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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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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扬刀立威

  就在此时,潮声如雷,震耳欲聋,张翠山和殷素素所坐的船被拋了起来,说话声尽皆掩没。张翠山向窗外一看,只见巨浪犹如一堵透明的高墙,巨鲸帮的人若不获救上船,这时都被掩没在惊涛之中了。殷素素走到后舱,关上了门,过了片刻出来,却又换上了女装,她打个手势,要张翠山除下长袍。张翠山不便再行峻拒,只得解了下来。他只道殷素素要替自己缝补破裂之处,那知她提起自己刚换下来的男装长袍,打手势叫张翠山穿上,却将他的破袍收入了后舱。

  张翠山身上只有短衫中衣,只得将殷素素的男装长袍穿上了。那件袍子本就宽大。张翠山虽然比她高大得大,却也不显得窄小,只闻到袍子上一缕缕淡淡的幽香,送入鼻端。

  张翠山心神一荡,不敢向她观看,恭恭敬敬的坐着,装作欣赏舱舱板壁上的书画,但心事如潮,和船外船底的波涛一般汹涌起伏,却那里看得进去?殷素素也不来跟他说话。船中本来点着腊烛,但一个巨浪涌来,船身一侧,烛火登时熄了。张翠山暗道:「不好!我二人孤男寡女,坐在船舱之中,虽说我不欺暗室,却只怕于殷姑娘的清名有累。」于是推开后舱舱门,走到把舵的舟子身旁,瞧着他稳稳的掌着舵柄,穿波越浪,顺流下驶。

  一个多时辰之后,上涌的潮水反退出海,顺风顺水,舟行更速,破晓后已近王盘山岛。那王盘山在钱塘江的东海之中,是一个荒凉小岛,山石嶙峋,向无人居。两艘船驶近岛南,相距尚有数里,只听得岛上号角之声呜呜吹起,两个人各举一面大黑旗、挥舞示意。

  座船渐渐驶近,张翠山见两面黑旗上镶以白边,心道:「黑旗白边,乃是金生水之意。常坛主说玄武坛坛主在岛上主持扬刀立威,北方玄武,壬癸亥子水,主黑。看来这白眉教中的人物精通五行变化之术,并非寻常愚民的邪教。」沉吟间座船驶得更加近了,只见黑旗上绣着一只飞龟之形。

  两面大黑旗之间站着一个老者,他朗声说道:「玄武坛白龟寿恭迎殷姑娘。」声音漫长,绵绵密密,虽不响亮,却是气韵醇厚之极。片刻间坐船靠岸,那老者亲自铺上跳板。

  殷素素请张翠山先行,上岸后和白龟寿引见。白龟寿见殷素素神气间对张翠山极为重视,待听到他是武当七侠中的张五侠,更是心中一凛,说道:「久仰武当七侠的清名,今日幸得识荆,大是荣幸。」张翠山谦逊了几句。殷素素笑道:「你两个言不由衷,说话不大痛快。一个是心中在想:『啊哟,不好,武当派的人也来啦,多了一个争夺屠龙刀的辣手人物。』另一个心中却说:『你这种邪教邪派的人物,我才犯不着跟你亲近结交。』我说啊,你们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不用口是心非的。「白龟寿哈哈一笑,张翠山却道:「不敢!

  白坛主武功精湛,在下一听白坛主这份隔海传声的功夫,心下好生佩服。在下只是陪殷姑娘来瞧瞧热闹,决无觊觎宝刀之心。」

  殷素素听他这般说,面溢春花,好生喜欢。白龟寿素知殷素素面冷心狠,从来不对任何人稍假词色,但这时对张翠山的神态却截然不同,知道这人在她心中的份量实是不轻,又听得他称赞自己内功,当下敌意尽消,说道:「殷姑娘,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的人物早就到啦,还有两个昆仑派的年青剑客。这两个小子飞扬跋扈,嚣张得紧。那如张五侠名扬天下,却这么谦光。可见有一分本事,便有一分修养……」他刚说到这里,忽听得山背后一人喝道:「背后鬼鬼祟祟的毁谤旁人,又算是什么大丈夫的行径?」话声一歇,便转出两个人来。两人身材修长,一色的杏黄长袍,背上斜插长剑,都是二十八九岁年纪。

  两人脸罩寒霜,一副要惹事生非的模样。白龟寿笑道:「说起曹操,曹操便到,来来来,我跟你们引见引见。」那两个昆仑派的青年剑客本来就要发作,但斗然间见到殷素素容光照人,艳丽非凡,不由得心中都是怦然一动。一个人竟是目不转瞬的呆瞧着她,另一个看了她一眼,急忙转开了头,但随即又偷偷斜目看她。白龟寿指着呆看殷素素的那人道:「这位是高则成高大剑客。」指着另一人道:「这位是蒋涛蒋大剑客。两位都是昆仑派的武学高手。想昆仑派威震西域,武学上有不传之秘,天下武林,无不钦佩,高蒋两位更是昆仑派中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矫矫不群的人物。这一次来到中原,定当大显身手,让咱们开一开眼界。」他这番话中显是颇含讥嘲,张翠山心想这二人若不立即动武,也必反唇相稽,那知高蒋二人只是唯唯否否,似乎没听见他说些什么。张翠山好生奇怪,再一看二人的神色,这才醒悟,原来他二人一见殷素素,一个傻瞪,一个偷瞧,竟是神不守舍的如痴如呆。

  张翠山暗暗好笑,心道:「昆仑派名播天下,号称是剑术通神,那知出来的弟子却这般下流。」其实高蒋二人虽然生性傲慢了些,却非下流好色之徒,只是殷素素实在容貌太美,教人的眼光一和她面容接触,犹如磁石引铁一般,竟然再也难以分开。何况高蒋二人都是青年子弟,喜爱美色亦是人情之常。他二人这般贪看,未必心中存了什么猥亵之念,只是情不自禁,难以自持。

  白龟寿又道:「这位是武当派张翠山相公,这位是殷素素姑娘,这位是敝教的常金鹏坛主。」他说这三人姓名时都是轻描淡写,不加形容,对张翠山更是只称他一声「相公」

  ,连「张五侠」的字眼也免了,那显是将他当作极亲近的自己人看待。殷素素心中甚喜,眼光在张翠山脸上一转,秋波流动,含情脉脉。

  高则成性较卤莽,见殷素素对张翠山神态亲近,两人关系显是不同寻常,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一丛怒火,竟是在胸头燃烧起来,狠狠的向张翠山怒目横了一眼,冷冷的道:「蒋师弟,咱们在西域之时,好象听说过,武当派算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啊。」蒋涛道:「不错,好象是听说过。」高则成道:「原来耳闻不如目见,道听途说之言,大不可信。」蒋涛道:「是吗?江湖上谣言甚多,十之八九原本靠不住。高师哥说武当派怎么了?」高则成道:「名门正派的弟子,怎地和邪教的人物厮混在一起,这不是自甘堕落么?」他二人一吹一唱,竟指名道姓的向张翠山叫起阵来。他们可不知殷素素也是白眉教中人物,「邪教」二字,是指白常二人而言。

  张翠山听他二人言语如此无礼,登时便要发作,但转念一想,自己这次上王盘山来,用意纯是在查察伤害俞岱岩的凶手,这两个昆仑弟子年纪虽较自己为大,却是初出茅芦的无名之辈,犯不着跟他们一般见识,何况白眉教行事确甚邪恶,观乎殷素素和常金鹏将杀人当作家常便饭一事可知,自己决不能跟他们牵缠在一起,于是微微一笑,说道:「在下跟白眉教的这几位也是初识,和两位仁兄没什么分别。」

  这两句话众人听了都是大出意外,白常两坛主只道殷素素跟他交情甚深,原来却是初识,殷素素心中恼怒,知道张翠山如此说,明是瞧不起白眉教之意,高蒋两人相视冷笑,心想:「这小子是个脓包,一听到昆仑派的名头,心里就怕了咱们啦。」

  白龟寿道:「各位宾客都已到齐,只有巨鲸帮的麦少帮主,还没有来,咱们也不等他啦。现下各位到处随便逛逛,正午之时请到那边山谷中饮酒看刀。」

  常金鹏笑道:「麦少帮主座船失事,是张相公命人救了起来,这时便在船中,待会请他赴宴便了。」张翠山虽见白常两位坛主对已执礼甚恭,殷素素的眼光神色之间更是柔情似水,但想跟这些人越是疏远越好,于是说道:「小弟想独自走走,各位请便。」也不待各人回答,一举手,便向东边一带树林走去。

  这王盘山是个极小的岛屿,岛上除了山石树木,并无可观之处。东南角一个小小港湾,桅樯高耸,停舶着十来艘大船,想是巨鲸帮、海沙派一干人的座船。张翠山沿着海边信步而行,他对殷素素任意杀人的残暴行径虽然大是不满,但说也奇怪,一颗心竟是念兹在兹的萦绕在她的身上,心想:「这位殷姑娘在白眉教中地位极是尊贵,白常两位坛主对她像公主一般侍候,但她显然不是教主,不知是什么来头?」又想:「白眉教要在这岛上扬刀立威,对方海沙派、神拳门、巨鲸帮等都是由最重要的人物赴会,白眉教却只派一位坛主主持,似乎没将这些对手放在心上。瞧那玄武坛白坛主的气派,似乎功力尚在朱雀坛常坛主之上。看来白眉教将是武林中一个极大的隐忧,今日当多摸一下他们的底细,日后咱们武当七侠只怕要跟他们拚个你死我活。」正沉吟间,忽听得树林外叮叮当当,传来一阵阵兵刃相交之声。

  张翠山好奇心起,循声过去,只见两株大树之间,昆仑派的两个剑客高则成和蒋涛各执长剑,正在练剑,殷素素在一旁笑吟吟的瞧着。张翠山心道:「师父平素说昆仑派的剑术大有独到之处,他老人家少年之时,还和一个号称『剑圣』的昆仑派名家交过手,这机缘倒是难得。」但武林之中,一派的师徒或师兄弟练习武功,极忌旁人偷看。张翠山是名门弟子,不愿贻人口实,虽然极想看个究竟,但终是守着武林规矩,只望了一眼,转身便欲退开。

  那知他这么一探头,殷素素已看见了他,伸出纤纤素手,向他招了招,叫道:「张五哥,你过来。」张翠山这时若再避开,反落了个偷看的嫌疑,于是迈步走近,说道:「两位兄台在此练剑,咱们别惹人厌,到那边走走吧。」还没听殷素素回答,却见白光一闪,嗤的一响,蒋涛反剑掠上,高则成左臂中剑,鲜血冒出。张翠山吃了一惊,只道是蒋涛失手误伤。那知高则成哼也不哼一声,铁青着脸,刷刷刷三剑,招数巧妙狠辣,全是指向蒋涛的要害。张翠山这才看清,原来两人并不是练习剑法,竟是真打真斗,不禁大是讶异。

  殷素素笑道:「看来师哥不及师弟,还是蒋兄的剑法精妙些。」

  高则成听了此言,一咬牙,翻身回剑,剑诀斜引,一招「百丈飞瀑」,剑锋从半空中直泻下来。张翠山忍不住喝采:「好剑法!」蒋涛缩身一躲,但高则成的剑势不到用老,中途变招,剑尖一抖,「嘿!」的一声呼喝,刺入了蒋涛左腿。殷素素拍手道:「原来做师兄的毕竟也有两手,蒋兄这一下可比下去啦。」蒋涛怒道:「也未见得。」剑招忽变,歪歪斜斜,使出昆仑派中的一套「雨打飞花」剑法来。这一路剑全是走的斜势,飘逸无伦,但七八招斜势之中,偶尔又挟着一招正势,教人极难捉摸。高则成对这路本门剑法自是烂熟于胸,见招拆招,也毫不客气的还以击削劈刺。两人身上都已受伤,虽然中的均非要害,但剧斗中鲜血飞溅两人脸上、袍上、手上都是血点斑斑。师兄弟俩越斗越狠,到后来意似性命相扑一般。殷素素却在旁不住口的推波助澜,赞几句高则成,又赞几句蒋涛,把两人激得兴发如狂,恨不得一剑将对方刺倒,好讨得殷素素的欢喜,显得自己剑法多强。

  这时张翠山早已明白,他师兄俩忽然舍命恶斗,全是殷素素从中挑拨,而她所以要挑动两人相斗,当是因他们瞧不起白眉教而致。眼见两人越打越狠,初时还不过意欲取胜,到后来各人动了狂兴,竟是要致对方死命一般,再斗下去势非闯出大祸不可。看这二人的剑法果是极为精妙,只是变化不够灵动,内力也嫌薄弱,剑法中的威力只发挥得出一二成而已。殷素素拍手嬉笑,甚是高兴,说道:「张五哥,你瞧昆仑派的剑法怎样?」她听张翠山不答,一回头,见他眉头微皱,颇有厌恶之色,说道:「使来使去这几路,没什么看头,咱们到那边瞧瞧海景去吧!」说着拉了张翠山的左手,举步便行。

  张翠山只觉一只温腻软滑的手掌握住了自己的手,心中一动,明知她是有意激怒高蒋二人,却也不便挣脱,只得随着她走向海边。瞧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殷素素呆呆出了一会神,忽道:「『庄子』秋水篇中说道:『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然而大海却并不骄傲,只说:『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庄子真是了不起,有这么博大的胸襟。「张翠山见她挑动高蒋二人自相残杀,引以为乐,心中本来甚是不满,忽然听到这几句话,不禁一怔。」庄子「一书,道家修真之士是一定要读的,张翠山在武当时,张三丰也常拿来和他们师兄弟讲解。但这个杀人不贬眼的女魔头突然在这当儿发此感慨,实在大出他意料之外,他一怔之下,说道:「是啊,『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殷素素听他也以「庄子秋水篇」中形容大海的话来回答,但脸上神气,却有不胜仰慕钦敬之情,说道:「你是想起了师父吗?

