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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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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四、金在油中

  张无忌跌跌撞撞的急钻,突然间砰的一下,额头和山石相碰,撞得眼前金星乱舞。他知道这时朱长龄已撕破了脸,什么毒辣的凶狠的手段都会做得出,自己虽是死不足惧,可是他倘若不是一下子便下杀手,而是让自己吃够零碎苦头,这罪可就大了,因此拚命的向洞里钻去。他也没盼望能逃离朱长龄的毒手,只是能和他隔得远一步,就尽量的远远离开。幸而那洞穴越走越小,爬进十余丈后,他已是仅能容身,朱长龄却再也挤不进去了。张无忌又爬进数丈,祇见前面透进光亮,心中大喜,手足兼施,加速前行,朱长龄又急又怒,叫道:「小兄弟,我不来伤你,别走啊。」张无忌却那里理他?朱长龄运起掌力,往石壁上击去,岂知这山石坚硬无比,一掌打在石上,只震得自己掌心剧烈疼痛,石壁竟是纹丝不损。他摸出短刀,想掘松山石,将洞口挖得稍大,但只挖得几下,拍的一声,一柄青钢短刀断为两截,山石上只划出浅浅的两条白痕。朱长龄狂怒之下,劲运双肩,向前一挤,身子果是前进了尺许。可是再想前行,却已是万万不能,坚硬胜铁的石壁压在他胸口背心,竟是气也喘不过来。

  朱长龄但觉窒息难受,只是后退。不料身子嵌在坚石之中,前进固是不能,后退却也不得,这一下他吓得魂飞魄散,竭尽生平之力,双臂向石上猛推,身子才退出了尺许,猛觉得胸口一阵奇痛彻骨,竟已轧断了一根肋骨。

  且说张无忌在窄小的孔道中又爬行数丈,眼前越来越亮,再爬一阵,突然间阳光耀眼。他闭着眼定一定神,再睁开眼来,只见面前竟是一个生满了红花绿树的翠谷。张无忌大声欢呼,从山洞里爬了出来。那山洞离地不过丈许,他轻轻一跃到底,脚底下踏着的是柔软的细草,鼻中闻到的是清幽的花香,鸣禽间隔,鲜果悬枝,那想得到在这黑越越的洞穴之后,竟是另有这样一个洞天福地?这时他已顾不到伤处的疼痛,放开脚步,向前疾奔,直奔了两里有余,才遇一座高峰阻路。原来这翠谷四周高山环绕,似乎亘古以来,从未有人迹到过。四边的山峰都是又高又陡,决计无法攀援出入。

  张无忌满心喜欢,见草地上有七八头野羊低头吃草,见了他也不惊避,树上十余头猴儿跳跃相嬉,看来虎豹之类猛兽身子笨重,不能踰峰而至。无忌心道:「老天爷待我果真不薄,安排下这等仙境,给我作葬身之地。」他缓步回到洞穴的入口处,只听得朱长龄在洞穴彼端大呼:「小兄弟,你出来,在这洞里不怕闷死吗?」张无忌大声笑道:「这里好玩得紧呢?」在矮树上摘了几枚丕知名的果子,拿在手里,已闻到一阵甜香,咬了一口,更是鲜美绝伦,桃子无此爽脆,苹果无此香甜,而梨子却逊它三分滑腻。他拿了一枚果子,从洞中掷了进去,叫道:「接住,好吃的来了!」

  那果子穿过山洞,在山壁上撞了几下,已是砸得稀烂,但朱长龄连皮带核的咀嚼,越吃越是饥火上升,叫道:「小兄弟,再给我几个。」无忌叫道:「你这人良心这么坏,饿死也是应该。要吃果子,自己来吧。」朱长龄道:「我身子太大,穿不过山洞。」张无忌笑道:「你把身子切成两半,不就能过来了么?」朱长龄料想自己阴谋败露,张无忌定要使自己慢慢饿死,以报此仇,当下也不向他求恳,索性破口大骂:「贼小鬼,这洞里就有果子,难道能给你吃一辈子么?我在外面饿死,你不过多活三天,左右也是饿死。」张无忌不去理他,吃了十二三枚果子,肚子也饱了。过了半天,突然一缕浓烟,从洞口喷了进来。张无忌一怔之下,随即省悟,原来朱长龄在洞外点燃松枝,想以浓烟熏自己出去,却那里知道洞内别有天地,便是焚烧千担万担的松柴,也是无济于事。他想想好笑,假意大声咳嗽。朱长龄叫道:「小兄弟,快出来,我发誓决不害你就是。」张无忌大叫一声:「啊──」假装晕去,自行走开,再也不去理他。

  他向西走了二里多地,只见峭壁上有一片溶雪而成的瀑布冲击而下,阳光照射下犹如一条大玉龙,极是壮丽。那瀑布泻在一个碧绿的深潭之中,潭水却也不见满,想是另有泄水的去路。张无忌观赏了半晌,一低头,只见自己适才在山洞中爬行,手足上染满了青苔污泥,于是走近潭边,除下鞋袜,伸足到潭水中去洗涤。他足底一和潭水碰到,「啊哟」

  一声大叫,全身跳了起来。原来那潭水奇寒难当,足底碰到水面,竟比浸在滚水中还要痛楚。他扳过足底一看,只见肌肤上已是一片红肿,若是多浸得片刻,只怕两双脚都要冻掉了。他伸了伸舌头,叫道:「奇怪,奇怪!」他自幼生长在冰火岛上再冷的冰水雪块也碰过了,却从未遇到过这般寒冷的潭水。更奇的是,此水虽冷,偏又不结冰。他知道此水中定是含有奇特的物事,退开两步细看,忽听得阁阁数声,潭中跳出三只遍体血红的大蛙来。这蛙儿约有寻常青蛙四倍大小,一出水,身上便冒出一缕缕白气,便如冰块化为水气一般。无忌见这些红蛙生得奇异,童心大起,便要去捉一只来玩玩。他慢慢蹑步而前,突然扑上,伸手将一只红蛙按住。手掌刚和那红蛙滑腻腻的背脊相触,但觉一股暖气从红蛙身上直传到自己手臂。不料那红蛙极是凶恶,用力一挣,从他掌心挣脱,一口咬住他的右臂,再也不放。

  张无忌大惊,忙伸手去拉,那知这红蛙生有满口利齿,紧紧咬住他的肌肤,倘若拉得重了,只怕连自己手臂上的肉也得拉下一大块来。便在此时,另外两头红蛙也跳跃而前,疾如电闪的扑上,分别咬住了无忌的双脚。无忌从未见过这样凶狠的大蛙,惊惶之下,左手五根手指使劲,拍的一响,捏破了右臂上那头红蛙的肚子,但觉手掌心热烘烘的都是鲜血,看来这红蛙吸血为生,是以不但遍体血红,并能在这奇寒的潭水中生存。

  他俯下腰来,再将脚上的两头红蛙捏死,这才慢慢扳开死蛙的牙齿,看到自己臂上和脚背上的三排齿印,犹是心有余悸。他指着三头死蛙骂道:「死蛙儿,人家欺侮我,恶狗咬我,连你这小小的蛙儿也来咬我。反正我肚子也饿了,我吃了你们,瞧你们还敢不敢欺侮我?」眼见那肥肥的蛙腿,想来味道必甘美,于是找些枝枝,从身边取出火石火绒生了个火,将三只红蛙放在火上烤了起来。烤了一会,脂香四溢,眼见已熟,他已不管有毒无毒,撕下一条蛙腿,咬了一口,当真是滑嫩鲜美,非任何美味所能及。片刻之间,将三只红蛙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堆骨头。

  约摸过了一顿饭时分,一股热气,突然从腹中冒了上来,只觉暖洋洋的,全身说不出的舒适受用,宛似泡在一大缸暖水之中洗澡一般。原来这红蛙是天地间的一种异物,生于奇寒之地,其性却是至热,否则无法在这寒潭中过活。若是常人吃了一只,登时七孔流血而暴毙。刚巧张无忌身中玄冥神掌,体内积下无数阴毒,以至寒逢至热,两种毒性相互抵消,红蛙的热毒尽数消去,而体内的寒毒却也消减不少。

  这是他无意中的巧遇,张无忌也不知其理,但觉全身慵倦,便欲睡倒。他生怕睡着之后,潭中又有红蛙上来吸血,强睁双眼,直走出里许,再也支持不住,便躺在草地上沉沉睡去。

  这一呼呼大睡,待得醒来,月当中天,已是午夜,张无忌肚腹之中,犹有一团暖意缓缓滚动。他略加思索,已知这红蛙乃是大有补益的物事,适才这一场酣睡,自觉体内「心肾相交,水火相济」,精神奕奕,伸手抬足之际,劲力也大胜往昔。当下打坐运气,想把体内这股暖气,试行推到各处经脉之中,但试行半晌,只觉头晕目眩,烦恶欲呕,只得罢休,叹道:「我原说那有这样的好运气,倘若暖气能行走各处经脉,玄冥神掌的阴毒岂非就能治好了?」好在他早就一切任其自然,也不觉失望,到次日午间,肚中饥饿起来,折了一根长长的树枝,伸到寒水潭中撩拨,只撩得几下,树枝上便有三四头红蛙牢牢咬住。

  张无忌收回树枝,用石块打死蛙儿烤食。心想:「一时既是不得便死,倒须留下火种。」

  于是围了一个灰堆,将半燃的柴草藏在其中,以防熄灭。他自幼在冰火岛上长大,一切用具全须自制,这种在野地里独自过活的日子,在他毫不希奇,忙忙碌碌的捏土为盆,铺草作床。忙到傍晚,想起朱长龄饿得惨了,于是摘了一大把鲜果,隔洞掷了过去。他生怕朱长龄若是吃了蛙肉,力气大增,竟能冲过洞来,那可抵敌不住,是以烤蛙却不给他吃。这一次倒是朱长龄的幸运,倘若无忌不是有此顾虑,一念心慈,掷一头烤蛙给他尝尝美味,那当场便送了他的老命。

  如此过了数日,张无忌这一日正在砌一座土灶,忽听得一头猴子吱吱狂叫,声音极是惨厉。张无忌循声奔去,只见一头小猴正在寒水潭边,大叫大跳,背心上被三头红蛙咬住了吸血,潭中又有两头红蛙跳上来咬牠。张无忌飞身跃去,抓住猴儿右臂,先将牠拉得远离寒潭,再弄死咬在牠背身上的红蛙。只是那猴儿的右爪腕骨却已被一头大蛙咬断,一双手掌紧晃晃的悬着,痛得牠吱吱直叫。

  无忌心想:「我正苦于无伴,有只小猴儿做朋友倒好。」折了两根枝条作为夹板,把那猴儿的腕骨续上,找些草药,嚼烂了给牠敷在伤处。虽然幽谷之中,药草难找,所敷的未具灵效,但凭着他的接骨手段,料得六七天后,断骨便能续上。

  那猴儿居然也知感恩图报,第二日便摘了许多鲜果,送给无忌,不到十天,断腕果然好了。这一来,想是那小猴儿出去向同类大加宣扬,张无忌倒成了这山谷中的百兽医生,向他求治的尤以猿猴之属为多。猿猴的疾患和人相差不远,生疮的要拔毒生肌,跌伤的要止血裹创。张无忌大是高兴,心想我与其医人,还不如医兽,至少他们不会反过头来把我吃了。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他每日烤食红蛙,体内寒毒发作之苦,渐渐消减。这一天清晨,他兀自酣睡未醒,必觉有只毛茸茸的大手在他脸上轻轻抚摸。张无忌吓了一跳,睁开眼来,只见一只白色大猿,蹲在他的身旁。那大猿手里抱着一只小猴,正是无忌替牠接续腕骨的那猴儿。那小猴吱吱喳喳,说个不停,指着大白猿的肚腹。无忌鼻中闻到一阵腐臭之气,见白猴肚上脓血模糊,生着一个大疮,便笑道:「好,好!原来又带病人瞧大夫来着!

