒,药不对症,反而多增痛楚。但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无力起床,直挨到天明,那中年汉子才又来看他。

  无忌道:「大叔,多谢你救我。」那汉子冷冷的道:「又不是我救你的,谢我什么?

  」无忌道:「这是什么地方?是谁救我来的?」那汉子道:「这儿是红梅山庄,咱们小姐救你来的。你肚子饿了吧?喝几碗热汤提提神。」说着出去端了一碗热粥进来,粥碗上堆着一小堆肉松。无忌喝了几口,但觉胸口烦恶,头晕目眩,便吃不下了。

  一直躺了八天,才勉强起床,脚下虚飘飘的没一点力气,他自知失血过多,看来一时不易复原。那汉子每日跟他送饭换药,虽然神色之间显得颇为厌烦,但无忌还是十分感激,只是见他不喜说话,心中纵有满腹疑团,却不敢多问。这天见他拿来的药物仍是防风南星之类捣烂的药糊,无忌忍不住说道:「大叔,这些药不大对症,劳你驾给我换几味成不成?」那汉子翻着一对白眼,上上下下打量张无忌,隔了良久,才道:「老爷开的药方,还能错得了么?你说药不对症,怎地将你死人也治活了?真是的,小孩子家胡言乱语,咱们老爷虽然宽洪大量,就算听到了也不会见怪,可是你也不能太过不识好歹啊。」说着便将药糊在无忌伤口上敷了下去,无忌只有苦笑。那汉子道:「小兄弟,我瞧你身上的伤也大好了,该得去向老爷、太太和小姐磕几个头,谢谢救命之恩。」无忌道:「那是该当的,大叔,请你领我去。」

  那汉子领着他出了小室,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又穿过两进厅堂,来到一座暖阁之中。这时已届隆冬,昆仑一带早已极为寒冷,那暖阁中却是温暖如春,可又不见何处生着炭火,但见暖阁正中挂着一幅工笔仕女主轴,几上一只大胆瓶中斜插着几枝红梅,榻上椅上,都铺着锦缎软垫。无忌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等富丽舒适的所在,自愿全身衣衫破烂寒蠢,站在这豪华的暖阁中实是大不相称,不由得大起自惭形秽之感。

  暖阁中无人在内,那汉子脸上的神色却极是恭谨,躬身禀道:「那给狗儿咬伤的小子好了,来向老爷太太磕头道谢。」说了这几句话后,垂手站着,连透气也不敢用劲。过了好一会,只见屏风后面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来,向无忌斜睨了一眼,发话道:「乔福,你也是的,怎么把他带到这里?他身上臭虫虱子跳了下来,那怎么算啊?」乔福应道:

  「是,是!」无忌本已局促不安,听了那少女这几句话,更是羞得满脸通红,要知他除了身上一套衣衫之外,并无替换衣服,确是生满了虱子跳蚤,心想这位小姐说得半点不错。

  但见她一张鹅蛋脸,颇为艳丽,乌丝垂肩,身上穿的不知是什么绫罗绸缎,闪闪发光,腕上戴着一只精致异常的金镯,这等装饰华贵的小姐,无忌也是从来没有见过,心想:「我被群犬围攻之时,依稀听得有个女子的声音喝止。那位乔福大叔又说,是他小姐救了我的。我理当叩谢才是。」于是跪下磕头,说道:「多谢小姐救我一命,张无忌终身不忘。」

  那少女一愕,突然间格格娇笑起来,说道:「乔福,乔福,你怎么啦?你作弄这傻小子,是不是?」乔福笑道:「小凤姊姊,这傻小子就向你磕几个头,你也不是受不起啊。

  这傻小子没见过世面,见了你当是小姐啦!」无忌吃了一惊,忙站起身来,心想:「糟糕!原来她是ㄚ鬟,我可将她认作了小姐。」脸上又红又白,尴尬非常。

  小凤忍着笑,向张无忌上上下下的打量。他脸上污血未除,咬伤处裹满了布条,自知极是秽臭难看,恨不得地下有个洞便钻进去。小凤举袖掩鼻,道:「老爷太太正有事呢,不用磕头了,去见见小姐吧。」说着远远绕开无忌,当先领路,唯恐无忌身上的虱子臭虫,跳到了自己衣上。

  无忌随在小凤和乔福之后,一路上见到的婢仆家人,个个衣饰华贵,所经屋宇楼阁,无不精致极丽。他十岁以前居住冰火岛上,此后数年,一半在武当山,一半在蝴蝶谷,饮食起居,均极简朴,当真是故梦也想不到世上有这等豪富的人家。

  走了好一会,来到一座大厅之外,只见厅上匾额写着「狂犺居」三字。小凤先走进厅去,过了一会,出来招招手,乔福便带着张无忌进厅。无忌一走进厅门,心中便是一惊,但见三十余头雄健猛恶的大犬,分成三排,蹲在地上,一个身穿纯白狐裘的女郎坐在一张虎皮交椅上,手中执着一根鞭子,娇声喝道:「咽喉!」一头猛犬急纵而起,向着站在墙边的一个人咽喉中咬去。无忌见了这等残忍情景,忍不住「啊哟」一声叫了出来,却见那狗口中咬着一块肉,踞地大嚼。无忌定一定神,这才看清楚那人原来是个皮制的假人,周身要害之处挂满了肉块。那少女又喝:「小腹!」第二条猛犬窜上去便咬那假人的小腹。

  看来这些猛犬竟是习练有素,应声咬人,部位丝毫不爽。无忌一怔之下,立时认出,当日在山中狂咬自己的,便是这些恶犬,再一回想,依稀记得那天喝止群犬的声音,就是这个身穿狐裘的女郎。

  他心目中本来想这位小姐救了自己性命,是以要向她叩谢,此刻得知自己受了这般苦楚,全是出于这女郎所赐,忍不住怒气填胸,心想:「罢了,罢了!她有恶犬相助,我也奈何她不得。早知如此,宁可死在荒山之中,也不在她家养伤。」撕下身上的绷带布条,拋在地上,转身便走。乔福惊道:「喂,喂!你干什么呀?这位便是小姐,还不上前磕头?」无忌怒道:「呸!我多谢她?咬伤我的恶犬,不是她养的么?」

  那女郎转过头来,见无忌大怒无已的模样,微微一笑,招手道:「小兄弟,你过来。

  」无忌回过头来,和她正面相对,胸口不知怎地,蓦然间突突的跳个不住,但见这女郎约摸十七八岁年纪,容颜娇媚万状,又白又腻,他美女子也见过不少,但生平从未像这一次般的动心,忙低下了头不看她,本来绝无血色的脸,但是涨得通红。那女郎笑道:「你过来啊。」无忌抬头又瞧了她一眼,但觉她的眼色勾人心魄,竟是无法拒绝,于是慢慢的走近。那女郎站起身来,握住了他双手。张无忌全身一颤,只觉她两只手掌柔嫩温滑,不由得又窘又急,只想挣脱,却又不舍得挣脱。

  那女郎道:「小兄弟,你恼我了,是不是?」张无忌在群犬的爪牙之下吃了这许多苦头,如何不恼?但这时给她握住了双手,相距不过尺许,只觉她吹气如兰,一阵阵幽香送了过来,几欲昏晕,那里还说得出这个「恼」字,当即摇头道:「没有!」那女郎道:「我姓朱,名叫九真,你呢?」无忌道:「我叫张无忌。」朱九真道:「无忌,无忌!嗯,这名字高雅得很啊,小兄弟想来是个世家弟子了。喏,你坐在这里。」说着指一指身旁的一张矮凳。张无忌出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美貌女子的魔力,这朱九真便是叫他跳到火坑之中,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纵身跃下,听她叫自己坐在她的身畔,真是说不出的喜欢,当即依言乖乖的坐下。

  小凤和乔福见小姐对这个又脏又臭的小子居然如此垂青,都是大出意料之外。

  朱九真又娇声喝道:「心口!」一只大狗纵身而出,向那假人咬去。可是那假人心口悬挂的肉块已先被咬去,那狗便撕落假人胁下的肉块,吃了起来。朱九真怒道:「馋嘴东西,你不听话么?」走过去提起鞭子,刷刷便是两下。那鞭上生满小刺,两鞭抽落,狗背上登时现出两条长长的血痕。那狗想是饿得久了,兀自不肯放下口中的肉食,反而呜呜发威。朱九真道:「你不听我话?」,长鞭挥动,打得那狗满地乱滚,遍身鲜血淋漓。她出鞭之际,手法极是灵动,不论那猛犬如何窜突翻滚,始终逃不出长鞭挥去的圈子,到后来那猛犬伏在地下不动,低声哀鸣,朱九真仍不停手,直打得牠奄奄一息,才道:「乔福,搭下去敷药。」乔福应道:「是,小姐!」将那猛犬抱出厅去,群犬见了这般情景,尽皆心惊胆战,一动也不敢动。

  朱九真坐回椅中,又喝:「左腿!」「右臂!」「眼睛!」一头猛犬依声而咬,都没错了部位,朱九真笑道:「小兄弟,你瞧这些畜生贱么?不狠狠的给牠们吃顿鞭子,怎会听话?」无忌虽在群犬爪牙之下吃过极大苦头,但见那狗被打的惨状,心下却也不禁恻然。朱九真见他不语,笑道:「你说过不恼我,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你怎地会到西域来?你爹爹妈妈怎么了?」张无忌心想,自己如此落魄,倘若提起太师父和父母的名字,徒然辱没了他们,便道:「我父母双亡,在中原难以存身,随处流浪,便到了这里。」朱九真笑道:「我射了那只猴儿,谁叫你偷偷藏在怀里啊?饿得慌了,想要吃猴肉,是不是?没想到自己险些给我的狗儿撕得稀烂。」张无忌胀红了脸,连连摇头,道:「我不是想吃猴儿肉。」朱九真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娇笑道:「你在我面前啊,乘早别赖的好。」她忽然想起一事,道:「你学过什么武功?一掌把我的『左将军』打得头盖碎裂而死,掌力很不错啊。」

  张无忌奇道:「左将军?」朱九真微微一笑,叫道:「前将军!」一头猛犬应声而出,伏在地下。她又叫:「车骑将军!」又有一头猛犬出来。原来她这数十头猛犬,都有将军封号,什么征东将军、折冲将军、平寇将军、威远将军等等,不一而足,她自己指挥若定,俨然是个大元帅了。无忌听她说自己打死了她的爱犬,心下甚是歉然,说道:「那时我心中慌乱,出手想是重了。我小时跟爹爹学过两三年拳脚,不懂什么叫做武功。」

  朱九真点了点头,对小凤道:「你带他去洗个澡,换些象样的衣服。」小凤抿咀笑道:「是!」领了无忌出去。无忌对这位小姐恋恋不舍,走到厅门时,忍不住回头向她望了一眼。那知朱九真也正在瞧他,遇到他的眼光时秋波流慧,嫣然一笑。无忌羞得连头发根子中都红了,魂不守舍,也没瞧到地下的门槛,脚下一绊,登时跌了个狗吃屎。他全身都是伤处,这一跌,着地之处,同时剧痛。但他不敢哼出声来,撑持着慢慢爬起,小凤吃吃笑道:「见了我家小姐啊,谁都要神魂颠倒。可是你这么小,也不老实吗?」张无忌大窘,抢先便行,走了一会,小凤笑道:「你到太太书房去么?咱们是从这儿来的么?」无忌站定一会,但见前面垂着绣金的软帘,确是从来没有见过,原来自己慌慌乱乱的又走错了路。小凤这ㄚ头却是狡狯,先又不说,直等到他错到了家,这才出言讥刺。无忌红着脸低头不语。小凤道:「你叫我声小凤姊姊,求求我,我才带你出去。」无忌道:「小凤姊姊……」小凤右手的一根食指指着面颊,一本正经的道:「嗯,干什么啊。」

  张无忌道:「求求你,带我出去。」小凤笑道:「这才是了。」带着他回到那间小室之外,对乔福道:「小姐吩咐了,给他洗个澡,换上件干净衣衫。」乔福道:「是,是!

