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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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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廿八、重上少林

  这三掌一对,张三丰知道无忌所学内功杂而不精,以之临敌固能速成,但和玄冥神掌中所留的寒毒胶缠固结,已是无法吸出体外,除非使其气息全然停止。

  但一人气息一绝,立时死亡,还说什么吸取寒毒?张三丰沉吟良久,心想:「要解他体内寒毒,旁人已无可相助,只有他自己修习『九阳真经』中所载最高无上的内功,方能以至阳化其至阴。但当时先师觉远大师背诵经文之时。我记忆不全,至今虽闭关数次,苦苦钻研,仍是只能通得三四成。眼下无法可施,只能教他自练,能保得一日之命,便是多活一日。」

  当下将「九阳真功」的练法和口诀,传了无忌。这一门功夫看似简单,但其中变化繁复,非一言可尽,简言之,初步功夫是练「大周天搬运」,使一股暖烘烘的真气,从丹田中先向锁阴任、督、冲三脉的「阴蹻库」流注,折而走向尾闾关,然后分两支上行,经腰脊第十四椎两旁的「轳辘关」,上行经背、肩、颈而至「玉枕关」,此即所谓「逆运真气通三关」。然后真气再上行越过头顶的「百会穴」,分五路上行,与全身气脉大会于「膻中穴」,再分主从两支,还合于丹田,入窍归元。这样循环一周,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里的真气有似香烟缭绕,悠游自在,荡漾漾,轻飘飘,似动似止,载沉载浮,那就是所谓「氤氲紫气」。这氤氲紫气练到火候相当,便能化除丹田中的寒毒,但上行而化除百会和膻中穴的寒毒。各派内功的道理无多分别,练法却截然不同,张三丰所授的心法,以威力而论,可算得天下第一。

  无忌依法修练,练了两年有余,丹田中的氤氲紫气已有小成,可是身上寒毒实在太过厉害,他体内所蓄的真气热力非但无法化除寒毒,反而脸上的绿意日盛一日,每当寒毒发作,所受熬煎也是一次比一次更是厉害。

  在这两年之中,张三丰全力照顾无忌内功的进修,宋远桥等人到处为他找寻灵丹妙药,什么百年以上的野山人参、成形首乌、雪山茯苓等珍奇灵物,也不知给无忌服了多少,但始终如石投大海。众人见他日渐憔悴廋削,虽然见到他时均是强颜欢笑,心上却无不黯然神伤,心想张翠山留下的这唯一骨血,终于无法保住。

  武当诸人忙于救伤治病,也无余暇去追寻伤害俞岱岩和无忌的仇人,这两年中白眉教教主殷天正数次遣人来探望外孙,赠送不少贵重礼物,但武当诸侠心恨俞张二侠均是间接害在白眉教手中,每次均将白眉教的使者逐下山去,礼物退回,一件不收。有一次莫声谷还动手将使者狠狠打了一顿,从此殷天正也不再派人上山了。

  这一日中秋佳节,武当诸侠和师父贺节,还未开席,无忌突然发病,脸上绿气大盛,寒战不止。他怕扫了众人的兴致,咬牙强忍,但这情形又有谁看不出来?殷利亨将无忌拉入房中,盖上棉被,又生了一炉旺旺的炭火。张三丰忽道:「明日我带同无忌,上嵩山少林寺走一遭。」众人明白师父的心意,那是他无奈何之下,迫得向少林派低头,亲自去向空闻大师求救,盼望少林高僧能补全「九阳真功」中的不足之处,挽救无忌的性命。

  两年前玉虚观中一会,少林、武当双方嫌隙已深,张三丰又是一代宗师,竟然降尊纡贵,不耻求教,那自是大失身份之事。众人念着张翠山的情义,明知张三丰一上嵩山求教,自此武当派见到少林派时再也抬不起头来,但这些虚名也顾不得了。本来峨嵋派也传得一份「九阳真经」,但灭绝师太决不外人,张三丰数次致书通候,命殷利亨送去,灭绝师太连封皮也不拆,便将书信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眼下除了向少林寺低头求教,再无别法了。

  若由宋远桥率领众师弟上嵩山少林寺求教,虽于武当派颜面较好,但空闻大师决不肯以「九阳真经」的真诀相授,势所必然。众人想起二三十年来威名赫赫的武当派从此要拱手向少林称臣,心下均是郁郁不乐,这一场庆贺团圆佳节的酒宴,也就在几杯闷酒之后,草草散席。

  次日一早,张三丰带同无忌启程,宋远桥等一直送下山来。五弟子本想随行,但张三丰道:「咱们若是人多势众,不免引起少林派的疑心,还是由咱们一老一少两人去的好。

  」两人各骑一匹青驴,一路向北。少林、武当两大武学宗派,其实相距甚近,自鄂北的武当山至豫西嵩山,数日即至。张三丰和无忌自老河口渡过汉水,到了南阳,北行汝州,再折而向西,便是嵩山。两人上了少室山,便将青驴系在树下,舍骑步行。张三丰旧地重游,忆起八十余年之前,师尊觉远大师挑了一副铁担,带同郭襄和自己逃下少林,此时回首前尘,岂止隔世?他心下甚是感慨,携着无忌之手,缓缓上山,但见五峰依旧,碑林如昔,可是觉远、郭襄诸人,却早已不在人间。

  两人到了立雪亭,少林寺已然在望,只见两名少年僧人谈笑着走向亭来。张三丰打个问讯,说道:「相烦师父通报,便说武当山张三丰有事求见方丈大师。」那两名僧人听见张三丰的名字,吃了一惊,一齐向他打量,但见他身形高大异常,须发如银,脸上红润光滑,笑咪咪的甚是可亲,一件青布道袍却是污秽不堪。要知张三丰任性自在,不修边幅,江湖上背地里称他为「邋遢道人」,也有人称之为「张邋遢」的。那两个少年僧人心想:

  「张三丰是武当派的大宗师,武当派跟咱们少林派向来不和,难道是生事打架来了吗?」

  只见他携着一个面青肌瘦的十一二岁的少年,两个都是貌不惊人,不见有甚么威势。一名僧人问道:「你便真是武当山的张……张真人么?」张三丰笑道:「货真价实,不敢假冒。」另一名僧人听他说话并无一派宗师的庄严气概,更加不信起来,问道:「你真不是开玩笑么?」张三丰笑道:「张三丰有什么了不起,冒他的牌子有什么好处?」两名僧人将信将疑,飞步回寺通报,过了良久,只见寺门开处,方丈空闻大师率同师弟空智、空性走了出来,三人身后,跟着五位身穿深黄僧袍的老和尚。张三丰知道是达摩院的护法,辈份说不定比方丈还高,在寺中精研武学,从来不问外事,想是听到武当派掌门人到来,此事非同小可,这才随同方丈出迎。

  张三丰抢山亭去,稽首行礼,说道:「有劳方丈和众位大师出迎,小道如何克当?」

  空闻等一齐合什还礼,空闻道:「张真人远来,大出小僧意外,不知有何见谕?」张三丰道:「便有一事相求。」空闻道:「请坐,请坐。」张三丰在亭中坐定后,即有僧人送上茶来。张三丰心中不禁有气:「我好歹也是一派宗师,总也算是你们前辈,如何不请我进寺。却在半山坐地?别说是我,便是寻常客人,也不该如此礼貌不周。」但他生性随便,一转念间,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空闻却道:「张真人光降敝山,原该恭迎入寺,只是张真人少年之时不告而离少林,本派数百年的规矩,张真人想亦知道,凡是本派弃徒叛徒,终身不许不再入寺门一步,否则当受削足之刑。」张三丰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小道幼年之时,虽曾在少林寺服侍觉远大师,但那是扫地烹茶的杂役,既没剃度,亦不拜师,说不上是少林弟子。」空智冷冷的道:「可是张真人却从少林寺中偷学了武功去。」

  张三丰气往上冲,但转念想道:「我武当派的武功,虽然是四十岁后潜心所创,但推本溯源,若不是觉远大师传我『九阳真经』,郭女侠赠了我那一对铁罗汉,此后一切武功,全是无所凭依。他说我的武功得自少林,也不为过。」于是心平气和的说道:「小道今日,正是为此而来。」

  空闻和空智对望了一眼,心想:「不知他来干什么?想未必有好意。」空闻便道:「请示其详。」张三丰道:「适才空智大师言道,小道武功,得自少林,此言本是不错。小道当年服侍觉远大师,得蒙授以达摩老祖亲手所书的『九阳真经』,只是小道年幼,所学不全,至今实以为憾。其时觉远大师荒山诵经,有幸得闻者共是三人,一位是峨嵋派创派祖师郭襄女侠,一位是贵派无色禅色,另一人便是小道。小道年纪最小,资质最鲁,又无武学根基,三派之中,所得算是最少的了。」

  空智冷冷的道:「那也不然。张真人自幼服侍觉远,这数年之中,他岂有不存私心暗中传你之理?今日武当派名扬天下,那便是觉远之功了。」觉远的辈份比空智长了三辈,他该当称之为「大师叔祖」才是,但觉远中途逃出少林,被目为弃徒,派中辈名已除,因之空智口气之中,也就不存礼貌。张三丰恭恭敬敬的站起身来,说道:「先师的恩德,小道无时或忘。」

  少林四大神僧中,空智慈悲为怀,可惜逝世最早;空闻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空性浑浑噩噩,不通世务;只有空智气量褊隘,常觉张三丰自少林寺中偷学了武功去,反而使武当的名望,浸浸然有凌驾少林之势,心中大是不岔。他认定张三丰这次来到少林,是为张翠山之死报仇泄愤。何况那日殷素素临死之时,假意将谢逊的下落告知空闻,这一着「移祸江东」之计使得极是毒辣。两年多来,每个月中均有武林人士来到少林滋扰,或软求,或硬问,不断打听谢逊的所在。空闻发誓赌咒,说道实在不知,但当时武当山玉虚宫中,各门各派数百对眼睛见到殷素素在空闻耳边明言,如何是假?不论空闻如何解说,旁人总是不信,为此而动武的,月有数起。外来的武林人物固是死伤不少,少林寺中高手却也损折了许多。推究起来,岂非均是武当种下的祸根?

  空闻等别了两年多的气,难得今日张三丰自己送上门来,正好大大的折辱他一番,空智便道:「张真人自承是从少林寺中偷得武功,可惜此言并无旁人听见,否则传将出去,也好叫江湖上尽皆知闻。」张三丰道:「红花白藕,天下武学原是一家,千百年来互相截长补短,真正本源早已不易分辨。但少林派领袖武林,此乃众所公认之事,小道今日上山,正是心慕贵派武学,自知不及,要向众位大师求教。」

  空闻、空智等误会了他言中之意,只道他「要向众位大师求教」这句话,是向各人挑战决斗,不由得均各变色,心想这老道百岁的修为,武功深不可测,举世有谁是他的敌手,他孤身前来,自是有侍无恐,想来这两年之中,又练成了什么厉害无比的武功。一时间,三僧都不接口,最后空性却道:「好老道,你要考较咱们来着,我空性可不惧你。少林寺中千百和尚一拥而上,你也未必能把少林寺给挑了。」他话说是「不惧」,其实已是大惧,先便打好了千百人一拥而上的主意。

  张三丰忙道:「各位大师不可误会,小道所说求教,乃是真的请求指点。只因小道修习先师所传的『九阳真经』,其中有不少疑难莫解,缺漏不全之处。少林众高僧修为精湛。若能不吝赐教,使张三丰得闻大道,感激良深。」说着站了起来,深深行了一礼。

  张三丰这番言语,大出少林诸僧意料之外,他神功盖代,开宗创派,修练已垂九十载,当世武林之中,声望之隆,身份之高,无人能出其右,万想不到今日竟会来向少林求教。空闻急忙还礼,说道:「张真人取笑了,我等后辈浅学,连『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八个字也说不上,如何能当『指点』二字?」

  张三丰知道此事本来太奇,对方不易入信,于是源源本本的将无忌如何中了「玄冥神掌」,体内阴毒无法驱出的情形说了,又说他是张翠山身后所遗独子,无论如何要保其一命,目前除了学全「九阳神功」之外,再无他途可循,因此愿将本人所学到的「九阳真经」,全部告知少林派,亦盼少林派能示知所学,双方参悟补足。

  空闻听了,沉吟良久,说道:「我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千百年来从无一名僧俗弟子能学到十二项以上。张真人所学,自是冠绝古今,可是敝派只觉上代列位祖师传下的武功太多,便是要学十分之一,也是大大不易。张真人再以一种神功和本派交换,盛情可感,然于本派而言,却属多余。」他顿了一顿,又道:「武当派武功,源出少林,今日若是双方交换武学,日后江湖上不明真相之人,便会说武当派固然祖述少林,但少林派却也从张真人手上得到了好处。小僧忝为少林掌门,此种流言却是担代不起。」

  张三丰心下暗暗叹息,想道:「你号称四大神僧之一,却如此宥于门户之见,胸襟未免太狭。」但其时有求于人,不便直斥其非,只得说道:「三位乃当世神僧,慈悲为怀,这小孩儿命在旦夕,还望体念佛祖救世救人之心,俯允所请,小道实感高义。」空智冷冷的道:「虽说出家人慈悲为本,但张翠山张五侠夫妇当年手刃多少个少林弟子?他二人自刎相谢,咱们也就不再追究此事,倘若追究起来,一命还一命,这小孩子也是该当抵命才是。」

