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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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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花落花开

  那老僧见张君宝呆立不语,斗然间双眉竖起,满脸杀气,厉声道:「我是问你,你的罗汉拳是谁教的?」张君宝从怀中取出郭襄所赠的那对铁罗汉,说道:「弟子照着这两个铁罗汉所使的套子,依样葫芦的学几手,实是无人传授弟子武功。」那老僧踏上一步,声音突然放低,说道:「你再明明白白的说一遍:你的罗汉拳并非本寺那一位师傅所传授,乃是自己学的。」他语音虽低,但话中威吓之意又增加了数倍,那是人人都听得出来的。

  张君宝心中坦然,自忖并未做过什么坏事,虽见那老僧神态咄咄逼人,却也不畏惧,朗声道:「弟子只在藏经阁中扫地烹茶,服侍觉远师父,本寺并没有那一位师父传过弟子武功。这罗汉拳是弟子自己学的,想是使得不对,还请老师父指点。」那老僧「哼」的一声,目光中如欲喷出火来,狠狠的盯着张君宝,良久良久,一动也不动。

  觉远知道这位心禅堂的老僧辈份甚高,乃是方丈天鸣禅师的师叔,见他对张君宝如此声色俱厉,大是不解,但见他眼色之中充满了怨毒,脑海中忽地一闪,疾似电光火石般,想起了不知那一年在藏经阁中偶然看到的一本小书。那是薄薄的一册手抄本,书中记载着本寺的一桩门户大事:距此七十余年之前,少林寺的方丈是苦乘禅师,乃是天鸣禅师的师祖。这一年中秋,寺中例行一年一度的达摩堂大校,由方丈及达摩堂、罗汉堂的两位首座考较合寺弟子的武功,看在过去一年之中,有何进境。岂知便在这一次中秋大校之中,发生了一桩惨变。各弟子献技已罢,达摩堂首座苦智禅师升座,品评诸弟子武功,突然间一个带发头陀越众而出,大声说道,苦智禅师的话狗屁不通,根本不知武功为何物,竟然妄居达摩堂首席之位,甚是可耻。众僧大惊之下,看这人时,原来是香积厨中灶下烧火的一个火工头陀。达摩堂诸弟子自是不等师父开言,早已齐声呵叱。那火工头陀喝道:「师父是狗屁不通,众弟子更是不通狗屁。」说着涌身往堂中一站。众弟子一一上前跟他动手,都被他三拳两脚,便击败了。本来达摩堂中过招,同门较艺,自是点到为止,人人手下留情。这火工头陀却出手极是狠辣,他连败达摩堂九大弟子,九个僧人不是断臂便是折腿,无不身受重伤。首座苦智禅师又惊又怒,见这火工头陀一身所学,全是少林派本门拳招,并非别家门派的高手故意混进寺来捣乱,当下强忍怒气,问他的武功是何人所传。那火工头陀说道:「无人传授过我武功,是我自己学的。」原来这头陀在灶下烧火,监管香积厨的僧人性子极是暴躁,动不动提拳便打,他又是身有武功之人,出手自重,那火工头陀三年间给他打得接连吐血三次。积怨之下,火工头陀暗中便去偷学武功。少林寺的弟子人人会武,他处心积虑的偷学,机会良多,一个人苦心孤诣的做一件事,所谓哀兵必胜,加上他又有过人之智,十余年间给他练到了极上乘的武功。但他深藏不露,仍是不声不响在灶下烧火,那监厨僧人拔拳相殴,他也总不还手,只是他内功已精,再也不会受伤了。他生性阴鸷,直到自忖武功已胜过全寺僧众,这才在中秋大校之日出来显露身手。

  数十年来的郁积,使他恨上了全寺的僧侣,因此一出手毫不容情。苦智禅师问明原委,冷笑三声,说道:「你有这番苦心,委实可敬!」当下离座而起,伸手和他较量。这苦智禅师当时在少林寺中武功可算第一,两人各出绝学,直斗到五百合开外。

  一来苦智禅师年事高,那火工头陀方当壮年,二来苦智手下容情,火工头陀使的却是招招杀手,两人拆到一招「大缠丝」时,手足扭在一起,力强者胜,这中间已无丝毫假借余地。苦智爱惜他潜心自习,居然有此造诣,双掌一分,喝道:「退开吧!」岂知那火工头陀会错了意,只道对方施展的是「神掌八打」中的一招。这「神掌八打」乃是少林武功中绝学之一,火工头陀曾暗中瞧过罗汉堂的大弟子使过,见他双掌劈出,打断一根木桩,劲力非同小可。火工头陀武功虽强,究竟全部偷学,未得明师指点,少林武功博大精深,他在十余年中暗中窥看,岂能学得全了?苦智这一招其实是「分解掌」,借力卸力,双方一齐退开,乃是停手罢斗之意。火工头陀却看错成「神掌八打」中的第六掌「裂心掌」,心想:「你要取我性命,却没如此容易。」飞身扑上,双拳齐击。

  这双拳之力如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苦智禅师一惊之下,急忙回掌相抵,其势却已不及,但听得喀喇喇数声,左臂臂骨和胸前四根肌骨一齐折断。旁观众僧惊惶变色,一齐抢上救护,只见苦智内脏震伤,气若游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再看火工头陀时,早已在混乱中逃得不知去向。当晚苦智便即伤重逝世。合寺悲戚之际,那火工头陀又偷进寺来,将监管香积厨和平素和他有隙的五名僧人,一一使重手震死。合寺大震之下,派出几十位高手四下追索,但寻遍了江南江北,竟是丝毫不得火工头陀的踪迹。寺中众高僧更为此事而大起争执,互责互咎,罗汉堂首座苦慧禅师一怒而远赴西域,开创了西域少林一派,潘天耕、方天劳等三人,便是苦慧的再传弟子。

  经此一役,少林寺的武学竟尔中衰数十年,自此定下寺规,凡是不得师授而自行偷学武功,发现后重则处死,轻则挑断全身筋脉,使之成为废人。数十年来,因寺中防范严密,再也无人偷学武功,这条寺规众人也渐渐淡忘了。这心禅堂的老僧正是当年苦智座下的小弟子,恩师惨死的情景,数十年来始终念念不忘,此时见张君宝又是不得师傅而偷学武功,触动前事,自是悲愤交集。

  觉远在藏经阁中管经,无书不读,猛地里记得这桩旧事,不禁背上出了一背冷汗,叫道:「老方丈,这……这须怪不得君宝……」一言未毕,只听得达摩堂首座无相禅师喝道:「达摩堂众弟子一齐上前,把他拿下了。」达摩堂十八弟子习练有素,一听首座令下,登时抢出,四面八方将觉远和张君宝团团围住。这十八人占的方位甚大,连郭襄也围在中间。那位心禅堂的老僧厉声高喝:「罗汉堂众弟子,何以不并力上前?」罗汉堂的一百零八名弟子暴雷也似的应了声:「是!」又在达摩堂十八弟子之外,围了三个圈子。

  张君宝手足无措,还道自己出手打走何足道,乃是犯了寺规,说道:「师父,我…我…」觉远十年来和这徒儿相依为命,情若父子,知道张君宝只要一被擒住,便是侥幸不死,也必成了废人,但听得无相禅师喝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达摩堂十八弟子齐宣佛号,踏步而上。觉远不暇思索,蓦地里转了一个圈子,两只大铁桶舞了开来,一股劲风,逼得众僧人不能上前,跟着双桶一侧,左边铁桶兜起郭襄,右边铁桶兜起张君宝。他连转七八个圈子,那对大铁桶给他浑厚无比的内力使将开来,犹如流星锤相似,这股千斤之力,天下谁能挡得?达摩堂众弟子向旁一避,觉远健步如飞,挑着张君宝和郭襄大踏步下山而去。众僧人吶喊追赶,祇听得铁链拖地之声渐去渐远,追出七八里后,铁链声半点也听不到了。

  少林寺的寺规极严,达摩堂首座既然下令擒拿张君宝,众僧人虽见追赶不上,还是鼓勇疾追。时候一长,各僧脚底便分出了高下,轻功稍逊的渐渐落后,追到天黑,领头的只剩下了五名大弟子,眼前又出现了几条岔路,也不知觉远逃向了何方,此时便是追及,也决非觉远、张君宝之敌,只得垂头丧气,回寺复命。

  且说觉远担一挑了两人,直奔出百里之外,方才止步,只见所到之处是在一座深山之中。暮霭四合,归鸦阵阵,觉远内功虽强,这一阵舍命急驰,却也是筋疲力竭,一时之间,再也无力从肩头将铁桶卸下。张君宝与郭襄双双从桶中跃出,各人托起一只铁桶,从他肩头放了下来。桶中还剩下小半桶水,两人身上全已湿透。张君宝道:「师父,你歇一歇,我去寻些吃的。」但在这荒山野地,那里有什么吃的,张君宝去了半曰,只采得一大把草莓来。三人胡乱吃了,倚石休息。郭襄道:「大和尚,我瞧少林寺那些僧人,都有点儿古里古怪。」觉远「嗯」了一声,并不答话。郭襄道:「那个昆仑三圣何足道来到少林寺,寺中无人能敌,全仗你师徒二人将他打退,才保全了少林寺的令誉。他们不来谢你,反而恶狠狠的要来捉拿张兄弟,这般的不分是非黑白,当真是好没来由。」觉远叹了口气,道:「这事却也怪不得老方丈和无相师兄,少林寺有一条寺规……」说到这里,一口气提不上来,竟是咳嗽不止。郭襄轻轻替他搥背,说道:「你累啦,且睡一忽儿,明儿慢慢再说不迟。」觉远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也真的累啦。」

  张君宝拾些枯柴,生了个火,烤干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服,三人便在大树之下睡了。

  郭襄睡到半夜,忽听得觉远喃喃自语,似在念经,郭襄从朦胧中醒来,只听他念道:「…

  …彼之力方碍我之皮毛,我之意已入彼骨里。两手支撑,一气贯穿。左重则左虚,而右已去,右重则右虚,而左已去……」郭襄心中一凛:「他念的并不是什么『空却是色、色即是空』的佛经啊。什么左重左虚、右重右虚,倒似是武学拳经。」只听他顿了一顿,又念道:「……气如车轮,周身俱要相随,有不相随处,身便散乱,其病于腰腿求之……」听到「其病于腰腿求之」这句话,心下更无疑惑,知他念的自是一部武学之书,暗想:「这位大和尚全然不会武功,只读书成痴,凡是书中所载,他无不视为天经地义。昔年在华山绝顶初次和他相逢,听他言道,达摩老祖在亲笔所抄的楞伽经行缝之间,又写着一部九阳真经。他只道这是强身健体之术,便依照经中所示的修习,他师徒俩不经旁人传授,不知不觉间竟达到了天下一流高手的境界。那曰潚湘子打他一掌,他挺受一招,反而使潇湘子身受重伤,如此神功,便是爹爹和大哥哥也未必能够。再看今日他师徒俩使何足道悄然败退,岂非又不是这部九阳真经之功?这时他口中喃喃念诵的,莫非便是九阳真经么?」

  她心中一想到此处,生怕岔乱了觉远的神思,悄悄坐起,听着他念诵,在心中暗暗记忆,自忖:「倘若他念的真是九阳真经,奥妙精微,自非片刻之间能解。我且心中记着,明日再请他指教不迟。」只听他念道:「……先以心使身,从人不从已,后身能从心,由已仍从人。由已则滞,从人则活。能从人,手上便有方寸。秤彼劲之大小,分厘不错;权彼来之长短,毫发无差。前进后退,处处恰合,工弥久而技弥精……」郭襄听至这里,不自禁的摇头,心中说道:「不对不对。爹爹和妈妈常说,临敌之际,须当制人而不可受制于人。这大和尚可说错了。」

  郭襄正自沉吟,只听觉远又念道:「彼不动,已不动,彼微动,已先动。劲似松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不断……」郭襄越听越是迷茫,要知她自幼学的武功,全是讲究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处处抢快,着着争先。觉远这时所说的拳经功诀,却说「由已则滞,从人则活」,与她平素所学,大相径庭,心想:「倘若临敌动手之时,双方性命相搏,我竟舍已从人,敌人要我东便东,要我西便西,那不是听由挨打么?」这「后发制人」的拳理,要直到明季以后,武当派昌盛于世,才为武学之士所重视。其时才当宋末,郭襄乍然听来,自觉怪诞不经。

  便是这么一迟疑,觉远说的话便溜了过去,竟是听而不闻,月光之下,忽见张君宝盘膝而坐,也在凝神倾听,郭襄心道:「不管他说的对与不对,我只管记着便了。这大和尚震伤潇湘子、气走何足道,乃是我亲眼目睹,他所说的武功,总是有几分道理。」于是又用心暗记。

  觉远随口背诵,断断续续,有时却又夹着几段楞伽经的经文,说到佛祖在楞伽岛登山说法的事。原来那九阳真经夹书在楞伽经的字旁行间,觉远读书又有点泥古不化,随口背诵之际,竟连楞伽经也背了出来。郭襄听着,更是觉得摸不着头脑,幸好她生来聪颍,觉远所念经文虽然颠三倒四,却也能记得了二三成。

  曰轮西斜,人影渐长,觉远念经的声音渐渐低沉,口齿也有些模糊不清。郭襄劝道:

  「大和尚,你累了一整天,再睡一忽儿。」觉远却似没听到她的话,继续念道:「……力从人借,气由脊发。胡能气由脊发?气向下沉,由两肩收入脊骨,注于腰间,此气之由上而下也,谓之合。由腰展于脊骨,布于两膊,施于手指,此气之由下而上也,谓之开。合便是收,开便是放。能懂得开合,便知阴阳……」他越念声音越低,到后来,终于寂然无声,似已沉沉睡去。郭襄和张君宝不敢惊动,只是默记他念过的经文。

  天上斗转星移,月落西山,蓦地里乌云四合,漆黑一片。又过一顿饭时分,东方渐明,只见觉远闭目垂眉,静坐不动,脸上微露笑容。张君宝悄声道:「郭姑娘,你饿不饿,我再去采些野莓来。」一回头,突见大树后人影一闪,依稀见到黄色袈裟的一角。张君宝吃了一惊,喝道:「是谁?」只见一个身材瘦长的老僧从树后转了出来,正是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

  郭襄又惊又喜,说道:「大和尚,你怎地苦苦不舍,还是追了来?难道非擒他们师徒归寺不可么?」无色道:「善哉善哉,老僧尚分是非,岂是拘泥戒律之人?老僧到此已有半夜,若要动手,也不等到此时。觉远师弟,无相禅师率领达摩堂弟子,正向东追寻,你们快快往西去罢!」却见觉远闭目不醒,理也不理。张君宝上前道:「师父醒来,罗汉堂首座跟你说话。」觉远仍是不动。张君宝惊起来,伸手一摸他额头,触手冰冷,原来早已圆寂多时了。张君宝大悲,伏地叫道:「师父,师父!」却那里叫他得醒?