  」答应得很是恭敬,看来小凤虽然也是下人,但身份却又比寻常婢仆为高。五六个男仆一齐走上,你一声「小凤姊姊」,我一声「小凤姊姊」,小凤却爱理不理的,突然向无忌福了一福。无忌愕然道:「怎……怎么?」小凤笑道:「先前你向我磕头,这时跟你还礼啊。」说着翩然入内。乔福将无忌把小凤认作小姐向她跪下磕头的事说了,说时加油添酱,形容得十分不堪,群仆哄堂大笑。无忌低头入房。却不生气,只是将小姐一笑一嗔,一言一语,在心坎里细细咀嚼回味。

  一会儿洗过澡,见乔福拿来给他换的衣衫,青布直身,竟是僮仆装束。无忌怔了良久,心想:「我又不是你家低三下四的奴仆,如何叫我穿这等衣裳?」当下有心不穿,仍是穿回自己原来的破衣,却见肌肤都从群犬咬烂的破洞中露了出来,又想:「待会小姐叫我前去说话,见我仍是穿著这等骯脏的破衫,定然不喜。其实我便是真的做她奴仆,又有什么不好?」这么一想,登时心中坦然,便换上了僮仆的直身。

  那知别说这一天小姐没来唤他,接连十多天,连小凤也没有见到一面,更不用说小姐了。张无忌痴痴呆呆,只是想着小姐的声音笑貌,但觉世上女子之中,再无一人比她更为可爱的了。有心想到后院,远远瞧瞧小姐一眼也好,听她向别人说一句话也好,但乔福叮嘱了好几次,若非主人呼唤,决不可走进中门以内,否则必为猛犬所噬。无忌想起群犬的凶恶神态,虽是满腔渴慕,终于不敢走到后院。

  又过一月有余,他被群犬咬伤之处已然全愈。但脸上手上,却已留下了几个无法消除的齿痕疤印,无忌可毫不着恼,每当想起这是小姐爱犬所伤,心中反而有一些甜甜之感。

  这些日中,他身上寒毒仍是每隔七日便发作一次,每发一回,便厉害一回。这一日,寒毒又作,他躺在床上,将棉被裹得紧紧的,牙关不住打战。乔福走进房来,他见得惯了,也不以为异,说道:「待会好些,喝碗腊八粥吧!这是太太给你的过年新衣。」说着将一个包裹放在桌上。

  无忌直熬过半夜,寒毒才慢慢减弱。他打开包裹一看,见是一套新缝的皮衣,衬着雪白的长毛羊皮,心中也自喜欢,只是那皮衣似是裁作仆僮装束,看来朱家是将他当定是奴仆了。无忌生来性情温和,处之泰然,也不以为侮,只想:「想不到在这里一主月余,转眼便要过年。胡先生说我只不过一年之命,这一过年,第二个新年是不能再见到了。」

  富家大宅之中,一到年尽岁尾,便加倍有一番热闹气象,众人忙忙碌碌,刷墙漆门、杀猪宰羊都是好不兴头。无忌帮着乔福做些杂事,只盼年初一快些到来,心想给老爷、太太、小姐磕头拜年,定可见到小姐,只要再见她一次,我便悄然远去,到深山中自觅死所,免得整日和乔福等这一干无聊僮仆为伍。

  好容易爆竹声中,盼到了元旦,无忌跟着总管,到大厅上向主人拜年。只见大厅正中坐着一对面目清秀中年夫妇,七八十个僮仆跪了一地,主人夫妇一时也瞧不明白。只见那对夫妇笑嘻嘻的道:「大家都辛苦了!」旁边便有两名管家分发赏金,无忌也得到了四两银子。他不见小姐,心中十分失望,拿着那锭银子正自发怔,忽听得又娇又媚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表哥,你今年来得好早啊。」正是朱九真的声音。一个男子声音笑道:「跟舅舅、舅母拜年,敢来得迟么?」

  四一  花园较技

  张无忌脸上一热,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两手掌心都是汗水,他盼望了整整两个月,才再听到朱九真的声音,教他如何不神摇意夺?只听得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笑道:「师哥这么早来,也不知是给两位尊长拜来呢,还是给表妹拜年?」说话之间,厅门中走进三个人来。群仆纷纷让开,张无忌却失魂落魄般站起,直到乔福使劲拉了他一把,这才走在一旁。

  只见进来的三人中间是个青年男子。朱九真走在左首,穿著一件猩猩红的貂裘,更衬得她脸蛋儿娇嫩艳丽,不可方物。那青年的另一旁也是个女子,三人似乎都是差不多年纪。自朱九真一进厅,无忌的眼光没再离开他脸儿,也没瞧见另外两个青年男女是俊是丑,穿红着绿?那二人向主人夫妇如何磕头拜年,宾主说些什么,他全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眼中所见,便只朱九真一人。其实他年纪尚小,对男女之情,只是一知半解,更非急色之徒,但每人一生之中,初次知好色而慕少艾,无不神魂颠倒,如痴如呆,固不仅无忌一人为然。只是他天性对人多情,不论对方男女老幼,均是如此,何况朱九真容色绝丽,无忌在颠沛困厄之际与之相遇,竟致倾倒难以自持。他也决非有什么非分之想,只觉能多瞧她一眼,多听她说一句话,心中便喜乐无穷了。

  众僮仆领了赏,逐渐散去。主人夫妇和三个青年说了一会,只听朱九真道:「爸,妈,我和大哥、青妹玩去啦!」主人夫妇微笑点头,三个青年男女并肩走向后院。张无忌不由自主,远远的跟随在后。这天是大年初一,众婢仆玩耍的玩耍,赌钱的贱钱,谁也没有理他。这时无忌才看明白了,那男子英俊温雅,身长玉立,实是个罕见的美男子,虽在这等大寒天候,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黄色缎袍,显是内功颇有火候。那女子穿著黑色的貂裘,身形苗条,言语举止,极有斯文,说到相貌之美,和朱九真可说各有千秋,但此刻在张无忌眼中瞧出来,自是大大不如他心目中敬如天仙的小姐了。

  三人一路说笑,一路走向后院。那少女道:「真姊,你的一阳指功夫,练得又深了两层吧?显露一手给妹子开开眼界好不好?」朱九真道:「啊哟,你这不是要我好看么?我便是再练十年,也及不上你武家兰花拂穴手的一拂啊。」那青年笑道:「我独个儿在家中瞎琢磨,那及得上你师兄妹俩有商有量的进境快?今日喂招,明儿切磋,那还不一日千里吗?」那少女听她言语中隐含醋意,抿嘴一笑,并不答话,竟似给她来一个默认。

  那青年似怕朱九真生气,忙道:「那也不见得,你有两个师父,舅父舅母一起教,不是又比咱强么?」朱九真道:「咱们咱们的?哼,你们同门师兄妹,自是亲过表妹了。我跟青妹说着玩,你总是一股儿帮着她。」说着扭过了头不理他。那青年陪笑道:「表妹亲,师妹也亲,我是一般厚薄,不分彼此。」朱九真倏地转过身来,说道:「表哥,听说你师父也收了一个女弟子,是不是?」那青年道:「是的。」那少女似乎存心气她,微笑道:「真姊,我那个小师妹美貌得紧呢,又会说话。又讨人喜欢,整日价便是缠住了师哥,要他教这样教那样的。赶明儿你见到了她,一定也会打从心儿里爱她。」朱九真冷冷的道:「是么?难道比青妹你还美丽么?」那少女微笑道:「我怎及得上这个小师妹,除非是真姊,方能跟他比一比。」

  朱九真道:「我又不是风流潇洒的美男子,怎地会见一个爱一个?」那男子听她辞锋直指自己,忙岔开话头,笑道:「表妹,你带我去拜访你那些守门大将军,好不好?一定给你调教得越来越厉害了。」朱九真高兴了起来,道:「好!」领着他们,径往狂犴居去。张无忌远远跟在后面,但见三人又说又笑,却听不见说些什么,当下也跟到了狗场之中。朱九真命饲养群犬的狗仆放了众犬出来。诸犬听令行事,无不凛遵。那青年不住口的称赞,朱九真很是得意。那少女抿咀笑道:「师哥,你将来是『冠军』呢还是『骠骑』啊?

  」那青年一怔,道:「你说什么?」那少女道:「你这么听真姊的话,真姊还不赏你一个『冠军将军』或是『骠骑将军』的封号么?只不过要小心她的鞭子才是。」要知朱九真所养的猛犬或称「征东将军」,或称「威远将军」,只只都有将军封号,那少女这般说,乃是讥笑那青年与犬为伍。那青年俊脸通红,眉间颇有恼色,道:「胡说八道!你骂我是狗么?」那少女微笑道:「这些将军们长侍美人妆台,摇尾乞怜,写意得紧啊,有什么不好?」

  朱九真脸一沉,道:「青妹,我又没得罪你,怎地大年初一就来跟我过意不去?」那少女显得大是诧异,说道:「咦?我巴巴的来跟你拜年,怎地跟你过不去了?」朱九真哼了一声,心想双方尊长都是世代交好,心中虽然恼极了她,却是不便翻脸,问那个青年道:「表哥,你倒来评评这个理,是得罪了武小姐呢,还是她故意来跟我吵架?」那青年颇感为难,既不能帮表妹,也不能帮师妹,两个女孩子都是娇生惯养,心胸狡窄的姑娘,不论偏袒了那一个,日后都是受罪无穷,唯一的法子便是顾左右而言他,于是笑道:「表妹,咱们好久不见了,说这些气话干什么?我问你,舅舅舅母这些日子传了你什么厉害的武功,露几手给我观摩成不成?」

  朱九真微一沉吟,道:「前几天爹爹教了我一路笔法,只是我没学好,请青妹和表哥指点。」那青年和少女一齐叫好,说道:「别客气啦,让我们见识见识,一开眼界。」朱九真一摆手,在旁伺候的狗仆便从壁上摘了一对判官笔下来。张无忌见墙壁上挂了许多兵刃,但长长短短的判官笔最多,似乎朱小姐平时擅使判官笔。他父亲张翠山号称「银钩铁划」,原是使判官笔的名家,平时和他讲论武功时,说到兵刃,自以谈到单钩和判官笔两种兵器为多,因此张无忌对判官笔的招数也相当熟习,心想:「曾听爹爹说过,武林中从未见过有女子使判官笔。这位朱小姐居然用这种兵刃,武功自是高强。」他对朱九真已倾心得如痴如呆,待见她所用兵刃和自己父亲一样,更增三分倾倒。只见她取了双笔在手,左笔轻轻一摆,说道:「青妹,你来跟我喂喂招啊,这路笔法一个人不能练。」那少女知她存心不良,有意要自己出丑,摇头道:「我这点微末道行,怎跟真姊垫手?」朱九真连声催促,那少女总是不肯下场。那青年见势成僵局,缓步而出,拱手道:「表妹,我来陪你玩,可是你得让我些儿,朱家判官笔要是点中了我『膻中』、『百会』,卫璧今年可没年酒喝了。」要知膻中、百会等穴都是人身极要紧的穴道,点中即死。朱九真给他奉承得很是欢喜,笑着叱道:「油嘴表哥!看招!」左笔下,右笔上,当真是分点他顶门「百会」、胸口「膻中」两穴。

  双笔势出如风,电闪而至,卫璧竟是不闪不避,似乎料到朱九真决计不会当真伤他要害,那知朱九真双笔极是狠辣,认穴之准,不差分毫,一晃眼间,双笔笔尖和他两穴相去已不盈寸。卫璧在千钧一发的当儿,仍是笑道:「当真要表哥的性命么?」青光闪处,叮叮两声轻响,不知他何时已是长剑在手,架开了朱九真的判官笔。朱九真娇声喝道:「好!」双笔纵横,舞成了两道白气。张无忌在一旁瞧得心旷神怡,他曾听父亲说道:这判官笔固然是点穴打穴的利器,但因带了一个「笔」字,乃是武林中有文的兵刃,贵在潇洒自如,姿态飘逸,倘若一味蛮打恶斗,不免落了下乘。这时他旁观朱九真的笔路。当真是深得判官笔的三味,一时如瑶台簪花,娇媚自喜,一时又若天马行空,不可羁勒。张无忌看了一会,心中一动:「她这路判官笔法,就如我爹爹的『倚天屠龙功』一般,也是脱胎于书法。」

  再看卫璧的剑术,也是精妙入神,只是张无忌不懂剑术,便未能领略其中的好处。斗了一会,卫璧左支右撑,似乎越来越招架不住,只见朱九真左手笔自右向左一掠,右手笔惊雷奔电般的划了下来。卫璧「啊哟」一声,腾腾腾向后倒退三步,朱九真得理不让人,右笔指向他胸腹之交的「巨阙穴」,左笔指向他脐眼「神阙穴」,这一招「双阙归元」,甚是厉害不过。卫璧举起长剑,伸了伸舌头,道:「我投降啦!大小姐饶命!」说着双膝微屈,作个下跪之势。