  」大白猿伸出左手,掌中托着一枚拳头大小的蟠桃,恭恭敬敬的呈上。

  无忌从未见过这般大的蟠桃,心想:「妈妈讲故事时说,昆仑山有个女仙西王母,设蟠桃之宴,宴请群仙。这西王母虽是假的,但昆仑山出产仙桃,想是不假。」笑着接了,说道:「我不收医金,便无仙桃,我也跟你治疮。」于是伸手到白猿肚子上轻轻掀了一下,不禁吃了一惊。

  原来那白猿腹上的恶疮,不过寸许圆径,可是触手坚硬之处,却大了十倍尚且不止。

  张无忌在医书之上,从未见过有如此险恶的疔疮,倘若这坚硬处尽数化脓腐烂,只怕是不治之症了。他按了按白猿的脉搏,却无险象,当下拨开猿腹上的长毛,再看那疔疮时,更是一惊,只见牠腹上方方正正的一块凸起,四边用针线缝着。这显然是人类手迹无疑,猿猴虽然聪明,决不可能会用针线。张无忌细察疔疮,知是那凸起之物作祟,压住血脉运行,以致腹肌腐烂,长久不愈,欲治此疮,非得取出缝在肚中的那物不可。

  说到开刀治伤,他跟胡青牛学得一手好本事,原是轻而易举,只是手边既无刀圭,又无药物,那便麻烦得多了。略一沉思,又检了一片尖石,磨得十分锋利慢慢割开白猿肚腹上缝补过之处。那白猿年纪已是极老,颇具天性,知道张无忌给牠治病,虽然腹上剧痛,竟是强行忍住,一动也不动。张无忌割开右边及上下两端的缝线之处,揭开腹皮,只见牠肚子里藏着一个油布包裹。这一下他更觉奇怪,这时不及拆视包中之物,将油布包放在一边,忙又将白猿的腹肌缝好。手边没有针线,只得以红蛙的利齿作针,在牠腹上刺下一个个小孔,再将树皮撕成细丝,穿过小孔打结,勉强补好。忙了半天,方始就绪,白猿虽然强壮,却也是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张无忌洗去手上和油布包上的血渍,打开包来看时,原来包裹是四本薄薄的经书,只因油布包得紧密,虽是长期藏在猿腹之中,书页却是完好无损。书面上写着几个弯弯曲曲的文字,无忌一个字也不识得,翻开来一看,四本书中尽是这些怪文,但每一行之间,却以蝇头小楷写满了中国文字。张无忌定一定神,从头细看,文中所记似是练气运功的诀窍,慢慢诵读下去,突然心头一跳,有两行字极是熟悉,略加回想,即行记起是在少林寺中所学到的「少林九阳功」,但继续读下去却又不同。他随手翻阅,过得几页,又遇到了三行背熟了的经文,那却是父亲所授的「武当内功心法」。

  他心中突突乱跳,掩卷静思:「这到底是什么经书?为什么既有少林九阳功,又有武当心法?」想到此处,登时记起太师父在带自己上少林寺去时所说的故事来,怎样太师父的师父觉远大师学得「九阳真经」,圆寂之前怎样背诵经文,太师父、郭襄郭女侠、少林派无色大师三人怎样各自记得一部份,因而武当、峨嵋、少林三派怎样武功大进,数十年来分庭抗礼,名震武林,「难道这便是那部给人偷去了的九阳真经?不错,太师父说,那九阳真经是写在楞枷经的夹缝之中,这些弯弯曲曲的文字,想必是梵文的楞伽经了。那为什么是在猿腹之中呢?」

  这一部经书,的确便是九阳真经,至于何以藏在猿腹之中,其时世间已无一人知晓。

  原来在十余年之前,潇湘子和尹克西从少林寺藏经阁中盗得这部经书,被觉远大师直追到华山之巅,眼看无法脱身,刚好身边有只苍猿,两人心生一计,便割开苍猿肚腹,将经书藏在其中。后来觉远、张三丰、杨过等搜索潇湘子、尹克西二人身畔,不见经书,便放了他们带同苍猿下山(此事本末,具见「神雕侠侣」)。九阳真经的下落,从此成为武林中近百年来不解的大疑案。后来潇湘子和尹克西带同苍猿,远赴西域,两人心中各有所忌,生怕对方先习成经中武功,害死了自己,互相牵制,迟迟不敢取出猿腹中的经书,终于来到昆仑山的惊神峰上时,尹潇二人互施暗算,斗了个两败俱伤。这部修习内功的无上心法,从此留在这头苍猿腹中。

  潇湘子的武功本来尚比尹克西稍胜一筹,但因他在华山绝顶打了觉远大师一拳,由于反震之力,身受重伤,因之后来与尹克西相斗时,反而先行毙命。尹克西临死时遇见「昆仑三圣」何足道,良心不安,请他赴少林寺告知觉远大师,那部经书是在这个猿猴的腹中?但他说话之时神智迷糊,口齿不清,他说「经在猿中」,何足道却听作什么「金在油中」。后来他信守言诺,果然远赴中原,将这句金在油中的话跟觉远大师说了,觉远无法领会其中之意,固不待言,反而惹起一场绝大风波,武林中从此多了武当峨嵋两派。

  至于那头苍猿却是幸运,在昆仑山中采取仙桃为食,得天地之灵气,过了九十余年,仍是跳纵如飞,全身黑黝黝的长毛也尽转皓白,变成了一头白猿。只是那部经书藏在牠肚腹之中,逼住大肠小肠,不免时时肚痛,肚上的肿疮也时好时发,今日幸得张无忌给牠取出,就这头白猿而言,倒是去了一个心腹大患。

  这一切曲折原委,张无忌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是猜想不出,他呆了半晌,便取过白猿所赠的那枚大蟠桃,撕去薄皮,尚未入口。已是清香扑鼻,轻轻一咬,但觉一股极甜的汁水,缓缓流入咽喉,比之谷中那些不知其名的鲜果,可说是各擅胜场。张无忌吃完这枚大蟠桃,腹中已是半胞,心想:「太师父当年曾说,若我习得少林、武当、峨嵋三派的九阳神功,或能驱去体内的阴毒。但这三派九阳功都是脱胎于九阳真经,倘若这部经文当真便是九阳真经,那么照书修习,又远胜于分学三派的神功了。在这谷中左右也无别事,我照书修习便是。便算我猜错了,这部经书其实毫无用处,甚而习之有害,最多也不过一死而已。」

  他心无挂碍,便将三卷经书放在一处干燥的所在,上面铺以干草,再压上三块大石,生怕猿猴顽皮,玩耍起来你抢我夺,说不定便将经书撕得稀烂,手中只留下第一卷经书,先行诵读几遍,背得熟了,然后照书中之法,自第一句习起。他心想,我便算真从经中习得神功,驱去阴毒,但既被活活的囚禁在这石谷之中,不论武功如何高强,总是不能出去,山中岁月正长,今日练成也好,明日练成也好,都无分别。他心中存了这个念头,修习九阳真经之时,成固欣然败亦喜的,居然进展奇速,短短四个月时光,便已将第一卷经书上所载功夫,尽数学成。

  当年达摩祖师手着九阴真经,九阳真经两部武学奇书,一阴一阳,两部书中的武功相辅相成,相生相克,不分高下。只是又阳真经中的功夫偏重养气保命,九阴真经则偏重致胜克敌。从内功纯真言,是「九阳」较胜,说到招数的奇幻变化,则是「九阴」为优。当年铜尸陈玄风、铁尸梅超风偷得九阴真经下卷后,所修习的各种奇妙武功(见「射雕英雄传」),九阳真经中均付缺如,但九阳神功如能练到大成之境,却也非世间任何奇怪奇妙的武功所能伤。

  张无忌练完第一卷经书后,屈指算来,胡青牛预计他毒发毕命之期早已过去,可是他身轻体健但觉全身真气流动,绝无半点病象,连以前时时发作的寒毒侵袭,也是要隔一月以上,才偶有所感,而发作时也极是轻微。此时他更无怀疑,知道这部经书就算并非九阳真经,却也于养生大有益处,加之他常食水潭中的血蛙,那白猿感他治病之德,常自采了大蟠桃来相赠,待得练到第二卷经书的一小半,体内寒毒已被驱得无影无踪。本来此时再食血蛙,已有中毒之虞,可是一来他在不知不觉之中,九阳神功已练得小有成功;二来久食异种蟠桃,竟是百毒不侵。血蛙至阳之性,反而更加厚了他九阳神功的功力。

  张无忌每日除了练功,便是与猿猴为戏,采摘到的果实,总是分一半给朱长龄,倒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可是朱长龄局处在小小的一块平台之上,当真是度日如年,一到冬季,遍山冰雪,寒风透骨,这份苦处更是难以形容。张无忌练到第三卷经书时,早已不畏寒暑,高兴起来便跳到寒水潭中去洗个澡。他全身真气流动,肌肤一逢外侵,自然而然的生出抗御之力,血蛙牙齿虽利,却已咬他不到,潭水寒冷于冰,他也漫不在乎。

  只是那九阳真经越练到后来,越是艰深奥妙,进展也就越慢,第三卷整整化了一年功夫,最后一卷更是练了两年有余,方始功行圆满。这一日午夜,张无忌揭过最后一页经书,心中又是喜欢,又微微感到怅惘。他到这雪谷之中已是四年有余,自己也从一个孩子长成为身材高高的青年。这四年多来,说不定外面世界上已起了天翻地覆的大变,而他却安安静静的在深谷之中练成了九阳神功。这些日子来,他有时兴之所至,也偶然与众猿猴攀援山壁,登高遥望,以他那时精纯无比的功力,若要逾峰出谷,原非难事,但他想到世上人心的阴险狠诈,不由得不寒而栗,心想何必到外面去自寻烦恼,自投罗网?在这美丽的山谷中直至老死,岂不是好?

  他在山洞左壁挖了一个三尺来深的洞孔,将四卷九阳真经,以及胡青牛的医经、王难姑的毒经,一起包在从白猿腹中取出来的包油布之中,埋在洞内,填上了泥土,心想:「我从白猿腹中取得经书,那是极大的机缘,不知千百年后,是否又有人凑巧来到此处,得到这三部经书?」伸出手指,在山壁上划下六个大字:「张无忌埋经处」。

  他在修习神功之时,每日均是忙忙碌碌,心有所专,丝毫不觉寂寞,这一晚大功告成,心头反觉空虚,暗想:「此时朱伯伯便要再来害我,我也已无惧于他,不妨去跟他说说话。」于是弯腰向洞里钻去。他进来时十五岁,身子尚小,出去时已是十九岁,长大成人,却钻不过那狭窄的洞穴了。他吸一口气运起缩骨功来,全身骨骼挤拢,骨头和骨头之间的空隙缩小,轻轻易易的便钻了过去。

  朱长龄倚在石壁上,睡得正甜,梦见自己在家中大开筵席,厮役奔走,亲朋趋奉,好不威风快活,突觉肩头有人拍了几下,一惊而醒!睁开眼来,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黑影,站在面前。朱长龄跃起身来,神智未曾十分清醒,叫道:「你……你……」张无忌微笑道:「朱伯伯,是我,张无忌。」朱长龄又惊又喜,又恼又恨,向他瞧了良久,才道:「你长得这般高了。哼,怎地一直不出来跟我说话?不论我如何求你,你总是不理?」张无忌微笑道:「我怕你给我苦头吃。」朱长龄右手倏出,施展「擒拿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肩头,厉声道:「怎么乞天却不怕了?」突然间手掌心一热,不由自主的手臂一震,便放开了他的肩头,自己胸口兀自隐隐生痛,吓得退开三步,呆呆的瞪着他,说道:「你……你……这是什么功夫?」

  张无忌练成了九阳神功之后,首次试用,竟是威力绝伦,朱长龄原是一流高手,但被他神功一震之下,居然不得不撤掌松指。这一下张无忌还只使了二成力,若是全力施为,只怕身不动、手不抬,一下子便能震断对手的手臂。他眼见朱长龄如此狼狈惊诧,心中自是得意,笑道:「这功夫还使得么?」朱长龄又问:「那是什么功年?」张无忌道:「我不知,或许是九阳神功。」朱长龄吃了一惊,问道:「你怎样练成的?」张无忌也不隐瞒,便将如何替白猿治病,如何从牠腹中取得经书、如何依法修习等情一一说了。

  这一番话只把朱长龄听得又是妒忌,又是恼怒,心想:「我在这绝峰之上吃了四年难以形容的苦头,你这小子却练成了奥妙无比的神功。」他也不想自己处心积虑的陷害张无忌,才落得今日的结果,但觉对方过于幸运,自己却太过倒霉,当下强忍这口怒气,笑吟吟的道:「那部九阳真经呢,给我见识一下成不成?」张无忌心想:「给你瞧一瞧那也无妨,难道你一时三刻便记得了?」便道:「我已埋在洞内,明天拿来给你看吧。」朱长龄道:「你已长得这般高大,怎能过那洞穴?」张无忌道:「那洞穴也不太窄,缩着身子用力一挤,便这么过来了。」朱长龄道:「你说我能挤过去么?」张无忌点头道:「明儿咱们一起试试,洞里地方很大,老是在这块小小的平台上,味道确乎不大好受。」他心想朱长龄硬挤过去是不成的,但自己运功捏他肩膀、胸部、臀部各处骨骼,当可助他通过。

  朱长龄笑道:「小兄弟,你真好,君子不念旧恶,从前我颇有对不起你之处,万望你多多原谅。」说着深深一揖。张无忌急忙还礼道:「朱伯伯不必多礼,咱们明儿一起想法儿离开此处。」朱长龄大喜,道:「你说能离开这儿么?」张无忌道:「猿猴既能进出,咱们也便能够。」朱长龄道:「那你为什么不早出去,一直等到现下?」张无忌微微一笑,道:「从前我不想到外面去,只怕给人欺侮,现下似乎不怕了,又想去瞧瞧我的太师父、师伯、师叔、他们。」朱长龄哈哈大笑,拍手道:「很好,很好!」退后了两步,突然间身形一晃,「啊哟」一声,踏了个空,身子从悬崖旁摔了下去。

  这一下乐极生悲,竟然有此变故,张无忌大吃一惊,俯身到悬崖之外,叫道:「朱伯伯,你好吗?」只听下面传来两下低微的呻吟。无忌大喜,心想:「幸好没直摔下去,但只怕已是身受重伤。」听那呻吟之声,相距不过数丈,凝神一看,原来悬崖之下刚巧生着一株松树,朱长龄的身子横在树干之上,一动也不动。张无忌瞧那形势,自己跃下去将他抱了再上悬崖,凭着此时功力,当不为难。于是吸一口气,看准了那根如手臂般伸出的枝干,轻轻跃下。

  那知他足尖离那枝干尚有半尺,突然间那枝干倏地堕下,这一来空中绝无半点借力之处,饶是他练成了绝顶神功,但究竟人非飞鸟,如何能再回上崖来?心念如电光般一闪,立时省悟:「原来朱长龄又使奸计害我,他早扳断了树枝,拿在手里,等我快要着足之时,轻轻一松手,便将那树枝拋下。」但这时明白,已然迟了,身子笔直的堕了下去。

  朱长龄在这方圆不过数丈的小小平台上住了四年,平台上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无不烂熟于胸,他在黑暗中假装摔跌受伤,料定张无忌定要跃下相救,果然奸计得逞,将无忌骗得堕下万丈深谷。朱长龄哈哈大笑,拉着松树旁的长藤,跃回悬崖,心想:「我第一次没能挤过那个洞穴,定是心急之下,用力太蛮,以致压断肋骨。这小子身材比我高大得多,他既能过来,我自然也能过去。我取得九阳真经之后,从那边觅路回家,日后练成神功,无敌于天下,岂不妙哉?哈哈,哈哈!」

