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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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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南极仙境

  殷素素左手双指倏出,往谢逊喉头水突穴点去。谢逊毫不理会,只是双足掌力,向张翠山脑门拍落。张翠山双掌翻起,接了他这一掌,霎时之时,胸口塞闷,一口真气几乎提不上来。殷素素虽在黑暗之中,认穴仍是极准,那两指点中在他水突穴上,实是不差分毫,岂知手指碰到他的喉头,又韧又硬,一弹便弹了出来,同时手指反而隐隐生疼。

  殷素素大吃一惊,心想便是练有最上乘金钟罩铁布衫功夫之人,也抵不住穴道上这两指之戮,此人居然能以潜力将自己手指反弹,武功之奇,当真是罕见罕闻。

  其时她身子被谢逊紧紧抱住,右手被挟在他腋下,只有左手能得自由,点穴无效之后,寒冰的反光之中,但见谢逊双目血红,如要喷出火来。殷素素在这一霎之间,蓦地想起幼时跟随父亲到山中打猎,一只老虎受伤后负嵎而斗,目光中也正是这般豁出了一切的疯狂神色,事后想起,她常常觉得这只老虎很是可怜。这时她心念一动:「她平时吐属斯文,谦和有礼,虽然性情怪僻,却也是个允文允武的奇男子,今日突然举止乖张,看来是痛受刺激之下,头脑中有了病啦。」便在此时,眼前一亮,北方映出一片奇异莫可名状的彩光,于是柔声说道:「谢前辈,你安静一息。你瞧,这天边的光彩如何美丽!」谢逊顺着她手指瞧去,但见北边黑暗之中,射出无数奇丽无绝伦的光色,忽伸忽缩,大片橙黄之中夹着丝丝淡紫,忽而紫色愈深愈长,紫色之中,迸射出一条金光、红光。谢逊心头一震,走到冰山北侧,凝目望着这片变幼的光彩。原来他三人顺水飘流,此时已近北极,这片光彩,便是北极奇景的北极光了,中国之人,当时从来无人得见,饶是谢逊博览群书,也是不知其故。

  张翠山挽住殷素素,两人心中兀自怦怦乱跳。这一晚谢逊凝望北极光,不再有何动静,次晨光彩渐隐,谢逊对昨晚之事心中羞惭,却也不再提起,眼光竟是连殷素素的脸一瞧也不瞧,言语举止之中,变得十分的温文。

  如此过了数日,冰山不住北去,谢逊对老天爷的咒骂,又是一天天的狂暴起来,偶然之间,眼光中又闪耀出猛兽般的神色。张翠山和殷素素心意相通,虽然互相不提此事,但两人均是暗自戒备,生怕他又突然间狂性发作。

  这一天算来已近戍时,但血红的太阳停在西边海面,良久良久,终是不沉下海去。谢逊突然一跃而起,指着太阳大声骂道:「连你太阳也来欺侮我,贼太阳,鬼太阳,我若是有一张弓,一枝长箭,嘿嘿,一箭射你个对穿。」突然伸手在冰山上一击,拍下拳头大的一块冰块,用力向太阳掷了过去。这冰块远远飞出数十丈,落在海中。张翠山和殷素素相顾骇然,心中均想:「这人好大的臂力,若是我,只怕一半的路程也掷不到。」

  谢逊掷了一块,又是一块,虽是掷到七十余块,劲力竟是丝毫不衰,他见掷来掷去,跟太阳总是不知相距多远,暴跳如雷,伸足在冰山上乱踢,只踢得冰屑纷飞。殷素素劝道:「谢前辈,你歇歇吧,别去理这鬼太阳了。」谢逊回过头来,眼中全是血丝,呆呆的望着她。殷素素暗自心惊,勉强微微一笑。谢逊突然大叫一声,跳上来一把将她抱住,叫道:「挤死你,挤死你!」殷素素身上犹似套上了一个铁箍,而这铁箍还在不断收紧。张翠山忙伸手去扳谢逊手臂,却那里扳得动分毫?眼见殷素素舌头伸出,立时便要断气,只得呼的一拳,击在他背心正中的「神道穴」上。

  那知这一拳击下,如中铁石,谢逊如野兽般荷荷而吼。双臂却抱得更加紧了。张翠山叫道:「你再不放手,我用兵刃了!」但见他理也不理,当即抽出判官笔,在他右肩「肩贞穴」、左手臂「小海穴」中重重的各点一点。谢逊也真了得,常人若是受这铁笔如此沉重的一点,双臂登时废了,但他只是一阵酸麻,倏地回过右手,抢过判官笔,远远掷了出去。

  殷素素但觉箍在身上的铁臂微松,一矮身脱出了他的怀抱。谢逊左掌斜削,径击张翠山项颈,右手却往殷素素胸口抓去。嗤的一响,殷素素裹在身上的海豹皮被他五指硬生生的扯下一块。张翠山知道自己若是纵身闪避,殷素素非被他再度擒住不可,当下便一招绵掌中的「自在飞花」想要卸去他的掌力,岂知手掌和他掌缘微微一沾,登时感到一股极大的黏力,再也解脱不开,只得鼓运内劲,与之相抗,但觉谢逊的手掌之中,传来一片炙热异常的气流,只烤得他心烦意乱,头晕脑胀。

  张翠山和他比拚掌力,这次已是第三回,前两回中均无这般情形,若不是前两次中他并未使出这等古怪武怪,那么这几日中他心神有异,武功竟自起了变化。谢逊一掌制他并未使出这等古怪武功,那么这几日中他心神有异,武功竟自起了变化。谢逊一掌制住张翠山后,拖着他的身子,径自向殷素素扑去。殷素素踪身跃开,她双足尚未落地,谢逊在冰上一踢,七八粒小冰块激飞而至,都打在她右腿之上。殷素素叫声:「啊哟!」横身摔倒。谢逊突然发出掌力,将张翠山弹出数丈。这一下弹力极其强劲,张翠山落下时已在冰山的边缘,那冰上甚是滑溜,他右足稍稍一沾,扑通一声,摔入了海中。

  张翠山暗叫:「糟糕!」左手银钩挥出,擦的一声,钩住了冰山,借劫跃回,心想殷素素势必又落入谢逊的魔掌之中,不料冷冷的月光之下,但见谢逊双手按住眼睛,发出痛苦之声,殷素素却躺在地上。张翠山急忙纵上扶起,殷素素低声道:「我……我打中了他眼睛……」一句话还没说完,谢逊虎吼一声,扑了过来。张翠山抱住殷素素打了几个滚,远远避开,但听得喀喀喀几声响亮,谢逊的十指都插入了冰山。他一站起身来子,双手已抓着一大块百余斤重的冰块,侧头听了听声音,向张殷二人掷了过来。

  殷素素待要跃起躲开,张翠山一掀她背心,两人都藏身在冰山的凹处,大气不敢透一声。但见谢逊掷出冰块后,一动也不动,显是在寻找二人藏身之所。张翠山见他双目中各流出一缕鲜血,知道殷素素在危急之中终于射出了金针,而谢逊在神智昏迷下竟尔没有提防,双目中针,成了盲人。

  但他听觉仍是十分灵敏,只要稍有声息,给他扑了过来,这后果便无法设想,幸好海中既有浪涛,海风又响,再夹着冰块相互撞击的叮叮当当之声,将两人的呼吸都淹没了,倘若是在陆地上的静室之内,两人决计逃不脱他的毒手。

  谢逊听了半晌,在风涛冰撞的巨声中,绐终发觉不到两人的所在,双目又痛,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狂怒之下,又加上恐怖,蓦地大叫一声,在冰山上一阵乱拍乱击,抓起冰块四下乱掷,只听得砰砰之声,响不绝耳。张翠山和殷素素相互抱住,都是吓得面无人色,那些大冰块在头顶呼呼飞过,只须被他掷中一块,实无幸免。

  这一阵乱跳乱掷,约摸有大半个时辰,张翠山二人却如是挨了几年一般,谢逊掷冰无效,忽然说道:「张相公,殷姑娘,适才我一时胡涂,狂性发作,以致多有冒犯,你二位不要见怪。」这几句话说得谦和有礼,回复了平时的神态,他说过之后,坐在冰上,静待二人答话。

  张翠山虽然行事讲究仁义,却也是个机智多智之,殷素素更是个使惯了诡计的,当此凶险的情境之下,那里敢贸然接口?谢逊说了几遍,听张殷二人如终不答,站起身来,叹了口气,说道:「两位既然不肯见谅,那也无法。」说着深深吸了口气。张翠山猛地惊觉,当日他在王盘山岛上长啸一声,震倒众人,发出啸声之前,也是这么深深的吸一口气。

  他双眼虽盲,啸声摧敌却是绝无分别,这时危机霎息即临,若要撕下衣襟塞住双耳,已是迟了,当下不及细想,拉住殷素素的手用力一扯,两个人一齐溜入了海中。

  殷素素一时不明其理,谢逊啸声已发。张翠山拉着她急沉而下,寒冷澈骨的海水浸过头顶,也淹住双耳。张翠山左手扳住钩在冰山的银钩,右手拉住殷素素,除了他一只右手之外,两人身子全都没入水底,但仍是隐隐感到谢逊啸声的威力。那冰山不停的向北移动,带着他二人在水底潜行。张翠山暗自庆幸,倘若适才失去的不是铁笔而是银钩,就算逃过他的啸声,也是在大海之中淹死了。

  过了良久,二人伸嘴探出海面,换一口气,一直换了六七口气,谢逊的啸声方止,他这番长啸,消耗真力极大,一时也感疲惫,顾不得来察看殷张二人的死活,坐在冰块上暗自调匀内息。张翠山打个手势,两人悄悄的爬上冰山,从海豹皮上扯下绒毛,紧紧的塞在耳中,总算是暂且逃过一难。

  可是跟他共处在这冰山之上,只要发出半点声息,立时便有大祸临头。两人愁颜相对,眼望西天,血红的夕阳未落入海面。两人不知地近北极,天时大变,这些地方,半年中白日不尽,另外半年却是长夜漫漫,但觉种种怪异,宛是到了世界的尽头。

  殷素素全身湿透,奇寒攻心,忍不住打战,牙关相击的得得几声,谢逊已然听得。他纵声大吼,提起狼牙棒直击下来。张殷二人早有防备,急忙跃开闪避,但听得砰的声响,一棒打在冰山之上,击下七八块巨大冰块,飞入海中,这一击,小说朼有千斤的力道。二人相顾骇然,但见谢逊舞动狼牙棒,闪动银光万道,直逼过来。他这狼牙棒棒身本有一丈多长,这一舞动,威力及于七八丈远近,二人纵跃再快,也决计逃避不掉,只有不住的向后倒退,退得几下,已到了冰山的边缘。

  殷素素惊叫:「怎生是好?」张翠山右手摆了摆,拉着她手臂,双足使劲,跃向海中。他二人身在半鑋,只听得砰彭猛响,冰屑溅到背上,隐隐生痛。张翠山跳出时已看准了一块桌面大的冰块,左手挥出,搭了上去。谢逊听着二人落海的声音,用狼牙棒敲下冰块,不住掷来,但他双眼已盲,张殷二人在海中又是继续飘动,第一块没掷中,此后是再也投掷不中了。

  那冰山浮在海面上的只是全山的极小部份,在水底之下,尚隐有巨大冰体,但张殷二人所附的冰块,却是谢逊从冰山上所下,不到大冰山千份中的一份,因此在水流中飘浮甚快,和谢逊所处的冰山越离越远,到天快黑时,回头远望,谢逊的身子已成了一个小黑点,那大冰山却兀自闪闪发光。

  二人攀着小小冰块,只是幸得不沉而已,但身子浸在冰水之中,如何能支持长久?幸好一路向北,不久便又有一座小小冰山出现,两人手脚齐划,爬了上去。殷素素苦笑道:

  「若说是天无绝人之路,偏偏叫咱们吃这许多苦。你身子怎样?」殷素素道:「可惜没来得及带些海豹肉来。你的银钩也失去了么?」两人自管自的你言我语,谁也不知对方说些什么,一怔之下,忙从耳中取出海豹的绒毛,原来他们顾得逃命,浑忘了耳中塞有物事。

  两人得脱大难,心中的柔情蜜意,斗然大增。张翠山道:「素素,咱俩便是死在这冰山之上,也是永不分离的了。」殷素素道:「五哥,我有句话问你,你可不许骗我。倘若咱们是在陆地上,没经过这一切危难,倘若我也是这般一心一意的要嫁给你,你也仍旧要我么?」张翠山呆了呆,伸手搔搔头皮,道:「我想咱们不会好得这么快,而且,而且…

  …一定会有很多阻碍波折,咱们的门派不同……」殷素素叹了口气,道:「我也这么想。

  所以在船舱之中,你第一次和谢逊比拚掌力,我好几次想发金针助你,却始终没有出手。

  」张翠山奇道:「是啊,那为什么?我总当你在黑暗中瞧不清楚,生怕误伤了我。」殷素素低声道:「不是的。假如那时我伤了他,咱二人逃回陆地,你便不愿跟我在一起了。」

  张翠山胸口一热,叫道:「素素!」殷素素道:「或许你心中会怪我,但那时我只盼望跟你一起,去一个没人打扰的荒岛之上,长相聚会。谢逊逼咱二人同行,那正合我的心意。」张翠山想不到她对自己竟是相爱如是之深,心中大为感激,柔声道:「素素,我一点也不怪你。」殷素素偎倚在他怀中,仰起了脸,望着他的眼睛,说道:「老天爷送我到这寒冰地狱中来,我是一点也不怨,只有欢喜。我只盼望这冰山不要回南,嗯,若是有一日咱们终于能回中原,你的师父会讨厌我,我爹爹说不定要杀你。……」