  朱九真很是得意,笑道:「承让,承让!」斜转向右,双笔脱手掷出,铮铮两响,末入砖墙之中,笔尾露出在外者不过数寸,别看她娇柔婀娜,内力还真示小。张无忌忍不住脱口喝采:「好啊!」他跟在朱九真身后,来到狗场,为时已久,但谁也没加留意,这声喝采一出口,他登时后悔不迭。场上众人一齐回头瞧着他,朱九真先见是个僮儿,也不理睬,她早就忘了两个月前群犬咬伤张无忌之事,向卫璧道:「表哥,我这路笔法破绽百出,你给我指点指点。」卫璧笑道:「我要是能指点,还能输在你手上吗?表妹,你这路功夫好看得紧,攻势又很凌厉,叫什么名字啊?」

  朱九真双手叉腰,道:「你倒猜上一猜。」卫璧搔搔头,道:「舅舅是世代家传的书法名家,这路武功好象是从书中变化出来的。」朱九真拍手笑道:「不错!是什么书法呢?」卫璧道:「好表妹,你别考究我啦,我可说不上来。」张无忌站在一旁,见朱九真跟卫璧说话时满脸春风,心下早就说不出的难过,只想能有什么法儿可以压倒这个英俊美貌的青年,这时胸口一热,冲口而出:「大江东去帖!」

  原来朱九真是朱子柳的后人,那姓武的少女名叫武青婴,是武三通的后人,属于武修文一系。武三通和朱子柳都是一灯大师的朝臣兼弟子,武功原是一路。但百余年后传了几代,两家后人所学便各有增益变化,例如武敦儒、武修文兄弟拜大侠郭靖为师,虽然也学「一阳指」神功,但武功便近于九指神丐洪七公一派刚猛的路子。卫璧是朱九真的表哥,拜武青婴之父为师,他人既英俊,性子又温柔和顺,是以朱九真和武青婴芳心可可,暗中都爱上了他。

  朱武二女年龄相若,人均美艳,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家传的武学又是不相上下,两三年前就被昆仑一带的武林中人合称为「雪岭双妹」。她二人暗中早就较上了劲,偏生卫璧觉得熊掌与鱼,难以取舍,因此只要三个人走上了一起,面子上客客气气,但二女唇枪舌剑,却谁也不肯让谁,只是武青婴较为含蓄不露,反正她和卫璧同门学艺,日夕相见,比之朱九真要多份便宜。

  三个人突然听到这个小僮儿口中吐出「大江东去帖」五字,都是一愕,其实卫璧和武青婴文武双全,何尝没瞧出这是「大江东去帖」,只是藏在心中不说而已。

  这时见张无忌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相貌也无特异之处,居然说得出「大江东去帖」,三人心中先是均感奇怪,但卫璧和武青婴一怔之下,登时明白:「想来是在练功场中侍候老爷小姐的小厮,老爷传授功夫之时,当然说过这路笔法的名字。」朱九真却知父亲传功时机密之极,决无第三人听到,难道这小厮暗中窥探,偷学本门武功?这却非严加查究不可,当即喝道:「你叫什么名字?怎地知道这是『大江东去帖』?」张无忌听得小姐又来问自己姓名,心中一酸:「我早就跟你说了,原来你丝毫没放在心上。」说道:「我叫张无忌。小人随口瞎说,不知道对不对。」

  朱九真哦了一声,道:「你便是给众将军咬伤的那个小孩?」想起他曾一掌打碎「左将军」的头盖骨,颇有武功根底,更起疑心:「莫非他是我爹爹的仇人派来卧底的?否则我爹爹这门得意功夫的名字,他小小一个孩子怎能知道?」说道:「啊,我想起来啦。」

  待要详加查问,一瞥眼间,见卫璧和武青婴并肩坐在一旁,低声细语,不知说些什么,心中妒意又生,不再理会无忌,大声道:「表妹,我和表哥都献过丑啦,现下请你露一手绝艺给咱们瞧瞧。」武青婴和卫璧款款深谈,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竟没理她。

  朱九真大怒,冷笑道:「我这路笔法虽然平常,看来武家的武学却还挡示住。」武青婴抬起头来,冷冷的道:「我师哥知道你要强好胜,存心让你,亏你还得意呢。」朱九真道:「谁要他让我?你问问他,他能不能拆解我这招『双阙归元』?」武青婴道:「你道咱们都是傻子,瞧不出这是苏东坡的大江东去帖么?我师兄倘若当真不知,为什么这么巧,迟不迟,早不早的,刚好等你使到一句『一尊还酬江月』的『月』字诀上,这才罢手认输?」朱九真一呆,心想自己左笔掠,右笔直而钩,再加一招「双阙归元」,正是最后一字的「月」字诀,原来他师兄妹早就知道了,那不是将自己当作傻子来耍弄么?到了我背后,不知要如何的耻笑编排我了?想到这里,更是老羞成怒,大声道:「就算识得,未必便能拆解?就算表哥存心让我,青妹总不会让吧?单是咀上说说,哼!你瞧,连我家里的小厮也会说,有什么希奇?」

  武青婴站起身来,铁青着脸,道:「表哥,我回家去啦!人家把我比作低三下四的小厮,何苦赖在这里受人家羞辱?」卫璧陪笑道:「师妹,你别当真,表妹跟你说笑呢。这尼腿小厮是什么东西,这种人你府上要多少有多少,理他作什?」张无忌听他言语中对自己如此轻贱,他脾气再好,也是不禁有气,却听朱九真道:「好啊,你瞧不起我的泥腿小厮,青妹,你在三招之内,末必便打得倒他。」武青婴道:「哼,这样的人也配我出手么?真姊,你不能这般瞧我不起。」

  张无忌大声道:「武姑娘,我也是父母所生,难道不是人么?你又是什么高贵人物了?」武青婴一眼也不瞧他,却向卫璧道:「师哥,你让我受这小厮的抢白,也不帮我。」

  卫璧见她楚楚的神态,心中早就软了,而且在他心底,虽对雪岭双妹无分轩轾,可是知道师父武功深不可测,自己蒙他传授的,最多不过十之一二,要学他绝世功夫,非讨师妹的欢心示可,当下对朱九真笑道:「表妹,你这个小厮武功很不差吗?让我考考他成不成?

  」朱九真明知他是在帮师妹,但转念一想:「这姓张的小子不知是甚么来路,让表哥迫出他的根底来也好。」便道:「好啊,让他领教一下武家的绝学,那是再妙也没有了,这人啊,连我也不知他到底是甚么门派的弟子。」

  卫璧奇道:「这小厮学的,不是府上的武功么?」朱九真向张无忌道:「你跟表少爷说,你师父是谁,是那一派的门下。」张无忌心想:「你们这般轻视于我,我岂能说起父母的门派,羞辱太师父和死去的父母?何况我又没真正练过武当派的功夫。」便道:「我自幼父母双亡,流落江湖,没学什么武功,只有我义父指点过我一些。但他眼睛瞎了,也瞧不见我到底练得对不对。」朱九真道:「你义父叫什么名字?是什么门派的?」张无忌摇头道:「我不能说。」

  卫璧长笑道:「以咱们三人的眼光,还瞧他不出么?」缓步走到场中,笑道:「小子,你来接我三招试试。」说着转头向武青婴使个眼色,意思是说:「师妹莫恼,我狠狠打这小子一顿给你消气。」岂知陷身在情网中的男女,对情人的一言一动、一颦一笑,无不留心在意,卫璧这一个眼色,尽教朱九真瞧在眼里。她见张无忌不肯下场,向他招招手,叫他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表哥武功很强,适才你已见过了。你不用想胜他,只须挡得他三招,就算是给我面子。」说着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意示鼓励。

  张无忌原知不是卫璧的敌手,若是一场跟他放对,徒然自取其辱,不过让他门开心一场而已,但一站到了朱九真的面前,已不禁意乱情迷,再听她软语叮嘱,香泽微闻,那里还有主意?心中只想:「小姐命我给她挣面子,我岂能让她失望。」迷迷惘惘的走到卫璧面前,呆呆呆呆的站着。卫璧笑道:「小子,接招!」拍拍两声,打了他两个耳光。这两掌来得好快,无忌待要伸手挡架,脸上早已挨打,双颊上都起了红红的指印。卫璧既知他并非朱家传授的武功,不怕削了朱九真和舅父的面子,下手便不容情,但这两掌也没真使上内力。否则早将他打得齿落颊碎,昏晕过去。

  朱九真叫道:「无忌,还招啊!」张无忌听得小姐的叫声,精神一挀,呼的一拳打了出去。卫璧侧身避开,赞道:「好小子,还有两下子!」一闪身跃到他的背后,张无忌急忙转身,那知卫璧手出如电,已抓住了他的后领,提臂将他高高举起,笑道:「跌个狗吃屎!」用力往地上一摔。张无忌跟谢逊和父亲学过几年功夫,但一来时间甚短,二来当时年纪太小,三来谢逊只叫他记忆口诀和招数,不求实战对拆,遇上了卫璧这等出自名门的弟子,竟是缚手缚脚,一点也施展不开。被他这么一摔,想要伸出手足撑持,已然不及,砰的一响,额头和鼻子重重撞在地下,鲜血长流。

  武青婴拍手叫好,格格娇笑,说道:「真姊,我武家的功夫还成么?」朱九真又羞又恼,若说武家的功夫不好,不免得罪卫璧,说他好吧,却又气不过武青婴,只有寒着脸不作声。张无忌爬了起来,战兢兢的向朱九真望了一眼,见她秀眉紧蹙,心道:「我便是性命不在,也要给小姐挣这面子。」只听卫璧笑道:「表妹,这小子连三脚猫的功夫也不会,说什么门派?」张无忌突然冲上,一脚往他小腹上踢去。卫璧笑着叫声:「啊哟!」身子向后微仰,避开了他这一脚,跟着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他踢出后尚未收回的右脚,往外一摔。这一下只用了三成力,但无忌还是如箭离弦,平平往墙上撞去。他危急中身子用力一跃,这才背脊先撞上墙,虽免头破骨裂之祸,但背上已痛得宛如每根骨头都要断裂,如烂泥一团般堆在墙边,再也爬不起来。

  他身上虽痛,心中却仍是牵挂着朱九真的脸色,迷糊中只听她说道:「咱们到花园中玩去吧!」话意中显是气恼之极。张无忌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股力气,翻身跃起,一纵上前,一掌便向卫璧打去。

  张无忌这一掌,竟是使上了「降龙十八掌」中一招「亢龙有悔」。这降龙十八掌,在普天下掌法中威力第一,当年洪七公和郭靖恃此而傲视群雄,那是何等厉害?只可惜谢逊学到的已是跛碎不全,而张无忌再学到的,更是这破碎不全掌法的一些皮毛,这时使将出来,连原来掌法的一成威力也及不到。饶是如此,这一掌击出,仍是风声虎虎。卫璧忙挥掌相迎,拍的一响,他竟是身子一晃,退了一步,武青婴更是「咦」的一声,大为诧异。

  原来她的祖上武修文虽拜郭靖为师,但限于资质,这路降十八掌并未练成,传到武青婴之父武烈的手上,那降龙十八掌的招式仍是全然知晓的,其中威力却仍然一点也发挥不出。武青婴常见父亲在密室之中,比划招式,苦苦思索,十余年来从不间断,但始终无甚收获。须知自武修文至武青婴,一百多年来已传了五代,每一代都在潜心钻研这套掌法的诀窍,可是百余年无数心曲,尽付流水。这倒不是武家这些子孙鲁钝愚笨,实在降龙十八掌的精要能否把握,和聪明智能无关,说不定越是聪明之人,越是练不成。只看黄蓉聪明而郭靖鲁钝,反而郭靖练成而黄蓉始终学不会,便知其理。郭靖并非秘技自珍之人,但杨过、耶律齐、郭芙、郭襄、郭破虏武氏兄弟诸小辈,无一能得其真传,降龙十八掌所以失传,原因便在于此。

  卫璧却不知张无忌这一掌的来历,只是双掌相交,但觉手臂酸麻,胸口气血震荡,一斜身,挥拳往张无忌后心击去。无忌手掌向后挥出,正是一招「神龙摆尾」。卫璧见他手掌来势神妙无方,急向后闪时,肩头已被他三根指头扫中,虽不如何疼痛,但朱九真和武青婴都已看到,卫璧已是输了一招。