  无色禅师合什行礼,说偈道:「诸方无云翳,四面皆清明,微风吃香气,众山静无声。今日大欢喜,舍却危脆身,无嗔亦无忧,宁当不欣庆?」说罢,飘然而去。

  张君宝大哭一场,郭襄也流了不少眼泪。少林寺僧众圆寂,尽皆火化,当下两人检些枯柴,将觉远的法身焚了。郭襄道:「张兄弟,少林寺僧众尚自放你不过,你诸多小心在意,咱们便此别过,后会有期。」张君宝垂泪道:「郭姑娘,你到那里去?我又到那里去?」

  郭襄听他问自己到那里去,心中微觉一酸,说道:「我是天涯海角,行踪无定,自己也不知道到里去。张兄弟,你年纪小,又是江湖上阅历全无。少林寺的僧众正在到处追捕于你,这样吧。」说着从腕底上褪下一只金丝镯儿,递过去给他,道:「你拿着这镯儿到襄阳城去,见我爹爹妈妈,他们必能善待于你。只要在我爹妈跟前,少林寺的僧众再狠,也不能到襄阳来难为你。」张君宝含泪接了镯儿。郭襄又道:「你跟我爹爹妈妈说道我身子很好,请他们不用记挂。我爹爹最喜欢少年英雄,见你这等人才,说不定会收你做了徒儿。我弟弟忠厚老实,一定跟你很说得来。只是我姊姊脾气大些,一个不对,说话便不能给人留脸面,但你只须顺着她些儿,也就是了。」说着转身,飘然而去。

  张君宝但觉天地茫茫,竟无自己安身之处,在师父的火葬堆前呆立了半曰,这才举步。走出十余丈,忽又回身,挑起师父所留的那对大铁桶,摇摇晃晃的缓步而行。荒山野岭之间,一个孤身少年,瘦骨棱棱的黯然西去,真是凄凄惶惶,说不尽的寂寞。

  行了半月,已到湖北境内,离襄阳已不在远。少林寺僧众却始终没追上他。原来无色禅师暗中眷顾,故意将僧众引向东方,以致反其道而行,和他越离越远。

  这一日午夜,他在一座大山脚下倚石休憩,一问过路的乡人,得知此山名叫武当,但见郁郁苍苍,林木茂密,山势甚是雄伟。正观赏间,忽见一男一女两个乡民从身旁山道上经过,两人并肩而行,神态甚是亲密,显是一对少年夫妻。那妇人口中唠唠叼叼,不住的责备丈夫,那男子却低下了头,只不作声。但听那妇人说道:「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自立门户,却去依傍姐姐和姐夫,没来由自己讨这一场羞辱。咱俩又不是少了手脚,自己干活儿自己吃饭,便是青菜萝葡,粗茶淡饭,也何等逍遥自在?偏是你全身没一一根硬骨头,当真枉为生于世间了。常言道得好,除死无大事。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那男子给妻子这一顿数说,不敢回一句嘴,一张脸胀得猪肝也似的成了紫酱之色。

  当真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那妇人这一番话,句句都打进了张君宝心里:「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自立门户……没来由自己讨这一场羞辱……常言道得好,除死无大事,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他望着这对乡下夫妻的背影,呆呆出神,心中翻来覆去,尽是想着那农妇这几句当头棒喝般的言语。只见那汉子挺直了腰板,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夫妻俩大声笑了起来,似乎那男子已决意自立,因此夫妻俩同感欢悦。

  张君宝又想:「郭姑娘说道,她姊姊脾气不好,说话不留情面,要我顺着她些儿。我好好一个男子汉,又何必向人低声下气,委曲求全?这对乡农夫妇尚能奋发自强,我张君宝何必寄人篱下,瞧人眼色?」

  言念及此,心意已决,当下挑了铁桶,便上武当山去,找了一个岩穴,渴饮山泉,饥餐野果,尽以余暇修习从觉远处听来的九阳真经。他天资过人,所学的又是武学奇书,十余年间竟是内力大进。某一日在山间闲游,见一蛇一鹊相互搏击,那鹊儿多方进逼,却始终输青蛇一筹,负创而去。张君宝心中若有所悟,在洞中苦思七日七夜,猛地里豁然贯通,领会了武功中以柔克刚的至理,忍不住仰天长笑。

  这一番大笑,竟笑出了一位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大宗师。他以自悟的拳理和九阳真经中所载的内功相发明,创出了辉映后世,照耀千古的武当一派武功。后来他北游宝鸣,见到三峰挺秀,苍海卓立,于武学又有所悟,乃自号三丰,那便是中国武学史上不世出的奇人张三丰。

  此后数十年中,郭襄足迹遍于天下,到处寻访杨过和小龙女夫妇,当真是情之所钟,至老不悔。但杨过夫妇竟是从此不知所终,再不在人间一现侠踪。这其间宋亡元兴,花落花开,不知经历了多少人事沧桑。郭襄在四十余岁那年,突然大澈大悟,在峨嵋山绝顶剃度出家,精研武功,其后稍收门徒,成为武学中峨嵋一派。

  那昆仑三圣何足道在少林寺锻羽而归,回到西域,果然履行誓言,从此不再涉足中原,直到年老之时,才收了一个弟子,传以琴棋剑三项绝学。因此昆仑一派门人,虽然远在异域,却大都是风度翩翩,文武兼资。

  其后武林之中,以少林、武当、峨嵋、昆仑四派最为兴旺,人才辈出,各放异采。那曰觉远大师在荒山中临终之时,背诵九阳真经,郭襄、张君宝、无色禅师三人虽均同时听闻,但因三人天资和根底不同,记忆和领会颇有差别,是以三人传下来的峨嵋、武当、少林三派武功,也是相异之处多而相同之处少。

  郭襄家学渊源,所习最多,因此峨嵋一派弟子武功甚杂,往往只精一项,便足以成名。无色禅师听闻九阳真经时本身已是武学大师,这经文于他只是稍加启迪,令他于武学修为上进入更高的一层境界,但基本行功,却丝豪无变。只有张君宝除了杨过所授四招及一套罗汉拳外,从未学过武功,于九阳真经领悟最纯,但也因此缺了武功的根基,当时于经中精义,许多处所无法了解,到后来见蛇鹊相斗,自悟武功,却已在三十余年之后,少年时所听闻的经文,已不免记忆模糊。

  是以少林、武当、峨嵋三派的武功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三派的宗师分得九阳真经的若干章节,各凭自己的聪明智能,钻研发扬。

  元代中土沦于异族,百姓呻吟于蒙古的铁蹄之下,陷身于水深火热之中,为了抵抗官吏残暴,勉力自保,是以文事凋零,武学一道,反而更加光大。江湖间奇人异士,所在都有,比之宋末郭靖、黄蓉、杨过、小龙女之世,武功固更见精进,而惊心动魄,可歌可泣之事,也是书之不尽。其中西域奇士,大都出于昆仑,而中土豪侠,非少林、武当即属峨嵋。但这是指其卓荦大者,其余较小的门派山寨,又何下千百。

  且说这一年是元顺帝至元二年,宋朝之亡,至此已整整六十年。其时正当暮春三月,江南海隅,一个三十来岁的蓝衫壮士,脚穿草鞋,迈开大步,正自沿着大道赶路。眼见天色向晚,一路上虽然桃红柳绿,江南春色正浓,那壮士却也无心赏玩,心中默默计算:「今日是三月廿四,到四月初九还有一十四天,须得道上丝毫没有耽搁,方能及时赶到武当山玉虚宫,庆贺恩师他老人家九十岁大寿。」

  原来这壮士姓俞名岱,乃是武当派祖师张三丰的第三名弟子。张三丰直至七十岁后,武功大成,方收弟子,因之他自己虽已九十高龄,但七个弟子中年纪最大的宋远桥,也是四十岁未满,最小的莫谷声更只十余岁。七个弟子年纪虽轻,在江湖上却已闯出极大的万儿,武林人士提起那七弟子来,都是大姆指一翘,说道:「武当七侠,名门正派,那有什么说的。」

  俞岱岩在武当七侠中位居第三,这年年初奉师命前赴福建诛灭一个绑人勒赎戕害良民的剧盗。那剧盗武功既强,人又阴毒,一听到风声,立时隐伏不出。俞岱岩费了两个多月时光,才找到他的巢穴,上门挑战,使出师傅太极玄虚刀法,在第十一招上将他杀了。当时预计十日可完的事,却耗了两个多月,屈指一算,距师父九十大寿的日子已经迫促,因此上急急忙忙的自福建赶回。

  他迈着大步急行一阵,路径渐渐窄小,靠右近海一面,常见一片片光滑如镜的平地,往往七八丈见方,便是水磨的桌面,也无此平整滑溜。俞岱岩走遍大江南北,见闻可不在少,但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地状,一问土人,不由得哑然失笑,原来那便是盐田。当地盐民引海水灌入盐田,晒干之后,刮下含盐泥土,化成卤水,再逐步晒成盐粒。俞岱岩心道:「我吃了三十年盐,却不知一盐之成,如此辛苦。」

  正行之间,忽见西首小路上一行二十余人挑了担子,急步而来。俞岱岩只一瞥之间,便吃了一惊,但见这二十余人一色青布短衫裤,头戴斗笠,担子中装的显然都是海盐。他知道当政者暴虐,收取盐税极重,因之虽是滨海之区,一般百姓也吃不起官盐,只有向私盐贩子购买私盐。这一群人行动骠悍,身形壮实,看来似是一群盐枭,那原也不奇,奇怪的是每人肩头的扁担非竹非木,黑黝黝的全无弹性,便似是一条铁扁担。各人虽都挑着二百来斤的重物,但行路时犹似足不点地,霎时之间便抢在俞岱岩的前头。俞岱岩心想:「这帮盐枭,个个都是武林的好手。虽早听说江南海沙派贩卖私盐,声势极大,派中不乏武学名家,但二十余个好手聚在一起挑盐贩卖,决无是理。」若在平时,早便要去探视一下其中究竟,但这时念着师父的九十大寿,心想决不能多管闲事,再有耽搁,当下提气急赶,追过了那群盐枭。那二十余人见他脚步如此轻捷,脸上均有诧异之色。

  俞岱岩赶到傍晚,到了一个小镇上,一问之下,却是余姚县的庵东镇。由此过钱塘江,便到临安,再折而西北行,要经江西、湖南两省,才到武当。晚间无船渡江,只得在庵东镇上找一家小客店宿了。

  刚用过晚饭,洗了脚要上床,忽听得店堂中一阵喧杂,一群人过来投宿。俞岱岩听那些人说的都是浙东乡音,但中气充沛,大非寻常,于是探头向门外一瞧,却便是那群盐枭前来住店。本来做私枭的大都生性豪迈,一投店便是大碗价喝酒,大块价吃肉,但这群盐枭只要了些青菜豆腐,白饭吃了个饱便睡,竟是滴酒不饮。俞岱岩也不在意,盘膝坐在床上,按着师授心法,练了三遍行功,即便着枕入睡。

  睡到中夜,忽听得邻房中喀的一声轻响,俞岱岩此时已得师门心法真传,虽然睡梦之中,也是刻刻惊觉,登时便醒了。只听得一人低声道:「大家悄悄走吧!莫惊动了邻房那个客人,多生事端。」余人也不答应,轻轻推开房门,走到了院子中,俞岱岩从窗格子中向外一张,只见那二十个盐枭各自挑着担子,越墙跃出。这墙头虽不甚高,但人人挑着重担一跃而出,这一份功夫可当真轻视不得。俞岱岩自忖:「这些人的武功虽不及我,但难得二十余人,个个身手不弱。」又想起那人说道:「莫惊动了邻房那个客人,多生事端。

  」那人若不说这句话,俞岱岩虽然醒觉,也不会跟踪前往,只因这一句话,挑动了他的侠义之心,暗想:「这群私枭鬼鬼祟祟,显是要去干什么歹事,既教我撞见了,可不能不管。若能阻止他们伤天害理,救得一两个好人,便是误了恩师的千秋寿诞,他老人家也必喜欢。」

  要知张三丰传艺之初,即向每个弟子谆谆告诫,学会武艺之后,务须行侠仗义,,拯难济世。「武当七侠」所以名头响亮,不单因武艺高强,更由于慷慨任侠,急人之急,这才嬴得武林中人人钦仰。这时俞岱岩想起师训,将藏着兵刃暗器的布囊往背上一缚,穿窗而出。一个「斜飞式」,轻轻巧巧的窜出墙外。

