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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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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二、过目难忘

  胡青牛心下冷笑:「这小鬼大言炎炎,装出一副英雄好汉的模样,我真的不给他医治,瞧他是不是跪地相求?」便道:「他既决意不入本教,遇春,你将他背了出去,我胡青牛门中,怎能有病死之人?」常遇春素知这位师伯性情执拗异常,自来说一不二,他既不答应,再求也是枉然,于是向无忌道:「小兄弟,魔教虽和名门正派的侠义人物其道不同,但自大唐以来,世世代代均有雄杰之士。何况令外祖父是白眉教的教主,令堂是教中香主,你答应了我胡师伯,他日张真人跟前,一切由我承担便是。」

  无忌道:「好,常大哥请你在我背上第八根脊椎骨和第十三根脊椎骨上,用指节敲打几下。」常遇春喜道:「好!」依言敲击了三下,无忌双足登时便能动弹。他站了起来,说道:「常大哥,你心意已尽,我太师父也决不会怪你。」说着昂然走出门去。常遇春吃了一惊,忙道:「你到那里去?」无忌道:「我若死在蝴蝶谷中,岂不坏了『蝶谷医仙』

  的名头?」说着展开轻身功夫,疾驰而去。胡青牛冷笑道:「『见死不救』胡青牛,天下驰名,倒毙在蝴蝶谷中『牛舍』之外的,又那止你这娃娃一人?」常遇春也不去听他说些什么,急忙拔步追了出去。两人虽都身上有伤,但究竟常遇春伤势较轻,脚步较大,追上了无忌,一把抓住,将他抱了回来。无忌双手不能挥动,无法挣扎。

  常遇春气喘吁吁的回进茅舍,说道:「胡师伯,你定是不肯救他的了,是不是?」胡青牛笑道:「我有一个外号叫作『见死不救』,难道你不知道?却来问我。」常遇春道:

  「我身上的伤,你却是肯救的?」胡青牛道:「不错。」常遇春道:「好!弟子曾答应过张真人,要救活这位兄弟,此事决不能让正派中人说一句我魔教弟子言而无信。弟子不要你治,你治了这位兄弟吧。咱们一个换一个,你也没吃亏。」胡青牛正色道:「你中了这『截心掌』后,七天之内,若能求到第一流的良医,可以痊愈。过了七天,只能保命,武功从此不能恢复。十四天后再无良医着手,伤发而死。」常遇春道:「这是师伯你老人家见死不救之功,弟子死而无怨。」无忌叫道:「我不要你救!不要你救!」转头向常遇春道:「常大哥,你当我张无忌是卑鄙小人么?你拿自己性命来换我一命,我便是活着,也是无味。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常遇春是个豪气干云的汉子,也不再跟他多辩,解下身上带子,将无忌牢牢的缚在椅上。无忌急道:「你不放我,我可要骂人啦!」见常遇春不理,竟是把心一横,大骂:「见死不救胡青牛,当真是如笨牛一般,连畜生也不如。魔教中有了这种没半点人性的东西,你还想小爷入教,真是放你娘的狗臭屁!你祖宗十八代也不知积下了什么阴功,生下你这种猪狗一般的畜生来。」他口齿极是伶俐,越骂越是厉害,花样翻新,骂到后来,胡青牛和常遇春听着,觉得实是生平闻所未闻之奇。

  常遇春将他缚好,道:「胡师伯,张兄弟,告辞了。我这便寻医生去!」胡青牛冷冷的道:「安徽境内,没一个真正的良医,可是你七天之内,未必能出得安徽省境。」常遇春哈哈一笑,说道:「有『见死不救』的师伯,便有『岂不该死』的师侄!」说着大踏步走出门去。

  无忌大叫道:「胡青牛,你若不将常大哥治好,终有一天,教你死在我的手里。我…

  …我……」心中一急,竟自晕了过去。胡青牛哼了一声道:「蝴蝶谷中,也不争多死你一人。你何苦去死在外边?」随手拿起桌上的半段鹿茸?呼的一声,掷了出去,正中常遇春膝弯。

  这一下正中穴道,常遇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胡青牛此人脾气古怪之极,他若是不肯施救,不论你如何苦苦哀求,如何动之以情、胁之以威,他总是见死不救,但若他有意救治了,便算再厉害的得罪于他,他也是要治好了人才罢。可是无忌最后一句话却使他深印于心:「你若不将常大哥治好,总有一天,教你死在我的手里。」他见无忌年纪虽小,但英气勃勃,实非常物,况且又是张三丰爱徒之子,日后若是纠缠上了自己,当真是个大大的祸胎。他是个极工心计之人,盘算良久,打定了主意:「两个人都不救,蝴蝶谷中多添两个怨鬼,何足道哉?」

  他走将过去,解开无忌身上绑缚,抓住了他双手手腕,待要将他摔出门去,由得他自生自灭,着手之处,只觉无忌的脉膊跳动古怪无比。

  胡青牛吃了一惊,再用心搭脉,更是惊异,心道:「难道他小小年纪,居然已打通了奇经八脉?我苦修数十年也不能办到之事,一个十余岁的孩童竟能打通?哦,那定是张三丰这老不死的怪道爱怜稚子,不惜耗费功力,替他打通了。」伸掌在他『灵台穴』上一按,试一运气,果然奇经八脉畅通无阻。再解开他上下衣裳,周身细看一遍,试按他丹田、胸口、顶门诸处,心下已是了然,冷笑道:「张三丰弄巧成拙,爱之适足以害之。这孩童奇经八脉不通,尚有可救,如今阴毒散入五脏六腑,如非是神,才能救得他的性命。嘿嘿,人道武当派张三丰武功神通,依我看来,实是愚不可及。」

  过了半晌,无忌悠悠醒转,只是胡青牛坐在对面椅中,望着药炉中的火光,凝思出神,常遇春却躺在门外草径之中。三个人各想各的心思,谁也没有说话。

  原来胡青牛毕生潜心医术,任何疑难怪症,都是手到病除,这才博得了「医仙」两字的外号,「医」而称到「仙」,可见其神乎其技,非常人所能想象。但「玄冥神掌」所发寒毒,世上已是罕见罕闻,而一个中了「玄冥神掌」之人,再行打通奇经八脉,更是千载难遇。大凡精于奕者,最难得的是棋逢敌手;精于算者,遇到极深奥的算题时方始废寝忘食,不解不休。胡青牛有心替无忌治伤,然而碰上了这等毕生再也不能重见的怪症,有如酒徒见佳酿、老饕闻肉香,怎肯舍却?寻思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妙法:「我先将他治好,然后将他弄死。」

  可是要将无忌体内五脏六腑的阴毒驱出,当真是谈何容易。胡青牛一直思索了一个多时辰,取出十二片细小的铜片,运内力在无忌丹田下「中极穴」、颈下「天脏穴」、肩头「肩井穴」等十二处穴道上插下。要知那「中极穴」是足三阴任脉之会,「天突穴」是阴维任脉之会,「肩井穴」手足少阳阳维之会,这十二条铜片一插下,他身上十二经常脉和经八脉便即膈断。何谓十二经常脉?人身心、肺、脾、肝、肾,是谓五脏,再加心包,此六着属阴;胃、大肠、小肠、胆、膀胱、三焦,是谓六腑,六者属阳。五脏六腑加心包,共为十二经常脉。任、督、冲、带、阴维、阳维、阴蹻、阳蹻这八脉不系正经阴阳,无表里配合,别道奇行,是为奇经八脉。

  无忌身上常脉和奇经隔绝之后,五脏六腑中所中的阴毒相互不能为用。胡青牛便解开他四肢上所闭塞的穴道,然后以陈艾炙他肩头「云门」、「中府」两穴,再炙他自手臂至大拇指的天府、侠白、尺泽、孔最、列缺、经渠、大渊、鱼际、少商各穴,这十一处穴道,属于「手太阴肺经」每炙一处穴道,均可消减少些他深藏肺中的阴毒。这一次以热攻寒,无忌所受的苦楚,却比阴毒发作时又是一番不同的滋味。

  炙完手太阴肺经后,再炙足阳明胃经、手厥阴心包经……。胡青牛下手时毫不理会无忌是否疼痛,用陈艾将他周身烧炙得处处焦黑。无忌不肯有丝毫示弱,心道:「你想要我呼痛呻吟,我偏是哼也不哼一声。」竟是谈笑自如,跟胡青牛讲论穴道经脉的部位。他虽然不明医理,但跟谢逊学过点穴之术,各处穴道和所在却是知之甚详。和这位当世神医相较,无忌对穴道经脉的见识自是甚为肤浅,但所言一涉及医理,正是投合胡青牛所好。他一面炙艾,替无忌拔除体内阴毒,一面滔滔不绝的讲论。无忌听在心中,多半并不了然,但为了意示「我武当派这些也懂」,往往发些谬论,与他辩驳一阵。胡青牛详加阐述,及至明白「这小子其实一窍不通,乃是胡说八道」,已是大费了一番唇舌。可是深山僻谷之中,除了几名烧菜煮药的僮儿以外,胡青牛无人为伴,今日无忌到来,跟他东拉西扯的讲论穴道,倒也令他颇畅所怀。

  待得十二经常脉数百处穴道炙完,已是天将傍晚。僮儿搬出饭菜,开在桌上,另行端了一大盘米饭青菜,拿到门外草地上给常遇春食用。当晚常遇春便睡在门外。无忌手足即能动弹,也不出声向胡青牛求恳,临睡时自去躺在常遇春身旁,两人同在草地上睡了一夜,以示有难同当之意。胡青牛只作视而不见,毫不理会,心中却不免暗暗称奇;「这小子果是和常儿大不相同。」

  次日清晨,胡青牛又以半日功夫,替无忌烧炙奇经八脉的各处穴道。十二经常脉犹之江河,川流不息,奇经八脉犹之湖海,蓄藏蓄积,因之要除去奇经八脉间的阴毒,却又是为难得多。胡青牛潜心拟了一张药方,却邪扶正,补虚泻实,用的却是「以寒治寒」的反治法。无忌服了之后,寒战半日之后,精神竟是健旺得多。

  午后胡青牛又替无忌针炙,无忌以言语相激,想迫得他沉不住气,便替常遇春施治,那知胡青牛理也不理,只哈哈的道:「我胡青牛那『蝶谷医仙』的外号,说来有点名不副实,旁人叫我『见死不救』,我才喜欢。」其时他正用金针刺无忌腰腿之间「五枢穴」,这一穴乃是少阳和带脉之会,在同水道旁一寸五分。无忌道:「人身上这个带脉,可算得最为古怪了。胡先生,你知不知道,有些人是没有带脉?」胡青牛一怔,道:「瞎说!怎能没有带脉?」无忌原是信口胡吹,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何况这带脉我看也没有多大用处。」胡青牛道:「带脉比较奇妙,那是不错的,但岂可说它无用?世上庸医不明其中精奥,针药往往误用。我着有一部『带脉论』,你拿去一观便知。」说着走入内室,取了一部薄薄的黄纸手抄本出来,交给无忌。

  无忌翻开一页来,只见上面写道:「十二经和奇经七脉,皆上下周流。惟带脉起少腹之侧,季肋之下,环身一周,络腰而过,如束带之状。冲、任、督三脉,同起而异行,一源而三岐,皆络带脉……」跟着评述古来医书中的错误之处,「十四经发挥」一书中说带脉只四穴,「针炙大成」一书中说带脉凡六穴,其实共有十穴、其中两穴忽隐忽显、若有若无,最为难辨。无忌一路翻阅下去,暗暗记诵,忽然想起那少林弟子陈友谅对付太师父的故事来。胡青牛的文章有条有理,剖析明白,何况文采斐然,音调铿锵。比之记诵武功秘诀,那是易上十倍。无忌看了一遍,还给胡青牛,摇头道:「这部书我看过的。我太师父在三十岁时着过一部『初学带脉入门浅说』,跟你这部书一模一样。也不知是你抄我太师父的,还是我太师父抄你的。」

  胡青牛一呆,不禁大怒,心道:「我还只五十一岁,你说张三丰三十岁时着过这部医书,他今年已过百龄,那是七十多年以前所撰,自是我抄他的了。我这部『带脉论』精微深奥,处处道前人所未言,你却说和张三丰的什么『初学带脉入门浅说』一般无异,又是『初学』,又是『入门』,又是『浅说』。这小子也太过混帐。」怒气勃发之下,故意下重手一针刺在他穴道之旁,登时鲜血长流。无忌痛得险些儿叫出声来,但总算及时忍住,微微一笑,道:「你若是不认,我便将太师父那部『初学带脉入门浅说』背给你听听。」

  胡青牛道:「好,你若背错一字半句,立时取你性命。」

  无忌在冰火岛上之时,从五岁起始,便给谢逊逼着背书,稍有错误,谢逊便是老大耳括子打将过来,一直背到十岁,因此这记诵功夫,可说习练有素,乃是他的拿手本领。但胡青牛说只要背错一字半句,便要取他性命,这怪医性子奇特无比,说得出做得到,自己若是背错了,他盛怒之下,难保不便下杀手,不由得暗自后悔,这玩笑实在开得太过凶险。但事已如此,已无退缩余地,于是朗声背道:「十二经和奇经七脉,皆上下周流。惟带脉起小腹之侧……」一路背将下来,直至篇末,竟是一字不误。

  胡青牛听得呆了,心道:「此人过目不忘,无异是天下无双的奇才。」他却不知少林寺中尚有一个少年陈友谅,记诵的本事决不在无忌之下,当即赞道:「好聪明,好聪明!