  在美人之前,这个台如何坍得起?卫璧初时和张无忌放对,眼看对方年纪既小,身份又贱,实是胜之不武,只不过拿他来耍弄耍弄,以博武青婴一粲,因此拳脚下都只使二三成,这时连吃了两次亏,大喝一声:「小鬼,你不怕死么?」呼的一声,一拳当胸打了过去,这招「长江三叠浪」中共含三道劲力,敌人如以全力挡住了第一道劲力,料不到第二道接踵而至,跟着第三道劲力又汹涌而来,若非武学高手,遇上了不死也得重伤。

  这一招他是使出了全力,但他究非穷凶极恶之徒,只不过为了挽回颜面,并不想真的一拳便将表妹家中的僮儿打死,是以将这招「长江三叠浪」中的第三道劲力扣住不发。张无忌见对方招数凌厉,左掌斜向下按,劲力似聚似散、如发如藏,乃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潜龙勿用」。这一招博大精深,奥妙无方,张无忌那能领会到其中的微旨?只是危急之际,顺手便使出来。卫璧一掌打出,见他按掌相迎,姿式极是怪异,自己拳招中的,第一道劲力便如投入汪洋大海,登时无影无踪,心中一惊之下,喀喇一响,那第二道劲力反弹过来,他右臂下臂已然震断。幸好他一念之仁,第三道劲力扣住不发,否则张无忌不懂这招「潜龙勿用」的妙用,两个人都要同时重伤在第三道劲力之下。

  朱九真和武青婴齐齐惊呼,奔到卫璧身旁察看他的伤处。卫璧苦笑道:「不妨,是我一时大意。」朱九真和武青婴心疼情郎受伤,两人不约而同,挥掌向张无忌打去。无忌一掌震断武青婴手臂,自己早是吓得呆了,朱武二女双掌打来,他避也不避,一中前胸,一中肩骨,登时吐出了一口鲜血。可是他心中的愤慨伤痛,尤在身体上的伤痛之上,暗想:

  「我为你拚命力战,为你挣面子,当真胜了,你却又来打我!」卫璧叫道:「两位住手!

  」朱武二女依言停手,只见他提起左掌,铁青着脸,一掌向张无忌打去。

  张无忌身形急闪,避开了卫璧这一招。朱九真叫道:「表哥,你受了伤,何必跟这小厮一般见识?是我错啦,不该要你跟他动手。」凭她平时心高气傲的脾气,要她向人低头认错,实是千难万难,若不是眼见情郎臂骨折断,惶急之际,决不能如此低声下气。岂知卫璧一听,更是恼怒,冷笑道:「表妹,你的小厮本领高强,你那里错了?只是我偏不服气。」说着左臂横推,将朱九真推在一旁,跟着一拳便向张无忌打去。

  张无忌要退后避让,那知武青婴双掌向他背心轻轻一挡,使他无路可退,卫璧那一拳正中他的鼻梁,登时鼻血长流。原来武青婴远比朱九真工于心计,她暗中相助卫璧,却不露相助的痕迹,要使卫璧脸上光采,心中感激。张无忌的武功本来远远不如卫璧,再加朱武二女一个明助,一个暗帮,顷刻之间,给三人拳打足踢,连中七八招,又吐了几口鲜血。可是他骨气甚硬,愤慨之下,仍是奋力招架,虽是以一敌三,但临到拚命,将谢逊所授各种武功、父亲教过的一些武当派拳法掌法,扫数使将出来,虽然功力不足,一拳一脚均无威力,但他所学的均是上乘家数,尤其「神龙摆尾」、「亢龙有悔」、「潜龙勿用」之三招,更是厉害,居然支持了一盏茶时分,仍是直立不倒。

  朱九真喝道:「那里来的臭小子,却到朱武连环庄来撤野,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眼见卫璧举起左掌,运劲劈落,当下左肩一撞,将张无忌的身上往他掌底推去。卫璧断臂处越来越是疼痛,不愿跟张无忌多所纠缠,是以这一掌劈下,已是用了十成力。无忌身不由主的向前一撞,但觉劲风扑面,自知抵挡不来,只有任他一掌劈死。蓦地里听得一个威严的声音喝道:「且慢!」黄衫一晃,一个人在旁窜到,举臂轻轻一格,挡开了卫璧这一掌。看他轻描淡写的随手一格,卫璧竟是立足不定,急退数步,眼见他身形后仰,便要坐倒在地,那身穿黄袍之人行动快极,早已纵到他的身旁,在他肩后一扶,卫璧这才立定。

  朱九真叫道:「爹!」武青婴叫道:「朱伯父!」卫璧喘了口气,才道:「舅舅!」原来这人正是朱九真之父朱长龄。卫璧受伤断臂,事情不小,狂犺居的狗仆向前飞报,朱长龄匆匆赶来,见到三人已在围攻张无忌。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待见卫璧猛下杀手,这才出手救了无忌一命。

  朱长龄见无忌混身血污,身子摇摇晃晃,但仍是咬牙站定,心中暗赞这小子极有骨气,横眼瞧着女儿和卫武二人,满脸怒火,突然间反手拍的一掌,打了女儿一个耳光,大声喝道:「好,好!朱家的子孙越来越争气了。我生了这样的乖女儿,将来还有脸去见祖宗于地下么?」

  朱九真自幼极得父母宠爱,连较重的呵责也没一句,今日在人前竟被老父重重打了一个耳光,一时眼前天旋地转。不知所云,隔了一会,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朱长龄喝道:

  「住声,不许哭!」声音中充满威严,声音之响,只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朱九真心下害怕,当即住声。

  朱长龄道:「我朱家世代相传,以侠义自命,你高祖子柳公佐一灯大师,在大理国官居宰相,后来助守襄阳,名扬天下,那是何等的英雄?那知子孙不肖,到了我朱长龄手里,竟会有这样的女儿,三个大人围攻一个小孩,还想伤他性命。你说,羞也不羞,羞也不羞?」他虽是对着女儿厉声责备,但这些话卫璧和武青婴听在耳里,句句犹如刀刺,不由得满脸羞惭。张无忌见朱长龄一脸正气,心下好生佩服,暗想:「是非分明,那才是真正的侠义中人。」

  只见朱长龄气得面皮焦黄,全身发颤,不住呼呼喘气。卫璧等三人眼望地下,不敢和他目光相对。

  四二  真假谢逊

  张无忌见朱九真半边粉脸肿起好高,显见她父亲这一掌打得着实不轻,但见她又羞又怕的可怜神态,想哭却不敢哭,只是用牙齿咬着下唇,便道:「老爷,这不关小姐的事。

  」他话一出口,不禁吓了一跳,原来自己说话嘶哑,几不成声,那是咽喉处受了卫璧的重击之故。

  朱长龄道:「小兄弟会使『降龙十八掌』的功夫,想必是丐帮子弟了?」张无忌不愿吐露自己身份门派,听他当自己是丐帮子弟,便含含糊糊的答应。朱长龄又呵责女儿道:

  「这路掌法由丐帮帮主九指神丐洪七公传下来,他老人家当年威震大江南北,和咱们朱武两家都有极深的渊源。」转头向武青婴道:「郭靖郭大侠是你祖上修文公的师父,你既识得『降龙十八掌』,怎么还可动手?」他一顿疾言厉色的斥责,竟对卫璧和武青婴也是丝毫不留情面,张无忌听着,反觉惶悚不安。

  朱长龄又问起张无忌何以来庄中,怎地身穿僮仆衣衫,一面问,一面叫人取了伤药和接骨膏来给无忌及卫璧治伤。朱九真明知父亲定要着恼,但又不敢隐瞒,只得将无忌如何收藏小猴、如何由群犬咬伤自己、如何救他来庄的情由说了。朱长龄越听眉头越皱,听女儿述说完毕,突然厉声喝道:「好啊,这位张兄弟是丐帮中的好朋友,你居然拿他当作厮仆,日后传扬开去,江湖上好汉人人要说我『乾坤一笔』朱长龄是个无义之徒。你养这些恶狗,我只当你为了玩儿,那也罢了,那知大胆妄为,竟然纵犬伤人?我今日不打死你这ㄚ头,我朱长龄还有颜面厕身于武林么?」朱九真见父亲动了真怒,双膝一屈,跪在地下,说道:「爹爹,孩儿再也不敢了。」朱长龄兀自狂怒不休,卫璧和武青婴一齐跪下求恳。张无忌道:「老爷……」朱长龄忙道:「小兄弟,你怎可叫我老爷?我疾长你几岁,最多称我一声前辈,也就是了。」

  张无忌道:「是,是,朱前辈。这件事须怪不得小姐,她确是不知。」朱长龄道:「你瞧,人家小小年纪,这等胸襟怀抱,你们三个那里及得上人家?大年初一,武姑娘又是客人,我原不该生气,可是这件事实在太不应该,那是黑道中卑鄙小人们的行径,岂是我辈侠义中人的所作所为?既是小兄弟代为说情,你们都起来吧。」卫璧等三人含羞带愧,站了起来。

  朱长龄向喂养群犬的狗仆喝道:「那些恶犬呢?都放出来。」三名狗仆答应了,将群犬放出。朱九真见父亲脸色不善,不知他有何举动,低声叫道:「爹。」朱长龄冷笑道:

  「你养了这些恶犬,纵犬伤人,好啊,你叫恶犬来咬我啊。」朱九真哭道:「爹,女儿知错了。」朱长龄哼了一声,走入恶犬群中,双掌挥动,拍拍拍拍四声响过,四条巨狼般的恶犬已狗骨碎裂,尸横就地。旁人吓得呆了,都说不出话来。朱长龄拳打足踢、掌劈指戳,但见他身形飘动,一阵黄影在这狗场上绕了一圈,三十余条猛犬已全被击毙,别说噬咬抗击,连逃窜几步也来不及。卫璧和武青婴相顾骇然,心想:「虽知他武功极高,但从未见他出过手,想不到竟是这般厉害。不知何年何月,咱们才能练到这般地步。」朱长龄尽毙群犬,将无忌横抱在臂弯之中,送到自己的房中养伤。不久朱夫人和朱九真一齐过来照料汤药。张无忌被群犬咬伤后失血过多,身子本已衰弱,这一次受伤不轻,又昏迷了数日,稍待清醒,便自己开了张疗伤调养的药方,命人煮药服食,这才好得快了。朱长龄常自伴在床边,跟他猜谜说笑,持笛和歌,像大姊服侍生病的弟弟一般,细心体贴,无微不至。

  张无忌伤愈起床后,朱九真每日仍有大半天和他在一起。朱家的规矩,上午学武,下午练字,盖朱家家传武学,主要系脱胎于书法,书法愈精,武功跟着愈高。朱九真的小书房窗明几净,东壁悬着一幅杜牧书的「张好好诗」,北壁上两张山水条幅之间,悬着怀素如和尚的「食鱼帖」。朱九真每日练字,给张无忌一副纸笔,也要他临池学书,两人相对而坐,但闻笔尖在宣纸上划过时的沙沙微声,有时写得倦了,抬起头来相对一笑,此时之乐,实是虽宣难言。朱九真跟父亲学武之时,居然对张无忌也不避忌,常常叫他在一旁观看。空闲时拆解招数,也要张无忌作为对手。朱家的武功虽和张无忌大不相同,但攻守搏击之道,天下武学都是一例,朱长龄和朱九真毫不藏私的向他指点。张无忌自从离冰火岛来到中土后,一直颠沛离、流忧伤困苦,那里有过这等安乐快活的日子?