  五  屠龙宝刀

  耳听得脚步声往东北方而去,俞岱岩吸一口气,展开轻身功夫,悄悄追去。当晚乌云满天,星月无光,沉沉黑夜之中,隐约可见那二十余名盐枭挑着担子,在田塍上飞步而行。俞岱岩见这群人迈动脚步,奔得快捷异常,肩头重负,竟似无物,心想:「私枭黑夜赶路,事属寻常。只是瞧这一干人个个身手不凡,若要作些非法勾当,别说偷盗富室,就是抢劫府库,一般官军那里阻挡得住,何必偷偷摸摸的贩卖私盐,赚一点蝇头微利?料来其中必有别样异谋。」

  不到半个时辰,那帮私枭已奔出二十余里,好在俞岱岩轻功了得,脚下无声无息,那帮私枭又似有要事在身,贪赶路程,竟不回顾,因此并没发觉。这时已行到海旁,波涛冲击岩石,轰轰之声不绝。正行之间,忽听得领头的一人一声低哨,众人都站定了脚步。领头人低声喝问:「是谁?」黑暗中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三个水旁的朋友么?」领头那人道:「不错。阁下是谁?」俞岱岩心下嘀咕:「三个水旁的朋友,那是什么?」一转念,登时醒悟:「嗯,那是海沙派。『海沙派』这三个字都是水旁的。」那嘶哑的声音道:

  「屠龙刀的事,我劝你们别插手啦。」领头那人一震,道:「尊驾也为屠龙刀而来?」那嗓子嘶哑的人一声冷笑。黑夜中但听他「嘿嘿嘿」几声,却不答话。

  俞岱岩只觉他这笑声大是古怪,听在耳中,令人心烦意乱,无法形容的不舒服,似乎十几条巨虫突然在背上搔爬,又似乎吞下了什么吐不掉,呕不出的异物。他心念一动,隐身在海旁的岩石之后,绕到前面,只见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子拦在路中。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根拐杖,身上衣服有点点闪光,显是一件锦袍。又听海沙派的领头人说道:「这屠龙刀原是本派镇派之宝,既给宵小盗去,自当索回。」那锦袍客又是「嘿嘿嘿」三声冷笑,仍是大模大样的拦在路中,那领头人身后一人厉声喝道:「快些让开,恶狗拦路,你不是自己找死……」他话声未毕,突然「啊」的一声惨叫,往后便倒。众人一惊,但见黑暗中锦袍上的闪光晃了几晃,拦道恶客已然不见。

  海沙派众私枭瞧那跌倒的同伴时,但见他蜷成一团,早已气绝。各人又惊又怒,有几人放下担子向锦袍客去路急追,但那人奔行如电,黑暗之中那里还寻得到他的踪影。

  俞岱岩好生奇怪:「这锦袍客不知施放的是什么歹毒暗器,怎地手不抬、身不动,对方便已毙命?我跟他相距不远,居然没瞧出丝毫端倪。」怹缩身在岩石之后,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给海沙派的帮众发见了,没来由的招惹祸端。只听那领头人道:「将老四的尸首放在一旁,我们料理大事要紧,回头再来收拾,这仇人是谁,将来总能查究得出。」众人答应了,挑上担子,又向前飞奔。俞岱岩待他们去远,走近那尸身察看,只见那人如死虾般弯弯蜷曲,显是中了异毒,俞岱岩但觉此事大是跷蹊,生怕沾上了毒,不敢伸手去扳那尸身,于是加快脚步,再跟踪那批私枭。

  一行人又奔出数里,那领头人一声忽哨,二十余人四下散开,向东北方一座大屋慢慢逼近,俞岱岩心想;「他们说的是什么屠龙刀,难道便是在这屋中么?」只见那大屋的烟卣中一柱浓烟冲天而起,久聚不散,而烟卣中还是源源不绝的喷出黑烟来。众私枭放下担子,各人拿了一集木杓,在箩筐中抄起什么东西,四下散播。俞岱岩见他们拨撒的东西如粉如雪,显然便是海盐,心道:「今晚所见之事,当真是匪夷所思,日后说给师兄弟们知道,他们定是不信。」

  但见这帮盐枭撤盐之时,行动极之小心,似乎生怕将盐粒溅到了身上,俞岱岩久历江湖,登时恍然,知道盐上含有剧毒,这批人用毒盐围屋,当是对屋中人阴谋毒害。他见到此事,更激起了侠义之心,暗:「双方谁是谁非,我固不知情,但这批人干这种鬼域技俩,太不光明正中。无论如何,须得通知屋中之人,好教他不致为宵小所害。」眼见海沙派的盐枭逐步撤盐,尚未及到屋后,于是施展武当派的「千山缩地功」轻身绝技,儿个大圈子绕到屋后,轻轻跳到进了围墙。

  这座大屋前后五进,共有三四十间,屋内黑沉沉的,没一处有灯火。俞岱岩心想:「眼见浓烟是从中间一进屋中冒出,该处想必有人。」又怕屋中人误会自己是敌人,横加暗算,于是舍了一根木柴,晃火折点燃了,当作火把,高高举在手中,朗声说道:「武当派弟子俞岱岩有事奉告,绝无他意,请勿起疑。」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响。但中气充沛,传送极远,按理大屋中每一间房内都可听到,但他连说了两遍,屋中静悄悄的却无回音。

  俞岱岩是名门英侠,虽见这大屋中阴沉沉的,鬼气森森,却决不示弱于人,也不拔出腰间单刀,只是潜引真气,周流全身,一面昂然直入。穿过一个天井,来到了后厅,一瞥之下,不由得凛然止步。只见厅侧两个人尸横就地,一个是道人装束,另一个是乡农打扮,两人年纪都不小,脸上五官扭曲,形容可怖,显是身死之时曾遭受极大痛苦。但身旁并无血迹,身上更不伤痕,显非身中兵刃而死。

  俞岱岩继续向前,但见每一处门户都是洞开,但厅房之中均是黑黝黝的不知藏着些什么,除了他手中火把照出一团光亮之外,四周全是黑漆一团。饶是他胆大气壮,见多识广,到了这等情景之下,背上也是不自禁的暗生凉意。

  再穿过一个院子,又来到一个偏厅。这厅中的情景更是可怖,横七竖八,一共死着二十余人,有的相互扭成一团,有的手中刀剑各各砍在对方身上。这些人有的死去已久,面目早已变色,有的却是新死。俞岱岩心想:「这大屋之中,定是有着一桩武林惨变。瞧这些人所使的兵刃,很有许多是名家子弟。像点穴橛、五行轮、判官笔这些家伙,倘若不是精通点穴打穴之术,如何能使?却不知为了何事,一一丧命于此?」

  他初进屋时漫在意,待得一见到这许多好手尸横就地,这才起戒惧之心,又朗声说道:「武当派弟子俞岱岩有事奉告,请前辈高人赐见。」只听得正厅中传出火焰燃烧的毕剥之声,又有人在呼呼吹气,却始终无人答话。俞岱岩转过一道照壁,一道屏风,跨步进了正厅,眼前突然一亮,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只见厅心一只岩石砌成的大炉子,火焰烧得正盛,炉旁分站三人,各运真气,向炉中吹火,火炉中横架着一柄四尺来长的单刀。火焰由红转青、由青转白,那单刀光茫闪闪,竟是镕炼不掉它半点。

  那三人都是六十来岁老者,一色青布袍子,满头满脸都是灰土,袍子上点点斑斑,到处是火星溅开来烧出的破洞。只见那三人头顶白雾缭绕,鼓起腮帮,缓缓吹气。三股气流吹入炉中,火焰登时升起五尺来高,绕着单刀,嗤嗤声响。俞岱岩瞧了三个老者的情景,知他们内功深厚,合力吹出来的气息之强,为任何风箱所不及,自己站文念处和和那炉子相距数丈,已是热不可当,则炉中之热,可想而知,但那柄单刀始终青光照耀,竟没起半点发热而转红之色。便在此时,屋顶上忽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喝道:「损毁宝刀,伤天害理,快快给给住手。」

  俞岱岩听了这声音,心中一震,知道便是途中所遇的那个锦袍客到了。那三个鼓风炼剑的老者却恍若不闻,只是吹气更急。但听得屋顶那人嘿嘿嘿三声冷笑,檐前如一叶落地,眼前金光灿烂,那锦袍客已闪身而进。这时厅中炉火正旺,俞岱岩瞧得清清楚楚,见这锦袍客是个二十余岁的少年,面目俊秀,双眉斜飞,只是脸色惨白,隐隐透出一股青气,身上所穿的那件锦袍用金丝绣满了狮虎花草,华美辉煌之极。他双手空空,并无兵刃,冷然说道:「长白三禽,你们觊觎这把屠龙刀,那也罢了,却何以胆敢用炉火损毁这等神兵利器?」一面说,一面踏步上前。

  长白三禽中西首一人身子一晃,左手倏出,伸出又瘦又尖的五根手指,往锦袍客脸上抓去。锦袍客侧身避过,又抢上一步,东首那老者见他逼近身来,提起炉子旁的大铁锤,呼的一声,往他头顶猛击下去。那锦袍客身手极是敏捷,身子微侧,铁锤一击落空,砰的一声猛响,铁锤落地,火星四溅,原来地下铺的不是寻常青砖,却是坚硬异常的花岗石。

  西首老者自旁夹攻,双手犹如鸡爪,上下飞舞,取的全是凌厉攻势。俞岱岩瞧得暗暗心惊:「这些人相互间不知有什么深仇大怨,何以出手竟是半点也不留情,招招全是意欲制人死命的杀手?」但见那锦袍客武功极是奇特,脸上露着诡笑,似还招似不还招,两个老者却丝毫奈何他不得。斗了数合,那使铁锤的老者厉声喝道:「阁下是谁?便要此宝刀,也须留个万儿。」锦袍客冷笑三声。只不答话,猛地里一个转身,喀喀两响,西首老者双腕齐折,东首老者机警异常,眼见情势不对,知道合三人之力,也阻挡他不住,当即拾起一柄火钳,便往炉中去挟那屠龙刀。

  站在南首的老者手中扣着暗器,俟机伤敌,只是锦袍客转身迅速,一直没找着空子,这时眼见东首老者用火钳去挟宝刀,知道这刀一落他手,再也难以索回,他有了宝刀之后,自己那里还能是他敌手?危急中勇气倍增,突然伸手入炉,抢先抓住刀柄,提了出来。

  炉中火势何等猛烈,那屠龙刀虽没给镕成铁汁,却是炙热无伦,那老者一握住刀柄。

  一股白烟冒起,各人鼻中闻到一阵焦臭,他手掌心登时烧焦,但他兀自不放,竟如疯子一般,一时也不知痛楚,提着屠龙刀尚后跃开。余人见了这等情景,尽皆骇然,一呆之下,但见那老者提着刀,向外狂奔。

  锦袍客冷笑道:「有这等便宜事?」手臂一长,已抓住了他背心。那老者顺手回掠,屠龙刀挥了过来。刀锋未到,却已热气扑面,瞬息之间,锦袍客的鬓发眉毛都卷曲起来。

  他微微一惊,不敢挡架,手上劲力一送,将老者连人带刀掷向洪炉。

  俞岱岩一直在旁袖手观斗,但觉这一干人个个凶狠悍恶,无不带着几分邪气,事不关己,也就不必出手。斯时见老者命在顷刻,只要一入炉中,立时化成焦灰,且不理其中是非曲直,眼前救命要紧,于是纵身跃起,但见他轻如飞燕,矫若飞龙,一转一折,一挥一控,在半空中伸下手来,抓住那老者的发髻,向上一提,解救了他这洪炉之厄,跟着轻巧巧的落在一旁。这一手武当派的轻身神功,纵跃既高,在半空中又能回旋自如,名曰「梯云纵」,可说天下武林中诸派轻功之冠。锦袍客和长白三禽虽早见他站在一旁,一直也没在意,这时突然见他显示了这一手上乘轻功,这才吃惊。锦袍客长眉一挑,说道:「这一手便是闻名天下的『梯云纵』么?」

  俞岱岩听他叫出了自己这路轻功的名目,先是微微一惊,但跟着不自禁的暗感得意:

  「武当派名扬天下,无人不知。」说道:「不敢请教尊驾贵姓大名?在下这点儿微末功夫,何足道哉?」那锦袍客道:「很好很好,武当派轻功号称并世无双,果然是有两下子。

  说话的口气甚是傲慢,虽是称道俞岱岩的轻功,但言下之意,却似是长辈奖许后辈练武有成,只差着没说出「小子可嘉」四个字而已。俞岱岩心头有气,但按捺住却不发作,说道:「尊驾途中一举手而毙海沙派高手,这份功夫神出鬼没,更是令人莫测高深。」那人心头一凛,暗想:「此事居然叫你看见了,我却没瞧见你啊。不知你这小子当时躲在何处?」却淡淡的道:「不错,这种武功,旁人原是不易领会,别说阁下,便是武当派掌门人张老头儿,也未必懂得。」俞岱岩向来甚有修养,别人再厉害的挺撞,他也不会反唇相稽,但这时听那锦袍客辱及恩师,这口气如何忍得下去?可是武当派弟子自来讲究修心养性的功夫,这性命双修之学,比习练武功更是来得重视,心想:「他有意挑衅,不知安着什么心眼儿?此人功功怪异,不必为了几句无礼的言语,为本门多树强敌。」当下微微一笑,说道:「天下武学无穷无尽,正派邪道,千千万万,武当派所学原是沧海一粟。如尊驾这等功夫,本师确是不会。」他这句话说得客气,但骨子中含义,却是说武当派实不屑懂得旁门左道的武功。

  他二人一问一答,针锋相对。那南首老者赤手握着一柄炽热的屠龙刀,皮肉焦烂,几已烧到骨骼,东首西首两个老者躬身蓄势,各自想俟机抢夺。突然间呼的一声响,南首那老者挥动宝刀,向外急闯,他这一刀在身前挥动,不是向着何人而砍,但俞岱岩正站在他的身前,首当其冲,但见一股疾风,袭向腰间,其势好不凌厉。他更没料得自己救了这老者的性命,他竟然会忽施反噬,危急中向上一跃,避过刀锋。那老者双手握住刀柄,发疯般乱砍乱挥,冲了出去。锦袍客和其余两个老者忌惮刀势凌厉,不敢硬挡,只是连声呼叱,随后追去。