  」替他带脉上的十大穴道,都刺过了金针。待他休息了片刻,有心再试他一试,说道:「我另有一部『子午针炙经』,不知张三丰是否也抄袭了去?」从室内取了一部厚达十二卷的手书医经出来。

  无忌翻开一看,只见每一页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蝇头小楷,穴道部位、药材份量,下针的时刻深浅,无一不是极难记忆。他心念一动:「这十二卷医经,便是从头至尾看一遍,也非三四日可毕,如何能在一时三刻内记得住?我且查阅一下,且看有无医治常大哥身上伤势的法门?」于是翻到了第九卷「武学篇」中的「掌伤治法」,但见红沙掌、铁沙掌、毒沙掌、绵掌、开山掌、破碑掌……各种各样的掌力伤人的征状、急救、治法,无不备载,待看到一百八十余种掌力之后,赫然出现了「截心掌」。无忌大喜,当下细细读了一遍,文中对「截心掌」的掌力论述甚详,但治法却说得极为简略,只说「当从『紫宫』、『中庭』、『关元』、『天池』四穴着手,御阴阳五行之变,视寒、暑、燥、湿、风五天候,应伤者喜、怒、忧、思、恐五情下药。」

  须知中国医道,变化多端,并无定规,同一病症,医者常视寒暑、昼夜、剥复、盈虚、终始、动静、男女、大小、内外……种种牵连而定医疗之法。无忌将这治法看了几遍,心想:「眼下设法治好常大哥要紧,不必徒逞口舌之快,而得罪这位神医。」那「掌伤治法」的最后一项,乃是「玄冥神掌」,述了伤者征状后,在「治法」二字之下注着一字:

  「无」。

  无忌将医经合上,恭恭敬敬放在桌上,说道:「胡先生武功不及我太师父,我太师父医道不及胡先生,这部『子午针炙经』博大精深,我太师父也着不出来。但说到医治掌伤,胡先生所学,却也脱不出我太师父的圈子。」于是将红沙掌、铁沙掌等等百余种掌伤,丝毫不漏的背了一遍,最后道:「晚辈中了玄冥神掌,我太师父无法可治,原来胡先生也是束手无策。」

  胡青牛冷笑道:「你也不用激我。你且瞧我是否束手无策?不过我治得好你身上的掌毒,你的性命却未必久长。」

  无忌虽是聪明绝伦,却也不明白胡青牛这句话的用意,原来是说将无忌身上的阴毒治好,一显自己身手之后,便即下手将他杀死,以符自己决不替教外人治病疗伤的规矩。无忌其时一心一意,只盼能治好常遇春身上之伤,便道:「既是我命不久长,那么拜读一下胡先生这部旷古未有的『子午针炙经』,想亦无碍。」胡青牛心想:「反正你决不能活着走出我蝴蝶谷,就是将我的医术尽数记在心中,也不过是带入黄泉地府,去替阎王判官治病。」便点头道:「我这些医书,你尽管看好了。」

  要知胡青牛虽然生性古怪,但学识渊博,见解高超,实是医中不世出的才子奇人。只是他身入魔教,对官绅富商、士大夫等人物固是深痛绝恶,于名门正派的武林人士,也有憎意甚深,脾气不免越来越是孤僻。可是他一身绝学,空扬大名于外,却无人可共同研讨,更无一个传人,荒山独处,孤芳自赏,原是大有寂寞之意,难得无忌到来,虽然是个医道一窍一通的孩童,但聪明过人,又佩服他的医学著作,心中也不免欢喜。

  于是无忌潜心医书,日以继夜,废寝忘食钻研,不但将胡青牛的十余种著作都翻阅过,其余「黄帝内经」、「华陀内昭图」、「王叔和脉经」、「宋徽宗皇帝勒撰圣总录」、「孙思邈千金方」、「千金翼」、「王焘外台秘要」等等医学经典,都乱翻一通。他是一意在寻找医治常遇春的方法,胡青牛却道他看不懂自己精奥的著作,硬充好汉,不肯询问,却从书籍中去求解释。

  其实胡青牛也是个才智过人之士,只要稍加深思,便该能猜到无忌的用意,但他见无忌用心钻研自己毕生心血之所聚的书作,心下已自欢喜,也不再想及其它了。

  如此过了数日,无忌没头没脑的乱读一通,虽是记了一肚皮的医理药方,但中国医道何等精妙,岂能在数天之内明白?屈指一算,到得蝴蝶谷来已是第六日。胡青牛曾说常遇春之伤,若在七日之内得遇良医,可以全愈,否则纵然治好,也是武功全失。他在门外草地上躺了六天六晚,到了这日,却又下雨来。胡青牛眼见他处身泥潭积水之中,仍是毫不理会。无忌心中大怒,暗想:「我所看的每一本医书中,除了你自己的著作之外,每一部书都道,医者须有济世惠民的仁人之心,你空具一身医术,是这等见死不救。」

  到得晚上,那雨下得更加大了,同时电光闪闪,一个霹雳跟着一个霹雳。无忌把牙一咬,心道:「便是将常大哥医坏了,那也无法可想。」当下从胡青牛的药柜中取了八根金针,走到常遇春身畔,说道:「常大哥,这几日中小弟竭尽心力,研读胡先生的医书,虽是不能通晓,但时日紧迫,不能再行拖延。小弟只有冒险给常大哥下针,若是不幸出了岔子,小弟也不独活便是。」常遇春哈哈笑道:「小兄弟说那里话来?你快快给我下针施治。若是天幸得救,也好羞我胡师伯一羞。倘若两针三针将我扎死了,也好过在这污泥坑中活受罪。」

  无忌双手颤抖,细细摸准常遇春的穴道,将一枚金针,从他「关元穴」中刺了下去。

  他未练过针炙之法,这施针的手法,自是极为拙劣。胡青牛的金针又是软金所制,非有深湛的内力,不能使用,无忌用力稍大,那针登时弯了,再也刺不进去,只得拔将出来又刺。自来针刺穴道,决无出血之理,但给他这么毛手毛脚的一番乱搅,常遇春「关元穴」上登时鲜血涌出。要知那「关元穴」位处小腹,乃是人身的要害,这一出血不止,无忌心下大急,更是手足无措起来。

  忽听得身后一阵哈哈大笑之声。张无忌回过头来,只见胡青牛双手负在背后,悠闲自得,笑嘻嘻的瞧着自己弄得两手都是染满了鲜血。无忌急道:「胡先生,常大哥『关元穴』流血不止,那怎么办啊?」胡青牛道:「我自然知道怎么办,可是何必跟你说?」无忌昂然道:「现下咱们也一命换一命,请你快救常大哥,我立时死在你的面前便是。」胡青牛冷冷的道:「我说过不治的人,总之是不治的了。胡青牛不过是见死不救,又不是催命的无常,你死了于我有什么好处?便是死十个张无忌,我也不会救一个常遇春。」

  无忌知道再跟他多说徒然白费时光,心想这金针太软,我是用不来的,这时候也没地方去寻找别种金针,便是铜针铁针也寻不到一枚,略一沉吟,去折了一根竹枝下来,用小刀削成几根光滑的竹签,更不细想,便在常遇春「紫宫」、「中庭」、「关元」、「天池」四处穴道中扎了下去。这竹签硬中带有韧力,刺入穴道后居然并不流血。过了半晌,常遇春呕出几大口黑血来。

  无忌不知这是自己乱刺一通之后使他伤上加伤?还是竹针见效,逼出了他体内的余血?回头看胡青牛时,见他虽是一脸讥嘲之色,但也隐然带着几分赞许。无忌知道这几下竹针刺穴并未全错,于是进去乱翻医书,穷思苦想,拟了一张药方。他虽从医书上,知道了某药可治某病,但到底生地、柴胡是什么模样,牛膝、熊胆是怎样的东西,却是一件不识得,当下硬着头皮,将药方交给煎药的僮儿,说道:「请你照方煎一服药。」

  那僮儿将药方拿去呈给胡青牛看,问他是否照煎。胡青牛鼻中哼一声,道:「可笑,可笑。」冷笑三声,道:「你照煎便是。他服下不死,算他命大。」无忌抢过药方,将几种药味的份量都灭少了一二钱。那僮儿便依方烹药,煎成了浓浓的一碗。无忌端到常遇春口边,含泪道:「常大哥,这服药喝下去是吉是凶,小弟委实不知……」常遇春笑道:「妙极,妙极,这叫作盲医治瞎马。」闭了眼睛,仰脖子将一大碗药喝得涓滴不存。

  这一晚常遇春腹痛如刀割,不住的呕血,无忌在雷电交作的大雨之中服侍着他,直折腾了一夜。到得次日清晨,大雨止歇,常遇春呕血渐少,血色也自黑变紫,自紫变红。常遇春喜道:「小兄弟,你的药居然吃不死人,看来我的伤竟是减轻了好多。」无忌大喜,道:「小弟的药还使得么?」常遇春笑道:「先父早料到有今日之事,是以给我取了个名字,叫作『常遇春』,那是说常常会遇到你这妙手回春的大国手啊。只是你的药方似乎稍嫌霸道,喝在肚中,便如几十把小刀子在乱削乱砍一般。」无忌道:「是。看来份量是重了些。」

  其实他下的药量岂止「稍重」,直是重了好几倍,又无别种中和调理之药为佐,一味的急冲猛攻。他虽然从胡青牛的医书中找到了对症的药物,但用药的「君臣佐使」之道,却是全不通晓,若非常遇春体质强壮,雄健过人,早已抵受不住而一命呜呼了。

  胡青牛盥洗已毕,慢慢踱将出来,见常遇春胡青牛脸色红润,不禁吃了一惊,暗想:

  「一个聪明大胆,一个体魄壮健,这截心掌的掌伤,倒给他治好了。」当日无忌又开了一张调理补养的方子,什么人参鹿茸首乌茯苓,各种大补的药物,都开在上面。胡青牛家中所藏的药材,无一不是珍品,药力特别浑厚。如此调补了六七日,常遇春竟是神采奕奕,武功尽复旧观,向无忌道:「小兄弟,我身上的掌伤已然全愈,你每天在这门外陪我露宿,也不是道理。咱们就此别过。」

  这一个多月之中,无忌与他共当患难,相互的舍命全交,已是结下了生死好友,一旦分别,自是恋恋不舍,但想常遇春终不能长此相伴自己,只得含泪答应。常遇春道:「兄弟,你也不须难过,三个月后,我再来探望。其时如你身上寒毒已然去尽,便送你去武当和你太师父伯相会。」他走进茅舍,向胡青牛拜别,说道:「弟子伤势痊可,虽是张兄弟动手医治,但全凭师伯医书指引,服食了师伯不少珍贵的药物。」胡青牛点点头,道:「那算不了什么。你伤势已愈,所减者也不过是三十年的寿算。」

  常遇春不懂,问道:「什么?」胡青牛道:「依你体魄而言,至少可活过八十岁。但那小子用药有误,下针时手劲方法不对,以后再逢阴雨雷电,你便会周身疼痛,大概在五十岁上,便要一命呜呼了。」常遇春哈哈一笑,慨然道:「大丈夫济世报国,若能建立功业,便四十余岁亦已绰然有余,何必五十?要是碌碌一生,纵然年过百岁,亦是徒然多耗粮食而已。」胡青牛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了。

  无忌一直送到蝴蝶谷口,才和他挥泪作别。无忌心下暗暗立志:「我胡里胡涂的医错了常大哥,害得他要损三十年寿算。他身子在我手中受损,难道日后便不能在我手中受益?无论如何?我要设法医得他和以前一般无异。」

  自此胡青牛每日替无忌施针用药,消散他体内的阴毒。无忌却孜孜不倦的阅读医书,记忆药典,遇有疑难不明之处,便向胡青牛请教。这一着大投胡青牛之所好,竟是将毕生所学,倾囊以授,有时无忌提一些奇问怪想,也颇能触发胡青牛以前未想到过的许多途径。他初时打算将无忌治愈之后,便即下手将他杀死,但这时觉得无忌一死,谷中便少了这唯一可以谈得来的良伴,用药之际,竟是一味的拖延,不想他早愈早死。

  如此过了数月,有一日胡青牛猛地发觉,无忌无名指外侧的「关冲穴」、臂弯上二寸的「清冷渊」、眉后陷中的「丝竹空」等穴道,下针后竟是半点消息也没有。原来这些穴道均属「手少阳三焦经」,那三焦分上焦、中焦、下焦,为五脏六腑的六腑之一,自来医书之中,说得神而明之,难以捉摸(按:中国医学中的三焦,据医家言,当即指人体的各种内分泌而言。今日科学昌明,西医对内分泌之运用和调整,仍是所知不多,自来即为医学中一项极困难的部门。)胡青牛潜心苦思,用了许多巧妙的方法,始终不能将无忌体内散入三焦的阴毒逼出。十多日中,累得他头发也白了十余根,这一日忍不住叹道:「你太师父武功虽高,于医道却是太过外行,他爱你适足以害你,当你中了玄冥神掌后,还来助你打通奇经八脉,真是累死了人。」

  无忌摇头道:「不是太师父给我打通的。」他和胡青牛相处数月,觉得他为人固是怪僻,却非奸险阴恶之徒,于是将自己身世,以及如何在少林寺中学习「少林九阳功」的经过一一说了。胡青牛沉思半晌,突然伸手一拍大腿,说道:「无忌,那少林僧是有意害你也!」无忌吃了一惊,道:「我跟他素不相识,他何故害我?」胡青牛道:「嗯,这事果然奇怪。你将上了少室山后的一切情形,从头至尾的说给我听。」

  无忌对这回事记得清清楚楚,将太师父和空闻、空智等人的对答,少林寺中所见所闻,毫不遗漏的说了。胡青牛背负双手,在室中踱来踱去,走了数圈,突然大声道:「那少林僧定是有意害你,这一节我决不料错,你太师父不明医理,又是诚信待人,是以没疑心到这一点。那少林僧圆真既是精修」少林九阳功「,又能助你打通奇经八脉,内功岂是泛泛?他双掌跟你掌心一碰,便当知你身有阴毒。但仍替你打通经脉,那不是存心害人么?