  转眼到了二月中旬,这日,无忌正和朱九真在房中写字,ㄚ鬟小凤进来禀报:「小姐,姚二爷从中原回来了。」朱九真大喜,掷笔叫道:「好啊,我等了他大半年啦,到这时才来。」拉着无忌的手,说道:「无忌弟,咱们瞧瞧去,不知姚二叔有没替我买齐了东西。」两人并肩走向大厅,无忌问道:「姚二叔是谁?」朱九真道:「他是我爹爹的结义兄弟,叫做千里追风姚清泉。去年我爹爹托他到中原去送礼,我请他到杭州买胭脂水粉、到苏州买绣花的针线和图样,又要买湖笔徽墨、碑帖书籍,不知他买齐没有。」要知这朱家庄僻处西域的昆仑山中,大姑娘家所用的精致物事,千里之内都无买处,和中土相隔万里之遥,来回一次,动辄便是两年三年,若是有人前赴中原,朱九真自要托他购买大批用品了。

  两人走近厅门,只听到一阵呜咽哭泣之声,不由得都吃了一惊,进厅一看,更是惊诧,只见朱长龄和一个身裁高瘦的中年汉子都跪在地下,相拥而泣。那汉子身穿白装丧服,腰中系了一根草绳。朱九真走近身去,叫道:「姚二叔!」朱长龄放声大哭,叫道:「真儿,真儿!咱们的大恩人张五爷,张……张五爷……他……他……已死了!」朱九真惊道:「那……那怎么会?他……失踪十年,不是已安然归来么?」那身穿丧服的汉子正是千里追风姚清泉,呜咽着说道:「咱们住得偏僻,讯息不灵,原来张恩人在四年多以前,便已和夫人一齐自刎身亡。我还没有上武当,在途中已听到消息。上山后见到宋大侠和俞二侠,才知实情,唉……」

  张无忌越听越惊,到后来更无疑惑,他们所说的大恩人张五爷,自是自己的生父张翠山了,眼见朱长龄和姚清泉哭得悲伤,朱九真也是泫然落泪,忍不住便要扑上前去,吐露自己身份,但转念一想:「我一直自充是丐帮子弟,这时说明真相,只怕朱伯伯和真姊反而不信,说我冒充求恩,反而被他们瞧得小了。」过不多时,只听得内院哭声大作,朱夫人扶着ㄚ鬟走出厅来,连连向姚清泉追问。

  姚清泉悲愤之下,也忘了向义嫂见礼,当即述说张翠山自刎身亡的经过。张无忌虽然强忍,不致号哭出声,但泪珠却已滚滚而下,只是大厅上人人均在哭泣流泪,谁也没留心到他。朱长龄突然手起一掌,喀喇喇一声响,将面前的一张八仙桌打塌了半边,说道:「二弟,你明明白白说给我听,上武当山去逼死恩公恩嫂的,到底是那些人?」姚清泉道:

  「我一得到讯息,本来早该回来急报大哥,但想须得查明何人的姓名要紧。原来上武当山逼死恩公的,自少林派三大神僧以下,人数着实不少,小弟暗中到处打听,这才耽搁了日子。」

  当下姚清泉将少林、崆峒、昆仑、峨嵋各派,海沙、巨鲸、神拳、巫山等等帮会中,凡是曾上武当山去勒逼张翠山的,诸如空闻大师、何太冲、静玄师太等的名字,都说了出来。朱长龄慨然道:「二弟,这些人都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咱们本来是一个也惹不起。可是张五爷对咱们恩重如山,咱们便是粉身碎骨,也得给他报这个仇。」姚清泉道:「大哥说得是,咱哥儿俩的性命,都是张五爷救的,反正已多活了这十多年,交还给张五爷,也就是了。小弟最感抱憾的,是没能见到张五爷的公子,否则也可转达大哥之意,最好是能请他到这儿来,大伙儿尽其所有,好好的侍奉他一辈子。」

  朱夫人当下絮絮询问这位张公子的详情,姚清泉说只知他受了重伤不知在何处医治,似乎今年还只八九岁年纪,大概张三丰张真人要传以绝世武功,将来可能出任武当派的掌门人。朱长龄夫妇跪下拜谢天地,庆幸张门有后。姚清泉道:「大哥叫我带去的千年人参王、天山雪莲、玉狮镇纸、乌金匕首等等这些物事,小弟都在武当山上,请宋大侠转交给张公子。」朱长龄道:「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朱长龄向女儿道:「我家身受大恩,你可跟张兄弟说一说。」朱九真携着无忌的手,走到父亲书房,指着墙上一幅大中堂给他看。那中堂右端题着七个字道:「张公翠山恩德图。」张无忌见到父亲的名讳,已是泪眼模糊,只见图中所绘是一处旷野,一个少年英俊的武士,左手持银钩、右手挥铁笔,正和五个凶悍的敌人恶斗。张无忌知道这人便是自己父亲了,虽然面貌并不肖似,但依稀可从他眉目之间,看到自己的影子。地下躺着两人,一个是朱长龄,另一个便是姚清泉,还有两人却已身首异处。左下角绘着一个青年妇人,满眼惧色,正是朱夫人,她手中抱着一个女婴,无忌凝目细看,但见那女婴嘴角边有一颗小黑痣,那自是朱九真了。这幅中堂纸色已变淡黄,为时至少已在十年以上。朱九真指着图画,向无忌解释。原来其时朱九真初生不久,朱长龄为了躲避强仇,携眷西行,但途中还是给对头追上了。两名师弟为敌人所杀,他和姚清泉也被打倒,敌人正要痛下毒手,适逢张翠山路过,行侠仗义,将敌人击退,救了他一家的性命。依时日推算,那自是张翠山在赴冰火岛之前所为。

  朱九真说了这件事后,神色黯然,道:「咱们住得隐僻,张恩公从海外归来的讯息,直至去年方才得知。爹爹因为立誓示再踏进中原一步,忙请姚二叔携带贵礼物,前赴武当,那知道……」说到这里,一名书僮进来请她赴灵堂行礼。朱九真匆匆回房,换了一套最素净的衣衫,和无忌同到后堂。只见后堂已排列了一个灵位,素烛高烧,灵牌上写着「恩公张大侠讳翠山之灵位」。朱长龄夫妇及姚清泉跪拜在地,哭泣甚哀。无忌跟着朱九真一同跪拜。朱长龄抚着他头,哽咽道:「小兄弟,很好,很子。这位张大侠慷慨磊落,实是当世无双的奇男子,你虽跟他并不相识,无亲无故,但拜他一拜,也是应该的。」当此情境,张无忌更不能自认便是这位「张恩公」的儿子,心想:「那姚二叔传闻有误,说我不过八九岁年纪。此时我便明说,他们也一定不信。」急听姚清泉道:「大哥,那位谢爷…

  …」朱长龄咳嗽一声,向他使个眼色,姚清泉登时会意,说道:「那些谢仪该怎么办?要不要替恩公发丧?」朱长龄道:「你瞧着办吧!」无忌心想:「我明明听你说的是『谢爷』,怎地忽然改为『谢仪』?谢爷,谢爷?难道说的是我义父么?」

  这一晚张无忌想起亡父亡母,以及独个儿在冰火岛上苦渡余生的义父,思潮起伏,那里睡得安稳?次晨起身,听得脚步细碎,鼻中闻到一阵幽香,见朱九真端着洗脸水,走进房来。张无忌一惊,道:「真姊,怎……怎么你给我……」朱九真道:「佣仆和ㄚ鬟都走干净了,我服侍你一下又打什么紧?」张无忌更是惊奇,问道:「为……为甚么都走了?

  」朱九真道:「是我爹爹昨晚叫他们走的,每个人都领了一笔银子,各自回自己家去,因为在这儿危险不过。」她顿了一顿,道:「你洗脸后,爹爹有话跟你说。」

  张无忌胡乱洗脸,朱九真拿了梳子,给他梳头,然后两人一同来到朱长龄的书房。这所大宅子中本有一百多名婢仆,这时突然冷清清的一个也不见了。朱长龄见二人进来,说道:「张兄弟,我敬重你是位少年英雄,本想留你在舍下住个十年八载,可是眼下突起变故,迫得和你分手,张兄弟千万莫怪。」说着托过一只盘子,盘中放着十二锭黄金,十二锭白银,又有一柄防身的短剑,说道:「这是愚夫妇和小女的一点敬意,请张兄弟收下。

  老夫若能留得这条性命,日后当再相会……」说到这里,喉头塞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无忌闪身让在一旁,昂然道:「朱伯伯,小侄虽然年轻无用,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府上眼前既有危难,小侄决不能自行趋避。纵使不能帮伯父和姊姊什么忙,也当跟伯父和姊姊同生共死。」朱长龄劝之再三,无忌只是不听。朱长龄叹道:「唉,小孩子家不知危险。我只有将真相跟你说了,可是你先得立下一个重誓,决不向第二人泄露机密,也不得向我多问一句。」张无忌跪下地下,朗声道:「皇天在上,朱伯伯向我所说之事,若是我向旁人泄露,多口查问,教我乱刀分尸,身败名裂。」

  朱长龄扶他起来,探首到窗外一看,随即飞身上屋,查明四下里无旁人偷听,这才回进书房,在无忌耳旁低声道:「我跟你说的话,你只可记在心中,却不许问我,不得向我说一句话,以防隔墙有耳。」无忌点了点头,朱长龄低声道:「昨日姚二弟来报张恩公的死讯时,还带了一个人来,此人姓谢名逊,外号叫作金毛狮王……」

  张无忌大吃一惊,身子发颤。朱长龄又道:「这位谢大侠和张恩公有八拜之交,他和天下和家各派的豪强都结下了深仇,张恩公夫妇所以自刎,便是为了不肯吐露义兄的所在。他不知如何回到中土,动手为张恩公报仇雪恨,杀伤了许多仇人,只是好汉敌不过人多,终于身受重伤。姚二弟为人机智,救了他逃到这里,对头们转眼便要追到,对方人多势众,咱们万万抵敌不住。我是舍命报恩,决意为谢大侠而死,可是你跟他并无半点渊源,何必将一条性命陪在这儿?张兄弟,我言尽于此,你快快去吧!敌人一到,玉石俱焚,再迟可来不及了。」

  张无忌只听得心头火热,又惊又喜,万想不到义父竟会到了此处,问道:「他在那…

  …」朱长龄右手迭出,按住了他咀巴,在他耳边低声道:「不许说话。敌人神通广大,一句话不小心,便危及谢大侠性命。你忘了适才的重誓么?」张无忌点了点头。朱长龄道:

  「我已跟你说得明白,张兄弟,我当你是好朋友,跟你推心置腹,绝无瞒隐。你即速动身为要。」张无忌道:「你跟我说明白后,我更加不走了。」

  朱长龄长叹一声,说道:「事不宜迟,须得动手了。」当下和朱九真及无忌奔出大门,见朱夫人和姚清泉已候在门外,身旁放着几个包袱,似要远行。无忌东瞧西望,却不见义父的影踪。朱长龄晃着火折,点燃了一个火把。便往大门上点去。顷刻间火光冲天而起,火头延向四处,原来这座大庄院的数百间房屋上,早已浇遍了火油。

  西域天山昆仑一带,自古盛产火油,常见油如涌泉从地底喷出,取之即可生火煮食。

  朱家庄广厦华宅,连绵里许,但在火油助燃之下,焚烧极是迅速。张无忌眼见雕梁画栋,顷刻间化为灰烬,心下好生感激:「朱伯伯毕生积储,无数心血,尽为焦土,那完全是为了我爹爹和义父,这等血性男子,世间少有。」

  当晚朱长龄夫妇、朱九真、张无忌四人在一个山洞中宿歇,朱长龄的五名亲信弟子手执兵刃,由姚清泉率领,在洞外戒备。这场大火直烧到第三日上方熄,幸而敌人尚未赶到。第三日晚间,朱长龄带同妻女弟子,和姚清泉张无忌从山洞深处走去,经过黑越越的一条长隧道,来到几间地下石室之中。这几间石室中粮食清水等物,储备充分,只是颇为闷热。朱九真见无忌不住伸袖拭汗,笑道:「无忌弟,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如此炎热?

  你可知咱们是在什么地方?」无忌鼻中闻到一阵焦臭,登时省悟:「啊,咱们便是在原来的庄院之下。」朱九真道:「你真聪明。」

  无忌对朱长龄用心的周密,更是佩服。敌人大举来袭之时,眼见朱家庄已烧得片瓦不存,只有向远处追索,决不会猜到谢逊竟是躲在火场之下。他见石室彼端有一处铁门紧紧闭住,料想义父便藏在其中,心中虽是亟盼和义父相见,一叙别来之情,但想眼前步步危机,连朱长龄都不敢去和谢逊说话,自己怎能随便,倘若误了大事,自己送命不打紧,累了义父和朱家全家的性命,那是多大的罪过?

  在地窖中住了半日,各人展开毛毡,正要安睡,忽然听得一阵急速的马蹄声,远远传来,不多时便到了头顶。只听得一人粗声说道:「朱长龄这老贼定是护了谢逊逃走啦,快追,快追!」各人虽在地底,上面的声音却听得清清楚楚,原来在地窖中有铁管通向地面,传下声音。但听得马蹄杂沓,渐渐远去。

  这一晚从地窖经过的追兵,先后共有五批,有昆仑派的巨鲸帮的,其中两批人却听不出来历,每一批少则七八人,多则十余人,兵刃锵锵,健马嘶吼,无不口出恶言,声势汹汹。无忌心想:「我义父若非双目失明,又受重伤,那将你们这些妖魔小丑放在心上。」

  待第五批人走远,姚清泉拿起木塞,塞住铁管之口,如此地窖中各人的说话,不致为上面偶然经过之人听见。但他话声仍是压低,轻声道:「我去瞧瞧谢大侠的伤势。」朱长龄点了点头。姚清泉伸手扳动铁门的机括,铁门缓缓开了。他左手提着一盏火油灯,走进铁门。这时张无忌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来,在姚清泉背后张望,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向里面而卧。张无忌乍见义父,热泪盈眶,只听姚清泉低声道:「谢大侠,觉得好些了么?