  他越想越是得意,当即从洞穴中钻了进去,没走多远,便到了四年前折骨之处。朱长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小子比我高大,他能钻过,我当然更能钻过。」想法原本丝毫不错,只是有一点却没料到:「张无忌已练成九阳神功中的缩骨之法。」朱长龄平心静气,在那窄小的洞穴之中,一寸一寸的向前挨去,果然比四年前又多挨了丈许,可是到得后来,不论他如何出力,要向前半寸,也已绝不可能。

  四五  荆钗村女

  朱长龄心知若用蛮劲,又要重蹈四年前的覆辙,势必再挤断几根肋骨,于是定了定神,竭力呼出肺中存气,果然身子又缩小了两寸,能再向前挨了三尺。可是肺中无气,越来越是窒闷,自觉一颗心跳得打鼓一般,几欲晕去,知道不妙,只得先退出来再说。那知进去时两足撑在高低不平的山壁之上,一路推进,出来时却已无可借力之处,双手被岩石束在头顶,伸展不开,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他心中却兀自在想:「他身材比我高大,他既能过去,我也必能够过去。为什么我竟会挤在这里?当真是岂有此理!」那知世上确有不少岂有此理之事,这个文才武功,俱臻上乘的高手,从此便嵌在这窄窄的山洞之中,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出。

  且说张无忌又中朱长龄的奸计,从悬崖上直堕下去,霎时间自恨不已:「张无忌啊张无忌,你这小子忒煞无用。明知朱长龄奸诈无比,却一见面又上了他的恶当,该死,该死!」他虽自骂该死,其实却是拚死的求生,体内真气流动,运劲向上纵跃,想要将下堕之势稍为延缓,着地时便不致跌得碎骨。可是人在半空,虚虚晃晃,实是身不由已,但觉耳旁风声不绝,顷刻之间,双眼刺痛,地面上白雪的反光射进了目中。

  张无忌知道生死之际,便系于这一刻关头,只见丈许之外有一个大雪堆,这时也无暇分辨雪堆中到底是何物,当即在空中翻了一觔斗,向那雪堆中扑去,身形斜斜划了个弧线,左足已点上雪堆,波的一声,身子已陷在雪堆之中。他苦练四年的九阳神功便于此时发生威力,借着雪堆中所生的反弹之力,向上一纵,但那万寻悬崖上摔下来的这股力道何等厉害,只觉腿上一阵剧痛,双腿腿骨一齐折断。

  他受伤虽重,神智却仍清醒,但见柴草纷飞,原来这大雪堆是农家积柴的草堆,不禁暗叫:「好险,好险!倘若这雪堆之下藏的不是柴草,却是一块大石头,我张无忌便一命呜呼。」他双手用力,慢慢爬出柴堆,滚向雪地,再检视自己腿伤,吸一口真气,伸手接好了折断的腿骨,心想:「我躺着一动也不动,至少要一个月方能行走,可是那也没有什么,至不济是以手代足,总不会在这里活生生的饿死。」

  又想:「这柴草堆明明是农家所积,附近必有人家。」他本想纵声呼叫求援,但转念一想:「世上恶人太多,我独个儿躺在雪地中养伤,那也罢了,若是叫得一个恶人来,反而糟糕。」于是安安静静的躺在雪地,静待腿骨折断处慢慢的自行愈合。

  如此睡了三天,腹中饿得咕噜咕噜直响,但他知接骨之初,最是动弹不得,倘若断骨处稍有歪斜,一生便成跛子。因此始终以最大毅力,半分也不移动,真是耐不住了,便抓几把雪块充饥。这三天中心里只是想:「从今以后,我在世上务要步步小心,决不可再上恶人的当。须知日后未必再能如此幸运,终能大难不死。」

  到得第四天晚间,他静静躺着用功,只觉心地空明,周身舒泰,腿伤虽重,所练的神功却又深了一层,万籁皆寂之中,猛听得远处传来几声犬吠之声,跟着犬吠声越来越近,显是有几头猛犬在追逐甚么野兽。张无忌吃了一惊:「难道是朱九真姊姊所养的恶犬么?

  嗯!她那些猛犬都已被朱伯伯打死了,可是事隔多年,她又会养起来啊。」目凝向雪地里望去,却见有一人如飞的奔来,身后三条大犬又吠又咬的追着他。那人显已筋疲力尽,跌跌撞撞,奔几步,便摔了一交,但害怕恶犬的利齿锐爪,还是拚命的向前奔跑。张无忌想起数年前自己身被群犬围攻之苦,不禁胸口热血上涌。

  他有心出手相救那被群犬追杀之人,苦于自己双腿断折,行走不得,蓦地里听得那人长声惨呼,摔倒在地,两头恶犬爬在他的背上狠咬。张无忌怒叫:「恶狗,到这儿来!」

  那三条大犬不懂得人话,果然如飞扑至,嗅到张无忌并非熟人,站定了狂吠几声,扑上来便咬。张无忌有心一试所练的神功,伸出手指,在每头猛犬的鼻子上一弹,三头恶犬先后了帐。无忌没想到随便出手即行轻轻易易的杀毙三犬,对这九阳神功的威力,不由得暗自心惊。

  只听得那人呻吟之声极是微弱,便道:「这位兄台,你给恶犬咬得很厉害么?」那人道:「我……我不成啦……我……我……」张无忌道:「我双腿断了,没法子行走。请你勉力爬过来,我瞧瞧你的伤口。」那人道:「是……是……」气喘吁吁的挣扎爬行,爬一段路,停一会儿,爬到离张无忌丈许远处,「啊」的一声,伏在地下,再也不能动了。

  两人便是隔着这么远,一个不能过去,一个不能过来。张无忌道:「大哥,你伤在何处?」那人道:「我……胸口,……肚子上……给恶狗咬破肚子,拉出了肠子。」张无忌大吃一惊,知道肚破肠出,再也不能活命,问道:「那些恶狗为甚么追你?」那人道:「我……夜里山来赶野猪,别……别踩坏了庄稼,见到一位大小姐和一位公子在大树下说话……我不合走近去瞧瞧……我……啊哟!」大叫一声,再也没声息了。

  他这番话虽没说完,但张无忌十成已猜到了九成,多半是朱九真和卫壁半夜出来私会,却让这乡农撞见了,朱九真放犬咬死了他。正自气恼,只听得马蹄声响,有人连连呼哨,正是朱九真在呼召群犬。蹄声渐近,两骑马驰了过来。张无忌自练九阳神功后,目力大异常人,虽在黑暗之中,借着白雪反映上来的星光,依稀可以看到两匹马上坐着一男一女。那女子突然叫道:「咦!怎地平西将军他们都死了。」说话的正是朱九真,她所养的猛犬,仍是各拥将军封号,与以前丝毫无异。

  和她并骑而来的正是卫璧,他纵身下马,奇道:「有两个人死在这里!」无忌心下暗暗打定了主意:「他们若想过来害我,说不得,我下手可不能容情了。」朱九真见那乡农肚破肠流,死状甚可怖,张无忌却是衣服破烂已到极点,蓬头散发,满脸长满了长长的胡子,躺在地下一动也不动,想来也是被狗子咬死了。她急欲卫璧谈情说爱,不愿在这里多所逗留,说道:「表哥,走吧!这两个泥腿子临死拚命,倒伤了我三位将军。」拉转马头,便向西驰去。卫璧虽见三犬齐死,心中微觉古怪,但见朱九真驰马走远,不及细看,当即跃上马背,跟了下去。

  张无忌听得朱九真的娇笑之声,远远传来,心下只感恼怒,自己觉得奇怪,四年多前和她初遇时,对朱九真敬若天神。只要她小指头儿指一指,就是要自己上刀、山下油锅,也是毫无犹豫,但今日重见,不知如何,她身上的魅力竟是消失得无形无踪。张无忌只道是修习九阳真经之功,实则凡是少年男子,大都有过如此胡里胡涂的一段初恋,这些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日后头脑清醒,对自己旧日的沉迷,往往不禁为之哑然失笑。

  得到第二日早晨,天空一头兀鹰见地下的死人死狗,在空中盘旋了几个圈子,便飞下来啄食。那知道这头兀鹰也是命中该死,好端端的死人死狗不吃,偏筎张无忌脸上扑下来,无忌手一伸,早扭兀鹰的头颈,手上微一使劲,便将那鹰捏死了,喜道:「当真是天上飞下来的早饭。」拔去兀鹰羽毛,撕下鹰腿,便大嚼起来,虽是生肉,但饿了三日,却他吃得津津有味。

  一头兀鹰没吃完,第二头又飞了下来。张无忌便以鹰肉充饥,躺在雪地之中养伤,静得腿骨愈合,接连数日,这旷野中竟是一个人也没经过。他身畔是三只死狗,一个死人,好在隆冬严寒,尸体不会腐臭,他又过惯了寂寞独居的日子,也不以为苦。

  这一日下午,他运了一遍内功,眼见天上两头兀鹰飞来飞去的盘旋,良久良久,终是不敢下来。他正自无聊,只见一头兀鹰向下一扑,离地身子约摸三尺,便即冲向空际,身法转折之间,极是美妙。他忽然想道:「这一下转折,如果能用在武功之中,袭击敌人时对方固是不易防备,即使一击不中,飘然远扬,敌人也是极难还击。」要知他所练的九阳神功纯系修习内功,攻击防御的招数是半招都没有的。因此当年觉远大师虽然练就一身神功,受到攻击时却毛手毛脚,丝毫不会抵御;张三丰也要杨过当面传授四招,才能和尹克西放对。张无忌从小便学过武功,和觉远及张三丰幼时截然不同,但要将极上乘的内功融化在他所学的招数之中,却也非短期内所能奏效。因上每见飞花落地,怪树撑天,以及鸟兽之动,风云之变,他往往便想到武功的招数上去。

  这么一想,他只盼空中的兀鹰盘旋往复,多现几种姿态,正看得出神,忽听得远远有人在雪地中走来,脚步细碎,似乎是个女子。张无忌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女子提着一只篮子,很迅捷的走近。她看到雪地中的人尸犬尸,「咦」的一声,怔住停步。张无忌定神一看,但见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荆钗布裙,是个乡村贫女,黄发蓬蓬,面容黝黑,脸上肌肤凹凹凸凸,咀角歪斜,生得极是丑陋,只是一对眸子颇有神采,身段也是苗条纤秀。

  她走近一步,看见张无忌睁着眼瞧着她,微微吃了一惊,道:「你……你没死么?」

  张无忌道:「我没死。」一个问得不通,一个答得有趣,两人一想,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少女笑道:「你既不死,躺在这里一动也不动的干什么?倒吓了我一跳。」张无忌道:

  「我从山上摔下来,把两条腿都跌断了,只好在这里躺着。」那少女问道:「这人是你同伴么?怎么又有三条死狗?」张无忌道:「这三狗凶恶得紧,咬死了这位大哥,可是牠们也活不了啦。」

  那少女道:「你躺在这里怎么办?肚子饿吗?」张无忌道:「自然是饿的,可是我动不得,只好听天由命了。」那丑女嫣然一笑,从篮子中取出两个饼来,递了给他。张无忌道:「多谢姑娘。」接了过来,却不便吃。那少女道:「你怕我的饼中有毒吗?干么不吃?」张无忌已有四年多没跟人说话,偶尔和朱长龄隔着山洞对答几句,也是绝无意味,这时见那少女容貌虽丑,说话却很有风趣,心中喜欢,便道:「是姑娘给我的饼子,我舍不得吃。」

  这句话已有几分调笑的意思,他向来诚厚,说话从来不油腔滑调,但在这丑女面前,心中轻松自在,不知不觉的这句话便冲口而出。那少女听了,眼中忽现怒色,哼了一声。

  张无忌心下大悔,忙拿起饼子便咬,只因吃得慌张,竟哽在喉头,咳嗽起来。那少女转怒为喜,说道:「谢天谢地,你这丑八怪不是好人,老天爷当场便要罚你。怎么谁都不摔断狗腿,偏生是你摔呢?」张无忌心想:「我四年不剪发,不剃面,自是个丑八怪,可是你也不见得美到那里去,咱们半斤八两,大哥别说二哥。」但这番话却无论如何不敢出口了,一本正经的道:「我已在这里躺了九天,好容易见到姑娘经过,你又给我饼吃,真是多谢了。」那少女抿嘴笑道:「我问你啊,怎地谁都示摔断狗腿,偏生是你摔断呢?你不回答,我就把饼子抢回去。」

  张无忌见她这么浅浅一笑眼睛中流露出极是狡谲的神色来,心中不禁一震:「她这眼光,多么像妈。妈临去世时欺骗那少林寺的老和尚,眼睛中就是这么一副神气。」想到这里,忍不住热泪盈眶,跟着眼泪便流了下来。那少女「呸」了一声,道:「我不抢你的饼子就是了,也用不着哭。原来是个没用的傻瓜。」张无忌道:「我又不希罕你的饼子,只是我自己想起了一件心事。」那少女本已转身,走出两步,听了这句话,转过头来,说道:「什么心事?你这傻头傻脑的家伙,也会有心事么?」张无忌叹了口气,道:「我想起了妈妈,我去世的妈妈。」

  那少女噗哧一笑,道:「你妈妈常常给你饼吃,不过我所以想起妈来,因为你笑的时候,很像我妈。」那少女怒道:「死鬼!我很老了么?老得像你妈了?」说着从地下拾起木柴,在无忌身上抽了两下。无忌若要夺下她手中木柴,自是轻而易举,但想:「我妈去世的时候,是很好看很好看的。」

  那少女板着脸道:「你取笑我生得丑陋,你不想活了。我拉你的腿!」说着弯下腰去,作势要拉他的腿。张无忌吃了一惊,自己腿上断骨刚起始愈合,给她一拉那便全功尽弃,忙抓了一团雪,只要那少女的双手碰到自己腿上,立时便打她眉心穴道,叫她当场昏晕。幸好那少女只是吓他一吓,见他神色大变,说道:「瞧你吓成这副样子!谁叫你取笑我了?」张无忌道:「我若是存心取笑姑娘,教我这双腿好了之后,再跌断三次,永远好不了,终生做个跛子。」那少女嘻嘻一笑,坐到无忌身旁,道:「你妈既是个美人,怎地拿我来比她?难道我也好看么?」