  」

  三三  精究医理

  张无忌道:「可是他隔墙伸掌过来之时,已是有意助我打通经脉,那时未必已知晓我身中玄冥神掌。」胡青牛摇头道:「这圆真何以要害死你,此时我是猜想不透。你说跟他素不相识,他决无害你之理,但你习了他的少林九阳功,神功外传,单是为了这件事,便足足害死十个张无忌有余。」无忌道:「我太师父言道:少林派是武林中名门正派之首,代出高僧,领袖武林垂千百年。我想少林寺中纵然有几个心胸偏狭之辈,但决不致于行事如此卑鄙?何况我太师父以『太极十三式』及『武当九阳功』和之交换,只有少林派占了我武当派的便宜。」

  胡青牛冷笑道:「名门正派便怎样了?你的父亲母亲,难道不是给名门正派中的人活活逼死么?他们自以为名门正派,对被他们目为邪魔外道之人,下手狠辣,毫不容情,正派中的未必都是好人,魔教中的也未必都是坏人。」这几句触动了无忌的心事,他想起武当山上父母伏剑而死,在场逼迫的固然大都是名门正派之士,少林、昆仑两派为首,崆峒、峨嵋为众。便是武当派中的诸师伯叔,也是眼睁睁的瞧着父母自刎身亡,虽有哀痛之情,但在各人心中,却均认为死得应该。这番念头他一直暗藏心内,不敢在太师父和众师伯面前提起,此时胡青牛猛地将他心底深处最隐秘的想头说了出来,他全身一震,不由得放声大哭。

  胡青牛冷冷的道:「世事本是如此,你碰到一件事便哭,若是不死,日后有得你哭的呢。」无忌蓦地止声,擦干了眼泪。胡青牛又道:「你由头至尾没见到他面目,焉知不是相识之人?一个人语声可以假装,便是容貌,变换又有何难?他不肯跟你见面,此中便有跷蹊。你说他无缘无故,决不致下手害你。你可知我早便想害死你吗?只因你的病生得古怪,我才尽心竭力的救治,我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一等治好,便要将你弄死。」无忌打了个寒噤,听他说来轻描淡写,似乎浑不当一回事,但知他既说出了口,决计不再轻易变通,叹了口气,说道:「我看我身上的阴毒终是驱除不掉,你不用下手,我自己也会死的。这世上之人,似乎只盼别人都死光了,他才快活。大家学武练功,不都是为了打死别人么?」

  胡青牛望着庭外天空,出神半晌,幽幽说道:「我少年之时潜心学医,立志济世救人,可是越救越不对。我救活了的人,反过面来狠狠的害我。一个身上受了一十七处刀伤、非死不可的少年,我三日三晚不睡,耗尽心血救治了他,和他义结金兰,情同手足,那知后来他却杀了我的亲妹子。你道此人是谁?他今日是名门正派中鼎鼎大名的首脑人物啊。

  」

  无忌见他脸上肌肉扭曲,神情极是苦痛,心中油然而起怜悯之意,暗想:「原来他生平经历过不少惨事,这才养成了『见死不救』的性子。」问道:「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人是谁?你怎么不去找他报仇?」胡青牛道:「我妹子临死之时,却要我立下重誓,决计不能找他报仇,甚且此人若是遇到危难,要我竭力救他。我本来不肯答应,但我妹子不听到我立誓,死不瞑目。唉,我苦命的妹子,她……她的心地可是太好了。我兄妹俩自幼父母见背,相依为命。她临死时如此求我,我怎能不依?」

  他说到这里,眼中泪光莹然。无忌心想:「他其实并非冷酷无情之人。想是他的义兄弟和他妹子不是夫妻,便是情侣了。」胡青牛突然厉声喝道:「今日我说的话,从此不得跟我再提,若是泄漏给旁人知晓,我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无忌本想狠狠挺撞他几句,但忽地心软,觉得此人实在甚是可怜,便道:「我不说便是。」胡青牛摸了摸无忌的头发,叹道:「可怜,可怜!」转身进了内堂。

  胡青牛自和张无忌这日一场深谈,又察觉他散入三焦的阴毒总归难以驱除,即是以至高至深的医术与他调理,亦不过多延数年之命,竟对他变了一番心情。虽然自此再不向他吐露自己的身世和心事,但见无忌善解人意,山居寂寥,大是良伴,一是空闲,便指点他医理中的阴阳五行之变,把脉针炙之术。张无忌潜心钻研,学得极是用心。胡青牛见他悟心奇高,对「黄帝虾蟆经」、「西方子明堂炙经」、「太平圣惠方」、「疮伤经验全书」

  等医学,尤有心得,不禁叹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又得逢我这个肯倾囊相授的明师,不到二十岁,便能和华陀、扁鹊比肩,只是……唉,可惜可惜。」

  他言下之意,是说等你医术学好,寿命也终了,这般苦学,又有何用?无忌心中,却另有一番主意,他决意要学成回春之术,待见到常遇春时,将他大受亏损的身子治得一如原状。

  谷中安静无事,岁月易逝,如此过了两年,无忌已是一十四岁。这两年之中,常遇春曾来看过他几次,说张三丰知他体内阴毒难除,命他便在蝴蝶谷多住些日子,直至全愈为止,无忌问起谷外消息,常遇春说道近年来蒙古人对汉人的欺压日甚一日,众百姓衣食不周,群盗并起,眼见天下大乱,同时江湖上名门各派和魔教邪派之间的争斗,也是一天厉害过一天,双方死伤均重,冤仇越结越深。

  常遇春每次来到蝴蝶谷,均是稍住数日即去,最后一次来时,无忌已是医术大进,细心替他诊脉,拟了一张方子,要他照方长服,定可健身保元。常遇春说了声:「多谢!」

  便将药方随手收在怀里。

  这一次常遇春和胡青牛相见,两人在内室中闭门长谈,直至深夜,仍不安睡,无忌暗自奇怪,心想常大哥和他这位胡师伯向来不睦,今番如此长谈,想是他魔教中发生了什么大事,自己并非魔教中人,也不便多问。次晨常遇春别去。无忌送到谷口,常遇春道:「兄弟,这几日中,胡师伯有一个极厉害的对头要来找他。我本想带你出去暂避几时,可是胡师伯言道,那对头决计奈何不了他,不必畏惧。但你一切得小心在意。」无忌好奇心起,问道:「是什么样的对头?」常遇春道:「这个我也不知。我在途中得到了消息,赶来向胡师伯报讯。兄弟,胡师伯老谋深算,他说不要紧,定有十足把握,只是我总有点放心不下。」

  无忌见他对自己如此关切,心中感动,两人说了好一阵话,这才分别。无忌回到茅舍,只见胡青牛一如平日,毫无应付大敌的举措,无忌倒是有些沉不住气,几次想问,但一开口,话题便被胡青牛截断。无忌知他不愿说及此事,也就不敢再问。

  如此过了六七日,别说没有敌人上门寻仇生事,便连来求医的乡民也无一个。这天晚上,无忌读了一会王好古所着的医书「此事难知」,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甚是困倦,当即上床安睡,次日起身,便觉头痛得厉害,正想去找些发散风寒的药物来食,走到厅上,只见日影西斜,原来已是午后。无忌吃了一惊,心道:「这一觉睡得好长,看来我是生了病啦。」伸手一搭自己脉膊,却无异状,心下更是暗惊:「莫非我体内阴毒发作,阳寿已尽?」

  想志寻胡青牛时,却不见他的人影,无忌这几日中一直提心吊胆,等待胡青牛的对头上门,这时忽然不见了他,急忙奔出门去找寻。只见花圃中一个僮儿正弯了腰在锄草,忙问:「先生呢?」那僮儿道:「他不在房里么?刚才我还送茶进去。先生叫我别打扰他。

  」无忌一怔,哑然失笑:「我这不是庸人自扰么?到处寻遍了,却不到他房里去找他?」

  张无忌走到胡青牛房外,只见房门紧闭,想起锄草僮儿「不得打扰」的话,不敢呼唤,轻轻咳嗽了一声。只听胡青牛道:「无忌,今儿我身子有些不适,咽喉疼痛,你自个儿读书吧。」无忌应道:「是。」他耽心胡青牛病势不轻,道:「先生,让我瞧瞧你喉头好不好?」胡青牛低沉着嗓子道:「不用了。我已对镜照过,并无大碍,已服了牛黄犀角散。」

  当天晚上,僮儿送饭进房,无忌跟着进去,只见胡青牛脸色憔悴,躺在床上。无忌心念一动:「难道昨晚我大睡之时,已有对头到来?先生虽将他逐走,但自己也受了伤?」

  胡青牛挥手道:「快出去。你知我生的是什么病?那是天花啊。」无忌看他脸上手上,果有点点红斑,心想那天花之疾,发作时极为厉害,调理不善,重则致命,轻则满脸麻皮,但胡青牛医道精湛,虽染恶疾,自无后患,既非为敌人所伤,反倒放心。胡青牛道:「你和僮儿不可再进我房,我用过的碗筷杯碟,均须用沸水煮过,你们千万不可混用。嗯……

  」他沉吟片刻,道:「无忌,这样吧,你还是出蝴蝶谷去,到外面借宿半个月,免得我将天花传给了你。」无忌忙道:「不必。先生有病,我若避开,谁来服侍你?我好歹比这两个僮儿多懂些医理。」胡青牛道:「你还是避开的好。」但说了良久,无忌终是不肯。胡青牛道:「好吧,那你决不能进我房来。」

  如此过了三日,无忌晨夕在房外问安,听胡青牛嗓子虽然嘶哑,精神倒还健旺,饭量反较平时为多,料想无碍。胡青牛每日隔着房门报出药名份量,那僮儿便煮了药给他递进去。

  到第四日下午,无忌坐在草堂之中,诵读「黄帝内经」中那一篇「四气调神大论」,读到「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大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那一段,不禁暗暗点头,心道:「这几句话说得真是不错,口渴时再去掘井,要和人动手时再去打造兵刃,那确是来不及了。

  国家扰乱后再去平变,纵然复归安定,也已元气大伤。治病也当在疾病尚未发作之时着手。」又想到内经「阴阳应象大论」中那几句话:「善治者治皮毛,其次治肌肤,其次治筋脉,其次治六腑,其次治五脏。治五脏着,半死半生也。」心道:「良医见人疾病初萌,即当治理。病入五脏后再加医治,已只一半把握了。像我这般阴毒散入五脏六腑,何止半死半生,简直便是九死一生。」

  正点头赞叹,行复自伤之际,忽听得隐隐马蹄声响,自谷外直奔进来。无忌掩卷站起,心想:「这蝴蝶谷极是隐僻,这两年多来,除了常大哥外,从无外人到来。只怕是先生的对头到了。他正卧病,那便如何是好?」忙奔到胡青牛门外,说道:「先生,有数骑马奔进谷来,你说怎么办?」胡青牛「嗯」了一声,尚未回答,那几骑马来得好快,已是到了茅舍之外,只听一人朗声说道:「武林同道,求见医仙胡先生,求他老人家慈悲治病。

  」

  无忌听了这几句,心中一宽,回到草堂,只见门外站着一名面目黝黑的汉子,手中牵着三匹马,两匹马上各伏着一人,衣上血迹模糊,显见身受重伤。那汉子头上绑着一块白布,布上也是染满鲜血,一只右手用绷带吊在脖子中,看来受伤也是不轻。无忌走到门口,说道:「各位来得真是不巧,胡先生自己身上有病,卧病不起,无法替各位效劳,还是另请高明吧!」那汉子道:「咱们奔驰数百里,危在旦夕,全仗医仙救命。」

  张无忌道:「胡先生身染天花,这几日病势甚恶,此是实情,决不敢相欺。」那汉子踌躇半晌,叹了口气,道:「咱三人是同门师兄弟,此番身受重伤,若不得蝶谷医仙施救,那是必死无疑的了。相烦小兄弟禀报一声,且听胡先生如何吩咐。」无忌道:「既是如此,请问尊姓大名。」那汉子道:「咱三人贱名不足道,便请说是华山派鲜于掌门的弟子。」说到这里,身子摇摇欲坠,已是支持不住,猛地里嘴一张,喷出一大口鲜血。

  无忌抢上一步,在他胸口和背心六处穴道上各点了一指。那汉子胸间热血翻涌,本欲继续喷出,给无忌这么一点,穴道闭塞,胸口登时舒畅得多。他见无忌小小年纪,竟具这等身手,脸上露出惊诧之色。

  无忌走到胡青牛门外,说道:「先生,门外有三人身受重伤,前来求医,说是华山派鲜于掌门的弟子。」胡青牛轻轻「咦」的一声,怒道:「不治,不治,快赶出门去。」无忌道:「是。」回到草堂,向那汉子说道:「胡先生病体沉重,难以见客,还请原谅。」

  那汉子皱起了眉头,正待继续求恳,伏在马背上的一个瘦小汉子忽地抬起头来,伸手一弹,无忌只觉眼前金光一闪,拍的一响。一件小小的暗器击在草堂正中的桌上。那瘦汉子说道:「你拿这朵金花去给『见死不救』看,说咱三人都是给这金花的主儿打伤的,那人眼下便来找他,『见死不救』若是治好了咱们的伤,咱三人便留在这里,助他御敌。咱三人武功便是不济,也总是多三个帮手。」

  张无忌听他说话大刺刺的,远不及第一个汉子有礼,走近桌边一看,只见那暗器是一朵黄金铸成的梅花,和真梅一般大小,白金丝作的花蕊,打造得精巧无比。他伸手去拿,不料那瘦子这一弹手劲甚强,金花嵌入桌面,竟是取不出来,只得拿过一把药镊,挑了几下,方才取出,心想:「这瘦汉子的武功大是不弱,但在这金花的主儿手下伤得这般厉害。常大哥说这几天会有胡先生的对头到来寻仇,多半便是那人了,倒须跟先生说知。」于是手托金花,走到胡青牛房外,转述了那瘦小汉子的话。