  无忌站在张三丰身旁,听他忍气吞声,甘受少林神僧的抢白,早已怒火填膺,这时听空智说到父母之事,那里忍耐得住?昂然道:「太师祖,这些和尚逼死了我爹爹妈妈,我宁可立时便死,也不要求他们救命。咱们走吧!」张三丰斥道:「在众位高僧之前,小孩子不得胡说八道。你父母之死,和众位高僧何干?」无忌气鼓鼓的不敢再说,但他生性高傲倔强,心中已打定了主意:「太师祖便是说动了他们,以九阳神功教我,我也决计不学。我决不向逼死我父母的仇人,求怜乞命。」

  只听张三丰说得唇焦舌燥,空闻等三人总是婉言辞谢。正说之间,忽听得马蹄声响,五乘马奔上山来,当先一骑马上的乘客身材魁梧之极,威风凛凛,宛如一座铁塔相似。那大汉将到立雪亭,勒马一看,说道:「好极了!」这「好极了」三字,当真是声若雷震,人人都吃了一惊。那人正向空闻等打量几眼,说道:「巫山帮梅石坚,前来拜见少林方丈,相烦通报。」这两句话他是随口而出,但仍是震得每个人耳中嗡嗡作响,看来他是天生的大喉咙,再加上内力充沛,说话之声响亮无比。

  无忌听到巫山帮梅石坚六个字,想起两年多以前,巫山帮的贺老三奉了梅帮主之命,将自己套在蛇袋之中,却被自己打得重伤,原来那梅帮主竟是如此威猛的人物,那日张三丰百岁寿诞,他却没上山祝寿。看到他这等声,无忌不由得有些畏惧,缩在张三丰身后,生怕被那梅石坚认了出来。

  空闻眉头一皱,心想:「又是来打听谢逊下落的惹厌人物,那张翠山夫妇实是害人不浅。」空智便道:「梅帮主求见敝寺方丈,不知为了何事?」梅石坚滚下马鞍,抱拳道:

  「在下要向空闻大师打听一个人的所在。」

  空智说道:「出家人但知诵经礼佛,不问外事,梅帮主来少林寺打听旁人下落,可说是问道于盲了。」梅石坚道:「请问这位大师法名?」空智道:「姓名为身外之物,张三李四,都是一般。」梅石坚浓眉上竖,厉声说道:「大师连法名也不肯见告,那么是要打听金毛狮王谢逊的所在,是也不是?」梅石坚道:「不错。在下的长子为谢逊所杀,要找他问他一问。大师若肯见告,巫山帮上下,尽感大德。」空智说:「梅帮主今日上山,也算有绿,若是早到一日,固然无法知晓,迟到一日,也是打听不着。」梅石坚听他这么说,喜动颜色,连称:「多谢指点。」

  空智缓缓道:「当今之世,只有一人知道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那便是这一位小兄弟,他是武当派张翠山张五侠的公子。」说着伸手向无忌一指。

  无忌本来躲在张三丰的身后,但事到临头,又听到空智提起他父亲的名字,心想我岂能畏惧于他,弱了「张五侠」的威名?当即站了出来,说道:「梅帮主,你好不要脸!」

  他这七个字一说,众人无不为之一震,料不到如此面黄肌瘦的一个小儿,一开口便是一鸣惊人。梅石坚大声道:「小小孩童,破口伤人,你不想活了?」无忌听了他这几句震耳欲聋的话,心中忍不住害怕,但强提精神,说道:「两年多以前,你叫一个叫做贺老三的人,假扮丐帮弟子,想将我擒去,此事可是有的?你明明是巫山帮的,为什么要冒充丐帮的名头,这不是不要脸么?」梅石坚满脸通红,大喝一声,一掌便往无忌脸上一掌,但也非将无忌打得半边脸颊高肿不可。

  无忌待要要避,但觉对方一掌之力早已将自己全身罩住,气息闭塞,只得随手举掌一格,突然背心上一股柔温暖的力道传了过来,双掌相交,拍的一声轻响,梅石坚身不由主的登登登接连退出了三步。退到第三步时,已在立雪亭的台阶之上,他一步踏空,身形一晃,急使千斤堕之力,方始站稳身子。这一下情势大是狠狈,本已通红的脸孔,更是胀得犹如猪肝一般。他怒目瞪着无忌,心下好生奇怪:「贺老三说被他一掌击伤,我初时还不甚信,原来这小鬼果真甚是邪门。可是他十一二岁年纪,便算在娘胎里就开始练功,也不能有这等浑厚深沉的掌力?」

  但空闻、空智等少林高僧却心中都是明明白白,知道乃是张三丰站在无忌背后,以「隔体传功」之法,接了梅石坚的一掌。无忌这手臂只不过犹似一根木棒短杖,张三丰用来向梅石坚的手掌轻轻一推。那「隔体传功」之法虽不甚难,可是要如这等丝毫不露痕迹,潇酒自如的退敌,少林三大神僧均是自愧不如。

  梅石坚出了这个丑,心中好生不甘,暗想:「我是生怕伤了你这小鬼,以致只使一成力气,那料到你竟全力相击?在少林寺之前丢这个大人,以后巫山帮如何再能在江湖上立足?就算一掌将你击毙,从此不能再知谢逊那恶贼的下落,也是无可奈何的了。」于是冷笑一声,喝道:「张小鬼,再接我一掌!」一口气从丹田中运将上来,劲贯右臂,呼的一声,一掌直击无忌的前胸。他掌力未到,手掌去势时所挟疾风,已将亭中诸人的袍角衣袖都激得飞扬起来,连空闻、空智这些武学高手,他掌风旁势所及,也不由得胸口有一阵闭塞郁闷之感,当即各自运气抵御。

  张三丰近数年来闭关潜修,所创的「太极功」与任何武学中的内功均是截然相反,讲究以柔克刚、以静制动、以简御繁、以逸待劳、以小敌大、以弱胜强,其中「借力打力」

  四字,尤为精义之所在。他眼见梅石坚这一掌打向无忌,掌力沉猛之极,不禁心下着恼:

  「无忌小小孩童,你竟下如此重手打他,若非我在其侧,岂不是给你一掌打得脑浆迸裂?

  」当下左掌在无忌背心上一按,一股修为将近百年的浑厚内力,传进了他体内。

  无忌见梅石坚掌势来得厉害,右掌上托,左掌从右臂之下穿出,使一招降龙十八掌的见龙在田。双掌一交,两股大力相互激荡,梅石坚啊的一声大叫,身子向后飞起数丈,撞塌了立雪亭的一角。各人眼前尘沙飞扬,但见得砖石泥灰纷纷堕下,那梅石坚却已跌在亭外一株四五丈高的大松树顶上,啊啊啊的大叫。张三丰的劲力虽大,却是柔和平正,竟没伤到梅石坚的分毫。但他轻功根底甚差,身居高树之巅,一跃下来便要跌得筋断骨折,只是双手牢牢抓住树干,一动也不敢动。

  众人看得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梅石坚所带来的巫山帮帮众中,有俩个轻功佳妙之人,便欲攀援上树,相救帮主。

  张三丰在无忌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无忌点了点头,从也下拾起一粒石子,扣在中指和拇指之间,向着大树弹去。这小小一粒石子飞去时破空之声甚响,击在梅石坚处身所在的枝桠之上,但听得喀喇别一声响亮,那枝干带着梅石坚一齐摔了下来。这一着又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那想到他手指上弹出一粒石子,力道之强,竟足以击断一根粗大的树枝。

  无忌抢上几步,伸左在梅石坚的背上轻轻一拍。梅石坚这一摔下来,心想定是非受重伤不可,不料无忌这么一拍,双足落地,免得出丑,但无忌这一拍击在他的背心,登觉四肢百骸,都是暖融融地说不出的受用,可是半点力道也使不出的受用,可是半点力道也不出来,只有直挺挺的在地下拍的摔了一交,这才爬起。

  他那知这些对掌掷身、弹石断树、托背消力的功夫,全是张三丰借着无忌之手而行,只觉这小孩的武功深不测,自己生平从所未见,他对自己是手下留情,若不快走,不知要出多大丑,当下抱拳道:「少年英雄,佩服佩服。」连「三年后再见」那些找场面的话也不说,翻身上了马背,带领从人,匆匆下山而去。

  空闻、空智等都是大为骇异,「武林中传言这邋遢道人神功无敌,今日一见,他真实的本领只有更在传闻之上。」空闻本来不愿跟他交换内功,但见他显了这等身手,心想:

  「我便是再练五十岁,也决不能练到他这般的境地,可见他所学确是有独到之处。他功夫比我高得多,跟他交换并不吃亏。」于是说道:「张真人这『隔体传功』的功夫,可也是得自『九阳真经』么?」张三丰道:「这套功夫系小道所自创太极功,有一套拳术,叫作『太极拳十三式』,却和达摩老祖所传的『九阳真经』无关。大师若能救得我这徒孙之命,小道不敢自秘,愿将太极拳十三式和对『九阳真经』的肤浅心得,各和位高僧一同研讨。」

  空闻向空智望去,空智缓缓点了点头。穴闻便道:「既是如此,咱们可将『九阳真经』中的内功修练秘诀,传与张公子。但只许张公子一人修习治病,不得转授旁人,将来更不得持此而与少林弟子对敌。这两节要请张公子发下重誓。」张三丰大喜,道:「这两节都可允得。无忌,你便发一个誓吧!」那知无忌摇头道:「我不发誓,我也不再学他们的功夫。」

  张三丰一怔,心知他于父母之惨死,心中一直耿耿,虽然自己于道上曾多方开导,但这孩子性子极是倔强,宁可性命不在,却不肯向仇人求救,于是将他拉出亭外,远离少林众僧,低声道:「孩子,我带你来时,你已答应向少林派学九阳真经,怎地这时又反口了?」无忌道:「他们要我发誓,将来不得用九阳神功向少林弟子动手,那么杀父杀母之仇,如何报法?」张三丰道:「你若是此刻学不全九阳神功,一年之内,性命不保,又如何报那杀父之仇?你只须养好身子,天下厉害的武功甚多,只须学得精湛,那一种不足以制服仇人?又何必非用少林九阳神功不可?」无忌一想甚是,便道:「好,我听太师父的吩咐。」当下两人回到立雪亭中,无忌双膝跪地,朗声道:「弟子无忌,今蒙少林派高僧授以九阳神功,疗伤治病,日后决不将少林九阳神功转授他人,亦决不以此功对付少林弟子,如违此誓,教我自刎身亡,和爹爹妈妈一样。」原来当年他父母命他拜谢逊为义父,名为谢无忌,准拟生下次子,方命甚姓张,但张翠山夫妇一死,张门断了香烟,是以俞莲舟、殷利亨等要他复姓归宗。

  无忌立誓之后,站起身来,心中暗道:「难道我将来不用九阳神功,便杀不得你们这些和尚?」空闻大师合什道:「善哉,善哉!小施主言重了。」向张三丰道:「咱们便带小施主进寺,传授神功。但张真人的太极十三式……」张三丰道:「相烦借一副纸墨笔砚,小道便在立雪亭中,将太极十三式及武当九阳功的精义要旨,尽数书写出来。」空闻道:「如此有劳了。」说着行了一礼,带回众僧及无忌回进寺中。

  无忌心中暗自不岔:「武当九阳功未必便输于少林九阴功,太师父和你们公平交换,本来大家都不吃亏,可是你们硬要他添上个太极十三式。再者,你们学弓武当九阳功之后,可以互相传授,可以用来对付武当子弟。这么一来,武当派只好永远向少林派低头了。

  因我一人之故,使得宋师伯、俞师伯他们一生抬不起头来,这便如何是好?」他虽然聪明,究竟年纪太小,一时也想不出善法,既是太师父之命,只得听从。

  空闻将无忌带入一间小小禅房,说道:「小施主路上辛苦,且歇息一会,老衲便即派人传你功夫。」说着袍袖展动,在他胸前背后拂了几拂,已拂中了他的睡穴。

  空闻大师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见闻智性」,名列第二,他的点穴、打穴、拂穴之技,当世罕有其匹。别说无忌是个小小孩童,便是一等一的高手,除非不让他拂中,只要他衣角袍袖带到了一点穴道,劲力立时便透了进去,当死即死,当昏则昏,真是厉害无比。岂知无忌跟着谢逊,学的内功甚是怪异,身上穴道常自移位,那日他被假扮元兵的高手所擒,带到武当山上,明明哑穴被点,他还是叫了几声「爹爹」出口,便是这个绿故。此时他睡穴一被拂中,登时昏睡了过去,本来要睡足四个时辰才醒,但只过了一顿时分,他身上血行流动,穴道易位,便醒了过来。神智甫复,便听得空智的声音说道:「那张邋遢是一代宗师,既是答应交换,所书的神功秘诀当不会有假,便算他写得不十分明白,咱们总也能参悟出来。」无忌心想:「他们何以要点我睡穴?莫非要商量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么?」当下闭住眼睛,假装睡熟,却在凝神倾听。

  其实少林和武当之间虽有嫌隙,空闻、空智、空性三人究是一代高僧,如何能对张三丰使什么阴谋诡计,堕了少林寺千百年来领袖武林正大门派的清名令誉?