  要不要喝水?」

  突然间劲风响处,姚清泉手中的火油应风而灭,跟着砰的一声,姚清泉被谢逊一掌击出,飞出铁门,重重摔在地下。只听谢逊大声叫道:「少林派的,昆仑派的,崆峒派的众狗贼,来啊,来啊,我金毛狮王谢逊岂能畏惧于你?」朱长龄叫道:「不好,谢大侠神智迷糊。」走到门边,说道:「谢大侠,咱们是你朋友,并非仇敌。」谢逊哈哈笑道:「什么朋友?花言巧语,骗得倒我么?」大踏步走出铁门,一掌向朱长龄当胸击来,这一掌劲力充沛,带得室中那盏油灯火焰不住晃动。

  朱长龄不敢挡架,转身闪避,谢逊左手一拳便向朱夫人打去。朱夫人不会武功,眼见这一拳便要了她的性命,朱长龄和朱九真迫不得已,双双举臂架开他这一拳。张无忌见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禁吓得呆了。

  那谢逊双掌如风,凌厉无比,朱长龄不敢与抗,只是退避。谢逊一掌击不中朱长龄,扫在石墙之上,但见石屑纷飞,足见他掌力惊人,若是中在人体,当真不死也得重伤。那谢逊长发披肩,双目如电,脸上血污斑斑,口中荷荷而呼,掌势越来越是猛烈。朱夫人和朱九真吓得躲在壁角,朱长龄见他拳掌攻到,只得将身边的木桌推过去一挡。谢逊砰砰两拳,登时将桌子打得粉碎。张无忌茫然失措,张大了口,呆立在一旁。眼看这个「谢逊」

  ,根本不是他的义父金毛狮王谢逊。他义父双眼早盲,这人却目光炯炯,极具威猛。只是这大汉呼的一掌打过去,朱长龄背靠石壁,已是退无可退,但并不出掌招架,叫道:「谢大侠,我不是你敌人,我不还手。」那大汉毫不理会,一掌打在他的胸口。朱长龄神色极是痛苦,叫道:「谢大侠,你相信了么?」那大汉喝道:「狗贼,再吃我一拳!」又是一拳打去。朱长龄喷出一口鲜血,颤声道:「你是我恩公义兄,便打死我,我也不还手。」

  那大汉狂笑道:「不还手最好,我便打死你。」左一拳,右一掌,齐中胸腹。朱长龄「啊」的一声惨呼,身子软倒。

  那大汉更不容情,又是一拳打去。张无忌抢上一步,拚命挡了他一拳,便觉这一拳劲力好大,一震之下,几乎气也透不过来,当下不顾生死,叫道:「你不是谢逊,你不是…

  …」那大汉怒道:「你这小鬼知道什么?」一脚向他踢去。无忌闪身避开,叫道:「你冒充谢逊,不怀好意,假的,假的……」

  朱长龄本已委顿在地,听了无忌的叫声,慢慢挣扎爬起,指着那大汉:「你……你不是……你骗我……」突然一大口鲜血喷出,射在那大汉脸上,身子向前一跌,顺势便伸指点了他右乳下的「神封穴」。要知朱长龄重伤之后,已非那大汉的敌手,却借着喷血倾跌,出其不意,以家传的「一阳指」手法,点中了他大穴。「一阳指」点穴功夫天下无双,那大汉武功虽强,竟也受制,动弹不得。朱长龄又在他腰胁间补上两指,自己却支持不住,晕倒在地。朱九真和张无忌急忙上前扶起。

  过了一会,朱长龄悠悠醒转,问无忌道:「他……他……」张无忌道:「朱伯伯,我再也不能隐瞒,你所说的恩公,便是家父。金毛狮王是我义父,我怎会认错?」朱长龄摇了摇头,不能相信。张无忌道:「我义父双眼已盲,这人眼目完好,便是最大的破绽。我义父是在冰火岛上失明,此事外间无知晓,这人前来冒充,却不知我义父盲目这会事。」

  朱九真拉住他手,道:「无忌弟,你当真是咱家大恩公的孩子?这可太好了,太好了。」

  朱长龄兀自不信,无忌只得将如何来到昆仑的情由,简略说了。姚清泉旁敲侧击,问他武当山上和种情形,又询问张翠山夫妇当日自刎的经过,听他讲得半点不错,这才相信。朱长龄仍感为难,说道:「倘若这孩子说的是谎话,咱们得罪了谢大侠,那可如何是好?」

  姚清泉拔出匕首,对着那大汉的右眼,说道:「朋友,金毛狮王谢逊双目已毁,你既要学他,便须学得到家些,今日先毁了你这对招子。我姓姚的上了你的大当,若不是这位小兄弟识破,岂非不明不白的送了我朱大哥的性命?」说着匕首向前一送,刃尖直抵他的眼皮。那大汉哈哈大笑,说道:「有种的便一刀将我杀了。你当我开碑手胡豹是什么人?能受你逼供的么?」朱长龄「哦」的一声,道:「开碑手胡豹!嗯,你是崆峒派的。」胡豹大声道:「不错,天下各门各派,都知你朱长龄要为张翠山报仇。常言道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姚清泉喝道:「你这人恁地恶毒!」匕首一抵,便往他心口刺去。朱长龄左手探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道:「二弟,且慢,倘若他真的是谢大侠,咱哥儿俩可是万死莫赎。」姚清泉道:「这位小兄弟已说得明明白白,大哥你若三心两意,决断不下,眼前大祸,可就难以避过。」朱长龄摇头道:「咱们宁可自己身受千刀,决不能错伤了张恩公的义兄一根毫毛。」张无忌道:「朱伯伯,这人决不是我义父。我义父外号叫作『金毛狮王』

  ,头发是黄的,这人却是黑头发。」

  朱长龄沉吟半晌,点了点头,携着他手,道:「小兄弟,你跟我来。」两人走出石室,再出了石洞,直到山坡后的一座悬崖之下。朱长龄和无忌并肩在一块大石上坐下,说道:「小兄弟,这人倘若不是谢大侠,咱们非杀了他不可,但在动手之前,我须得心下确无半点怀疑。你说不是不是?」张无忌道:「这是你尊敬我爹爹和义父,唯恐有甚失闪,原是应当的。但这人绝非我义父,朱伯伯,你放心好了。」朱长龄轻轻叹了口气,道:「孩子,我年轻之时,曾上过不少人的当。今日我所以不肯还手,以致身受重伤,还是识错了人之故。一错不能再错,此事关系重大,我死不足惜,却无论如何,须得维护你和谢大侠的平安。我本该问个明白谢大侠到底身在何处,方能真正放心,可是这件事我却又不便启口。」张无忌心下激动,道:「朱伯伯,你为了我爹爹和义父把百万家产都焚毁了,自己又受了这等重伤,难道我还有信你不过的。我义父的情形,你便是不问,我也要跟你说。

  」于是将父母和谢逊如何飘流到冰火岛上、如何一住十年、如何三人结义回来的种种情由,一一对朱长龄说了。当然其中一大半经过,是他转从父母口中得知,但也说得十分生动明白。

  朱长龄一生饱经忧患,处事甚为慎重,听得无忌所言确无半点破绽,才长长的舒了口气,仰天说道:「恩公啊恩公,你在天之灵,祈请明鉴:我朱长龄今日还不能死,定当竭尽所能,抚养无忌兄弟长大成人。只是强敌环伺,我朱长龄武艺低微,万望恩公时加佑护。」说罢跪倒在地,向天叩头。无忌又是伤心,又是感激,跟着跪下。

  朱长龄站起身来,说道:「现下我心中已无半分疑惑。唉!昆仑崆峒,少林峨嵋,那一派不是人多势众?小兄弟,先前我是决意拚了这条老命,杀得一个仇人是一个,以报令尊的大恩,但今日抚孤事大,报仇尚在其次,只是大地茫茫,却何处是避秦的桃源?连我这等偏僻之极的处所,他们也都找上来了,那里更有一块乐土?」他顿了一顿,又道:「谢大侠孤零零的独处冰火岛上,这几年的日子,想来也甚凄惨。唉,这位大侠对恩公恩嫂如此高义,我但盼能见他一面,死亦甘心。」

  张无忌听他说到义父人在冰火岛受苦,极是难过,心念一动,冲口说道:「朱伯伯,咱们一起往冰火岛去,好不好?我在岛上的十年何等逍遥快活,待等一回到中土,所见所受,不是凶杀流血,便是耽惊受怕。」朱长龄道:「小兄弟,你很想回到冰火岛去,是不是?」无忌踌躇不答,暗忖自己已活不多久,何况去冰火岛途中海程艰险!未必能至,不该累得朱长龄一家身冒奇危,须知大海无情,只要稍有不测,那便葬身于洪波巨涛之中。

  朱长龄握住他双手,瞧着他脸,说道:「小兄弟,你我不是外人,务请坦诚相告,你是不是想回冰火岛去?」话声诚恳已极。张无忌此时心中,确是苦厌江湖上人心的险恶,亟盼在身死之前,能再见义父一面,如能死于义父怀抱之中,那么一生再无他求,在朱长龄面前,他也无法作伪,隐瞒自己心事,于是缓缓的点了点头。

  四三  万丈深谷

  朱长龄不再多言,携着张无忌的手,回到石室,向姚清泉道:「那是奸贼,确然无疑。」姚清泉点了点头,手执匕首,走进密室,只听得那开碑手胡豹长声惨呼,已然了帐。

  姚清泉从密室中出来,关上了铁门,但见他匕首上鲜血殷然,顺手在鞋底拂拭。朱长龄道:「这贼子来此卧底,咱们的踪迹看来已经泄露,此地不可再居。」当下领着各人,从石洞中出来,行了二十余里,转过两座山峰,进了一个山谷,一棵大槐树旁筑着四五间小屋。此时天将黎明,各人进了小屋后,无忌见屋中放的都是犁头、镰刀之类农具,但锅灶粮食,一应俱全。看来朱长龄为防强仇,在宅第之旁,安排了不少避难的所在。朱长龄重伤之下,卧床不起。朱夫人取出土布长衫,以及草鞋、包头,给各人换上,霎时间,大富之家的夫人小姐,变成了农妇村女,虽然言谈举止不像,但只要不加近视,也不致露出马脚。

  在农舍中住了数日,朱长龄因有祖传的云南伤药,服后痊愈很快,幸喜敌人也不再追来。张无忌闲中旁观,见姚清泉每日出去打探消息,朱夫人却率领弟子,收拾行李包裹,显有远行计。他知朱长龄是为了报恩避仇,决意举家前往海外冰火岛,心中极是欢喜。这一晚他睡在床上,想起日后到了冰火岛,如能天幸不死,终生得和这位美若天人的朱九真姊姊在岛上厮守,不禁面红耳热,一颗心怦怦跳动,又想朱伯伯、姚二叔和义父见面之后,三人结成好友,在岛上无忧无虑的啸傲岁月,既不怕蒙古鞑子残杀欺压,也不必耽心武林强仇明攻暗袭,为人若斯,自也更无他求了。他想得喜欢,虽在黑暗之中,脸上也露着微笑,直到中夜,仍未睡着,正朦胧间,忽听得板门轻轻被人推开,一个人影闪进房来。

  无忌微感诧异,鼻中已闻到一阵淡淡幽香,正是朱九真悄步用以熏衣的素馨花香。他心中一动,突然间满脸通红,说不出的害羞。只见朱九真悄步走到床前,低声道:「无忌弟,你睡着了么?」无忌不敢回答,紧紧闭住双眼,假装睡熟。过了一会,忽有几根温软的手指摸到他眼皮上,要探知他是否真的睡着。

  无忌又惊又喜,又羞又怕,只盼朱九真快快出房,须知他心中对朱九真敬重无比,只求每日能瞧她一眼,便已心满意足,稚弱的心灵之中,固然从无半分亵渎的念头,便是将来娶她为妻的盼望,也是从未有过。这时见她半夜里忽然走进自己房来,如何不令他手足无措?他忽然又想:「真姊难道有什么要紧事情,须得半夜里来跟我说么?」便在此时,突觉胸口「膻中穴」上一麻,接着肩贞、神藏、曲池、环跳诸穴上都一一被点。这一下大出无忌意料之外,那想得到朱九真深夜竟来点自己的穴道?不由得大是懊丧:「啊,真姊是来试探我睡着之后,是否警觉?明儿她解了我穴道,再来嘲笑我一番。早知如此,她进房时我便该跃起身来,吓她一跳,免得她明日说嘴。」

  只见朱九真点了他穴道后,轻轻推开窗子,飞身而去。张无忌心道:「我快些解穴,跟在她身后,扮鬼吓她,倒也好玩。」于是即以谢逊所授的独门解穴之法,冲解穴道。不料朱九真家传的「一阳指」功夫厉害无比,无忌直用了大半个时辰,方始解开被点的诸穴,这也因一来朱九真功力不够,二来她不欲使无忌受到些微损伤,因而使力极轻,否则倘若是练就一阳指力的高手来点,无忌解穴之法再妙,却也冲不开。待得他站起身来,匆匆穿上衣服,跃出窗去时,空山寂寂,树影深深,那里还寻得着朱九真的芳踪?