  胡青牛道:「拿进来我瞧。」无忌轻轻的推开房门揭开门帘,但见房内黑沉沉的宛似夜晚,原来天花病人怕风畏光,窗户都用毡子遮住。胡青牛脸上蒙着一块青布,只露出一对眼睛。无忌暗自心惊:「不知青布之下,他脸上的痘疮生得如何?病好之后,会不会成为麻皮?」胡青牛道:「将金花放在桌上,快退出房。」无忌依言放下金花,揭开门帘出房,还没掩上房门,便听胡青牛道:「他三人的死活,跟我姓胡的绝不相干。胡青牛是死是活,也不劳他三位操心。」波的一声,那朵金花穿破门帘,飞掷出来,当的一响,掉在地上。这朵金花的边缘虽是锋利,但布帘是柔软之物,竟能一掷而破,张无忌和他相处两年有余,从未见他练过武功,原来这位文质彬彬的医仙,却也是武学的高手,虽在病中,功力未失。

  张无忌拾起金花,走出去还给了那瘦汉,摇了摇头,道:「先生实是病重……」猛听得蹄声答答,车声辚辚,有一辆马车向谷中驰来。无忌走到门外一望,只见那马车驰得甚快,驶到门前,曳然而止。车中走下一个淡黄面皮的青年汉子,伸手车中,抱出一个秃头老者,问道:「蝶谷医仙胡先生在家么?崆峒门下圣手伽蓝简捷远道求医……」第三句话没说出口,身子一晃,连着手中的秃头老者,一齐摔倒在地。说也凑巧,拉车的两匹健马也是乏得脱了力,口吐白沬,同时跪倒。

  瞧了二人这般神情,不问可知,是急驰一二百里而来,途中毫没休息,以致累得如此狼狈。张无忌听到「崆峒门下」四字,心想在武当山上逼死父母的人中,也有崆峒派的长老在内,这秃头老者叫什么「圣手伽蓝简捷」,当日虽然不曾来到武当,但料想也非好人,正想回绝,忽见山道上影影绰绰,又有四五人走来,有的一跛一拐,有的互相携扶,都是身上有伤。无忌皱起眉头,不等这干人走近,朗声说道:「胡先生染上了天花,自身难保,不能替各位治伤。请大家及早另寻名医,以免耽误了伤势。」

  待得那干人等走近,看清楚共有五人,身上衣饰都甚华贵,便似富商大贾一般,可是个个脸如白纸,竟无半点血色,身上却没伤痕血迹,看来那是受了极奇异的内伤。为首一人又高又胖,向圣手伽蓝简捷和投掷金花的瘦小汉子点了点头,三人相对苦笑,原来三批人都是相识的。张无忌好奇心起,问道:「你们都是被那金花的主人所伤么。」那胖子道:「不错。」转头向简捷道:「简兄,胡先生见到了么?」简捷摇了摇头,道:「梁大老板的面子大些,或许请得动胡先生。」

  无忌道:「那金花的主人是谁啊,为什么这般横行霸道?」那大胖子道:「请小兄弟向胡先生禀报一声,便说芜湖源盛金号姓染的远道前来求医。」竟是没答无忌的问话。最先到来那个口喷鲜血的汉子却知道无忌并非寻常少年,便道:「小兄弟贵姓?跟胡先生怎生称呼?」无忌道:「我是胡先的病人,他治了我两年有余,也没有治好我身上的病痛。

  何况胡先生说过不治,那是决计不治的,你们便赖在这里也没用。」

  说话之间,先先后后又有四个人到来,有的乘车,有的骑马,一齐求恳要见胡青牛。

  无忌大是奇怪,心想:「这蝴蝶谷地处偏僻,除了魔教中人之外,江湖上知者甚少,这些人或属崆峒,或隶华山,均非魔教,怎地不约而同的受伤,又是不约而同的赶来求医?」

  又想:「那金花的主人既是如此了得,若要取了这些人的性命,看来也非难事,何以只将每人打得重伤?」

  那十四人有的善言求恳,有的一声不响,但都是磨着不走,眼见天色将晚,十四个人挤满了一间草堂。煮饭的僮儿将无忌所吃的饭菜端了出来,无忌也不跟他们客气,自顾自的吃了,翻开医书,点了油灯阅读,对这十四人竟是视而不见,心想:「我既学了胡先生的医术,也得学一学他『见死不救』的功夫。」

  夜兰人静,茅舍中除了无忌翻读书页、伤者粗重的喘气之外,再无别的声息,突然之间,屋外山路上传来了两个人轻轻的脚步声音。无忌抬起头来,只听得那脚步行得甚是缓慢,正是走向茅舍而来。过了片刻,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说道:「妈,那屋里有灯火,这就到了。」从那声音听来,那女孩年纪极是幼小。又是一个女子声音道:「孩子,你累不累?」那女孩道:「我不累。妈,医生给你治病,你就不痛了。」那女子道:「嗯,就不知医生肯不肯给我治啊。」无忌心中一震:「这女子的声音好熟!似乎是纪晓芙姑姑。」

  听那小孩道:「医生一定会给你治的。妈,你不要怕,你痛得好些了么?」那女子道:「好些了,唉,苦命的孩子。」无忌听到这里,再无怀疑,纵身抢到门口,叫道:「纪姑姑,是你么?你也受了伤么?」月光之下,只见一个青衫女子携着一个小女孩,正是峨嵋女侠纪晓芙。

  她在武当山上见到张无忌时,他还只十岁,这时相隔将近五年,无忌已自童年成为少年,黑夜中突然相逢,那里想得出来?一愕之下,道:「你……你……」

  张无忌道:「纪姑姑,你不认得我了吧?我是张无忌。武当山上我爹爹妈妈自刎而死那天,曾见过一面。」纪晓芙「啊」的一声惊呼,万料不到竟会在此处见到他,想起自己以未嫁之身,却携了一个女儿,无忌是自己未婚夫婿殷利亨的师侄,虽是一个不懂事的少年,终究难以交代,不由得又羞又窘,胀得满脸通红,她受伤本是不轻,一惊之下,更是身子摇晃,便要摔倒。

  她小女儿只不过六七岁年纪,看见母亲快要摔交,急忙双手拉住她手臂,可是人小力微,济得甚事?眼见两人都要摔跌,无忌忙扶住纪晓芙肩头,道:「纪姑姑,请进去休息一会。」当下扶着她走进草堂。灯火看得明白,只见她左肩和左臂都受了极厉害的刀剑之伤,包扎的布片中鲜血还在不断渗出,又听她轻声咳嗽不停,无法自止,无忌此时的医术,早已胜过寻常的所谓「名医」,一听她咳声有异,知是左肺叶受到了重大震荡,便道:

  「纪姑姑,你右手和人对掌,伤了太阴肺脉。」

  当下取出七枚金针,隔着衣服,便在她肩头「云门」、胸口「华盖」、肘中「尺泽」

  等七人处穴道上刺了下去。其时张无忌的针炙之术,与当年医治常遇春时自已有天壤之别。这两年多来,他跟着「」蝶谷医仙胡青牛潜心苦学,在诊断病情、用药变化诸道,限于年龄经验,和胡青牛自是相去尚远,但针炙一门,却已学到了这位「医仙」的七八成本领。纪晓芙初时见无忌取出金针,还不知他的用意,那知他手法快极,一转眼间,七枚金针便刺入了自己闭道,她这七处穴全属于太阴肺经,金针一到,立是胸口闭塞之苦大减。她又惊又喜,说道:「好孩子,想不到你在这里,又学会了这样好的本领。」那日在武当山上,纪晓芙见张翠山、殷素素自杀身亡,可怜无忌孤苦,曾柔声安慰他几句,又除下自己颈中黄金项圈,要想给他。但无忌当时心中愤激悲痛,将所有上山来的人,都当作是迫死他父母的仇人,因之对纪晓芙出言顶撞,使她难以下台。后来他中了玄冥神掌之后,殷利亨不惜耗损功力,全心全意的替他治伤疗毒。无忌感激之下,爱屋及乌,对于纪晓芙也存了好感。年纪大后慢慢的分辨是非,得知当日父亲和诸师伯曾拟和峨嵋诸侠联手,共抗群豪,这才知峨嵋派实在是友非敌。

  两年前他和常遇春深夜在树林之中,见到纪晓芙力救彭和尚,心中更觉这位纪姑姑为人很好,至于她何以未嫁生子,是否对不起殷叔叔等情由,他年纪尚小,对这些男女之情全不了然,听那之后便如春风过耳,绝不萦怀。纪晓芙自己心虚,斗然间遇到和殷利亨相识之人时便窘迫异常,深感无地自容,其实这件事无忌在两年前便已从丁敏君口中听到,他既认定丁敏君是个坏女人,那么她口中说的坏事,他便未必当真是坏。

  他一瞥眼间,见纪晓芙的女儿站在母亲身旁,眉目如画,黑漆般的大眼珠骨碌碌地转动,好奇地望着自己。那女孩将口俯在纪晓芙耳边,低声道:「妈,这个小孩便是医生吗?你痛得好些了么?」纪晓芙听她叫自己「妈」,又是脸上一红,事已至此,也是无法隐瞒,脸上神色甚是尴尬,道:「这位是无忌哥,他爹爹是妈的好朋友。」向无忌低声道:

  「她……她叫『不悔』,」顿了一顿,又道:「姓杨,叫杨不悔!」无忌笑道:「好啊,小妹妹,你的名字倒跟我是一对儿,我叫张无忌,你叫杨不悔。」纪晓芙见无忌神色如常,并无责难之意,心下稍宽,向女儿道:「无忌哥哥的本领很好,妈已不大痛啦。」杨不悔灵活的大眼睛转了几转,突然走上前去,抱住无忌,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原来杨不悔年幼天真,自幼除了母亲和扶养她的一个保姆之外,从来不见外人,这次母亲身受重伤,急难之中,竟蒙张无忌替她减轻痛苦,杨不悔自是大为感激。她对母亲和保姆表示喜欢和感谢,向来是扑在她们怀里,在她们脸上亲吻,这时对无忌便也如此。纪晓芙含笑斥道:

  「不儿,不可这样,无忌哥哥不喜欢的。」杨不悔睁着大大的眼睛,不明其理,问无忌道:「你不喜欢么?为什么不要我对你好?」无忌笑道:「我喜欢的,我也对你好。」在她柔嫩的面颊上也轻轻吻了一下。杨不悔拍手道:「小医生,你快替妈妈的伤全都治好了,我就再亲你一下。」

  无忌见这个小妹妹天真活泼,甚是可爱,他十多年来,相识的都是年纪大过他很多的叔叔伯伯,常遇春虽和他兄弟相称,也大了他八岁,那日舟中和周芷若匆匆一面,相聚不到一天,便即分手,从未交过一个小朋友,这时不禁心道:「若是我有这样一个有趣的亲妹妹,便可常常带着她玩耍了。」他还不过十四岁,童心犹是极盛,只是幼历坎坷,实无多少玩耍嬉戏的机会。纪晓芙见圣手伽蓝简捷等一干人伤口狼藉,显是未经医理,她不愿占这个便宜,说道:「这几位比我先来,你先瞧瞧他们吧。这会儿我已好得多了。」无忌道:「他们是来向胡青牛胡先生求医的,胡先生自己身染重病,何能医人?这几位却不肯走,只好由得他们留在这儿。纪姑姑,你并非向胡先生求医,小侄在这儿耽得久了,累通一点粗浅医道,你若是信得过,小侄便瞧瞧你的伤势。」纪晓芙受伤后人指点,来到蝴蝶谷,原和简捷等一般,也是要向胡青牛求医,这时听到了无忌这几句话,又见到简捷等一干人的情状,显是那「见死不救」胡青牛不肯施治,何况无忌适才替她针治要穴,立时见效,看来他年纪虽小,医道着实高明,便道:「这可多谢你啦,大国手不肯治,请小国手治疗也是一样。」

  当下无忌请她走到厢房之中,剪破她创口衣服,发觉她肩臂上一共受了三处刀伤,臂骨亦已折断,上臂骨有一处裂成碎片。这等骨碎,在外科中本是极难接续,但在「蝶谷医仙」的弟子看来,却也寻常,于是替她接骨疗伤,敷上生肌活血的药物,再开了一张药方,命僮儿按方煎药。他初次替人接骨,手法未免不够敏捷,但忙了个把时辰,终于包扎得十分妥善,说道:「纪姑姑,请你安睡一会,待会麻药性退了,伤口会痛得很厉害。」纪晓芙道:「多谢你啦!」无忌到储药室中,找了些枣子杏脯,拿去给杨不悔吃,那知她昨晚一夜不睡,这时已偎倚在母亲怀中,沉沉睡熟。无忌将棘杏放在她的袋中,回到草堂。

  华山派那口吐鲜血的弟子站起身来,向无忌深深一揖说道:「小先生,胡先生既是染病,只好烦劳小先生,替咱们治一治,大伙儿尽感大德。」无忌学会医术之后,除了替常遇春、纪晓芙治疗外,从未用过,眼见这十四人或内脏震伤,或四肢断折,伤处各各不同,常言道学以致用,心中确是颇有跃跃欲试之意,但想起胡青牛的言语,答道:「此处是胡先生家中,小可也是他的病人,如何敢擅自作主?」那汉子鉴貌辨色,见他推辞得并不决绝,便再捧他一捧,奉上一顶高帽说道:「自来名医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先生,那知小先生年纪轻轻,竟具这等本领,真是十分少见,还盼显一显身手。」那富商模样的姓梁胖子道:

  「咱们十四人在江湖上均是小有名头,得蒙小先生救治,大家出去一宣扬,江湖上都知小先生医道如神的大名,那是一夕之间,小先生便名闻天下了。」

  三十四  怪伤奇医

  张无忌究竟年纪尚幼,不明世情,给他两人这么一吹一捧,不免有些喜欢,说道:「名闻天下有什么好?胡先生既不肯动手,我也无法。但你们受伤均自不轻,这样吧,我给你们稍减痛楚便是。」于是取出金创药来,要替各人止血减痛。