  廿九  蝶谷医仙

  但无忌认定逼死自己父母的凶手之中,这些少林寺的和尚也在其内,因此一心只道他们尽是邪恶奸猾之辈。

  只听空闻说道:「他写给咱们的太极十三式和武当九阳功,自不会假,但少林九阳功咱们身未练过,难道为了外人,反而去碰圆真的钉子?」无忌听了,心中一动:「原来他们都不会少林九阳功,别要教我些不打紧的假功夫,却骗了太师父的真功夫。」只听空智说:「师兄,你是掌门方丈,传下法旨,谅那圆真焉敢不遵?这是光大本门武学的盛举,又不是为了一已之私。」空闻叹了口气道:「空见师兄若是在世,咱们便不用为难了。」

  沉吟半晌,道:「三师弟,便请你持我锡杖去谕示圆真,命他将少林九阳功传于这姓张的少夫。」空智道:「嘱方丈师兄法旨。」

  原来当年觉远大师荒郊传经,张三丰演之为武当九阳功、郭襄演之为峨嵋九阳功、无色禅师演之为少林九阳功。那九阳功博大深微,每一派的传人均只寥寥数人,少林派因有七十二项神功绝技,专练九阳功的人更少。自无色传至空见,都是一线单传,因少林僧俗弟子均认觉远是本派弃徒,自他传下来的功夫,纵然精妙,大家都不屑钻研,反正本派绝技甚伙,便是两世为人,也学不了这许多,何必去走这条说来不够响亮的路子?只是每一代均有一名弟子修习,庶免失传,便算已足。

  此时少林寺中,祇有空见的关门弟子圆真,会此少林九阳功。但这人生性极是怪僻,终年闭关不出,除了对三大神僧稍有礼貌之外,合寺僧侣,他谁也不加理睬。到了每年达摩老祖一苇渡江之日,寺中例行考较武功,由三大神僧评定高下,指明优劣,但那圆真每次总是生病,卧床不起。谁也不知他是真病还是假病,也不知道他功夫到底如何。因此空闻等想到要他去传授无忌功夫,都不由得皱眉。

  过了一会,空智回来复命,说道:「这圆真果然忒也古怪。他说他皈依我佛之后,发愿不见外人,既是方丈颁下法旨,他只允隔帐传授。」空闻道:「那也由得他。师弟,待张三丰写完经文,你去取来,看过无误,便带这少年去命圆真隔帐传授。再吩咐香积厨送一席上等素斋去立雪亭,款待张三丰,他究是一派之尊,咱们礼不可失。」三人又谈论了些别事,便出房去了。

  无忌睡在禅床之上,等了良久良久,才听到有人进房,却是一个小沙弥送了饭菜来。

  无忌饱餐一顿,那小沙弥道:「小施主,请随我来。」无忌道:「到那里去?」小沙弥道:「方丈命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无忌道:「是什么人?」小沙弥道:「方丈叮嘱,叫我不可多口。」无忌哼了一声,心想你们故作神秘,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了,还不是见那个叫作什么圆真的和尚。

  当下跟着那小沙弥穿房过户,走过一个院子又是一个院子,无忌心想,这才林寺比咱们武当玉虚宫可要大得多了。一直绕过十几座偏殿,到了一个古柏的森森的小院之中。小沙弥站在门口的竹帘之外,朗声禀道:「张小施主到!」门内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进来吧!」无忌推门进去,那小沙弥顺手带上门自去。

  无忌左右一看,只见室内空空洞洞,除了地下一个蒲团之外,四壁萧然,什么东西也没有。无忌本想,他既说「隔帐传功」,那么室中定有一个布帐,那知室中固然无人,连布帐也没一块,室中再无别处门户,却不知适才的人声从何而来。正奇怪间,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冷冷的道:「你坐下了!听我述说少林九阳功的秘奥。我只说一遍,能记着多少,全凭你的造化。本寺方丈命我传功,我传便传了,你能否领会,我可管不着。」

  无忌从声音来处凝神瞧去,原来那话声是隔着一堵墙壁传来,那圆真和尚身在邻室。

  本来隔墙透过声音,原是毫不足奇,人人均能办到,但圆真的说话声音却是十分的清晰明白,和相对而谈绝无分别。无忌忍不住暗自惊异:「这人果然是内力惊人。」只听他缓缓说道:「立身期正直,环拱手当胸。气定神皆敛,心证貌亦恭。这是第一式,叫作『韦驼献杵』,你记住了。」他稍停片刻,又道:「足趾柱地,两手平开,心平气静,目瞪口呆。这是第二式,叫作『横担降魔杵』,你记住了。」第三式「掌托天门」第四式「摘星换斗」、第五式「倒曳九牛尾」,圆真一一说了,接着又道:「挺身兼努目,推窗望月来。

  排山还海后,随息七徘徊。这是第六式,叫作『出爪亮翅』,你记任了。」

  他越说越快,一直说到第十二式「掉尾摇头」,那歌诀是「膝直膀伸,推手及地。瞪目摇头,凝神一志。挺身顿足,舒肱长臂,左右七次,神功已毕。九阳易筋,天下无敌。

  」那「天下无敌」四字刚说完,突然提声喝道:「谁在外面偷听,进屋来!」

  砰的一响,室门撞开,跌进一个人来,正是适才带领无忌前来的小沙弥。他一交摔倒,蜷成一团,双目紧闭,脸上神情极是痛苦。无忌吃了一惊,忙问:「你怎么了?」伸手要去相扶时,隔墙那声音冷冷的道:「你还是顾自己的好,这当口专心凝志,记忆口诀要诀尚自不及,怎能再分心去理会旁人?」无忌道:「这十二招我都记住了。」圆真似乎大吃一惊,真不相信他记心如此了得,说道:「你背给我听听。」无忌当下便从第一式「韦驼献杵」背起,一直背到第十二式「掉尾摇头」,果然是一字不错,半句不漏。

  圆真半晌做声不得,他奉方丈之命传授九阳神功,实则心中大是不愿,但方丈只命他传授,却没说「传会」,因此他一口气的快将下来,料想这小小孩童能记得一句两句,已是不易了,那知他过耳不忘,尽数记在心里,当真是天下罕见的奇才。

  无忌见那小沙弥躺在地下手足抽动,甚是不忍,问道:「禅师,这位小师父怎么啦?

  」圆真冷冷的道:「他在门外偷听我传你功夫,我用『金刚禅唱』,叫他吃了些苦头,稍待片刻,便会好的。」他微一沉吟,说道:「我不知方丈何以命我传你九阳神功,你叫什么名字我固然不知,我法名如何你也不用问。我不知你以往学过什么功夫,但你如此聪明,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我索性成全你一番,助你打通周身奇经八脉。你修练这九阳神功时进境便快上数倍。」无忌还没回答,忽见墙壁中伸了两只手掌过来。无忌大吃一惊,跳起身来,叫道:「这……这……」只见这两只手掌穿壁而过,墙上留下了两个掌印的空洞,十指指印宛然,这砖头砌的墙壁在他掌力之下,竟似豆腐一般柔软,双掌无阻无碍,说过便过,石灰砖粉,簌簌跌落。只听圆真说道:「你手掌和我双掌相接。记住了,我不知你姓甚名谁,不知你是何门何派的弟子,今日一会,绿尽于此。」

  无忌听他言语虽然怪僻峭冷,但对自己却着实不差,先前心中对他所存敌意登时消减,说道:「序谢禅师。」伸出双手,贴在他的掌上。圆真道:「你四肢百骸,尽皆放松,心中不可有丝毫杂念。」无忌道:「是。」

  只觉对方掌心之中,有一条暖烘烘的热气,透过自己掌心,分从双臂游上,这热线虽细,却是感觉得清清楚楚,缓缓的游走全身经脉,逢到关窍之处,若是数冲不过,对方掌心中传来的热力迅速即加强,几度强冲,便即破关而过,入脉尽通之后,那热线越走越快,无忌但觉天旋地转,几欲摔倒。

  但圆真的双掌之上,有一股极为强韧的吸力将无忌的手掌牢牢黏住,使他不致跌倒。

  无忌只觉周身火滚,恨不得将全身衣服扯去,再在冰火岛上冰冷澈骨的海水中浸上一浸,方才痛快。过了良久良久,才觉得那条火线离开自己身子,从掌心回到对方手掌之中。

  圆真缩回手掌,冷冷的道:「你去吧!」无忌从墙壁上的两个掌印孔中一望,黑洞洞的瞧不见什么,心想:「这位禅师传我神功,又助我打通奇经八脉,虽说是太师父以武当派的奇功跟他们少林交换,但我总得谢他一谢。」跪在蒲团之上,说道:「小子叩谢禅师传功通脉的恩德。」待要拜将下去,墙壁孔中突又伸进一只手掌,向着自己一挥,无忌只觉一股疾风吹在自己身上,登时立足不定,不由自主的飘身出了室门,原来圆真竟是不受他的叩谢。

  无忌心道:「这位禅师的脾气确是甚为古怪。」只听圆真的声音在室中响道:「你去禀告方丈说传功已毕,小施主记性惊人,已尽数记住。」一听那小沙弥道:「是。」只见小沙弥退了出来,脸如死灰,神色不定。

  无忌跟着他走出寺去,一路上遇到不少僧人,但见人人均是靠着墙壁,低首缓缓而行,寺中虽有千百名僧人,竟是不闻有丝毫喧哗笑语之声,寺中僧俗弟子个个习武,却无一人挺胸凸肚、昂然阔步。无忌经过他身旁之时,谁都是视若无睹,没人向他瞧上一眼。无忌暗暗佩服:「少林寺为天下武林首领,寺中戒律,果然是精严无比。」相较之下,武当派的玉虚观中便随便得多,你便是叫嚷奔走,也无人来管。这一来因道家注重任心率性,二来张三丰自己便是马马虎虎,不修边幅之人,上行下效,各人喜欢如何便如何了。

  两人来到立雪亭下,只见张三丰已书写了三十多张玉版纸,尚未写完。无忌心中感激,泪盈于眶,叫了声:「太师父。」又道:「寺中的禅师已将少林九阳功十二式传于孩儿。」张三丰甚喜,笑道:「很好,很好。」又写了一会,便也写完了。站在一旁传递茶水的僧人进寺禀报,空闻、空智、空性三僧又来到亭中,这一次三僧身后,却跟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穿著一件蓝布长衫,当是寺中的俗家弟子。

  张三丰微觉奇怪,他知少林寺数百年来的规矩,俗家弟子若非艺成下山决不许走出寺门一步,俗人进少林寺山门固然不易,出寺更加艰难。这时掌门方丈带着这个弟子走出寺门,不知是何用意,不由得向他多瞧了两眼,只见这人身形瘦削,颧骨高耸,臂长腿短,一对眸子晶光灿然,显得极是精明能干。

  空闻走到亭中,合什说道:「张真人辛苦了。」张三丰微微一笑,道:「多谢方丈师兄慈悲,令这孩子得窥贵派神功秘奥,当可救得他一条小命。」说着将写成的三十余张玉版纸递了过去,说道:「太极十三式和武当九阳神功的精要,已书在内,还请三位师兄不吝指点。只是内容过于庞芜冗,未臻自博返约之致,班门拜斧,可让三位见笑了。」空闻接了过来,看也不看,随手递给了身后的青年。那青年却一页页的翻阅下去。张三丰道:

  「天色不早,就此告辞。」空闻道:「张真人驾临少林,未得盘桓数日,老衲心中甚是不安,只得奉敬三杯水酒,聊表寸心。」服侍茶水的僧侣斟酒上来,张三丰和空闻对饮了三杯。跟着空智和空性也各敬酒三杯,张三丰也都干了。

  他命无忌向三位高僧行礼告别,两人正要转身,空闻身后那青年忽道:「师伯,张真人所写的武学,未出少林范围,师父都教我学过的。」张三丰吃了一惊,心道:「那有此事?」不由得脸色微变。

  空闻也叱道:「胡说!这是张真人毕生心血之所寄,武当派镇门之宝的太极十三式,你怎能学过?」那青年将一叠玉版递给空闻,说道:「师伯请看便知。」空闻随手翻阅,跟着空智、空性。二僧也是随手翻阅,每一页瞧了几个字便翻过不看。空智低声道:「师兄,果然便是我少林派的武功。」

  张三丰又惊又怒,心想:「这太极十三式是我三十余年钻研,去年方得大成,讲究以弱胜强,后发制人,和少林武学截然相反,怎说是你少林派武功?便是我那武当九阳功,虽然源自达摩祖师的九阳真经,但八十年来,我加了不少变化,没一点不是别出心裁,你少林派如何知道?」空智将一叠玉版递给张三丰,淡淡的道:「武当派武学源出少林,原来并没经过什么变化。」张三丰心念一转,已知其意:「你少林派怕的是从我手中学到武当心法,江湖上传出去不雅,所以硬说这些功夫早就知晓。」当下抬头一笑,说道:「长某一言既出,再无反悔,这些功夫,本甚粗浅,不足当方家一笑,三位既瞧不上眼,便随手拋弃了吧。」却不去接空智递过来的一叠纸笺。

  空智道:「听张真人的说话,言下似有不信之意。」转头向那青年说道:「友谅,我传你的太极十三式,以及九阳功的诀要,你背给张真人听听,且瞧有什么不同。」那青年道:「是。」朗声诵道:「一举动,周身要轻灵,尤须贯串。气如鼓荡,神宜内敛,无使有缺陷处,无使有凹凸处,无使有断续处。其根在脚,发于腿,主宰于腰,总须完整一气,向前退后,乃能得机得势……」一路背将下来,竟无一句一字错漏,背完总论,接着便背十三式的诀要。无忌插口道:「太师父,这人看了你所写的经文,记在心中,便说是少林派原有的,好不识羞。」张三丰这时也早明其理,原来空智这个徒儿记性惊人,过目成诵,空智命他将经文记在心中,却将原件当时还给张三丰,以示少林派没得武当派的好处。他哈哈一笑,说道:「三大神僧敬我九杯白酒,阁下便将我两套武学记在心中,如此聪明才智,张三丰自愧不如。请教阁下姓大名。」那青年道:「不敢,晚辈姓陈,名友谅。