  张无忌站在黑暗之中,颇是沮丧,但忽而转念:「真姊明儿要笑我无用,让她取笑便是,何必跟她争强斗胜?我平日想博她个欢喜,也是不易,今晚倘若追到了她,只怕她反而要着恼了。」想到此处,登时心安理得。这时已是初春,山谷间野花放出清香,良夜人静,无忌一时也睡不着,信步便顺着山谷中一条小溪走去。山坡上积雪初溶,雪水顺着小溪流去,偶尔挟着一些细小的冰块,相互撞击,铮铮有声。

  无忌走了一会,忽听得左首树林中传出格格一声娇笑,正是朱九真的声音。无忌吃了一惊,心道:「真姊瞧见了我么?」却听得朱九真低声叱道:「表哥,不许胡闹,瞧我不老耳括子打你。」跟着是几声男子的爽朗笑声,不问可知便是卫璧。无忌心头一震,几乎要哭了出来,做了半天的美梦登时破灭,登时心中雪亮:「真姊点我穴道,那里是跟我闹着玩?她是半夜里跟她表哥相会,怕我知道。」霎时间手酸脚软,又想:「我是个无家可归的穷小子,文才武功,人品相貌,那一样都远远不及卫相公。真姊和他是表兄妹之亲,跟他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自己宽解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人从后面走来,便在此时,朱九真和卫璧也低声笑语,手携手的并肩而来。张无忌不愿和他们碰面,忙闪身在一株大树后一躲,但听得两边脚步声渐渐凑近,朱九真叫道:「爹!你……你……」声音颤抖,似乎很是害怕,原来从另一边来的那人正是朱长龄,他对女儿深夜中和外甥私会一事,显得大为忿怒,鼻孔中哼了一声,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朱九真强作无所挂碍,笑道:

  「爹,表哥跟我这么久没见了,他今日难得来到这里,咱们随便谈谈。」朱长龄道:「你这小妮子忒也大胆,若是给无忌知觉……」朱九真忙接口道:「我轻轻点了他五处大穴,这时他正睡得香甜呢。待会去解开穴道,管教他绝不知觉。」

  无忌心道:「朱伯伯也瞧出我喜欢真姊,为了我爹爹有恩于他,不肯令我伤心失望。

  其实我虽喜欢真姊,却是绝无他念。朱伯伯,你待我当真是太好了。」只听朱长龄道:「虽是如此,一切还当小心,不可功亏一篑,被他瞧出破绽。」朱九真笑道:「孩儿理会得。」卫璧道:「真妹,我也该回去了,只怕师父等我。」朱九真对他甚是依恋,道:「我送你去。」朱长龄道:「好,我也去再跟你师父谈一会,咱们此去北海冰火岛,大家须得万事齐备,不可稍有差失。」说着三人一齐向西。

  无忌听得颇为奇怪,知道卫璧的师父叫做武烈,是武青婴的父亲,听朱长龄的口气,好象武家父女和卫璧都要到冰火岛去,怎么事先没听他说起?这件事知道的人多了,难保不泄漏风声,别要累及义父才好。他藏身树后,低头沉思,突然间想到了朱长龄的一句话:「别要被他瞧出了破绽。」破绽,破绽,有甚么破绽?

  想到「破绽」两字,脑海中一个模糊的疑团,蓦地里鲜明异常的显现在眼前:那幅「张翠山恩德图」中,为什么人人相貌逼肖,却将他尖脸的父亲画作了方脸?他父亲的眉目很像,不错,那因为他父子俩眉目相似,可是他父亲是尖脸蛋,不像无忌自己,脸作长方。

  听朱长龄说:这幅书是十余年前他亲笔所绘,就算他丹青之术不佳,也不该将大恩公画得面目全非。画上的张翠山,倒像是长大了的张无忌一般。「啊,另有节难解之处。爹爹所用铁笔形似毛笔,笔管极短,但画中爹爹所使兵刃,却是寻常的判官笔。朱伯伯自己是使判官笔的大行家,什么都可画错,怎能将爹爹所用的判官笔也画错了?」

  张无忌想到此节,心中隐隐感到恐惧,在他内心,已是有了一个答案,可是这答案实在太可怕,无论如何不敢明明白白的去想它,只是安慰自己:「千万别胡思乱想,朱伯伯如此待我,怎可瞎起疑心?我这就回去睡吧,要是让他们知道我半夜中山来,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他想到「性命之忧」四字,全身为之一震,自己也解释不来,为什么无端端的会这样害怕。

  他呆了半晌,不自禁向着朱长龄父女所去的方向逃去,只见树林中透出一星光,原来这树丛之中,另有房屋。张无忌心中怦怦乱跳,放轻脚步,朝着火光悄悄前行,走到屋后,定了定神,探头从窗缝中向内一张,只见朱长龄父女和卫璧对窗而坐,在和人说话,有两个人背向无忌,看不见面目,但其中一个少女显是「雪岭双姝」之一的武青婴,另外那男子身材高大,倾听朱长龄述说如何假装客商,到山东一带出海,他一声不响的听着,不住点头。无忌心想:「我这人不是庸人自扰吗?这一位多半是武庄主,朱伯伯既然跟他交好,邀他同去冰火岛,本来也是人情之常,我又何必大惊小怪。」

  只听得武青婴道:「爹,咱们都去冰火岛,要是茫茫大海之中,找不到那小岛,回又回不来,那可怎生是好?」无忌心想:「这位果然是她爹爹武庄主。」只听他说道:「你若是害怕,那就别去。天下之事,不经艰难困苦,那有安乐荣光?」武青婴娇嗔道:「我不过问一问,又引得你来教训人家。」武烈哈哈的一笑,朗声说道:「这一下原是孤注一掷。要是运气好,咱们到了冰火岛上,想那谢逊武功再好,也只一人,何况双目失明,自不是咱们的敌手,……」无忌听到此处,一道凉气从背脊上直冲了下来,全身打战,答答两响,牙齿互击出声。他用力咬紧牙关,只听武烈继续说道:「……那屠龙刀还不手到拿来?那时『号令天下,莫敢不从?』我和你朱伯伯井肩成为武林至尊。倘若人算不如天算,我们终于死在大海之中,哼,世上有那个人是不死的?」

  卫璧说道:「听说金毛狮王谢逊武功卓绝,王盘山岛上一吼,将数十名江湖好手一齐震死,昆仑派的两名弟子被震成了白痴。依弟子之见,咱们到得岛上,不用跟他明枪交战,只须在食物中偷下毒药,别说他是盲人,便算他双目完好,瞧得清清楚楚,也决不会疑心他义儿会带人来害他啊。」朱长龄点头道:「璧儿此计甚妙。只是咱们朱武两家,上代都是名门正派的侠士,向来不碰毒药,便是暗器之上,也从不喂毒。到底要用什么毒药,使他服食时全不知觉,我可一窍不通了。」卫璧道:「我爹爹多在中原行走,定然知晓,请他购买齐备便是。」

  武烈站起身来,拍了朱九真的肩头,笑道:「真儿……」这时他回过头来,张无忌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此人正是假扮他义父的「开碑手胡豹」,什么将朱长龄打得重伤吐血、被姚清泉一刀杀死等等,全是诳骗无忌的巧妙机关,为了这戏要演得逼真,一掌击出,碰到墙上是石屑纷飞,遇到桌椅是坚木破碎,所以要武功精强的武烈亲自出马。只听武烈对朱九真笑道:「所以啊,这场戏还有得唱呢,你一路得跟那小鬼假装亲热,直至送了谢逊的性命为止。可千万别露出马脚。」

  朱九真道:「爹,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朱长龄道:「什么?」朱九真道:「你叫我侍候这小鬼,这些日子来,吃的苦头可真不小。要到那冰火岛,时候还长着呢,不知道还要受多少罪。等你取到屠龙刀后,我可要这小鬼一刀杀死!」

  张无忌听朱九真这么恶狠狠的说话,眼前一黑,几欲晕倒,隐隐约约听得朱长龄道:

  「咱们这般用巧计骗他,诱出金毛狮王的所在,说来已有些不该。这小子也不是坏人,咱们杀了谢逊,取得屠龙宝刀之后,将这小子双目刺瞎,留在冰火岛上,也就是了。」武烈赞道:「朱大哥就是心地仁善,不失侠义家风。」朱长龄叹道:「咱们这一步棋子,实在也是情非得已。武二弟,咱们出海之后,你们座船远远跟在我们后面,倘若太近,会惹起那小子的疑心,过份远了,又怕失了连络,这梢公舟师,可得费神物色才是。」武烈道:

  「是,朱大哥想得甚是周到。」

  张无忌心中一片混乱:「我从没吐露自己身份,怎地会给他们瞧破?嗯,想是我全力和卫璧及朱武二女周旋之时,使出了武当心法和降龙十八掌中的功夫,朱伯伯见多识广,登时便识破了我的来历。」又道:「他知道我爹爹妈妈宁可自刎,也不吐露义父的所在,若是用强,决不能逼迫我泄露真相。于是假造图画、焚烧巨宅、再使苦肉计使我感动。他不须问我一句,却使我反求他带往冰火岛去。朱长龄啊朱长龄,你的奸计,可真是毒辣之至了。」

  这时朱长龄和武烈兀自在商量东行的各种筹划。张无忌不敢再听,凝住你息,轻轻提脚,轻轻放下,每跨一步,要听得屋中并无动静,才敢再跨第二步。他知朱长龄、武烈两人武功强极,自己只要稍一不慎,踏断半条枝枯枝,立时便会给他们惊觉。这三十几步路,跨得其慢无比,直至离那小屋已在十余丈外,方才走得稍快。他慌不择路,只是向山坡上的林木深处走去,越攀越高,越走越快,到后来竟是发足狂奔,一个多时辰之中,不敢停下来喘一口气。他奔逃了半夜,到得天色明亮,只见自己处身在一个雪岭的丛林之内。

  他回头眺望,要瞧瞧朱长龄等是否追来,这么一望,不由得叫一声苦,只见一望无际的雪地之中,留着长长的一行足印。原来西域寒,这时虽然已是春天,但山岭间积雪未溶。他昨晚仓惶逃命,不敢在山谷和平地上逗留,竭力的攀登山岭,那知反而泄露了自己行藏。

  便在此时,隐隐听得前面传来一阵狼嗥的声音,极是凄厉可怖,张无忌站在一块突出的悬崖之上,向前遥望,只见山谷中有七八条大灰狼仰起了头,向着他张牙舞爪的嗥叫。

  显是群狼腹饥,想要食之裹腹,只是和他站立之处隔着一条望不见底的万丈峡谷,无法过来。他回头再看,心中突的一跳,只见山坡上有五个黑影,慢慢向上移动。此时相隔尚远,似乎这五人走得不快,实则奔行如风,不用一个时辰,便能追到,那自是朱武两家一行人了。张无忌定了定神,打定了主意:「我宁可被饿狼分尸而食,也不能落入他们手中,苦受他们折磨。」想到自己对朱九真如此痴心敬重,那知她美艳绝伦的面貌之下,竟是藏着这样一副蛇蝎心肠,他又是惭愧,又是伤心,纵身便往密林中奔去。