  可是待得详察每人伤势,不由得越看越是惊奇,原来每人的伤势固是各各不同,而且伤法甚为奇特,均是胡青牛所授的伤科症状中从所未见的。有一人被仇敌逼着在肚里吞服了数十枚钢针。有一人肝脏被内力震伤,但医治肝伤的「行间」、「中封」、「阴包」、「五里」诸要穴上,却都被仇人先用尖刀戳烂,显然下手的那人也是精通医理,令人无从着手医治。有一人两块肺叶上被钉上两枚长长的铁钉,不断的咳嗽喀血。有一人左右两排肋骨全断,可又没伤到心肺。有一人双手被割,却被左手接在右臂上,右手接在左臂上,血肉相连,不伦不类。更有一人全身青肿,说是被蜈蚣、蝎子、黄蜂等二十余种毒虫同时刺伤。

  无忌只看了六七个人,已是大皱眉头,心想:「这些人的伤势如此古怪,我是一件都治不来的。这下手伤人的凶手,为何挖空心思,这般折磨人家?」忽地心念一动:「纪姑姑的肩伤和臂伤却都平常,莫非她另受奇特的内伤,否则何以她一人却是例外?」忙走进厢房,一搭纪晓芙的脉膊,更是一惊,但觉她手脉跳动忽强忽弱、时涩时滑,显是内脏有异,但为什么全变得这样,实在说不上来。

  那十四人伤势甚奇,他也不放在心下,暗想其中崆峒派等那些人还和逼死他父母有关,此时受这些怪罪,也算活该,可是纪晓芙的伤却非救不可,于是走到胡青牛房外,低声道:「先生,你睡着了么?」只听胡青牛道:「什么事?不管他是谁,我都不治?」无忌道:「是。只是这些人所受之伤,当真是奇怪得紧。」于是将各人的怪伤,一一说了。胡青牛隔着帘布,听得极是仔细,有不明白之处,叫无忌出去看过回来再说。无忌化了大半个时辰,才将十五人的伤势细细说完。

  胡青牛口中不断「嗯,嗯」答应,显似在用心思索,过了良久良久,说道:「哼,这些伤势,也难我不倒……」无忌身后忽有一人接口道:「胡先生,那金花的主人叫我跟你说,『你枉称蝶谷医仙,可是这一十五种奇伤怪毒,料你一个也医不了』哈哈。果然你只有躲将起来,假装生病。」无忌回头,见说话之人正是崆峒派的秃头老者圣手伽蓝简捷。

  他头上一根毛发也无,无忌初时还道他是天生的光头,后来才知是给那使金花之人在头上涂了烈性毒药,头发齐根烂掉,那毒药还在向内侵蚀,头皮越洗越痒,只怕数日之内,毒性入脑,非癫狂不可。这时他双手被同伴用铁链缚住,这才不能伸手去抓头皮,否则如此奇痒难当,早已自己抓得露出头骨了。

  胡青牛淡淡的道:「我医得了也好,医不了也好,总而言之,我是不会跟你治的。我瞧你尚有七八日的寿命,赶快回家,还可和家人儿女见上一面,在这里啰里啰唆,究有何益?」简捷头上痒得实在难忍,熬不住将脑袋在墙上乱擦乱撞,手上的铁链叮当急响,气喘喘的道:「胡先生,那金花的主儿早晚便来找你,我看你也难得好死,大家联手,共抗强敌,不是胜于你躲在房中束手待毙么?」胡青牛道:「你们若是打得过他,早已杀了他啦!我多你们这十五个脓包帮手,有什么用?」简捷哀求了一阵,胡青牛不再理睬。简捷暴跳如雷,喝道:「好,左右是个死,我一把火烧了你的狗窝,咱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做翻你这贼大夫,大伙儿一起送命。」

  这时外边又走进一人,正是先前呕血而经张无忌以点穴法止住那人,他见简捷暴跳如狂,伸手入怀,手腕翻将出来,手中已多了一柄蛾眉钢刺,点在简捷胸口,冷冷的道:「你得罪胡前辈,我姓薛的先跟你过不去。你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好啊,我就先给你这么一下。」简捷的武功本在这姓薛的之上,但他双手被铁链绑住,无法招架,只有瞪着圆鼓鼓的一双大眼,不住喘气。那姓薛的朗声道:「胡前辈,晚辈薛公远,是华山鲜于先生门下弟子,这里给你老人家磕头啦!」说着跪了下去,咚咚咚咚,磕了四个响头。简捷心中登时生出一丝指望,那胡青牛硬的不吃,这小子磕头软求,或者能成。薛公远行过大礼,又道:「胡前辈身有贵恙,那是咱们没福。这里有一位小兄弟医道高明,还请胡前辈允可,让他治一治咱们的奇症怪伤。普天之下,除了蝶谷医仙的弟子,咱们身上所带的歹毒怪伤,那是再也没人治得好的了。」胡青牛冷冷的道:「这孩子名叫张无忌,他是武当派的弟子,乃『银钩铁』划张翠山张五侠的儿子,张三丰的再传弟子。我胡青牛是魔教中为人不齿的败类,跟他这种名门正派的高人子弟有什么干系?他自己身中阴毒,求我医治,可是我立过重誓,除非是明教中人,决不替人治伤疗毒。这姓张的小孩子不肯入我明教,我怎能救他性命?」薛公远心中凉了半截,初时只道张无忌是胡青牛弟子,那么他本领虽然不及师父,遇到疑难之处,胡青牛定肯指点,不料他也是个求医被拒的病人。

  只听胡青牛又道:「你们赖在我家里不走。哼哼,以为我便肯发善心么?你们问问这小孩,他赖在我家里有多久啦。」薛公远和简捷一齐望着张无忌,只见他伸出两根手指,薛公远道:「二十天?」张无忌道:「整整两年另两个月。」简薛二人面面相觑,都透了一口冷气。胡青牛道:「他便是再赖十年,我也不能救他性命。只可惜一年之内,他五脏六腑中的阴毒定要发作,无论如何,活不过明年此日。我胡青牛当年曾对教祖立下重誓,便是生我的父亲,我自己的亲生儿女,只要他不是明教弟子,我便不能用医道救他们的性命。」

  简捷和薛公远垂头丧气,正要走出,胡青牛忽道:「这位武当派的少年也懂一点医理,他武当派的医理虽然远不及我明教,但也还不致于整死人。他武当派肯救也好,见死不救也好,跟明教和我胡青牛可没牵连。」薛公远一怔,听他话中之意,似是要张无忌动手,忙道:「胡前辈,这位张小侠若肯出手相救,我们便有活命之望了。」胡青牛道:「他救不救,关我屁事?无忌,你听着,在我胡青牛屋中,你不可妄使医术,除非出我家门,我才答应。」薛公远和简捷本觉有望,这时一听此言,又是呆了,不明他到底是何用意。

  张无忌却比他们聪明得多,当即明白,说道:「胡先生有病在身,你们不可多打扰他,请跟我出来。」三人来到草堂,张无忌道:「各位,小可年幼识浅,各位的伤势又是大为怪异,是否医治得好,殊无把握。各位若是信得过的,便容小可尽力一试,生死各凭天命。」这当儿众人身上的伤处或痛或痒、或酸或麻,无不难过得死去活来,便是有砒霜毒药要他们喝下去,只要解得一时之苦,那也是甘之如饴,听了无忌的话,人人大喜应诺。

  张无忌道:「胡先生不许小可在他家中动手,以免治死了人累及『医仙』的令誉,请大家到门外吧。」众人听了这几句话,却又踌躇起来,眼见他不过十四五岁,能有什么本领?

  别给他乱搅一阵,伤上加伤,多受无谓的痛苦。简捷却大声道:「我头皮痒死了,小兄弟,请你先替我治。」

  简捷说罢,叮叮当当拖着铁链,便走出门去。张无忌沉吟半晌,到储药室中拣了南星、防风、白芷、天麻、羌活、白附子、花蕊石、紫苏等十余种药物,命僮儿在石臼中捣烂,和以热酒,调成药膏,拿出去敷在简捷的光头之上。药膏着头,简捷痛得惨叫一声,全身都跳了起来,只听他不住口的叫道:「好痛,啊,痛得命也没了,嗯,还是痛的好,比那麻痒可舒服多了。」他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在草地上来回疾走,连叫:「痛得好,他妈的,这小子真有点儿本领,不,张小侠,我姓简的得多谢你才成。」

  众人见简捷的头痒立时见功,纷纷向张无忌求治。这时有一人抱着肚子,在地下不住打滚,原来他是被逼吞服了三十余条活水蛭。那水蛭入胃不死,附在胃壁和肠壁之上吸血。张无忌想起医书上载道:水蛭遇蜜,化而为水。蝴蝶谷中有的是花蜜,于是命僮儿取过一大碗蜜来,命那人服了下去。

  如此一直忙到天明,纪晓芙和女儿杨不悔醒了出房,见无忌忙得满头大汗,正替各人治伤。纪晓芙便帮着包扎伤口,传递药物。这一十五人本来个个是纵横湖海的豪客,这时却要伺候无忌的眼色行事,对他的一言一语,谁都不敢违拗。只有杨不悔无忧无虑,口中吃着梨枣,追扑蝴蝶为戏。

  直到午夜,无忌才将各人的外伤初步治了一治,出血者止血,疼痛者止痛,但每人的伤势均甚古怪复杂,单理外伤谨为治标。无忌回房睡了几个时辰,梦中听得门外呻吟之声大作,跳起身来,果见有几人固是略见痊可,但大半却是反见恶化。他束手无策,只得去说给胡青牛听。胡青牛冷冷的道:「这些人又不是我明教中人,死也好,活也好,我才不理呢。」无忌灵机一动,说道:「假如有一个明教弟子,体外无伤,但腹内瘀血胀壅,红肿暗青,昏闷欲死,你便如何法法?」胡青牛道:「倘若是明教弟子,我便用山甲、归尾、红花、生地、灵仙、血竭、桃仙、大黄、乳香、没药,以水酒煎好,再加童便,服后便泻出瘀血。」

  无忌又道:「假若有一明教弟子,被人左耳灌入铅水,右耳灌入水银,眼中涂了生漆,疼痛难当,不能视物,那便如何?」胡青牛勃然怒道:「谁敢如此加害我明教弟子?」

  无忌道:「那人果是歹毒,但我想总须先治好那明教弟子目耳之伤,再慢慢问他仇人的姓名踪迹。」胡青牛思索了片刻,说道:「倘若那人是明教弟子,我便用水银灌入他左耳,铅块溶入水银,便随之流出。再以金针深入右耳,水银可附于金针之上,慢慢取出。至于生漆入眼,试以螃蟹捣汁化服,或能化解。」

  如此这般,无忌将一件件疑难医案,都假托为明教弟子受伤,向胡青牛请教,胡青牛便教以治法。但那些人的伤势实在太怪,无忌依法施为之后,有些法子不能见效,胡青牛便潜心思考,另拟别法。

  这样过了五六日,各人的伤势均是日渐痊愈。纪晓芙所受内伤,原来乃是中毒,敌人掌力不但震伤她内脏,还以毒性传入,无忌诊断明白后,以生龙骨、苏木、土狗、五灵脂、千金子、蛤粉等药给她服下,解毒化瘀,再搭她脉膊,便觉脉细而缓,伤势日轻一日。

  这时众人已在茅舍外搭了一个凉棚,地下铺了稻草,席地而卧。纪晓芙在相隔数丈外另有一个小小茅舍,和女共住,那是无忌命各人合力所建,无忌这番忙碌虽然辛苦,但从胡青牛处学到了不少奇妙的药方和手法,也可说大有所获。这一天早晨起来,他一见纪晓芙的脸色,只见她眉心间隐隐有一层黑气,不禁吃了一惊。

  张无忌见了纪晓芙这等脸色,似是伤势又有反复,消解了的毒气再发作出来,忙一搭她脉膊,叫她再吐些口涎,调在「百合散」中一看,果是体内毒性转盛。张无忌苦思不解,走进内堂去向胡青牛请教。胡青牛叹了口气,说了治法。张无忌依法施为,果有灵效。

  可是待得治好了纪晓芙,简捷的光头却又溃烂起来,腐臭难当。这样过了数日,一十五个伤者都是忽好忽坏,明明已痊愈了八九成,但一晚之间,又是突然沉重。无忌不明其中理由,去问胡青牛时,胡青牛总道:「这些人所受之伤大非寻常,倘若一医便愈,又何必到蝴蝶谷来苦苦求我?」

  这天晚上,张无忌睡在床上,潜心思索:「伤势反复恶化,虽是常事,但不致于十五人个个如此,又何况一变再变,真是奇怪得紧。」直到三更过后,他想着这件事,仍是无法入睡。忽听得窗外有人脚踏树叶的细碎之声,有人放轻了脚步,悄悄走过。无忌好奇心起。湿破窗纸,向外一张,只见一个人的背影一闪,隐没在槐树之后,瞧这人的衣着,宛然便是胡青牛。

  无忌大奇:「胡先生起来作甚?他的天花好了么?」但见胡青牛这般行走,显是不愿被人瞧见,过了一会,见胡青牛向纪晓芙母女所住的茅舍走去。无忌心中怦怦乱跳,父亲传下来的侠义心肠登起,暗道:「他是去欺侮纪姑姑么?我虽非他的敌手,这件事可不能不管。」纵身从窗中跳出,蹑足跟随在胡青牛后面,只见他身形一闪,进了茅舍。那茅舍是仓卒之间胡乱搭成,无墙无门,只求聊以遮蔽风雨而已,旁人自是进出自如。张无忌大急,快步走到茅舍背后,伏地向内一张,只见纪晓芙母女偎倚着在稻草垫上睡得正沉,胡青牛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投在纪晓芙的药碗之中,当即转身出外。无忌一瞥之下,见他脸上仍用青布蒙住,不知天花是否已愈,一剎那间,无忌心中恍然大悟,背上却出了一阵冷汗:「原来胡先生半夜里偷偷前来下毒,是以这些人的伤病终是不愈。」

