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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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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0六、黄衫女子

  无忌送完药力,见宋青书头脸上无甚变化,心下甚喜,知道救活他性命的把握又多了几成。他自己重伤初愈,这么一运内劲,不由得又感心跳气喘,站在床前调匀内息半晌,这才回到外房,将烛台放在桌上。烛光映处,见周芷若脸色苍白异常,隐隐听得屋外轻轻的脚步之声,知是峨嵋派群弟子正在巡逻守卫,便道:「宋师哥的伤或能治愈,你可放心。」周芷若道:「你没救他的把握,我也没救谢大侠的把握。」

  无忌心想:「明日她要去攻打金刚伏魔圈,峨嵋派中纵有一二高手相助,十九也难成事,说不定反而送了她的性命。」说道:「你可知我义父囚禁之处的情形么?」周芷若道:「不知。少林派设下什么厉害的埋伏?」无忌于是将谢逊如何被囚入山顶地牢、少林三老僧如何守御、自己如何两度攻打均告失败的经过说了一遍。周芷若默默听完,道:「这等说来,你既破不了,我是更加无济于事。」无忌突然心中一动,说道:「芷若,倘是我二人联手,大功可成。我以纯阳至刚的力道,牵缠住三位高僧的长鞭。你以阴柔之力乘隙而入,一进入伏魔圈中,内外夹攻,便能取胜。」周芷若冷笑道:「咱们从前曾有婚姻之约,我丈夫此刻却命在垂危,加之今日我没伤你性命,旁人定然说我对你旧情犹存。倘若再邀你相助,天下英雄人人要骂我不知廉耻、水性杨花。」无忌急道:「咱们只须问心无愧,旁人言语,理他作甚?」周芷若道:「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无忌一呆,接不上口,只道:「你……你……」周芷若道:「张教主,咱们二人孤男寡女,深宵共处,已惹物议。你快请吧!」无忌站起身来,深深一揖,道:「宋夫人,你自幼待我很好,盼你再赐我一次恩德。张无忌有生之年,不敢想忘高义。」周芷若默不作声,既不答应,亦不拒绝。她自始至终没有回过头来,无忌无法见到她的脸色,待要再低声下气的相求,周芷若高声道:「静慧师姊,送客!」

  呀的一声,房门打开,静慧站在门外,一手执着长剑,气愤愤的瞧着无忌。张无忌心想义父的生死在此一举,自己的颜面屈辱,何足道哉,突然间跪在地下,向周芷若磕了四个头,道:「宋夫人,盼伙垂怜。」周芷若的身子仍如石像般一动不动。静慧喝道:「张无忌,掌门人叫你出去,你还纠缠些什么?当真是武林败类,无耻之尤。」她还道无忌乘着宋青书将死,又来求周芷若重行缔婚。张无忌叹了口气,起身出门。

  他回到明教的茅棚之前,赵明迎了上来道:「宋青书的伤有救,是不是?又用我的黑五断续膏去做好人。」无忌道:「咦!你真是料事如神。他伤势是否能救,此刻还不能说。」赵明叹了口气,道:「你想救了宋青书的性命,来换谢大侠,无忌哥哥,你是越弄越糟,一点也不懂人家的心事。」无忌奇道:「为什么?这个我可不明白了。」赵明道:「你用尽心血来救宋青书,那便是说一点也不顾念周姊姊对你的情意。你想她恼也不恼?」

  无忌一怔,无言可答,倘说周芷若愿意自己丈夫伤重不治,那是决无是理,但她确是说过:「我知道你会尽心竭力,救活了他,以便自己问心无愧的去做朝廷郡马。」这两句话中,果是颇有怨对之意。赵明道:「你救了宋青书的性命,现在又后悔了,是不是?」不等张无忌回答,微微一笑,便即翩然进了自己居室。

  无忌坐在石上,对着一弯冷月,呆呆出神,回思一生经过,自从离开冰火岛后,不一载而父母双亡,自此而后,可说没一日不是身在忧患之中,自己一心求好,但往往事与愿违。早知如此,与父母同在冰火岛此生终老,岂不是好?