  张翠山道:「你爹爹?」殷素素道:「我爹爹白眉鹰王殷天正,便是白眉教创教的教主。」张翠山道:「啊,原来如此。素素,不要紧,我说过我是跟你在一起。你爹爹再凶,也不能杀他的亲女婿啊。」殷素素双眼发光,脸上起了一层红晕,道:「你这话可是真心?」张翠山道:「素素,我俩此刻便结为夫妇。」当下两人一齐在冰山之上跪下,张翠山朗声道:「皇天在上,弟子张翠山今日和殷素素结为夫妇,祸福与共,始终不负。」殷素素虔心祷祝:「老天爷保佑,愿我二人生生世世,永为夫妇。」她顿了一顿,又道:「日后若得重回中原,弟子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随我夫君行善,决不敢再杀一人。若违此誓,天人共弃。」

  张翠山大喜,没想到她竟会发此誓言,当即伸臂抱住她身子,两人虽被海水浸得全身皆湿,但心中暖烘烘地竟是如沐春风。

  过了良久,两人才想起一日没有饮食。张翠山的兵刃都已失在大海之中,但殷素素却随身佩着长剑,张翠山取过她长剑,以海豹皮裹住剑刃,力透指端,慢慢将长尖拗成一钩,见有游鱼游上水面,一钩而上。这一带的海鱼为抗寒冷,特别的肉厚多脂,虽是生食甚腥,但吃了大增力气。

  两人在这冰山之上,明知回归无望,倒也无忧无虑,其时白日极长而黑夜奇短,大反常态,已无法计算日子。也不知太阳在海面中升没几回,忽有一日,只见正北方有一缕黑烟冲天而起。殷素素首先看到,吓得脸都白了,叫道:「五哥!」伸手指着黑烟。张翠山又惊又喜,道:「难道这地方竟有人烟?」这黑烟虽然望见,其实相距甚远,那冰山整整飘了一日,但见黑烟越来越高,到后来竟隐隐望见烟中夹有火光。殷素素道:「那是什么?」张翠山摇头不答,殷素素颤声道:「五哥,咱俩的日子到头啦!这是地狱门。」张翠山心中也大是吃惊,安慰她道:「说不定那边住得有人,正在放火烧山。」殷素素道:「烧山的火头那有这么高?」张翠山叹了口气道:「素素,既然到了这种怪地方,一切只有听由老天爷安排。老爷既昃不让咱们冻死,却要咱俩在大火中烧死,那也只得听天由命。

  」

  说也奇怪,两人处身其上的冰山,竟是对准了那个大火柱缓缓飘去。当时张殷二人不明其中之理,只道冥冥中自有安排,是祸是福,一切是命该如此。其实那火柱乃是北极附近的一座活火山,火焰喷射,烧得山旁海水暖了。热水南流,自然而然的吸引南边的冰水过去补,因而带着那冰山渐渐趋近。须知大海洋中所以发生飓风、海啸,大都是因气流水流冷热不同,以致剧烈流动所致,这道理说穿了其实毫不稀奇。

  这冰山又飘了一日一夜,终于到了火山脚下,但见那火柱周围一片青绿,竟是一个极大的岛屿,岛的四周都是尖石嶙峋的山峰,奇形怪样,莫可名状。张翠山足迹遍于中原,却从来没见过如此奇特的山峰,令人一见之下,心中如痴如狂,似醉似癫。原来些山峰均是火山的熔浆千万年来堆积而成。岛东却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平野,那火山灰逐年倾入海中而成,虽然地近北极,但因那火山万年不灭,岛上气候便和长白山、黑龙江一带相似高山处玄冰白雪,平野上却是极目青绿,苍松翠柏,生得高大异常,还有许多中原所无的珍奇花树。

  殷素素望了半晌,突然跃起,双手抱住了张翠山的脖子叫道:「五哥,咱们是到了仙山啦!」张翠山心中也是充满了快乐,迷迷糊糊地说不出话来。但见平野上有一群梅花鹿正在低头吃草,极目四望,除了那火山有些骇人之外,周围一片平静,绝无可怖之处。但那冰山飘到岛旁,被暖水一冲,被水一冲,反而向外浮动。殷素素急叫:「糟糕,糟糕!

  仙人岛又去不了啦!」张翠山也知情势不妙,若是不上此岛,这冰山再向别处飘流,不知何时方休?情急中连出数掌,吧吧吧一阵响,打下一块大冰来,两人张手抱住,扑通一声,跳入海中。四手四脚一齐划动,终于爬上了陆地。

  那群梅花鹿见有人来,睁着圆圆的眼珠望着张殷二人,显得十分好奇,却殊无惊怕之意。殷素素慢慢走近,伸手在一头梅花鹿的背上抚摸了几下,说道:「假使再有几只仙鹤,我说这便是南极仙境了。」突然间足下一晃,倒在地上。张翠山惊叫道:「素素!」抢过去欲扶时,脚下也是一个踉跄,站立不定。只听得隆隆声响,地面摇动,却是火山又在喷火。原来两在大海中飘浮了数十日,波浪起伏,昼夜不休,这时到了陆地,脚下反而虚浮,突然地面一动,竟致同时摔倒。

  两人一惊之下,见别无异状,这才嘻嘻哈哈的站了起来。当日疲累已极,两人便在这平野之上,大睡了四个多时辰。醒来时太阳仍末下山,张翠山道:「咱们四下里瞧瞧,且看有无人居,有无毒猛兽。」殷素素道:「你只须瞧这群梅花鹿如此驯善,这仙人岛上定是太平得紧。」张翠山道:「但愿如此。可是咱们也得去拜谒一下仙人啊。」

  殷素素虽然身在冰山,仍是是尽可能的使容颜整饬,衣衫修齐,这时到了岛上,更是细心的整理一下衣衫,又替张翠山理了理头发,这才出发寻幽探胜。她自己拿了钩剑,张翠山折了一根松树枝干,作为杆棒,以防不测。两人展开轻身功夫,自南至北,一直快跑了二十来里,此时竟有大片土地可供奔驰,实是说不出的快活。沿途所见,除了低丘高树之外,尽是青草奇花。草丛之中,偶而惊起一些叫不出名目的大鸟小兽,看来也是无害于人。

  两人转过一大片树林,只见西北角上一座石山,山脚下露出一个石洞。殷素素叫道:

  「这地方妙得紧啊!」抢先奔了过去。张翠山道:「小心!」一言未毕,只听得荷的一声,眼前白影一闪,洞中冲出一只巨大的白熊来。

  那白熊毛长身巨,竟和一只大牯牛相似,殷素素猛吃一惊,急忙后跃。那白熊人立起来,提起巨掌,便往殷素素头顶拍落。殷素素弯过钩剑,刷的一剑,往白熊肩头削去,那知她平时使惯长剑,这时剑头钩转,短了一截,百忙中没想到此点,这一剑竟没削中,待得第二招回剑掠去时,那白熊纵身扑上,拍的一响,已将钩剑打落在地。张翠山急叫:「素素退开!」跃上去树干横扫,正打在白熊左前足的膝盖之处。但听得喀喇一响,树干断为两截,白熊的左足却也折断。白熊受此重伤,只痛得大声吼叫,声震山谷,兀自像一个野人般舞爪向张翠山抓来。

  殷素素拾起钩剑,待要上前相助,张翠山叫道:「把剑掷向天空!」殷素素一怔之下,依言将剑掷起。张翠山双足一点,使出「梯云踪」轻功,纵起丈余,左手翻转,接住剑柄。这时他左手持钩剑,右手握短棒,宛似拿到了最称手的银钩铁笔,使一招「锋」字诀中的一直,从半空中将杆棒直点下来,正中白熊的脑门。这一招劲力极大,树枝直插下七八寸有余,那白熊惊天动地般大吼一声,在地下翻了几个转身,仰天而毙。

  殷素素拍手笑道:「好轻功,好笔法!」一言甫毕,猛听得张翠山叫道:「快跃过来!」殷素素听他呼声中颇有惊惶之意,不暇细问,向旁一窜,直扑到他怀里,回过头来,不禁「啊」的一声惊呼,声音发颤,原来在她身后一排站着七头大白熊,每一头都是张牙舞爪,狰狞可怖,却是听到那白熊受伤时的吼声而赶来救援。

  莫看张翠山适才杀毙那头白熊甚是轻易,若要同时对付七头白熊,却是万万不能,张翠山叫道:「快逃!」拉住殷素素手臂,当即使开轻身功夫,回头便奔。那些白熊身材虽然粗笨,奔跑起来居然甚是迅速,当然张殷一展开轻身术,众白熊当即落后,但七头熊紧追不舍,不管二人如何转弯抹角,总是随后赶来。张翠山道:「咱们只有往海边,说不得再往海中一跳。」殷素素道:「白熊会游吗?」张翠山摇头道:「不知道!只盼牠们不会!」两人一面说,一面足不停步的急奔。殷素素突然叫道:「啊哟,不好!」张翠山道:

  「怎么?」殷素素道:「你知道白熊吃什么为生?我曾听一个老梢公说,白熊最吃蜜糖,又爱吃鱼。」张翠山突然收住足步,道:「吃鱼?」心想:「要是白熊真的吃鱼,那么逃到海中也不济事。」

  危急中正末想出计较,殷素素奇道:「咦,怎地白熊反而跑在我们面前啦!」只见迎面共有六头白熊奔来。张翠山道:「不是的!我们前后受敌!」眼见山旁有一株大松树,他先一跃而上,双足勾住树干,倒转身子,殷素素跟着跃起拉住他手。两人爬在离地七八丈的高处。殷素素道:「只盼望白熊不会爬树!」张翠山道:「会爬树也不打紧,来一头,杀一头!只要不被包围,那就好办得多。」说话之间,前面六头,后边七头,一共十三头白熊都围到了树下,仰头怒吼。这吼声震耳欲聋,显是欲得二人而甘心,以与被打死的那头白熊报仇。张翠山折下了一根松枝,用甩手箭法,对准一头白熊的右眼甩了下去,果然波的一声轻响,树枝入眼,那熊痛得大叫,伸爪抓住树枝,拔了出来,牠狂怒之下,用头向松树猛撞。张翠山折了树枝再掷时,那些白熊却学了乖,一齐低头,在松树干上或咬或搔,树枝掷中熊背,却丝毫伤牠们不得。过不多时,树干周围已被群熊咬了一两寸深,只须再咬一阵,群熊合力冲撞,这株百年大树非断不可。

  张翠山叹道:「想不到我夫妇不死于大海,巴巴的飘到这里,竟葬身于群熊之腹。」

  殷素素见了树下那十三头大熊凶恶的形相,心中感到说不出的惊怖,望着七八丈外的一株大松树,说道:「五哥,你施展轻功,一跃到地,再一跃便可逃到那边树上。」这一节张翠山已想到,但自己一人固可逃生,要带同殷素素却因相距太远,势有不能,中途必定被群熊截住。他摇了摇头。说道:「不成,跳不过去。」殷素素道:「五哥,你不用管我,两个人一齐死于非命,有什么好?」张翠山道:「咱们立过重誓,天上地下,永不分离。难道我舍得你一人遭难么?」殷素素心中感激,泪珠在眼中滚动,待要劝他独自逃生,喉咙中哽住了说不出话来。便在此时,只觉树身晃动,那大松树在群熊冲撞之下,转眼便要断折。殷素素吓得大声尖叫起来。

  叫声未断,只听得远处也传来一阵尖锐的叫声,声音不甚响,可是极为古怪,似枭鸣、似弹筝、似风过竹叶、似金铁交鸣。群熊声到这一阵尖叫,立时簌簌发抖,好象听到了天地间最可怖的声音一般,一头头庞然大物委顿在地。张翠山和殷素素相顾一眼,都感好生奇怪。殷素素提起嗓子,叫道:「救命,救命!恶熊要害人哪!」她叫喊声中,远处又有一声尖叫相应,但听那叫声霎时之间从远处到了身前,再快的飞鸟也未必有此迅捷,眼前红影一晃,一团火球从对面的大树上一跃而至,停在张殷二人处身的松树干上。两人这时方才看得清楚,原来是一头通身火红的猿猴,约摸三尺来高,遍身长满殷红如血的长毛,一张脸却是雪白似玉,金光闪闪的眼珠骨碌碌地转动,神情极是可爱。殷素素当听到那尖锐的叫声之时,心中原是喜忧参半,见群熊听到叫声后如此害怕,想来发出叫声的怪物定比白熊更为凶猛悍恶,只是身处绝境,最坏也不过是一死,这才又纵声呼叫,把那怪物引来,岂知一见面竟是如此美丽的一头灵猴,不由得大喜,脸露笑容,伸出手去。那玉面火猴甚具灵性,在这岛上从未见过人类,但见张殷二人脸上无毛,相貌俊美,只当是同类到了,竟也伸手去抚摸一下殷素素的手。殷素素指了指树下的白熊,说道:「这些恶熊要咬我们,你能给咱们赶走么?」

  那玉面火猴灵异之极,虽然不懂她的说话,但见了她说话时所比的手势,已然领悟,一声清啸,轻飘飘的纵下树去,双手抓住一头白熊的头顶一分,抓出了熊脑,又跃上树来,棒到殷素素面前,显是以异味飨客的神情。

  张殷二人见牠一举手便生裂熊头,膂力之强,手爪之利,任何猛兽均无如此厉害,实是天地间罕见罕闻的神兽,心中大是骇异。殷素素实在不敢吃这热气腾腾的熊脑,但这时不敢得罪火猴,生怕惹恼了牠,只得接了过来,勉强吃了一口,将其余的转递了给张翠山。那知这生熊脑入口,竟是鲜美软滑,远胜羊脑鱼脑,又从张翠山手里拿回一些来再吃,笑对火猴道:「多谢!多谢!」