  」张三丰正色道:「陈兄弟,以你才智,他日无事不可成,但盼不可误入岐途才好。老道赠你八个字:『诚以待人,谦以律己。』「陈友谅和他冷电般的目光一触,不禁机伶伶的打个冷战,心想:「你上了我的当,便老羞成怒了。」冷冷的道:「多谢张真人指点,但晚辈是少林弟子,自有师伯、师父和师叔教诲。」张三丰笑道:「不错,算老道越俎代庖,多口的不是了。」见空智又将纸笺递来,当即接过,一股内劲从纸笺上传了过去,空智猛地一震,往后便倒,陈友谅站在他的身旁,忙伸手相扶。那空智这一倒劲力甚猛,陈友谅人虽聪明,武功却浅,给师父这么一撞,身子急飞出亭,砰的一声,摔跌在地。

  空智究属多年修为,张三丰又不过是略显神功,并非真要他出丑露乖,这纸上传劲,未尽全力,因此他在将倒未倒之际,脚下一使劲,身子已然站直。张三丰微笑道:「这便是太极十三式的功夫,原来贤师徒虽然熟极流,却无暇修习。告辞了!」手一扬,满亭中纸屑飞舞,有如大雪漫天而下,原来他潜运神功,将数十张玉版笺一齐捏成了极细极细的碎片。纸屑随风四散之际,张三丰已携了无忌之手,飘然离去。空闻、空智、空性相顾茫然,对张三丰所显神功,实不禁又惊又佩,三人心中都有些懊悔:「这功夫如此厉害,不知陈友谅是否真能尽数记住,若有错漏,那倒是弄巧成拙了。」

  张三丰和无忌下得山来,当晚在客店之中便命无忌依着圆真所传的口诀,修习少林九阳功。张三丰不愿见到无忌练功的姿式,盖以他的武学修为,不必听无忌述说口诀,只须见到他如何打坐、如何呼吸、如何运气,自能推想到少林九阳功的秘奥。因此在客店中要了两间店旁,分室而居,无忌进境若何,他也不加询问。张三丰信得过少林三大神僧定能信守诺言,这三位神僧虽于门户之见不免隔隘,但究是武林中一代高人,言出如山,既是答应传他神功,决无欺诈诳骗之理。

  一路行来,见无忌脸渐红润,张三丰心下也欣喜,暗想无忌已得武当和少林两派九阳神功的真传,两派神功相互补足,威力大增,当可化除体内所中玄冥神掌的阴毒无疑。这日行到汉水边上,两人坐了渡船过江,张三丰想起了少年时逃出少林寺,过汉水时风声鹤唳,生怕寺中僧人追来,实是狠狈不堪,当时年纪已比无忌为中,想不到日后竟开创武当一派和少林分庭抗礼,今日无忌却已兼学两派武功,将来成就,说不定更在自己之上了。

  正自捋须微笑,无忌忽然叫道:「太师父,我…我…」声音颤抖,神色大变。张三丰吃了一惊,只见他脸上烧得炭火般红,可是炙红之中,却又透出隐隐青气,忙问:「怎么了?

  」无忌道:「我……我难过得紧……抵不住……抵不住了。」身子一晃,便要摔出船外。

  张三丰伸左手拉住他手腕,右手便抵在他背心「灵台穴」上,送过内力,助他抗御寒毒。

  不料一股内力传送过去,立时走通他周身奇经八脉,无忌大叫一声,登时晕死过去。

  张三丰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手指连扬,闭住了他身上一十二大穴,心道:「怎地他奇经八脉居然已经通了?他身中极厉害的寒毒,这奇经八脉如何通得?八脉一通,寒毒散入五脏六腑,那是再也不能化解了。」他以百岁高龄,修心养性已到达炉火纯青之境,但这时也不禁方寸无主,心神大乱,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暗想:「难道这少林九阳功如此了当,修习数日,便能打通奇经八脉?世间决无此理。利亨、声谷随我十余年,尚未打通,少林九阳功数日的威力,岂能胜过我武当功十余年的勤修苦练?」要知张三丰若以本身功力相助,替殷利亨、莫声谷打通经脉自非难事,但外来的助力,总不若本身自运来得扎实可靠。他传授弟子不求躐等速成,要各人循序缓进,渐成大器。

  这时船到中流,汉水中波浪滔滔,小小的渡船摇晃不已,他身上一十二处大穴已闭,寒毒暂停侵入脏腑,可是手足已然动弹不得。张三丰这时也顾不得再避嫌疑,问道:「孩子,你学的少林九阳功是怎等模样?何以体内奇经八脉竟已通了?」无忌道:「是那个圆真禅师给我通的,他说可以助我早日练成九阳神功。」张三丰急问:「他如何助你?」当下无忌将怎生听到空闻、空智等商量,圆真禅师如何隔墙传功,他如何替自己打通奇经八脉等情一一说了。张三丰半晌做声不得,隔了良久,才道:「若要打通奇经八脉,难道我便不会?这圆真到底是好心还是歹意?」无忌道:「他跟我说了几遍:『我不知你姓甚名谁,不知是何门派,你也不用知道我的名字。』「张三丰喃喃的道:「圆真?圆真?从没听见过少林派中有这样一个高手。他不跟你见面,不让你知道名字,他也不知你的门派姓名。如此看来,他确是不知你和我的渊源。那么他自耗数年功力,助你打通奇经八脉,倒确是一番好心了。」

  张三丰又问少林九阳功的口诀,无忌自第一式「韦驼献杵」背起,背至第三式「掌托天门」,张三丰是当世武学第一高人,一听之下,便知这些简单的歌诀之中藏着无穷秘奥,那圆真传与他的,自是少林九阳功无疑,即道:「不用背了。孩子,我是查问那传功之人的真伪,不得不问。自今而后,这一十二式神功可谁也不得传授,须知你曾发下重誓,不可有违。」无忌应道:「是!」但见太师父声音颤抖,泪光莹莹,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如何不知自知是命在旦夕,便末曾发过誓言,也不能将此神功传人了。

  他忽地心念一动,道:「太师父,我能挨得到回山不死么?」张三丰忍泪道:「你别出此言,太师父无论如何,要想法救你。」无忌道:「我盼能再见俞三伯一面,那便好了。」张三丰道:「为什么?」无忌道:「孩儿反正是活不成了。我要将这一十二式神功说给俞三伯听,盼他融会武当少林两神功,治好手足残疾,孩儿应了誓言,和爹爹一般自刎身亡,也好稍赎妈妈的错失。」

  张三丰吃了一惊,万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是如此工于心计,随口道:「你那里话来?」无忌道:「那日我听得明白,妈妈用毒针伤了俞三伯,害得他全身残废,爹爹过意不去,这才自杀……」这番话触到张三丰的心事,点点眼泪,直酒到道袍之上,哽咽着喝道:「你……你不可再胡思乱想。」定了定神,正色道:「大丈夫行事该当光明磊落,你亲口答应过三位神僧,决计不传旁人,那便须得信守到底。你就算要死,也不能故弄狡狯。

  」这几句话说得正气凛然。无忌呆了一呆,点头受教。他自幼在父母及义父三人熏陶下长大,殷素素和谢逊都算不得是正人君子,那是不必说了,便是张翠山,也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在那荒岛之上,也不跟儿子讲论什么仁义道德,因此无忌是聪明机智有余,至于武林中生死一诺的朗朗风骨,却是近来日受张三丰的亲炙,方始领会。张三丰又想:「这孩子明知自己性命不保,居然并不怕死,却想到要去疗治岱岩的残疾,这番心地,也确是我辈侠义中人的本色。」正想夸奖他几句,忽听得江上一个洪亮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快些停船,把孩子乖乖交出,佛爷饶了你的性命,否则莫怪我无情。」这声音从波浪之声中传来,入耳清晰,显见呼叫之人内力甚是充沛。

  (倚天屠龙记第一册完)1999/8/15/7:06AM

  旧版倚天屠龙记第二册旧版倚天屠龙记第二册1999/8/17/PM5:19农历七夕张三丰心下冷笑,暗道:「谁敢如此大胆,要我留下孩子?」抬头一看小船如飞的划来。他凝目一瞧,见前面一艘小船的船梢上坐一个虬髯大汉,将自己身子护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双手操桨,用力划行;后面一艘船船身较大,舟中站着四名番僧,另有七八名蒙古武官,那些武官拿起船板,帮同划水,那虬髯大汉膂力奇大,双桨一扳,小船便急冲丈余,但后面船上究竟人多,而且划船之人显然武功也自不弱,两船相距越来越近。过不多时,那些武官和番僧便弯弓搭箭,向那大汉射去。但听得羽箭呜呜,破空之声极响,足见弩力劲急。张三丰心道:「原来他们是要那大汉留下孩子。」他生平最恨蒙古官兵残杀汉人,便想出手相救,但这时无忌命危,正是自顾不暇之际,而两舟和他所乘渡船相隔尚远,要加援手也是鞭长莫及。只见那大汉左手划船,右手举起木桨,将来箭一一挡开击落,手法迅捷无比。

  张三丰暗喝一声采,心道:「这人武功不凡,英雄落难,我怎能坐视不救?」向摇渡的船梢公喝道:「船家,迎上去。」

  那梢公见羽箭乱飞,早已吓得手酸足软,拚命将船划开尚嫌不及,怎敢反而迎将过去?颤声道:「老……老道爷,你……你说笑话了。」

  张三丰见情势紧迫,夺过梢公手中的橹来,在水中划了半个旋儿,渡船便横过船头,向着来船迎去。猛听得「啊」的一声惨呼,男小孩背心上已中了一箭。那虬髯大汉一个失惊,俯身去看他时,自己肩头和背上连中两箭,手中木桨拿捏不定,掉入江心,坐船登时不动。后面的追舟瞬即追上,七八名蒙古武官和番僧跳上船去。那虬髯大汉兀自不屈,拳打足踢,奋力抵御。张三丰纵声叫道:「英雄休惊,老道来救你了!」提起船上两块木板,飞掷出去,跟着身子纵起,左脚在第一块木板上一点,右脚跨出,再在另一块木板上一点,这么两个借势,大袖飘飘,便如一头大鸟般落下船来,早有两名武官弯弓搭箭,向他射来。张三丰袍袖一挥,两枝硬弩跌入了江心,双足一踏上船板,左掌挥出,两名番僧飞出丈许,扑通、扑通两声,一齐跌入江中。众武官见他犹似飞将军从天而降,一出手便将两名武功甚强的番僧震飞,身手之厉害,实已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无不胆怯。领头的武官喝道:「兀那老道,你来干什么?」

  张三丰骂道:「狗鞑子!又来行凶作恶,残害良民,快快给我滚吧!」那武官道:「你知道这三人是谁?那是魔教反贼的余孽,皇上下旨普天下捉拿的钦犯!」张三丰听到「魔教反贼」四字,吃了一惊,心道:「难道这是陈州周子旺的部属么?」转头问那虬髯大汉道:「他这话可真?」那大汉全身鲜血淋漓,手中抱着男孩,虎目含泪,说道:「小主公……小主人给他们射死了。」这一句话,等于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张三丰心下更惊,道:「这位是周子旺的郎君么?」那大汉道:「不错。我有负嘱咐,这条性命也不要了。」轻轻放下那男孩的尸身,向那武官扑了上去。可是他负伤太重,肩背上的两枝长箭尚未拔下,身形刚纵起,「嘿」的一声,便摔跌在船舱板上。那小女孩手臂上也中了一箭,只是哭叫:「哥哥,哥哥!」

  张三丰心想:「早知是魔教周子旺的子女,这件闲事不管也罢。可是既已伸手,总不能半途抽身。」当下向那武官道:「这男孩已然身亡,余下两人身中毒箭,也已转眼便死,你们已然立功,那便走吧!」那武官道:「不成!非将三人的首级枭下不可。」张三丰道:「那又何必赶人太绝?」那武官道:「老道是谁?凭什么来横加插手?」张三丰微微一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天下事天下人都管得。」那武官使个眼色,说道:「道长道号如何?在何处道观出家?」只见两名蒙古军官突然手举长刀,向张三丰肩头劈了下来。这两刀来势好不迅疾,小舟之中相距又近,实是无处闪避。不料张三丰身子一侧,本来面向船首,轻轻一转之下,已是面向左舷。这一转看似寻常之极,但分寸拿捏之准,却是妙到巅毫,这两刀登时砍空。张三丰双掌起处,已托在两人的背心,喝道:「去吧!」掌力一吐,两名武官身子飞起,砰砰两响,刚好摔在原本所乘的舟中。

  他已数十年未和人动手过招,此时牛刀小试,大是挥潇如意。这些蒙古武官和番僧虽然均是皇帝驾下的高手,但在张三丰绝世神功之下,实无半点抗拒余地。那为首的武官张大了口,结结巴巴的道:「你……你莫非……是……」张三丰袍袖挥动,喝道:「老道生平,专杀鞑子!」舟中的众武官番僧但觉疾风扑面,人人气息闭塞,半晌不能呼吸。张三丰袍袖一停,众人面色惨白,齐声惊呼,争先恐后的跃回舟中,救起落水的番僧,急划而去。

  张三丰见那大汉和女孩所中的弩箭,箭头有毒,当即取出解毒丹药,喂入两人口中。

  三十  林中激战

  张三丰将小舟划到渡船之旁,待要扶那虬髯大汉过船,岂知那大汉甚是硬朗,一手抱着男孩的尸身,一手抱着女孩,轻轻一纵,便过了渡船。张三丰暗暗点头:「这人身受重伤,仍是如此忠于幼主,确是个铁铮铮的好汉子,我这番出手虽然不免冒失,但这样的好汉子却也该救。」当下便也回到渡船,替那大汉和小女孩取下毒箭,敷上拔毒生肌之药,待得一切料理定当,渡船已过了汉水。