  」张翠山吃了一惊,情不自禁的伸出右手,握住了她另外一只手,道:「你怎么知道?」

  原来当年他在山上和大师兄宋远桥、三师兄俞岱岩共读庄子,读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这两句话时,俞岱岩说道:「咱们跟师父学艺,越学越觉得跟他老人家相差得远了,倒似每天都在退步一般。用『庄子』上这两句话来形容他老人家深不可测、大不所穷的功夫,那才适当。」宋远桥和张翠山都点头称是。这时他想起庄子这两句话,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师父。

  殷素素道:「你脸上的神情,不是心中想起父母,便想起极敬重的师长,但『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云云,当世除了张三丰道长,只怕也没第二个人当得起了。」张翠山甚喜,道:「你真是聪明。」惊觉自己忘形之下握住了她的双手,脸上一红,缓缓放开。

  殷素素道:「尊师的武功,到底是怎般的出神入化,你能说些给我听听么?」张翠山沉吟半晌,道:「武功只是小道,他老人家所学远不止于武功,唉,博大精深,不知从何说起。」殷素素微笑道:「『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膛若乎后矣。』」张翠山听她引用「庄子」书中颜回称赞孔子的话,而自己心中,对师父确是有这种五体投地的感觉,说道:「我师父不用奔逸纵尘,他老人家趋一趋,驰一驰,我就跟不上啦。」

  殷素素聪明伶俐,有意要讨好他,自是谈得十分投机,久而忘倦。两人并肩坐在石上,不知时光很快的过去,忽听得远处脚步声极是沉重,有人咳了几声,说道:「张相公、殷姑娘,午时已到,请去入席吧。」张翠山回过头来,只见常金鹏相隔十余丈站着,虽然神色庄敬,但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

  他神情之中,便似一个慈祥的长者见到一对珠联璧合的小情人,大感赞叹欢喜。殷素素一直对他视作下人,傲不为礼,这时却脸含羞涩,低下头去。张翠山心中光明磊落,但见了两人神色,禁不住脸上一红。常金鹏极是识趣,转过身来,当先领路。殷素素低声道:「我先去,你别跟着我一起。」张翠山微微一怔,心道:「这位姑娘怎地避起嫌疑来啦?」便点了点头。殷素素抢上几步,和常金鹏并肩而行,只听她笑着问道:「那两个昆仑派的呆子打得怎样啦?」张翠山心中似喜非喜,似愁非愁,直瞧着他二人的背影在树后隐没,这才缓缓向山谷中走去。

  进得谷口,只见一片青草地上摆着七八张方桌,除了东首第一席外,每张桌旁都已坐了人。常金鹏见他走近,站起身来,大声道:「武当派张五侠驾到!」这八个字说得声若雷震,山谷鸣响。他一说完,和白龟寿快步迎了出来,每人身后跟随着本坛的五位香主,十二人在谷口一站,并列两旁,躬身相迎。白龟寿道:「白眉教殷教主属下,玄武坛白龟寿、朱雀坛常金鹏,恭迎张五侠大驾。」殷素素并不走到谷口相迎,却也起立避席。

  张翠山听到「殷教主」三字,心头一震,暗想:「那教主果然姓殷!」当下作揖说道:「不敢当,不敢当!」举步走进谷中,只见各席上坐的众人均有愤愤不平之色,心下微感不解,却也不去理会。原来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各路首领到来之时,白眉教只派坛下的一名香主引导入座,绝不似对张翠山这般恭敬有礼,相形之下,显是意含轻视。这一节张翠山并不知道。

  白龟寿引着他走到东首第一席上,肃请入座。这一张桌旁只摆着一张椅子,乃是各桌之中最尊贵的首席。张翠山一瞥眼,见其余各席大都坐了七八人,只第六席上坐着高则成和蒋涛二人。他朗声辞道:「在下末学后进,不敢居此首席。请白兄移到下座去吧。」白龟寿道:「武当派乃方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张五侠威震天下,若不坐此首席,在座的无人敢坐。」张翠山记着师父平时常说的「宁静谦仰」之训,心想:「若是师父或大师哥在此,这首座自可坐得,我却是不配。」坚意辞让。

  高则成和蒋涛使个眼色,蒋涛忽地提起自己的座椅,凌空掷了过来。他这席和首席之间隔开五张桌子,但他这一掷劲力甚强,只听呼的一声响,那椅子飞越五张桌旁各人的头顶,在第一席边落了下来,端端正正摆好,与原有的一张椅子相距尺许,这一手巧劲,确是有独到的造诣。蒋涛一掷出椅子,高则成便大声说道:「嘿嘿,泰山北斗,不知是谁封的泰山北斗?姓张的不敢坐,咱师兄弟还不致于这般脓包。」两人身法如风,抢到椅旁。

  原来先前殷素素问他二人到底谁的武功高些,说想学几招昆仑派的剑法,准拟向剑法高明些的人求教。二人见到殷素素容颜娇丽绝伦,早已迷迷糊糊,听她求恳试练几式,当下毫不退辞的便拔剑喂招。初时不过想胜过对方,但越打越狠,收不住手,殷素素又在旁推波助澜,大加挑拨,两人竟致一齐受伤。待见她和张翠山神情亲密的走开,才知道上了她的当,两人收剑裹伤,心中又羞愤,又是妒忌,却又不敢向殷素素发作,这时乘机抢夺张翠山的席位,想激他出手,在群雄面前狠狠的折辱他一番。

  常金鹏伸手拦住,说道:「且慢!」高则成伸指作势,欲往常金鹏臂弯中点去,张翠山却道:「两位坐此一席,最是合适不过。小弟便坐那边吧!」说着举步往第六席走去。

  殷素素忽然伸手招了招,道:「张五哥,到这里来。」

  张翠山不知她有什么话说,便走近身去。殷素素随手拉过一张椅子,放在自己身边,微笑道:「你坐这里吧。」张翠山万料不她竟会如此脱略形迹,在群豪注目之下,颇觉踌躇,若是跟她并肩同席,未免过于亲密,倘不依言就坐,又令人面上无光,简直要使她无地自容。殷素素低声道:「我还有话跟你说呢!」张翠山见她脸上露出求恳之色,不忍推辞,便在椅上坐了下去。殷素素心花怒放,笑吟吟的给他斟了杯酒。

  这边高则成和蒋涛虽然抢到了首席,但见了这等情景,只有恼怒愈增。白龟寿挥动衣袖,在椅子上拂了几拂,扫去灰尘,笑道:「昆仑派的两位大剑客要坐个首席,那也不错啊,请坐请坐!」说着和常金鹏及十名香主各自回归主人席位就座。高则成和蒋涛心中均想:「这脓包不敢坐此首席,武当派的威风显是被昆仑派压了下去。」两人对望一眼,大剌剌的坐下。

  只听得喀喇、喀喇两声,椅脚断折,两人一齐向后摔跌。总算两人武功不弱,不待背心着地,伸手在地下一撑,已自跃起,但饶是如此,神情已是异常狼狈,各席上的豪客都哈哈大笑起来。高则成心知是白龟寿适才用衣袖拂椅,暗中作下了手脚,暗想这份阴劲实是厉害,自己还没有这份功力。他本来十分自负,把白眉教当作是下三滥的旁门左道,丝毫没瞧在眼里,这才在王盘山如此飞扬跋扈,这时见到白龟寿衣袖轻拂之下,显示了如此功力,不由得锐气大挫。却听白龟寿冷冷的道:「昆仑派的武功,大家都知道是高的,两位不用寻这两张椅子的晦气。说到坐烂椅子这点粗浅功夫,在座的诸君没有一位不会吧?

  」说着将手一挥,指着坐在末席的十名香主,道:「你们也练一练吧!」但听得喀喇喇几声响,十张椅子一齐破裂。那十名香主有备而发,坐碎椅子后笑吟吟的站着,神定气闲,可比高蒋二人狼狈摔倒的情形高明得太多。

  在座群豪大都是见多识广之士,多数瞧出是白龟寿故意作弄他二人,只是这情景确实有趣,大伙儿都放声大笑。笑声中只见白眉教的两名香主各抱了一块巨石,走到第一席之旁,伸足踢去破椅,说道:「木椅单薄,无力承当两位贵体,请坐在这石头上吧!」原来这两人是白眉教中出名的大力士,武功平平,但身躯粗壮,天生神力,每个人所抱的巨石都有七百来斤,托起巨石便递给高蒋二人,要他们接住。高蒋二人剑法精妙,但要接住这般巨大的岩石却万万不能。须知白眉教以已之长攻敌之短,有心要这昆仑二剑献丑。高则成皱眉道:「放下吧!」两名大力香主齐声嘿的一声猛喝,双双挺直,将巨石高举过顶,说道:「接住吧!」

  这么一来,逼得高蒋二人只有缩身退开,只怕两个大力士有一个力气不继,稍有失闪,那七百斤的大石压将下来,岂不被他压得粉身碎骨?他二人心中虽气,却又不敢出手袭击这两个大力士,巨石横空,谁也不敢靠近去自履险地。

  白龟寿朗声道:「两位昆仑剑客不敢坐首席啦,还是请张相公坐吧!」张翠山坐在殷素素之身旁,香泽微闻,心中甜甜的,不禁神魂飘荡,忽地听得白龟寿这么一喝,登时警觉:「我千万不能自堕孽障,和这邪教女魔头有什情缘牵缠。」当即站起身来,走了过去。白龟寿听常金鹏极口夸赞张翠山本事,他却不曾亲眼得见,这时有心要试他一试,向两个手托巨石的大力香主使个眼色。两个香主会意,待张翠山走近,齐声喝道:「张相公小心,请接住了!」喝声一停,两人身子一矮,双臂下缩,随即长身展臂,大叫声中,两块巨石一齐向张翠山头顶压了下去。

  群豪见了这等声势,情不自禁的一齐站起身来。白龟寿本意只是要试一试张翠山的武功到底如何,绝无恶意,一来「武当七侠」的名头在江湖上太响,今日一见,不过是个温文蕴籍的青年书生,颇有些出于意料之外,二来这位殷素素姑娘向来没把谁瞧在眼里,但对这位张五哥却是倾心无已,此人居然能引动殷姑娘的芳心,日后与白眉教必有极大的干连。但他一见这两个神力香主莽莽撞撞的将巨石掷了过去,心下登时好生后悔,暗叫:「糟糕,糟糕!」心想张翠山是名门子弟,当然不致为巨石所伤,但纵跃闪避之际,情景也必狼狈,倘若不幸竟尔小小的出了些丑,不但张翠山见怪,殷姑娘更要大为恚怒。他这人深沉毒辣,心下早已打定主意,若是情势不妙,立时便要加祸在那两个香主头上,宁可将两个香主毙于掌底,也不能得罪了殷姑娘。

  张翠山忽见巨石凌空压到,也是吃了一惊,如果跳后避开,那和昆仑派的高蒋二人一般无异,未免堕了师门的威望,这时候也不容细想,练武之人到了紧迫关头,本身蓄积着的功夫自然而然的会发生出来,当下左手使一招「武」字诀中的右钩,带动左方压下来的巨石,右手使一招「刀」字诀中的左撇,带动右方压下来的巨石。那两大块巨石本身已有七百来斤,再加上凌空一掷之势,每一块都有千斤以上的力道。张翠山并不以膂力见长,要他空手去托这两块巨石,那是一块也举不起的。可是张三丰这一套以书法中化出来的拳招,实有夺造化之功的神奇。要知武当一派的武功,原不求力大,亦不求招快。后世武当名家王宗岳着有太极拳经,论到一般拳术时说道:「斯技旁门甚多,虽势有区别,概不外乎壮欺弱、慢让快耳。有力打无力,手慢让手快,是皆先天自然之能,非关学力而有也。