  俞岱岩拔足跟随,他轻功远胜诸人,虽后发而先至,倏忽之间,已抢到那提刀老者身旁。只见他双手提刀,身形跌跌撞撞,似乎刀身极为沉重,猛力一纵,跃出了大门,但落下时脚下一个踉跄,竟尔摔了一跤,跟着一声惨呼,似乎莫名甚妙的身受重伤。

  锦袍客和另外两个老者一齐纵身过去,同时伸手去抢宝刀,但不约而同的叫了出来,似乎猛地里被什么奇蛇毒虫所咬中一般。那锦袍客武功最强,只打个跌,跟着便跃起身来,急向外奔,那所谓「长白三禽」的三个老者,却在地下不住翻滚,竟尔不能站起。

  俞岱岩见了这等惨状,正要伸手救人,突然间心中一凛,想起了海沙派在屋外撤布毒盐之事,这些海盐定是以剧毒的药物煎熬过,因此沾体即生大害。此时屋周均是毒盐,自己也无法出去了,游目一瞥之间见大门内侧左右各放着一张长凳,心念一动,伸手抓起,将两凳竖直,一跃而上,一双脚勾着一只长凳,便似踩高蹻一般,踏着双凳走了出去。但见三个老者惨叫不停,在地上滚来滚去,模样甚是可怖。俞岱岩知道危机四伏,不及细思,扯下一片衣襟裹在手上,一长臂便抓起了那怀抱宝刀的老者后心,脚踩高蹻,向东急行。

  这一下大出海沙派众人意料之外,眼见便可得手,却斜刺里杀出个程咬金来将宝刀抢走,众人那里甘心?纷纷涌出,大声呼叱,钢镖袖箭,十余种暗器一齐向俞岱岩后心射去。

  俞岱岩双足使劲,在两张长凳上一蹬,身形跃起,向前窜出数丈,所有暗器尽皆落空。他脚上勾了长凳,双足便似斗然间加长了四尺,这一迈开步子,行路大是迅捷,只跨出四五步,早已将海沙派诸人远远拋在后面。耳听得各人大呼追来,俞岱岩提着那老者纵身跃起,双足向后反踢,两张长凳向身后飞了出去。但听得砰砰两响,跟着三四人大声呼叫,显是为长凳击中。就这么阻得一阻,俞岱岩的轻功何等了得,在黑暗之中早已奔出数十丈外,手中虽提着一个老者,却是越奔越远,海沙派诸人再也追他不上了。

  俞岱岩急赶一阵,耳听得潮声澎湃,后面无人追来,问道:「你怎样了?」那老者「哼」了一声,并不回答,跟着呻吟一下。这一下声音虽然不响,但犹似伤兽悲嗥,显是痛楚已极。俞岱岩心道:「他身上沾满毒盐,先给他洗去要紧。」于是走到海边,将他往浅水处浸了下去,自己手掌却不敢和海水相碰,生怕沾上了毒盐。

  那老者半昏半醒,在海水中浸了一阵,自己不能爬起,俞岱岩正要伸手拉他,忽然一个巨浪打来,将老者冲上沙滩。俞岱岩道:「现下你已脱险境,在下身有要事,不能相陪,咱们便此别过。」那老者撑起身来,说道:「你……怎地……不抢这把宝刀?」俞岱岩一笑,道:「宝刀纵好,又不是我的,我怎能横加抢夺?」那老者心下大奇,不能相信,道:「你……你到底有何诡计,要怎样泡制我?」俞岱岩道:「我跟你无冤无仇,泡制你干么?我今晚路过此处,见你中毒受伤,因此出手相救。」那老者摇了摇头,厉声道:「我命在你手,要杀便杀,若是想用什么毒辣手段加害,我便是死了,也必化成厉鬼,放你不过。」俞岱岩知他受伤后神智不清,也不去跟他一般见识,只是微微一笑,正要举步走开,海中又是一个大浪打来,只溅得俞岱岩衣履尽湿,那老者呻吟一声,伏在海水之中,身子发颤。

  俞岱岩心想,救人须救澈,这老者中毒不轻,我若于此时舍他而去,他还是葬身海底。于是伸手抓住他背心,提着他走上一个小丘,四下眺望,见东北角一块突出的山岩之上有一间屋子,瞧那模样,似是一所庙宇,当下抱着那老者奔了过去,凝目看屋前匾额,隐约可见是「海神庙」三字。俞岱岩推门进去,见这海神庙极是简陋,便只小小的一间,满地尘土,庙中也无庙祝居住。

  于是将老者放在神像前的木拜垫上,他怀中火折已被海水打湿,当下在神台上摸索,找到火绒火石,点燃了半截腊烛,再看那老者时,只见他满面青紫,显是中毒已深,不由得暗暗吃惊,从怀中取出一粒「天心解毒丹」来,说道:「你服了这粒解毒丹药。」那老者本来紧闭双目,一听他之言,突然睁开眼来,说道:「我宁死也不吃你害人的毒药。」

  俞岱岩脾气再好,这时也忍不住了,长眉一挑,说道:「你道我是谁?武当七侠纵然不屑,岂能干害人之事?这一粒是解毒丹药,只是你身中剧毒,这丹药也未必能够解救,但至少可延你三日之命。你还是将屠龙刀送去给海沙派,换得他们的本门解药救命吧。」

  那老者斗然间一跃而起,厉声道:「谁想要我的屠龙刀,那是万万不能。」俞岱岩道:「你性命也没有了,空有宝刀何用?」那老者颤声道:「我宁可不要性命,屠龙刀总是我的。」说着将刀牢牢抱着,脸颊贴着刀锋,当真是说不出的爱惜,一面却将那粒「天心解毒丹」吞入肚中。

  俞岱岩好奇心起,想要问一问这刀到底有什么好处,但见这老者双眼之中充满着贪婪凶狠的神色,宛似饥兽要择人而噬,不禁大感厌恶,转身便出。忽听那老者厉声喝道:「站住!你要到那里去?」

  俞岱岩笑道:「我到那里去,你又管得着么?」说着扬长便走。没行得几步,忽听那老者放声大哭,哭得甚是悲痛凄凉,有似伤兽夜嗥,充满着衷苦绝望之情。这一哭触动了俞岱岩的侠义心肠,转过头来,问道:「你为何悲哭?」那老者道:「我千辛万苦的得到了屠龙宝刀,但转眼间性命不保,要这宝刀何用?」俞岱岩「嗯」了一声,道:「你除了以此刀去换海沙派的独门解药,再无别法。」那老者哭道:「可是我不舍得啊,我不舍得啊。」这神态在可怖之中带着三分滑稽,俞岱岩想笑,却是笑不出来,隔了一会,说道:

  「武学之士,全凭本身功夫克敌制胜,行道仗义,显名声于天下后世,宝刀宝剑只是身外之物,得不足喜,失不足悲,老丈何必为此烦恼?」那老者怒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这几句话你听见过么?」

  俞岱岩哑然失笑,道:「这几句话我自然听见过,下面还有两句呢,什么『倚天不出,谁与争锋?』那说的是几十年前武林中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又不是说什么屠龙宝刀。」

  那老者道:「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你且说来听听。」俞岱岩道:「此事武学之士人人皆知,说的是当年神鵰大侠杨过杀死蒙古皇帝宪宗,为汉人扬名吐气。自此杨大侠有什么号令,天下英雄莫敢不从。『龙』便是蒙古皇帝,『屠龙』便是杀蒙古皇帝。难道世间还真有龙之一物么?」那老者冷笑道:「我问你,当年杨过大侠使什么兵刃?」俞岱岩一怔,道:「我听师父说过杨大侠断了一臂,平时不用兵刃。那日在襄阳城外恶斗金轮法王,却是使剑。」那老者道:「是啊,杨大侠怎生杀死蒙古皇帝的?」俞岱岩道:「他投掷石子打死宪宗,此事天下尽闻。」那老者大是得意,道:「杨大侠平时用掌使剑,杀蒙古皇帝用的又是石子,那么『宝刀屠龙』四字又从何说起。」

  这一下问得俞岱岩无言可答,隔了片刻,才道:「那是武林中说得顺口而已,总不能说『石头屠龙』啊,那岂不难听?」那老者冷笑道:「强辞夺理,强辞夺理,我又问你,『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两句话,却又是作何解释?」俞岱岩沉吟道:「『倚天』或许是一个人吧?听说杨大侠的武艺学自他的妻子,那么『倚天』!或许便是他夫人的名字。又或许是死守襄阳城的郭靖郭大侠。」那老者道:「是吗?我料到你说不上来了,只好这么一阵胡扯,我跟你说,『屠龙』是一把刀,便是这把屠龙刀,『倚天』却是一把剑,叫作倚天剑。这六句话的意思是说,武林中至尊之物,是屠龙刀,谁得了这把刀,不管发施什么号令,天下英雄好汉都要听令而行。只要倚天剑不出,屠龙刀便是最厉害的神兵利器了。」

  俞岱岩将信将疑,道:「你将刀给我瞧瞧有什么神奇?」那老者紧紧抱住,冷笑道: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想骗我的宝刀。」他中毒之后,本已筋疲力衰,全仗服了俞岱岩给他的一粒解毒丹药,这才振奋了起来,这时一使劲,却又呻吟不止。俞岱岩笑道:「不给我瞧便不瞧。你虽得了屠龙宝刀,却号令得动谁?难道我见你怀里抱着这样一把刀,便非听你的话不可吗?当真是笑话奇谈了。我瞧你啊,好好一个人偏去相信这种荒诞不经的鬼话,到头来枉送性命,还是执迷不悟。你既号令我不得,便可知这刀其实是无什么神奇之处。」

  那老者呆了半晌,做声一得,隔了良久,才道:「老弟,我跟你订一个约,你救我性命,我将宝刀的好处分一半给你。」

  俞岱岩仰天大笑,说道:「老丈,你可把我武当派的弟子瞧得小了。扶危济困,乃是我辈分内之事,岂难道是贪图报答?你身上沾了毒盐,我却不知盐上安的是什么毒药,你只有去求海沙派解救。」那老者道:「我这把屠龙刀,是从海沙派手中盗了出来的,他们恨我切骨,岂肯救我?」俞岱岩道:「你既将刀交还,怨仇即解,他们何必伤你性命?」

  老者道:「我瞧你武功甚强,大有本事到海沙派中去将解药盗来,救我一命。」俞岱岩道:「一来我身有要事,不能耽搁,二来你去偷盗人家宝刀,是你的不是,我怎能颠倒是非?老丈,你快快去找海沙派的人吧!再一耽搁,毒性发作起来,那便来不及了。」

  那老者见他又是举步欲行,忙道:「好吧,我再问你一句话,你提着我身子之时,可觉得有什么异样?」俞岱岩道:「我确是有些奇怪,你的身子瘦瘦小小,却有二百来斤,不知是什么缘故,又没见你身上负着什么重物。」那老者将屠龙刀放在地下,道:「你再提一下我的身子。」俞岱岩抓住他肩头向上一提,手中登时轻了,只不过八十来斤,心下恍然:「原来这小小一柄单刀,竟有一百多斤之重,看来确是有点古怪,不同凡品。」于是将老者放在地下,说道:「这把刀倒是很重。」

  那老者道:「岂仅沉重而已。老弟。你尊姓是姓俞还是姓张?」俞岱岩道:「敝姓俞,草字岱岩,老丈何以得知?」那老者笑道:「武当七侠中宋大侠年纪大了,殷莫两位不过二十左右,余下的二三两侠姓俞,四五两侠姓张,武林中谁人不知。原来是俞三侠,怪不得这么高的功夫。武当七侠威震天下,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俞岱岩年纪虽然不大,却也是老江湖了,听他这般当面谄谀,知他也不过是有求于已,只是微微一笑,心中反生厌恶之感,说道:「老丈尊姓大名?」那老者道:「小老儿姓德,单名一个成字,辽东道上的朋友们送我一个外号,叫作海东青。」那海东青是生于辽东的一种大鹰,凶狠鸷恶,捕食小兽,是关外著名的猛禽。

  俞岱岩拱手道:「久仰,久仰。」抬头看了天色。德成知他急欲动身,若非动以大利,不能求得他伸手救命,说道:「你不懂得那『号令天下,莫敢不从』这八个字的含义,只道是谁捧着屠龙刀,只须张口发令,人人便得听从,不对,不对,这全盘想错了。」他说到这里,突然放低声音,说道:「俞老弟,这屠龙宝刀之中,藏着一部武学秘籍,有人说是九阳真经,有人说是九阴真经。只须取出来照着经书一练,那时候武功盖世,他说出来的话,有谁能违抗得?」

  九阴九阳两部宝笈秘箓的名字,俞岱岩也曾听师父说过,只是当年觉远大师圆寂之后,少林、武当、峨嵋三派分得九阳真经中的若干章节,全书早已失传,至于九阴真经,更是数十年来少人提起,空余想象,当作是武林中一个可信可不信的传说而已。德成见俞岱岩脸上有不信之意,说道:「咱们长白三禽盗得宝刀,要用炉火镕开它来,取出刀中藏经,只是事机不秘,大功未成,而觊觎宝刀之徒纷纷沓来。俞老弟,你去盗了解药来解得我体内之毒,咱哥俩找了人迹不到的隐僻之处,镕刀取经,数年之后,武林中只容咱哥儿俩称霸,除了德成和俞岱岩,再没第三个人,你说妙不妙?」俞岱岩摇头道:「此事决不可信,别说刀中无经,即使藏得有经书,刀尚未镕,里面的纸草早已成灰。」德成道:「此刀坚硬无比,任你用多锋利的钢凿尖钻,对付不了它分毫,连一条细纹也划不出来,除了以火镕炼,休想剖得它开。」