  那火猴纵身下树,顷刻间又生裂二熊,取出两副熊脑,自己吃得津津有味。说也奇怪,群熊既不抗拒,亦不逃走,只是伏在地下发抖,听任宰割。殷素素笑道:「把这些恶熊都弄死了吧,若不是你来相救,这会咱二人都已成了熊腹中之物。」那火猴应声而前,将余下的十头巨熊一一撕毙。张翠山和殷素素跃下树来,这片刻间生死之隔只差一线,倘若来的不是这头神猴,便是猛虎雄狮,见了这许多白熊也要远远走避,焉敢撄其凶焰?张翠山见十三头巨熊尸横就地,心中恻然生悯,说道:「其实杀一儆百,将之驱走,也就是了,不必尽数置之死地。」殷素素正拉着火猴的手,和牠相处亲热。

  十七  玉面火猴

  她听得张翠山这么说,心中一凛,暗想:「五哥不喜我下手太狠,这脾气以后认真得改一改。」只中却笑道:「这会儿你却可怜起恶熊来,若不是这猴儿兄弟来救,你说那些恶熊会可怜咱俩么?」张翠山道:「倘若咱们也跟野兽一般残忍,那不是跟野兽没分别了么?」殷素素笑道:「野兽也有好的,你瞧这猴儿兄弟,本事又比你大,相貌也比你俊。

  」张翠山笑道:「啊哟,你不怕我呷唶?」

  两人大难不死,说说笑笑,心神倍觉欢畅。那玉面火猴在两人身畔跳来跳去,也显得欢喜无限,似乎牠独居岛上孤寂无侣,忽然得到了良伴一般。张翠山道:「不知道白熊洞中是否还有小熊,咱们进去瞧瞧。」殷素素携了火猴的手,倚牠为护身之符,走进洞去。

  但见山洞极是宽敞,深入有八九丈远,中间透入一线天光,宛似天窗一般。只是洞中白熊的屎尿狼藉,甚是秽臭。殷素素掩鼻道:「此间好却是好,便是臭得没法容身。」张翠山道:「只须日日打扫洗刷,过得十天半月,便不臭了。」殷素素想起从此要和他在这岛上长相厮守,岁月无尽,以迄老死,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凄凉。

  当下和张翠山折下树枝,扎成一把大扫帚,将洞中群熊遗下的粪尿清扫出去,殷素素也帮着收拾。那玉面火猴虽然灵异,总是不脱猴儿本性,东拉西爪,似是帮忙,却是捣乱。张殷二人感牠救命之恩,任由牠去胡闹。待得打扫干净,秽气仍是不除。殷素素道:「附近若有溪水冲洗一番便好了,虽有海水,可惜没有盛水的提桶。」张翠山道:「我有法子。」到山阴寒冷之处,搬了几块大冰,放在洞中的高岩上。殷素素拍掌叫道:「好主意!」冰块慢慢熔化成水,流出洞去,便似以水冲洗一般,只是大为缓慢而已。

  张翠山在洞中清洗,殷素素便用长剑剥切白熊,打或条块,堆成个小丘一般。当地虽有火山,但究竟在极北,仍是十分寒冷,熊肉旁敦以冰块,看来累月不腐。殷素素叹道:

  「人心苦不足,既得陇,便望蜀,咱们若有火种,烧烤一只熊掌吃吃,那可有多美。」张翠山望着火山口喷出的火焰,道:「火是有的,就可惜火太大了,慢慢想个法儿,总能取它过来。」当晚两人饱餐一顿熊脑,便在树上安睡。睡梦中仍如身处大海中的冰山之上,随着波浪起伏巅簸,其实却是风动树枝。

  次日殷素素还没有睁开眼来,便说:「好香,好香!」翻身下树,但觉得阵阵清香,竟是从熊洞中传出。她和张翠山并肩进洞,只见洞中堆满了嫣红奼紫、大大小小,许多叫不出名目的花朵,那火猴窜高纵低,正在将花朵掷来掷去。殷素素生平最爱花草,陡然间见到这许多奇花,当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张翠山道:「素素,你且慢高兴,有一件事跟你说。」殷素素见他脸色郑重,心中一怔,道:「什么?」张翠山道:「我想出了取火的法子。」殷素素笑道:「啊,你这坏人,我还道是什么不好的事呢。什么法子?快说,快说!」

  张翠山道:「火口口火焰太大,无法走近,只怕走到数十丈外,人已烤焦了。我们用树皮搓一条长绳,晒得干了,然后……」殷素素拍手道:「好法子!然后绳上缚一块石子,向火山口拋去,火焰烧着绳子,便引了下来。」两人生食已久,急欲得火,当下说做便做,以整整两天时光,搓了一条百余丈长的绳子,又晒了一天,第四天上便向火山口进发。

  那火山口望去不远,走起来却有四十余里。两人越走越热,先脱去了海豹皮的皮裘,到后来连只穿单衫也有些顶受不住,又行里许,两人口干口燥,遍身大汗,但见身旁已无一株花草,只余光秃秃、黄焦焦的岩石。

  张翠山肩上负着长绳,一瞥眼见殷素素几根长发的发脚,因受热而鬈曲起来,心下怜惜,说道:「你在这里等我,待我独自上去吧。」殷素素嗔道:「你再说这些话,我可从此不理你啦。最多咱们一辈子没火种,一辈子吃生肉,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张翠山微微一笑,又走里许,两人都是气喘如牛。张翠山虽然内功精湛,也已给蒸得眼前金星乱冒,头脑中嗡嗡作声,说道:「好,咱们便在这里将绳子掷了上去,若是接不上火种,那就…

  …那就……」殷素素笑道:「那就是老天爷叫咱们做一对茹毛饮血的野人夫妻……」说到这里,身子一晃,险险晕倒,急忙抓住张翠山的肩头,这才站稳。张翠山从地下检起一块石子,缚在长绳一端,提气向前奔出数丈,喝一声:「去!」使力掷了出去。

  但见石去如矢,将那长绳拉得笔直,远远的落了下去。可是百余丈外虽比张殷二人立足处又热了些,仍是距火山口极远,未必便能点绳端。两人等了良久,只热得眼中如要爆出火来,那长绳却是连烟也没冒半点。张翠山叹了口气道:「古人钻木取火,击石取火,都是有的,咱们回去慢慢再试吧!这个掷绳取火的法子可不管用。」

  殷素素灰心之下,站起身来,正要招呼那玉面火猴回去,却见牠在地下检起石块,学着张翠山的模样,奔跑一程,掷一块石子,玩得兴高采烈,丝毫没有怕热的样子。殷素素心念一动:「这火猴天生异禀,或许并不怕火。」于是撮唇一啸,说道:「猴儿兄弟,你能不能将绳子拿上去,点燃了拿下来?」一面说,一面做着手势比划。

  她只比了三遍,那火猴已然领会,弓身一跃,几个起落,已窜出百余丈外,拾起绳头,向着火山口疾奔,远远望去似一个火球向上滚动,实是迅捷无伦。张殷二人心中都有些懊悔,生怕牠去得太快,累得牠送得性命。殷素素望见那火猴奔得距火山口已只数十丈,忙纵声叫道:「猴儿,猴儿,快回来!」

  语声甫毕,但见一缕青烟从绳头袅袅升起,长绳竟已燃着。那火猴拉着长绳回转,倏来倏去,前后还不到一盏茶的时分。殷素素大喜,迎上去将火猴抱在怀里。殷素素携着七八个干柴扎成的火炬,以备接火之用,当即在长绳的火头上点着了。两人看火猴时,但见牠身上片毛不焦,真是神物。

  当下两人一猴,喜气洋洋的回到熊洞。殷素素堆积柴草,生起火来。世上任何野兽见火无一惧怕,这火猴却不愧以山为名,顽皮起来,竟跳到火堆中打了几个滚。张翠山见了这等异状,忽然想起师父曾说过的一件事来,只中「啊」了一声。殷素素道:「怎么?」

  张翠山道:「我曾听师父说道,有一种老鼠叫做火鼠,入火不焚,毛长寸许,可织以为布,称为火浣布。这种布若是脏了,用水洗不干净,须得投在火中一烧,当即洁白如新。看来这猴儿兄弟跟火鼠是差不多的了。」殷素素笑道:「几时猴儿兄弟落下毛来,我也给你织一件浣火布的衣服,不过你可得寿长些才好,等他两三百年,那就差不多啦。」

  既有火种,一切全好办了,熔冰成水,烤肉为炙,两人自船破浮海,从未吃过一顿热食,这时第一口咬到脂香四溢的熊掌时,真是险些连自己的舌头也吞下肚去了。那火猴除了熊脑之外,不吃肉食,自行去采野果来吃。

  当晚熊洞之中,花香流动,火光映壁,两人结成夫妻以来,至虍方始真正享到洞房春暖之乐。

  次日清晨,张翠山走出洞来,正自心旷神怡,蓦地里见远处海边岩石之上,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这人却不是谢逊是谁?张翠山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实指望和殷素素经历一番大难之后,在岛上便此安居,那知又闯来了这个魔头。当下他一个人便如变成石像,呆立着动也不敢稍动。但见谢逊脚步蹒跚,摇摇晃晃向内陆走来,显是他眼瞎之后,无法捕鱼猎豹,一直饿到如今。他走出数丈,终于支持不住,脚下一个踉跄,向前摔倒,直挺挺的伏在地下。

  张翠山返身入洞,殷素素娇声道:「五哥……你……」但见他脸色郑重,话到口边又忍住了。张翠山道:「那谢的也来啦!」殷素素吓了一跳,低声道:「他瞧见你了吗?」

  随即想起谢逊眼睛已瞎,惊惶之意稍减,说道:「咱们两个亮眼之人,不能对付不了一个瞎子。何况还有猴儿兄弟相助。」张翠山点了点头,道:「他饿得晕了过去啦。」殷素素道:「咱瞧瞧去!」从衣袖上撕下四根布条,在张翠山耳中塞了两条,自己耳中塞了两条,右手拿着长剑,左手携着火猴,一同走出洞去。

  两人走到离谢逊七八丈处,张翠山朗声道:「谢前辈,你可要吃些食物?」谢逊斗然间听到人声,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但随即辨出是张翠山的声音,脸上又罩了一层阴影,隔了良久,才点了点头。张翠山拿了一大块昨晚吃剩下来的熟熊肉,远远掷了过去,说道:

  「请接着。」谢逊撑起身子,听风辨物,伸手抓住,慢慢的咬了一口。张翠山见他本来生龙活虎般的一条大汉,竟给饥饿折磨得如此衰弱,不禁油然而起怜悯之情。殷素素心中却又是另一个念头:「五哥也忒煞滥好人,让他饿死了,岂不干手净脚?这番救活了他,日后只怕麻烦无穷,说不定我两人的性命还是得送在他的手下。」但想起自己立过重誓,决意跟着张翠山做好人,心中虽起不必救人之念,却不说出口来。

  谢逊吃了半块熊肉,不再吃了,伏在地下呼呼睡去,张翠山在他身旁生了一个火堆,一来免他受寒,二来得以烤干湿衣。谢逊睡到午后,这才醒转,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张殷二人守在他的身旁,见他坐起开口,便各取出塞在耳中的布条,以便听他说些什么,但两人的右手都离耳畔不过数寸,只要一见情势不对,立即伸手塞耳。张翠山道:「这极北之处一个无人荒岛。」谢逊「嗯」了一声,霎时之间,心中兴起了数不尽的念头,呆了半晌,说道:「如此说来,咱们是回不去了!」张翠山道:「那得瞧老天爷的意旨了。

  」谢逊破口大骂道:「什么老天爷,狗天、贼天、强盗老天!」他这一张口咒骂,竟是老半天不停,直到他骂得自己也累了,这才摸索着坐在一块石上,又咬起熊肉来,问道:「以后你们要拿我怎样?」

  张翠山望着殷素素,似要她开口说话。殷素素却打个手势,意思说一切凭你的主意。

  张翠山微一沉吟,朗声道:「谢前辈,咱夫妻俩……」谢逊点头道:「嗯,成了夫妻啦。

  」殷素素脸上一红,却颇有得意之色,说道:「那也可说是你做的媒人,须得多谢你撮成。」谢逊哼了一声,道:「你夫妻俩怎么样?」张翠山道:「咱们射瞎了你的眼睛,自是十分的过意不去,不过事已如此,再说一万遍致歉也是无用。既是天意要让咱们共处孤岛,说不定这一辈子再也难以回中土,咱俩便好好的奉养你一辈子。」

  谢逊点了点头,叹道:「那也只好如此。」张翠山道:「咱夫妻俩情深义重,同生共死,谢前辈若是狂病再发,害了咱俩任谁一人,另一人决然不忍独活。」谢逊道:「你是要跟我说,你两人若是死了,我瞎了眼睛,在这荒岛上也是活不成?」张翠山道:「一点不错。」谢逊道:「既是如此,你们耳中何必再塞着布片?」

  张翠山和殷素素相视而笑,将耳中的布条也都取了出来,心下却均骇然:「此人眼睛虽瞎,耳音之灵,几乎到了能以耳代目的地步。倘若不是在此事事希奇古怪的极北岛上,他未必须靠我二人供养。」

  张翠山以谢逊学识渊博,请他替这荒岛取个名字。谢逊道:「这岛山既有万载玄冰,又有终古不灭的火窟,便称之为冰火岛吧。」自此三人一猴,便在岛上安居下来,倒也相安无事,张殷二人一有空闲,便在熊洞左近种植花木,烧陶作碗,堆土为灶,各种日用物品,次第粗具。谢逊也从不来和两人啰唆,只是捧着那把屠龙宝刀,低头冥思。张殷二人有时见他可怜,劝他不必再苦思屠龙宝刀中所藏的秘密。谢逊道:「我岂不知便是寻到了刀中秘密,在这荒岛之上又有何用?只是无所事事,何以遣此漫漫长夜?」两人听他说得有理,也就不再相劝。

  离熊洞半里之处,另有一个较小山洞。张翠山化了十来天功夫,将之布置成为一间居室,供谢逊居住。忽忽数月,有一日,他夫妇俩携手向岛北漫游,原来这岛方圆极广,延伸至北,不知尽头,走出百余里地,只见一片浓密的丛林,老树参天,阴森森的遮天蔽日。张翠山有意进林一探,但那玉面火猴喳喳的说个不停,只是摇头,似乎林中有什么连牠也惧怕的物事。殷素素胆怯起来,说道:「连猴儿兄弟也怕,咱们别去惹祸了。」

  张翠山微觉奇怪,心想:「素素向来好事,怎地近来懒洋洋的,什么事也提不起兴致来?」想到此处,心中一惊,道:「素素,你身子好吗?可有什么不舒服?」殷素素突然间羞得满脸通红,低声道:「没什么?」张翠山见他神情奇特,连连追问。殷素素似笑非笑的道:「老天爷见咱们太过寂寞,再派一个人来,要让大伙儿热闹热闹。」张翠山一怔之下,大喜过望,道:「你有孩子啦?」殷素素忙道:「小声些,别让人家听见了。」她说了这句话,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去。荒林寂寂,那里还有第三个人在?