  张三丰心想:「眼下无忌周身穴道闭塞,不能行走,若是到老河口投店,这汉子和那女孩都是钦犯,我一人照顾三人,只怕难以周全。」便一沉吟,取出三两银子交给梢公,说道:「梢公大哥,烦你顺水东下,过了仙人渡,送咱们到太平店投宿。」那梢公见他将蒙古众武官打得落花流水,心中早是万分敬畏,何况又给了这么多银子,当下连声答应,摇着船沿江东去。

  那大汉在舱板上跪下磕头,说道:「老道爷相救小主的大恩大德,常遇春粉身难报。

  」张三丰忙伸手扶起,道:「常英雄不须行此大礼。」一碰到手掌,但觉触手冰冷,心下微微一惊,问道:「常英雄可还受了内伤么?」常遇春道:「小人从信阳护送两位小主南下,途中和鞑子派来追捕的鹰爪接战四次,胸口和背心被一个番僧打了两掌。」张三丰一搭他的脉博,但觉跳动极是微弱,再解开他衣服一看伤处,更是骇然,但见他中掌处肿起寸许,受伤着实不轻,若是换作旁人,早便支持不住,他千里奔波,力拒强敌,当真是英雄了得。当下命他不可说话,布舱中安卧静养。

  这晚二更时分,才到太平店,张三丰到镇上药店里抓了药,煮了给各人分别服下,那女孩约摸十岁左右,十足是个绝色的美人胎子,坐在哥哥的尸身之旁,一动也不动。张三丰见她楚楚可怜,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站起身来说道:「我叫周芷若。不敢请教道长法号?」张三丰见她小小年纪,虽在丧乱之中,仍是态度雍容,行止有礼,不禁怜爱之心更甚,微笑道:「老道是张三丰。」

  常遇春「啊」的一声,翻身坐起,大声道:「老道长原来是武当山张真人,难怪神功盖世。常遇春今日有幸,得遇仙长。」张三丰微笑道:「老道不过多活了几岁,什么仙不仙的。常英雄快请卧倒,不可裂了箭创。」他见常遇春慷慨豪爽,英风飒飒,周芷若明慧端丽,温顺文雅,心中对两人都很喜欢,但想到他二人是魔教中人,倘若深谈,说不定日后贻患无穷,便淡淡的道:「两位受伤不轻,不宜多谈。」

  要知张三丰生性豁达,于邪正两途,原无多大偏见,当日曾对张翠山言道:「正邪两字,原来难分。正派中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倘若一心向善,那便是正人君子。」又说白眉教教主殷天正虽然性子偏激,行事乖僻,却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很可交交这个朋友。可是自从张翠山自刎身亡,他心伤爱徒之死,对白眉教不由得深恨极恶,心想三弟子愈岱岩终身残废,五弟子张翠山身死名裂,皆是由白眉教而起,虽然勉强抑下了向殷天正问罪复仇之念,但不论他胸襟如何博大,于这「邪魔」二字,却是恨恶殊深。

  那周子旺正是魔教中弥勒宗的大弟子。数年前在江西袁州起事。自立为帝,国号称「周」,但旋即为元军扑灭,周子旺被擒斩首。弥勒宗和白眉教虽非一派,但相互间渊源甚深,周子旺起事之时,殷天正曾在浙西为之声援。张三丰今日相救常遇春和周芷若,只是激于一时侠义之心,兼之事先未明二人身份,实在是大违本愿,想到两个情若父子的弟子一死一伤,无忌又是毒深难治,不禁长叹了一声。

  这时那梢公已煮好饭菜,开在舱中小几之上,鸡、肉、鱼、蔬,一共煮了四大碗。张三丰要常遇春和周芷若先吃,自己却给无忌喂食。常遇春问起原由,张三丰说他寒毒侵入脏腑,是以点了他各穴道,暂保性命。无忌心中难过,竟是食不下咽。张三丰再喂时,无忌摇摇头,不肯再吃了。周芷若从张三丰手中接过碗筷,道:「道长,你先吃饭吧,我来喂这位大哥。」无忌道:「我饱啦,不要吃了。」周芷若道:「张大哥,你若不吃,老道长心里不快,他也吃不下饭,岂不是害得他肚子饿了?」无忌一想不错,当周芷若将饭送到他咀边时,便张口吃了。周芷若细细心心的将鱼骨鸡骨剔除,每一口饭中再加上肉汁,无忌竟吃得十分香甜,将一大碗饭都吃光了。

  张三丰心中稍慰,但转念又想:「无忌这孩子命苦,自幼死了父母,如他这般病重,原该有个细心的女子服侍他才是。」只是常遇春不动鱼肉,只是将那碗青菜吃得干干净净,虽在重伤之下,兀自吃了四大碗白米饭。张三丰虽是道士,却不忌荤腥,见常遇春食量甚豪,便劝他多吃鸡肉。常遇春道:「张真人,咱拜菩萨的不吃荤。」张三丰道:「啊,老道倒忘了。」

  原来魔教中人规矩极严,每日只吃一顿晚餐,戒食荤腥,自唐朝以来,即是如此。北宋末年,魔教大首领方腊在浙东起事,当时官民均称之为「食菜事魔教」,食菜和奉事魔王,是魔教的两大规律,传之已达数百年。只是历朝官府对魔教诛杀极严,武林中人也对之极是岐视,因此魔教教徒行事甚为隐秘,虽然吃素,却对外人假称奉佛拜菩萨,不敢泄漏自己身份。

  常遇春道:「张真人,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何况你也早已知晓我的来历,自也不用瞒你。我是事奉明尊的明教中人,朝廷官府固然当咱是十恶不赦之徒,名门正派的侠义道瞧咱们不起,甚至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黑道中人,也说咱们是妖魔鬼怪。可是你明知咱们的身份来历,还是出手相救,这番恩德,当真是不知如何报答了。」原来魔教所事奉的大魔王叫做摩尼,教中人称为「明尊」,称自己的教为「明教」,人却称为之为魔教。

  张三丰道:「常英雄……」常遇春忙道:「老道爷,你不用英雄长、豪杰短啦,干脆叫我遇春得了。」张三丰道:「好!遇春,你今年多大岁数?」常遇春道:「我刚好二十岁。」张三丰见他虽然浓髯满腮,但言谈举止之中,显然年纪甚轻,是以有此一问,于是点头道:「你不过刚长大成人,虽然投入魔教,但陷溺未深,及早回头,一点也没迟了。

  我有一句不中听的话劝你,盼你不要见怪。」常遇春道:「老道长见教,自是金玉良言,我怎敢见怪?」张三丰道:「好!我劝你即日洗心革面,弃了邪教。你若是不嫌武当派本领低微,老道便命我大徒儿宋远桥收你为徒。日后你行走江湖,扬眉吐气,谁也不敢轻贱于你。」

  宋远桥是七侠之首,名震天下,寻常武林中人要见他一面亦是不易。武当诸侠直到近年方始收徒,但拣选甚严,若非根骨资质,品行性情无一不佳,决不能投入武当门下,常遇春出身魔教,常人一听早就皱起眉,竟蒙张三丰垂青,那自是极大的福缘了。

  岂知常遇春朗声道:「遇春蒙张真人瞧得起,实是感激之极,但遇春身属明教,终身不敢背教。」张三丰又劝了几句,常遇春却坚决不从。张三丰见他执迷不悟,不由得暗自叹息,于是将无忌抱在手里,说道:「既是如此,咱们便此别过。」他不愿和魔教中人打交道,那「后会有期」四字也忍住了不说。

  张三丰抱了无忌,便要出船上岸,常遇春又拜谢。周芷若向无忌道:「张家大哥,你要天天吃饱饭,免得老道爷操心。」无忌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多谢你好心,可是…

  …可是我没几天饭可吃了。」张三丰心下黯然,举起袍袖,给他擦去腮上流下来的眼泪。

  周芷若惊道:「什么?你……你……」张三丰道:「小姑娘,你良心甚好,但盼你日后走上正途,千万别陷入邪魔才好?」周芷若道:「多谢老道教诲。」

  常遇春忽道:「张真人,你老人家功行深厚,神通广大,这位小爷虽然中毒不浅,总能化解吧?」张三丰道:「是!」可是伸在无忌身下的左手,却轻轻摇了两摇,意思是说他毒重难愈,只是不让他自己知道。常遇春见他摇手,吃了一惊,说道:「小人内伤不轻,正要去求一位神医疗治,何不便和这位小爷同去?」张三丰摇头道:「他奇经八脉已通,寒毒散入脏腑,非寻常药石可治,普天下再无一人医得,」常遇春道:「可是那位神医却有起死人,肉白骨的能耐。」(以下缺漏以新版补齐)张三丰一怔之下,猛地里想起了一人,问道:「你说的莫非是『蝶谷医仙』?」

  常遇春道:「正是他,原来老道长也知道我胡师伯的名头。」

  张三丰心下好生踌躇:「素闻这『蝶谷医仙』胡青牛虽然医道高明之极,却是魔教中人,向为武林人士所不齿,何况他脾气怪僻无比,只要魔教中人患病,他尽心竭力的医治,分文不收,教外之人求他,便是黄金万两堆在面前,他也不屑一顾。因此又有一个外号叫作『见死不救』。既是此人,宁可让无忌毒发身亡,也决不容他陷身魔教。」

  常遇春见他皱眉沉吟,明白他的心意,说道:「张真人,胡师伯虽然从来不给教外人治病,但张真人相救小人,大恩深重,胡师伯非破例不可。他若当真不肯动手,小人决不和他干休。」张三丰道:「这位胡先生医术如神,我是听到过的,可是无忌身上的寒毒,实非寻常……」常遇春大声道:「这位小爷反正不成了,最多治不好,左右也是个死,又有甚么可担心的?」他性子爽直之极,心中想到甚么,便说了出来。

  张三丰听到「左右也是个死」六个字,心头一震,暗想:「这莽汉子的话倒也不错,眼看无忌最多不一月之命,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他一生和人相交,肝胆相照,自来信人不疑,这常遇春显然是个重义汉子,可是张无忌是他爱徒唯一的骨血,要将他交在向来以诡怪邪恶出名的魔教弟子手中,确是万分的放心不下,一时拿不定主意。

  张三丰一时踌躇未答,常遇春又道:「咱们周子旺大哥仁义(缺漏到此)败,满门二十三口,全死于鞑子之手,连周大哥七十八岁的老母,也是难免一刀。小人拚了性命,抢着他一子一女出来,岂知小公子又中鞑子的毒箭身亡。这位姑娘是周大哥在世上独一无二的亲骨肉,周大哥身在明教,仇敌遍于天下,不但鞑子要追捕他女儿,他无数强仇若是知道讯息,非跟你张真人找麻烦不可。张真人,武当派虽然威震天下,但你还得小心。」

  张三丰心下不禁哑然失笑,自己尚未答允收留周芷若,这个直心肠的汉子却已在谆谆叮嘱起来,要跟周芷若为难的人固多,江湖上要捉拿张无忌来加以逼问的人又岂是少了?

  只是无忌眼下毒入膏肓,当真「左右也是个死」,多大的凶险也顾不得了。他也无法多想,便道:「遇春,咱们一言为定,我替你好好照顾周姑娘,你替我好好照顾无忌。待他体内阴毒去尽,便请你同他上武当山来。」常遇春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人必当全力而为。」

  他跳上岸去,在一棵树下用刀掘了个土坑,将周公子尸身上的衣服除得一丝不挂,这才埋葬,和周芷若两人跪在坟前,拜了几拜。周芷若痛哭了一场,常遇春却站着默不作声。要知「裸葬」乃明教的教规,教众以为每人出世时一丝不挂,离世时也当如此,张三丰不知其理,只觉这些人行事处处透着邪门诡异。

  次日天明,张三丰携同周芷若,与常遇春、无忌分手。无忌自父母死后,视张三丰如祖父一般,见他忽然离去,不由得泪如泉涌。张三丰温言道:「无忌,你病好之后,常大哥便带你来到武当,乖孩子,分别数月,不用悲伤。」无忌手足动弹不得,只点了点头,眼泪仍是不断的流将下来。周芷若回上船去,从怀中取出一块小手帕,替他抹去了眼泪,对他微微一笑,将手帕塞在他的衣襟之中,这才回到岸上。张三丰心中一动:「这小姑娘如此美丽,他年定是个绝色佳人。无忌若得伤愈,我决不容他二人再行相见,否则不幸二人互有情意,岂不是重蹈翠山的覆辙?」

  无忌目送太师父带同周芷若在岸上西去,只见周芷若不断回头扬手,直走到一排杨柳背后,这才不见。无忌霎时之间,只觉孤单凄凉,难当无比,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常遇春皱眉道:「张兄弟,你今年几岁?」无忌哽咽道:「十二岁。」常遇春道:「好啊,十二岁的人,又不是小孩子了,哭哭啼啼的,不怕丑么?我在十二岁上,已不知挨过几百顿好打,从来不作兴流过半滴眼泪。男子汉大丈夫,只流鲜血不流泪。你再妞儿般的哭个不停,我可要拔拳打你了。」

  无忌见他形相凶猛,心中好生害怕,暗想:「我太师父刚去,你便对我如此狠恶,日后不知要吃你多少苦头?」口中朗声道:「我是不拾得太师父才哭,人家打我,我才不哭呢。你敢打我便打好了,你今日打我一拳,他日我打还你十拳。」常遇春笑道:「今日我打了你,他日你与你太师父学好了武功,这武当派的神拳,我可挨得起十拳吗?」无忌波的一声,笑了出来,觉得这个常大哥虽然相貌凶恶,倒也不是坏人。