  树林中长草齐腰,虽然也有积雪,足迹却不易看得清楚。他奔了一阵,体中寒毒突然发作,双腿也已累得无法再动,便钻在一丛长草之中,从地下拾起一块尖角的石头,拿在手里,若是朱长龄等追到,发觉了自己藏身所在,那么便用尖石撞击太阳穴自杀。

  他心意已决,灵台清明,回想这两个多月来,寄身朱家庄的种种经过,越想越是难受,心道:「少林寺的高僧害我,那也罢了。崆峒派、华山派、昆仑派这些人恩将仇报,我也不放在心上,可是我对真姊这般一片诚心,到头来才知内中真相原来如此……唉,唉,妈妈临死之时叮嘱我什么话?怎地我全然置之脑后?」

  他的母亲素素临死时对他说的那几句话,清晰异常的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孩儿,你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张无忌热泪盈眶,眼前一片模糊,心道:「妈妈跟我说这几句话之时,那柄匕首已插在她胸口。她忍着剧痛,如此叮嘱我,我却将她这几句血泪之言全不放在心上。若不是我会冲解穴道之法,鬼使神差的听到了朱长龄的阴谋,以他们布置的周密,我非将他们带到冰火岛上,害了义父的性命不可。」他心中一静,对朱长龄父女所作所为的含意,登时瞧得明明白白。朱长龄一料到他是张翠山的之子,便出手击毙群犬,掌击女儿,使得张无忌深信他是一位是非分明、仁义过人的侠士。至于将这些连绵数十里的华厦付之一炬,虽然有些可惜,但比之「武林至尊」

  的屠龙宝刀,却又是不值什么了。

  张无忌又想:「我在岛上之时,每天都见义父抱着那柄刀儿呆呆出神,十年之中,始终参解不透刀中的秘密。可是这朱长龄机智过人,计谋之深,远远胜我义父。我义父想不出,宝刀若是到了朱长龄手中,他却多半能想得出……」这时猛听得脚步声响,朱长龄和武烈二人已找到了丛林之中。

  武烈低声道:「那小子定是躲在林内,不会再逃往远处……」朱长龄急忙打断他的话题,说道:「唉,不知真儿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这位小兄弟。我真是担心,他小小年纪,若是在这大雪遍野的山岭中有甚失闪,我便是粉身碎骨,也对不起张恩公啊。」他这几句话说得忧心如捣,自责甚深,张无忌听在耳里,不由得毛骨悚然,暗想:「他心尚不死,还在想花言巧语的骗我。」只听得朱、武二人各持木杖,在长草丛中拍打,张无忌全身蜷缩,一动也不敢动,幸而那林中占地甚广,要每一处都拍打到,却是无法办到。不久卫璧和雪岭双姝也赶到了,五人在这丛林中搜索了半天,始终没找到张无忌,各人都感倦累,便石上坐下休息。其实五人所坐之处,和张无忌相隔不过两丈,只是林密草长,将无忌的身子掩蔽得极是严密。

  朱长龄凝思片刻,突然大声喝道:「真儿,你到底怎地得罪了无忌兄弟,害得他三更半夜的不告而别?」朱九真一怔,朱长龄忙向她使个眼色。张无忌伏在草丛,却将这眼色瞧得清清楚楚。朱九真会意,便大声道:「我跟他开玩笑,点了他的穴道,不知怎样,这位小兄弟却当了真。」说着提高嗓子,纵声叫道:「无忌弟弟,无忌弟弟,你快出来,真姊跟你陪不是啦。」声音虽响,却仍是娇媚婉转,充满了诱惑之意。她叫了一会,见无动静,忽然哭了起来,说道:「爹,你别打我,别打我。我不是故意得罪无忌弟弟啊。」朱长龄大声怒喝,朱九真不住口的惨叫,似乎给父亲打得痛不可当。张无忌眼见他父女俩做戏,可是听着这声音,仍是心下恻然,暗道:「幸而我瞧见你们的神情,否则听了她如此尖声惨叫,明知于我不利,也要忍不住挺身而出。」

  朱氏父女知道张无忌是藏身在这树林之内,一个怒骂,一个哀唤,声音越来越是凄厉,张无忌双手掩耳,那声音还是一阵阵传入耳中。他再也忍耐不住,把心一横,纵身跃出,叫道:「你们捣什么鬼,难道还骗倒我么?」朱长龄等五人齐声欢呼:「在这里了!」

  张无忌道:「真姊,你好!」穿林而北,发足狂奔。朱长龄和武烈便如两头大鸟般向他身后扑去。张无忌死志早决,更无犹疑,笔直向那万丈峡谷奔去,可是朱长龄的轻功胜他甚远,待他奔到峡谷边上,朱长龄已追到他的身后,伸手往他背心抓去。

  张无忌只觉背心奇痛彻骨,朱长龄右手的五根手指已紧紧抓住他背脊,就在此时,他足底踏空,半个身子已在深渊之上。他左足跟着跨出,全身向前一扑。朱长龄万没料到他宁可投崖而死,也不愿落入他的手里,被他一带,跟着向前倾出。以他数十年的武功修为,若是立时放手反跃,自可保住性命,可是他知道只须五根手指一松,那「武林至尊」的屠龙刀,便永远再无到手的机会,这两个月来的苦心筹划、成为一片焦土的巨宅华厦,尽数随着这五根手指的一松而付诸东流。

  当真是时迟那时快,他策一犹豫,张无忌下跌之势却是绝不稍缓,朱长龄叫道:「不好!」反探左手来和自后驰到接应的武烈相握时,却是差了尺许。他抓着张无忌的右手兀自不肯放开,两人一齐自峭壁跌落,直摔向足底的万丈深渊,只听得武烈和朱九真等人的惊呼声自头顶传来,一霎间便听不到了,两人冲开弥漫谷中的云雾直向下堕。

  朱长龄心知这一摔下去,自必变成肉泥,但他一生之中经历过不少风浪,临危不乱,只觉身旁风声虎虎,不住的向下摔落,却是仍未着地。这峡谷两边相距并不甚宽,偶尔见到峭壁上有树枝伸出,朱长龄左手去抓,但几次都是差数尺,没能抓到,最后一次是抓到了,可是他二人下跌的力道太强,那枝树枝吃不住力,喀喇一声,一根手臂粗的松枝登时折断。但就是这么缓得一缓,朱长龄身子已有借力之处,双足一绞,使招「乌龙绞柱」,牢牢的抱住那株松树,提起无忌,将他放在树上,唯恐他仍要跃下寻死,抓住他手臂不放。

  张无忌见始终没能逃出他的掌握,灰心沮丧已极,恨恨的道:「朱伯伯,不论你如何折磨我,若要我带你去找我义父,那是一万个休想。」朱长龄翻转身子,在树枝上坐稳了,抬头一望,上面的峭壁相距极远极远,朱九真等人固然见不到,呼声也已听不到了,饶是他大胆厉害,想起适才的死里逃生,也自不禁心悸,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定了定神,笑道:「小兄弟,你说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懂,别胡思乱想。」张无忌道:「你的奸谋既被我识破,那是无用的了。便是逼着我带去冰火岛,我东南西北的乱指一通,大家一齐死在大海之中,你当我不敢么?」朱长龄心想这话倒是实情,眼前不能跟他破脸,总要着落在女儿身上,另图妙策。当下气凝丹田,纵声叫道:「咱们都好好儿的,放心好啦!」

  这一声叫了上去,只震得山谷鸣响,「放心好啦……放心好啦……放心好啦……」朱长龄猛地里想起:「啊哟,不好!这雪山之中,可不能如此呼叫。」只见山壁上白雪滚滚而下,幸好这一带积雪不厚,并未造成雪崩,但朱长龄却也不敢再叫,一瞧四下的情势,向上攀援决不可能,脚下仍是深不见底,便算到了谷底,十九也无出路。唯一的法子是沿着山壁斜坡,慢慢爬行出去,于是向张无忌道:「小兄弟,你千万不可瞎起疑心,总而言之,我决计不会逼迫你去找谢大侠,若有此事,教我姓朱的万箭攒身,死无葬身之地。」

  他立这个誓,并非虚言,实则他明知便是逼迫,也决计无用,只有诱得他心甘情厚的带去,才有指望。张无忌听他如此立誓,心下稍宽。朱长龄道:「咱们从这里慢慢爬出去,你不能再往下跳,知道么?」张无忌道:「你既不逼我,我何必自己寻死?」朱长龄点点头,取出短刀,剥下树皮,搓成了一条绳子,两端分别缚在自己和无忌腰里,两人沿着雪山斜坡,手脚着地,一步步向有阳光处爬去。

  至于这般爬将出去,到底是步出生天,还是陷入绝境,朱长龄却也无法逆料,眼前之计,也只有走得一步算一步。那峭壁本就极陡,加上冻结的冰雪,更是滑溜无比,张无忌两度滑跌,都是朱长龄使力拉住,才不跌入下面的深谷。无忌心中并不感激,暗想:「你不过是想得屠龙宝刀,那里是真的好意救我了?」

  两人爬了半天,手肘膝盖都已被坚冰割得鲜血淋漓,总算山坡已不如何陡峭,两人站起身来,一步步的向前挣扎而行,好容易转过了那堵屏风也似的大山石,朱长龄只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原来眼前茫茫云海,更无去路,却是置身在一个三面皆空,当真是死路一条。这大平台上白皑皑的都是冰雪,既无树木,更无野兽,那里有可吃的东西?

  张无忌反而高兴,笑道:「朱伯伯,你化尽心机,却到了这个半天吊的石台上来。这会儿就有一把屠龙宝刀给你,你拿着它却又如何?」朱长龄叱道:「你别胡说八道!」盘膝坐下,吃了两口雪,运气休息半晌,心想:「此时虽然疲累,精力尚在,若在这里再饿上一天,只怕再也难以脱困了。」于是站起身来,说道:「这里既是前路已断,咱们回去向另一边找找出路。」张无忌道:「我却觉得这儿很是好玩,又何必回去?」朱长龄怒道:「这儿什么也没得吃的,呆在这儿干么?」张无忌笑道:「不食人间烟火更好,便于修仙练道啊。」朱长龄心下大怒,但知若是逼得紧了,说不定他便纵身往崖下一跳,便道:

  「好,你在这儿多休息一会,我找到了出路,再来接你。别太走近崖边,小心摔了下去。

  」张无忌笑道:「我生死存亡,何劳你如此挂怀,你这时候还在妄想我带你到冰火岛去,劝你别操这份心了吧。」

  朱长龄不答,径自从原路回去,到了那棵大松树旁,向左首探路而前。这一边的山壁地势更加凶险,只是不须顾到张无忌,他行得反而更快,或爬或走的行了半个多时辰,来到一处悬崖之上。眼前再无去路。朱长龄临崖浩叹,怔怔的呆了良久,才没精打采的回到平台。张无忌不用询问,一看他的脸色,便知没找到出路,心想:「我身中玄冥神掌之后,阴毒难除,屈指计来,原是寿元将尽,不论死在那里,都是一样,只是这朱伯伯好端端的有福不会享,贪心一起,竟陪着我在冰天雪地中活活饿死,可叹可怜!」

  他初时憎恨朱长龄阴狠奸险,堕崖出险之后还取笑他几句,这时眼见生路已绝,朱长龄垂头丧气,心下反而怜悯他起来,温言说道:「朱伯伯,你年纪已大,什么荣华快活都享过了,此刻便是与世长逝,又有何憾?不用难过吧。」

  朱长龄将张无忌一直容让三分,只不过不肯死心,盼望最后终能骗动了他。带领自己前往冰火岛去,这时眼见生路已断,心想所以陷入这个绝境,全是为了这个小子,一口怨气那里消得下去?双眼中如要喷出烈火,恶狠狠的瞪视着他。张无忌见这个向来面目慈祥的温厚长者,陡然间如同变成了一头野兽,不由得大是害怕,一声惊叫,站起来便逃。朱长龄喝道:「这儿还有路逃么?」伸手向他背后抓去,决意尽情将他折磨一番,使他死不死、活不活的受尽痛楚,这才将他弄死。

  张无忌向前滑出一步,但见左侧山壁黑黝黝的似乎有个洞穴,更不思索,便钻了进去,嗤的一声,裤管被朱长龄的手爪撕去了一块,大腿也已抓破。张无忌舍命向前爬行,同时反手一掌,拍出一招「神龙摆尾」。他与朱长龄武功相差悬殊,可是朱长龄对这一招「神龙摆尾」却也颇为忌惮,不敢过于逼近,但仍是弯着腰,一步步的追来。

  (第十一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