  」白眉教这两名香主膂力过人,那是有生俱来的先天自然之能,但张翠山的功夫却是从学力得来的。正如王宗岳拳经中所云:「察四两能拨千斤,类非力胜!观耄耄能禁众人,快何能为?」只要力道运用得法,四两尚可拨动千斤。张翠山使出师门所授最精深的功夫,借着那两个香主的一掷之势,带着两块巨石直飞上天。

  这两块巨石飞掷之力,其实出自两个香主,只是他以手掌稍加拨动,变了方向。他长袖飞舞,手掌隐在袖中,旁人看来,竟似以衣袖卷起巨石,掷向天空一般。群豪惊慌之下,连喝采也都忘了。只见两块巨石一高一低,先后跌落,张翠山轻飘飘的纵身而起,盘膝坐在较高的那块石上。但听得腾的一响,地面震动,一块巨石落了下来,一大半深陷泥中。第二块跟着落下,平平稳稳的击在第一块巨石之上,两石相碰,火花四溅,只震得每一席碗碟叮叮当当的乱响。张翠山不动声色的坐在石上,笑道:「两位香主神力惊人,佩服佩服!」那两名香主却惊得目瞪口呆,呆呆的站在当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片刻之间,山谷中寂静无声,隔了片晌,才暴出轰雷价一声采来,殷素素向白龟寿瞪了一眼,得意之情见于颜色。白龟寿大喜,知道自己险险做下错事,幸好张翠山武功惊人,却将这件事变成了自己讨好殷姑娘之举,于是走到首席之旁,斟了一杯酒朗声说道:「咱们久闻武当七侠的威名,今日得见张五侠的神功,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小人敬张五侠一杯。」说着一饮而尽。张翠山道:「不敢!」陪了一杯。

  巨鲸帮的一席之上,突然一个黄衫汉子站起身来,大声道:「张五侠武功神妙,当在其次,最令人敬服的却是仁心侠骨,可不同那些奸诈阴恶、鬼计多端的小人。在下也敬张五侠一杯。」说着也举杯喝干,杯底朝天。

  十三  金毛狮王

  这人身材高大,但穿了一件短短的长衫甚不称身,正是昨晚在钱塘江中覆舟落水的巨鲸帮麦少帮主。他这几句话一来感激张翠山救命之恩,二来却是斥骂常金鹏暗使奸计。张翠山笑吟吟的举杯道:「不敢,在下还敬麦少帮主一杯。」说着举杯喝干。

  他刚放杯坐落,常金鹏背后的五名香主一齐哈哈大笑,指着麦少帮主说道:「昨晚没喝饱潮水么?今日还在这里喝酒?」麦少帮主铁青着脸,正要反唇相稽,白龟寿站起身来,朗声说道:「敝教新近得了一柄宝刀,叫作屠龙刀。有道是:『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晶亮闪烁的眼光从左至右,扫视全场一周。他身形并不魁梧,但语声响亮,目光锐利,威严之气慑人。麦少帮主竟是不敢再发作什么,自言自语的说了几句话,坐回椅中。白龟寿又道:「敝教殷教主原拟柬请天下各路英雄,大会恒山,展示宝刀,只是此举筹划费时,须得假以时日。诚恐天下英雄不知宝刀已为敝教所得,因此上奉请各位驾临此间,瞧一瞧宝刀的面目。」说着一挥手,教下八名弟子大声答应,转身进了西首的一个大山洞中。

  众人只道这八名弟子去取宝刀,目光都凝望着他们,那知八个人出来时身上都赤了膊,从山洞中抬着一只大铁鼎来。铁鼎烧着熊熊烈火,火焰冲起一丈来高。八个人离得远远的,用长杆肩抬而来,吆吆喝喝,将铁鼎放在广场之中。众人被火焰一逼,登时大感炙热。那八人之后,又有四人,两个人抬着一个打铁用的铁砧,另外两人手中各举一个大铁锤。

  白龟寿道:「常坛主,请你扬刀立威!」常金鹏道:「遵命!」转身叫道:「取刀来!」适才挺举巨石的这两名神力香主走进山洞,回出来时,一人手中横托一个黄绫包裹,另一人在旁护卫。那香主将包裹交给了常金鹏,两人站在他的左右两旁。常金鹏打开包裹,露出一柄单刀。他托在手里,举目向众人一望,刷地拔刀出鞘,说道:「这一把便是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各位请看仔细了!」说着托刀齐顶,为状甚是恭敬。

  群豪久闻屠龙宝刀之名,但见这刀黑越越的毫不起眼,心下都存了一个疑团:「怎知此刀是真是假?」只见常金鹏缓缓的将刀交给了左首的香主,说道:「试铁锤!」那香主接过单刀,将刀搁在铁砧之上,刀口朝天,另一名神力香主提起大铁锤,便往刀口上击落。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铁锤的锤头中分为二,一半连在锤杆,另一半跌落在地。群豪一惊之下,都站了起来。要知断金切玉的宝剑利刃,武林中虽然罕见,却也不是绝无仅有,但这柄屠龙刀削铁锤如切豆腐,连叮当之声也听不到半点,若非神物,那便是其中有弊。

  神拳门和巨鲸帮中各有一人走到铁砧之旁,检起那半块铁锤来看时,但见切口处平整光滑、闪闪发光,显是新削下来的。

  那两名香主提起另一个铁锤击在刀上,又是轻轻削裂。这一次群豪忍不住大声喝采。

  张翠山心想:「如此宝刀,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常金鹏缓步走到场中,提起宝刀,使一招「独劈华山」,嗤的一声轻响,将大铁砧中分为二。突然间抢到左首,横刀一挥,从一株大松树腰间掠了过去。纵跃奔走,举刀连挥,接连掠过了一十八棵大树。群豪但见他连连舞动宝刀,那些大树却好端端地绝无异状,正自不解,忽听得常金鹏一声长笑,走到第一株大松树旁,衣袖拂出,击在松树腰间,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那松树向外倒去。原来这松树早已被宝刀齐腰斩断。

  只是那宝刀实在太过锋利,常金鹏用的力道又极为均衡,上半截松树断了之后,仍稳稳的置在下半截之上,直至遇到外力推动,这才倒塌。那大松树一断,带起一股烈风,但听得喀喇、喀喇之声不绝,其余的大树都一棵棵的倒了下来。常金鹏哈哈一笑,手一挥,将那屠龙刀掷进了烈焰冲天的大铁鼎中。

  大树倒塌之声尚未断绝,忽然远处跟着传来喀喇、喀喇的声音,似乎也有人在斩截大树。白龟寿和常金鹏等都是一愕,循声望去,只见耸立着的船上桅杆一根根的倒了下去。

  那些桅杆上都悬有座旗。白眉教、巨鲸帮、海沙派、神拳门各门各派的首脑见自己的座旗纷纷随着桅杆倒落,均是大为惊怒,各遣手下前去查问、但听得砰彭之声不绝,顷刻之间,众桅杆或倒或斜,无一得免,似乎停在港湾中的船只突然遇到风暴还是海怪,一艘艘的破碎沉没。聚在草坪上的群豪斗遭此变,一时说不出话来,初时还疑心是白眉教布置什么阴谋,但见白眉教的船只同时遭劫,看来却又不是,第二批人跟着奔去查问,但那草坪和港湾相距不远,奔去的十余人竟是无一回转。

  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白龟寿向本坛的一名香主道:「你去瞧瞧。」那香主应命而去。白龟寿强作镇定,笑道:「想是海中有甚变故,各位也不必在意。就是船只尽数毁去,难道咱们不能坐木筏回去吗?来来来,大家干一杯!」群豪心中嘀咕,可不能在人前示弱,于是一齐举杯,刚沾到口唇,忽听得港湾旁一声大呼,其声惨厉,划过空中,似乎有人腰上被人刺了一刀。群豪霍地站起,胆子较小的酒杯落地,乒乒乓乓的连响。本来这些人杀个把人谁都不在意下,只是这叫声实在太过可怖。白龟寿和常金鹏听出这惨呼是适才去查问的那香主所发,一怔之间,只听得腾腾腾的脚步声落地甚重,渐奔渐近,跟着一个血人出现在众人之前,正是那个香主。

  他双手按住脸孔,手指缝中渗出血来,顶门上去了一块头皮,自胸口直至小腹、大腿衣衫尽裂,一条极长的伤口也不知多深,血肉模糊,便似被什么穷凶极恶的猛兽抓了一把的模样。白龟寿抢过去伸手欲扶,那香主惨声叫道:「金毛狮王,金毛狮王!」白龟寿道:「我去瞧瞧。」常金鹏道:「我和你同去。」白龟寿道:「你保护殷姑娘。」他知那死去的香主武功甚强,在白眉教中算得是个硬手,但一转眼间被人伤得这般厉害,对手自是非同小可。常金鹏点点头道:「是!」

  忽听得有人咳嗽一声,说道:「金毛狮王早在这里!」众人吃了一惊,四下里一望,却不见半个人影,这声音明明是从近处发出,却不知他躲在那里。只听那人叹声道:「蠢才,蠢才!」突然间呼的一声,一块巨石飞起,一个人从石头底下钻了出来。原来他早已隐身在大树之后,掘地钻到巨石下面,因之虽在肘腋之间,众人却无一得知。

  众人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殷素素「啊」的一声叫,情不自禁的奔到张翠山身旁。

  只见那人身材魁异常,比常人足足高出一尺,肩膀也要阔出一尺,满头黄发,散披肩头,眼睛绿油油的发光,手中拿着一个一丈七八尺长的两头狼牙棒,在筵前这么一站,威风凛凛,真如天神天将一般。张翠山暗自寻思:「金毛狮王?这浑号自是因他的满头黄发而来了,他是谁啊?可没听师父说起过。」

  再看这金毛狮王时,只见他身穿一件百兽兽皮所缝缀而成的长袍,这长袍上有虎皮、豹皮、野牛皮、鹿皮、熊皮、狐皮,虽然东一块,西一块,但手工精细,乃是高手匠人所为。诸般兽皮之中,就是没有狮皮,想是他自称「金毛狮王」,对狮子自是极为尊重了。

  他手中拿着的那根狼牙棒也是甚为怪异,棒身自此一端至彼一端,金光闪烁,却又不是黄金之色,寻常的狼牙棒只是一端有钉,但他的狼牙棒不但特长特大,而且两端有钉。众人见了他这股神态,谁都不敢说话。

  白龟寿鼓着勇气,上前数步,说道:「不敢请问尊驾高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在下姓谢,单名一个逊字,表字退思,有一个外号,叫作『金毛狮王』。」张翠山一听,和殷素素对望了一眼,两人均想:「这人如此威猛,取的名字却是这般温文尔雅,而他的外号倒是适如其人。」白龟寿听他言语有礼,稍去怯意,说道:「原来是谢先生。尊驾跟咱们素不相识,何以一至岛上,便即毁船杀人?」谢逊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牙齿,白如编贝,闪闪发光,说道:「各位聚在此处,所为何来?」

  白龟寿心想:「此事也瞒他不得。这人武功纵然厉害,但他总是单身,我和常坛主联手,再加上张五侠、殷姑娘从旁相助,定可除他得了。」于是朗声说道:「敝教白眉教新近得了一柄宝刀,邀集江湖上的朋友,大伙儿在这里瞧瞧。」谢逊瞪目瞧着大铁鼎中被烈火锻烧着的那柄屠龙刀,见那刀在烈焰之中不损分毫,的是神物利器,于是大踏步走将过去。常金鹏见他伸手便去抓那柄刀,叫道:「住手!」谢逊回头淡淡一笑,道:「干什么?」常金鹏道:「此刀是敝教所有,谢朋友但可远观,不可碰动。」谢逊道:「这刀是你们铸的?是你们买的?」常金鹏哑口无言,一时答不出话来。谢逊道:「你们从别人手上夺来,我便从你们手上夺去,天公地道,有什么使不得?」说着转身又去抓那宝刀。

  呛啷啷一响,常金鹏从腰间解下西瓜流星锤,喝道:「谢朋友,你再不住手,我可要无礼了。」他言语中似是警告,其实声到锤到,左手的镔铁大西瓜向他后心直撞过去。谢逊更不回头,只是将狼牙棒向后斜垂,当的一声巨响,那镔铁大西瓜撞正狼牙棒上,登时碎作十七八片,四散飞掷。常金鹏身子一晃,突然间狂喷鲜血,倒地毙命。原来谢逊的内力从狼牙棒传到他的西瓜流星锤上,以巨力抗巨力,常金鹏在钱塘江中锤碎麦少帮主的座船时何等神威,这时却禁不起他狼牙棒的一撞。