  六  血掌风帆

  两人刚说到这里,俞岱岩脸上微微变色,右手伸出一挥,噗的一声轻响,搧灭了神台上的腊烛,低声道:「有人来啦!」海东青德成内功修为远不如他,却没听见有何异声,正一迟疑间,只听得远处几声忽哨,有人相互传呼奔向庙来。德成惊道:「敌人追来啦,快些从庙后退走。」俞岱岩道:「庙后面也有人来。」德成道:「不会吧……」俞岱岩道:「德老丈,来的是海沙派人众,你正好向他们讨取解药。在下可不愿赶这淌浑水,是祸是福,凭老丈自决。」

  德成伸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腕,颤声道:「俞三侠,你万万不能舍我而去,你万万不能!」俞岱岩只觉他五根手指寒冷如冰,紧紧嵌入了自己腕上肉里,手腕一翻,使半招「九转丹成」,转了一个圈子,登时将他五指甩落。德成指骨痛得如欲断折,但当此紧急关头,知道除了俞岱岩出手相救,自己决计无幸,若说将这件拚了性命夺到的武林至宝乖乖的双手奉上,却又比割了自己一块肉还要难受,当下双手一合,将俞岱岩牢牢的抱住了。

  俞岱岩吃了一惊,双臂一振,待要将他手臂震开,那知德成竟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对象一般,说什么也不放手,只听得格格两响,骨骼作声,俞岱岩只须稍稍再加劲力,立时便将他双臂崩断了。他心下不忍,不再运力,喝道:「你还不放手?」

  这时只听得一路脚步之声,直奔到庙外,跟着砰的一响,有人伸足踢开了庙门。这一腿腿力雄猛之极,那庙门呼的一声被他踢得飞起,直撞进来。俞岱岩吃了一惊:「此人大是了得,倒是不可轻敌。」心念甫动,鼻中微微闻到一股腥臭,有什么物事从黑暗中掷了过来。俞岱岩身子一缩,使个巧劲,如一条泥鳅般从德成双臂间溜了出来,这一下身法奇快,竟是抢在这一阵怪异暗器之前,纵到了海神菩萨的神像后面。但听得德成「啊」的一声低哼,跟着刷刷数声,暗器打中了他的身上,接着又落在地下。那些暗器一阵接着一阵,竟是毫不停留的撤了进来,俞岱岩只闻到腥臭之气越来越浓,似乎几千百条死鱼堆积在一起。德成东闪西避,如醉汉一般跌来撞去,但这海神庙占地甚小,他又被暗器打得头昏脑胀,只是一阵阵的受击,避让不开。

  俞岱岩听着暗器落地的声响,心想:「难道这是夺命毒砂?那么德成中了这许多,早该支持不住。」正寻思间,突然省悟:「啊,是了。这是海沙派的毒盐。」他空有一身武艺,只是听得风声呼呼,毒盐一把把的不绝从门中掷了进来,却那里敢向外硬冲?接着听得屋顶上喀啦、喀啦几声,有人跃上屋顶,揭开瓦片,又向下投掷毒盐。

  这一下只把俞岱岩吓得心惊肉跳,心想:「我命休矣!想不到无缘无故,在这里遭此大祸。」他眼见到那锦袍和长白三禽身受毒盐之害,长白三禽也还罢了,那锦袍显是武艺极高,但在屋外一沾毒盐,立即惨呼逃走,可见此物极是厉害。那毒盐在小庙中弥空飞扬,俞岱岩胸口烦恶欲呕,心知再过片刻,非沾上不可,情急之下,伸手喀的一掌,击破神像的背心,缩着身子一钻,溜进了神像肚腹之中,这便如穿上了一层厚厚的泥做衣服,毒盐虽多,却已奈何他不得。

  海沙派的毒盐倚多为胜,毒性发作却缓,因此德成在庙中不住口的哇哇的怪叫,始终没有摔倒。海沙派众人忌惮俞岱岩了得,却也不敢贸然便攻进庙来,只是不住手的撤放毒盐,要将他二人毒倒,然后不费吹灰之力的进来擒拿,夺取屠龙刀。

  一般金针、铁沙之类细小的喂毒暗器,均是打伤人体,毒性由血液流遍全身,厉害的见血封喉,立时毙命,这毒盐却是由皮肤传入,虽不能伤人见血,但毒性慢慢发作,终究也能致人死命。俞岱岩躲在神像之内,明知终非了局,可是一时实无善策,只有待海沙派稍一疏神,俟机从屋顶跃出。他取出两枚可解百毒的丹药,咽入腹内,一面屏息凝神,潜运内功,这样一来,胸口烦恶之意登消。

  只听得屋外海沙派人众大声商议起来:「点子不出声,大概是晕倒了。」「那年轻的点子手脚很硬,再等一回,何必急在一时。」「这一次当真是大功一件,龙头大哥定是重重有赏。」只听得一人喝道:「喂,吃横梁的点子,乖乖出来投降吧,免得枉送了性命。

  」跟着一声号令,十余人涌进庙来,这些人身上均有解药,因此不怕毒盐。俞岱岩心想:

  「我跟他们海沙派无冤无仇,又不是贪图这把屠龙宝刀,不如跃将出去,跟他们两下善罢。」但转念又想:「我武当派威名震于天下,我这样出去,显是屈服投降,大损师门威望。」正迟疑间,忽听得庙外远处传来一声呼啸。这啸声细若游丝,但尖锐刺耳,震人心魄,俞岱岩只呆得一呆,倏忽之间,那啸声已到了庙外的岩石之下。这下来得好快,初听到啸声时显是尚在数里以外,但一转眼间,啸声即到跟前,天下除非是最快的飞鸟,方能片刻间飞行这么长的一段路程,否则即令是千里骏马,也不能这般的瞬息即至,然而这啸声明明是人声,并非飞鸟。

  那啸声一止,忽听得德成大声怪叫,声音恐怖之极:「你…你也要屠龙……白眉……

  」一句话没说完,声音突然止歇,庙内庙外数十名海沙派人众,也是一声不出,四下里一片静寂,似乎人人突然之间僵化,变成了石头,又似猛地里见到什么可怕异常的物事,都吓得呆了,再也说不出话来。万籁无声之中,忽听得波的一声响,庙内有人受伤倒地,跟着有人颤声道:「是白……白眉……大伙儿快走……」话犹未毕,又是声音突然止歇,想是那令众人吓得心胆俱裂的怪物,已进了庙门,众人连逃走之念也不起了。

  俞岱岩大是奇怪:「『白眉』是什么啊?难道是一种凶恶无比的猛兽,还是一个厉害之极的人物,竟令这些人吓得这般模样?」忽听得一人说道:「教主问你们,屠龙刀在那里,好好献出来,教主大发慈悲,你们的性命都饶了。」这声音甚是慈悲和亲切,决不致令人起惧怖之感,但语气之中,自有威严。

  只听海沙派中一人道:「是他……他盗去了的,咱们正要追回来,教主……教主……

  」那慈和的声音道:「喂,那屠龙刀呢?」这句话显是对着德成说的了。德成却不答话,跟着噗的一声响,有人倒在地下,俞岱岩心道:「糟糕,德成遭了他们毒手。」他明知眼前事有蹊跷,自己孤身一人,只怕非对方之敌,但既插上了手,决不能袖手旁观,心想:

  「临事畏缩,非丈夫也。」正要跃将出去问个明白,忽听一人冷冷的道:「这人已吓死了,搜他身边。」

  俞岱岩一惊:「怎么便吓死了?」但听得衣衫悉率之声,又有人体翻转之声,那声音柔和的人道:「禀报教主,这人身边无甚异物。」过了半晌,海沙派中领头的人颤声道:

  「教……教主,明明是他盗去的,咱们决不敢隐瞒……」听他声音,那是在教主威吓的眼光之下,惊得心胆俱裂。这恐惧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入俞岱岩耳中,他虽艺高人胆大,但听着也不禁有不寒而栗之感,又想:「那宝刀明明是德成握在手中,怎地不见了?」

  只听那声音慈和的人道:「你们说这刀是他盗去的,怎会不见?定是你们暗中收藏了起来。这样吧,谁先把真相说了出来,我饶他不死。你们这群人中,只留下一人不死,谁先说,谁便活命。」庙中寂静一片,隔了半晌,海沙派的首领:「启禀教主,咱们当真不知,不过咱们一定出力追查真相……」那声音冷冷的教主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那声音慈和的人却说:「谁先禀报真相,就留谁活命。」过了一会儿,海沙派中无一人说话,突然一人叫道:「咱们找寻宝刀,确是不见影踪,你既然一定不信,左右是个死,今日跟你拚了,瞧白眉教……」一句话没说完,蓦地止歇,竟是无声无息的便送了性命。

  只听另一人道:「适才有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救了这老儿出来,那汉子轻功甚是了得,这会儿却已不知去向,那宝刀定是给他抢去了。」那教主「嗯」了一声,道:「留下这人的命。」但听风声飒然,出了庙门,一声清啸,已起于数十丈之外。俞岱岩急道:「我在这里,不须多伤无辜性命。」他知道教主的部属便要对海沙派众人施展杀手,于是从神像腹中跃出。

  但海神庙中了无声息,竟似没半个人影。俞岱岩四下一望,只见各人好端端的站着,只是一动也不动,显得十分的阴森诡异。俞岱岩大奇,再点燃神台上的灯烛,不禁吃了一惊,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海沙派的二十余人一齐站着,显是被人点中了穴道,各人脸上神色个个显得极是可怖,烛光照射之下,饶是俞岱岩见识多广,也不禁心中怦怦乱跳,暗想:「那白眉教的教主不知是如何三头六臂的人物,这些海沙派的人众看来个个都是桀惊悍猛的枭士,但一见这教主竟吓成这等模样。」于是伸手到身旁那人的「华盖穴」上一推,想替他解开穴道。

  那知触手僵硬,竟是推之不动,再一探他鼻息,早已没了呼吸,原来已被点中了死穴。他逐一探察,只见海沙派的二十余条大汉,人人均已死于非命,只有一人委顿在地,不住喘气,自是最后那个说话之人,得蒙教主留下性命。俞岱岩惊疑不定:「我听那教主说『留下这人的命』,便知情形不对,立时挺身出来。这只是一转眼的时光,但对方竟能对二十余人施了毒手,手法之快,实是罕见罕闻。」他扶起那没死的海沙派盐枭来,问道:

  「白眉教是什么邪教?他们教主是谁?」连问了几句,那人只翻白眼,神色痴痴呆呆。俞岱岩一搭他手脉,发觉他脉息紊乱,看来性命虽然留下,却已给人使重手震断了几处脉络,变成了不会说话、不会转念的白痴。

  这时俞岱岩不惊反怒,心想:「何物白眉教,下手竟是这般毒辣残酷?」但想对方武功极高,自己单骑匹马,实非其敌,心下略加盘算,决意先赶回武当山,请示师父,查明白眉教的来历,然后武当七侠连袂东下,和那白眉教斗上一斗。他想;白眉教再厉害,自己师兄弟七人联手,总可应付得了,总不须师父亲自出马。

  但见海沙派众人一个个死于非命,心下惨然不忍,又见庙中白茫茫的一片,犹似堆絮积雪,到处都是毒盐,心想:「这群人不做好事,到头来恶人还有恶人磨,但尸横枯庙,只怕不知情由的百姓闯了进来,再遭祸殃。」于是检起兵刃,在庙后的菜地挖了一个大坑,将尸首一一放入。他搬动尸首时小心翼翼,唯恐不小心沾上毒盐,或是将毒盐吸入肺中,搬了十余人后,再提起一人时,突然身上向前微微一俯。

  只觉这人身子重得出奇,但瞧他也只是普通身材,并非魁梧奇伟之辈,何以如此沉重?俞岱岩提起他身子一看,见他背上长长一条伤口,忙探手到伤口中一摸,着手冰凉,取出一把刀来。那刀沉甸甸的至少有一百来斤,正是许多人舍生忘死、拚了性命争夺的那把屠龙宝刀。原来海东青德成斗然间见到白眉教教主,心中向来震于他的威名,一惊之下,魂飞胆裂,竟尔吓死,那屠龙刀从手中跌将下来,砍入海沙派一名盐枭的后心。只因此刀既沉重,刀锋锐,一跌之下,直没入体。白眉教教主的下属搜索各人身边时,自是不能发觉,若非俞岱岩一念之善,埋葬被害各人的尸体,说不定这柄震撼武林的屠龙宝刀,就此湮没无闻了。

  俞岱岩拄刀而立,四顾茫然,寻思:「此刀虽然是武林至宝,但我看来,实是不祥之物,海东青德成和海沙派这许多盐枭,个个为它枉送了性命。眼下只有拿去呈给师父,请他老人家发落。」

  于是将德成及众盐枭尸体拋入坑中,生怕庙中毒盐飞扬,为害人畜,索性放一把火,将那海神庙烧了。他将屠龙刀拂式干净,在熊熊大火之旁细看,但见那刀乌沉沉的,非金非铁,不知是何物所制,自刀头以至刀柄,隐隐有一道碧痕。他眼见长白三禽鼓起烈火锻炼,但此刀竟是丝毫无损,实是异物,心下又想:「此刀如此沉重,临敌交手之时,如何施展得开?便说关王爷神力过人,他的青龙偃月刀也只八十一斤。」于是珍重包入包袱,向德成的葬身处默祝道:「德老丈,我并非觊觎此刀。但屠龙刀乃天下异物,如落入恶人手中,助纣为虐,贻祸人间。我师父至大至公,他老人家必有妥善处置。」