  当下常遇春取出银两、雇了一艘江船,直航汉口。到了汉口后,另换长江江船,沿江东下,原来那蝶谷医仙胡青牛所隐居的蝶谷,是在皖北的女山湖畔。

  长江自汉口到九江,流向东南,直到九江后,便折向东北而入皖境。两年之前,无忌曾乘船溯江而上,但其时有父母相伴,又有俞莲舟同行,旅途中何等快活,今日父母双亡,自己全身穴道封闭,凄凄惶惶的随常遇春东下求医,其间苦乐,实有天壤之别。只是生怕常遇春发怒,心中虽然伤感,却也不敢流泪。每日子午两时,体内寒毒发作,每一次均有大半个时辰的痛楚难当,无忌咬牙强忍,只咬得上下口唇伤痕斑斑,而且阴寒侵袭,一日甚于一日。

  好容易到得集庆(即今之南京)下游的瓜埠,常遇春舍舟起旱,雇了一辆大车,向北进发,数日间到了凤阳以东的明光。常遇春知道这位胡青牛胡师伯脾气古怪,不喜旁人得知他隐居的所在,待大车行到离女山湖畔的蝴蝶谷尚有二十余里地,便命大车转头,自己将无忌负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他只道这二十余里路程转眼即至,岂知他身中番僧的两记阴掌,内伤着实不轻,只走出里许,便是全身筋骨酸痛,气喘吁吁的步履为艰。无忌好生过意不去,道:「常大哥,咱们慢慢走吧。你别累坏了身子。」常遇春焦躁起来,怒道:「我平时一口气走一百里路,也半点不累,难道那两个贼和尚打了我两掌,便叫我寸步难行?」他睹气加快脚步,奋力而行,但一个身有内伤之人,这般心躁气浮的勉强用力,只走出数十丈,几乎四肢百骸骨节一齐都要散开一般。他兀自不服气,不肯坐下休息,一步步的向前挨去。

  这般走法,那就慢得紧了,行到天黑,尚未走得一半,而且山路崎岖,越来越是难走,总算挨到了一座树林之中,常遇春将无忌放下地来,仰天八叉的躺着休息。他怀中带着些给无忌吃的糖果糕饼,两人分着吃了。常遇春休息了半个时辰,又要赶路,无忌极力相劝,说在林中安睡一晚,待天明了再走。常遇春心想今晚便是赶到,半夜三更的去惊吵胡青牛,说不定他一怒之下,反而不肯医治,只得依了无忌,两人在一棵大树下相倚而睡。

  睡到半夜,无忌身上寒毒又发作起来,剧颤不止。他生怕吵醒了常遇春,一声不响,强自忍耐,便在此时,忽听得远远有兵刃相交之声,又有人吆喝道:「往那里走?」「堵住东边,逼他到树林中去。」「这一次不能再让这贼秃走了。」跟着脚步声响,几个人快速异常的奔向树林中来。常遇春一惊而醒,一手拔出单刀,一手抱起无忌,以备且战且走。无忌低声道:「常大哥,似乎不是冲着咱们而来。」常遇春点了点头,心中已是打好了主意,宁可力战而死,也要保护无忌周全,只是自己受伤后武功全失,不由得大是焦急。

  他躲在大树后向外望去,只见影影绰绰,七八个人围着一人相斗。黑暗中看不清各人的身形,不知双方各是些什么人物,但见中间那人赤手空拳,双掌飞舞,却逼得敌人无法欺近身去,斗了一阵,众人身形移动,一步步打近,常遇春和无忌藏身处的大树旁来。一轮眉月从云中钻出,清光泻地,只见中间那人身穿白色僧衣,是个五十来岁的高瘦僧人。

  围攻他的众人中却是有僧有道,有俗家打扮的汉子,还有两个女子。常遇春凝神观斗,越看越是心惊,见围攻的人个个武功精奇。两个和尚一执禅杖,一持戒刀,禅杖横扫,戒刀斜劈之际,一股股疾风带得林中落叶四散飞舞。一个道人手持长剑,身形变动奇快,忽而在左,忽而在右,长剑抖动,在月光下闪出一团团剑花。一个矮小的汉子双手各握一柄单刀,在地下滚来滚去,以地堂刀法进攻那僧人的下盘。

  两个女子身形苗条,各执长剑,剑法也是极尽灵动轻捷。酣斗中的一个女子转过身来,半边脸庞照在月光之下,无忌险些失声而呼:「纪姑娘!」原来这女子正是殷利亨的未婚妻子纪晓芙。无忌初时见八个人围攻一个和尚,觉得以多欺少,甚不公平,心中盼望那和尚能突围而走,但这时认出纪晓芙后,心想那和尚既和纪姑姑为敌,自是个坏人,一颗心便去帮在纪晓芙一边了。

  常遇春低声的自言自语:「八个人打一个,太不要脸,不知都是些什么人?」无忌低声道:「两个女子是峨嵋派的,嗯,两个和尚都是少林派的。」他『大漠飞沙』使得多狠,正是昆仑派的绝招。这使地堂刀的汉子却不知是什么门派。「常遇春道:「是崆峒的吧。」无忌摇头道:「不是崆峒派的地堂刀法,右手用刀、左手使拐,这两人却使双刀。」

  常遇春心下暗自佩服:「当真名门子弟,见识毕竟不凡。」他那知无忌的武功却主要学自谢逊,此人武学博大精深,因一心和各家各派为敌,各家各派的武功便无所不窥。无忌日受亲炙,虽谈不上通晓,但见识却是不差。无忌见纪晓芙等久斗那和尚不下,越看越是钦佩那和尚武功了得,但见他掌力雄浑,忽快忽慢,虚虚实实,打到快时,连他手掌的去路来势都瞧不清楚,别说捉摸他的招数门派了,忽听得一名汉子喝道:「用暗青子招呼!」

  当即一名汉子和一个道人分向左右跃开,跟着便是嗤嗤声响,弹丸和飞刀不断向那和尚射去。这么一来,那和尚便有点儿难以支持。那使剑的道人喝道:「彭和尚,咱们又不是要你性命,你拚命干么?你把白龟寿交了出来,大家一笑而散,岂不是妙?」常遇春吃了一惊,低声道:「这位便是彭和尚?」

  无忌在江船之中,听父母和俞莲舟说起在王盘山扬刀立威大会,以及白眉教和各帮会结仇的来由时,知道白龟寿是白眉教在王盘山仅得生还的玄武坛坛主。昆仑派虽也有两人侥幸不死,但已被谢逊的吼声震成了白痴,因此十多年来各门各派和白眉教斗争不休,便是要白龟寿吐露谢逊的踪迹。无忌心道:「莫非这彭和尚也是我妈教中的人物?」却听彭和尚朗声道:「那白坛主已被你们打得重伤,我彭和尚莫说他日后均是白莲教中人,便是毫无干连,也不能见死不救。」那道人道:「什么见死不救?咱们又不是取他性命?只是跟他打听一个人。」彭和尚道:「你们要问谢逊的下落,为何不去问少林寺方丈?」围攻他的一个少林僧叫了起来:「这是白眉教妖女殷素素嫁祸少林的奸计,谁能信得?」无忌听那少林僧提到亡母的名字,又是骄傲,又是伤心,暗想:「我妈虽已逝去两年,仍能作弄得你们头昏脑胀。」但见彭和尚和众人一问一答,手下却是丝毫没缓。那道人想引得他说话分心,便可乘虚而入,岂知彭和尚武功固强,心智也是高人一等,这等小小玄虚,焉能骗得了他?只是围攻他的人是集中了数派的精英人物,竟无一个庸手,他数次想突围而逃,却也不能。猛听得站在外围放射暗器的道人叫道:「啊哟,不好!暗器打光了!」六个人一听叫声,同时伏地,但见白光闪动,五柄飞刀,激射而至。原来他「暗器打光了」

  这句话是个暗号,叫围攻的众人伏地相避。这五把飞刀劲道威猛之极,成梅花之形,对准了彭和尚的胸口射到。若在寻常之时,彭和尚只须低头弯腰,或是向前扑跌,要不然便使铁板桥仰身,使飞刀在胸前掠过,但这时地下六般兵刃一齐上撩,封住了他下三路,却如何能矮身闪躲?

  无忌心头一惊,只见彭和尚身形突然纵起,跃高丈许,五柄刀一齐从他脚底飞过,飞刀虽是避过,但少林僧的禅杖戒刀、昆仑派道人的长剑一齐向他腿上击到。彭和尚身在半空,迫得使用险招,左掌拍出,波的一响,击在一名少林僧的光头之上,跟着右手一勾,已抢过了他手中的戒刀,顺势在禅杖上一格,借着这股力道,身子已飞出数丈。那少林僧被他一掌重手击在天灵盖上,立时毙命。余人怒叫追去,只见彭和尚足下一个踉跄,险险摔倒,七个人又将他重重围住。那使禅杖的少林僧势如疯虎,一柄禅杖直上直下的猛砸,叫道:「彭和尚,你杀了我师弟,我跟你拚了。」那昆仑派的道人道:「他腿上已中了我的蝎尾钩,转眼便要毒发身亡。」果见彭和尚足下虚浮,掌叉已见散乱。常遇春急道:「他…他是我周大哥的师父啊,怎生救他一救才好?」无忌知他热肠过人,虽是自己身负重伤仍要冲出去救人,除了徒然送命之外,殊无半点补益,心念一动。低声道:「常大哥,你想去救彭和尚,是不是?」常遇春道:「不救不行的,他中了喂毒的暗器,可是我…我……」无忌道:「我教你个法儿,可使你恢复原来神力支持得半个时辰,只是不免损耗元气。」常遇春适才听他指明各派的武功,信得过他既是张三丰的传人,必有特殊本事,喜道:「好兄弟,快说。救人要紧,耗些元气怕什么?」无忌道:「你找块尖角石子来。」

  常遇春在地下一摸便摸到了,道:「这块成么?」

  无忌点头道:「很好。你在自己腰下两旁,双腿之侧的一个地方,用尖角石子猛力击一下。」常遇春指着腿旁,道:「是这里么?」无忌道:「再下一点儿,对啦,还要偏左半寸,好,用力击下去。」常遇春依言一击,只觉右腿登时酸麻,无忌道:「这是提神打穴法,再打左腿。」常遇春有些迟疑,但他虽未学过点穴打穴之法,却知武学中确有这一门功夫,心想武当名震天下,打穴之法决计差不了,于是又在左腿上用石子猛力一击。

  不料击了这两下之后,下半身登时麻痹,双腿再也作不了半分主,只见彭和尚一跃数丈,摔倒在地,常遇春大急之下,便要冲出去相救,但两只脚那里动得了?惊道:「张兄弟,怎……怎么了?」无忌心下暗笑:「我骗得你自己打了『环跳』双穴,这『环跳穴』

  一下,自是动不得了。」口中却假作惊惶:「啊哟,你不会打穴,只怕力道使得不对。再等一会儿,多半便行。」常遇春并非蠢笨之人,一转念间,已知着了这刁钻古怪的小兄弟的道儿,但想他也是一番好意,不由得又惊又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只见彭和尚倒在地下,似已毒发身亡,那七人却也不敢走近身去。昆仑派的道人道:

  「许师弟,你放他两柄飞刀试试。」那放飞刀的道人右手一扬,拍拍两响,一柄飞刀射入彭和尚右肩,一柄射入他的左腿。彭和尚毫不动弹,显已死去。那昆仑道人道:「可惜,可惜,已经死了,却不知他将白龟寿藏在何处?」七个人围了上去察看。

  忽听得砰砰砰砰砰,五声急响,五个人同时向外摔跌,彭和尚已威风凛凛的站立起身,肩头和腿上的飞刀却兀自插着,原来他腿上中了喂毒暗器,知道难以支持,便装假死,诱得敌人近身,以连发的「五行拳」,在五个男敌的胸口各印了一掌。却放过了纪晓芙和另一个峨嵋女弟子。纪晓芙和她同门师姊丁敏君一惊之下,急忙跃开,看那五个同伴时,个个口喷鲜血,两名汉子功力较逊,已是跪倒在地。但彭和尚这一急激运劲,也已摇摇欲坠,站立不定。那昆仑道人叫道:「丁纪两位姑娘,快用剑刺他。」

  三十一  杀绝活口

  双方敌对的九人之中,一名少林僧已死,彭和尚和五个敌人同受重伤,只有纪晓芙和丁敏君都是毫发无损。丁敏君听那昆仑道人叫喊,心道:「难道我不会用剑,还要你说?