  朱雀坛属下的五名香主大惊,一齐抢了过去,两名香主去扶常金鹏,三名香主拔出兵刃,不顾厉害的向谢逊攻去。谢逊左手抓着屠龙刀,右手中的狼牙棒在铁鼎下一挑,一只数百斤重的大铁鼎飞了起来,横扫而至,将三名香主同时压倒。大铁鼎余势未衰,在地下打了个滚,又将扶着常金鹏的两名香主撞翻。五名香主和常金鹏尸身身上衣服一齐着火,其中四名香主已被铁鼎撞死,余下的一名在地下哀号翻滚。

  众人见了这等声势,无不心惊肉跳,但见他一举手之间,连毙五名江湖上的好手,余下那名香主看来也是重伤难活。张翠山年纪虽然不大,但行走江湖,会见过的高手也已不少,可是如谢逊这般超人的神力武功,却是从未见过,暗忖自己决不是他的敌手,便是大师哥、二师哥,也远远不如,即是武当七侠联手应敌,恐怕也难操胜算。当今之世,除非是师父下山,否则不知还有谁能胜得过他。只见谢逊提起屠龙刀,伸指一弹,发出非金非木的沉郁之声,他点点头赞道:「无声无色,神物自晦,好刀啊好刀!」

  他抬起头来,向白龟寿身旁的刀鞘望了一眼,说道:「这是屠龙刀的刀鞘吧?拿过来。」白龟寿心知当此情形之下,自己的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若是将刀鞘给他,不但一世英名化于流水,而且日后教主追究罪责,定是死得极为惨酷,但此刻和他硬抗,那也是有死无生,于是凛然说道:「你要便杀,我姓白的岂是贪生畏死、欺善怕恶的小人?」

  谢逊微微一笑,道:「硬汉子,硬汉子!白眉教中果然还有几个人物。」突然间右手一扬,那柄一百多斤的屠龙刀猛地向白龟寿飞去。白龟寿早在提防,一见他宝刀出手,知道此人的手劲大得异乎寻常,不敢用兵器挡格,更不敢伸手去接,急忙闪身避让。那知这宝刀斜飞而至,刷的一声,套入了平放在桌上的刀鞘之中,这一掷力道甚是强劲,带动刀鞘,继续激飞出去。谢逊伸出狼牙棒,一搭一勾,将屠龙刀连刀带鞘,引了过来,随手插在腰间。这一下掷刀取鞘,准头之巧,手法之奇,实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眼光自左至右,向群豪瞧了一遍,说道:「在下要取这柄屠龙宝刀,各位有何异议?」他连问两声,谁都不敢答话。忽然海沙派席上一人站起身来,说道:「谢前辈德高望重,名扬四海,此刀正该归谢前辈所有,咱们大伙儿非常之赞成。」谢逊道:「阁下是海沙派的总舵主元广波罢?」那人道:「正是。」他听见谢逊知道自己姓名,既是欢喜,又是惶恐。谢逊道:「你知道我师父是谁?是何门派?我做过什么好事?」元广波嗫嚅着道:「这个……谢前辈……」他实是一点也不知道。谢逊冷冷的道:「我的事你什么也不知,怎说我德高望重,名扬四海?这把刀本来是你海沙派得到的,后来给长白三擒夺了去,又落入武当派俞岱岩手中……」张翠山听到「又落入武当派俞岱岩手中」这句话,心口发热,暗想:「这姓谢的说话想来不假,原来此刀果是与三哥大有干系。」

  只听谢逊续道:「白眉教暗下毒手,从俞岱岩手里夺来。哼哼,你海沙派反正已得不到手,便说此刀归我所有,大伙儿都非常赞成。你这人谄媚趋奉,满口胡言,我生平最瞧不起的,便是你这种无耻小人。给我站出来!」最后这几句话每一个字便似打一个轰雷。

  元广波为他威势所慑,竟是不敢违抗,低着头走到他的面前,身子不由自主的不停打战。

  在张翠山心中,滚来滚去的却只是这几句话:「白眉教暗下毒手,暗下毒手,从俞岱岩手里夺来,暗下毒手………」斜目看殷素素时,只见她脸色苍白,睫毛微微颤动,想是心中也思潮起伏不定。

  谢逊道:「你海沙派武艺平常,专门靠毒盐害人。去年在余姚害死张登云一家十一口,本月初欧阳清在海门身死,都是你做的好事吧?」元广波大吃一惊,心想这两件案子做得异常隐秘,怎地会给他知道了?谢逊喝道:「叫你手下人装两大碗毒盐出来,给我瞧瞧,到底是怎么样的东西。」海沙派的帮众人人都携带毒盐,元广波不敢违拗,只得命手下人装了两大碗出来。谢逊取了一碗,凑到口边,闻了几下,忽然侧碗往口中便倒,连吞了几大口,说道:「咱们每个人都吃一碗。」

  元广波又惊又喜,惊的是他竟要自己服食毒盐,喜的却是他竟悍然自吞,这毒盐沾在身上也能致人死命,何况吞入肚中,这几口吃下去,定是性命不保。谢逊将狼牙棒在地下一插,伸手一把将元广波抓了过来,喀喇一响,捏脱了他的下巴,使他张着嘴无法再行合拢,当即将一大碗毒盐,尽数倒入他的肚里。

  余姚张登云全家在一夜之间被人杀绝,海门欧阳清在客店中遇袭身亡,这是近年来武林中的两大疑案,想不到竟是海沙派的元广波所为,众人见他被逼吞食毒盐,不自禁都有痛快之感。谢逊拿起另一大碗毒盐,说道:「我姓谢的做事一生公平正直,你吃一碗,我陪你吃一碗。」张开大口,将那大碗盐都倒入肚中。这一招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张翠山见他虽然出手凶狠,但眉宇之间,自有一股凛然正气,何况他所杀的均是穷凶极恶之辈,心中已对他颇具好感,忍不住朗声说道:「谢前辈,这种奸人死有余辜,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谢逊横过眼来,瞪视着他。张翠山微微一笑,竟无半分惧怕之色。谢逊道:「阁下是谁?」张翠山道:「晚辈武当张翠山,敬问前辈安好。」谢逊道:「嗯,你是武当派张五侠,你也是来争夺屠龙刀么?」张翠山摇头道:「晚辈到王盘山来,是要查问我师哥俞岱岩受伤的原委,谢前辈似乎知晓其中详情,还请示知。」谢逊尚未回答,只听得元广波一声惨呼,捧住肚子在地下乱滚,滚了几转,卷曲成一团而死。张翠山急道:「谢前辈快服解药。」谢逊道:「服什么解药?取酒来!」白眉教接待宾客的司宾忙取酒杯酒壸过来。

  谢逊喝道:「白眉教这般小气,拿大瓶来!」那司宾亲自捧了一大坛陈酒,恭恭敬敬的放在谢逊面前,心中却想:「你中毒之后再喝酒,那不嫌死得不够快么?」

  只见谢逊捧起酒坛,骨都骨都的狂喝入肚,这坛酒少说也有三四十斤,竟给他片刻间喝得干干净净。他抚着高高凸凸的大肚子拍了几拍,突然一张口,一道白练也似的酒柱激喷而出,打向白龟寿的胸口。白龟寿待得惊觉,酒柱已打中身子,便似一个数百斤的大铁锤连续打到一般,饶是他一身精湛的内功,也感抵受不住,晃了几晃,委顿在地。谢逊转过头来,喷酒上天,那酒水如雨般散将下来,都落在巨鲸帮一干人身上。自帮主麦鲸以下,人人都淋得满头满脸,但觉那酒水腥臭不堪,功力稍差的都晕了过去。原来谢逊饮酒入肚,洗净胃中的毒盐,再以内力逼出,这数十斤酒都变成了毒酒,他腹中留存的毒质却已微乎其微,以他内力之深,这些微毒质已丝毫不能为害。

  巨鲸帮帮主麦鲸受他这般戏弄,霍地站起,但转念一想,终是不敢发作,重又坐下。

  谢逊说道:「麦帮主今年五月间你在闽江口劫一艘远东海船,可是有的?」麦鲸脸如死灰,道:「不错!」谢逊道:「阁下在海上为寇,若不打劫,倚何为生?这一节我也不来怪你,但你们将数十名无辜客商尽数拋入海中,又将七名少女轮奸致死,江湖上英雄人物,能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么?」麦鲸道:「这……这……这是帮中兄弟们干的,我……我可没有。」谢逊道:「你手下人这般丢尽武林中人物的脸面,你不加约束,与你自己所干何异?是那几个人干的?」

  麦鲸当此处境,只求自己免死,拔出腰刀,说道:「蔡四、花青山、海马胡六,那天的事,你们三个有份吧!」刷刷刷三刀,将三人砍翻在地。这三刀出手也真利落快捷,蔡四等三人绝无反抗余地。

  谢逊道:「好!只是未免太迟,又非你的本愿。倘若你当时杀了这三人,今日我也不会跟你来比武了。麦帮主,你最擅长的功夫是什么?」麦鲸见仍是逃避不了,心想:「在陆上跟他比武,只怕走不上三招。但到了大海之中,却是我的天下了。便算不济,总能逃走,难道他水性能及得上我?」于是说道:「在下想领教一下谢前辈的水底功夫。」谢逊道:「好,咱们到海中去比试啊。」走了几步,忽道:「且慢,我一走开,只怕这里的人都要逃走!」

  众人听了他这句话,都是心中一凛,暗想:「他怕我们逃走,难道要将这里的人个个置于死地?」麦鲸抓到这个机会,忙道:「其实便是到海中比试,在下也决不是前辈的对手,我认输便是。」谢逊道:「噫,那倒省事。你既认输,这就横刀自杀吧。」麦鲸心中怦的一跳,道:「这个……比试武艺,胜负原是常事,也用不着自杀……」谢逊喝道:「胡说八道!谅你也配跟我比试武艺?今日我是索债讨命来着,凡是作过伤天害理之事、杀过无辜之人性命的,一个也不能放过。只是怕你死得不服,是以叫你们一个个施展生平绝艺,只要有一技之长能胜得过我的,那便饶了他的性命。」

  他这一席话一说完,从地下抓起两大块泥团,倒些酒水,和成了两块湿泥,道:「水性的优劣,端在瞧瞧能在水底支持长久,我和你各用湿泥封住口鼻,谁先耐不住伸手揭泥,谁便横刀自尽。」当下也不问麦鲸是否同意,举起左手的湿泥,贴在自己脸上,封住了口鼻,右手一扬,拍的一声,另一块湿泥飞掷过去,封住了麦鲸的口鼻。

  众人见了这等情景,虽觉好笑,但谁都笑不出来。麦鲸在湿泥封住口鼻之前,早已深深吸了口气,当下盘膝坐倒,屏息不动。说到比拚长气,他原是有过人之处,自从七八岁起,他便常自钻到海底摸渔捉蟹,水性越练越高,便是一柱香不出水面,也淹他不死,因此这般比试他自信稳操胜算,焦虑之心尽失,凝神静心,更能支持长久。谢逊却不如他这般静坐不动,大踏步走到神拳门席前,斜目向着掌门人过三拳瞪视。

  过三拳给他看得心中发毛,站起身来抱拳说道:「谢前辈请了,在下是神拳门的过三拳。」谢逊咀巴被封,不能说话,伸出右手食指,在酒杯中醮了些酒,在桌上写了三个字。过三拳见了这三个字,登时脸如死灰,现出极度恐怖之色,宛似光天白日之下,突然见到勾魂恶鬼一般。跟他同席的弟子垂目向桌上一看,只见谢逊所写的,乃是「崔飞烟」三字。那弟子茫然不解,心想「崔飞烟」似是一个女子名字,何以师父见了这三个字如此害怕?