  他将包袱背在背上,迈开步子,向北疾行。走不到半个时辰,已至江边,星月微光照映水面,点点闪闪,宛似满江繁星,放眼而望,四下里并无船只。俞岱岩沿江东下,又走一顿时分,只见前面灯火闪烁,有一只渔船,在离岸十余丈之处捕鱼。俞岱岩叫道:「打渔的大哥,费心送我过江,当有酬谢。」只是那渔船相距过远,船上的渔人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叫声,竟不理睬。俞岱岩吸一口气,纵声而呼,他二十年的内力修为,这叫声远远传了出去。过不多时,只见上流一艘小船沿江而下,张着风帆,顺风驶到岸边,把舵的梢公说道:「客官要过江么?」俞岱岩喜道:「正是,相烦梢公大哥方便。」那梢公道:「单放一趟,须得一两银子。」俞岱岩虽觉稍贵,但急于赶路,也不来跟他计较,说道:「好罢,便是一两银子。」纵身一跃,跳到了船上,船头登时向下一沉。那梢公没有防备,吃了一惊,说道:「这般沉重,客官,你身上带着什么啊?」俞岱岩取出一锭银子,交了给他,笑道:「没什么,是我身子蠢重,快开船吧!」那梢公一脸怀疑之色,目不转睛的瞧着他背上包袱。

  那船顺风顺水,斜向东北过江,行驶甚速。航出里许,忽听远处雷声隐隐,轰轰之声大作。俞岱岩道:「梢公,要下大雨了吧?」那梢公笑道:「这是钱塘江的夜潮,顺着潮水一送,转眼便到对岸,比什么都快。」俞岱岩放眼东望,只见天边一道白线,滚滚而至。潮声愈来愈响,所谓「十万军声夜半潮」,当真是如千军万马一般。他心想:「天地间竟有如斯壮观,今日大开眼界,也不枉了辛苦这一遭。」只见江浪汹涌,远处一道水墙疾推而进。俞岱岩正瞧之际,不禁「咦」的一声,只见潮峰之顶,一艘帆船乘浪冲至,那船的白帆上绘着一只血色大手,伸开五指,似乎要迎面抓来,这情景诡异可怖,夜半斗然见到,令人不自禁的心中发毛。

  俞岱岩目光锐利,虽在黑夜之中,亦能望见数十丈外白帆上的血手,那梢公却待对面帆船驶近,方才瞧见,但见那船乘潮直撞过来,忽地尖声惊叫:「血…血手帆……」叫声之中,充满了恐怖。俞岱岩道:「什么血手帆?」那梢公不答,猛地一跃,跳入江水。俞岱岩大吃一惊,眼见怒潮山立,再好的水性也支持不住,急忙抢过一枝长篙,伸到江中救人。那梢公在水中摇了摇手,满脸惶怖,便似见到了什么食人恶鬼一般,向下一沉,潜入江心潮中,霎时间不见了影踪。

  那船无人掌舵,给潮水一冲,登时打起圈子来。俞岱岩忙抢到后梢去把舵,便在此时,那血手帆砰的一声,撞在船上。这血手帆船的船头包以坚铁,一撞之下,俞岱岩所坐的小船登时破了一个大洞,潮水猛涌进来。俞岱岩又惊又怒:「是谁这般强横霸道?」眼见小船已不能乘坐,纵身一跃,落向血手帆船的船头。

  这时刚好一个大浪涌到,将血手帆船一拋,凭空上升丈余。俞岱岩身在半空,帆船上升。他变成落到了船底,危急中提一口真气,双臂一振,施展「梯云纵」轻功,跟着又上窜丈余,终于落到了帆船的船头。

  但见那船舱门紧闭,却看不见半个人影。俞岱岩叫道:「有人落水,快快施救。」他连说两遍,船中无人答话。俞岱岩怒气涌上,伸手去推舱门,触手冰凉,那舱门竟是钢铁铸成,一推之下,丝毫不动。俞岱岩劲贯双臂,大喝一声,双掌推出,喀喇一响,铁门仍是不开,但铁门与船舱边相接的铰炼却给他掌力震落。那铁门摇晃了几下,只须再加一掌,便能击开。

  只听得舱中一人说道:「武当派梯云纵轻功,震山掌掌力,果然是名下无虚。俞三侠,你把背上的屠龙刀留下,咱们便送你过江去。」这声音温和亲厚,正是他在海神庙中所听见过的那个白眉教教主的下属,他想:「原来这血手帆船是白眉教之物,因此那梢公一见,宁可干犯大险,蹈着狂潮逃走,只是不知对方如何知道自己姓名,又知这屠龙刀是在自己手中?」

  正沉吟不答,那人又道:「俞三侠,你心中奇怪,何以咱们知道你姓名,是不是?其实一点也不希奇,这梯云纵的轻功和震山掌的掌力,除了武当派的高手,又有谁能使得这般出神入化?俞三侠未踏入咱们浙江境内,三天前咱们已有消息,只是沿途没有接待招呼,你可得多多担代啊。」俞岱岩听了这番言语,仍是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只道:「别的事慢慢再说不迟,眼前先救那落水的梢公要紧。」那人哈哈一笑,说道:「这梢公有个外号,叫作讨债水鬼,在这钱塘江上不知己害了多少人命。俞三侠仁义过人,好心想救他,其实他早已瞧中你包袱中的银两,想要跟你讨前世欠了他的债呢。哈哈,哈哈。」

  俞岱岩瞧那梢公的神气鬼鬼祟祟,心中早便犯疑,听那人一说,果是如此,于是说道:「尊驾高姓大名,便请现身一见。」那人道:「咱们白眉教跟贵派无亲无故、没冤没仇,还是不见的好,俞三侠请将屠龙刀放在船头,咱们这便送你过江。」俞岱岩一听之下,气往上冲,说道:「这屠龙刀是贵教所有的吗?」那人道:「这倒不是。此刀是武林至尊,天下武学之士,那一个不想据而有之。」俞岱岩道:「这便是了。此刀既落入在下手中,在下须得交到武当山上,听凭师尊发落。在下年轻识浅,自己可作不得主。」那人细声细气的说了几句话,声音低微,如蚊子一般,俞岱岩听不清楚,问道:「你说什么?」

  船舱里那人又细声细气的说了几句话,声音更加低了,俞岱岩只听到什么「俞三侠…

  …屠龙刀……」几个字,他走上两步,问道:「你说什么?」这时一个浪头打来,将帆船直拋了上去,俞岱岩胸腹间和大腿之上,似乎同时被蚊子叮了一口。其时正当春初,本该没有蚊蚋,但他也不在意,顺手在被叮处拍了两下,朗声说道:「贵教为了一刀,杀人不少,海神庙中遗尸数十,未免下手太过毒辣。」舱中那人道:「白眉教下手向来分别轻重,对恶人下手重,对好人下手轻。俞三侠侠名震于江湖,咱们也不能害你性命,你将屠龙刀留下,在下便将蚊须针的解药奉上。」俞岱岩听到「蚊须针」三字,一震之下,忙伸手到胸腹间适才被蚊子咬过的处所一按,只觉微微麻痒,明明是蚊虫叮后的感觉,但越想越是不对,这时候那里来的蚊虫?又何况是在大江之上,再转念一想,登时省悟:「他适才说话声音故意糊模细微,引我走近,于是将这极细小的暗器射入我身中。」想起海东青德成、海沙派众盐枭、讨债水鬼各人对白眉教如此畏若蛇蝎,他这暗器之毒,定是可怕无比,眼下只有先擒住他,再逼他取出解药救治,当下低哼一声,左掌护面,右掌护胸,纵身便往船舱中冲了进去。

  人未落地,黑暗中劲风扑面,舱中人也是一掌拍出。俞岱岩盛怒之下,这一掌使了十成力。两人双掌相交,砰的一声,各自震退数步,俞岱岩没在舱中着地,跟着便被推回到了船头,但觉手掌之下,剧痛澈骨透心。原来适才交了这掌,又已着了人家道儿,对方掌心暗藏尖刺同时穿入他肉掌之中。那人的掌力和俞岱岩似在伯仲之间,即使不使诡计,武功也不在他之下。

  只听那人斯斯文文的道:「我这掌心七星钉,毒性另有一功,俞三侠掌力惊人,果是不凡,佩服啊佩服。」俞岱岩狂怒之下,一抖包裹,取出屠龙宝刀,双手持柄,呼的一声,横扫过去,但听得擦的一下轻响,登时将铁门斩成了两截,这刀看上去貌不惊人,但果然是锋锐绝伦。俞岱岩砍得兴起,横七竖八,连斩七八刀,铁铸的船舱遇着宝刀,便似纸糊草搭一般,登时摧枯拉杇,一片片掉入江中。舱中那人藏身不住,纵身往后梢一跃,叫道:「你连中二毒,还发什么威?」俞岱岩舞刀窜前,拦腰斩去。

  那人见他势盛,顺手提起一只大铁锚一挡,又是擦的一声轻响,铁锚拦腰斩断。那人向旁跃开,叫道:「要性命还是要宝刀?」俞岱岩道:「好!你给我解药,我给你宝刀。

  」这时他腿上中了蚊须针之处渐渐麻痒,料知毒性已经发作,这把屠龙刀他是无意中得来,自己本不如何重视,舍之绝不可惜,于是将刀呛啷一声,掷在舱面。

  那人大喜,俯身拾起,不住的拂拭摩挲,爱惜无比。那人背着月光,面貌瞧不清楚,但见他只是看刀,却不去取解药。过了良久,俞岱岩觉得手中疼痛加剧。说道:「我以刀换药,解药呢?」那人哈哈大笑,似乎听到了滑稽之极的说话。俞岱岩怒道:「我问你要解药,有什么好笑?」那人伸出左手食指,指着他脸,笑道:「嘻嘻,嘻嘻!你这人怎地这般傻,不等我你给你解药,却先将宝刀给了我?」俞岱岩怒道:「男儿一言,快马一鞭,我答应以刀换药,难道还抵赖不成?先给迟给不是一般?」那人笑道:「你手中有刀,我终是忌你三分。便说你打我不过,将刀往江中一拋,未必再捞得到。现下宝刀既入我手,你还想我用解药救你吗?」俞岱岩一听,一股凉气从心底直冒上来,自忖武当派和白眉教无冤无仇,这人武功不低,也当是颇有身份之人,既取了屠龙刀,怎能说过的话不算话?

  只听那人又道:「俞三侠,有一件事你不可不知,在下这蚊须针倒还罢了,这七星针中的毒性却当真有点儿厉害。十二个时辰之内,你全身肌肉要片片跌落,耳鼻手足,无一得全,除了本教独有的解药之外,纵然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是无法相救。但就算给了本教的解药给你,也只能救得不死,你俞三侠一身天下知闻的绝世武功,可就此永不能复了。

  」这番话说得宛转亲切,娓娓动听,便似是至交好友良言相劝一般。

  俞岱岩沉住了气,说道:「大丈夫生死有命,我俞岱岩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无愧于天地,纵然命丧小人之手,有何足惧?」那人大拇指一翘,赞道:「好,好!武当七侠果然是名下无虚,中了我这七星钉、蚊须针的英雄好汉,世间不计其数,但不是哀哀求告,便是放声大哭,就算是最有骨气的,也只是破口大骂,如俞三侠这般将生死置之度外,镇定如恒的,在下实不多见。」俞岱岩哼的一声,道:「尊驾高姓大名,可能见告否?」那人笑道:「在下只是白眉教中的一个无名小卒,武当派若要找白眉教报仇,自有教主出面。

  再说,俞三侠今晚死得不明不白,贵派张三丰祖师便真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未能真知俞三侠是死于白眉教之手。」他这般说法,竟如算定俞岱岩此时非死不可。俞岱岩只觉手掌心似有千万只蚂蚁同时咬噬,痛痒难当,暗暗伸手抓住了半截断锚,心想:「我今日便是不活,也当和你拚个同归于尽。」

  但听那人唠唠叼叼,正自说得高兴,俞岱岩猛里一声大喝,纵起身来,左手挥起断锚,右手推出一掌,往那人面门胸口,同时击了过去。他自知已然无幸,但决计不肯出声求讨解药,这一下是临死之前的一击,威力何等惊人,那人啊哟一声,横挥屠龙刀想来挡截,百忙中却没想到那屠龙刀沉重异常,寻常刀剑十余把加在一起也没它重,他顺手一挥,只挥出半尺,手腕忽地一沉。以他武功,原非使不动这把屠龙刀,只是运力之际,没估量到这兵刃竟是如此沉重,因此力道用得歪了,那刀直堕下去,斫向他的膝盖。那人吃了一惊,臂上使力,待要将刀挺举起来,只觉劲风扑风,半截断锚直击过来。这一下威猛凌厉,他武功虽强,却也无法抵挡,只暗叫一声:「我命休矣!」只好束手待毙,岂知便在这时,怒潮中一个大浪如山般推到,那帆船一颠一拋,断锚扫去的准头登时歪了,那人双足一使劲,一个筋斗,倒翻入江。

  他虽然避开了断锚的横扫,但俞岱岩右手那一掌却终于没有让过,这一掌正按在他小腹之上,但觉五脏六腑一齐翻转,噗通一声跌入潮水之中,已是人事不知。俞岱岩吁了一口长气,见他虽然中掌,兀自牢牢的握住那屠龙宝刀不放,冷笑一声,心道:「你便是抢得了宝刀,终于葬身江底。」

  蓦地里白光一闪,一道白练斜入江心,卷住那人的头颈,扯了上来。俞岱岩吃了一惊,顺着白练的去路瞧去,只见一艘小船的船头站着一个白衫瘦子,手中持着那条白练,连人带刀一起卷上船来。俞岱岩中毒钉后全神贯注于那人身上,竟没觉察他暗中到了后援,这小船驶近,事前也没留心。