  天候嬗变,这时日渐短而夜渐长,到后来每日只有两个多时辰是白天,气候也转得极其寒冷。殷素素有了身孕后甚感疲懒,但一切烹饪、缝补等务,仍须勉力而行。这一晚她十月怀胎将满,熊洞中生了火,夫妻俩偎倚在一起闲谈。殷素素道:「五哥,你说咱们生个男孩呢还是女孩?」张翠山道:「女孩像你,男孩像我,男女都很好。」殷素素道:「不,我喜欢是个男孩子。你给他先取定个名字吧!」张翠山道:「嗯。」隔了良久,却不言语。殷素素道:「五哥,这几天你有什么心事?我瞧你心不在焉似的。」张翠山道:「没什么。想是要做爸爸了,所以喜欢得胡里胡涂啦!」

  他说这几句话时,本是玩笑之言,但眉间眼角,隐隐带有忧色。殷素素何等聪明,如何瞧不出来,柔声道:「五哥,你若是瞒着我,只有更增我的忧心。你瞧出什么事不对了?」张翠山叹了口气,道:「但愿是我瞎疑心。我瞧谢前辈这几天的神色有些不正。」殷素素「啊」的一声,道:「我也早见到了。他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凶狠,似乎又要发狂。

  」张翠山点了点头,道:「想是他琢磨不出屠龙刀中的秘密,因此心中烦恼。」殷素素泪水盈盈,说道:「本来咱俩拚着跟他同归于尽,那也没什么。但是……但是……。」

  张翠山搂着她的肩膀,安慰道:「你说的不错,咱们有了孩子,不能再跟他拚命。他好好的便罢,若是再行凶作恶,咱们只得给他杀了。谅他瞎着双眼,终究奈何咱们不得。

  」

  殷素素自从怀了孩子,不知怎的,突然变得仁善起来,从前做闺女时一口气杀几十个人也不贬眼睛,这时变便是杀头野兽,也觉不忍。有一次张翠山捕了一头母鹿,两头小鹿一直跟到熊洞来,殷素素一定要他将母鹿放了,宁可大家吃些野果,挨过两天。这时听到张翠山说要杀了谢逊,不禁身子一颤。

  她偎倚在张翠山怀里,这么微微一颤,张翠山登时便觉察了,温柔地一笑,说道:「但愿他不发狂。素素,我们的孩子叫作『念慈』,你说可好?让他大了之后,一直记得妈妈这时候仁善慈悲的心肠,是男孩也好女孩也好,都叫这个名字。」殷素素点了点头,心中很感舒畅,道:「从前,我每杀了一个人,总算是觉得很高兴,但这时想来,心头起了个仁慈的念头时,却比杀人更加欢喜些。只是我从前不会慈悲,那也无从比较起。咦,你又在想什么啦?」张翠山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殷素素道:「不错,倘若他真的发起狂来,却怎生制他?咱们有猴儿兄弟作帮手,跟在冰山上时是大不相同了。」

  张翠山道:「火猴虽然灵异,但牠也未必能全懂咱们的说话,缓急之际,未必可靠,须得另想法子。」殷素素道:「咱们给他进食物时做些手脚,看能找到什么毒物……不,不,他不一定会发狂的,说不定咱俩瞎疑心。」张翠山道:「我有一个计较。咱俩从明儿起,移到内洞去住,却在外洞中掘一个极深的坑道,上面铺以皮毛软泥。」殷素素道:「这法子好却是好,不过你每日要出外打猎,若是他在外面行凶……」张翠山道:「我一个人容易逃走,一见情势不对,便往危崖峭壁上窜去,他瞎了双眼,如何追得我上。」

  第二日一早,张翠山便在外洞中挖掘深坑,只是没有铁铲锄头,只得以天生的树枝当作木扒,实在是事半功半。好在他内力浑厚,辛苦了七天,已挖了三丈来深,眼看谢逊的神气越来越是不对,时时拿着屠龙刀狂挥狂舞。张翠山加紧挖掘,预备挖到五丈深时,便在坑洞底周围插上削尖的木棒。这深坑底窄口广,他不进来侵犯殷素素便罢,只要踏进熊洞,非摔落去不可。

  这一日午餐之后,谢逊只在熊洞外数丈处来回徘徊。张翠山不敢动工,生怕他听见响声,起了疑心,可是又不敢出外打猎,只守在一旁,瞧着他动静。但听得谢逊不住口的咒骂,从老天爷骂起,一直骂到西方佛祖,东海观音,天上玉皇,地下阎罗,再自三皇五帝骂起,尧舜禹汤,秦皇唐宗,文则孔孟,武则关岳,不论那一个大圣贤大英雄,全给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谢逊学问渊博,精通史事,这一番咒骂,张翠山倒是怔怔的给听得甚有兴味。

  突然之间,谢逊破口大骂起武林人物来,这一次自华陀创设五禽之戏起始,少林派达摩老祖,岳武穆神拳散手,全给他骂得一钱不值。可是他倒也不是一味谩骂,于每一家每一派的缺点所在,却也确有真知炙见,一贬一斥,往往一针见血。只听他自唐而宋,逐步骂到了南宋末年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骂到了郭靖杨过,猛地里辞锋一转,骂起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来。

  他辱骂旁人,那也罢了,这时大骂张三丰,张翠山如何不怒?正要反唇相稽,谢逊突然大吼:「张三丰不是东西,他的徒弟张翠山更加不是东西,让我捏死他的老婆再说!」

  纵身一跃,掠过张翠山身旁,奔进熊洞。张翠山急忙跟进,只听得喀的一声,谢逊已跌入坑中,可是坑底未装尖刺,他虽然摔下,并没受伤,只是出其不意,大吃了一惊。张翠山顺手抓过挖土的树枝,只见谢逊从坑中窜了上来,兜头便是一下猛击下去。谢逊听风声,左手翻转,已抓住了树枝,用力向里一夺。张翠山把捏不定,树枝脱手,这一夺劲力好大,他虎口震裂,掌心也给树枝擦得满是鲜血,谢逊跟着这一夺之势,又堕入了坑底。其时殷素素即将临盆,早已腹痛了半日,她先前见谢逊逗留在洞口不去,不敢和丈夫说知此事。因若是给谢逊听到了,他想自己动弹不得,少了一层顾忌,更易及早发难。这时见张翠山和他动手,一根树枝又被夺去,情势危急之中,顾不得腹痛如绞,抓起枕头边的长剑,向张翠山掷了过去。张翠山抓住剑柄,暗想:「此人武功高我十倍,他再窜上来时,我出剑劈刺,仍是非被他夺去不可。」情急之下,突然动道:「他双目已盲,所以能夺我兵刃,全仗听着我兵刃劈风之声,才知我的招势去向。」

  刚想到此节,只见谢逊哈哈一笑,又提气纵跃而上。张翠山看准他窜上的来路,以剑尖对住他的脑门,紧握不动,只听得擦的一声响,谢逊一声大吼,长剑已刺入他的额头,深入数寸。原来张翠山持剑不动,谢逊这一跃上势道极猛,正是以自己脑门硬碰到剑尖上去,长剑既然纹丝不动,绝无声息,谢逊武功再好,如何能够知晓?总算他应变奇速,剑尖一碰到顶门,立即将头向后一仰,同时急使「千斤墬」功夫,再行落入坑底。只要他变招迟得一霎之间,那长剑从脑门中直刺进去,立时便即毙命。饶是如此,头上也已重伤,血流披面,长剑刺在他额头之上,不住颤动。谢逊拔出长剑,撕下衣襟裹住创口,头脑中一阵晕眩,自知受伤不轻,可是他狂性已发,从腰间拔出屠龙刀来,急速舞动,护住了顶门,第三度跃上。张翠山举起大石,对准他一块块投去,却均被屠龙刀碰开。但见刀花如雪,寒光闪闪,谢逊飞出深坑,直欺过来。张翠山一步步向后退避,心中一酸,想起今日和殷素素同时毕命,竟是不能见一眼那末出世的孩儿。

  谢逊防他和殷素素从自己身旁逸出,一出熊洞,那便追赶不上,当下右手宝刀,左手长剑,使动大开大阖的招数,两丈方圆之内,尽数封住,料想张殷二人再也无法逃走,疯狂的心中大喜无已。蓦地里「哇」的一声,内洞中传出一响婴儿的哭声。谢逊大吃一惊,立时停步,只听那婴儿不住啼哭。张翠山和殷素素知道大难临头,竟是一眼也不再去瞧谢逊,两对眼睛一齐爱怜横溢地瞧着这个初生的婴儿,那是一个男孩,手足不住扭动,大声哭喊。张殷二人知道只要谢逊一刀下来,夫妻俩连着婴儿便同时送命。二人一句话不说,目光不肯斜开一斜,能够看得一霎,便是多享一分福气。

  夫妻俩已是心满意足,终于,在临死之前的一刻,能够看到了和自己血肉相连的孩子。他们已不去想自己的命运。能够保护婴儿不死,自是最好,但他们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此竟连这个念头也没有转。婴儿在大声哭嚷着,这哭声使谢逊突然间心中良知激发,狂性登去,头脑便清醒过来。他想起自己全家被害之时,妻子刚正生了孩子不久,但那婴儿终于也是难逃敌人毒手。这几声婴儿的啼哭,使他回忆起许许多多的往事:夫妻的恩爱,敌人的凶残,无辜婴儿被敌人摔在地上成为一团血肉模糊,自己苦心孤诣还是无法报仇,自己武功日进,那知仇人进展更快,虽然得了屠龙刀刀中的秘密却总是不能查明……他呆呆立着出神,一时温颜微笑,一时咬牙切齿。

  在这一瞬之前,三人都是面临着最重大的生死关头,但自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起,三个人突然全神贯注于身上。谢逊问道:「是男孩呢还是女孩?」张翠山道:「是个男孩。」

  谢逊道:「剪了脐带没有?」张翠山道:「要剪脐带吗?啊,是的,是的,我倒忘了。」

  谢逊倒转长剑,将剑柄递了过去。张翠山接过长剑,割断了婴儿的脐带,这时方始想起,谢逊已是迫近身边,可是他居然并不动手,心中好奇,回头向他望了一眼,只见谢逊脸上充满关切之情,竟似要插手相助一般。殷素素声音微弱,道:「让我抱一抱。」张翠山抱起婴儿,送入她的怀抱。谢逊又道:「你有没有烧了热水,给婴儿洗一个澡?」张翠山失声一笑,道:「我真胡涂啦,什么也不给预备,这个爸爸可没用之极。」说着便要奔出去烧水,但只迈出一步,见到谢逊铁塔一般巨大的身形竟在婴儿之前,心下蓦地一凛。谢逊却道:「你陪着夫人孩子,我去烧水。」将屠龙刀往腰间一插,便奔出洞去,经过深坑时轻轻纵身一跃,横越而过。

  过了一阵,谢逊果真用陶盆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张翠山便替婴儿洗澡。谢逊听得婴儿的哭声甚是洪亮,问道:「这孩子像妈妈呢还是像爸爸?」张翠山微笑道:「还是像妈妈多些,多福多寿,少受苦难。」殷素素道:「谢前辈,你说孩子的长相不好么?」谢逊道:「不是的。只是孩子像你,那就太过俊美,只怕福泽不厚,将来成人后入世,或会多遭灾危。」张翠山笑道:「谢前辈想得太远了,咱们四个人处身极北荒岛,这孩子自也是终老难道也让他孤苦伶仃的一辈子在这岛上?百年之后我三人都死了,谁来伴他?他长大之后,如何娶妻生子?」

  殷素素自幼禀受父性,在白眉教中耳濡目染,所见所闻皆是极尽残酷恶毒之事,因之她向来行事狠辣,习以为常,自与张翠山结成夫妻,逐步向善,这一日做了母亲,心中天生的慈爱沛然而生,竟是全心全意为孩子打算起来。殷素素向她凄然望了一眼,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心道:「这荒岛与中土相距万里,却如何能够回去?」但不忍伤爱妻之心,此言并不出口。忽听得谢逊说道:「张夫人的话不错。咱们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但这孩子,这孩子,如何能够使他老死在荒岛之上,享不到半点人世的欢乐?张夫人,咱三人终当穷智竭力,使孩子得归中土。」殷素素大喜,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张翠山忙伸手相扶,惊道:「素素,你干什么?快好好躺着。」殷素素道:「不,五哥!咱俩一起给谢前辈磕几个头,感谢他这一番大恩大德。」谢逊连连摇手,说道:「不用,不用。这孩子取了名没有?」张翠山道:「在下胡乱给他安了个名字!叫作『念慈』。谢前辈学问渊博,另行给他取个好名字吧!」