  张无忌呆了一呆,道:「我也说不上什么缘故,只觉得你有些像我妈。你虽然没我妈好看,可是我喜欢看你。」那少女弯过中指,用指节轻轻在无忌的额头上敲了两下,笑道:「乖儿子,那你叫我作妈妈吧!」说了这两句话,登时觉得不雅,按住了口,转过头去,可是仍旧忍不住笑出声来。张无忌瞧着她这副神情,依稀记得从前在冰火岛上之时,妈妈跟爸爸说笑,活脱也是这个模样,霎时之间,只觉这丑女一点也不丑,清雅妩媚,风致嫣然,怔怔的呆望着她,不由得痴了。那少女回过头来,见到他这副呆相,笑道:「你为什么喜欢看我,且说来听听。」张无忌呆了半晌,摇了摇头,道:「我说不上来。我只觉得瞧着你时,心中很舒服,很平安,你只会待我好,不会欺侮我!害我!」那少女笑道:

  「哈哈,你全错了,我生平最喜欢害人。」突然提起手中的木柴,在无忌断腿上敲了两下,跳起身来便走。这两下出其不意,正好敲在他断骨的伤处,无忌大声呼痛:「哎哟!」

  只听得那少女格格嘻笑,回过头来扮了个鬼脸。

  无忌眼望着她渐渐远去,断腿处的疼痛甚是难熬,心想:「原来女子都是害人精,美丽的会害人,难看的也一样叫我吃苦。」

  这一晚睡梦之中,他好几次梦见那少女,又好几次梦见母亲,又有几次,竟分不清到底是母亲还是那少女。他瞧不清梦中那脸庞是美丽还是丑陋,只是见到那澄澈的眼睛,又狡狯又妩媚的望着自己。他梦到了儿时的事情,虽然是母亲,也常常捉弄他,故意伸足绊他跌一交,等到他摔痛了哭将起来,母亲又抱着他不住的亲吻,不住说:「乖儿子别哭,妈妈疼你!」

  他在睡梦中突然醒转,猛地里想起了一件以从来没想到过的事:「妈妈为什么这般喜欢让人受苦?义父的眼睛是妈妈打瞎的,俞三师伯是在妈的手下以致残癈的,临安府龙门镖局全家是妈杀的,她到底是好人呢,还是坏人呢?」他望着天空中不住瞬眼的星星,过了良久良久,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管她是好人坏人,她是我妈妈。」心中想道:「要是妈妈还活在世上,我真不知有多爱她。」

  他又想到了那个村女,真不懂她为什么莫名其妙的来打自己断腿,「我一点也没得罪她,为什么要我痛得大叫,她才高兴?难道她真的是喜欢害人?」他很想她再来,但又怕她再想什么法儿加害自己。他摸到身边那块吃了一半的饼子,想起那村女说话的神情:「你妈既是个美人,怎地拿我来来比她?难道我也好看么?」忍不住自言自语:「你好看,我喜欢看你。」

  这般胡思乱想的躺了两日,那村女并没再来,张无忌心想她是永远不会来了。那知到第三天下午,那村女挽着篮子,从山坡后转了出来,笑道:「丑八怪你还没饿死么?」无忌道:「饿死了一大半,剩下一小半还活着。」那少女笑嘻嘻的坐在他身旁,忽然伸足在他断腿上踢了一脚,问道:「这一半是死的还是活的?」张无忌大叫:「啊哟!你这人怎么这样没良心?」那少女道:「什么没良心?你待我有什么好?」张无忌一怔,道:「你大前天打得我好痛,可是没有恨你,这两天来,我在天天想你。」那少女脸上一红,便要发怒,可是强忍住了,说道:「谁要你这丑八怪想?你想我多半没有好事,定是肚子里骂我又丑又恶。」张无忌道:「你并不丑,可是为什么定要害得人家吃苦,你才喜欢?」那少女格格笑道:「别人不苦,怎显得出我心中喜欢?」

  她见张无忌一脸不以为然,却不说话,又见他手中拿着吃剩的半块饼子,相隔三天,居然还没吃完,说道:「这块饼一直留到这时候,味道不好么?」张无忌道:「是姑娘给我的饼子,我舍不得吃。」他在三天前说这句话时,有一半意存调笑,但这时却说得诚诚恳恳,那少女知他所言非虚,微觉害羞,道:「我带了新鲜的饼子来啦。」说着说着从篮中取了许多食物出来,除了饼子之外,又有一只烧鸡,一条烤羊腿,香喷喷的,拿着还有些烫手。张无忌大喜,四年多来,除了血蛙之外,从未吃过肉食,这鸡腿一入口,真是美无穷。那少女见他吃得香甜,笑吟吟的抱膝坐着,说道:「丑八怪,你吃得开心,我瞧着倒也好玩。我对你似乎有点儿不同,就算不害你,也能教我喜欢。」张无忌道:「人家高兴,你也高兴,那才是真高兴啊。」那少女冷笑道:「哼!我跟你说在前头,这时候我心里高兴,就不来害你,那一天心中不高兴了,说不定会整治得你死不了,活不成,那时候你可别怪我。」张无忌摇头道:「我从小给坏人整治到大,越是整治,越是硬朗。」那少女冷笑道:「别把话说得满了,咱们走着瞧吧。」

  张无忌道:「待我腿伤好了,我便走得远远的,你就是想折磨我,害我,也找不到我了。」那少女道:「那么我先斩断了你的腿,叫你一辈子不能离开我。」张无忌听到她冷冰冰的声音。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只觉她说得出做得到,这两句话绝非随口说说而已。那少女向他凝视半晌,叹了口气,忽然脸色一变,说道:「你配么,丑八怪!你也配给我斩断你的狗腿么?」蓦地里站起来,抢过张无忌没吃完的烧鸡、羊腿、面饼,远远掷了出去,一口口唾沫向张无忌脸上吐去。

  张无忌怔怔的瞧着她,只觉她并不是发怒,也不是轻贱自己,却是满脸惨凄之色,似乎心中有说不出的难受。张无忌对别人的伤心不幸,向来甚是同情,见那村女如此哀伤,有心想劝慰她几句,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适当的言辞。

  那村女见张无忌这般神气,突然住口,喝道:「丑八怪,你心里在想什么?」张无忌道:「姑娘,你为什么这般不高兴?说给我听听,成不成?」那少女听他如此温柔的说话,再也无法矜持,蓦地里坐倒在张无忌身旁,手抱着头,抽抽咽咽的哭了起来。张无忌见她肩头起伏,纤腰如蜂,甚是楚楚可怜,便低声道:「姑娘,是谁欺侮你了?等我腿伤好了之后,我去给你出气。」那少女一时止不住哭,过了一会才道:「没有人欺侮我,是我生来命苦,我自己又不好,心里想着一个人,总是放他不下。」张无忌点点头,道:「那是个年轻男子,是不是?他待你很凶狠吧?」

  那少女道:「不错!他生得很英俊,可是傲慢得很。我要他跟着我去;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他不肯,那也罢了,那知还骂我,打我,将我咬得身上鲜血淋漓。」张无忌怒道:

  「这人如此蛮横无理,姑娘以后再也不要理他了。」那少女流泪道:「可……可我总是放他不下啊,他远远避开我,我到处找他不着。」张无忌心想:「这种男女间的情爱之事,实是勉强不得。这位姑娘容貌虽然差些,但显是个至性至情之人。她脾气虽然有点儿古怪,那也是为了心下伤痛,失意过甚的缘故。想不到那男子对她竟是如此狠毒凶狠!」于是柔声道:「姑娘,你也不用难过了,天下好男子有的是,你何必牵挂这个负心薄幸的恶汉。」那少女叹了一口长气,眼望远处,呆呆出神。张无忌知她终生是忘不了意中的情郎,说道:「那个男子,不过打你一顿,可是我所遭之惨,却又胜于姑娘十倍。」那少女道:

  「怎么啦?你受了二个美丽姑娘的骗么?」张无忌道:「本来,她也不是有意骗我,只是自己呆头呆脑,见她生得美丽,就呆呆的看她。其实我那里配得上她,我心中也没有什么妄想。但她和她爹爹暗中摆下了一个毒计,害得我惨不可言。」说着拉起衣袖,指着手臂和臂膀上的累累伤痕,道:「这些牙齿印,都是她所养的恶狗所咬。」

  那少女见到这许多伤疤,不禁勃然大恕,说道:「是朱九真这贱ㄚ头害你的么?」张无忌奇道:「你怎么知道?」那少女道:「这贱ㄚ头爱养恶犬,方圆数百里地之内,人人皆知。」张无忌点点头,淡然道:「是的。这些伤痕早已好了,我早已示痛了,幸好性命还活着,我也没死,也不必再恨她了。」那少女和他四目相对,凝视半晌,但见张无忌脸上神色平淡冲和,闲适自在,心中颇有些奇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到这儿来?」

  无忌心想:「我自到中土,人人向我打听义父的下落,威逼诱骗,无所不用其极,以致我吃尽了不少苦头。从今以后,『张无忌』这人算是死了,世上再没人知道金毛狮王谢逊的所在了。就算日后再遇上比朱长龄更厉害十倍的人,也不怕落入他的圈套,无意中害我义父。」于是说道:「我叫阿牛。」那少女微微一笑,道:「姓什么?」张无忌心道:

  「我姓张、姓殷、姓谢都不好,『张』和『殷』两个字的切音是曾字。」便道:「我我姓曾。姑娘贵姓?」那少女身子一震,道:「我没姓。」隔了片刻,缓缓的道:「我亲生爹爹不要我,见到我就会杀我。我怎能姓爹爹的姓?我妈妈是我害死的,我也不能姓她的姓。我生得丑,以后你叫我丑姑娘便了。」

  张无忌惊道:「你……你害你妈妈?那怎么会?」那少女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有两个妈妈,我亲生的妈妈是我爹爹厚配,一直没生儿养女,爹爹便娶了二娘。二娘生了我两个哥哥,一个姊姊,爹爹就特别宠爱她,妈后来生了我,偏生又是个女儿。二娘恃着爹爹宠爱,她自己的娘家又很有来头,我妈常受她的欺压,只有偷偷痛哭。

  我哥哥姊姊又厉害得很,帮着他们亲娘,处处欺负我妈,你说,我怎么办呢?」张无忌道:「你爹爹该当秉公调处才是啊。」那少女道:「就因我爹爹一味袒护二娘,我才气不过了一刀杀了我那二娘。」

  张无忌「啊」的一声,大是惊讶,他是武林中人,这几年来见惯了杀人殴斗之事,原也不以为奇,可是听到这个平平常常的村女居然也动刀子杀人,却颇出意料之外。那少女说到这件事的时候,声调平淡,丝毫不见激动,慢慢的道:「我妈一见我闯下这个大祸,护着我立刻逃走。但我姊姊跟着追来,要捉我回去,我妈阻拦不住,为了救我,便抹脖子自尽。你说,我妈的性命不是我害的么?倘若我爸爸见到我,不是非杀我不可么?」

  这一番话,只将张无忌听得一颗心怦怦乱跳,自忖:「我虽然不幸,父母双亡,可是我爹爹妈妈生时何等恩爱,对我何等怜惜,比之这位姑娘的遭遇,我却又幸运万倍了。」

  想到这里,对那少女同情之心更甚,柔声道:「你离开家里很久了么?这些时候便独个儿在外边么?」那少女点点头。无忌又问:「你想到那儿去?」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世界很大,东面走走,西面走走。只要不碰到我爹爹和哥哥姊姊,也没什么。」张无忌胸中,突然兴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感,当年他万里迢迢的护送着杨不悔,也不过是一念生悯,这时见那少女楚楚可怜,便道:「等我腿好之后,我陪你去找那位……那位大哥。问他到底对你怎样。」

  那少女道:「倘若他又来打我呢?」张无忌昂然道:「哼,他敢碰你一根毫毛,我决计不和他干休。」那少女道:「要是他对我不理不睬,话也不肯说一句呢?」张无忌哑口无言,心想自己武功再高,也不能勉强一个男子来爱上他所不爱的女子,呆了半晌,道:

  「我尽力而为。」那少女突哈哈大笑,前仰后合,似乎是听到了一句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张无忌奇道:「什么事好笑?」那少女笑道:「丑八怪,你是什么东西?人家会来听你的话么?再说,我到处找他,找不到人,也不知这会儿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你尽力而为,你有什么本事?哈哈,哈哈!」张无忌一句话已到了口边,但给她笑得胀红了脸,说不出口。那少女见他嗫嗫嚅嚅,停了笑,问道:「你要说什么话?」张无忌道:「你要笑我,我便不说了。」那少女冷冷的道:「哼,笑也笑过了,最多不过是再给我笑一场,还会笑死人么?」张无忌大声道:「姑娘,我对你是一片好心,你如此笑我,可是不该。」那少女道:「我问你,你本来要跟我说什么话?」

  张无忌道:「你既是孤苦伶仃,无家可归,我跟你也是一般。我爹爹妈妈都死了,也没有兄弟姊妹。我本想跟你说,那个恶人若是仍旧不理你,咱们不妨一块作个伴儿,我也陪着你说话解闷。但你既说我不配,那么你就请便吧。」那少女怒道:「你当然不配!那个恶人比你好看一百倍,我在这儿跟你歪缠,尽说些废话,真是倒霉。」说着将掉在雪地中的羊腿熟鸭一阵乱踢,掩面疾奔而去。