  但见胡青牛又走到简捷、薛公远等人所住的茅棚中去,显然也是去偷投毒药,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出来,想是那十四人所下毒物各各不同,不免多费时光。无忌悄悄钻进纪晓芙的茅舍,拿起药碗一闻,那碗中本来盛的是一剂「八仙汤」,要纪晓芙清晨一醒,立即服食,但这时却多了一股刺鼻的气味。便在此时,听得外面极轻的脚步声掠过地面,知是胡青牛回入卧室。

  无忌放下药碗,钻出茅舍,轻声叫道:「纪姑姑,纪姑姑!」纪晓芙这等学武之人,本来耳目甚灵,虽在沉睡之中,只要稍有响动,便即惊觉,但无忌叫了数声,她终是不醒。无忌只得伸手轻摇她的肩头,摇了七八下,纪晓芙这才醒转,惊问:「是谁?」无忌低声道:「纪姑姑,是我,请你出来。」纪晓芙见他深夜到来,语声甚是紧迫,知道必有要事,便将手臂轻轻从杨不悔头颈下抽了出来,钻出茅舍。无忌道:「纪姑姑,你那碗药给人下了毒,不能再喝,你拿去倒在溪中,一切别动声色,明日跟你细谈。」纪晓芙点了点头,无忌生怕有人惊觉,回到自己卧室之外,仍从窗中爬进。

  次日各人用过早餐,无忌和杨不悔追逐谷中蝴蝶,越追越远。纪晓芙知他用意,随后跟来。这几天无忌常带着杨不悔玩耍,别人见他三人走远,谁也没有在意。一直走出里许,到了一处山坡,无忌便在草地上坐了下来。纪晓芙对女儿道:「不儿,别追蝴蝶啦,你去找些野花来编三个花冠,咱们每个人戴一个。」杨不悔很是高兴,自去采花摘草。无忌道:「纪姑姑,那胡青牛跟你有何深仇大冤,为什么他要下毒害你?」

  纪晓芙一怔,道:「我和胡先生素不相识,直到今日,也是没见过他一面,那里谈得上『仇怨』两字?」微一沉吟,又道:「爹爹和师父说起胡先生时,只称他医术如神,乃是当世第一高手,他们跟他也是并不相识。他、他为什么要下毒害我?」张无忌于是将昨晚见到胡青牛偷入她茅舍下毒的事说了,又道:「我闻到你那『八仙汤』中,有铁线草和透骨菌的刺鼻气味。这两味药本来也有治伤之效,但毒性甚烈,下的份量决不能重,尤其和八仙汤中的八种伤药均有冲撞,于你身子大有损害。虽不致命,可就缠绵难愈了。」纪晓芙道:「你说余外的十四人也是这样,这事更加奇怪。就算我爹爹或是我峨嵋派无意中得罪了胡先生,但不能那一十四人也均如此。」张无忌答道:「纪姑姑,这蝴蝶谷甚是隐僻,你怎地会找到这里?那打伤你的金花主人却又是谁?这些事跟我无关,我原是不该多问,但眼前之事甚是跷蹊,请你莫怪。」纪晓芙脸上微微一红,明白了无忌话中之意,他是生怕这件事和她未嫁生女一事有关,说起来令她尴尬,是以相处数日,他始终绝口不提,便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还能瞒着你什么?何况你年纪虽小,待我和不儿却是很好,我满腔的苦处,除了对你之外,这世上再也没有可以吐露之人了。」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

  她取出手帕,拭了拭眼泪,道:「自从两年多前,我和一位师姊因事失和之后,我便不敢去见师父,也不敢回家……」张无忌道:「哼,那『毒手无盐丁敏君』坏死啦!姑姑,你也不用怕她。」纪晓芙奇道:「咦,你怎地知道?」无忌便将那晚他和常遇春躲在树林之中,见到她相救彭和尚的事说了。纪晓芙幽幽叹了口气,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天下人的耳目,又怎能瞒过?」张无忌道:「姑姑,殷六叔虽然为人很好,但你要是不喜欢他,不嫁给他又有什么要紧?下次我见到殷六叔时,请他不要逼你便是。」纪晓芙听他说得天真,将天下事瞧得忒煞简单轻易,不禁苦笑了一下,道:「孩子,也不是我有意对不起你殷六叔,当时我是事出无奈,可是……可是我也没后悔……」

  她瞧着无忌天真纯洁的脸孔,心想:「这孩子的心地有如一张白纸,这些男女情爱之事,还是别跟他说的好,何况眼前之事,也不见得与此有关。」说道:「我和丁师姊闹翻之后,从此不回峨嵋,带着不儿,在此以西三百余里的舜耕山中隐居。两年多来,每日只和樵子乡农为伴,倒也逍遥安乐。半个月前,我带了不儿,到镇上去买布,想给不儿缝几件新衣,却在墙角上看到画着一圈佛光和一把小剑。这是我峨嵋派呼召同门的讯号,我看了之后,自是大为惊慌,沉吟良久,自忖虽然我和丁师姊反目失和,但曲不在我,我也没做任何欺师叛门之事,今日见到这讯号,说不定同门遇上了急难,不能不加援手。于是依据讯号所示,一直到了凤阳。」

  「在凤阳城中,又看到了讯号,约我到临淮阁酒楼中聚会。我硬了头皮,和不儿一齐上临淮阁去,只见酒楼中已有七八个武林人士等着,崆峒派的圣手伽蓝简捷、华山派薛公远他们三师兄弟都在其内,可是并无峨嵋同门。我和简捷、薛公远他们以前见过面,问起来时,原来他们也是看到同门相招的讯号,各自赶到这儿赴约,到底为了什么事,却是谁也不知。」

  「这日等了一天,不见同门到来,后来却又陆续到了几人,有神拳门的,有南少林的,都说是接到同门邀约,到临淮阁聚会。第二天又有几个人到来,但个个是受人之约,没一个是出面邀约的。大家一商量,都起了疑心:莫非是受了敌人的愚弄?」

  纪晓芙续道:「可是咱们聚在临淮阁酒楼上的一十五人,包括了九个门派。每个门派传讯的记号不但各各不同,而且均是严守秘密。若非本门中人,虽可见到,却决不知其中含意。倘若真有敌人暗中布下阴谋,难道他竟能尽知这九个门派的暗记么?我一来带着不儿,生怕真的遇上什么凶险;二来我也确是不愿和同门相见,既见并非同门遇上危难要我援手,当下带了不儿便想回家。我正要走下酒楼,忽听得楼梯上笃笃声响,似是有人用棍棒在梯级上敲打,跟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声,一个弓腰曲背,白发如银的老婆婆走了上来。她走几步,咳几声,显得极是辛苦,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神清骨秀,相貌美丽之极,年纪虽尚幼小,但我生平遇到过的女子之中,从未见过这般标致的姑娘,不由得向她多瞧了几眼。那老婆婆右手撑着一根白木拐杖,布衣荆钗,似是个贫家老妇,可是左手拿着的一串念珠却是金光灿烂,闪闪生光。我凝神一看,只见那串念珠的每一颗珠子,原来都是黄金铸成的一朵朵梅花之形……」

  张无忌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道:「那老婆婆便是金花的主人?」纪晓芙点头道:「不错!可是当时却有谁想得到?」她从怀中取出一朵小小的金铸梅花,正和张无忌曾拿去给胡青牛所看的那朵一般无异。无忌大奇,他这几天来心中一直记挂着那个「金花的主人」,料想他不知是一个多么狰狞可怖、凶恶厉害的人物,但听纪晓芙如此说,却是一个身患重病的老婆婆,实是大出他意料之外。

  纪晓芙又道:「那老婆婆上得楼来,又是大咳了一阵。那小姑娘道:『婆婆,你服一颗药吧?』那老婆婆点头,小姑娘取出一个瓷瓶,从瓶中倒出一颗药丸,老婆婆慢慢咀嚼了咽下,接连说了几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一双老眼半开半闭,喃喃的道:『只有十五个,嗯,你问问他们,有昆仑和武当的人来了没有?』她走上酒楼之时,谁也没加留神,但忽然听到她说了那两句话,几个耳朵灵的江湖朋友一齐转过头来望着她,待得见到是这么一个老态龙钟的贫妇,都道是听错了话。那小姑娘朗声道:『喂,我婆婆问你们:昆仑派和武当派有人来了没有?』众人都是一呆,谁也没有回答。过了片刻,崆峒派的简捷才道:『小妹妹,你说什么?』那小姑娘道:『我婆婆问:为什么不见武当和昆仑的弟子?』简捷道:『你们是谁?』那老婆婆弯着腰又咳嗽起来,突然之间,我只觉一股劲风直击向我胸口。这股劲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却又来得迅捷无比,我忙伸掌一挡,登时胸口闭塞,体内热血翻涌,双腿站立不定,便即坐倒在楼板之上,吐出了几口鲜血。我在茫无所措之中,但见那老婆婆身形飘动,东按一掌,西击一拳,中间还夹着一声声的咳嗽,顷刻间将酒楼上其余一十四人尽数击倒。她出手如此突如其来,身法之快,力道之劲,不但我从所未见,却是听也没听见过,酒楼上的一十五人,竟是没一个能还得一招半式,每个人不是穴道被点,便是受内力震伤了脏腑。那老婆婆左手一扬,十五朵金花从她念珠串上飞出,分击十五人的手臂,这一次她却不是志在伤人,因此每人被金花击中,却都不受什么损伤。她转过身来,扶着那小姑娘,说道:『阿弥陀佛!』便颤巍巍的走下酒楼去了。各人耳听得她拐杖着地,发出缓慢凝重的笃笃之声,一步步远去,偶尔还有一两声咳嗽,从楼下传来。「纪晓芙说到这里,杨不悔已编好了一个花冠,笑嘻嘻的走来,道:「妈,这个花冠给你戴。」说着给母亲戴在头上。纪晓芙笑了笑,继续说道:「当时酒楼之中,一十五人个个软瘫在楼板上,有的还能呻吟几声,有的却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杨不悔道:「妈,你在说那个恶婆婆的事么?别说,别说,我怕得很。」纪晓芙道:「乖孩子,你再去采花儿编个花冠,给无忌哥哥戴。」杨不悔望着无忌,问道:「你喜欢什么颜色的。」无忌道:「要红色的,嗯,还要些白色的,越大越好。」杨不悔张开双手,道:「这样大么?」无忌道:「好,就是这么大。」杨不悔拍手走开,说道:「我编好了你可不许不戴。」纪晓芙续道:「我在昏昏沉沉之中,只见十多人走了过来,都是酒楼中的酒保、掌柜的、厨子等等,将咱们抬到厨房之中。不儿这时吓得只有大哭的份儿,跟在我的身旁。那掌柜的手中拿着一张单子指着简捷道:『在他头上涂这个药膏。』便有个酒保将事先预备定当的一盒药膏,涂在简捷头上。那掌柜看看单子,指着一人道:『砍下他的右臂,接在他左脚上。』两名厨师取过利刃,依言施行。他说到我的时候,幸好还没什么古怪的苦刑,只喂我服了一碗甜甜的药水。我明知其中必有剧毒,但当时只有受人摆布的份儿,如何能够反抗?咱们一十五人给他们古古怪怪的施了一番酷刑之后,那掌柜的说道:『你们每人都已身受不治之伤,没一个能活得过十天半月,但金花的主人说道,她跟你们原本无冤无仇,瞧你们可怜见儿的,便大发慈悲,指点一条生路,你们赶快到女山湖畔蝴蝶谷去,哀求一位号称』蝶谷医仙『的胡青牛施医。如果他肯出手,那么每个人都有活命之望,否则当世没一人能救你们姓命。这个胡青牛又有一个外号,叫作』见死不救『,你们倘若不是死磨死缠,他是决计不肯动手的。你们跟胡青牛说,金花的主人不久就去找他,叫他及早预备后事吧!』他说完之后,便给咱们套车叫马,指明路径,大伙儿便到了这里。「张无忌越听越奇,道:「纪姑姑,如此说来,那临淮阁中的掌柜、厨师、酒保等一干人,都是那恶婆婆的一伙了?」纪晓芙道:「看来那些人都是他的手下,那掌柜的按照恶婆婆单子上书明的法子,对咱们施这种酷刑。直到今天,我还是半点也不明白,为什么那恶婆婆要干这种令人猜想不透的事?她若是跟我们有仇,要取我们性命原是举手之劳。倘是存心要我们多吃些苦头,想出这种恶毒的法儿来对我们痛加折磨,那为什么又送我们来向胡先生求医?又说她不久便来找胡先生寻仇,难道用这种希奇古怪的法儿将我们整治一顿,不过是试一试胡先生的医道么?」

  张无忌沉吟半晌道:「我听常遇春老大哥说,胡先生有一个对头,日内便要来寻他的晦气,那自是这个金花婆婆了。按理说,胡先生原该将你们治好,齐心合力,共御大敌。

  否则是他口说不肯施治,为什么又教了我各种解救的药方和针术。这些方术施用起来,确是甚具灵效,这么说,那是他明里不救,暗中假手于我来救人了。可是他教我治好了你们,半夜里郄又偷偷前来下毒,令你们死不死,活不活的。其中的跷蹊,当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两人商量了良久,想不出半点缘由。杨不悔却已编了一个极大极大的花冠,给无忌戴在头上。无忌道:「纪姑姑,以后除非是我亲手给你端来的汤药,你千万不可服用。晚上你手边要放好兵刃,以防有人加害。眼前你还不能便去,等我再配几剂药给你服了,内伤无碍之后,乘早带了不儿逃走吧。」