  原来崔飞烟乃是过三拳启蒙学武的业师之女,过三拳在师父死后,对这位师妹始乱终弃,崔飞烟有了身孕,他却另行投入神拳门下,不再理她。崔飞烟羞愤之下,自缢而死。

  此事极为隐秘,崔家的人早已死绝,除了过三拳自己,世间再也无人得知,不料事隔二十年,谢逊突然将她的名字写了出来。过三拳心想:「待一会他若胜了麦鲸,除去口上湿泥,不免将我当年这件丑事抖露出来。反正他饶我不过,还不如乘此良机全力进攻,他若运气发拳,势必会输了给麦鲸。」当下朗声道:「在下执掌神拳门,生平学的乃是拳法,向你讨教几招。」也不待谢逊有犹豫余地,呼的一拳向他小腹击出。他一拳既出,第二拳跟着递了出去。过三拳这名字的由来,乃是因他拳力极猛,一拳可毙牯牛,寻常武师万万挡不住他三拳的轰击,江湖上传扬开来,他本来的名字反而没人知道了。他心知眼前之事,利于速攻,倘若麦鲸先忍不住而揭去口鼻上的湿泥,那么谢逊自可跟着揭去,但在揭去之前,自己却占着极大的便宜。对方不能喘气运力,武功自是大大的打了个折扣。

  他两拳击出,谢逊随手化解。过三拳只觉对方的劲力颇为软弱,和适才震死常金鹏、喷倒白龟寿的神威大不相同,大叫一声:「第三拳来了!」他这第三拳有一个啰唆名目,叫作「横扫千军,直摧万马」乃是他平生所学之中最厉害的一招,在这一招拳法之下,伤过不少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汉。

  这时麦鲸面红耳赤,眼前金星乱冒,实在再也忍耐不住,麦少帮主见父亲情势危急,而谢逊却正在和过三拳比拳,灵机一动,伸手到邻座一个本帮女舵主的头发上拔下一根银钗,拗下钗脚寸许来的一截,对准麦鲸的嘴巴,伸指弹出。这半截银钗刺到麦鲸口中,虽然不免伤及他咽喉齿舌,但在湿泥上刺了一个小孔,稍有空气透入,那这场比试便已立于不败之地。

  眼见那半截银钗离麦鲸身前尚有丈许,谢逊斜目已然瞥见,伸足在地下一踢,一粒小石子飞了起来,正好打中那半截银钗。断钗嗤的一声飞回,势头劲急异常,麦少帮主「啊」的一声惨叫,按住右目,鲜血涔涔而下,那断钗已将他一眼刺瞎。便在此时,过三拳的第三拳已击中在谢逊的小腹之上。

  这一拳势如风雷,拳力未到,已是极为威猛,过三拳料想谢逊不敢伸手硬接硬架,定须闪避,但不论避左避右窜高缩后,他都预伏下异常厉害的后着。岂知谢逊身子竟是不动,过三拳大喜,这一拳端端正正的击中了他小腹。人体的小腹本来极是柔软,但他着拳之处,如中铁石,只感拳上剧痛,心知不妙,急忙缩手,那知这一缩竟是缩不回来,一个拳头已被谢逊的小腹吸住。

  谢逊左手倏出,往他腰间摸去。神拳门的两名弟子见师父被困,分从左右向谢逊扑了过去。谢逊横眼一瞪,两名弟子竟被他眼中威势所慑,停住脚步。谢逊抓住过三拳的腰带,轻轻一扯,拉了下来,在他头颈中绕了两圈,跟着绕了个空圈,打个死结。他肚子一放,过三拳的右拳缩回,但后领已被谢逊一把抓住,身子便如腾云驾雾的飞起,跟着颈中一紧,原来那腰带结成的圈子已被谢逊套在一株大树之上。

  那圈子在他头颈中越收越紧,过三拳手足乱舞,想要伸手去解颈中的腰带,竟是不能,霎时之间,眼前出现了崔飞烟的影子,似乎见到她自缢而死时的痛苦惨状。他又害怕,又是懊悔,耳中只是响着:「天网恢恢,恶有恶报!天网恢恢,恶有恶报!」

  谢逊叵过头来,只见麦鲸已是双眼翻白,气绝而死。他先除去麦鲸口鼻上的湿泥,探了探他的鼻息,这才抹去自己口上的湿泥,仰天长笑,说道:「这两人生平作恶多端,到今日遭受报应,已是迟了。」斗然间双目如电,射向昆仑派的两名剑客,从高则成望到蒋涛,又从蒋涛望到高则成,良久不语。高蒋二人脸色惨白,但昂然持剑,竟无惧色。张翠山见谢逊在顷刻之间,连毙四大帮会的首脑人物,武功之高,当真是从所未见,眼见他便要向高蒋二人下手,站起身来,说道:「谢前辈,据你所云,适才所杀的数人都是死有余辜,罪有应得。但若你不分青红皂白的滥施杀戳,与这些人又有什么分别?」谢逊冷笑道:「有什么分别?我武功高,他们武功低,强者胜而弱者败,那便是分别了。」

  十四、玄冰火窟

  张翠山叹道:「天道难言,人事难知,咱们但求心之所安,义所当为,至于是祸是福,本也不必计较。」谢逊斜目凝视,说道:「素闻尊师张三丰先生武功冠绝当世,可惜缘悭一面。

  你是他及门高第,见识却如此凡庸,想来张三丰也不过如此,这一面不见也罢。」张翠山见谢逊文武兼质,心下原甚佩服,忽听他言语之中对恩师大有轻视之意,忍不住勃然发作,说道:「我恩师学究天人,岂是凡夫俗子所能窥测?谢前辈武功高强,非后学小子所及,但在我恩师看来,也不过是一勇之夫罢了。」殷素素听他言语傲慢,忙拉了拉他衣角,示意他暂忍一时之辱,不可吃了眼前亏。张翠山心道:「大丈夫死则死耳,可决不能容你辱及恩师。」

  那知谢逊却并不发怒,淡淡的道:「张三丰开创宗派,说不定武功上真的有独特的造诣,武学之道,无穷无尽,就算我当真及不上他的万一,那也不足为奇。总有一日,我要上武当山去领教一番。张五侠,你最擅长的是什么功夫,我姓谢的今日想见识见识。」

  殷素素听他向张翠山挑战,眼见常金鹏、麦鲸、过三拳等一干人尸横就地,或悬身高树,凡是和他动手过招的,无一得以幸免,张翠山武功虽强,显然也决不是他的敌手,说道:「谢前辈,屠龙刀已落入你手中,人人也都佩服你武功高强,学问渊博,你还待怎地?」谢逊道:「关于这把屠龙刀,故老相传有几句话,你总也知道吧?」殷素素道:「听人说起过。」谢逊道:「这刀是武林至尊,持了它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到底此刀之中有何秘密,能令得普天下群雄钦服?」殷素素道:「谢前辈无事不知,晚辈正想请教。」谢逊道:「我也不知道。我取此刀后,要找个清静之地,好好的想上几年。」殷素素道:「嗯,那妙得紧啊,谢前辈才识过人,如果你想不通,旁人是更加不能了。」

  谢逊道:「嘿嘿,我姓谢的还不是自大狂妄之辈。说到文武之学,少林派掌门人空闻大师,武当派张三丰道长,还有娥眉、昆仑两派的长老,那一位不是身负绝学?至于聪明智能,你白眉教的白眉鹰王殷教主,可也是百世难逢的才智之士啊。」殷素素站起,说道:「多谢谢前辈称誉。」谢逊道:「我想得此刀,旁人自然是一般的眼红。今日王盘山岛上,无一是我敌手,这一着殷教主是失算了。他想只凭白坛主一人,对付海沙派、巨鲸帮各人已绰绰有余,岂知半途中却有我姓谢的杀了出来……」殷素素插口道:「并不是殷教主失算,乃是他另有要事,分身乏术。」谢逊道:「这就是了,人家说殷教主算无遗策,但今日此刀落入我的手,未免于他美誉有损。」

  殷素素跟他东拉西扯,纯是在分散他的注意,好让他不再跟张翠山比武,于是说道:

  「人事难知,天意难料,外物不可必。诸葛武侯六出祁山而大功不成,不减令名。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谢前辈福泽深厚,轻轻易易的取了此刀而去,旁人千方百计的使尽心机,却反而不能到手。」谢逊道:「此刀出世以来,不知转过了多少主人,也不知替它主人惹下了多少杀身之祸。今日我取此刀而去,焉知日后没有强于我的高手,将我杀了,又取此刀?」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觉得这几句话之中颇有深意。张翠山更想起三哥俞岱岩只因与此刀有了干连,至今存亡未卜,而自己只不过一见宝刀,性命便操于旁人之手,死活难料。

  只听谢逊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你们二人文武双全,相貌俊雅,我若杀了你二人,有如打碎一对珍异的玉器,未免可惜,可是形格势禁,却又不得不杀。」殷素素惊道:「为什么?」谢逊道:「我取此刀而去,若是在这岛上留下活口,不几日天下皆知,这屠龙刀是在我姓谢的之手。这个来寻,那个来找,我姓谢的又不是无敌于天下,怎能保得住没有闪失?旁的不说,单是那个白眉鹰王,我姓谢的就保不定能胜过了他。」张翠山冷冷的道:「原来你是要杀人灭口。」谢逊道:「不错。」张翠山道:「那你又何必指摘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这些人的罪恶?」谢逊哈哈大笑,道:「我是叫他们死而无冤,临死时心中舒服些。」张翠山道:「你倒很有慈悲心。」

  谢逊道:「世人孰谁无死,早死几年和迟死几年也无太大分别。你张五侠和殷姑娘正当妙龄,今日丧身王盘山上,似乎有些可惜。但在百年之后看来,还不是一般。当年秦桧倘若不害死岳飞,难道岳飞能活到今日么?只须死的时候心安理得,并无特殊痛苦,也就是了。因此我要和两位比一比功夫,谁输谁死,再也公平不过。你们年纪轻些,就让你们占一个便宜。兵刃、拳脚、内功、暗器、轻功、水功,随便那一桩,由你们自己挑,我都奉陪。」

  殷素素道:「你倒口气很大,比什么功夫都成,是不是?」她听了谢逊的语气,知道今日的难关看来已无法逃过。王盘山岛孤悬海中,白眉教又自恃有白常两大坛主在场,决无差池,因此不会再有强援到来。她话中说得硬,音调却已微微发颤。谢逊一怔,他是个机智绝伦之人,心想她若是跟我比赛缝衣刺绣,梳头抹粉,那可糟糕,于是朗声道:「当然以武功为限,难道还跟你比吃饭喝酒吗?」一瞥眼见张翠山拿着一柄折扇,说道:「要比文的也行,书画琴棋、诗词赋曲、猜谜对对,一切都可以比试一下,只是咱们以一场定胜负,你们输了便当自杀。唉,这般俊雅的一对璧人,我可真舍不得下手。」

  张翠山和殷素素听他说到「一对璧人」四字,都是脸上一红。殷素素随即秀眉微蹙,说道:「你输了也自杀么?」谢逊笑道:「我怎么会输?」殷素素道:「比试便有输嬴。

  这位张五侠是名家弟子,文才武学,都是一时之选,焉知没一样不能胜过你。」谢逊笑道:「凭他有多大年纪,便算招数再高,功力总是不深。」

  张翠山听着他二人口角相争,心下暗暗盘算:「要比武功是决计敌不过的,他说琴棋书画、诗词赋曲,可惜这些我都只懂得一鳞半爪,只怕也及不上他的万一。却跟他比试什么?在什么功夫之中,我尚能侥幸跟他斗成平局?轻功么?新学的这套掌法么?」突然间灵机一动,说道:「谢前辈,你既迫得我动手,不献丑是不成的了。如果我输于谢前辈手下,自当伏剑自尽,若是侥幸斗成个平手,那便如何?」谢逊摇头道:「没有平手。第一项平手,再比第二项,总须分出胜败为止。」张翠山道:「好,倘若晚辈胜得一招半式,自也不敢要前辈如何如何,只是晚辈要前辈答允一事。」谢逊道:「一言为定。你划下道儿吧。」

  殷素素大是关怀,低声道:「你跟他比试什么?有把握么?」张翠山低声道:「说不得,尽力而为。」殷素素低声道:「若是不行,咱们见机逃走,总胜于束手待毙。」张翠山苦笑不答,心想:「船只已尽数被毁,在这小小岛上,却逃到那里去?」于是整了整衣带,从腰间取出镔铁判官笔。谢逊道:「江湖上盛称银钩铁划张翠山,今日正好让我的两头狼牙棒领教领教。你的烂银虎头钩呢,怎地不亮出来?」张翠山道:「我不是跟前辈比兵刃,只是比写几个字。」说着缓步走到左首山峰前的一堵大石壁前,吸一口气,猛地里双脚一撑,提身而起。他武当派的轻功原为各门各派之冠,此时张翠山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如何敢有丝毫大意?身形纵起丈余,跟着使出「梯云纵」绝技,右脚在山璧一撑,一借力,又是纵起两丈,手中判官笔看准了石面,嗤嗤嗤几声,已写了一个「武」字。一个字写完,身子便要落下。

  他左手挥出,银钩在握,倏地一翻,钩住了石壁的缝隙,支住身体重量,右手跟着又写了个「林」字。这两个字一笔一划,全是张三丰深夜苦思而创,其中所包含的阴阳刚柔、精神气势,可说是武当一派武功到了巅峰之作。虽然张翠山内力尚浅,笔划入石不深,但这两个字龙飞凤舞,笔力雄健,有如快剑长戟,森然相向。两字写罢,跟着又写「至」

  字,「尊」字,越写越快,但见石屑纷纷而下,或如灵蛇盘腾,或如猛兽屹立,须臾间二十四字一齐写毕,这一番石壁刻书,当真如李白诗云:「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恍恍如闻鬼神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雷,状同楚汉相攻战。」

  张翠山写到「峰」字的最后一笔,银钩和铁笔同时在石壁上一撑,翻身落地,轻轻巧巧的站在殷素素身旁。谢逊凝视着石壁上那三行大字,良久良久没有作声,终于叹了口气,说道:「我写不出,是我输了。」

  要知「武林至尊」以至「谁与争锋」这二十四个字,乃是张三丰意到神会、一夜苦思而创出全套笔意,一横一直、一点一挑,尽是融会着最精妙的武功。就算张三丰本人到此,倘若当时无此心境,又无凝神苦思的余裕,蓦地里在石壁上写二十四个字,也决计达不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谢逊虽然聪明,那想得到其中有此原由,只道眼前是为屠龙刀而起争端,他就随意写了这几句武林故老相传的言语。其实除了这二十四字,要张翠山另写几个,其境界之高下,登时相去倍蓰了。

  殷素素拍掌大喜,叫道:「是你输了,可不许赖。」谢逊向张翠山道:「张五侠寓武学于书法之中,别开蹊径,令人大开眼界,佩服佩服。你有什么吩咐,请快说吧。」他一生之中,只有吩咐旁人,从来没有听命于人过一次,这时迫于诺言,心下大是沮丧。

  张翠山道:「晚辈末学后进,侥幸差有薄技,得蒙前辈奖饰,怎敢说『吩咐』两字?