  这么一顿好没来由的排揎,张无忌却不生气,心道:「这位姑娘真是可怜,她心中不好过,原也难怪。」

  四六  初演神功

  忽听得脚步声响,那少女又奔了出来,恶狠狠的道:「丑八怪,你心里一定不服气,说我自己相貌这般丑陋,却还在瞧你不起,是不是?」张无忌摇头道:「不是的。你相貌不很好看,我才跟你一见投缘,倘若你没有变丑,像从前那样……」那少女突然惊呼:「你……你怎地知道我从前不是这样子的?」张无忌道:「我这一次见你,你脸上比卜次见你时,又肿得厉害了些,皮色也更黑了些。如果一个人生来便这样,决不会越来越难看的。」那少女惊道:「我……我这几天不敢照镜子。你说我是在越来越难看了?」张无忌柔声道:「一个人只要心地好,相貌美丑有何分别?我妈妈跟我说,越是美貌的女子,良心越坏,越会骗人,叫我要特别小心提防。」

  那少女那有心思去理他妈妈说过什么话,急道:「我问你啊,你第一次见我时,我还没有变得这样丑怪,是不是?」张无忌知道若是答应一个「是」字,她必伤心难受,只是怔怔的望着她,心中对她很是怜悯。那少女聪明之极,一见到他脸上神色,早料到他所要回答的是什么话,掩面哭道:「丑八怪,我恨你,我恨你!」这一次离去,却不再回转了。

  张无忌又躺了两天,那日晚上,有头饿娘出来觅食,边嗅边爬。走到张无忌身边来。

  无忌手起一拳,登时将那饿娘打死。这头野狼觅食不得,反而做了无忌肚中的食料。

  如此过了数日,张无忌腿伤已愈合大半,大约再过得七八天,便可起立行走了,心想那个村女这一去之后,从此不会再来,只可惜连名字也没问她,又想:「她脸上容色何以会越变越丑,这事倒令人猜想不透。」想了半日无法解答,也就不再去想,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睡到半夜,睡梦中忽听得远处有几个人踏雪而来。这时他所练的九阳神功已有两三成火候,便在沉睡之中,方圆数十丈内稍有异动,也决计逃不过他的耳目,这几个人一齐走路,他立时便惊醒了。张无忌双腿仍是不可移动,上身却已能坐直,当下坐起身来,向脚步声处一望,这晚上一弦新月如眉,淡淡月光之下,只见走来共有七人,当先一人身形婀娜,似乎便是那个村女。他凝目细看,心下微觉惊讶,这人果然便是那容貌丑陋的少女,可是她身后的六人,却是散成扇形,似乎是防她逃走了的模样。无忌心道:「难道她是被她爹爹、哥哥、姊姊们拿住了?怎么却到这儿来?」

  他心中转念未定,那少女和她身后六人已然走近。张无忌一看,那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原来那六人他无一不识,左边是雪岭只姝之一的武青婴。她父亲武烈、她师兄卫璧,右边是昆仑派掌门人何太冲,他妻子班淑娴,走在最右边的是个中年女子,面目依稀相识,却是峨嵋派的丁敏君,张无忌大奇:「她怎么跟这些人都相识?难道她也是武林中人,识破了我本来面目,便引他们来拿我,逼问我义父的下落?」他想到此处,心下更无怀疑,不觉大是气恼:「我和你无冤无仇,原来你也来加害于我!」寻思:「我双足眼下不能动弹,这六个人没一个是弱者,说不定这村女的武功也强。我姑且跟他们虚于委蛇,答应带他们去找我义父。待得将双腿养伤好了,那时再跟他们一个个算帐。」

  若在四年之前,张无忌只是将性命溪出去不要,任由对方如何加刑威逼,总是咬紧牙关不说出而已,但此时一来他年纪大了,二来练成九阳真经后神情心定,遇到任何危难都能沉着应付,当下心中微微冷笑,丝毫不感畏惧,只是没料想到那村女居然也来出卖自己,愤慨之中,不自禁的有些伤心,索性躺在地下,曲臂作枕,谁也不理会。

  那村女走到张无忌身前,静静的瞧了他半晌,隔了良久,才慢慢转过身去。张无忌听到她极轻微的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声音极轻极轻,可是叹息之中,却充满了哀伤之意。

  张无忌心下冷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又何必假惺惺的可怜起我来?」只见卫璧将手中长剑一摆,冷笑道:「你说临死之前,定要去和一个人见上一面,我道定是个貌如潘安的英俊少年,却原来是这么一个丑八怪,哈哈,好笑啊好笑,这人和你果然是天生一对,地生一对。」那村女竟是毫不生气,只淡淡的道:「不错,我临死之前,要来再瞧他一眼。因为我要明明白白的问他一句话,我听了之后,才能死得瞑目。」

  张无忌大奇,对两人所说的言语,半点也不懂,似乎这六人拿住这村女要杀她,而她却要来再瞧自己一面,有事要问,便道:「姑娘,到底是什么事?」那村女道:「我有一句话问你,你须得老老实实的答我。」张无忌道:「是我自己的事!我件件都可明白相告。若是旁人的事,便是我身受千刀万箭之苦,也决计不能吐露一字半句。」他生怕那村女问的是谢逊的所在,是以先把言语说得绝了。

  那村女冷笑道:「旁人的事,要我担什么心?我问你:那一天你跟你我说,咱两人都是孤苦伶仃,无家可归,你愿意跟我作伴。这句话确是出于真心肺腑之言么?」张无忌坐起身来,只见她眼光中又露出那哀伤的神色来,便道:「我自是真心的。」那村女道:「那么你是不嫌我容貌丑陋,愿意和我一辈子厮守么?」张无忌怔了一怔,这「一辈子厮守」五个字,他心中一直没想到过,只是他不忍见这村女哀伤无依,便道:「什么丑不丑,美不美的,我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你如要我陪伴你说话谈心,我自然也是很喜欢的。」那村女声音颤抖,问道:「那么你是愿意娶我为妻了?」

  张无忌身子一震,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喃喃的道:「我……我没想过……娶妻子……」只听得卫璧和武青婴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卫璧笑道:「连这样一个又丑又老的乡巴佬也要你,咱们便不杀你,你活在世上又有什么味儿,还不如就在这块大石上一头撞死了吧。」张无忌凝视着那村女的脸,只见她低下了头,眼泪水一滴滴的流了下来,显是心中悲伤无比,只不知是为了她自己命在旦夕,是为了她容貌丑陋,还是为了卫璧那些利刃般的讽剌讥嘲?

  张无忌心中大动,蓦地里想起自己父母双亡之后,颠沛流离,不知受了人家的多少欺侮,这村女弱质,年纪比自己小,身世比自己更是不幸,这时候不知何以巴巴的来问这一句话,自己焉可令她伤心落泪,受人侮辱?何况这少女这般相问,自是诚心委身。「我一生之中,除了父母、义父,以及太师父、众位师伯叔,有谁是这般真心的关怀过我?我日后好好待她,她也好好待我,两个人相依为命,有什么不好?」眼见那少女身子颤抖,便要走开,张无忌左手伸出,握住了她的右手,大声道:「姑娘,我诚心愿意,娶你为妻,只盼你别说我不配。」

  那少女听了这话,眼光中霎时间射出极明亮的光采,低低的道:「阿牛哥哥,你这话不是骗我么?」张无忌道:「我自然不骗你。从今而后,我会尽力爱护你,照顾你,不论有多少人来跟你为难,不论有多么厉害的人来欺侮你,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我要使你心中快乐,忘去了从前的苦处。」那少女坐下地来,倚在他身旁,又握住了他另只手,柔声道:「你肯这样待我,我真是快活。」闭上了双眼道:「你再说一遍给我听,我要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你说啊,你要怎样待我?」

  张无忌见她喜慰无比,心下也感快乐,握着她一双小手,只觉柔腻滑嫩,温软如绵,说道:「我要使你心中快乐,忘却小时候的苦处,不论有多少人欺侮你,跟你为难,我宁可不要自己性命,也要保护你周全。」那村女脸露甜笑,靠在他胸前,柔声道:「从前我叫你跟着我去,你非但不肯,还打我、骂我、咬我……现下你跟我这般说,我很是欢喜。

  」张无忌听了这几句话,心中登时凉了,原来这村女闭着眼睛听自己说话,却仍是把他幻想作她心目中的情郎。那村女只觉得他的身子一颤,睁开眼来,脸上的神色非常奇,又是气愤,又是失望,但也不免带着几分歉仄和柔情。她定了定神,说道:「阿牛哥哥,你愿娶我为妻,我很感激,像我这般丑陋的女子,你居然不加嫌弃。可是早在几年之前,我的心早就属于旁人的了。那时候他尚且不睬我,这时见我如此,更加眼角也不瞧我一眼。这个狠心短命的小鬼啊……」

  她虽骂那人为「狠心短命的小鬼」,可是骂声之中,仍是充满着不胜眷恋低徊之情。

  张无忌听在耳中,心下酸溜溜的满不是味儿。武青婴冷冷的道:「他也肯娶你为妻了,情话也说完啦,可以起来了吧?」那村女慢慢站起身来,对张无忌道:「阿牛哥,我快死了。就是不死,我也决不能嫁你。但是我很喜欢听你刚才跟我说过的话。你别恼我,有空的时候,便想我一会儿。」她的话说得很是温柔,很是甜蜜,张无忌忍不住心下一酸。

  只听得班淑娴嘶着嗓子说道:「我们已如你所愿,让你跟这人见面一次。你也当言而有信,将那人的下落说了出来。」那村女道:「好!我知道那人曾经藏在他的家里。」说着伸手向武烈一指。武烈脸色微变,哼了一声,道:「瞎说八道!」卫璧道:「我们要问你,你杀我朱九真表妹,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张无忌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道:「杀了朱……朱九真姑娘?」卫璧瞪了他一眼,恶狠狠的道:「你也知道朱九真姑娘?」张无忌道:「雪岭双姝大名鼎鼎,谁没听见过?」武青婴咀角边掠过一丝笑意,大声道:「喂,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

  那村女道:「指使我来杀朱九真的,是昆仑派的何太冲夫妇,峨嵋派的灭绝师太。」

  武烈大喝一声:「你妄想挑拨离间,又有何用?」呼的一声,便向那村女拍去。他这一喝威风凛凛,掌随喝声而出,便只一掌,激得地上雪花飞舞。那村女不敢强挡,身形一闪,避过了他这一掌,身法奇幻之极,不知她脚下如何跨步。

  张无忌心下一片混乱:「她她原来当真是武林中人。她去杀了朱姑娘,那自是为了我。我说受了朱姑娘的骗,被她所养的恶犬咬得遍体鳞伤,我可没要她去杀人啊。我只道她因为相貌变丑,家事变故,以致脾气古怪,那知竟是动不动便杀人。」只见卫璧和武青婴各持长剑分从左右夹击,剑气掌风之中,夹着地下激起的一片雪花。张无忌凝神观战,只见那村女东一闪西一窜,尽量避开武烈雄浑的掌力,但对武青婴和卫璧的剑招似乎不在意下,突然间纤腰一扭转到了武青婴的身侧,拍的一声,打了她一记耳光,左手探处,已抢过了她的长剑,武烈和卫璧大惊,双双来救。

  那村女长剑颤动,叫声:「着!」竟是硬生生在武青婴的脸上划了一条血痕,想是武青婴一再讥笑貌丑,因而冒奇险,,不理武烈和卫璧从两侧进攻,强使武青婴的俏脸受伤。

  武青婴一声惊呼,向后便倒,其实她受伤不重,但她爱惜容貌,只觉脸上刺痛,便已心惊胆战。武烈左手一掌向那村女按去,那村女斜身闪避,叮当一响,手中长剑和卫璧的长剑相交。张无忌没看清她手腕如何奇奇怪怪的一转,卫璧已然长剑脱手,飞向天空。但就此时,武烈右手食指颤动,已点中了她左腿外侧的伏兔风市两穴。武烈这两下点穴,正是家传的一阳指法,虽然他远远不及上当年的一灯大师甚而祖上武三通的造诣,但指力究是非同小可。那村女轻哼一声,立足不定,倒在张无忌身上。那风市穴属于足少阳胆经,伏兔穴属于足阳胃经,一经一阳指的指力透入,那村女但觉全身暖洋洋的,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便是想抬一根手指,也是宛似有千斤之力缚着,只是身上却不觉丝毫痛苦。须知那武烈虽非正人端士,但这一阳指的武学,却是极为正大光明,被点中了的人只是失却抗拒之力,不受任何苦楚。

  武青婴拾起卫璧的长剑,恨恨的道:「丑ㄚ头,我却不让你痛痛快快的死,只斩断你两手两腿,让你在这里喂狼。」一剑正要向那村女右臂砍下,武烈道:「且慢!」伸手在女儿手腕上一带,将她这一剑引开了,对那村女道:「你说出指使你的人来,那便给你一个痛快的。否则的话,哼哼!我瞧你断了四肢,在雪地里滚来滚去,也不大好受吧。」那村女年纪轻轻,却是极具胆色,微笑道:「你一定要我说,我实在无法再瞒了。武青婴姑娘要嫁给一个男子,另外一个美貌姑娘也要嫁这人,两女不相下,那个美貌姑娘便指使我去杀了朱九真。这件事我本要严守秘密……」她还待说下去,武青婴已气得花容失色,手腕向前直送,一剑便往那村女心窝中刺去。

  那村女鉴貌辨色,已将武青婴和卫璧、朱九真三人之间的尴尬情形,猜了个八九不离,她如此激怒武青婴,正是要她爽爽快快的将自己刺死,但见青光一闪,长剑已到心口,突然间什么东西无声无息的飞来,无声无息的在那剑上一撞,武青婴虎口震裂,呼的一声响,那剑直飞出去,这股力道大得异乎寻常,长剑竟是飞出二十余丈之外,方才落地。黑暗中谁也没看见武青婴的兵刃如何脱手,但这剑以如此劲道飞了出去,便是要她自己用力投掷,也决计无法做到,看来那村女暗中已到了强援。六个人一惊之下,各自退了几步,回头察看。这一带地势开阔,并无山石丛林可以藏身,一眼望出去,半个人影也无,六人面面相觑,都是惊疑不定。武烈低声道:「青儿,怎么啦?」武青婴道:「似乎是什么极厉害的暗器,将我的剑儿震飞了。」武烈游目四顾,确是不见有人,哼了一声道:「便是她弄鬼。」心中暗暗奇怪:「她明明已中了一阳指力,怎地尚能使力震飞青儿的长剑?这ㄚ头的武功当真邪门。」踏步上前,一掌往那村女左肩拍去,这一掌运劲雄猛,要拍碎她的肩骨,使她武功全失,再由女儿来称心摆弄于她。