  谢逊沉吟道:「张念慈,张念慈!这名字好啊,不用改了。」殷素素忽然想起:「难得这怪人如此喜爱这个孩儿,他若将孩儿视若已子,那么孩儿在这岛上就不再悉他加害,纵然他狂性发作,也必不致骤下毒手。」说道:「谢前辈,我为这孩儿求你一件事,务恳不要推却。」谢逊道:「什么?」殷素素道:「你收了念慈孩儿做义子吧!让他长大了,对你当亲生父亲一般供养。得你照料,这孩儿一生不吃人家的亏。五哥,你说好不好?」

  张翠山道:「妙极,妙极!谢前辈,还请你不弃,俯允咱夫妇的请求。」

  十  重返中土

  谢逊凄然道:「我自己的亲生孩儿给人一把摔死了,几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你们没有瞧见吧?」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觉得他言语之中又有疯意,但想起他的惨酷遭际,不由得甚是恻然。谢逊又道:「我这孩子如果不死,今年有十八岁了。我谢逊将一身的文才武功传授于他,嘿嘿,他未必便及不上你们什么武当七侠,少林三义。」这几句内凄凉之中带着狂傲,但自负之中又包含着无限寂寞伤心。张翠山和殷素素不觉都是油然而起悔心:「倘若当日在冰山上不毁了他的双目,咱们四个人在此荒岛隐居,融融泄泄,岂不是好?」

  三个人默然半晌,张翠山道:「谢前辈,你收这孩作为义子,咱们叫他改宗姓谢。」

  谢逊脸上闪过一丝喜悦之色,说道:「你肯让他姓谢?谢念慈,谢念慈,这名字很好啊,不过我那个死去的孩儿,名叫谢无忌。」张翠山道:「假如你喜欢,那么,咱们这孩儿便叫作谢无忌。」谢逊喜出望外,唯恐张翠山是骗他的,道:「你们把亲生孩儿给了我,那么你们自己呢?」张翠山道:「孩儿不论谢姓张,咱们是一般的爱的。日后他孝顺双亲,敬爱义父,不分亲疏厚薄,岂非美事?素素,你说可好?」殷素素微一迟疑,道:「你说怎么便是怎么。孩子多得一个人疼爱,终是便宜了他。」谢逊一揖到地,说道:「这我可谢谢你们啦,毁目之恨,咱们一笔勾销。谢逊虽丧子而有子,将来谢无忌名扬天下,好教世人得知,他父母是张翠山、殷素素,他义父是金毛狮王谢逊。」

  殷素素当时所以稍一犹疑,乃是想起真的谢无忌已死,被人摔作了一团肉浆,自己的孩儿顶用这个名字,未免不吉,然见谢逊如此大喜若狂,料想对这孩儿必极疼爱,孩儿定可得到他许多好处,母亲爱子之心无微不至,只须于孩子有益,一切全肯牺牲,抱了孩儿,说道:「你要抱一抱他吗?」

  谢逊伸出双手,将孩子抱在臂中,不由得喜极而泣,双臂发颤,说道:「你……你快快抱回去,我这模样别吓坏了他。」其实初生一天的婴儿懂得什么,但他这般说,显是爱极了孩子。殷素素微笑道:「你喜欢便多抱一会。将来孩子大了,你带着他到处玩儿吧。

  」谢逊道:「好极,好极……」听得孩子哭得极响,道:「孩子饿了,你喂他吃奶吧!我到外边去。」实则他双目已盲,殷素素便是当着他喂乳,也没什么,但他发狂时欲图非礼,这时却文质彬彬,竟变成了个儒雅君子。

  张翠山道:「谢前辈……」谢逊道:「不,咱们已成一家人,再这般前辈后辈的,岂不生分?我这么说,咱三人索性结义为金兰兄弟,日后于孩子也好啊。」张翠山道:「你是辈高人,咱夫妇跟你身份相差太远,如何高攀得上。」谢逊道:「呸,你是学武之人,却也这般迂腐起来?五弟,素妹,你们叫我大哥不叫?」殷素素笑道:「我先叫你大哥,咱俩是拜把子的兄妹。他若再叫你前辈,我也成了前辈啦!」张翠山道:「既是如此,小弟唯大哥之命是从。」殷素素道:「咱们先就这么说定,过几天等我起得身了,再来祭告天地,行拜义父、拜义兄之礼。」谢逊哈哈大笑,说道:「大丈年一言既出,终身不渝,又何必祭天拜地?这贼老天自己管不了自己的事,我谢逊最是恨他不过。」说着扬长出洞,只听得他在旷野上纵声大笑,显是得意之极,张殷二人自从识得他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喜欢。

  自此三人全心全意抚养孩子。谢逊号称「金毛狮王」,驯兽捕生之后,天下无双,张翠山详述岛上多处地形,谢逊在他指引下走了一遍,便即记住。

  自此捕鹿杀熊,便由谢逊一力承担,有时那玉面火猴也陪同他出猎。只是那火猴杀熊太过轻易,真是不费吹灰之力,谢逊反觉没趣,初时尚要火猴引路,日子一久,他处处路径都已记熟,便要火猴陪孩子玩耍,不许牠同去打猎。

  忽忽数年,三个人在岛上相安无事,那孩子百病不生,长得甚是壮健。三人中倒似谢逊对他最是疼爱,有时孩子太过顽皮,张翠山和殷素素要加责打,每次都是谢逊从中拦住。如此数次,孩子便恃他作为靠山,逢到父母发怒,总是奔到义父处求救。张殷二人往往摇头苦笑,说孩子被大哥宠坏了。

  到无忌四岁时,殷素素开始教他识字。五岁生日那天,张翠山道:「大哥,孩子可以学武啦,从今天起你来教他,好不好?」谢逊摇头道:「不成!我的武功太深,孩子无法领悟。还是你传他武当心法。等他到八岁时,我来教他。教得两年,你们便可回去啦!」

  殷素素奇道:「你说我们可以回去?回中土去?」谢逊道:「这几年来我日日留心岛上的风向水流,似乎每年黑夜最长之时,总是刮的南风,数十昼夜不停。咱们可以扎一个大木排,装上风帆,不停的向南,要是贼老天不来横加捣蛋,说不定你们便可回归中土。」殷素素道:「我们?难道你不一起去么?」谢逊道:「我瞎了双眼,回到中土做什么?」殷素素道:「你便不去,咱们却决不容你独自留着。孩子也不肯啊,没了义父,谁来疼他?

  」谢逊叹道:「我能疼他十年,已是足够了。贼老天总是跟我捣乱,这孩子倘若陪我的时候太多,只怕贼老天迁怒于他,会有横祸加身。」殷素素打了个寒噤,但想这是他随口说说的事,也没放在心上。

  张翠山传授孩子的,都是扎基根的内功,心想孩子年幼,只须健体强身,便已足够,在这荒岛之上,决不会和谁动手打架。谢逊虽说过南归中土的话,但他此后不再提起,看来也是一时兴到之言,不能作准。到第八年上,谢逊果然要无忌跟他学练武功。传授之时他没叫张殷二人旁观,他夫妇便遵依武林中的严规,远远避开,对无忌的武功进境,也不加考查,信得过谢逊所授,定是高明异常的绝学。

  岛上无事可纪,日月去似流水,转眼又是一年有余。自无忌出世后,谢逊心灵有了寄托,再也不去理会那屠龙宝刀,那知有一晚张翠山偶尔失眠,半夜中出来散步,月光下只见谢逊盘膝坐在一块岩石之上,手中捧着那柄屠龙宝刀,正自低头沉思。张翠山吃了一惊,待要避开,谢逊已听到他的脚步声,说道:「五弟,这『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八个字,看来终是虚妄。」张翠山走近身去,说道:「武林中荒诞之说甚多。大哥这等聪明才智,如何对这宝刀之说,始终念念不忘。?」谢逊道:「你有所不知,我曾听少林派的一位有道高僧空见大师说过此事。」

  张翠山道:「啊,空见大师。听说他是少林掌门空闻大师的师兄啊,他逝世已久了。

  」谢逊点头道:「不错,空见已经死了,是我打死的。」张翠山吃了一惊,心想江湖上有两句话说道:「少林神僧,见闻智性」,那是替当今少林派四位班辈最高的和尚空见、空闻、空闻、空性四人而言,后来听师父说空见大师得病逝世,想不到竟是谢逊打死的。

  谢逊叹了口气,说道:「空见这人傻得很,他竟是只挨我打,始终不肯还手,我打了他一十三拳,终是将他打死了。」张翠山心下更是骇然,心想:「能挨得起大哥一拳一掌而不死的,已是一等一的武学高手,这位少林神僧竟能连挨他一十三拳,身子之坚,那是远胜铁石了。」

  但见谢逊神色凄然,脸上颇有悔意,料想这事之中,定是隐藏着一件极大过节,他自与谢逊结义以来,八年中共处荒岛,情好弥笃,但他对于这位义兄,敬重之中总是带着三分惧意,生怕引得他忆及昔恨事,当下也不敢多问。却听谢逊说道:「我生平中心钦服之人,寥寥可数。便是尊师张真人,我虽久仰其名,但无缘识荆,也只神交而已。这位空见大师,实是一位高僧。他武功上的名气虽不及他师弟空智、空性,但依我之见,空智、空性两位大师一定及不上他老人家。」

  张翠山以往听他畅论当世人物,大都不值一晒,只要能得他破口大骂,已算是第一流的人物,要他赞上一字,真是难上加难,想不到他提到空见大师竟是如此钦迟,倒也颇出意料之外,说道:「想是他老人家隐居寺中清修,少在江湖上走动,是以武学上的造诣少人知。」谢逊仰头向天,呆呆出神,自言自语的道:「可惜可惜,这样一位武林中盖世奇士,竟给我一十三拳活生生的打死了。他武功虽高,实是迂得厉害,倘若当时他还手跟我放对,我谢逊焉能活得到今日?」张翠山道:「难道这位高僧的武功修为,竟比大哥还要深湛么?」谢逊道:「我怎能跟他相比?他弟子的武功也比我高得多。」他说这句话时,脸上神情和语气之中,竟是充满了无比的怨毒。

  张翠山大奇,心中微有不信,自忖恩师张三丰的武学世所罕有,但和谢逊相较,恐怕也只能胜他半筹,假若空见大师的弟子尚且高出谢逊甚多,岂不是连自己恩师也比下去了?但素知谢逊的名字中虽有个「逊」字,性子极是倨傲,如果那人的武功不是真的远胜于他,他决计不肯服输。

  谢逊似是猜中了他的心意,说道:「你不信么?好,你去叫无忌出来,我说一个故事给他听。」张翠山心想三更半夜的,无忌早已睡熟,去叫醒他听故事,对孩子实无益处,但既是大哥有命,却也不便违拗,于是回到熊洞,去叫醒了儿子。无忌一听说义父要讲故事,大声叫好,登时将殷素素也吵醒了。三个人一起出来,坐在谢逊身旁。

  谢逊道:「孩子,不久你就回归中土……」无忌奇道:「什么回归中土?」谢逊将手挥了挥,叫他不要打断自己话头,继续道:「若是咱们的大木排在海中沉了或是飘得无影无纵,那也罢了,什么休要提起,但要是真的能回中土,我跟你说,世上人心险恶,谁都不要相信。除了父母之外,谁都会存着害你的心思。就可惜我年轻时没人跟我说过这些话。唉,便是说了,当时我也不会相信。」

  「我在十岁那一年,因意外机缘,拜在一个武林中大大有名之人的门下学艺。我师父见我资质不差,对我青眼有加,将他绝艺可说是倾囊以授。我师生情若父子,五弟,当时我对师父的敬爱仰慕,大概跟你对尊师没差分毫。我在二十三岁那年离开师门,不久便娶妻生子,一家人融融泄泄,过得极是快活。」

  「过了两年,我师路过我故乡,到我家来盘桓数日。我自是高兴得了不得,全家竭诚款待,我师父空闲下来,又指点我的功夫。那知这位武巨中的有德长者,竟是人面兽心,在七月十五那日酒后,忽对我妻施行强暴……」

  张翠山和殷素素同时「啊」的一声,师奸徒妻之事,武林中从所未闻,那可是天人共愤的大丑事。谢逊续道:「我妻子自是不从,大声呼救,我父亲闻声闯进房中,我师父一见事情败露,一拳将我父亲打死了,跟着又打死了我母亲,将我甫两满周岁的儿子谢无忌……」无忌听他提到自己名字,奇道:「谢无忌?」

  张翠山斥道:「别多口!听义父说话。」谢逊道:「是啊,我那亲生孩儿跟你名字一样,也叫谢无忌。我师父抓起了他,将他摔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谢无忌忍不住又问:

  「义父,他……他还能活吗?」谢逊道:「不能活了,不能活了!」殷素素向儿子摇了摇手,叫他不要再问。谢逊出神半晌,才道:「那时候我瞧见这等情景,吓得呆了,心中一片迷惘,不知如何对付我这位生平最敬爱的恩师,突然他一拳打向我的胸口,我胡里胡涂的也没想到抵挡,就此晕死过去。待得醒转,我师父早已不知去向,但见满屋都是死人,我父母妻儿,弟妹仆役,全家一十三口,尽数毙于他的拳下。想是他以为一拳已将我打死,没有再下毒手。」

  「我大病一场之后,若练武功,五年后去找师父报仇。但我跟他武功相差太远,所谓报仇,徒然自取甚辱。但这一十三条人命的血仇,如何能便此罢休?当时我周游天下,遍访明师,这一番苦心孤诣,总算有了着落,十年之间,我连得三位高人传授,自觉功夫大进,又去找我师父。那知我功夫强了,他竟是强得比我更多,第二次报仇还是重伤而归。

  」

  「于是我潜心苦思,专练『七伤拳』的内劲,三年之后,拳技大成,自忖已可和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比肩!我师父倘若不是另有奇遇,决不能再是我敌手。第三次找上门去时,他家人却已迁离原处,再也找不到他的所在。我在江湖上到处打听,始于探寻不到他的踪迹,想是他为了躲避这场大祸,在极荒僻之地隐居了起来。大地茫茫,却到何处去寻他?