  船头的白衫瘦子一声呼叱,所乘小船靠到了帆船之旁,那瘦子身形一起,如一只白燕般跃上了来。这时俞岱岩身上毒性发作,全身瘫痪,倒在船梢,眼见敌人上来,想要挥掌迎敌,却连站立也有所不能,心中一急,眼前一黑,登时昏迷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睁开眼来时,首先见到的是一面镖旗,旗上绣着一尾金色鲤鱼。

  七  黄金保镖

  俞岱岩闭了闭眼,再睁开来时,仍是见到这面小小的镖旗。这镖旗插在一只青花碎瓷的花瓶之中,花绣金光闪闪,旗上的鲤鱼在波中腾身而跃,显得甚是威武。俞岱岩心想:

  「这是临安府龙门镖局的镖旗啊。」其时心中一片混乱,没法多想,略一凝神,发觉自己是睡在一个担架上面,前后有人抬着自己,而所处之地却似是在一座大厅之中。他想转头一瞧左右,岂知项颈僵直,竟是不能转动。他大骇之下,想要跃下担架,但双手双足竟似变成了不是自己的,空自使力,竟是一动也不动了,这才想到:「我是在钱塘江上中了七星钉和蚊须针的剧毒。」

  只听得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人声音宏大说道:「阁下高姓?」另一人道:「你不用问我姓名,我只问你,这单镖接是不接?」俞岱岩心下奇怪:「听这人声音娇嫩,似是女子啊!」那声音宏大的人怫然道:「我龙门镖局难道少了生意,阁下既然不肯将姓名见告,那么请光顾别家镖局去吧。」那女子声音的人道:「临安府只有龙门镖局还像个样子,别家镖局都比不上。你若作不得主,快去叫总镖头出来。」听这人说话颐指气使,极不礼貌。那声音宏大的人果然很不开心,说道:「我便是总镖头。在下另有别事,不能相陪。

  尊客请便吧。」那女子声音的人道:「啊,你便是多臂熊都大锦……」顿了一顿,才道:

  「都总镖头,久仰久仰,我姓殷。」都大锦胸中似略舒畅,问道:「尊客有什么差遣?」

  那姓殷的客人道:「我得先问你,你不是承担得下。这件事非同小可,却是半分耽误不得。」都大锦强抑怒气,说道:「我这龙门镖局开设二十年来,官镖、盐镖、金银珠宝,再大的生意也接过,可从来没出过半点岔子。」

  俞岱岩也听过都大锦的名头,知道他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拳掌单刀,都有独得的造诣,尤其一手连珠钢镖,能将七七四十九枚钢镖毫不停留的施放,百发百中,因此江湖上送了他一个外号,叫作多臂熊。他这「龙门镖局」在东南一带也是颇有威名。只是武当派和少林派两派弟子相互间自来并不亲近,因此虽然闻名,却不相识。

  只听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说道:「我若不知龙门镖局信用不差,找上门来干么?都总大镖头,我有一单镖交给你,可有三个条件。」都大锦道:「牵扯纠缠的镖咱们不接,来历不明的镖不接,五万两银子以下的镖不接。」他没听对方说三个条件,自己却开口先说了三个条件。那姓殷的道:「我这单镖啊,对不起得很,可有点儿牵扯纠缠,来历也不大清白,只怕更加值不上五万两银子。我这三个条件也不挺容易办到。第一,要请你都总镖头亲自押送。第二,自临安府送到湖北襄阳府,必须日夜不停赶路,十天之内送到。第三,若是有半分差错,嘿嘿,别说你都总镖头性命不保,你龙门镖局势必给人家杀得鸡犬不留。」

  只听得砰砰一声,想是都大锦伸手拍桌,喝道:「你要找人消遣,也不能找到我龙门镖局来!若不是我瞧你瘦骨伶仃的,身上没三两肉,今日先要叫你吃些苦头。」那姓殷的「嘿嘿」两声冷笑,砰砰二下,将什么东西拋到了桌上,说道:「这是二千两黄金,算是保镖的费用,你先收下了。」俞岱岩听了,心下一惊:「二千两黄金,要值得十几万两银子,做镖局的值百抽四,这十几万两的镖金,做十年也未必挣得起。」都大锦见了这许多金光灿烂的黄金,果然神气登时不同。他开镖局的,大批的金银虽经常见到,但看来看去,总是别人的财物,这时突然有二千两黄金送到面前,只要自己一点头答应,这二千两黄金就是自己的,却教他如何不动心?

  俞岱岩头颈不能转动,眼睁睁的只能望着那面插在瓶中的跃鲤镖旗,这时大厅中一片静寂,唯见营营青蝇,掠面飞过。只听得都大锦喘息之声甚是粗重,俞岱岩虽不能见他脸色,但猜想得到,他定是望着桌上那金光灿烂的二千两黄金,目瞪口呆,心摇神驰,过了半晌,听得都大锦道:「殷大爷,你要我保什么镖?」那姓殷的道:「我先问你。我定下的三个条件,你可能办到?」都大锦顿了一顿,伸手在自己大腿上一拍,道:「殷大爷既出了这等重酬,我姓都的跟你卖命便是了,殷大爷的宝物几时送来?」那姓殷的道:「要你保的镖,便是躺在担架中的这位爷台。」

  此言一出,都大锦固然「咦」的一声,大为惊讶,而俞岱岩更是惊奇无比,忍不住叫道:「我……我……」那知他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声音,便似人在噩梦之中,不论如何使力,周身却不听使唤,这才知那七星钉的剧毒实是歹毒无伦,不但肢体瘫痪,连喉音也给毒哑了,仅余下眼睛未盲,耳朵未聋。只听都大锦问道:「是……是这位爷台?」

  那姓殷的道:「不错。你亲自护送,换车换马不换人,日夜不停的赶道,十天之内送到湖北襄阳府武当山上,交给武当派掌门祖师张三丰先生。」俞岱岩听到这句话,吁了一口长气,心中一宽。听都大锦道:「武当派?咱们少林弟子,虽和武当派没什么梁子,但是……但是,从来没什么来往……这个……」那姓殷的冷冷的道:「耽误片刻,万金莫赎。这单镖你接便接,不接便不接。大丈夫一言而决,什么这个那个的?」都大锦道:「好,冲着殷大爷的面子,我龙门镖局便接下了。」那姓殷的微微一笑,道:「今日是三月廿九,四月初九午时,你若不能将这位爷台平平安安送到武当山,我叫你龙门镖局大小七十一口,满门鸡犬不留!」但听得嗤嗤数声,十余枚细小的银针激射而出,钉在那只插着镖旗的瓷瓶之上,砰的一响,瓷瓶裂成数十片,四散飞迸。

  这一手发射暗器的功夫,实是骇人耳目,都大锦「啊哟」一声惊呼,俞岱岩也是心中一凛,只听那姓殷的喝道:「走吧!」抬着俞岱岩的人将担架放在地下,一拥而出。

  过了半晌,都大锦才定下神来,走到俞岱岩跟前,说道:「这位爷台高姓大名?可是武当派的么?」俞岱岩只有向他凝望,无法回答。但见这镖头约摸五十来岁年纪,身材魁伟,手臂上肌肉虬结,相貌威武,显是一位外家高手。都大锦又道:「这位殷大爷俊秀文雅,想不到武功如此惊人,却不知是那一家那一派的门人?」他连问数声,俞岱岩索性闭上双眼,不去理他。

  都大锦心下嘀咕,他自己是发射暗器的好手,「多臂熊」的外号在江湖上说出来也甚是响亮,但姓殷的美貌少年袖子一扬,数十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竟将一只大瓷射得粉碎,这份功夫,若不是亲眼得见,旁人便是说了自己也决不相信。他走到几旁,检起碎瓷片来看时,只见一枚枚银针刺入瓷中,便似用铁锤锤入一般,真不知他用怎么样的手劲才打成这般模样。

  都大锦主持这龙门镖局已有二十余年,为人精明强干,江湖上的大风大浪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但以二千两黄金的镖金来托保一个活人,别说自己手里从未接过,便是天下各处的镖行,也没碰到过这般奇事。当下拿起黄金,命人抬俞岱岩入房休息,随即招集镖局中各位镖头,套车赶马,即日上道。

  他暗中与两位年高镖头一商议,都觉那姓殷客人临去时所说:「我叫你龙门镖局大小七十一口,满门鸡犬不留」这句话,实在大是凶险。三个人屈指一算,自都大锦的老母亲数起,数到祝镖头初生未满月的孩儿,以至灶下烧火挑水的小厮,不多不少,刚好是七十一口。三个人怔怔相对,不自禁的心惊肉跳。

  祝镖头道:「总镖头,不是做兄弟的多口,我瞧这单镖镖金虽重,但前途危难重重,倒不如不接的好。」另一位史镖头道:「祝三哥这话说得太迟啦,镖都了接下来,难道凭着咱们龙门镖局二十年的威名,还能把这单镖退回给人家不成?」祝镖头怒道:「龙门镖局二十年的威名,史五弟可惜,我姓祝的便不可惜了?只是这件事中间处处透着邪门,安知人家不是故意摆布咱们来着。」史镖头冷笑道:「既然吃了这一行保镖的饭,曰日夜夜,便得在刀尖子上讨生活。祝三哥要太平无事,该当在家里抱着娃娃别出门啊。」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便争吵起来。都大锦劝道:「两位别嚷。事已如此,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咱们镖局倾巢而出,保这单镖到武当山去。祝三哥不放心嫂子孩儿,那也虑得是,咱们就把镖局子的老小都送到乡下,那也不是胆小怕事,这叫做以策万全。」当下分派人手,护送老小到临安府之西的乡下去暂避。

  各人饱餐已毕,结束定当,趟子手抱了镖局的跃鲤镖旗,走出镖局大门,一展旗子,大声喝道:「龙门鲤三跃,鱼儿化为龙。」俞岱岩躺在一辆大车之中,心下大是感慨:「我俞岱岩踪横江湖,生平没将保镖护院的汉子瞧在眼内,想不到今日遭此大难,却要他们护送我到武当山去。」又想:「救了我的这姓殷朋友不知是谁,听他声音娇嫩,似乎是个女子,那总镖头又说他形貌俊雅,但武功卓绝,行事出人意表,只可惜我不能见他一面,更不能谢他一句。我俞岱岩若能不死,此恩必报。」

  耳听得车声辚辚,将出城门,忽听得都大锦大声道:「怎地你们又回来啦?我叫你们千万不可回临安来的。」只听一人道:「回禀总……总镖头咱们三……三只耳朵……」都大锦又惊又怒,喝道:「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你们三个的耳朵怎么给割去的?」那人道:

  「咱们……咱们护送老太太们出城,没走到二里地,就给人拦住啦。那些人凶神恶煞一般,说道:『龙门镖局的家小,不许离临安城一步。』小的跟他争辩,那人拔出刀来,便割去了小的一只耳朵,他们……他们两个耳朵,也都割去了。那人叫小的回来禀告总镖头,说这单镖若不是依时送到,什么……什么鸡犬不留。「都大锦叹了口气,知道暗中早给人家严密监视上了,右手一挥,说道:「你们回去吧,好好在镖局子中耽着,没事就别出门。」鞭子一挥,纵马前行。

  一行人马不停蹄的向西赶路,护镖的除了都、祝、史三个镖头外,另有四个年青力壮的少年镖师。各人选的都是快马,真便如那姓殷的所说,一路上换车换马不换人,日夜不停的攒赶路程。各人心中都是怀着鬼胎,均知若有半分错差,自己送了性命不说,临安府镖局中合门老小,无一能够活命。

  当出临安西门之时,都大锦满腹疑虑,料得到这一路上不知要有几十场出生忘死的恶斗,那知道离浙江、过安徽、入鄂省,数日来竟是太平无事,别说江湖好手,绿林豪客,连小毛贼也没遇上一个。这一日过了樊城,经太平店、仙人渡、光化县,渡汉水来到老河口,到武当山已不过一日之程。

  都大锦等这日未到午牌时分,已抵双井子,眼见上武当山已不过半日之程,一路上虽然赶得辛苦,但总算没有误了那姓殷客人所规定的期限,刚好于四月初九抵达武当山。这些日来,埋头赶路,大伙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虽然口中没说什么,却是人人都担着极重的心事。直到此时,一众镖师方才心中大宽。

  其时正当春末夏初,天时和暖,山道上繁花迎人,殊足畅怀。都大锦伸马鞭指着隐入云中的天柱峰道:「祝三弟,近年来武当派声势甚盛,虽还及不上我少林派,然而武当七侠名头响亮,居然在江湖上闯下了挺喧赫的万儿。瞧这天柱峰高耸入云,常言道人杰地灵,那武当派看来当真有几下子。」祝镖师道:「武当派近年来声威虽大,究竟根基尚浅,跟少林派千余年的道行相比,那可真是万万不及了。就凭总镖头这二十四手降魔掌和四十九枚连珠钢镖,武当派中的人物便决不能有如此的精纯造诣。」史镖头接口道:「是啊。

  江湖上的传言,多半靠不住。武当七侠的声名响是响的,但真实夫到底如何,咱们都没有见过。只怕是武林中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佬加油添酱,将他们的本领越传越是厉害。」

  都大锦微微一笑。他的见识可比祝史二人要高得多,心知武当七侠的盛名决非幸致,人家定是有他的惊人艺业,只是他走镖二十余年,罕逢敌手,对自己的功夫却也十分信得过,听祝史二人一吹一唱的替自己捧场,这些话虽也不知听了多少遍,但总是不自禁的得意。

  三人并辔而行,山道渐渐狭窄,三骑马已不能并肩,史镖头勒马退后几步。祝镖头道:「总镖头,待会咱们见到武当派的张三丰老道,跟他怎生见礼啊?」都大锦道:「咱们不同门派,不相归属。只是张老道已九十余岁,当今武林之中,年纪是算他最长的了。咱们尊重他是武林前辈,向他磕几个头,也没什么。」祝镖头道:「依我说嘛,咱们大声说道:『张真人,晚辈们跟你磕头啦!』他一定伸手拦住,说:『远来是客,不用多礼。』