  只是斗胆求一事。」谢逊道:「求我甚么事?」张翠山道:「前辈持此屠龙刀去,可要饶了这岛上一干人的性命。但可勒令人人发下重誓,不许泄露秘密。」谢逊道:「我才没这么傻,相信人家发甚么誓。」殷素素道:「原来你说过的话不算话,说道比试输了,便得听人吩咐,怎地又反悔了?」谢逊道:「我要反悔便反悔,你又奈得我何?」转念一想,终觉无理,说道:「你们两个的性命我便饶了,旁人却饶不得。」张翠山道:「昆仑派的两位剑士是名门弟子,生平素无恶行……」谢逊截住他话头,说道:「什么恶行善行,在我瞧来毫无分别。你们快撕下衣襟,紧紧塞在耳中,不可透一点声音进去,再用双手牢牢按住耳朵。如要性命,不可自误。」他这几句话说得声音极低,似乎生怕给旁人听见了。

  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不知他是何用意,但听他说得郑重,想来其中必有缘故,于是依言撕下衣襟,塞入耳中,再以双手按耳,突见谢逊张开大口,似乎纵声长啸,两人虽然听不见声音,但不约而同的身子一震,又似脚底下站立着的土地也跟着颤动,只见白眉教、巨鲸帮、海沙派、神拳门各人一个个张口结舌,脸现错愕之色。跟着那错愕的神色变成痛苦难当,宛似全身在遭受苦刑。又过片刻,一个个的倒了下去,在地下扭曲滚动。

  昆仑派的高蒋二人一惊之下,当即盘膝闭目而坐,运用内力和谢逊的啸声相抗。张翠山虽然听不见啸声,但见他二人额头上黄豆般的汗珠滚滚而下,颜面手足上的肌肉都是不住抽动,可想而知,两人的定力实是挡不住啸声的强攻。两人的双手几次三番想伸上去按住耳朵,但伸到离耳数寸之处,终于又放了下来。突然间张翠山身子一震,只见高则成和蒋涛同时一跃而起,飞高丈许,直挺挺的摔将下来,再也不动了。

  谢逊闭口停啸,打个手势,令张殷二人取出耳中的布片,说道:「这些人经我一啸,尽数晕去,性命是可以保住的,但醒过来后神经错乱,成了疯子,再也想不起、说不出已往之事。张五侠,你的吩咐我是做到了,王盘山岛上这一干人的性命,我都饶了。」张翠山默然,心想:「你虽不杀他们,但这些人虽生犹死,只怕比杀了他们更惨酷些。」心中对谢逊的残忍狠毒,直说不出的痛恨。

  但想到他一啸之中,竟有如斯雷霆万钧的神威,心下也是不胜骇异,倘若自己事先没有以布塞耳,遭遇若何,真是难以想象,但见高则成、蒋涛、白龟寿等一个个昏晕在地,满脸焦黄,神情极是凄惨。谢逊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咱们走吧!」张翠山道:「到那儿去?」谢逊道:「回去啊!王盘山岛上扬刀立威之事已了,留在这里干么?」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心想:「还得跟这魔头同舟一日一夜,这十二个时辰之中,不知还会有什么变故?」

  谢逊引着二人走到岛西的一座小山之后。只见港湾中舶着一艘三桅船,那自是他来到岛上的座船了。谢逊走到船边,欠身说道:「两位请上船。」殷素素冷笑道:「这时候你倒客气起来啦。」谢逊道:「两位到了我的船上,是我嘉宾,焉能不尽礼接待?」三人上了船后,谢逊打个手势,命水手拔锚开船。

  船上共有十六七名水手,但掌舵的梢公发号令时,始终是指手划脚,不出一声,似乎人人都是哑巴。殷素素好奇心起,说道:「亏你好本事,寻了一船又聋又哑的水手。」谢逊淡淡一笑,说道:「那又有何难,我只须寻一船不识字的水手,刺聋了他们耳朵,再给他们服了哑药,那便成了。」张翠山忍不住打个寒战,目光中露出极度厌憎之色。殷素素拍手笑道:「妙极妙极!既聋且哑,又不识字,你便有天大的秘密,他们也不会泄漏。可惜要他们驾船,否则连他们的眼睛也可刺瞎了。」张翠山横了她一眼,责备道:「殷姑娘,你是好好的一位姑娘,何以也如此残忍,这是人间的大惨事,亏你笑得出?」殷素素伸了伸舌头,想要辩驳,但一句话说到口边,瞧瞧张翠山的面色,又缩了回去。谢逊淡淡的道:「日后回到大陆,自会将他们的眼睛刺瞎。」

  眼见布帆升起,船头缓缓转过,张翠山道:「谢前辈,岛上这些人呢?你将船只尽数毁了,他们怎能回去?」谢逊道:「张相公,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婆婆妈妈的太喜多事。让他们在岛上自生自灭,去如春梦了无痕,岂不美哉?」张翠山知道此人不可理喻,只得默然。但见座船渐渐离岛,心想:「岛上这些人虽然大都是作恶多端之辈,但如此遭际,总是太惨,倘若无人来救,只怕十日之内,无一得活。」又想:「昆仑派的两名弟子这般死在岛上,他们师长定要找寻,看来中原武林中转眼便是一场轩然大波。」

  这几年来武当七侠纵横江湖,事事占尽上风,岂知今日之事,竟是缚手缚脚,命悬他人之手,丝毫没有反抗余地。张翠山又是气闷,又是恼怒,当下低头静思,对谢逊和殷素素都不理睬。一会儿舟中的僮儿端上酒菜,在几上斟了三杯酒。谢逊道:「待我抚琴一曲,以娱嘉宾,还要请张相公和殷姑娘指教。」从舱壁上取下瑶琴,一调弦音,便弹了起来。张翠山于音韵一道,素不擅长,也不懂他弹些什么,只是觉得琴音甚悲,充满着苍凉郁抑之情,越听越是入神,到后来忍不住凄然下泪。谢逊五指一划,铮的一声,琴声断绝,强笑道:「本欲以图欢娱,岂知反惹起张相公的愁思,罚我一杯。」说着举杯一饮而尽。

  张翠山道:「谢老前辈雅奏,是何曲名,要请指教。」谢逊望着殷素素,似欲要她代答,殷素素摇摇头,也不知道。谢逊道:「晋朝稽康临杀头之时,所弹的便是这一曲了。

  」张翠山惊道:「这是『广陵散』么?」谢逊道:「正是。」张翠山道:「自来相传,稽康死后,广陵散从此绝响,却不知谢前辈从可处得此曲詷?」

  谢逊笑道:「稽康这个人,是很有点意思的,史书上说他『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这不是很对你的脾胃么?钟会当时做大官,慕名去拜访他,稽康自顾自打铁,不予理会。钟会讨了个没趣,只得离去。稽康问他:『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钟会这家伙,也算得是个聪明才智之士了,就可惜胸襟太小,为了这件事心中发愁,向司马昭说稽康的坏话,司马昭便把稽康杀了。稽康临刑时抚琴一曲,的确很有气度,但他说『广陵散从此绝矣』,这句话却未免把后世之人都看得小了。他是三国的人,此曲就算在三国之后失传,难道在三国之前也没有了吗?「张翠山不解,道:「愿闻其详。」谢逊道:「我对他这句话不服气,便去发掘西汉、东汉两朝皇帝和大臣的坟墓,一连掘了二十九个古墓,终于在蔡邕的墓中,觅到了『广陵散』的曲谱。」说罢呵呵大笑,甚是得意。张翠山心下骇然,暗想:「此人当真无法无天,为了千余年前古人的一句话,竟会负气不服,甘心去做盗墓贼。若是当世有人得罪了他,更不知他要如何处心积虑的报复了。」一抬头,只见船舱壁上挂着一幅山水,绢色甚古,画中峰峦笔立,气势壮伟,却没署名。谢逊见他注视不休,道:「这是梁朝张僧繇之作,是我到皇宫中去取来的。据说张僧繇画龙不点睛,一点睛,墨龙便破壁飞去。此说自是故神其事,决不可信。但你瞧他画笔流动,不亚于你在石壁上所书的二十四字呢。」张翠山道:「晚辈乱涂乱抹,焉敢和前贤相比?」

  他三人自到了船舱之中,谢逊说古论今,评诗述文,宛似一位宿学大儒一般,张翠山虽然折服,但每一念及他行事之残酷,憎恨之情又油然而生。这时谢逊却在跟殷素素谈论五胡乱华胄石勒、石虎一怒之下便杀数万人的「盛事」,张翠山无心多听,从窗中望出去观赏风景,只见夕阳即将沉入海心,照得海中万道金蛇,闪烁不定,正出神间,忽地一惊:「那夕阳怎地在船后落下?」回头问谢逊道:「掌舵的稍公迷了方向啦,咱们的船正向东行驶。」谢逊道:「是要向东,没错。」殷素素也吃惊起来,道:「向东是茫茫大海,却到那里去?」

  谢逊斟了杯酒,细辨酒味,说道:「这是绍兴的女贞陈酒,至少已有二十年的功力,两位不可小视它啊。」殷素素急道:「你还不叫稍公转舵?」谢逊道:「在王盘山岛上,不早已跟你们说清楚了?我得了这柄屠龙宝刀,须当找个清净之地,好好的思索几年,要明白这宝刀为什么是武林至尊,为什么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中原大陆是纷扰之地,人人知道我得了宝刀,今日这个来抢,明日那个来夺,打发那些兔崽子也够人麻烦的了,怎能静得下心来?倘若来的是张三丰先生、白眉教主这些高手,我姓谢的还未必稳胜。因此要到汪洋大海之中,找个人迹不到的荒僻小岛,定居下来。」

  殷素素道:「那你把我们先送回去啊。」谢逊笑道:「你们一回中原,我的行藏岂不就此泄漏?」张翠山霍地站起身来,厉声道:「你待如何?」谢逊道:「只好委屈你们两位,在那荒岛上陪我过几年逍遥快乐的日子,等我想通了宝刀的秘密,咱三人再一起回来。」张翠山道:「若是十年八年也想不出呢?」谢逊笑道:「那就在岛上陪我十年八年,我一辈子想不出,那就陪我一辈子。你两个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便在岛上成了夫妻,生儿育女,岂不美哉?」张翠山大怒,拍桌喝道:「你快别别说八道!」斜眼一睨,只见殷素素含羞低头,晕红双颊。

  十五  狂风海啸

  张翠山心下一惊,隐隐觉得,若是和殷素素再相处下去,只怕自己要管不住自己,谢逊是一个强敌,殷素素是一个强敌,而自己内心中的心猿意马,更是一个强敌,这种危机四伏的是非之地,越早离开越好,当下强抑怒火,说道:「谢前辈,在下言而有信,决不泄漏前辈行踪。我此刻可立下重誓,对任谁也不吐露今日的所见所闻。」谢逊道:「张五侠是侠义名家,一诺千金,言出如山,江湖间早有传闻。但我姓谢的在二十五岁立过一个重誓,你瞧瞧我的手指。」说着伸出左手,张翠山和殷素素一看,只见他手掌上小指和无名指齐根斩断,只剩下三根手指。

  谢逊脸上殊无激动之色,说道:「在那一年上,我生平最崇仰、最敬爱的一个人欺骗了我,害得我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母亲妻儿,一夕之间尽数死去。因此我断指立誓,我姓谢的有生之日,决不再信任一个人。今年我四十五岁,二十年来,我只和禽兽为伍,我相信禽兽,不相信人。二十年来我不杀禽兽只杀人,我茹素食斋,不食禽兽之肉,但人肉却吃得津津有味。」

  张翠山打了个寒战,心想怪不得他弹这曲「广陵散」时,琴韵中充满了如此凄凉的心声,又怪不得他身负绝世武功,江湖上却默默无闻,绝少听人说起,想是他二十五岁上所遭之事定是惨绝人寰,以致他愤世嫉俗,离群索居,将天下所有的人都恨上了。他本来对谢逊的残忍暴虐痛恨无比,这时听了这几句话,不由得起了一些同情之意。他沉吟片刻,说道:「谢前辈,你的深仇大恨,想来已经报复了?」