  掌心离她肩头约有七八寸,眼看她便要肩头粉碎,蓦地里那村女左掌翻将上来,双掌相交,武烈胸口一热,但觉对方的掌力犹似狂风怒潮,竟非人力所为,「啊」的一声大叫,身子已然飞起,砰的一响,摔出三丈以外。总算他武功深厚,背脊一着地立即跃起,但胸腹间热血翻涌,头晕眼花,身子刚站直,待欲调匀气息,晃了一晃,终于又俯身跌倒。

  卫璧和武青婴大惊,急忙抢上扶起。忽听得何太冲道:「让他多躺一会!」武青婴回过头来,怒道:「你说什么!」心想:「爹爹受了敌人暗算,你却乘火打劫,反来讥嘲。」

  何太冲道:「你血翻涌,静卧从容。」卫璧登时省悟,道:「是!」轻轻将师父放回地下。何太冲和班淑娴夫妇对望一眼,心下大是诧异,他们都和那村女动过手,觉得她招术精妙,果有过人之处,然以年龄所限,内力未臻上乘,可是适才和武烈对这一掌,明明是以世所罕有的内力将他震倒,实是令人大惑不解。

  他们感到奇怪,那村女心中更是诧异万分。她被武烈的一阳指点倒后,倒在张无忌怀中,动弹不得,眼看武青婴挥剑刺来,却不知突然从那里飞来一物,将她长剑震脱,跟着自己小腿上足三里和阳陵泉两处穴道中,突有一股火炭一般的热气透入,在伏兔和风市两穴上一冲。登时将被点的穴道解开了。她身一震,低头看时,只见张无忌双手握住自己两脚足踝,那热气源源不绝的从悬钟穴中涌入体内。这当儿变化快极,未及细想,武烈的一掌已拍了下来。她随手抵御,原来拚着手腕折断,胜于肩头被他拍得粉碎,那知双掌相交之下,武烈竟给自己一掌挥出数丈之外。她一怔之下,心道:「难道这丑八怪、乡巴佬,竟是武功深不可测的大高手?」

  何太冲心存忌惮,不愿再和她比拚掌力,拔剑出鞘,说道:「我领教领教姑娘的剑法。」那村女笑道:「我没剑啊!」何太冲左足一挑,勾起武青婴掉在地下的长剑,柄前刃后,平平的向那村女当胸前飞去。那村女伸手一抄,接在手里。何太冲是一派掌门,不肯占小辈的便宜,说道:「你进招吧,我让你三招再还手!」那村女一剑刺出,径取中宫。

  何太冲怒哼一声,低声道:「小辈无礼!」举剑一封。

  却听得喀喇一响,双剑一齐震断,何太冲脸色大变,身形晃处,已自退开半丈。那村女暗叫:「可惜,可惜!」原来张无忌将九阳神功传到体内,但她不会发挥神功的威力,结果双剑齐断,若能运力攻敌,那么断的将只何太冲的兵刃,她手中长剑却可完好无恙。

  班淑娴大奇,低声道:「怎么啦?」何太冲手臂兀自酸麻,苦笑道:「邪门!」班淑娴拔出长剑,寒着脸道:「我再领教。」那村女双手一摊,意示无剑可用。班淑娴指着掉在二十余丈之外卫璧的那把长剑,道:「去检来用啊!」那村女知道只要一离开张无忌之手,自己那里还有这般厉害的功力,不敢去拾长剑,只得扬一扬手中半截断剑,笑道:「就是这把断剑,也可以了!」

  班淑娴大怒,心想:「死ㄚ头如此托大,轻视于我。」她却不似何太冲,处保持前辈高人身份,长剑回处,疾刺那村女的头颈。那村女举断剑挡架,班淑娴剑法轻灵之极,早已改削她的左肩。那村女忙翻断剑相护,班淑娴又已斜刺她右胁。接连八剑,势若飘风,始终不与那村女的断剑相碰。原来班淑娴见她适才出手,虽然没瞧出真正原因,但已猜到她内力奇大,是以打定了主意,尽量发挥自己剑法所长,不令对方有施展内力之机。

  果然这么一来,那村女左支右绌,登时迭遇凶险,本来单以剑法而论,那村女虽然不及班淑娴,但要支持百余招,也勉强可以对付得了,只是她手中只有半截断剑,双足又不敢移动,变成了只守不攻,剑法上大大打了个折扣,又拆数招,班淑娴剑尖闪处,嗤的一声,在那村女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昆仑派的剑法是非同小可,这一剑刺中敌人,却不容敌人有半分喘息之机,跟住着着进逼,只听村女「啊」的一声,肩头又中了一剑。那村女大声叫道:「喂,你再不帮忙,眼睁睁瞧着我给人欺侮么?」班淑娴退后两步,横剑当胸,四下一看,却见有人,但见她剑尖上抖出朵朵寒梅,又向那村女攻去。

  那村女疾舞断剑,连挡三剑,对方剑招来得奇快,她却也挡得迅捷无伦,这当儿眼明手快,当真是招招间不容发。班淑娴赞道:「死ㄚ头,手下倒快!」那村女半句也不肯吃亏,回骂道:「死婆娘,你手下也不慢啊。」不料班淑娴是剑术上的大名家,数十年的修为,口中说话,手下丝毫没有闲着。那村女终究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虽然得遇名师,但岂能学得到班淑娴好整以暇的风范?这一说话微微分心,但觉手腕上一疼,半截断剑已然脱手飞出。

  那村女「啊」的一声惊呼,班淑娴第二剑已刺向她的胁下。丁敏君一直在袖手观战,这时看出便宜,不及拔剑,一一招「推窗望月」,双掌便向那村女背上击去,同时武青婴也纵身而起,飞腿直踢那村女的右腿。那村女只吓得一颗心几欲从腔子中跳了出来,但觉全身炙热,如堕火窖,伸指在班淑娴的长剑上一弹,便在此时,背心中掌,腰间被踢。却听得「啊哟」「哎唷」两声惨叫,丁敏君和武青婴一齐向后摔出,班淑娴手中也只剩下了半截断剑。原来张无忌眼见情势危及,霎时间将全身真气,尽数运入那村女的体内,他所修习的九阳神功已有二成功力,威力大是不小,那村女伸指一弹之下,班淑娴的长剑登时折断,丁敏君双手腕骨和武青婴右足趾骨节一齐震碎。何太冲、武烈卫璧三人看到九阳神功显示威力的这副可怕声势,无不目瞪口呆,一时怔在当地,做声不得。

  班淑娴将半截断剑往地下一拋,恨恨的道:「去吧,丢人现眼还不够么?」向丈夫怒目而视,一肚皮怨气,尽数要发泄在他身上。何太冲道:「是!」两人并肩驰去,片刻之间,已奔得老远,昆仑派轻功之佳妙,确是武林中一绝。至于班淑娴回家后如何整治何太冲出气,是罚跪顶剑,或是另有怪招,那也不必细表。卫璧一手扶着师父,一手扶了师妹,慢慢走开。他三人极怕那村女乘胜追击,可是又不能如何太冲夫妇这般飞驰远去,每走一步,便担一份心事。丁敏君双手腕骨断折,足腿却是无伤,咬紧牙关,独自离去。

  那村女极是得意,哈哈一笑,说道:「丑八怪!你……」突然间一口气接不上来,晕了过去。原来张无忌助她驱退强敌,眼见六个对头分别离去,当即缩手,放脱她的足踝。

  那村女充沛体内的一股九阳真气蓦地里泄去,她便如全身虚脱,四肢百骸,再无分毫力气。张无忌一惊之下,便即领会,双手拇指轻轻按住她眉头尽处的「丝竹穴」,微运神功,那村女这才慢慢醒转。她睁开眼来,见自己躺在张无忌的怀处,他正笑嘻嘻的望着自己,不觉大羞,一跃而起,突然伸手抓住休的左耳,用力一扭,骂道:「丑八怪,你骗人!你有一身厉害武功,怎么不跟我说?」张无忌痛叫:「哎哟!你干什么?」那村女哈哈笑道:「谁叫你骗人!」张无忌道:「我几时骗你了,你没跟我说你会武功,我也没跟你说我会武功。」那村女道:「好,我便饶了你这一遭。适才多承你助我一臂之力,将功折罪,我也不来追究了。你的腿能走路了吗?」张无忌道:「还不能。」那村女叹道:「总算好有好报,若不是我记挂着你,要再来瞧你一次,你也不能救我。」她顿了一顿,又道:「早知你本事比我强得多,我也不用替你去杀朱九真那鬼ㄚ头了。」张无忌脸一沉,道:「我本来没叫你去杀她啊。」那村女道:「啊哟,啊哟!原来你心中还是放不下这个美丽的姑娘,倒是我不好,害了你的意中人。」张无忌道:「朱姑娘不是我的意中人,她再美丽,也不跟我相干。」那村女奇道:「咦!这可奇了,那么她害得你这样,我杀了她给你出气,难道不好吗?」

  张无忌淡淡的道:「害过我的人很多,若是一个个都杀去了出气,也杀不尽这许多。

  何况,有些人存心害我,在我看来,他们也是很可怜的,好比这个朱姑娘,她整日价提心吊胆,生怕她表哥不和她好,担心他娶了武姑娘为妻。像她这样,又有什么快活?」那村女脸一沉,怒道:「你是讥刺我么?」张无忌呆了一呆,没想到说着朱九真时,无意中触了眼前这位姑娘之忌,道:「不,不。我是说各人有各人的不幸。别人对你不起,你就杀了他,那很不好。」那村女冷笑道:「你学武功如果不是为了杀人,那学来做什么?」张无忌沉吟道:「咱们学好了武功,坏人如想加害,咱们便可抵挡了。」那村女道:「佩服,佩服!原来你是个正人君子,大大的好人!」

  张无忌低了头瞧着她,总觉得这位姑娘的举止神情,自己是说不出的亲切,说不出的熟悉。那村女颚下一扬,道:「你瞧什么?」张无忌道:「我妈妈常笑我爸爸是滥好人,是软心肠的可怜书生。她说话时的神气,就像你这时候一样。」那村女脸上一红,斥道:

  「呸!又来占我便宜,说我像你妈妈,你自己就像你爸爸了!」她虽出言斥责,眼光中却孕含笑意。张无忌急道:「老天爷在上,我若是有心占你便宜,教我天诛地灭。」那村女笑道:「口头上占一句便宜,没什么大不了,又用得着赌咒发誓?」刚说到此处,忽听东北角上有清啸一声,啸声清脆悠长,是个女子。跟着近处有人作啸相应,那正是尚未走远的丁敏君。那村女脸色微变,低声道:「峨嵋派又有人来了。」两人听那远处传来的清啸之声,明亮凝聚,距离虽比丁敏君为远,但听在耳中,却是清楚得多,显然那人功力远较丁敏君深厚。

  丁敏君听到啸声后,便停步不走。张无忌和那村女向东北方眺望,这时天已黎明,只见一个绿色的人形,在雪地里轻轻飘飘的走来,行到了丁敏加身畔,张无忌已看到原来是个身穿葱绿衣衫的女子。她和丁敏君说了几句话,向张无忌和那村女看了一眼,便即走了近来。只见她衣衫飘动,脚步极是轻盈,出步甚小,但顷刻间便到了离两人四五丈之处。

  只见她清丽秀雅,容色极美,不过是十七八岁年纪。张无忌心下颇为诧异,暗想听她啸声、看她身法,料想必是个比丁敏君年长得多的女子。那知她似乎比自己还小。

  只见这女郎腰间悬着一柄短剑,却不拔取兵刃,空手走近。丁敏君出声警告:「周师妹,这鬼ㄚ头功夫邪门得紧。」那女郎点点头,斯斯文文的道:「两位尊姓大名?因何伤我师姊?」自她走近之后,张无忌一直觉得她好生面熟,待得听到她说话,登时想起:「原来她便是在汉水中相逢的周芷若姑娘。太师父携她上武当山去,如何却投入峨嵋门下?