  」

  「我愤激之下,便到处做案,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无所不为。每做一件案子,便留下我师父的姓名!」

  张翠山和殷素素一齐「啊」了一声。谢逊道:「你们知道我师父是谁了吧?」殷素素点头道:「嗯!你是『混元霹雳手』成昆的弟子。」原来两年之前武林中突然发生一场轩然大波,自辽东以至岳南,半年之间,接连发生了三十余件大案,许多成名的豪杰突然不明不白的被杀,而凶手必定留下「混元霹雳手」成昆的名字。被害之人不是一派的掌门,便是交游极广的老英雄,每一件案子都是牵连的人数极众。只要发生这样一件案子,武林中便要到处轰传,何况接连是三十余件。当时武当七侠奉了师父之命,尽数下山查询,但竟是不得半点头绪。众人均知这是有人故意嫁于成昆。要知成昆声名向来极佳,被害的人又有好几个是他的知交好友,这些案子决计非他所为。但要查知凶手是谁,自是非成昆身上着手不可,可是成昆这人近来忽然无影无踪,谁也不知他到了何处。纷扰多时,这些案子还是不了了之。虽然想找凶手报仇的人成百成千,可是不知凶手是谁,人人均是徒呼负负。若不是谢逊今日说起,张翠山那里猜得到其中的过节原委。谢逊道:「我冒成昆之名杀人做案,那是要逼得他挺身而出,便算他始终龟缩,武林中千百人到处寻访,总是比我一人之力强得多啊。」殷素素道:「此计不错,只不过这许多人无辜伤在你的手底,倒底也不知为了何故,未免可怜。」谢逊道:「难道我父母妻儿给成昆害死,便不是无辜么?

  便不可怜么?我看你从前倒也爽快,嫁了五弟十年,却学得他这婆婆妈妈起来。」殷素素向丈夫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说道:「大哥,这些案子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后来你终于找到了成昆么?」谢逊道:「没有找到,没有找到。后来我在洛阳见到了宋远桥。」张翠山大吃一惊,道:「我大师哥宋远桥?」

  谢逊道:「不错,是武当七侠之首的宋远桥。我见做了这许多案子,江湖上已闹得天翻地覆,但我师父混元霹雳手成昆……」谢无忌道:「义父,他这样坏,你还是叫他师父么?」谢逊苦笑道:「我从小叫惯了。再说,我的一大半武功总是他传授的。他虽是个大坏蛋,我也不是好人,说不定我的为非作歹,都是他教的。好也是他教,歹也是他教,我还是叫他师父。」张翠山心想:「大哥一生遭遇惨酷,愤激之余,行事不分是非。无忌听了这些话记住心中,于他日后立身有害,过几天倒要好好解说给他听。」

  只听谢逊续道:「我见师父不露面,心想非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不足以激逼出来。今世武林之中,以少林、武当两派为尊,看来须得杀死一名少林或是武当派中第一流的人物,方能见效。那一日我在洛阳清虚观外的牡丹园中,见到宋远桥出手惩戒一名恶霸,见他武功很是了得,决意当晚便去将他杀了。」

  张翠山听到这里,不由得栗然而惧,他明知宋远桥结果并未为谢逊所害,但想起当时情势的凶险,仍是不免惴惴,须知谢逊的武功高出宋远桥甚多,何况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苦是当真下手,大师兄决无幸理。殷素素也知宋远桥未死,说道:「大哥,想是你突然不忍加害无辜的旁人,要是你当真杀了宋大侠,咱们这位张五侠早就跟你拚了命,再也不会成为结义兄弟了。」

  谢逊「哼」了一声,道:「那有什么不忍的?若在今日,我瞧在五弟面上,自不会去跟武当派为滩。可是那时我又不识得五弟,别说是宋远桥,便是五弟自己,只要给我见到了,还不是杀了再说。」谢无忌奇道:「义父,你为什么要杀爹爹?」谢逊微笑道:「我是说个比方啊,并不是真的要杀你爹爹。」谢无忌道:「嗷,原来如此!」这才放心。

  谢逊抚着他小头上的头发,说道:「贼老天虽有诸般不好,总算没让我杀了宋远桥,否则我愧对你爹爹,也不能再跟他结义为兄弟了。」他停了片刻,续道:「这天晚上我吃过晚饭,在客店中打坐养神。我心知宋远桥既是武当七侠之首,武功上自有过人之处,若是一击不中,给他逃了,或是只打得他身负重伤而不死,那么我的行藏必致泄露,要逼出我师父来的计谋尽数落空,而且天下豪杰向我群起而攻,我谢逊便有三头六臂,也是无法对敌啊。我一死不打紧,这场血海深仇,可从此无由得报了。」谢无忌突然道:「义父,你眼睛看不见,等我大了,练好了武功,去替你报仇!」

  他此言一出,谢逊和张翠山不约而同的霍地站起。谢逊虽然双目无神,仍是凝视无忌,低沉着声音道:「无忌,你可真有此心?」张翠山和殷素素心中都很焦急,他们虽然身处极北万里之外的荒岛,将来未必能够重返中土,但武林中人素重信义,一诺之下,终身不渝,无忌要是答应谢逊报仇,那可是在肩头挑上了一副万斤重担。以谢逊几具通天淯地之能,尚自不能报仇,无忌这小小孩子若是信口答应了,岂非自陷绝境?

  可是无忌年纪虽小,这种事情还是须得由他自决,亲为父母,也不能出主意,至于日后他长大成人,是否还记得孩童的话,那是将来之事了。不过张殷二人此时听来,均觉此事虽然渺茫,总是隐隐觉得非同小可,说不定便关涉到无忌的一生祸福。

  只听无忌昂然道:「义父,害你全家之人叫做混元霹雳手成昆,无忌记在心中,将来一定代你报仇,也将他全家杀死,杀得一个不留!」

  张翠山怒喝:「无忌你说什么?一人作事一人当,他罪孽再大,也只一人之事,岂可累及无辜?」

  无忌应道:「是,爹爹!」吓得不敢再说。谢逊却道:「一个人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那也没有什么,倒是全家死光,剩着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世上,更是难受。当时我白这个道理,两之是找我师父报仇。其实真正的报仇,该当是将我师父全家害死,让他独个儿活着,日日想着亡妻丧子之痛。」

  张翠山听得只是摇头,但碍着他是大哥,不便驳斥,生怕他更说许多惨酷恶毒的言语,让无忌记在心中,于是问道:「你跟我大师兄这场比武后来如何了结?大师兄始终没跟咱们说起这件事,倒是奇怪。」谢逊道:「宋远桥压根儿就不知道,恐怕他连『金毛狮王谢逊』这六个字也从来没听见过,因为我后来没有去找他。」张翠山叹了口气,道:「谢天谢地!」殷素素笑道:「谢什么贼老天、贼老地,谢一谢眼前这个谢逊大哥才是真的。

  」张翠山和无忌都笑了起来。

  谢逊却并不笑,缓缓的道:「那天晚上的情景,今日我还是记得清清楚楚,我坐在坑上,暗运真气,将那『七伤拳』又复习了几遍。五弟,你从来没见过我的『七伤拳』,要不要见识见识?」张翠山还没回答,殷素素抢着道:「那一定是神妙无比,威猛绝伦,大哥,你怎地不去找宋大侠了?」谢逊微微一笑,说道:「你怕我试拳时伤了你老公么?倘若这拳力不是收发由心,还算得是什么『七伤拳』。」说着站起身来,走到一株大树之旁,口中吆喝一声,宛似凭空打了个霹雳,猛响声中,一拳打在树干之上。

  以谢逊的功力而论,这一拳便是不将大树打得断为两截,也当拳头深陷树干,那知他收回拳头时,那大树竟是丝毫不损,连树皮也不破裂半点。殷素素心中难过:「大哥在这岛上一住九年,武功是全然拋弃了。我从来不见他练功,原也难怪。」怕他伤心,还是大声喝了声采。谢逊道:「素妹,你这声采喝得全不由衷,你只道我武功大不如前了,是不是?」殷素素道:「在这极北荒岛之上,来来去去便是四个亲人,还练什么功?」谢逊问道:「五弟,你瞧出其中的奥妙么?」张翠山道:「我见大哥这一拳去势十分刚猛,可是打在树上,连树叶也没一片晃动,这一点心中甚是不解。便是无忌去打一拳,也会摇动树枝啊!」无忌叫道:「我会!」奔过去在大树上砰的一拳,果然树枝乱晃,月光照映出来的影子,在地上颤动不已。张翠山夫妇见儿子这一拳力道甚是强劲,心下甚喜,一齐瞧着谢逊,等他说明其中的道理。谢逊道:「三天之后,树叶便会萎黄跌落,七天之后,大树全身枝槁。我这一拳已将大树的脉络从中震断。」

  张翠山和殷素素不胜骇异,但知谢逊素来不打诳语,此言自非虚假,谢逊取过手边的屠龙刀,拔刀出鞘,喀的一声,在大树的树干中斜歌一刀,只听得砰彭巨响,大树的下半段向外跌落。谢逊收刀说道:「你们瞧一瞧,我『七伤拳』的威力可还在么?」

  张翠山三人走过去细看大树的斜剖面时,只见树心中一条条通水的筋脉已大半震断,有的扭曲,有的粉碎,有的断为数截,有的若断若续,显然他这一拳之中,又包含着数种不同的劲力。张殷二人大是叹服,张翠山道:「大哥,你今日真是叫小弟大开眼界。」谢逊忍不住得意之情,说道:「我这一拳之中,共有七种不同的劲力,或刚猛,或阴柔,或刚中有柔,或柔中有刚,或横出,或直送,又或是自外向内收缩。敌人抵挡了一种劲力,抵不住第二种,抵了第二种,我的第三种劲力休又如何对付。嘿嘿,『七伤拳』之名,便由此而来。五弟,你说这拳力是太毒辣了些吧?」

  无忌道:「义父,你把这『七伤拳』教了我好么?」谢逊摇头道:「不成!」无忌好生失望,还想缠着他苦求。殷素素笑道:「无忌你不是傻么?你义父这种武功精妙深湛,若不是先具最上乘的内功,如何能练?」无忌道:「那么等我先练好了上乘的内功再说。

  逊摇头道:「这『七伤拳』不练也罢!每人体内,均有阴阳二气,金木水火土五行。

  心属火、肺属金、贤属水、脾属土、肝属木,一练七伤,七者皆伤。这七伤拳的拳功每深一层,自身内脏便多受一次损害,所谓七伤,实则是先伤已,再伤敌,我若不是在练七伤拳时伤了心脉,也不致有时狂性大发,无法抑制了。」张翠山和殷素素此时方知,何以他这样一位文武兼资的奇人,一到狂性发作,竟会行若禽兽。

  谢逊又道:「倘若我内力真的浑厚坚实,到了空见大师、或是武当张真人的地步,再来练这七伤拳,想来自己也可不受损伤,便有小损,亦无大碍。只是当年我报仇心切,连杀七人,才从崆峒派手中夺得这本『七伤拳谱』的古抄本,拳谱一到手,立时便心急慌忙的练了起来,唯恐拳功未成而我师父已死,报不了仇。待得察觉内脏受了大损,已是无法挽救,当时我可没想到,崆峒派既然有此世代相传的拳谱,却为何无人会此拳功。素妹,我又贪图这拳功发拳时声势喧赫,有极大的好处,你懂得其中道理吧?」殷素素微一沉吟,道:「嗯,是不是跟你师门霹雳什么的功夫差不多?」谢逊道:「正是。我师父外号叫作『混元霹雳手』,掌含风雷,威力极是惊人。我找到他后如用这路七伤拳跟他对敌,他定当以为我使的还是他亲手所传的武功,只要拳力一到了他身上,他再惊觉不对可尸迟了。五弟,你别怪我用心尖刻,我师父外表横鲁,可实在是天下最工心计的毒辣之人。若不是以毒攻毒,这场大仇便无法得报……唉,枝枝节节的说了许多,还没说到空见大师。且说那一晚我运气温了三遍七伤拳功,便越墙出外,要去找宋远桥。」

  「我一跃出墙外,身子尚未落地,突然觉得肩头上被人轻轻一拍。我大吃一惊,以我当时功力,竟有人伸手拍到我身上而不及挡架,可说是从所未有之事。无忌,你想,这一拍虽轻,但若是他掌上施出劲力,岂不是我已受重伤?我当即回手一捞,反击一拳,左足一落地,立即转身,便在此时,我背心上又被人轻轻拍了一掌,同时背后一人叹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无已觉得十分有趣,哈哈笑了出来,道:「义父,这人跟你闹着玩么?」张翠山和殷素素却已猜到,说话之人定是那空见大师了。

  谢逊续道:「当时我只吓得全身冰冷,如堕深渊,那人如此武功,要制我死命真是易如反掌。他说那『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八个字,只是一瞬之间的事,可是这八个字他说得不徐不疾,充满慈悲心肠!我听得清清楚楚。但那时我心中只感到惊惧愤怒,回过身来,只见四丈以外站着一位白衣僧人。我转身之时,只道他离开我只不过两三尺,那知他一拍之下,立即飘出四丈,身法之外,步伐之轻,实是匪夷所思。」