  」长剑一招「虚式分金」径往彭和尚足胫削去。

  彭和尚长叹一声,心想:「因你二人是女流之辈,出家人使掌击打你们胸口,涉嫌轻薄,这才下手留情,不料一念之仁,反招来杀身大祸。」眼见她剑尖削到,只有闭目待死,却听得叮当一响,兵刃相交,张眼一看,却是纪晓芙伸剑将师姊一剑格开了。

  丁敏君一怔,道:「怎么?」纪晓芙道:「师姊,彭和尚掌下留情,咱们可也不能赶尽杀绝。」丁敏君道:「我又不要杀他,只是留他下来,要他吐露白龟寿的所在。」纪晓芙道:「他身中喂毒暗器,伤势已重,先解了他的毒再说。」走到昆仑道人面前,道:「西灵师兄,请把蝎尾钩的解药给我。」原来那道人道号西灵子,那使飞刀的道人叫作西捷子,都是西华子的师弟。

  西灵子道:「你先将他绑了,这和尚鬼计多端,甚是难防……」一面说,一面不住喘气,强忍胸口翻涌上来的鲜血,他中了彭和尚这一记「五行掌」,受伤极是沉重。纪晓芙微一沉吟,点了点头,取出丝条,走到彭和尚身旁,柔声道:「彭大师,委屈你一下。」

  彭和尚只觉腿上中毒之处,不住麻将上来,心知若无解药,转眼便得送命,反正不给他绑,她长剑一挥,挑断自己脚筋,更加多受痛苦,若是出掌偷袭,旁边却有个丁敏君仗剑监视,只得苦笑一下,由得她绑住了手足。西灵子从怀中取出解药,喘着气说了用法。纪晓芙先替彭和尚拔下两柄飞刀,再在他腿上起下蝎尾钩,敷上解药。

  丁敏君厉声道:「彭和尚,我师妹心慈,救了你一命,那白龟寿在那里,这该说了吧?」彭和尚仰天大笑,说道:「丁姑娘,你可将我彭莹玉忒也看得小了。武当派张翠山张五侠宁可自刎而死!也决不说出他义兄的所在,彭莹玉心慕张五侠的义肝烈胆,虽然不才,也要学他一学?」这几句话只听得无忌胸中热血涌了上来,对彭和尚更增几分好感。要知张翠山自刎身亡,在武当、峨嵋、少林诸人士虽觉惋惜,总不免说道:「好好一位少年英侠,却受了邪教妖女之累,一失足成千古恨,终至身败名裂,使得武当一派,同蒙羞辱。」无忌是个十分聪明之人,在太师父和各位师叔伯的言谈神色中间,瞧得出他们伤心之余,对母亲颇有怒恨怪责的意思,只觉得父亲一生什么都好,就是娶错了母亲,却从无一人与彭和尚这般对他父亲衷心钦佩。

  丁敏君冷笑道:「张翠山瞎了眼睛,竟去和魔教妖女缔婚,这叫作自甘下贱,有什么好学的?他武当派……」纪晓芙插口道:「师姊……」丁敏君道:「你放心,我不会说到殷六侠头上。」她长剑一晃,指着彭和尚的右眼,说道:「你若是不说,我先刺瞎你的右眼,再刺瞎你的左眼,然后刺聋你的右耳,又刺聋你的左耳,再削掉你的鼻子,总而言之,我不让你死便是。」她剑尖和彭和尚眼珠距离不到半寸,晶光闪耀的剑尖颤动不休。彭和尚睁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稍瞬,淡淡的道:「素仰峨嵋派灭绝师太行事心狠手辣,她调教出来的弟子自也差不了,彭莹玉今日落在你手里,你便请施展峨嵋派的拿手杰作吧!」

  丁敏君蛾眉上扬,厉声道:「好贼秃,你胆敢辱我师门?」长剑向前一送,登时刺瞎了彭莹玉的右眼,跟着剑尖便指在他左眼皮上。彭莹玉哈哈一笑,一只左眼却睁着大大的瞪视着她,丁敏君被他瞪得心中发毛,喝道:「你又不白眉教的,何必为了白龟寿送命?

  」

  彭莹玉凛然道:「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是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丁敏君见他虽无丝毫反抗之力,但神色之间,对自己却是大为轻蔑,愤怒中长剑一送,便去刺他的左眼。纪晓芙挥剑格开,道:「师姊,这和尚硬气得很,不管怎样,他总是不肯说的了,杀了他也是枉然。」丁敏君道:「他骂师父心狠手辣,我便心狠手辣给他瞧瞧。这种魔教中的妖人留在世上只有多害好人,杀得一个,便是积一番功德。」纪晓芙道:「这人也是条硬汉子,师姊,依小妹之见,便饶了他吧。」丁敏君朗声道:「这里少林派的两位师兄,一死一伤,昆仑派的两位道长身受重伤,海沙派的两位大哥伤得更是厉害,难道他下手还不够狠么?我废了他左边的招子,再来逼问。」那「问」字刚出口,剑如电闪,疾向彭和尚的左眼刺去。

  纪晓芙长剑一横,轻轻巧巧的将丁敏君这一剑格开了,说道:「师姊,这人已然无力还手,这般伤害于他,江湖上传将出去,于咱们峨嵋派声名不好。」丁敏君长眉一扬,喝道:「站开些,你别管我。」纪晓芙道:「师姊,你……」丁敏君道:「你既叫我师姊,便得听师姊的话,不用再啰里啰唆。」纪晓芙道:「是!」丁敏君长剑抖动,又向彭和尚的左眼刺去,这一次又加了三分劲。

  纪晓芙心下不忍,又是伸剑一格,她见师姊剑劲凌厉,出剑时也用上了内力,双剑一交,当的一响,火花飞溅,两人各自震得手臂发麻,退了两步。丁敏君大怒,喝道:「师妹,你三番两次,回护这魔教中的妖僧,到底是何居心?」纪晓芙道:「我是劝你别这般折磨他,要他说出白龟寿的下落来,尽管慢慢问他便是。」丁敏君冷笑道:「难道我不知你的心意。你倒抚心自问:武当派殷六侠几次催你完婚,为什么你总是推三阻四,为什么你爹爹也来催你时,你宁可离家出走?」纪晓芙道:「咦,小妹自己的事,跟这件事又有什么干系?师姊怎地扯在一起。」

  丁敏君道:「我们大家心里明白,当着这许多外人之前,也不用揭谁的疮疤。你是身在峨嵋,心向魔教。」纪晓芙气得满脸惨白,颤声道:「我平时敬你是师姊,从无半分得罪你啊,为何今日这般羞辱于我?」丁敏君道:「好,倘若你不是心向魔教,那你便一剑把这和尚的左眼给我刺瞎了。」纪晓芙道:「本门自小东邪郭祖师开主宗派,派中历代宗祖,自守不嫁的女子很多,小妹不过心慕先师高德,不愿出嫁,那也事属寻常,师姊何必苦苦相逼?」丁敏君道:「我不听你这些假撇清的言语。你不刺他眼睛,我可要一句一句,将你的事都抖露出来了?」纪晓芙似乎做了什么亏心之事,不敢再行倔强,柔声道:「师姊,望你念在同门之情,勿再逼我。」

  丁敏君笑道:「我又不是要你去做什么为难的事儿。师父命咱们打听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眼前和尚正是唯一可资着手之处。他不肯吐露真相,又杀伤了咱们这许多同伴,我刺瞎他右眼,你刺瞎他左眼,那可说是天公地道,你为什么不动手?」纪晓芙低声道:「小妹心软,下不了手?」丁敏君冷笑道:「你心软?师父常赞你剑法狠辣,性格刚毅,最像师父,一直有意把衣钵传你,你怎么心软?」

  她同门师妹吵嘴,旁人都听得没头没脑,这时才隐约听出来,似乎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对纪晓芙特别喜爱,有相授衣钵真传之意,丁敏君不免心心怀嫉妒,这次不知抓到了她什么把柄,便存心要她当众出丑。张无忌的小小心灵中的极重恩怨,想起自己父母自杀那日,纪晓芙待已甚好,这时眼见她受过,恨不得跳出去打丁敏君几个耳光。

  只听丁敏君道:「纪师妹,我来问你,三年之前,师父在峨嵋金顶召聚本门徒众,传授她老人家手创的『灭剑』和『绝剑』两套剑法,你为什么不到?为什么惹得师父她老人家大发雷霆,以致将长剑震断,说从此世上没这两套剑法?」纪晓芙道:「小妹在甘州忽患急病,动弹不得,此事早已禀明师父,师姊何以忽又动问?」丁敏君冷笑道:「此事你瞒得过师父,却瞒不过我。我下面还有一句话问你,你若是将这和尚的眼睛刺瞎了,我便不问。」

  纪晓芙低头不语,心中好生为难,轻声道:「师姊,你全不念咱同门学艺的情谊?」

  丁敏君道:「你刺不刺?」纪晓芙道:「师姊,你放心,师父便是要传我衣钵,我也决计不敢相受。」丁敏君怒道:「好啊!这么说来,倒是我在喝你的醋啦,我什么地方不如你,要来承你的情,要你推让?你到底刺呢不刺?」纪晓芙道:「小妹便是做了不对的事,师姊如要责罚,小妹难道还敢不服的么?这儿有别门别派的朋友在此,你如此逼迫于我…

  …」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

  丁敏君冷笑道:「嘿,你装着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儿,心中却不知在怎样咒我呢。三年之前,你在甘州,当真是生病么?『生』是倒有个『生』字,却只是生娃娃吧?」

  纪晓芙听到这里,一转身,拔足便奔。丁敏君早料到他要逃走,飞步上前,长剑一抖,拦在她的面前,说道:「我劝你乖乖的把彭和尚左眼刺瞎了,否则我便要问你那娃娃的父亲是谁?问你为什么以一个名门正派的弟子,却这么维护一个魔教的妖僧?」纪晓芙气急败坏的道:「你……你让我走!」丁敏君长剑指在她的胸前,大声道:「我问你,你把娃娃养在那里?你是武当派殷利亨殷六侠的未婚妻子,怎地跟旁人生了孩子?」

  这几句石破天惊的话问了出来,听在耳中的人都是禁不住心头一震。张无忌心中一片迷惘:「这位纪姑姑是个好人啊,怎能对殷叔叔不住?」他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对这些男女之事自是不大了然,但便是常遇春、彭和尚、西灵子这些人,也是大感奇异。

  纪晓芙脸色惨白,向前疾冲,岂知丁敏君说动手便真动手,刷的一剑,已在她右臂上深深划了一剑,直削至骨。纪晓芙受伤不轻,再也忍耐不住,左手拔出佩剑,说道:「师姊,你再苦苦相逼,我可要对不住啦。」丁敏君知道今日既已破脸,自己又揭破了她的隐秘,她势必要杀已灭口,自己武功不及这位师妹,当真性命相搏,那是凶险之极,是以一上来乘机先伤了她的右臂,听她这么说,当下一招「笑指天南」,直刺她的小腹。

  纪晓芙右臂剧痛,眼见师姊出的又是毫不容情的毒招,当即左手执剑,还招挡开。两人这一搭上手,以快打快,迅即拆了二十余招。旁观众人个个都是武林的好手,但个个身受重伤,既无法劝解,亦不能相助那一个,只有眼睁睁瞧着,心中均是暗自佩服:「峨嵋为当今武学四大宗派之一,剑法果是超逸绝伦,名不虚传。」她师姊二人互知对方剑法,攻守之际,分多紧凑,也是分外的激烈。

  纪晓芙右臂伤口血流不止,越斗鲜血越是流得厉害,她连使杀着,想将丁敏君逼开,以便夺路而去,但她左手使剑甚是不惯,再加受伤之后,原有的武功已留不了三成。总算丁敏君对这位师妹向来甚是忌惮,不敢过份进逼,只是缠住了她,要她流血过多,自然衰竭。眼见纪晓芙脚步蹒跚,剑法渐渐散乱,已是支持不住,丁敏君刷刷两招,纪晓芙右肩上又接连中剑,半边衣衫上全染满了鲜血。

  彭和尚忽然大声叫道:「纪姑娘,你来将我的左眼刺瞎了吧,彭和尚对你已是感激不尽。」要知纪晓芙甘冒生死之险,回护敌人,已是极为难能,何况丁敏君用心威胁她的,更是一个女子瞧得比性命更重的清白名声?但这时纪晓芙便是去刺瞎了彭和尚的左眼,丁敏君也已决计饶她不过,心知今日若不乘机下手除去,日后可是祸患无穷。

  彭和尚见丁敏君剑招狠辣,大声叫骂:「你这不要脸的丁敏君,无怪江湖上送你一个绰号叫作『毒手无盐丁敏君』,果然是心如蛇蝎,貌似无盐。要是世上的女子个个都似你一般丑陋,令人一见便作呕,天下男子人人都要去作和尚了。」其实丁敏君虽非绝色的美女,却也是颇具姿容,面目俊俏,甚有楚楚之致。彭和尚深通世情,知道普天下女子的心意,不论她是丑是美,你若骂她一声难看,她非恨你切骨不可。他眼见情势危急,只得随口胡诌,给她取了个「毒手无盐」的浑号,盼她一怒之下,转来对付自己,纪晓芙便可乘机脱身,至少也能设法包扎伤口。

  那知丁敏君的心思甚是细密,暗想待我杀了纪晓芙,还怕你这臭和尚逃到那里去?是以对他的辱骂竟是充耳不闻。彭和尚又朗声道:「纪女侠冰清玉洁,江湖上谁不知闻?可是『毒手无盐丁敏君』却偏偏自作多情,妄想去勾搭人家武当派殷利亨,殷利亨不睬你,你自然想加害纪女侠啦。哈哈,你颧骨这么高,咀巴大得像只血盆,焦黄的脸皮,身子却又像根竹竿,人家英俊潇洒的殷六侠怎会瞧得上眼?你也不自己照照镜子,便向人乱拋媚眼……」丁敏君听到这里,只气得全身发颤,一个箭步,纵到彭和尚身前,挺剑便往他咀中刺去。

  原来丁敏君颧骨确是微高,咀非樱桃小口,皮色不够白皙,又生就一副长挑身材,这一些微嫌美中不足之处,旁人若非细看,本是不易发觉,但彭和尚自来目光极是锐敏,不论是谁,只要给他见过一面,此人身材容貌上的特色,他便终身不忘。丁敏君对自己容貌上这些小小缺憾,原是常感不快,此时给彭和尚张大其辞的胡说一通,却教她如何不怒?

  何况殷利亨其人,她从未见过,「乱拋媚眼」云云,真是从可说起?