  谢逊道:「没有。害我的人武功极高,我打他不过。」张翠山和殷素素不约而同「咦」的一声,说道:「比你还要厉害?这人是谁?」谢逊道:「我干么要说他的名字,自取其辱?倘若不是为了这一场深仇大恨,我何必抢这屠龙宝刀?何必苦苦的去想这刀中的秘密?张五侠,我一见你,便跟你投缘,照我平日的脾气,决不容你活到此刻。我让你二人多活几年,这大破我常例之事,只怕其中有些不妙。」

  殷素素道:「什么多活几年?」谢逊淡淡的道:「待我想通了宝刀中的秘密,离岛之时再将你二人杀死。我迟一天想出来,你们便多活一天。」殷素素道:「哼,这把刀也不过沉重锋利,烈火不损,其中有什么秘密?什么『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也不过说它能在天下兵刃中称王称霸吧了。」谢逊叹道:「假如真是如此,咱三个就在荒岛上守一辈子吧。」突然间脸色惨然,心情沮丧,觉得殷素素这几句话确是实情,那么报仇之举,看来是终生无望了。

  张翠山见了他的神色,忍不住想说几句安慰的话,那知谢逊噗的一声,吹熄了腊烛,说道:「睡吧!」跟着长长的叹了口气,这叹声之中,充满着无穷无尽的痛苦、无边无际的绝望,竟然不似人声,便像一只受了重伤的野兽,临死时的悲嗥一般。这声音混在船外的波涛声中,张殷二人听来,都是暗暗心惊。

  海风一阵阵的从舱口中吹了进来,殷素素衣衫单薄,过了一会,渐渐的抵受不住,身子轻轻颤抖。张翠山低声道:「殷姑娘,你冷么?」殷素素道:「还好。」张翠山除下长袍,道:「你披在身上。」殷素素接了过来披在肩头,感到长袍中还带着张翠山身上的温暖,心头甜丝丝的,忍不住在黑暗中嫣然微笑。在张翠山心中,却是在盘算脱身之计,想来想去,出路只有一条:「不杀谢逊,不能脱身。」

  他侧耳细听,在汹涌澎湃的浪涛声中,听得谢逊鼻息凝重,显已入睡,心想:「此人自称立下重誓,一生决不信人,但他和我同卧一船,竟能安心睡去,何以不怕我下毒手加害?难道他有恃无恐,绝不将我放在心上吗?不管如何,只好冒险一击。否则此人说得出做得到,稍有迟疑,我大好一生,便要陪着他葬送在荒岛之上。」于是轻轻移身到殷素素身旁,想在她耳畔讲一句话,那知黑暗之中看不清楚,殷素素适又于此时转过脸来。两个人两下里一凑,张翠山的咀唇正好在她在右颊上吻了一下。

  张翠山大吃一惊,待要分辩此举并非自己轻薄,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殷素素满心喜欢,将头斜靠在他的肩头,霎时之间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但愿这船在汪洋大海中无休无止的前驶,此情此景,百年如斯,忽觉张翠山的口唇又凑在自己耳旁,低声道:「殷姑娘,你别见怪。」殷素素早羞得满脸如一朵大红花一般,也低声道:「你喜欢我,我很是高兴。」她虽然行事任性,杀人不眨眼,但遇到了这种儿女之情,竟也和初尝爱恋滋味的妙龄姑娘一般,心中又惊又喜,又慌又乱,若不是在黑暗之中,连这句话也是不敢说的了。

  张翠山怔了一怔,没料到自己一句道歉,却换来了对方的真情流露。殷素素娇艳无伦,自从初见,即对自己脉脉含情,这时在这短短的九个字中,更是表达了倾心之忱,张翠山血气方刚,虽然以礼自持,究也不能无动于衷,只觉得她身子软软的倚在自己肩上,淡淡的幽香,一阵阵的送进鼻管中来,待要对她说几句温柔的话,忽地心中一动:「张翠山,大敌当前,何以竟是如此把持不定?恩师的教训,难道都忘得干干净净了?便算她和我两情相悦,她又于我俞三哥有恩,但终是出身邪教,行为不正,须当禀明恩师,得他老人家允可,再行媒聘,岂能在这暗室之中,效那邪亵之行?」想到此处,身子突然坐直,低声说道:「咱须得设法制住此人,方能脱身?」

  殷素素心中正在迷迷糊糊地,忽然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呆了一呆,道:「怎么?」张翠山低声道:「咱们虽然身处险境,行事仍当光明正大,若当他睡梦之中忽施暗袭,非大丈夫所当为。我叫醒他,跟他比拚掌力,你立即用金针射他穴道。虽是以二敌一,未免胜之不武,但咱们和他武功相差太远,只好占这个便宜。」这几句话说得声细如蚊,他口唇又是紧贴在殷素素耳上而说,那知殷素素尚未回答,谢逊坐在后舱却已哈哈一笑,说道:

  「你若是忽施偷袭,我姓谢的虽是一般的不能着你道儿,总是还有一线之机,现在偏偏要什么光明正大,保全名门正派的侠义门风,当真是自讨苦吃了。」这个「了」字刚出口,身子一晃,已欺到张翠山身前,轻飘飘的一掌,拍向他的胸前。

  张翠山当他说话之时,早已凝聚真气,暗运功力,他一掌拍到,当即伸出右掌,以师门心传的「绵掌」还击,双掌相交,只是嗤的一声轻响,但觉胸口一震,对方掌力已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张翠山自知对方武功高出自己十倍大有余,对方掌力未到之时,早已将气劲贯护全身,只守不攻,有了个多挨一刻便好一刻的想头。因此谢逊一掌击到,他手臂被震得向后缩了八寸。这八寸之差,使他守御上更占便宜,虽然决计伤不了对方,但不论谢逊如何运劲推掌,一时却推不开他防御的掌力。

  谢逊连催三次掌力,只觉对方的劲力虽然比自己微弱得多,但说也奇怪,竟是弱而不衰,微而不竭,自己掌力越催越重,张翠山始终坚持挡住。只听得脚底下船板格格而响,在这两人比拚之下,船板却抵受不起了。

  只须两人再运力一催,船舱底非破裂不可,谢逊左掌一起,往张翠山头顶压落。张翠山左臂稍曲,以一招「横架金梁」挡住,只觉前胸是袭来的阴柔之力绵绵不绝,头顶压下的却是阳刚之劲雷霆万钧,一个人双掌之中竟能同时发出两种截然相反的劲力,同样的威猛无俦,这等功夫,确是他生平从所未闻。好在武当派的武功原以绵密见长,各派之中,可称韧力无双,两人虽然武功相差甚远,张翠山原已立于必败之地,但他运起师传心法,借力卸力,四两拨千斤,谢逊在一时之间,也真奈何他不得。

  两人相持片刻,张翠山汗下如雨,全身尽湿,心中暗暗焦急:「怎地殷姑娘还不出手?他此刻全力攻我,殷姑娘若以金针射他穴道,就算不能得手,他也非撤手防备不可,只须气息一闪,立时会中我掌力。」这一节谢逊也早已想到,他本来预计张翠山在他双掌齐击之下,登时便会重伤,那知他年纪轻轻,内功上的造诣竟自不凡,支持到一盏茶时分,居然还能不屈。两人一面比拚掌力,一面都注意着殷素素的动静。张翠山气凝于胸,不敢吐气开声,谢逊却漫不在乎,说道:「小姑娘,你还是别动手动脚的好,你金针一发,我掌力加重,你的心上人活不到一时三刻。」

  殷素素道:「谢前辈,咱们跟着你便是,你撤了掌力。」谢逊道:「张相公,你怎么说?」张翠山焦急异常,心中只是暗叫:「发金针,发金针,这稍纵即逝的良机,怎地不抓住了?」殷素素急道:「谢前辈快撤掌力,小心我跟你拚命?」谢逊其实也真忌惮殷素素忽地以金针偷袭,船舱中地方既窄,那金针细如牛毛,黑暗中射出来时无影无踪,无声无息,还真的不易抵挡,何况自己双掌和敌人胶凝斗力,心想:「这小姑娘震于我的威势,不敢贸然出手,否则处此情景之下,只怕要闹个三败俱伤。」当下说道:「我本来就没起异心。」谢逊道:「你代他立个誓吧。」殷素素微一沉吟,说道:「张五哥,咱们不是谢前辈的敌手,就陪着他在荒岛上住个一年半载。以他的聪明智能,要想通屠龙宝刀中的秘密决非难事,我就代你立个誓吧!」

  张翠山心道:「立什么鬼誓?快发金针,快发金针!」却苦于这句话说不出口,黑暗中又无法打手势示意,何况,自己双手被敌掌牵住,根本就打不来手势。

  殷素素听殷素素始终默不作声,便道:「我殷素素和张翠山决意随伴谢前辈居住荒岛,直至发现屠龙刀中所藏秘密为止,我二人若起异心,死于刀剑之下。」谢逊笑道:「咱们学武之人,死于刀剑有什么稀奇?」殷素素一咬牙,道:「好,教我活不到二十岁你总心满意足了吧?」谢逊哈哈一笑,撤了掌力。张翠山全身脱力,委顿在舱板之上。殷素素急忙晃亮火折,点燃了油灯,见张翠山脸如金纸,呼吸细微,心中大急,两行情泪流下了双颊。

  谢逊笑道:「武当子弟果然并非浪得虚名,不枉在中原武林称雄。」殷素素从怀中掏出手帕,替张翠山抹去满头满脸的大汗。张翠山心中一直怪她失误良机,没有发射金针袭敌,但这时见她泪光莹莹,满脸忧急之状,确是发乎至情,不由得心中感激,叹了一口长气,待要说句安慰她的话,忽地眼前一黑,迷迷糊糊中只听殷素素大叫:「姓谢的,你累死了我张五哥,我跟你拚命。」谢逊却哈哈大笑,突然间也身子一侧,滚了几个转身,但听得谢逊、殷素素同时高声大叫,呼喝声中又夹着疾风呼啸,波浪轰击之声,似乎千百个巨浪同时袭到。

  张翠山只感全身一凉,口中鼻中全是盐水,他本来昏昏沉沉,给水一冲,反而清醒了,第一个念头便是:「难道船沉了?」他不识水性,不由得心下慌乱,当即闭住呼吸,挣扎着站起,脚底下舱板斗然间向左侧去,船中的海水又向外倒泻,但听得狂风呼啸,大海洋翻天覆地的沸腾起来,张翠山尚未明白是什么一回事,猛听得谢逊喝道:「张翠山,快到后梢去掌住了舵!」这一喝声如雷霆,虽在狂风巨浪之中,仍是充满着说不出的威严。

  张翠山不加思索,纵到后梢,只见黑影一晃,一名舟子被白浪冲出了船外,远远的跌出数丈,迅即沉没在波涛之中。

  张翠山还没走到舵边,又是一个浪头扑了上来,这巨浪犹似一堵结实的水墙,砰的一声大响,打得船上断木横飞。这当儿张翠山一生勤修的武功显出了功效,他双脚牢牢的站在船面,竟如用铁钉钉住一般,纹丝不动,待那巨浪过去,一个箭步,便窜到舵边,伸手稳稳掌住。但听得喀喇喇、喀喇喇猛响,却是谢逊横着狼牙棒,将主桅和前桅一一击断。

  两条桅杆带着白帆,跌入海中。

  但风势实在太大,这时虽只后帆吃风,那船还是歪斜倾侧,便似喝醉了酒,狂舞乱跳一般,谢逊竭力想收下后帆,饶是他一身武功,碰到了天地间自然之威,却也变得束手无策。那后桅向左直垂,帆边已碰到水面,谢逊破口大骂:「贼老天,打这般鸟风!」眼见稍有犹豫,痤船便要翻转,只得提起一棒,将后后桅也打断了。

  三桅齐断,这船在惊浪骇涛之中成了无主游魂,只有随风飘荡。张翠山大叫:「殷姑娘,你在那里?」他连叫数声,不听到答应,叫到后来,喊声中竟带了哭音。突然间一双手攀上他的膝头,跟着一个大浪没过了他头顶,在海水之中,一个人紧紧的抱住了他腰。

  待那浪头掠过舱面,他怀中那人伸手搂住了他头颈,柔声道:「张五哥,你竟是这般的挂念我么?」正是殷素素的声音。张翠山大喜,右手把住了舵,伸左手反抱着她,说道:「谢天谢地!」在每一刻都可被大浪涛吞没的生死边缘之上,张翠山忽地发觉,自己对殷素素的关怀,竟胜于计及自己的安危,心中惊喜交集:「她好生生的在这儿,没有掉入海中。」殷素素道:「张五哥,咱俩死在一块。」张翠山道:「是的,素素,咱俩死在一块。」