  」胸口一热,便想探问张三丰的近况,但转念想到:「张无忌已然死了,我这时是乡巴姥、丑八怪、曾阿牛。只要我少有不忍,日后便是无穷无尽的祸患。不管是在谁的面前,我都不能泄露了自己身份,以免害及义父,使爸妈白白的冤死于九泉之下。」一想到已死的父母,独处荒岛的义父,便有天大的原因,他也不肯再以本来身份示人。

  那村女冷冷一笑,说道:「令师姊一招『推窗望月』,双掌击我背心,自己折了手腕,难道也怪得我么?你倒问问令师姊,我可有向她发过一招半式?」周芷若转眼瞧着丁敏君,意存询问。丁敏君怒道:「你带这两人去见师父,请她老人家发落便是。」周芷若道:「倘若这两位并未存心得罪师姐,以小妹之见,不如一笑而罢,化敌为友。」丁敏君大怒,喝道:「什么你反而相助于外人?」

  四七  千蛛绝户

  张无忌一见丁敏君这副神色,想起那一年晚上彭莹玉和尚在林中受人围攻,纪晓芙因而和丁敏君反脸,今日旧事重演,丁敏君又来逼迫这个小师妹,不禁暗暗为周芷若担心。

  不料周芷若对丁敏君极是尊敬,躬身道:「小妹听由师姐吩咐,不敢有违。」丁敏君道:

  「好,你去将这ㄚ头拿下,把她双手也打折了。」周芷若道:「是,请师姐给小妹掠阵。

  」转身向那村女道:「小妹无礼,想请教姐姐的高招。」那村女冷笑道:「那里来的许多啰唆!」身形一晃,快如闪电般连击三掌。

  周芷若斜身抢进,左掌擒拿,以攻为守,招数极为巧妙。张无忌内功虽强,武术上的招数却未融会贯通,但见周芷若和那村女都是以快打快,周芷若的峨嵋绵掌轻灵迅捷,那村女的掌却是古怪奇异。张无忌看得又是佩服,又是关怀,自己也不知盼望谁胜,只望两个都不要受伤。两女拆了二十余招,已是各遇凶险,猛听得那村女叫声:「着!」一掌斩中了周芷若的肩头。跟着嗤的一响,周芷若反手扯下了那村女的半幅衣袖。两人各自跃开,脸上微红。那村女喝道:「好擒拿手!」待欲抢步又上,只见周芷若眉头深皱,按着心口,身子晃了两晃,墬墬欲倒。张无忌忍不住叫道:「你……你……」关切之情,见于颜色。

  周芷若见这个长须长发的男子居然对自己大是关心,暗自诧异。丁敏君道:「师妹,你怎么啦?」周芷若左手搭住师姐的肩膀,摇了摇头。丁敏君吃过那村女的苦头,知道她的厉害,只是师父常自称许这个小师妹,说她悟性奇高,进步神速,本派将来发扬光大,都要着落在她身上,丁敏君心下不服,是以叫她试上一试。见周芷若竟能和那村女拆上二十余招方始败落。已远远胜过自己,心中不免颇为嫉忌,待得觉到她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双手全无力气,才知她受伤不轻,生怕那村女上前追击,忙道:「咱们走吧!」两人携扶着向东北而去。

  那村女瞧着张无忌脸上神色,冷笑道:「丑八怪,见了美貌姑娘便魂飞天外。」张无忌欲待解释,但想:「若不自露身世,这件事便说不清楚,还不如不说。」便道:「她美不美,关我什么事?我是关心你,怕你受伤啊。」那村女道:「你这话是真是假?」无忌想:「我本是对两位姑娘都关心。」说道:「我骗你作甚?想不到峨嵋派中这样二个年轻姑娘,武艺竟恁地了得。」那村女道:「厉害,厉害!」

  张无忌望着周芷若的背影,见她来时轻盈,去时蹒跚,想起当年汉水舟中她对自己喂饮喂食,赠巾抹泪之德,暗暗祷祝,但愿她受伤不重,那村女忽然冷笑道:「你不用担心,她压根儿就没受伤。我说她厉害,不是说她武功,是说她小小年纪,心计却如此厉害。

  」张无忌奇道:「她没有受伤?」那村女道:「不错!我一掌斩中她肩头,她肩上生出内力,将我手掌弹开,原她已练过峨嵋九阳功,倒震得我手臂微微酸麻。她那里会受什么内伤?」张无忌大喜,心想:「原来灭绝师太对她青眼有加,竟将峨嵋派镇派之宝的峨嵋九阳功传了给她?」那村女忽地翻过手背,重重打了张无忌一个耳光,这一下突如其来,无忌丝毫没加防备,半边颊登时红肿,怒道:「你……你干什么?」

  那村女恨恨的道:「见了人家闺女生得好看,你灵魂儿也飞上天啦。我说她没受伤,要你乐得这个样子的干什么?」张无忌道:「我就是代她喜欢,跟你有什么相干?」那村女又是一掌劈了过来,这一次张无忌却头一低,让了开去,那村女大怒道:「你说过要娶我为妻的。这句话说了还不上半天,便见异思迁,瞧上人家美貌姑娘了。」

  张无忌道:「你说过我不配,又说你心目中自有情郎,决计不能嫁我。」那村女道:

  「不错,可是答应了我,这一辈子要待我好,照顾我。」张无忌道:「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那村女怒道:「既是如此,你怎地见了这个美貌姑娘,便如此失魂落魄,教人瞴着好不惹气?」张无忌笑道:「我又没有失魂落魄。」那村女道:「我不许你喜欢她。不许你想她。」张无忌道:「我也没说喜欢她,但你为什么心中又牵记旁人,一直念念不忘呢?」那村女道:「我识得那人在先啊。如果我先识得你,就一生一世只对你一人好,再不会去爱旁人。这叫做『从一而终』。一个人要是三心两意,便是天也不容。」张无忌心想:「我相识周姑娘,远在识得你之前。」但这句话不便出口,便道:「要是你只对我一人好,我也只待你一人好。要是你心中想着旁人,我也去想旁人。」

  那村女沉吟半晌,数度欲言又止,突然间眼中珠泪欲滴,转过头去,乘张无忌不觉,伸袖拭了拭眼泪。无忌心下不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说道:「咱们没来由的说这些干什么。再过得几天,我的腿伤便全好了。咱们到处去玩赏风景,岂不甚美?」那村女回过头来,愁容满脸,道:「阿牛哥哥,我求你一件事,你不要生气。」张无忌道:「什么事啊?但教我力之所及,总会给你做到。」那村女道:「你答应我不生气,我才跟你说。」张无忌道:「不生气就是。」那村女踌躇了一下,道:「你口中说不生气,心里也不许生气才成。」张无忌道:「好,我心里也不生气。」

  那村女反握着无忌的手,说道:「阿牛哥哥,我从中原万里迢迢的来到西域,为的就是找他。以前还听到一点踪迹,但到了这里,却如石沉大海,再也问不到他的消息了,你腿好之后,帮我去找到他,然后我再陪你去游山玩水,好不好?」张无忌忍不住心中不快,哼了一声,那村女道:「你答应我不生气的,这不是生气了么?」张无忌道:「好,我帮你去找他。」

  那村女大喜,道:「阿牛哥,你真好。」望着远处天地相接的那一线,心摇神驰。轻声道:「咱们找到了他,他想着我找了他这么久,就会不恼我了。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一切全听他的话。」张无忌道:「你这个情郎,到底有什么好,教你如此念念不忘?」

  那村女微笑道:「他有什么好,我怎么说得上来?阿牛哥,你说咱们能找到他么?他见了我还会打我骂我么?」无忌见她如此疾情,不忍扫她的兴,低声吟道:「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那村女樱口微动,眼波欲流,也低声道:「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张无忌心想:「这位姑娘对她情郎痴心如斯,倘若世上也有一人如此关怀我,思念我,我这一生便再多吃些苦,也是快活。」瞧着周芷若和丁敏君并排在雪地上留下的两行足印,心想:「倘若丁敏君这行足印是我留下的,我得能和周姑娘并肩而行……。」那村女突然叫道:「啊哟,快走,再迟便来不及了。」张无忌从幻想中醒了过来,道:「怎么?

  」那村女道:「那峨嵋少女不愿跟我拚命,假装受伤而去,可是那丁敏君口口声声说要拿我去见她师父,灭绝师太必在左近,这老贼尼极是好胜,怎能不来?」

  张无忌想起灭绝师太一掌击死纪晓芙的残忍狠辣,不禁心下犹有余悸,惊道:「这老尼姑厉害得紧,咱们可敌她不过。」那村女道:「你见过她么?」张无忌道:「见是没见过,但峨嵋掌门,岂同等闲?」那村女眉头微皱,便取下柴堆中的硬柴,用树皮卷成绳子,扎好了一个雪枆,叫张无忌双腿伸直,躺在雪橇之上,拉了他飞奔。

  她提气疾奔,迅捷无伦。张无忌回头瞧她,但见她身形微晃,好似晓风中一朵荷叶,极是美妙,脚下也不跨大步,拖着雪橇,一阵风般掠过雪地。那村女奔驰不停,赶了三四十里地,张无忌仍不听见气息粗重之声,好生佩服她轻功佳妙,但也颇为过意不去,说道:「喂,好歇歇啦!」那村女笑道:「什么喂不喂的,我没名字么?」张无忌道:「你不肯说,我有什么法子?你要我叫你『丑姑娘』,可是我觉得你好看啊。」那村女嗤的一笑,一口气泄了,便停了脚步,掠了掠头发,说道:「好吧,跟你说也不打紧,我叫蛛儿。

  」张无忌道:「珠儿,珠儿,珍珠宝贝儿。」那村女道:「呸!不是珍珠的珠,是毒蜘蛛的蛛。」张无忌一怔,心想:「那有用这个『蛛』字来作名字的?」

  蛛儿道:「我就是这个名字,你倘若害怕,那便不用叫了。」张无忌道:「是你爸爸给你取的么?」蛛儿道:「哼,若是爸爸取的,你想我还肯要么?是妈取的。她教我练『千蛛绝户手』,说就用这个名字。」

  张无忌听到「千蛛绝户手」五个字,不由自由的心中一寒。蛛儿道:「我从小练起,还差着好多呢。等得我练成了,也不用怕灭绝这溅尼啦。你要不要瞧瞧。」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个黄澄澄的金盒来,打开盒盖,只见盒中两只拇指大小的蜘蛛,蠕蠕而动。两只蜘蛛背上花纹斑烂,极是鲜明夺目。寻常蜘蛛都是八只脚,这两只花蜘蛛却各有十二只脚。

  张无忌一看之下,蓦地想起王难姑所着的「毒经」来,那经中言道:「蜘蛛身有彩斑,乃剧毒之物,倘若身有十足,更是奇毒无比,螯人后无药可救。」眼前这对蜘蛛又多了两足,连「毒经」也未载及,想必比那十足蜘蛛更是厉害。

  蛛儿见无忌脸现戒惧之色,笑道:「你倒是个行家,知道我这宝贝蛛儿的好处。你等一等。」说着飞身上了一棵大树,眺望周遭地势,跃回地下,道:「咱们且走一程,慢慢儿再说蜘蛛的事。」拉着雪橇,又奔出七八里地,来到一处山谷边上,将无忌扶下雪橇,然后搬了几块石头,放在撬中,拉着急奔,冲向山谷。她奔到山崖边上猛地收雪橇,然后搬了几块石头,放在撬中,拉着急奔,冲向山谷。她奔到山崖边上,猛地收步,那雪撬却带着石块,轰隆隆的滚下深谷,声音良久不绝。张无忌回望来路,只见雪地中柴撬所留下的两行轨迹,远远的蜿蜒而来,至谷方绝,心想:「这位姑娘心思倒也细密。灭绝师太若是顺着轨迹找来,只道咱们已摔入雪谷之中,跌得尸骨无存了。」

  蛛儿蹲下身来,道:「你伏在我背上!」无忌道:「你背着我走吗?那太累了。」蛛儿白了他一眼,道:「我累不累,自己不知道么?」无忌不敢多说,便伏在她的肩上,轻轻搂住她的头颈。蛛儿笑道:「你怕握死我么?轻手轻脚的,教人头颈里痒得要命。」张无忌原是个坦诚率直之人,见蛛儿对自己一无猜嫌,心下甚喜,手上便搂得紧了些,蛛儿突然间一跃而起,带着无忌飞身上树。

  这一排树木一直向西延伸,蛛儿从一株树上跃到另一株树上,她身材纤小,张无忌甚是高大,但她步法轻捷,竟是毫不累赘,过了七八十棵树,跃到一座山壁之旁,便跳下地来,轻轻将无忌放在地上,笑道:「咱们在这儿搭个牛棚,倒是不错。」张无忌奇道:「那不用了,再过得四五天,我断骨的接续便硬朗啦,其实这时勉强要走,也对付得了。」

  蛛儿道:「哼!勉强走,已经是个丑八怪,牛腿再跛了,很好看么?」说着便折下一条树枝,扫去山石旁的积雪。

  张无忌听着「牛腿再跛了,很好看么?」这句话,蓦地里体会到她言语中的关切之意,不由得心中一动,只听蛛儿口中轻轻哼着歌儿般的小曲,攀折树枝,在两块大石之间搭了一个上盖,竟成了一间足可容身的小屋,茅顶石墙,颇有天然雅趣。蛛儿搭好小屋,却又抱起地下一大块的雪团,堆在小屋顶上,忙了半天,直至外边瞧不出半点痕迹,方始罢手。她取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珠,道:「你等在这里,我去找些吃的来。」张无忌道:「我也不怎么饿,你太累啦,歇一会儿再去吧。」蛛儿道:「你要待我好,要真的待我好,咀里说得甜甜的,又有什么用?」说着展开轻身功夫,钻入了树林。

  张无忌在山石之上,想起蛛儿语音娇柔,举止轻盈,无一不是个绝色美女的风范,可就是一张脸蛋儿却生得这么丑陋,又想起母亲临终时说过的话来:「越是美丽的女子,越会骗人,你越是要小心提防。」这蛛儿相貌不美,待自己又是极好,有心和她终身相守,可是她心中另有情郎,全没把自己放在意下。

  他胡思乱想,心念如潮,不久蛛儿已提了两只雪鸡回来,生火一烤,味美绝伦。张无忌将一只雪鸡吃得干干净净,犹未餍足。蛛儿抿着咀笑了笑,将顶先留下的两条鸡腿,又掷了给他。那是她在自己那只雪鸡上省下来的,原是雪鸡身上的精华。张无忌欲待推辞,蛛儿怒道:「你想吃便吃,谁对我假心假意,言不由衷,我用刀子在他身上刺三个透明窟窿。」张无忌不敢多说,便把两条鸡腿吃之。他满咀油腻,从地下抓起一块雪来,擦了擦脸,伸衣袖抹去。

  蛛儿偶一回头,看到张无忌用雪块擦干净了的脸,不禁怔住了,呆呆的望着他。无忌被她瞧得不好意思,问道:「怎么啦?」蛛儿道:「你几岁啦?」张无忌道:「刚好二十岁。」蛛儿道:「嗯,比我大两岁。为什么留了这么长的胡子?」张无忌笑道:「我一直独个儿在深山荒谷中住,从不见人,就没有想到要剃须。」蛛儿从身旁取出一把金柄小刀来,按着他脸,慢慢将胡子剃去了。张无忌只觉刀锋极是锐利,所到之处,髭须纷落,她手掌手指却是柔腻娇嫩,摸在他面颊上,忍不住怦然心动。