  三十五  医仙毒仙

  纪晓芙点点头,又道:「孩子,这姓胡的居心如此叵测,你跟他同住,也非善策,不如咱们一起走吧。」张无忌道:「嗯。他虽称医仙,但竟治不好我体内阴毒,说我活不过明年此日,十九也是不安好心。」纪晓芙沉吟道:「你太师父张真人言道:你若能习得『九阳真经』中所载神功,当可化解体内阴毒,那部九阳真经当年被潇湘子和尹克西从少林寺中窃出后,从此不知所终,当世只有武当、少林、峨嵋三派,分得其中若干秘要。我师父本来有意传我衣钵,到那时该会授我『峨嵋九阳功』,唉,只是我做下了这等不肖之事,那有脸面再去见我师父?衣钵真传云云,更是休得提起。」

  张无忌见她神色凄然,安慰她道:「纪姑姑不必难过,胡先生说我只有一年之命,侄儿自己按脉运气,知他所言非虚。尊师便传了你峨嵋九阳功,那时候我也已来不及救我了。本来咱们这时便走,最是稳妥,但如何医治姑姑内伤,我还有几处不明,须得再请教胡先生。」纪晓芙道:「他既在膳中下毒害我,那么教你的方术只怕也是故意不对。」张无忌道:「那又不然,胡先生教我的医术,却又是灵效如神,这中间的是非,我是分辨得明白的,奇就奇在这里。」

  此时杨不悔第三顶花冠也已编好,三人头上各戴一顶,回到茅舍。

  当天晚上,张无忌睁眼不睡,到得三更时分,果然又听得胡青牛悄悄从房中出来,到纪晓芙的茅棚中去下毒。这般过了三日,纪晓芙因不服毒药,痊愈得极快,简捷、薛公远他们却好了又发,反反复覆,有几个脾气暴躁的已是大出怨言,说无忌的医道太过低劣。

  无忌也不理会,暗想过了今晚,便可和纪晓芙母女脱身远走,自己阴毒难除,也不回到武当山去,免得太师父和诸师伯叔伤心,找个荒僻的所在,静悄悄的一死便了。

  这晚临睡之时,无忌想明天一早便要离去,胡青牛虽然古怪,待自己究竟不错,这两年多来,授了自己不少医术,相处一场,临别也有些黯然之感,于是走到他的房外,问候了几句,又想起那金花恶婆早晚要来寻事,不知他何以抵御,一时好心,便道:「胡先生,你在蝴蝶谷中住了这么久,难道不厌烦么?干么不到别的地方玩玩?」胡青牛一怔,道:「我有病在身,怎能行走?」无忌道:「套一辆骡车,不就可以走么?只要用布蒙住车门车窗,密不通风,也就是了。」胡青牛叹了口气道:「孩子,你倒好心。天下虽大,只可惜到处都是一样。你这几天胸口觉得怎样?丹田中寒气翻涌么?」无忌道:「寒气日甚一日,反正无药可治,那也任其自然吧。」

  胡青牛顿了一顿,道:「我开张救命的药方给你,用当归、远志、生地、独活、防风五味药,二更时以穿山甲为引,急服。」无忌吃了一惊,心想这五味药和自己的病毒绝无关连,而且药性颇有冲突之处,以穿山甲作药引,更是不通,问道:「先生,这些药份量如何?」胡青牛怒道:「我跟你说了还不快快滚出去!」

  张无忌一听大怒,他自在蝴蝶谷寄居以来,每日里跟胡青牛谈论医理药性,胡青牛当他是半徒半友,向来颇有礼貌,这时竟然如此不留情面的呼叱,不由得怒气冲冲的回到卧房,心道:「我好意劝你远行避祸,没来由却遭这番折辱,又胡乱开这张药方给我,难道我会上当么?」他躺在床上,脑海中思潮起伏,只是想着适才胡青牛的无礼言语,正要朦胧入睡,忽地想起:「当归,远志……有药名而无份量,天下无这般的药方,莫非他说当归,乃是『该当归去』之意?」

  一想到「当归」或是「该当归去」之意,张无忌跟着便想:「远志」是叫我「志在远方」,「高飞远走」,「生地」和「独活」的意思明白不过,自是说如此方有生路,方能独活,那「防风」呢?嗯,是说「须防走漏风声」。又说「二更时以穿山甲为引,急服」

  ,「穿山甲」,那是叫我穿山逃走,不可经由谷中大路而行,而且须二更时急走。「这么一想,对胡青牛这张药不对症、莫名其妙的方子,他登时豁然尽解,一惊之下,跳起身来,但转念又想:「胡先生必是知晓眼前便有大祸临头,是以好意叫我急速逃走,可是此刻敌人未至,他为什么不明明白白跟我说,却要打这个哑谜?若是我揣摩不出,岂非误事?

  此刻二更已过,须得快走。」他年纪虽小,却是颇有侠义心肠,暗想胡先生必有难言之隐,因是这些日子始终不走,说不定暗中已安排了对付大敌的巧妙机关,他虽叫我「防风」

  、「独活」,但纪姑姑母女却不能不救。

  当下悄悄出房,走到纪晓芙的茅棚之中,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低声道:「纪姑姑醒来。」纪晓芙翻身坐起,道:「是无忌么?」便在此时,无忌只觉背后风声微动,待要转身,猛地里肩头和腰里一麻,已被点中了穴道,翻身栽倒。那敌人出手快极,跟着便挡开纪晓芙拍来的一掌,顺手又点中了她的穴道。这一晚是月半,月光从茅棚的空隙中照射进来,张无忌见那敌人方巾蓝衫,青布蒙脸,正是胡青牛,瞬息间千百个疑团涌向心间。

  只见胡青牛手捏住纪晓芙的脸颊,逼得她张开咀来,右手取出一颗药丸,便要喂入。

  纪晓芙一闻到这药丸,已感头晕脑胀,知是剧毒之物,但身子动弹不得,向睡得正沉的女儿望了一眼,凄然心道:「不儿,不儿,妈妈苦命,你也苦命。从今而后,妈妈再也不能照顾你了。」但见那人两根手指挟着药丸,正要塞入她的口中,忽见张无忌突然长身跃起,那人一惊回头,砰的一响,那人背上已被张无忌反手一掌,重重击中。

  原来张无忌肩头和腰胁穴道虽然被点,但他自幼受谢逊之授,武功自成一家,穴道被点之后,片刻间即能运气通解,四肢能够转动后无暇多想,反手便是一招「神龙摆尾」,正击中在胡青牛背心的「筋缩穴」上。这招「神龙摆尾」乃「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这套掌法无忌虽只学得一知半解,仅得皮毛,但这一招「神龙摆尾」,他却使得威猛无俦。

  敌人武功虽高出他十倍,但一来万料不到他穴道被点之后,竟会立时自解,二来这一招掌法神奇奥妙,即是在全神贯注之时,化解也是不易,何况是出其不意的攻至?他「筋缩穴」一被击中,当即委顿在地。

  他身子一软倒,蒙在脸上的青布也即掀开了半边,无忌一看之下,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呼,原来这人竟不是胡青牛,秀眉粉脸,竟是一个中年妇人。

  无忌道:「你……你是谁?」那妇人背心中了这掌,疼得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无忌当即在纪晓芙肩上推拿一阵,解开她的穴道,说道:「纪姑姑,你用剑指住她胸口,不许她动弹,我瞧瞧胡先生去。」他心中大是焦虑,生怕胡青牛已遭了这妇人的毒手,又想这妇人自是金花恶婆的一党,眼下虽然侥幸被自己一招得手,因而制住,但只要金花恶婆一到,自己和纪晓芙决计逃不出她的毒手。

  当下提气直奔,跑到胡青牛卧室之外,砰的一声,推开房门,叫道:「先生,先生,你好么?」却不闻应声。无忌大急,在桌上摸索到火石火镰,点亮了蜡烛,只见床上被褥揭开,却已不见了胡青牛的人影。

  张无忌奔进室中之时,本来担心会见到胡青牛尸横就地,已遭那妇人的毒手,这时见室中空空荡荡地无人在内,反而稍为安心,暗想:「先生既被对头掳去,此刻或许尚无性命之忧。」正要追出,忽听得床底有一阵粗重的呼吸之声,他弯腰举蜡烛一照,却见胡青牛手脚被绑,赫然正在床底。无忌大喜,忙道:「先生,我来救你。」忙将他拉出,只见他口中被塞了一个大胡桃,是以不会说话。

  张无忌取出他口中胡桃,想解开他的绑缚,却见引绑着他手脚的均是丝麻和着牛筋绞成的粗索,无法解开,只得取出小刀,要待用力割断。胡青牛道:「那女子呢?」无忌道:「她已被我制住,逃不了。」胡青牛道:「你别先解我绑缚,快带她来见我,快快,迟了就怕已来不及。」无忌奇道:「为什么?」胡青牛道:「快带她来,不,你先取三颗『牛黄血竭丹』给她服下,在第三个抽履中,快快。」他不住口的催促,神色极是惶极。无忌知道这『牛黄血竭丹』是解毒灵药,胡青牛配制时和入许多珍奇药物,只须一颗,已足化解剧毒,这时却叫他去给那女子服上三颗,难道她已然中毒?

  但见胡青牛神色大异,焦急之极,当下不敢多问,取了牛黄血竭丹,奔进纪晓芙的茅棚,喝道:「快服下了!」那女子骂道:「滚开,谁要你这小贼好心。」原来她一闻到牛黄血竭丹的气息,已知是解毒之药。张无忌道:「是胡先生给你服的!」那女子道:「走开,走开!」只是她被无忌一掌击伤之后,说话声音是微弱。无忌不明胡青牛的用意,猜想这女贼在绑缚胡青牛之时,中了他的喂毒暗器,但胡青牛要留下活口,询问敌情,常下伸手在「肩贞穴」上点了两指,使她不能抗拒,然后硬生生将三颗丹药喂入她的口中。

  一番扰攘,杨不悔已然醒来,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望着那个女子。无忌道:「姑姑,咱们去交给胡先生,请他发落。」两人分携那女子一臂,将她架入胡青牛的卧室。

  胡青牛兀自躺在地下,一见那女子进来,忙问:「服下药了么?」张无忌道:「服了。」胡青牛道:「很好,很好!」颇为喜慰。无忌于是割断他的绑缚。胡青牛手足一得自由,立即过去翻开那女子的眼皮,察看眼脸内的血色,又搭了搭她的脉搏,惊道:「你…

  …你怎地又受了外伤?谁打伤你的?」语气中又是惊惶,又是怜惜,那女子扁了扁嘴,哼了一声,道:「问你的好徒弟啊。」胡青牛转过身来,问无忌道:「是你打伤他的么?」

  无忌道:「不错,她正要……」第六个字还没出口,胡青牛拍拍两下,重重的打了他两个耳光。

  这两掌沉重之极,来得又是大是出意料之外,无忌丝毫没有防备,竟没闪避,只给他打得眼前金星乱舞,几欲昏晕。纪晓芙长剑挺出,喝道:「你干什么?」胡青牛对这青光闪闪的利器竟是全不理会,问那女子道:「你胸口觉得怎样?嗯,我定能治好你。」但见他态度殷勤,与他平时「见死不救」的情状大异其趣,那女子却是冷冷的爱理不理。张无忌摭着高高肿起的双颊,越想越是胡涂。胡青牛给那女子解开穴道,按摩手足,取过几味药物,细心的喂在她口中,然后抱着她放在床上,轻轻替她盖上棉被。这般温柔熨贴,那里是对付敌人的模样?

  胡青牛脸上爱怜横溢,向那女子凝视半晌,轻声道:「这番你毒上加伤,若是我能给你治好,咱俩永远不再比试了吧?」那女子笑道:「这点轻伤算不了什么。可是我服的是什么毒药,你怎能知道?你要是当真治得好我,我便服你。就只怕医仙的本事,未必及得上毒仙吧?」

  她说了这几句话,微微一笑,脸上娇媚无限,张无忌虽是不懂男女之情,但也瞧得出两人实在感情极佳,相互间眉梢眼角之中,蕴藏着缠绵的爱意。只听胡青牛道:「十年之前,我便说医仙万万及不上毒仙,你偏偏不肯信。唉,什么都好比试,怎能作践自己。这一次我却盼医仙胜过毒仙了。否则的话,我也不能一个人独活。」那女子轻轻笑道:「我若是去毒了别人,你仍会让我,假装不及我的本事。哈哈,我毒了自己,你非得出尽八宝不可了吧。」胡青牛给她掠了掠头发,叹道:「我可实在担心得紧。快别多说话,闭着眼睛。你若是暗自运气糟蹋自己,那可不是公平比试了。」那女子微笑道:「我才不会这样下作。」说着便闭了双眼,咀角边仍带甜笑。

  两人这番对话,只把纪晓芙和张无忌听得呆了。胡青牛转过身来,向无忌深深一揖,说道:「小兄弟,是我一时情急,多有得罪,还请原谅。」无忌愤愤的道:「我可半点也不明白,不知你在捣什么鬼。」胡青牛提起手掌拍拍两响,用力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说道:「小兄弟,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只因我关怀拙荆的身子,适才冒犯于你。」无忌奇道:

  「她……她是你的夫人?」胡青牛点头道:「正是拙荆。」他平素端严庄重,无忌对他颇为敬畏,这时见他居然自打耳光,可见确是诚心致歉,又听得这女子竟是他的妻子,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

  胡青牛搬过椅子,请纪晓芙和张无忌坐下,说道:「今日之事,两位定觉奇怪,此事也不便相瞒。拙荆姓王,闺名叫做难姑,和我是同门师兄妹。当我二人在师门习艺之时,除了修习武功,我专攻医道,她学的却是毒术。她说一人所以学武,乃是为了杀人,毒术也是杀人之用,武术和毒术相辅相成。只要精通毒术,那么武功便等于强了一倍。但医道却是治病救人之术,和武术背道而驰。我想拙荆之言也不错,只是我素心所好,也是勉强不来。」