  那么咱们这几个头便可以省下啦。「都大锦咀一动,微微笑了笑,他心中却是在琢磨大车中躺着的那个俞岱岩,到底是什么来历。这人十天来不言不动,饮食便溺,全要镖行中的趟子手照料。都大锦和众镖师谈论了好几次,总是摸不准他的身份,到底他是武当派的弟子呢?是朋友呢?还是武当派的仇敌,给人擒住了这般送上山去?都大锦离武当山近一步,心中的疑团便深了一层,寻思不久便可见到张三丰,这疑问一见面就可剖明,但是祸是福,心中却也不免惴惴。正沉吟间,忽听得西首山道上马蹄声响,有数匹马奔驰而至。祝镖师双腿一挟,纵马冲上前去察看。过不多时,只见斜刺里奔来六乘马,驰到离镖行人众十余丈处,突然勒马,三乘马在前,三乘马在后,拦在当路。都大锦心下嘀咕:「真不成到了武当山脚下,反而出事?」低声对史镖头道:「小心保护大车。」自己拍马迎上前去。只见趟子手将跃鲤镖旗一卷一扬,作个敬礼的姿式,说道:「龙门镖局道经贵地,礼数不周,请好朋友们原谅。」都大锦看那拦路的六人时,见两人是黄冠道士,其余四人是俗家打扮。六人身旁都悬佩刀剑兵刃,个个英气勃勃,精神饱满。都大锦心念一动:「这六人岂非便是武当七侠中的六侠?」于是纵马上前,抱拳说道:「在下是龙门镖局都大锦,不敢请问六位兄长的高姓大名?」六人中最右首的是个高个儿,左颊上生着颗大黑痣,痣上留着三茎长毛,他向都大锦冷冷的道:「都兄到武当山来干什么?」都大锦道:「敝局受人之托,送一位伤者上贵山来。要面见贵派掌门张真人。」那面生黑痣的人道:「送一个伤者?他人呢?那是谁啊?」

  都大锦道:「咱们是受一位姓殷的客官所嘱,将这位身受重伤的爷台护送上武当山来。这位爷台是谁,他如何受伤,中间过节,咱们一概不知。龙门镖局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至于客人们的私事,咱们向来不加过问。」他闯荡江湖数十年,干的又是镖行,行事自是非圆滑不可,这一番话把干系推得干干净净,俞岱岩是武当派的朋友也好,是仇人也好,都怪不到他头上。

  那脸生黑痣之人向身旁两个同伴瞧了一眼,说道:「姓殷的?是怎生模样的人物?」

  都大锦道:「那是一位俊雅秀美的年轻客官。发射暗器的功夫大是了得。」那生黑痣的人道:「你跟他动过手了?」都大锦忙道:「不,不,是他自行……」一句话还没说完,拦在前面的中间一人抢着道:「那屠龙刀呢?是在谁的手中?」都大锦愕然道:「什么屠龙刀?便是历来相传那『武林至尊,宝刀屠龙』么?」中间这人性子极是暴躁,不耐烦跟他多讲,突然翻身落马,抢到大车之前,挑开车帘,向内张望。

  都大锦见他身手矫捷,一纵一落,姿式甚是柔和,心下更无怀疑,问道:「各位便是名播江湖的武当七侠么?那一位是宋大侠?小弟久闻英名,甚是仰慕。」那面生黑痣的人道:「区区虚名,何足挂齿,都兄亦太谦了。」那瞧过俞岱岩的人回身上马,说道:「他伤势甚重,片刻也耽误不得,咱们先接了去。」那脸生黑痣的人向都大锦抱拳道:「都兄远来劳顿,大是辛苦,小弟这里谢过。」都大锦拱手还礼,道:「好说,好说。」那人道:「这位爷台伤势不轻,耽搁不起,咱们先接上山去施救。」都大锦巴不得早些脱却干系,说道:「好,那么咱们在这里把人交给武当派了。」那人道:「都兄放心,由小弟负责便是。都兄的镖金已付清了么?」都大锦道:「早已收足。」那人从怀中取出一只金元宝,约有百两之谱,长臂伸出,说道:「这些茶资,请都兄赏给各位兄弟。」都大锦推辞不受,说道:「二千两黄金的镖金,说什么都够了,我都大锦并非贪得无厌之人。」那人道:「嗯,给了二千两黄金。」他身旁二人纵马上前,一人跃上车夫的座位,接过马缰,赶车先行,其余一人护在车后。

  那面生黑痣的人手一扬,轻轻将金元宝掷到都大锦面前,笑道:「都兄不必客气,这便请回临安去吧!」都大锦见元宝掷到面前,只得伸手接住,待要送还,那人勒过马头,急驰而去。只见五乘马拥着一辆大车,转过山坳,片刻间去得不见了影踪。都大锦看那元宝,见上面捏出十个指印,深入半寸,连指纹几乎也可辨别。黄金虽较铜铁柔软得多,但这般指力,实令人不胜骇异。都大锦呆呆的望着,心道:「武当七侠的大名,果然不是侥幸得来。我少林派中,只怕只有圆音、圆心各位精研金刚指力的师叔,方有如此功力。」

  祝镖头见他拿着那只元宝,瞪视金锭上的指印,呆呆出神,说道:「总镖头,武当门下的子弟,未免不明礼数,见了面既不通问姓名,咱们千里迢迢的赶来,到了武当山脚下,又不请上山去留膳留宿,大家武林一脉,可太不够朋友啦。」都大锦心中早就不满,只是没说出口来,当下淡淡一笑,道:「省了咱们几步路,那不好么?少林弟子进了武当派的道观之中,原是十分尴尬。两位贤弟,打道回府去吧!」

  这一趟走镖,虽然没出半点岔子,但事事被蒙在鼓里,而有意无意之间,又是处处受人折辱,武当七侠连姓名也不肯说,显是丝毫不将他放在眼内,都大锦越想越是不忿,暗自盘算如何才能出这一口恶气。

  一行人众原路而回,都大锦虽然心中不快,众镖师和趟子手却是人人兴高采烈,想起十天十夜辛辛苦苦,换来了二千两黄金的镖金,总镖头向来出手慷慨,弟兄们定可分到丰厚的一笔花红谢礼。

  行到向晚,离双井子已不过十余里路程,祝镖头见都大锦神情郁郁,说道:「总镖头,今日此事,那也不必介怀,山高水长,江湖上他年总有相逢之时,瞧武当七侠的威风,又能使得到几时?」都大锦叹道:「祝贤弟,有一件事,为兄的心中好生懊悔。」祝镖头道:「什么事?」说到此处,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有一乘马自后赶来。这蹄声并不甚急,相反的却比寻常马匹缓慢的多,只听蹄声得得,行得甚是悠闲,但说也奇怪,那马却越追越近。众人都觉奇怪,回头一瞧,原来那马四条腿特别长大,身子较之寻常马匹,几乎高了两尺,腿一长,自然走得快了。那马是匹青骢,遍体油毛。祝镖头赞了句:「好马!

  」又问:「总镖头,咱们没什么干得不对啊?」

  都大锦黯然道:「我是说二十五年前的事。那时我在少林寺中学艺,已学了十二年满师。恩师圆业禅师留我再学五年,把一套大金刚掌学全了。当时我年少气盛,自以为凭着当时的本事,已足以在江湖上行走,不耐烦再在寺中吃苦,不听恩师的劝告。唉,当年若是多下五年苦功,今日那里把什么武当七侠放在眼内,也不致受他们这番羞辱了……」说到此处,那骑青骢马从镖队身旁掠过,马上乘者斜眼向都大锦和祝镖头打量了几眼,脸上有诧异的神色。

  都大锦见有生人行近,当即住口,见马上乘客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少年,面目俊秀,虽然略觉清瞿,但神朗气爽,身形的瘦弱竟掩不住一股骠悍之意。那少年抱拳道:「借光,借光。」他胯下的青骢马迈开长腿,越过镖队,一直向去前去了。

  都大锦望着他的后影,道:「祝贤弟,你瞧这是何等样的人物?」祝镖师道:「他从山上下来,说不定也是武当派的弟子了。只是他没带兵刀,身子又这般瘦弱,似乎不似是练家子模样。」刚说了这几句话,那少年突然圈转马头,奔了回来,远远抱拳道:「劳驾!小弟有句话动问,请勿见怪。」都大锦见他说得客气,于是勒住了马,道:「尊驾要问什么事?」那少年望了望趟子手中高举着的跃鲤镖旗,道:「贵局可是临安府龙门镖局么?」祝镖头道:「正是!」那少年道:「请问几位朋友高姓大名?贵局都总镖头可好?」

  祝镖头虽见他彬彬有礼,但江湖上人心难测,不能逢人便吐真言,说道:「在下姓祝。朋友贵姓?和敝局都总镖头,可是相识?」那少年翻身下鞍,一手牵缰,走上几步,说道:

  「在下姓张,贱字翠山。素仰贵局都总镖头大名,只是无缘得见。」

  他这一报名自称「张翠山」,都大锦和祝、史二镖头都是一震。要知张翠山在武当七侠中名列第五,近年来武林中多有人称道他的大名,均说他武功极是了得,想不到竟是这么一个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少年。都大锦将信将疑,纵马上前几步,道:「在下便是都大锦,阁下可是江湖上人称『铁划银钩』的张五侠么?」那少年脸上微微一红,道:「什么侠不侠的,都总镖头言重了。各位来到武当,怎地过门不入?今日正是家师九十寿诞之期,倘若不耽误各位,便请上山去喝一杯寿酒如何?」都大锦听他说得诚恳,心想:「武当七侠人品怎地如此大不相同?那六人傲慢无礼,这位张五侠却十分的谦和可亲。」于是也一跃下马,道:「咱们从临安赶到襄阳,原意是要来拜见尊师张真人的,只是……只是…

  …没备寿礼,未免大是冒昧。」

  张翠山微微一笑,道:「大家武林一脉,都总镖硕恁地见外。家师常说,我武当派的武功源出少林,嘱咐咱们见到少林派的前辈时,须得加倍恭敬。家师若知道都总镖头路过山下,早遣师兄弟们一齐来恭迎了。」都大锦听了这话,心下着恼,暗想:「我还道你是个谦谦君子,却原来比那六个家伙更是狡猾,笑里藏刀,口蜜腹剑。倘若你师父真有此言,何以那六人见了我这等无礼?你以虚假对我,我也以虚假相报便了。」于是笑道:「武当虽说源出少林,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张少侠年纪轻轻,江湖上谁不仰慕?似老朽这般,真可说年纪活在狗身上了。」张翠山道:「都总镖头当真太谦了。这龙门跃鲤的镖旗一扬开,谁不大拇指一翘,说道二十四手降魔掌、四十九枚连珠钢镖非同小可。这几位大哥尊姓大名,相烦都总镖头引见。」都大锦听他这般说,于是替祝、史等几位镖头都引见了。张翠山道:「祝镖头一柄金刀,当年在信安道上独败弋阳五雄,史镖头以十八路三义棍驰名武林,今日一见,真是幸会。」原来这张翠山极得师父张三丰的宠爱,平日常听师父讲论江湖上的遗闻轶事。他记性极好,任何琐屑小事,一听过便记在心中,久久不忘。张三丰活到了九十岁年纪,交游遍天下,还能有什么掌故不知道?因此上张翠山年纪虽轻,各家各派的事故,几乎说得上无一不知,这时一听到祝史二镖头的名字,随口便将他们生平最得意的事说了出来。

  都大锦数十年来薄有名望,张翠山知道他的拿手绝技,也不算希奇,但祝史二镖头是第四五流的脚色,在张翠山口中说来,竟是素来仰慕一般,祝史二人自是心中大悦。史镖头道:「总镖头,武当山张真人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今日适逢他老人家大寿,咱们上山去磕几头也是该当的。」张翠山道:「磕头是不敢当。各位路经武当,咱们应该一尽地主之谊。我几个师哥师弟都爱朋友,各位上山去盘桓一宵吧。」

  都大锦心中起疑:「怎地连祝史两人的武功来历,你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其中必有蹊跷。又莫非适才那六人对我无礼,受到了师长责备,因此命他赶来陪礼相邀?」想到了此处,心中舒畅了些,笑道:「倘若令师兄们也如张五侠这般爱朋友,咱们这时早在武当山上了。」张翠山道:「怎么?总镖头见过我师兄了?是那一个?」都大锦心想:「你这人真会做戏,到这时还在假作痴呆。」说道:「在下今日运气不差,一日之间,武当七侠人人都会过了。」张翠山更加奇怪,「啊」的一声,呆了一呆,道:「我俞三哥你也见到了么?」都大锦道:「俞岱岩俞三侠么?他们都不屑跟我通姓道名,我也不知那一位是俞三侠。只是六个人一起见了,俞三侠总也在内。」

  张翠山道:「六个人?这可奇了?是那六个啊?」都大锦怫然道:「你这几位师兄不肯说出姓名,我怎知道?阁下既然是张五侠,那么那六位自然是宋大侠以至莫七侠六位了。」他说到「侠」字,都是顿了一顿,声音拖长,颇含讥讽之意。但张翠山思索着这件奇事,并没察觉,道:「都总镖头当真见了?」都大锦道:「不但是我见了,我这镖行一行人数十对眼睛,一齐都见了。」张翠山摇头道:「那决计不会。宋师哥他们今日一直在山上玉虚宫中侍奉师父,没下山一步。师父和宋师哥见俞三哥过午后还不上山,命小弟下山等候,怎地都总镖头会见到宋师哥他们?」都大锦道:「那位脸颊上生了一颗大黑痣,痣上有三茎长毛的,是宋大侠呢,还是俞三侠?」

  (第二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