  她一剑将要刺到,树林中突然闪出一人,大喝一声,挡在彭和尚身前。这人来得快极,丁敏君不及收招,一剑已然刺出,那人比彭和尚矮了半个头,这一剑正好透额而入。便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那人也是一掌拍出,掌力到处,击中丁敏君的胸口,砰然一声,将她震得飞出数步,一交摔倒,口中狂喷鲜血,一柄长剑却插在那人额头,眼见他也是不活了。

  昆仑派的西灵子走近两步,惊呼:「白龟寿,白龟寿!」原来替彭和尚挡了这一剑的,正是白眉教玄武坛坛主白龟寿。他身受重伤之后,得知彭和尚为了掩护自己,受到少林、昆仑、峨嵋、海沙四派的好手围攻,于是力疾赶来,替彭和尚代受了这一剑。他掌力雄浑,临死这一掌却也击得丁敏君肋骨断折数根。

  纪晓芙惊魂稍定,撒下衣襟包好了臂上伤口,伸剑挑断绑着彭和尚手足的丝条,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彭和尚道:「且慢,纪姑娘,受我彭和尚一拜。」说着行下礼去,纪晓芙闪在一旁,不受他这一拜。彭和尚拾起西灵子遗在地下的长剑,道:「这丁敏君毁谤姑娘金名,不能再留这活口。」说着挺剑便向丁敏君咽喉刺下。纪晓芙左手挥剑格开,道:

  「她是我同门师姊,她虽对我无情,我可不能对她无义。」彭和尚道:「事已如此,若不杀她,这女子日后定要对姑娘大大不利。」纪晓芙垂泪道:「我是天下最不祥最不幸的女子,一切认命罢啦!彭师傅,你别伤我师姊。」

  彭和尚道:「纪女侠所命,焉能不遵?」纪晓芙低声向丁敏君道:「师姊,你自己保重。」说着还剑入鞘,出林而去。

  彭和尚对西灵子等一干人说道:「我彭和尚跟你们并无深仇大冤,金毛狮王谢逊也不是非杀你们不可,但今晚这姓丁的女子诬蔑纪女侠之言,你们都已听在耳中,传到江湖之上,却教纪女侠如何做人?我不能留下活口,乃是情非得已,你们可怪我。」说着一剑一个,将西灵子、西捷子、一名少林僧、两名海沙派的好手,尽数刺死,跟着又在丁敏君的脸上划了一剑。丁敏君只吓得心胆俱裂,但重伤之下,却又抗拒不得,骂道:「贼秃,你别零碎折磨人,一剑将我杀了吧。」彭和尚笑道:「像你这种皮黄阔口的丑女,我是不敢杀的。只怕你一入地狱,将阴世里千千万万的恶鬼都吓得逃到人间来,又怕你吓得阎王判官上吐下泻,岂不作孽?」说着大笑三声,掷下长剑,抱起白龟寿的尸身,又大哭三声,扬长而去。丁敏君喘息良久,才以剑鞘拄地,缓缓出林。

  这一幕惊心动魄的林中夜斗。常遇春和张无忌二人清清楚楚的瞧在眼里,直到丁敏君出林,两人方松了一口气。无忌道:「常大哥,纪姑娘是我殷六叔的未婚妻子,那姓丁的女子说过……说过跟人生了个娃娃,你说是真是假?」常遇春道:「这姓丁的女子胡说八道,别信她的。」无忌道:「对,下次我跟殷六叔说,叫他好好的教训教训这丁敏君,也好代纪姑姑出一口气。」常遇春忙道:「不,不!千万不可跟你殷六叔提这件事,知道吗?一提那可糟了。」无忌奇道:「为什么?」常遇春道:「这种不好听的言语,你跟谁也别说。」无忌「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又道:「常大哥,你怕那是真的,是不是?」常遇春叹道:「我也不知道啊。」

  到得天明,常遇春穴道已解,将无忌负在背上,眼见林中横七竖八的尸首,心想:「那谢逊绝迹江湖,已是十余年,但武林中人,仍是源源不绝的为他送命。这件祸事,不知何日方解?」他在林中一动不动的休息了大半夜,精神已复,步履之际也轻捷得多了。走了数里,转到一条大路上来。常遇春心想:「胡师伯在蝴蝶谷中隐居,住处甚是荒僻,怎地到了大路上来,莫非走错路了?」正想找个乡人打听,忽听得马蹄声响,四名蒙古兵手舞长刀,纵马下来,大呼:「快走,快走!」奔到常遇春身后,举刀虚劈作势,驱赶向前。常遇春暗暗叫苦:「想不到今日终于又入虎口,却陪上了张兄弟一条性命。」这时他武功全失,连一个寻常的元兵也斗不过,只得一步步的挨将前去。但见大路上百姓络绎不断,都被元兵赶畜牲般驱来,常遇春心中又存了一线之机:「看来这些鞑子正在虐待百姓,未必定要捉我。」

  他随着一众百姓行去,到了一处三叉路口,只见一个蒙古军官骑在马上,领着六七十名士卒,元兵手中各执大刀。众百姓行过他身前,便跪下磕头,一名汉人通译喝问:「姓什么?」那人答了,旁边一名元兵或是在他屁股上用力踢上一脚,或是一记耳光,那百姓匆匆走过。问到一个百姓答称姓张,那元兵当即一把抓过,命他站在一旁。又有一个百姓手挽的篮子中有一柄新买的菜刀,那元兵也将他抓在一旁。

  无忌一见情势不对,在常遇春耳边悄声道:「常大哥,你快假装摔一交,摔在草丛之中,解下腰间的佩刀。」常遇春登时省悟,只膝一弯,扑在长草丛中,除下了佩刀,假装哼哼啷啷的爬将起来,一步步挨到那军官身前。那汉人通译骂道:「贼蛮子,不懂规矩,见了大人不快磕头?」

  常遇春想起故主周子旺全家惨死于蒙古鞑子的刀下,这时宁死也不肯向鞑子磕头。一名元兵见他倔强,伸脚在他膝弯里横扫一腿。常遇春站立不稳,扑地跪下。那汉人通译喝道:「姓什么?」常遇春还未回答,无忌抢着道:「姓谢,他是我大哥。」那元兵在无忌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滚吧!」

  常遇春满腔怒火,爬起身来,心中暗暗立下重誓:「此生若不将鞑子逐回漠北,我常遇春誓不为人。」负着无忌,急急向北行去,只走出数十步,忽听得身后惨呼哭喊之声大作。两人回过头来,但见被元兵拉在一旁的十多名百姓,个个身首异处,尸横就地。原来当时朝政暴虐,百姓反叛着甚多,蒙古大臣有心要杀尽汉人,却又是杀不胜杀,当朝太师巴延便颁下一条虐令,杀尽天下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因汉人之中,以张、王、刘、李四姓之人最多,而赵姓则是宋朝皇族,这五姓之人一除,汉人自必元气大伤。后来皇帝不许,才取消了这条暴虐之极的杀人命令,但五姓黎民因之而丧生的,已是不计其数了。

  其时元朝虐政,说之不尽。单以元顺帝至元三年这一年中而言,正史上便有这样的记载:「二月庚子,以广东蛋户四万户赐巴延。」「四月癸酉,禁汉人、南人、高丽人不得执持军器,有马者拘入官。」「是月诏:禁汉人、南人不得习学蒙古、色目文字。」(色目即西方诸国文字,南人指前宋朝百姓)「五月辛丑,民间言朝廷拘刷童男童女,一时嫁娶殆尽。」「是岁,巴延奏请杀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以上见元史、续资治通鉴二百零七卷)。一天之间,便将四万家好好的百姓派给一个大臣做奴隶,汉人只要有马便充公,携带兵器便杀头,家中有童男童女,要赶快使之完婚,方得安心,民不聊生之情,可想而知。

  常遇春不敢多留,落荒而走,行了数里,遇到一个樵子,问起蝴蝶谷的所在,那樵子却摇头不知。常遇春知道胡青牛隐居之处便在左近,当下耐心缓缓寻找。一路上嫣红奼紫,遍山遍野都是鲜花,春光烂漫已极,但两人想起适才的惨状,那有心情来赏玩风景?转了几个弯,却见迎面一块山壁,路途已绝,正没作理会处,只见几只蝴蝶,从一排花丛中钻了进去。无忌道:「那地方既叫蝴蝶谷,咱们且跟着蝴蝶过去瞧瞧。」常遇春道:「好!」也从花丛中钻了进去。过了花丛,地下出现一条草径,常遇春行了一程,但见蝴蝶越来越多,或花或白、或黑或紫,翩翩飞舞。二人鼻中都闻到一阵芬芳馥郁的花香,这时沿途所见花草,与寻常所见的已是大不相同。蝴蝶也不畏人,飞近时便在常张二人的头上、肩上、手上停留。二人知道已进入蝴蝶谷中,心情都感振奋。行到过午,只见一条清溪旁结着七、八间茅屋,茅屋前后左右,都是一块块花圃。常遇春走到屋前,恭恭敬敬的说道:「弟子常遇春叩见胡师伯。」

  过了一会,屋中走出一名僮儿,说道:「请进。」常遇春背负无忌,走进茅屋,只见厅侧一个神清骨秀的中年人,正在瞧着一名僮儿煽火煮药,满厅都是奇异的药草之气。常遇春将无忌放在椅上,跪下磕头,道:「胡师伯好。」

  无忌心想,那中年人定是驰名天下的神医、人称「蝶谷医仙」的胡青牛了。他向常遇春点了点头,道:「周子旺的事,我都知道了。那也是命数使然,想是鞑子气运未尽,本教未至光大之期。」他伸手在常遇春腕脉上一搭,解开他胸口衣服瞧了瞧,说道:「你是中了番僧的『截心掌』,本来算不了什么,只是你中掌后使力太多,寒虚攻心,治起来多化些功夫。」又伸掌在他周身穴道上拿捏了一周。

  胡青牛忽道:「昨晚你跟谁动手了?是武当派的人么?」常遇春道:「没有啊?」胡青牛在他双腿之旁又摸了摸,脸一沉,说道:「遇春,你我七八年没见了,一见面便向师伯说谎,你的伤我不能治,快给我请出去吧!」常遇春急道:「胡师伯,我怎敢跟你老人家说谎?确实昨晚没跟人动手。我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便是想动手也不能啊。」胡青牛道:「你双腿『环跳穴』昨晚明明被人点过,用的是武当派手法,时间是在子丑之交。」

  常遇春哑然失笑,道:「啊,那是我自己点了自己穴道。」于是将林中夜斗这会事简略说了。胡青牛听常遇春说上了无忌的当以致自打穴道,向无忌看了两眼,及至听到说彭和尚被丁敏君刺瞎右眼,连连叹息,说道:「彭莹玉和尚是本教杰出好汉子,跟我们虽不同宗,但实是个难得的人材。当时若能立刻医治,他这右眼或能复明,现下隔了这许多时候,那是无法可施了。」转头问无忌道:「这武当派的打穴之法,你是从那里学来的?」常遇春道:「师伯,他原是武当派张五侠的孩子。」

  胡青牛一怔,脸蕴怒色,道:「他是武当派的?你带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常遇春于是将如何保护周子旺的子女逃命、如何在汉水中为蒙古官兵追捕而得张三丰相救等情,一一说了,最后道:「弟子蒙他太师父大恩,求恳师伯破例,救他一救。」胡青牛冷冷的道:「你倒慷慨,会作人情,哼,张三丰救的是你,又不是我。你见我几时破过例来?」常遇春跪在地下,连连磕头,说道:「师伯,这位小兄弟的父亲不肯出卖朋友,甘愿自刎,是个响当当的好汉子。便是他自己,年纪虽小,也是豪气过人,实在是个好人。」胡青牛冷笑道:「好人?天下好人有多少,我治得了这许多?他不是武当派倒也罢了,既是名门正派中的人物,又何必来求我这种邪魔外道?」常遇春道:「张兄弟的母亲,便是白眉鹰王殷教主的女儿,他有一半也算是本教中人。」

  胡青牛听到这里,心意稍动,道:「哦,你起来,他是白眉教殷素素的儿子,那又是不同。」他走到无忌身前,温言道:「孩子,我向来有个规矩,决不跟自居名门正派的侠义疗伤治病。你母亲既是我教中人,你须得答允我一句话,待你伤愈之后,便投奔你外祖父白眉鹰王殷教主去,此后身入白眉教,不得再算是武当派的弟子。」无忌尚未回答,常遇春道:「师伯,那可不行。张三丰张真人言语说明在先,他跟我言道:『胡先生决不能勉强无忌入教,倘若当真治好了,咱武当派也不领贵教的情。』「胡青牛双眉竖起,怒气勃发,尖声道:「哼,张三丰是什么东西?他如此瞧不起咱们,我干么要帮他治伤?孩子,你自己心中打的是什么主意?」无忌知道自己体内阴毒散入五脏六腑,连太师父这等深厚的功力,也是束手无策,自己能否活命,全看这位神医肯不肯施救,但太师父临行时曾谆谆叮嘱,决不可陷身魔教,致沦于万劫不复的境地。虽然魔教到底坏到什么田地,为何太师父及众师伯叔一提起便深恶痛绝,他实是不大了然,但他对太师父崇敬无比,深知他对自己爱如亲孙,所言决计不错,心道:「宁可他不肯施救,我毒发身死,也不能违背太师父的教诲。」于是朗声说道:「胡先生,我妈妈是白眉教的香主,我想白眉教也是好的。但太师父曾跟我言道,决计不可身入魔教。我既答允了他,大丈夫岂可言而无信?你不肯给我治伤,那也无法。要是我贪生怕死,勉强听从了你,那么你治好了我,也不过让世上多一个不信不义之徒,又有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