  若是在寻常的境遇之下,两人身份大不相同,纵有爱恋相悦之情,也决不能霎时间两心如一。这时候两人相抱在一起,眼看四周围漆黑一团,船身格格响个不停,随时都能碎裂,心中却感到说不出的甜蜜喜乐。张翠山和谢逊一番对掌,原已累得精疲力竭,但被殷素素的柔情一激励,立时精神大振,任那浪涛左右冲击,始终将舵掌得稳稳地,绝不摇晃。

  船上的聋哑舟子已尽数被冲入海中,这场狂风暴雨说来便来,事先竟无丝毫朕兆,原来是海底突然地震,带同海啸,气流一加激荡,更惹起了一场龙卷风来。若不是谢逊和张翠山均是身负罕有的武功,如何抵挡得住?幸好那船又造得分外坚固,虽然船上的舱盖,甲板被打得破碎不堪,船身却安慰无恙。

  头顶乌云满天,大雨如注,四下里波涛山立,这当儿那儿还分得出东南西北?其实便算分得出方向,桅樯尽折,船只已无法驾驶。谢逊清理了舱面,走到后梢,说道:「张兄弟,真有你的,让我掌舵吧。你两个到舱里歇歇去。」张翠山站起身来,将舵交了给他,携住殷素素的手,刚要举步,蓦地里一个大浪飞到,将他两人冲出船舷之外。这个浪头来得极其突兀,事先竟是不及防备。

  张翠山待得惊觉,已是身子凌空,这一落下去,脚底便是万丈洪涛,百忙中左手一勾,抓住了殷素素手腕,右臂已被一根绳索套住,只觉身子忽地向后飞跃,冲浪冒水,倒退回来。原来谢逊及时发觉,拾起脚下的一根帆索,卷了他二人回船。砰砰两声,两人摔在甲板之上。

  这一下死里逃生,张殷二人固是大出意外,谢逊也是暗叫一声:「侥幸!」若不是脚边恰好有这么一根帆索,便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相救了。张翠山扶着殷素素走进舱中,船身虽然仍是一时如上高山,片刻间似泻深谷,但二人经过适才的危难,对这一切全已置之度外。殷素素倚在张翠山怀中,凑在他耳边说道:「五哥,我倘若能不死,我要永远跟着你在一起。」张翠山心情激荡,道:「我也正要跟你说这一句话,天上地下,人间海底,我俩都要在一起。」殷素素重复了一句:「天上地下,人间海底,我俩都要在一起。」

  两人相偎相倚,心中都反而暗暗感激这场海潚。

  在谢逊心中,却是连珠价的不住叫苦,不论他武功如何高强,对这狂风惊浪,却是半点法子也没有,只有将自己交在它手中,任它随意摆布。这一场大海啸,一直发作了七个多时辰,方始渐渐止歇。天上乌云慢慢散开,露出星月之光。张翠山走到船梢,说道:「谢前辈,多谢你救了咱二人的性命。」谢逊冷冷的道:「这话不用说得太早,咱三人的性命,有九成还在贼老天的手中。」张翠山一生之中,从没听人在「老天」二字之上,加上一个「贼」字,心想此人的愤世,可说已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但转念一想,这叶孤舟,飘荡在无边大海之上,看来多半无幸。他刚和殷素素倾心相爱,对这世界加倍的留恋,便似刚在玉杯中啜到一滴美酒,立时便要被人夺去,「造化弄人」这四个字的意境,随着谢逊那「贼老天」这一骂,是更加深深的体会到了。

  他叹了口气,接过谢逊手中的舵来。谢逊累了一晚,自到舱中休息。殷素素坐在张翠山身旁,仰头望着天上的星辰,顺着北斗星的斗杓,找到了北极星,只见座船顺着海流,正向正北飘行,说道:「五哥,咱的船是在不停的向北啊。」张翠山道:「是啊,最好是向西,那么咱便有回归家乡之望。」殷素素出了一回神,道:「若是它无止无息的向东,不知会到那里。」张翠山道:「向东是没有尽头的海,只须飘浮得七八天,咱们没清水喝……」殷素素陶醉在目前的初恋滋味之中,不愿去想这种煞风景的事,说道:「我听人说过,东海上有一座仙山,山上有长生不老的仙人,我们说不定便到了仙山岛上,遇到了美丽的女仙……」她抬头望着天上的银河,说道:「说不定这船飘啊流啊,到了银河之中,于是我们看见牛郎织女在鹊桥上相会。」张翠山笑道:「我们便把这艘船送给了牛郎,他想会织女时,便可坐船渡河去见她,不用等到一年一度的七月七日,方能相会。」殷素素道:「将船送了给牛郎,我和你要相会时坐什么啊。」张翠山微笑道:「天上地下,人间海底,咱俩都在一起。既然在一起,何必要渡什么银河?」殷素素嫣然一笑,脸上便似开了一朵花,拿着张翠山的左手,轻轻抚摸。

  两人沉迷在许许多甜美的念头之中,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又觉得一句话也不必说,过了良久良久,张翠山低头望了她一眼,只见她双目中泪光莹莹,脸有凄苦之色,讶道:

  「你想起了什么?」殷素素低声道:「在人间,在海底,我或许能和你在一起,但将来我二人死了,你会上天,我……我……我却要入地狱。」

  张翠山道:「胡说八道。」殷素素叹了口气道:「我自己知道的,我这一生做的恶事太多,胡乱杀的人不计其数。」张翠山心中一惊,隐隐觉得自己跟她邪正殊途,实非良配,可是一来倾心已深,二来在这九死一生的大海洋中,又怎能计及日后之事?安慰她道:

  「以后你改过迁善,多积功德,常言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殷素素默然,过了一会,忽然轻轻唱起歌来。

  她唱的是一曲「山坡羊」,元时曲调盛行,那「山坡羊」的曲子,自南至北,到处皆歌,只是词句各有不同而已,只听她唱道:「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杵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唉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过死鬼带枷?唉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猛听得谢逊舱中大声喝采:「好曲子,好曲子,殷姑娘,你比这个假仁假义的张相公,可合我心意多了。」殷素素道:「我和你都是恶人,将来没有好下场。」张翠山低声道:「倘若你没有好下场,我也跟你一起没有好下场。」殷素素惊喜交集,只叫得一声:「五哥!」再也说不下去了。

  次日天刚黎明,谢逊用狼牙棒在船边打死了一条十来斤的大鱼,三个人饿了两日,虽是生鱼,也吃得津津有味。那狼牙棒上生有钩刺,用以打鱼,可说是百发百中。船上虽无清水,但挤出鱼肉中的汁液,勉强也可解渴。海流一直向北,带着船只日夜不停的向北驶去。一到夜晚,北极星总是在船头之前闪烁,太阳总是在右舷方升起,在左舷方落下,连续十余日,船行始终不变。

  气候却一天天的寒冷起来,谢逊和张翠山内功深湛,还可抵受得住,殷素素却一天比一天更是憔悴。张谢二人虽将自己外衣都给她穿上,仍是无济于事。张翠山瞧着她强颜欢笑,勇敢地与寒风相抗,心中说不出的难受。眼看座船再北行数日,殷素素非冻死不可。

  那知天无绝人之路,这船突然驶到了一大群海豹之中。谢逊用狼牙棒击死几头海豹,三人剥下海豹皮披在身下,宛然是上佳的皮裘,还有海豹肉可食,三人心情都是大为欢畅。

  这天晚上,三人聚在船梢上聊天,殷素素笑问:「世上最好的禽兽是什么东西?」三人齐声笑着道:「海豹!」便在此时,只听得丁冬、丁冬数声,极是清脆动听。三人呆了一呆,谢逊脸色大变,说道:「浮冰!」伸狼牙棒到海中去撩了几下,果然碰到一些坚硬的碎冰。

  这一来,三人的心情立时也如寒冰,大家都知这船日夜不停的向北流去,越北越冷,这时海中出现了小小的碎冰,日后势必满海是冰,座船一被冻住,移动不得,那便是三人毕命之时了。这一晚三人只是听着丁冬、丁冬,冰块互相撞击的声音,一夜不寐。

  次日黎明,海中冰块已有碗口大小,撞在船上,拍拍作响。谢逊苦笑道:「我痴心妄想,要研求这屠龙宝刀中所藏的秘密,想不到来冰海,作冰人,当真是名副其实,作了你两位的冰人。」殷素素脸上一红,伸手去握住了张翠山的手。谢逊提起屠龙刀,恨恨的道:「还是让你到万丈之下的龙宫中去,去屠你妈的龙去吧!」一扬手,便要将刀投下,但甫要脱手之际,总是舍不得,叹了口长气,又将宝刀放入船舱。

  再向北行了四天,满海浮冰或如桌面,或如小屋,三人已知定然无幸,索性不再想生死之事。当晚睡到半夜,忽听得轰的一声巨响,船只剧烈震动。谢逊叫道:「妙得很,妙得很!撞上冰山啦!」

  张翠山和殷素素相视苦笑,两个人伸开手臂,搂在一起,只觉脚底下的冰水渐渐浸上小腿,显是船底已破。谢逊叫道:「跳上冰山去,多活一天半日也好的。贼老天要我早死,老子偏偏跟他作对。」张殷二人跃到船头,眼前银光闪烁,一座大冰山在月光下发出青冷的光芒,显得又是奇丽,又是可怖。只见谢逊已站在冰山之侧的一块棱角上,伸出狼牙棒相接。殷素素伸左手在棒上一搭,和张翠山一齐跃上冰山。船底撞破的洞孔甚大,只一盏茶时分,已沉得无影无踪。

  谢逊将一块海豹皮垫在冰山之上,三人并肩坐下。这座冰山有陆地上一个小山丘大小,横广十七八丈,纵长约为五丈,比那座船是宽敞得多了。谢逊仰天清啸一声,说道:「在船上气闷得紧,正好在这里舒舒筋骨。」站起身来在冰山上走来走去,似乎很感新奇。

  那冰山上虽然滑溜,但谢逊足步沉稳,便如在平地上行走一般。张翠山知他故意跟「贼老天」挑战,便是死到临头,也是决不屈服。

  那冰山顺着风势水流,仍是不停向北飘流。谢逊笑道:「贼老天送了一艘大船给咱们,迎接咱三人去会北极仙翁。」殷素素似乎只须情郎在她身旁,她便心满意足,便是天塌下来也全不萦怀。白天里银冰反射阳光,炙得三人皮肤也焦了,眼目更是红肿发痛。因此三人每到白天,便以海豹皮蒙头而睡,反而晚上起身捕鱼,猎取海豹。但说也奇怪,那冰山越是向北,白天越长,到后来每天竟有十个时辰是白日,黑夜却是一晃即过。张翠山和殷素素还只体皮疲困,面目憔悴,谢逊却是神情日渐失常,眼睛中射出异样的光彩,常自指手划脚的对天咒骂,胸中怨毒,竟自不可抑制。

  一日晚间,张翠山因白天没有安睡,这晚拥着海豹皮倚冰而卧,睡梦中忽听得殷素素大声尖叫:「放开我,放开我。」张翠山一跃而起,在冰山的闪光之下,只见谢逊双臂抱住了殷素素,口中荷荷的,发出野兽的声音。张翠山这几日对谢逊的神情古怪,早便在十分耽心,却没想到他以武林前辈的身份,竟会对一个少女突施非礼,心中又惊又怒,纵身上前,喝道:「快放手!」

  谢逊笑道:「咱们早晚是个死,还讲究什么臭规矩?姓谢的便在陆地之上,也早不信骗人的什么礼义廉耻,何况今日?」张翠山怒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跟你拚命了。」

  谢逊冷笑道:「她是你什么人,要你多管闲事?」口中这么说着,双臂一紧,殷素素「啊」的一声,又叫了起来。张翠山道:「她是我妻子,我是她丈夫。谢前辈,大丈夫生时光明磊落,死时慷慨自如,虽在这冰山之上,并无第四人知晓,可也别做出卑污之事,自愧于心。」谢逊哈哈大笑,说道:「我姓谢的从来不知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我见这姑娘生得美貌,今日便要占她身子,就算你是她丈夫,也给我站在一旁,乘乖的瞧着。你再多说一句话,我一掌先击你下冰山去。」

  张翠山听他说出这等话来,叫道:「好,咱二人就拚一个同归于尽!」气凝右臂,呼的一掌往他后心拍去。谢逊左掌回过,还了一掌。张翠山身子一晃,冰山上实在太滑,站不住足,登时一交滑倒。谢逊飞起右足,便往他腰间踢去。张翠山变招也快,手一撑,身子跃了起来,伸指便点到他膝盖里穴道。谢逊不等这一脚的招式使老,半途缩回,右掌往他头顶拍落,左臂却又圈过将殷素素的纤腰抱住。

  (第四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