  五月初六清晨,少林寺钟声铛铛撞起,群雄又集在广场之中。那达摩院的老僧这次更不向空智请示,便即站了出来,朗声说道:「众位英雄请了:昨日比武较量,峨嵋派掌门人,宋夫人艺冠群英,便请宋夫人至山后破关,提取金毛狮王谢逊。老僧领路。」说着当先便行。峨嵋派静慧等八名女尼跟随其后,接着便是周芷若与峨嵋群弟子。众英雄更在后面,一齐向山后走去。张无忌见周芷若衣饰一如昨日,并未戴丧,知道宋青书未死,心想:「他既挨得过昨晚,看来性命能保。」

  众人上得山峰,只见三位高僧仍是盘膝坐在松树之下。那达摩院老僧道:「金毛狮王囚于三株苍松间的地牢中,看守地牢的是敝派长老。宋夫人武功天下无双,胜了敝派这三位长老,便可破牢取人。咱们大伙儿再瞻仰宋夫人的身手。」杨肖见无忌脸色不定,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教主宽心。韦蝠王、说不得二位,已率领五行旗人众伏在峰下。峨嵋派若不肯将谢狮王交出,咱们只好用强。」无忌皱眉道:「这是坏了大会的规矩,有失信义。」杨逍道:「我怕宋夫人将刀剑架在谢狮王颈中,咱们动手时投鼠忌器。信义什么的,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赵明也悄声道:「谢大侠仇人极多,咱们要防备人丛中暗器偷袭。

  」杨逍道:「范右使、铁冠道长、周兄、彭大师四位已分占四角,防人偷袭。」赵明低声道:「最好是若有人用暗器偷袭,咱们就可乘机动手,抢了谢大侠便走。天下英雄也不能怪咱失了信义。要是风平浪静,杨左使,不如你暗中派人假装袭击谢大侠,纷扰之中,咱们混水摸鱼抢人。」杨逍笑道:「此计大妙。」当下便去派遣人手。

  张无忌明知此举甚不光明磊落,但为了相救义父,那也只好无所顾忌,心中又不禁感激赵明,暗想:「明妹和杨左使均有临事决难的大才,难得他二人商商量量,极是投机,我可就没这种本事。」

  只听周芷若道:「三位高僧既是少林派长老,自是武学深湛。要本座以一敌三,非但不公,抑且不敬。」那达摩院老僧道:「宋夫人要添一二人相助,亦无不可。」周芷若道:「本座承天下英雄相让,侥幸夺魁,所仗着不过是先师灭绝师太秘传的本派武功。若是以三敌三,纵然得胜,也未能显得先师当年教本座的一番苦心,但如以一敌三,又是对主不恭。这样吧,我叫一位昨日伤在本座手下、伤势尚未痊可的小子联手。这小子当年曾被先师三掌击得口吐鲜血,天下皆知。如此便不损先师威名。」张无忌一听之下,心中大喜:「谢天谢地,她果然允我之请。」只听周芷若道:「张无忌,你出来吧。」

  明教群豪除了杨逍等数人之外,都是不明其中原由,但听她小子长、小子短的侮辱本教教主,尽皆愤恨难平。不料张无忌脸有喜色,走了出来,长揖到地,说道:「宋夫人昨日手下留情,饶了小子性命。」他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她当众辱我,不过是为峨嵋派挣个颜面,再报那日婚礼中新郎遁走的羞耻。为了义父,我是委曲求全到底。」周芷若道:「你重伤宋愈,我也不要你真的帮手,只不过作个样子而已。」张无忌道:「是,一切遵命而行,不敢有违。」

  周芷若取出软鞭,右手一抖,鞭子登时卷成十多个大大小小的圈子,好看已极,左手翻处,青光闪动,露出了一柄短刀。群雄昨日已见识了她软鞭的威力,不意她左手尚能同时用刀,一长一短,一柔一刚,那是两种截然相异的兵刃。群雄惊佩之下,精神都为之一振。

  张无忌从怀中摸出两枚圣火令来,向前走了两步,突然脚下一个踉跄,故意又咳嗽几声,显得重伤未愈,自保也是十分勉强,待会若是胜了少林三僧,好让群雄都说全是周芷若的功劳。只见渡厄等三僧缓缓将长鞭抖了出来,周芷若靠到无忌身边,低声问道:「你曾立誓为你表妹报仇,倘若害她的凶手是你义父,你还救他不救?」无忌一怔,道:「义父有时心智失常,作不得数。」

  正在此时,忽听得峰腰里传来轻轻数声琴箫和鸣之声。无忌心中一喜,只听得瑶琴铮铮铮连响三下,四名白衣少女翩然上峰,手中各抱一具短琴,跟着箫声抑扬,四名黑衣少女手执长箫走上山峰来。黑白相间,八名少女分占八个方位,琴箫齐奏,乐音极是柔雅。

  一个身披淡黄轻纱的美女从乐声中缓步上峰,果然是当日无忌在卢龙丐帮中会过之人。

  丐帮的女童帮主史红石一见,奔将过去,扑在她的怀里,叫道:「杨姊姊,杨姊姊!