  那小刀渐渐剃到他颈中,蛛儿笑道:「我稍不用力,在你喉头一割,立时一命呜呼。

  你怕不怕?」张无忌道:「死在姑娘玉手之下,做鬼也是快活。」蛛儿反过刀子,用刀背在他咽喉上用力一斩,喝道:「叫你做个快活鬼!」张无忌吓了一跳,但他来势太快,刀子又近,待得惊觉,一刀已斩下,半点反抗之力也无,随身才知她用的只是刀背。蛛儿格格笑道:「快活么?」张无忌笑着点了点头。他本来为人朴实,但见了蛛儿,不知怎的,心中无拘无束,似乎跟他青梅竹马,自幼儿一块长大一般,说不出的逍遥自在,忍不住要说几句笑话。

  蛛儿替他剃净胡须,向他呆望半晌,突然长长的叹了口气。张无忌道:「怎么啦?」

  蛛儿不答,又替他割短头发,梳个髻儿,用树枝削了根钗子,插在他发髻之中,张无忌这么一打扮,虽然衣服仍是褴褛不堪,却已神采焕发,英气勃勃,变成一个极俊美的少年。

  蛛儿又叹了口气,道:「阿牛哥,真想不到,原来你是这样好看。」无忌心想她是为自身的丑陋难过,便道:「天地间极美的物事之中,往往含有极丑。孔雀羽毛华美,其胆却是剧毒,仙鹤丹顶殷红,何等好看,那知却是最厉害的毒药。诸凡蛇豸昆虫,也都是越美的越具毒性。一个人相貌俊美有什么好,要心她良善那才好啊。」蛛儿冷笑道:「心地良善有什么好,你倒说说看。」

  张无忌被她这么一问,一时倒答不上来,怔了一怔才道:「心地良善,便不会去害人。」蛛儿道:「不去害人却又有什么好?」张无忌道:「你不去害人,自己心里就平安喜乐,处之泰然。」蛛儿道:「我不害人便不痛快,要害得旁人惨不可言,自己心里才会平安喜乐,才会处之泰然。」无忌摇头道:「你强辞夺理。」蛛儿冷笑道:「我若不是为了害人,练这千蛛绝户手干什么?自己受这无穷无尽的痛苦熬煎,难道是贪好玩么?」说着取出黄金小盒,打开盒盖,将双手的两根食指伸进盒中。

  盒中的一对花蛛慢慢爬近,咬住了她的指头,只见她深深吸一气,双臂轻微颤抖,潜运内力和蛛毒相抗。花蛛吸取她手指上的血液为食,但蛛儿手指上血脉运转,也带了花蛛体内毒液,回到自己血中。张无忌见她满脸庄严肃穆之容,同时眉心和两旁太阳穴上,淡淡的罩上了一层黑气,咬紧牙关,竭力忍受痛楚。再过一会,又见她鼻尖上渗出细细的一粒汗珠。她这功夫练了几有半个时辰,双蛛直到吸饱了血,肚子涨得和圆球相似,这才跌在盒中,沉沉睡去。

  蛛儿又运功良久,脸上黑气渐退,重现血色,一口气喷了出来,张无忌闻着,只觉甜香无伦,但头脑却被这阵奇怪的香气冲得发晕,似乎气息中也含了剧毒。蛛儿睁开眼来,微微一笑。张无忌道:「要练到怎样,才算大功告成?」蛛儿道:「要每只花蛛的身子从花转黑再黑转白,那便要去净毒性而死,蜘蛛体中的毒液都到了我手指之中。至少要练过一千只花蛛,才算是小成。真要功夫深啊,那么五千只一万只也不嫌多。」张无忌听她说着,心中不禁发毛,道:「那里来这许多花蛛?」蛛儿道:「一面得自己养,牠们会生小蜘蛛,一面须得到产地去捉。」张无忌叹道:「天下武功甚多,何必非练这门毒功不可。

  这些花蛛剧毒无比,吸入体内,虽然你有抵御之法,日子久了,终究没有好处。」蛛儿冷笑道:「天下武功虽多,可是有那一间功夫,能及得上这千蛛绝户手的厉害?你别自恃内功深厚,要是我这门功夫练成了,你未必能挡得住我手指的一戳。」说着凝气于指,随手在身旁的一株树上戳了一下,她功力未到,只戳入半寸来深。

  张无忌又问道:「怎地你妈妈教你练这功夫?她自己练成了么?」蛛儿听他说到自己妈妈,眼中突然射出狠毒的光芒来,竟似一头要扑上来咬人的野兽,恨恨的道:「练这千蛛绝户手,练到八百只花蛛以上,身体内毒性积得多了,容貌便会变形,待得千蛛练成,更会奇丑难当。我妈本已练到将近五百只,偏生遇上我爹爹,怕自己容貌变丑,我爹爹不喜,硬生生将毕身的功夫散了,成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庸女子。她容貌虽然好看,但受二娘和我哥哥姊姊的欺侮凌辱,竟无半点还手的本事,到头来还是送了自己性命。哼,相貌好看有什么用?我妈是个极美丽极秀雅的女子,只因年长无子,我爹爹还是去另娶妾侍……」

  张无忌的眼光在她脸上一掠而过,低声道:「原来……你是为了练功夫……」蛛儿道:「不错,我是为了练功夫,才将一张脸毒成这样。哼,那个负心不理我,等我练成千蛛手之后,找到了他,他若无旁的女子,那便罢了……」张无忌道:「你并未和他成婚,也无白头之约,不过是……不过是……」蛛儿道:「爽爽快快的说好啦,怕什么?你要说我不过是片面的单相思,是不是?单相思便怎样?我既爱上了他,便不许他心中另有别的女子。他负心薄幸,教他尝尝我这『千蛛绝户手』的滋味。」

  张无忌微微一笑,也不跟她再行辩说,心想这蛛儿脾气很是特别,好起来很好,凶野起来却是极端的蛮的不讲理,又想起太师父和大师伯、二师伯们常说的武林中正邪之别,看来她所练的「千蛛绝户手」必是极歹毒的邪派功夫,她母亲也必是妖邪一流,想到此处,不由得对她多了几分戒惧之意。

  蛛儿却并未察觉他心情异样,在小屋里里外外奔进奔出,折了许多野花布置起来。张无忌见她将这间小小的屋子整治得颇俱雅趣,可见爱美出自天性,然而一副容貌却毒成这个样子,便道:「蛛儿,我腿好之后,去采些药来,设法治好你脸上的毒肿。」蛛儿听了这几句话,脸上突现恐惧之色,说道:「不……不……不要,我熬了多少痛苦才到今日地步,你要散去我的千蛛毒功么?」张无忌道:「咱们或能想到一个法子,功夫不散,却能消去你脸上的毒肿。」蛛儿道:「不成的,要是有这法子,我妈妈的祖传的功夫,焉能不知?天下除非是蝶谷医仙胡青牛,方有这等惊人的本事,可是他……他早已死去多年了。

  」张无忌道:「你知道胡青牛?」蛛儿瞪了他一眼,道:「怎么啦?什么事奇怪?蝶谷医仙名满天下,谁都知道。」说着又叹了口气,道:「便是他还活着,这人号称『见死不救』,又有什么用?」

  张无忌心想:「这位姑娘对我很好,我终须有以报答。她不知蝶谷医仙的一身本事,已尽数传了给我,这时我且不说,日后我想到了治她脸上毒肿之法,也好让她大大的惊喜一场。」说话间天色已黑,两人便在这小屋中倚着山石睡了。睡到半夜,张无忌睡梦中忽听到一两下低泣之声,登时醒转,定了定神,原来蛛儿正在哭泣。无忌坐直身子,伸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安慰她道:「蛛儿,别伤心。」

  那知他柔声说了这两句话,蛛儿更是难以抑止,伏在他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张无忌道:「蛛儿,什么事?你想起了妈妈,是不是?」蛛儿点了点头,抽抽噎噎的道:「妈妈死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谁也不喜欢我,谁也不同我好。」张无忌拉起衣襟,缓缓替她擦去眼泪,道:「我喜欢你,我会待你好。」蛛儿道:「我不要你待我好。我心中喜欢的人,他不睬我,他打我、骂我,还要咬我。」张无忌颤声道:「你忘了这个薄幸郎吧。

  我娶你为妻,我一生好好的待你。」

  蛛儿大声道:「不!不!,我不忘记他。你再叫我忘了他,我永远不睬你了。」张无忌大是羞惭,幸好在黑暗之中,蛛儿没瞧见他满脸通红的尴尬模样。好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蛛儿道:「阿牛哥,你恼了我么?」张无忌道:「我没恼你,我是生自己的气,不该跟你说这些话。」蛛儿忙道:「不,不!你说愿意娶我为妻,一生要好好的待我,我很喜欢听你说这些话。你再说一遍吧。」无忌怒道:「你既忘不了那人,我还能说什么?」

  蛛儿伸过手去,握住了他手,柔声道:「阿牛哥,你别着恼,我得罪了你,是我不好。你如真的娶了我为妻,我会刺瞎了的眼睛,会杀了你的。」

  张无忌身子一跳,道:「你说什么?」蛛儿道:「你眼睛瞎了,就瞧不见我的丑样。

  就不会去瞧峨嵋派那位周姑娘。倘若你还是忘不了她,我便一指戮死你,再一指戮死自己。」她说着这些可怪的言语,但声调自然,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张无忌听她说到「峨嵋周姑娘」,心头怦的一跳。便在此时,只听得远远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峨嵋周姑娘,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蛛儿一惊跃起,低声道:「是灭绝师太!」她说得很轻,但外面那人还是听见了,森然道:「不错,是灭绝师太。」

  外面那人起初说这句话时,相距甚远,但瞬息之间,便已到了小屋近旁,蛛儿知道事情不妙,便要抱着张无忌设法躲避,也已不及,只得屏息不语,过了一会,只听得外面那人冷冷的道:「出来!还能在这里面躲一辈子么?」蛛儿握了握张无忌的手,掀开茅草。

  走了出来,只见相距小屋两丈来远之处,站着一个白发萧萧然的老尼,正是峨嵋派当今掌门人灭绝师太。数十丈外,又有十二个人分成两排奔来。奔到近处,那十二个人在灭绝师太两侧一站,其中四个是尼姑,四个女子,四个男子,均是灭绝师太的弟子,丁敏君和周芷若也在其内。四个男弟子站在最后,原来峨嵋门下,掌门人数代相传的都是女子,男弟子不能获得传最上乘的武功,地位也较女弟子为低。

  灭绝师太冷冷的向蛛儿上下打量,半晌不语,张无忌见过灭绝师太掌毙纪晓芙的辣手,当下提心吊胆,伏在蛛儿身后,心中打定了主意,她若是向蛛儿下手,明知不敌,也要竭力和她一拚。只听灭绝师太哼了一声,转头问丁敏君道:「就是这个小女娃么?」丁敏君躬身道:「是!」

  猛听得喀喇、喀喇两响,蛛儿闷哼一声,身子已摔出三丈以外,双手腕骨折断,晕倒在雪地之中。张无忌眼前但见灰影一闪,灭绝师太以快捷无伦的身法欺到蛛儿身旁,以快捷无伦的手法断她腕骨,摔掷出外,又以快捷无伦的身法退回原处,颤巍巍的有如一株古树,又诡怪又雄伟的挺立在夜风里。这几下出手,每一下都是干净利落,无忌全都瞧得清清楚楚,但实是快得不可思议,无忌竟是被这骇人的速度镇慑住了,失却了行动之力。

  灭绝师太刺人心魄的目光瞧向无忌,喝道:「滚出来!」周芷若走上一步,禀道:「师父,这人似乎断了双腿,一直行走不得。」灭绝师太道:「做两个雪撬,带了他们去。

  」众弟子齐声答应。除了丁敏君手伤未愈,其余十一名弟子快手快脚的扎成两个雪撬,两个女弟子抬了蛛儿,两名男弟子抬了张无忌,分别放上雪撬,雪撬跟在灭绝师太身后,向西奔驰。

  张无忌凝神倾听蛛儿的动静,不知她受伤轻重如何,对自己生死,反而置之度外。奔出十余里,才听得蛛儿轻轻呻吟了一声。张无忌大声问道:「蛛儿,伤得怎样?受内伤没有?」蛛儿道:「她折了我双手腕骨,内脏没伤。」张无忌道:「你用左手手肘,去撞右手臂弯下三寸五分处,再用右手手肘,去撞左手弯下三寸五分处,便可稍减疼痛。」蛛儿还没答话,灭绝师太「咦」的一声,回过头来,瞪了张无忌一眼,说道:「这小子倒还精通医理,你叫什么名字?」张无忌道:「在下姓曾,名阿牛。」灭绝师太道:「你师父是谁?」张无忌道:「我师父是乡下小镇上的一位无名医生,说出来师太也不会知道。」灭绝师太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一行人直走到天明,才歇下来分食干粮。周芷若拿了几个冷馒头,分给张无忌和蛛儿吃,她见无忌剃须束发之后,变成个神采奕奕的美少年,不禁暗自惊异。各人歇了两个时辰,再又赶路。如此向西急行,一直赶了三天,看来显是有要务在身。峨嵋派弟子不论是赶路或休息,除非必要,谁都一言不发,似乎都变成哑巴一般,到底西去何事?张无忌猜不出半点端倪,这时他腿上断骨早已全愈,随时可以行走,但他不动声色,有时还假意呻吟几声,好让灭绝师太不防,只待时机到来,便可救了蛛儿逃走。只是一路上所经之处都是莽莽平野,逃不多远,立时给峨嵋派追上,一时却也不便妄动。他替蛛儿接上腕骨,灭绝师太冷冷的瞧着,却也没加干预。

  (第十二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