  「我二人所学虽然不同,情感却好,师父给我二人作主,结成夫妇,慢慢的在江湖上各自闯出了名头。有人叫我『医仙』,便叫拙荆为『毒仙』。她使毒之术,神妙无方,不但举世无匹,而且青出于蓝,已远胜于我师父,使毒下毒而称到一个『仙』字,可见她本领之超凡绝俗。也是我做事太欠思量,有几次她向人下了慢性毒药,中毒的人向我求医,我胡里胡涂的便将他治好了。当时我还自鸣得意,却不知这种举动对我爱妻实是不忠不义。『毒仙』手下所伤之人,『医仙』居然能将他治好,那不是自以为『医仙』强过『毒仙』么?」

  纪晓芙只听得暗暗摇头,心中大不以为然,只听胡青牛又道:「她向来待我温柔和顺,情深义重,普天下女子之中,再也寻不出第二个来,可是我这种对不起爱妻的负心薄幸、逞强好胜之举,接二连三的做了出来,内人便是泥人,也会有个土性儿啊。最后我知道自己太过不对,便立下重誓,凡是她下了毒之人,我决计不再恃技医治,日积月累,我那『见死不救』的外号传了开来。拙荆见我知过能改,尚有救药,也就既往不咎,可是我改过自新没几年,便发生我妹子的事。」

  「我妹子受了华山派鲜于通这贼子的欺辱,终于死在他的手里。但我妹子到死还是爱他,要我答应一生照料这个贼子。我见她死不瞑目,只得答应。那知拙荆早已在鲜于通身上下了极厉害的毒药,要他全身肌肉慢慢腐烂,苦受三年折磨方死。这鲜于通知道我答应过妹子救他,一见情形不对,便即上门求救。这可不是令我左右为难么?若是救他,那是对不起拙荆,倘若不救,却又违了我在舍妹临终时答应她的言语。纪晓芙道:「那鲜于通现任华山掌门,武功很强,江湖上也颇具侠名,那知竟是个卑鄙小人。令妹既是害于他手,胡先生也不必救他了,何况令妹已死,也不会再知此事。」张无忌道:「不,不!人死之后,世上的事他还是知道的。」他时常思念父母,是以盼望父母泉下有知,将来自己死后,终于能再和父母相会。

  胡青牛叹道:「幽冥之事,咱们虽然无法知晓,但我想对不起拙荆,日后尚可补过,对不起妹子……唉,她一生可怜,我怎能对不起她?于是我费尽心力,终于将鲜于通那贼子治好了。拙荆却也不跟我吵闹,只说:『好!蝶谷医仙胡青牛果然医道通神,可是我毒仙王难姑偏生不服,咱们来好好比试一下,瞧是医仙的医技高明呢,还是毒仙的毒术厉害。』我竭诚道歉,她自是不加理睬。「」此后数年之中,她潜心钻研毒术,在好几个江湖人物身上下了剧毒,却又指点他们来向我求医。一来她毒术神妙,我的医术有时而穷;二来我也不愿使她生气,因此医了几下医不好,便此罢手。可是拙荆反而更加恼了,说我瞧她不起,故意让她,不和她出全力比试,一怒之下,便此离开蝴蝶谷,说什么也不肯回来。她在外边伤了人,总是叫他们来向我求医,而且下毒手段甚是巧妙,不露出是她的手笔,有时我查察不出,一时胡涂,便将来人治好了。这么一来,拙荆和我的嫌隙,便越结越深。唉,我胡青牛该当改名为「蠢牛」才对。像难姑这般的女子,肯委身下嫁,不知是我几生修下来的福份,我却不会服侍她、体贴她,常常惹她生气,终于逼得她离家出走,浪迹天涯,受那风霜之苦。何况江湖上人心险诈阴毒之辈,在所多有,她孤身一个弱女子,怎叫我放心得下?「说到这里,自怨自艾之情,见于颜色。纪晓芙向卧在榻上的王难姑望了一眼,心想:「这位胡夫人号称『毒仙』,天下还有谁更毒得过她的?她不去毒人,已是上上大吉了,又有谁敢来毒她?这胡先生畏妻如虎,也当真令人好笑。」

  胡青牛又道:「七年之前,有一对老年夫妇身中剧毒,到蝴蝶谷求医。这对老夫妇是东海灵蛇岛的主人,武功自成一家,原是老一辈的人物,金花婆婆和银叶先生数十年前威震天下,谁都忌惮三分。我不敢直率拒医,但你想,我既已迷途知返,岂能一错再错?当下搭了搭脉,便说岛主银叶先生无药可治,老夫人金花婆婆中毒不深,可凭本身内力自疗。我一问起下毒之人,知道是西域白驼派一位极厉害的人物所为,和拙荆原无干系,但我既说过除了明教本教的子弟之外,外人一概不治,自也不能为他们二人破例。那位老夫人许下我极重的报酬,只求我相救老岛主一命。想那灵蛇岛主人金花银叶夫妇在武林中是如何身份,居然出口向我求恳,那自是我极大的面子,但我顾念夫妻之情,还是袖手不顾。

  这对夫妇居然并不向我用强,两人知道无望,便即黯然而去。我知道为了不肯替人疗毒治伤,江湖上已结下了不少梁子,惹下了无数对头。但我夫妻情深,终不能为了不相干的外人而损我伉俪之情,你们说是不是啊。」

  纪晓芙和张无忌默然不语,心中颇不以他这种「见死不救」的主张为然。胡青牛又道:「最近常遇春来到蝴蝶谷,说途中遇到一位老婆婆,命他来告知我,银叶先生果然如我所料,已毒发身亡。遇春走后不久,拙荆突然回家,她见家中多了一个外人,便先用药将无忌迷倒了一晚。」张无忌恍然大悟:「那一晚自己一直睡到次日下午方醒,原来是中了王难姑的迷药,自己却还道生病。这位毒仙伤人于不知不觉之间,果是厉害无比。」

  胡青牛续道:「我见拙荆突然回来,自是欢喜得紧。她跟我说,她也得悉了灵蛇岛金花婆婆重返中土的讯息,因此心下虽然恼我,还是回来向我告知。她要我假装染上天花,不见外人,两人守在房中,潜心思索抵御金花婆婆的法子。这位前辈异人武功太高,要逃走是万万逃不了的。但她有个古怪脾气,她若想杀你,出手以三下为限,只要你躲得过这三下不死,便饶了你性命。没过几天,薛公远、简捷以及纪姑娘你等一十五人陆续来了。

  我一听你们受伤的情形,便知金花婆婆是有意试我,瞧我是否真的信守诺言,除了明教子弟之外,果然决不替外人治疗伤病。一十五人身上,带了一十五种奇伤怪病,我姓胡的嗜医如命,只要见到这般一种怪伤,也是忍不住要试一试自己的手段,又何况共有一十五种?但我也明白金花婆婆的心意,只要我治好了一人,她加在我身上的惨毒报复,那就会厉害百倍,因此我虽然心痒难搔,还是袖手不顾。直到无忌来问我医疗之法,我才说了出来。但我特加说明,无忌是武当弟子,跟我胡青牛绝无干系。」

  「难姑见无忌依着我的指点,施治竟是颇见灵效,心中又不快起来,每晚便悄悄在各人的饮食药物之中,加上毒药,那自是和我继续比赛之意,这一十五人个个都是武学的好手,她走到各人身旁下毒,众人如何不会惊觉?原来是她先将各人迷倒,然后从容自若,分别施用奇妙的毒术。」纪晓芙和张无忌对望了一眼,这才明白,为何无忌走到纪晓芙的茅棚之中,要用力推开她肩头,方得使她醒觉。

  胡青牛续道:「那几日来,纪姑娘的病情痊愈得甚快,显见难姑所下之毒不生效用。

  她一加查察,才知是无忌发觉了她的秘密,于是要对无忌也下毒手。唉,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胡青牛对爱妻到底也不是忠心到底。我本来决意袖手不理了,但昨晚无忌来劝我出游,以避大祸,我心肠一软,还是开了一张药方,写了什么当归、远志、防风、独活几味药,只因其时难姑便在我的身旁,我是不便明言的。」

  「可是难姑聪明绝顶,又懂药性,一听那药方开得不合常理,一加琢磨,便识破了其中机关。她将我绑缚起来,自己取出几味剧毒的药物服了,说道:『师哥,我和你做了二十多年夫妻,海枯石烂,此情不渝。可是你总是瞧不起我的毒术,不论我下什么毒,你总是救得活。这一次我自己服了剧毒,你再救得活我,我才真的服了你。』我大惊失色,连声服输,她却在我口中塞了一个大胡桃,教我说不出话来。此后的事,你们知道了。唉,无忌,你实在太对不起我,恩将仇报,我教你逃命,你却将我爱妻打得重伤。「说着连连摇头。纪晓芙和张无忌面面相觑,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对夫妇如此古怪,当真天下少见,胡青牛对妻子由爱生畏,那也罢了,王难姑却是说什么也要压倒丈夫,到最后竟是不惜以身试毒。只听胡青牛又道:「你们想,我有什么法子?这一次我如用心将她治好,那还是表明我的本事胜过了她,她势必一生郁郁不乐。倘若治她不好,她可是一命归西了。唉!只盼金花婆婆早日驾临,将我一拐杖打死,也免得难姑烦恼了。」无忌心念一动,低声问道:「师母服的是什么毒药?如何解法?」说着连打手势,叫胡青牛别说。胡青牛向着脸朝里床的妻子望了一眼,明白无忌的意思,说道:「近几年起她下毒的本领大进,我压根儿便瞧不出她服下了什么毒药,如何解救,更是无从说起。」

  张无忌伸出右手食指在桌上写道:「请写给我看。」口中却说:「如此说来,师母中此剧毒,那是无药可治了。」胡青牛道:「拙荆自己,定知解毒之法,可是我知道她的性儿,她是宁死不说。」嘴里这般说,手指却在桌上写道:「三虫三草之毒,虫为蜈蚣、蝮蛇、毒蛛、草为七步草、断肠草、锁喉菌。」跟着写了一张药方。无忌写道:「你也服此三虫三草之毒,我来救活你。」胡青牛微一沉吟,已知其意,心想:「此法虽然凶险,但为解救眼前困境,只有舍命一试。」只听张无忌道:「先生,你医术通神,难道师母服了什么毒也诊视不出。」胡青牛道:「我猜想是三虫三草的剧毒。但你想三种毒虫性阴,三种毒草性阳,单是服了其中一项,已是极其难治,何况共服六种?若是药物化解毒虫的毒性。阴衰阳盛,势必加强毒草的毒性,反之亦然,六大剧毒交攻,人是血肉之躯,如何抵抗得住?」说到这里,挥手道:「你们出去吧,若是难姑死了,我也决计不能独生。」

  纪晓芙和张无忌齐声道:「还请保重,多多劝劝师母。」胡青牛道:「她若是听劝,早就没有今日之事了。」说到这里,声音已大是哽咽。纪晓芙和张无忌当即退了出去。胡青牛反手一指,先点了妻子背心和腰间穴道,说道:「师妹,你丈夫无能,实在治不好你的三虫三草剧毒,只有相随于阴曹地府,和你在黄泉做夫妻了。」说着伸手到难姑怀中,取出几包药末,果然不出所料,是三种毒虫和三种毒草焙干碾末而成。王难姑身子不能动弹,嘴里却还能言语,叫道:「师哥,你不可服毒。」胡青牛不加理会,将这包五色斑烂的毒粉,倒在口中,和津液咽入肚里。王难姑大惊失色,叫道:「你怎能服这么多?这许多毒粉,三个人也毒死了。」胡青牛淡淡一笑,坐在王难姑床头的椅上,片刻之间,只觉肚中犹似千百刀子在一齐乱扎。他知道这是断肠草最先发作,再过片时,其余三种毒物的毒性陆续发作,那时的疼痛难熬,非人所能堪。

  王难姑叫道:「师哥,我这六种毒物是有解法的。」胡青牛痛得全身发颤,牙关上下击打,摇头道:「我……我不信……我……我就要死了。」王难姑叫道:「快服玉龙苏合散,再用针炙散毒。」胡青牛道:「那有什么用?」,王难姑笑道:「我服的毒药粉量轻,你服的太多了,快快救治,否则便来不及了。」胡青牛道:「我全心全意的爱你怜你,你却总是跟我争强斗胜,我觉得活在人世殊无意味,宁可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哎哟…

  …哎哟……这几声呻吟,确非假装,其时蝮蛇和蛛蜘之毒已分攻心肺,胡青牛神智渐渐昏迷,终于人事不知。」

  无忌在房外听得清清楚楚,只听王难姑大声哭叫:「师哥,师哥,都是我不好,你决不能死……我再也不跟你比试了。」原来他夫妻二人情深爱重,数十年来尽管不断斗气,互相却极是关切。王难姑自己死了觉得并不打紧,待得丈夫服毒自尽,却是大大的惊惶伤痛起来,张无忌抢到房中,问道:「师母,怎地相救师父?」王难姑见无忌进来,正是见到了救星,忙道:「快给他服玉龙苏合散,用金针刺他的『涌泉穴』、『鸠尾穴』……」

  便在此时,门外忽然传进来几声咳嗽,静夜之中,这几下咳嗽的声音清晰异常。纪晓芙抢进房中,脸如白纸,说道:「金花婆婆……金花……」下面「婆婆」两字尚未说出,门帘无风自动,一个弓腰曲背的老婆婆携着个十二三岁的美貌姑娘,已站在室中,正是灵蛇岛主夫人金花婆婆,却不知她二人如何进来。她见胡青牛手抱肚腹满脸黑气,呼吸极是微弱,转眼便要毙命,不由得一怔,问道:「他干什么?」

  (第九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