  「当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是冤鬼,给我杀了的人索命来着!』因为我想若活人,决不能有这般来去如电的功夫。我一想到是鬼,胆子反而大了起来,喝道:『妖魔鬼怪,给我滚得远远的,老子天不怕地不怕,岂怕你这种孤魂野鬼?』那白衣僧人合什道:『谢居士,老僧空见合什!』我一听到空见两字,便想起江湖上所传『少林神僧,见闻智性』

  这两句话来。他名列四大神僧,无怪有这般高强的武功。「十九不堪回首张翠山想起这位空见大师后来是被他一十拳打死,听到这里,已是隐隐不安。谢逊续道:「当时我便回问道:『是少林寺的空见神僧?』那白衣僧人道:『神僧二字,愧不敢当。老衲正是少林空见。』我道:『在下跟大师素不相识,何故相戏?』空见说道:『老衲岂敢戏弄居士?请问居士,此刻欲往何处?』我道:『我到何处去,跟大师有何干系?』空见道:『居士今晚想去杀害武当派的宋远桥宋大侠,是不是?』我听他一语道破我的心意,又是奇怪,又是吃惊。他又道:『居士欲再做一件震动武林的案,激那混元霹雳手成昆出头,以报杀你全家的大仇……』我听他径自说出了我师父的名字,更是骇异。要知我师父杀我全家之事,我从没跟旁人说过,这种丑事我师父掩饰抵赖也犹死不及,自己当然更不会说,这空见却如何知道?「」我一听到『混元霹雳手成昆』七个字,身子猛烈的一声说道:『大师若肯见示他的行踪所在,我谢逊一生给你做牛做马,也所甘愿。』空见叹道:『这成昆所作所为,罪孽确是太大,但居士一怒而牵累着害死了许多武林人物,真是罪过罪过。』我心中本来想说:『要你多管什么闲事?』但想起适才他所显示的武功,我可不是他的敌手,于是说道:『在下这是迫于无奈,那成昆躲得了无影无踪,四海茫茫,教我到那里去找他?』空见点头道:『我也知你满腔怨毒,无处发泄,但那宋大侠是武当派张三丰张真人的首徒,你要是害了他,这个祸闯得不小。』我道:『我是志在闯祸,祸事越大,越能逼成昆出来。』「」空见大师道:『谢居士,你要是害了宋大侠,那成昆确是非出头不行,但今日的成昆已非昔日可比,你武功远不及他,这场血海冤仇是报不了的。』我道:『成昆是我师父,他武功如何,我知道得心你清楚。』空见大师摇头道:『他另投明师,三年来的进境非同小可。你虽练成了崆峒派的』七伤拳『,却伤他不得。』我心里惊诧无比,这位空见大师我生平从未见过面,但我的一举一动,他却似件件亲眼目睹。我呆了片刻,道:『你怎么知道?』他道:『是成昆跟我说的。』「他说到这里,张殷夫妻和无忌一齐」

  啊「的一声。谢逊道:「你们此刻听着尚自惊奇,当时我听了这句话,全个人跳了起来,喝道:『他又怎么知道?』他缓缓的道:『这几年来,他始终跟随在你身旁,只是他不断的易容改装,是以你认他不出。』我道:『哼,我认他不出,他便是化了灰,我也认得他。』他道:『谢居士,你自非粗心大意之人,可是这几年来,你一心想的只是练武报仇,对身周之事都不放在心上了。你在明里,他在暗里,你不是认他不出,你压根儿便没去认他。』这番话不由得我不信,何况空见大师是名闻天下的有道高僧,谅也不致打诳骗我,我道:『既是如此,他暗中将我杀了,岂不干净?』空见道:『他若起心害你,自是一举手之劳。谢居士,你曾两次找他报仇,两次都打败了,他若要伤你性命,那时候为什么便不下手?再说你去夺那「七伤拳谱」之时,你曾跟崆峒派的三大高手比拚内力,可是「崆峒五老」中的其余二老呢?他们为什么不来围攻?要是五老齐上,你未必能保得性命吧?

  』「」当日我打伤『崆峒三老』后,发觉其余二老竟也身受重伤,这件怪事我一直存在心中,是一个未能得解的疑团。莫非崆峒派忽起内哄?还是另有不知名的高手在暗中助我?

  我听见空见大师这般说,心念一动,说道:『竟难道那二老是成昆所伤?』「张翠山和殷素素听他愈说愈奇,虽然江湖上的事波谲云诡。两人见闻均广,什么古怪的事也都听见过,可是像谢逊所说那样的事,却实是猜想不透。两人心中均隐隐觉得,谢逊已是个极了不起的人物,但他师父混元霹雳手成昆,不论智谋武功,似乎又是处处胜他一畴。殷素素道:「大哥,那崆峒二老,真是你师父暗中所伤么?」

  谢逊道:「当时我这般冲口而问,空见大师说道:『崆峒二老受的是什么伤,谢居士亲眼得见么?他二人脸色怎样?』我默然无语,隔了半晌,道:『如此说来,崆峒二老当真是我师父所伤了。』原来我见到崆峒二老躺在地下,满脸都是血红的斑点,显然是他二人用阴劲伤人,却被高手以『混元功』逼回。这种满脸血红斑点,以我所知,除了被混元功逼回自身内劲之外,除非是猝发斑症伤寒之类恶疾,但我当日初见崆峒五老之时,五个人都是好端端地,自决非突起暴病。当然武林之中,除了我师徒二人,再无第二人练过混元功。「」空见大师点了点头,叹道:『你师父酒后无德,伤了你一家老小,酒醒之后,惶惭无地,是以你两次找他报仇,他都不伤你性命。以他甚至不肯将你打伤,但你两次都是发疯般跟他拚命,若不伤你,他始终无法脱身。嗣后他一直暗中跟随在你身后,你三度遭遇危难,都是他暗中解救。』我心下琢磨,除了崆峒斗五老之外,果然另有两件蹊跷之事,在万分危急之际,敌方攻势忽懈。空见大师又道:『他自知罪过太深,也不敢求你饶恕,只盼日子一久,你慢慢淡忘了。岂知你越闹越大,害死的人越来越多,今日你若是再去杀了宋远桥宋大侠,这场大祸可真的是难以收拾了。』「」我道:『好,那姓未的与此事无涉,我也不去找他了,便请大师叫我师父来见我。』空见大师道:『他没脸见你,也不敢见你。再说,谢居士,不是老衲小觑你,你便是见了他也是枉然,你的武功跟他差得太远,这场仇是报不了的啦。』我道:『大师是当世有道高僧,你叫我便此罢了不成?』

  他道:『谢居士遭遇之惨,老衲也代为心伤。可是尊师酒后乱性,实非本意,何况他已深自忏悔,还望谢居士念着昔日师徒之情,网开一面。』我心下狂怒,说道:『我若再打他不过,任他一掌击毙便了。此仇不报,我也不想活了。』「」空见大师沉吟良久,说道:

  『谢居士,尊师武功已非昔比,你便是练成了』七伤拳『,也伤他不得。你右不信,便请打老衲几拳试试。』我道:『在下跟大师无冤无仇,岂敢相伤?在下武功虽是低微,这七伤拳却也不易抵挡。』他见我执意要报此血仇,说道:『谢居士,我跟你打一场赌。尊师杀了你全家一十三口性命,你便打我一十三拳。倘若打伤了我,老衲罢手不理此事,尊师自会出来见你。否则这场冤仇便此作罢如何?』我沉吟不答,心知这位高僧武功奇深,七伤拳虽然厉害,要是真的伤他不得,难道这仇便不报了?「」空见大师又道:『老实跟你说,老衲既然插手管了此事,决不容你再行残害无辜的武林同道。你若一念向善,便此罢手,过去之事大家一笔勾销。否则你要找人报仇,难道为你所害那些人的子弟家人,便不想找你报仇么?』我听他语气严厉起来,狂性大发,喝道:『好,我便打你一十三拳!你抵挡不住之时,随时喝止。大丈夫言出如山,你可要叫我师父出来相见。』空见大师微微一笑,说道:『请发拳吧!』我见他虽是身子矮小,但白眉白须,貌相慈祥庄严,不忍便此伤他,第一拳只使了三成力,砰的一声,击在他的胸口。「无忌道:「义父,你使的便是这种震断树脉的『七伤拳』么?」谢逊道:「不是!这第一拳是我师父成昆所授的『霹雳拳』,我一拳击去,他身子晃了晃,退后一步。我心中想,这一拳只使了三成力,他已退后一步,若是将『七伤拳』施展出来,不须三拳,便能送了他的性命。当下我第二拳稍加劲力,他仍是晃了晃,退后一步。第三拳时我使了七成力,他也是一晃之下,再退一步。我心中微感奇怪,我拳上的劲力已加了一倍有余,但击在他的身上,仍是一模一样。依他枯瘦的身形,我一拳便能打断他的肋骨,但他体内并不生反震之力,只是若无其事的受了我三拳。」

  「我心想,若要将他打倒,非出全力不可,可是我一出全力,他非死即伤。我虽然为恶已久,但对他舍已为人的慈悲心怀,也有些肃然起敬,于是我说道:『空见大师,你只挨打不还手,我不忍再打。你受了我三拳,我答应不去害那宋远桥便是。』他道:『那么你跟成昆的怨仇怎样?』我道:『此仇不共戴天,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我顿了一顿,又道:『但大师既然出面,我姓谢的敬重大师,自此而后,只找成昆自己和他的家人,决不再连累不相干的武林同道。』「」空见大师合什说道:『善哉,善哉!谢居士有此一念,老衲谨代天下武林同道谢过。只是老衲立心化解这场冤孽,剩下的十拳,你便照打吧。

  』我心下盘算,只有用『七伤拳』将他击伤,我师父才肯露面,好在这『七伤拳』的拳劲收发自如,我下手自有分寸,于是说道:『如此便得罪了!』第四拳跟着发出,这一次用的是『七伤拳』的拳劲了。拳力一中在他的胸口,他胸口微一低陷,便向前跨了一步。「无忌拍手道:「这可奇了,这位老和尚这一次不再退后,反而向前。」张翠山道:「我想那是少林派的『金刚不坏体』神功吧?」谢逊点头道:「五弟见多识广,所料果然不错。

  我一拳击出,和前三拳已是大不相同,他身上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只震得我胸内腹中,有如五脏一齐翻转。我心知他也是迫于无奈,倘若不使这种神功,那便挡不住我的七伤拳。

  我久闻少林派的『金刚不坏体』神功,乃是古今五大神功之一,其时亲身领受,果然是非同小可。当下第五拳我偏重阴柔之力,他仍是跨前一步,那股阴柔之力反击过来,我好容易才得化解……」

  无忌道:「义父,这老和尚说话可不算数了,他说好不还手的,怎地将你的拳劲反击回来?」谢逊抚着他的头发,说道:「我打过他五拳,空见大师便道:『谢居士,我没料到七伤拳威力如此惊人,我不运劲回震,那便抵挡不住。』「我道:「你没还手打我,已是深得盛情。」当下我拳出如风,第六、七、八、九四拳一口气打出。那空见大师也真了得,这四拳打在他身上,他一一震回,刚柔分明,层次井然。我心下好生骇异,喝道:『小心了!』第十拳轻飘飘的打了出去。他微微的点了点头,不待我拳力着身,便跨上两步,竟是在这霎息之间,占了机先。「无忌自然不明白跨两步有什么难处,张翠山却深知高手对敌,能在对手出招之前,先行料到,实是极大的难事,通常只须料到一招,即足制胜。他点头道:「了不起,了不起!」谢逊续道:「这第十拳我已是便足了全力,他抢先反震,竟使我倒退了两步。我虽是瞧不见自己的脸色,但可以想见,那时我是脸如白纸,全无血色。空见大师缓缓吁了口气,说道:『这第十一拳不忙便打,你定一定神再发吧!』

  我虽是万分的要强好胜,但内气翻腾,一时之间,那第十一拳确是击不出去。「张翠山等听到这里,都是甚为心焦,无忌忽道:「义父,下面还有三拳,你就不要打了吧。」谢逊道:「为什么?」无忌道:「这老和尚为人很好,你打伤了他,心中过意不去。倘若伤了自己,那也不好。」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居然有这等见识,可说极不容易。张翠山心中更是喜欢,觉得无忌心地仁厚,能够分辨是非。

  只听得谢逊叹了口气,说道:「枉自我活了几十岁,那时却不及孩子的见识。我心中充满了报仇雪恨之念,不找到师父,那是决不肯甘休,明知再打下去,两人中必有一个死伤,可也顾不了许多。我运足劲力,第十一拳又击了出去,这一次他却身形斗地向上一拔,我这一拳本来打他胸口,但他一拔身,拳力便中在小腹之上。他眉头一皱,显得很是疼痛。我明白他的意思,若是他用胸口挡我拳力,反震之力极大,只怕我禁受不起,但小腹的反击之力虽然弱了,他自身受的苦楚却大得多。」

  「我呆了一呆,说道:『我师父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大师何苦以金玉之体,为他挡灾蔽晦?』空见大师调匀了一下呼吸,苦笑道:『只盼再挨两拳,便……便化解了这场劫数。』我听他说话气息不属,突然心念一动:『看来他运起』金刚不坏体『神功之时,不能说话,我何不引他说话,突然一拳打出。』于是便道:『倘若我在十三拳内打伤了你,你保得我师父一定会来见我么?』他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道:『你虽答应了我,却怎料得他一定现身?』他道:『他亲口跟我说过的……』就在此时,我不等他一句话说完,呼的一拳便击向他的小腹。这一拳去势既快,落拳又低,要令他来不及发动护体神功。「」那知道道佛门神功,随心而起,我的拳劲刚触到他的小腹,他神功便已布满全身。

  我但觉天旋地转,心肺欲裂,腾腾腾连退七八步,背心在一株大树上一靠,这才站住。「」我心灰意懒之下,恶念陡生,说道:『罢了!罢了!此仇难报,我谢逊又何必活于天地之间?』提起手掌,一掌便往自己天露盖拍下。「无忌叫道:「妙计,妙计!可是义父,这一下不是太狠毒了么?」张翠山道:「为什么?」无忌道:「义父拍击自己的天灵盖,那位老和尚自然出声喝步,过来救你。义父乘他不防,便可下手了。不过老和尚对你这么好,你决不能伤他,是不是?」

  张翠山和殷素素尽皆骇异,他们虽知自己的儿子聪明伶俐之极,那料到他在这顷刻之间,便能识破谢逊的奸计。他夫妇也都是一等一的机伶人物,江湖上阅历又多,但见事却比无忌还慢了一步。谢逊惨然叹道:「我便是要利用他的好心仁善,无忌,你料得不错,我挥掌自击天灵盖,虽是暗伏诡计,却也是行险侥幸。倘若这一掌击得不重,他看出了破绽,便不会过来阻止。十三拳中只剩下最后一拳,七伤拳的拳劲虽然厉害,怎破得了他的护身神功?那时要找我师父报仇之事,再也休提。当时我是孤注一掷,这一掌实是用足了全力,他若不来救,我便自行击碎天灵盖而死,反正报不了仇,我原本是不想活了。」

  「空见大师一见事出非常,大声叫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何苦……』一面说,一面飞跃过来架开我的一掌,我左手跟着一拳击出,砰的一声,打在他的胸腹之间。这一下他确是全无提防,连运神功的念头也没生,他血肉之躯,如何挡得住这一拳?登时内藏震伤,摔倒在地。「」我击了这一拳,眼见他不能再活,陡然间天良发现,伏在他身上大哭起来,叫道:『空见大师,我谢逊忘恩负义,猪狗不如!』「张翠山等三人都是默然,心想谢逊以这诡计打死这位有德高僧,确是大大不该,谢逊道:「空见大师见我痛哭,反而微微一笑,安慰我道:『人孰无死?居士何必难过?你师父即将到来,你须得镇定从事,别要鲁莽。』他一言提醒了我,适才这一十三拳大耗真力,眼下大敌将临,岂可再痛哭伤神?于是我盘膝坐下,调匀内息。那知隔了良久。始终不见我师父到来。我望着空见大师,脸上颇现诧异之色。「」这时空见大师已气息微弱,断断续续的道:『想……想不到他……他言而无信……难道……难道什么人忽然绊住了他么?』我大怒起来,喝道:『你骗人,你骗我打死了你,我师父还是不出来见我。』他摇头道:『我不骗你,真是对你不起。』我狂怒之下,还想骂他,忽然想起:『他骗我来打死他自己,于他有什么好处?我打死他,他反而来向我道歉。』不由得心中十分惭愧,跪在他的身前,说道:『大师,你有什么心愿,我一定给你了结?』他又是微微一笑,说道:『但愿你今后杀人之际,有时想起老衲。』「」这位高僧不但武功精湛,而且大智大慧,洞悉我的为人。他知道若要我绝了报仇之心,改做好人,那是决计做不到的,他说了也不过是白说,可是他叫我杀人之际有时想起他,五弟,那日在船中你跟我比拚掌力,我所以没伤你性命,就是因为忽然间想起了空见大师。「张翠山万想不到自己的性命竟是空见大师救的,对这位高僧更增景慕之心。无忌道:「义父,你为什么跟爹爹比拚掌力?」殷素素道:「他两人闹着玩呢,瞧是谁的功夫厉害些。」无忌有些不信,又问:「义父,那时你的眼睛已瞎了没有?」殷素素急忙喝阻:「无忌,别胡说八道。」谢逊道:「没有瞎啊,你为什么要问?」无忌道:「一定是爹爹打你不过,妈妈帮着爹爹,便把你眼睛射瞎……」张翠山和殷素素齐声喝道:

  「无忌!」两人语声十分严峻,无忌吓了一跳,不敢再说下去了。

  谢逊道:「你们别吓坏了我好孩儿,无忌,你说好啦,你怎样猜到的?」无忌向爹妈望了一眼,道:「我……我……」谢逊道:「你说得不错,那时你爹爹打我不过,你妈妈帮你爹爹,便将我眼睛射瞎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件事起因是我自己不好,我也没怪他们。是你妈妈跟你说的么?」他明知此事殷素素决不会跟儿子说,但这么一问,两人便不会出言阻止。无忌道:「不!前几天妈说要教我打金针,但第二天却又说不教了。我想一定是爹爹叫妈别教我,怕你知道之后心里不高兴。」谢逊哈哈大笑,道:「五弟,素妹,这孩子比我聪明五倍,比你们聪明十倍,你们说将来如何得了?」

  张殷二人不约而同的伸出手去,各自握住了无忌的一只手。二人虽自得意,但隐隐的却也感到了一层忧虑,张翠山是生怕孩子聪明有余,将来却不学好,殷素素是怕他不寿。

  无忌笑道:「义父,这么说来,你不是比我爹妈聪明两倍么?」谢逊道:「只怕两倍也不还不止。」无忌道:「后来那位老和尚能治好么?」谢逊叹道:「治不好啦!他气息越来越微,我手掌按住他灵台穴,拚命将以自己真力,延续他的性命。」他忽然深深吸了口气,问道:『你师父还没来么?』我道:『那是不会来的了。』我道:『大师,你放心,我不会再胡乱杀人,激他出来。但我走遍天涯海角,定是找到他。』他道:『很好,很好!不过,你武功不及他除非……除非……』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我把耳朵凑到他的咀边,只听他道:『除非……能找到屠龙刀,找到……找到刀中的秘……』他说到这个『秘』字,一口气接不上来,便此死了。「直到谢逊源源本本的说了这个故事,张翠山夫妇方始懂得,他为什么苦思焦虑的要探索屠龙刀中的秘密,为什么平时温文守礼,狂性发作起来时却又是行如禽兽,为什么虽然身负绝世武功,却是终日愁苦……他三人结义十年,平素无话不说,但这位大哥的身世,可到今晚方才明白。谢逊道:「后来我得到屠龙刀的消息,赶到王盘山岛上来夺刀,这些事你们亲眼得见,那也不用说了。我在得刀之前,千方百计的要找寻成昆,得了屠龙刀之后,却反而怕他找上了我,因此要寻个极隐僻的所在,慢慢探寻刀中秘密。为了生怕你们泄露我的行藏,才把你们带同前来。想不到一晃十年,谢逊啊谢逊,你还是一事无成。」张翠山道:「空见大师临死之时,这番话或是没有说全,他说『除非能找到屠龙刀中的秘密……』,说不定是另有所指。」谢逊道:「这十年之中,什么荒诞不经,异想天开的情景我都想过了,但没一件事能和他的说话相符。刀中一定藏有一件大秘密,那是确定无疑的,但我殚智竭力,猜想不透,无忌,你比我聪明得多,将来说不定你能想得出来。」

  无忌道:「义父,那成昆今年有几岁啦?」谢逊脸色一变,说道:「孩子,你说的不错,他今年六十五岁啦,冤沉海底,再无报仇之日,贼老天,贼老天,你真会害人。」张翠山夫妇和无忌心中都明白,就算将来无忌能发见刀中所藏的秘密,能练成克制的功夫,他又能回归中土,找到成昆,看来那也是二三十年之后的事,那时成昆十之八九早已不在人世了。四个人谈了一晚,天色将明。谢逊道:「无忌,你不要睡了,义父再传你一路武功。」张翠山夫妇对望一眼,无法阻步,只得相偕回洞。

  自这晚一夕长谈之后,谢逊不再提及此事,但督率无忌练功,却变成了严厉异常。无忌此时不过九岁,虽然聪明过人,但要短期内尽数领悟谢逊这身举世少见的武功,却怎生能够?谢逊竟是不加理会,只要无忌学得不如他意,他便又打又骂,丝毫不予姑息。殷素素常常见到儿子身上青一块、乌一块,心中甚是痛惜,跟谢逊道:「大哥,你神功盖世,三年五载之内,无忌如何能练得成?这荒岛上岁月无尽,你不妨慢慢教他。」谢逊道:「我又不是教他练,是教他尽数记在心中。」殷素素奇道:「你不教无忌练武功么?」谢逊道:「哼,一招一式的练下去,练到他头发白了,也不知成不成。我只是要他记着,牢牢的记在心头。」殷素素不明其意,但知这位大哥行事处处出人意表,只得一切由他。不过每见到孩子身上伤痕累累,便抱他哄他,疼惜一番,无忌居然很是明白事理,道:「妈,义父是要我好,他打得狠些,我便记得牢些。」

  如此又过了大半年,一日早晨,谢逊忽道:「五弟,素妹,再过四个月,风向和海潮一齐转南,今日起咱们来扎木排吧。」张翠山惊喜交集,道:「你说扎了木排,回归中土吗?」谢逊冷冷的道:「那也得瞧贼老天发不发善心,这叫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功,便回去,不成功,便溺死在大海之中。」

  依着殷素素的心意,在这海外仙山般的荒岛之上,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实在不必冒着奇险回去,但想到无忌长大之后如何娶妻生子,想到他一生埋没荒岛实在可惜,当下便兴高采烈的一起来扎结木排。好在岛上多的是参天古木,因为生于寒冰之地,木质致密,硬如铁石。谢逊和张翠山忙忙碌碌的砍伐树木,殷素素便用树筋来编织帆布,搓结帆索。无忌奔走传递,连那玉面火猴也是毛手毛脚的在一旁帮忙。

  饶是谢逊和张翠山武功精湛,殷素素也早不是个娇怯怯的女子,但因没有刀斧等就手家生,扎结这个大木排实是事倍功半。往往费了大半个时辰,方始弄倒一棵合用的大树。

  扎结木排之际,谢逊总是要无忌站在他的身边,盘问他是否忘了他所教的武功。这时张殷二人也不再避嫌走开,由得他义父义子二人一问一答,但听所问答的都是些口诀之类。谢逊甚至将各种刀法、剑法,都要无忌一一记在心中。但要他记的又不是如何击刺变招的动作,只是要他背经书一般的死记。谢逊这般「武功文教」,已是奇怪,偏又不加半句解释,便似一个最不会教书的蒙师,要小学生呆背诗云子曰,囵囫吞枣,生吞活剥。殷素素在旁听着,有时忍不住可怜孩子,心想别说是孩子,便是一个精通武学的大人,也未便能记得这些口诀招式,而且不加试演,死记住这些口诀招式又有何用?难道口中说几句招式,便能克敌制胜么?更何况无忌只要背错一字,谢逊便重重的一个耳光打了过去。虽然他手掌上不带内劲,但这一个耳光,常常便使无忌半边脸蛋红肿半天。这座大木排一直扎了两个多月,方得大功告成,而竖立主桅副桅,又化了半个月时光。跟着便是打猎腌肉,缝制存贮清水的皮袋,要知在这茫茫的大海之上,说不定风向不顺,一飘便是半年数月。待得事事就绪,已是白日极短,黑夜极长,但风向仍未转过。三人在海旁搭了一个茅棚,遮住木排,只待风向一转,便可下海。这时谢逊竟是片刻也不和无忌分离,便是晚间,也要无忌跟他同睡。张翠山夫妇见他对儿子又是亲热,又是严厉,只有相对苦笑。一天晚上,张翠山半夜醒转,忽听得风声有异,他坐起身来,听得风声果是从北而至,忙推醒殷素素,喜道:「素素,你听!」殷素素迷迷糊糊的尚未回答,忽听得谢逊在洞外说道:「转北风啦,转北风啦!」这声音中竟又带着哭音,中夜听来,极其凄厉辛酸。次晨张殷夫妇欢天喜地的收拾一切,但想在这冰岛上住了十年,忽然便要离开,竟有些恋恋不舍起来。待得一切食物用品搬上木排,已是正午,三人合力将木排推下海中,无忌抱了玉面火猴,第一个跳上排去,跟着是殷素素。张翠山挽住谢逊的手,道:「大哥,木排离此七尺,咱们一齐跳上去吧!」

  谢逊忽道:「五弟,咱兄弟从此永别,愿你好自珍重。」张翠山心中突的一跳,有似胸口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说道:「你……你……」谢逊道:「你心地仁厚,原该福泽无尽,可是人事难料,天道难知,你一切小心。无忌已学得我一身武功,人又聪明,他日成就,当在你我之上。素妹虽是女子,却不会吃人的亏。我所担心的,反倒是你。」张翠山道:「大哥,你说什么?你不跟……不跟我一起去么?」谢逊道:「早在数年之前,我便与你说过了。难道你忘了么?」

  这几句话听在张翠山耳中,犹似雷轰电击一般,这时他方始记得,当年谢逊确曾有他犹个儿不离此岛的言语,但此刻他不再提起,张殷二人谁也没放在心上。当扎结木排之时,谢逊也从未露过独留之意,不料直到临行,他才忽然说了出来。张翠山急道:「大哥,你一个人在这岛上寂寞凄凉,有什么好?快跳上木排啊!」说着手上使劲,用力拉他。但谢逊的身子犹似一株大树牢牢钉在地下,竟是一晃也不晃。张翠山叫道:「素妹,无忌,快上来!大哥说不跟咱们一起去。」殷素素和无忌听了,也是大吃一惊,一齐纵上岸来。

  无忌道:「义父,你为什么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第五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