  咱们的掌老和龙头,都给人害了!」说着手指周芷若,道:「是她峨嵋派和少林派下的毒手。」那黄衣少女点头道:「我都知道了。哼!『九阴白骨爪』未必便是天下最强的武功。」她上峰来时这等声势,人又美貌飘逸,人人的目光都在瞧她,这两句话更是清清楚楚的送到了各人耳中。群雄一凛之下,心想:「峨嵋派这路爪法,便是百年前驰名江湖的阴毒武功『九阴白骨爪』么?」年纪较长的武林人士,都曾听过「九阴白骨爪」的名字,但均知这门武功阴毒过甚,久已失传,谁也没有见过。黄衫女子携着史红石的手,走入丐帮之中,便在一块山石上坐了。

  周芷若道:「这女子是谁?」张无忌道:「我只见过她一次,不知她的姓名来历。」

  周芷若道:「她不是姓杨么?」无忌道:「我也是此刻首次听见。」周芷若哼了一声,道:「动手吧!」长鞭一抖,卷向渡难的长鞭,身子一借劫,便从三株苍松间落了下去。她第一招便直攻敌人中央,狠辣迅捷,胆识之强,纵是第一流江湖老手,也是有所不及。群雄只见她身在半空,如一双青鹤凌空扑击而下,身法曼妙无比。她右手的软鞭与渡难的长鞭缠在一起,既借其力,又使渡难的兵刃暂时无法使用。渡厄和渡劫双鞭齐扬,分从左右击至。张无忌直抢而前,脚下一踬,一个筋斗摔了过去。群雄咦的一声,只道他伤后立足不定。

  那知道张无忌这一招使的乃是圣火令上所载的古波斯武功,身法怪异,已达极点,他似是向前摔跌,双手圣火令却已向渡难胸口拍了过去。其时渡难长鞭正与周芷若的鞭子缠住未分,不能回鞭抵挡,渡厄、渡劫和他同一体,一见势危,立时舍却周芷若,双鞭向无忌身上击来。两条长鞭矫夭若游龙,眼见无忌性命不保,不料他在地下一个打滚,狼狈万状的滚向渡厄身边,渡厄左手向他肩头戳去,无忌左掌以挪移乾坤之力化开,身子一晃,和身向渡劫撞到。

  原来他今日一意要捧周芷若成名,将击败少林三高僧的尊荣,尽数归于这位峨嵋掌门,自己只求救出谢逊,是以使的全是古波斯武功,东滚一转,西摔一交,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旁观群雄之中,原本不乏识见卓超的人物,但一来这路古波斯武功实是太怪,二来从未有人在中土用过,三来昨日张无忌身受重伤乃是人所共见,因此初时最多没瞧出破绽。拆到数十招后,只周芷若身形忽高忽低,飘忽无方,张无忌越来越是招架不住,手忙足乱,竟似比一个初学武功的莽汉尤有不如,但不论情势如何凶险,他总是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对方的杀着。

  旁观群雄中年事较长,心智机敏的便知其中必有蹊跷,多半张无忌所使的,乃是「醉八仙」一类的功夫,看上去颠三倒四,实际中奇奥变化,这一类武功,比之正路功夫可又难上许多了。可是这门古波斯的武功,若是单独对付渡厄或渡劫、渡难一人,对方定然闹个手足无措,便如无忌初逢风云三使时那么落于下风。但这三位少林高僧枝禅坐将下来,心意相通,任谁一人招数中露出破绽空隙,其余二人立时予以补足。无忌种种怪异身法,本来每一招都足以迷乱敌人眼光,似左实右,似前实后,只要判断略一错误,立时便上了他的大当,但三高僧鞭随心动,对无忌的诸番做作竟是视而不见。拆到七八十招时,无忌怪招纵是层出不穷,却是没能损及三高僧分毫。斗近百招,无忌只觉三高僧长鞭上威力渐强,自己身法却慢慢的涩滞起来,已无初斗时的灵动自如。

  原来无忌所使武功,有小半已入魔道,三高僧的「金刚伏魔圈」,正是以佛力伏魔的精妙大法。旁人只见无忌越斗越是精神,其实他心灵中魔头渐长,只须再斗百招,那就全然处于三高僧佛门上乘武功的克制之下,不由自主的狂舞不休。三高僧不须出手,他自己便制了自己死命。要知明教被称为「魔教」,亦非全无道理,而这路古波斯武功的创立人「山中老人」,更是杀人不眨眼的大恶魔。无忌初时照练,倒也不觉如何,此刻乍逢劲敌,将这路武功中的精微处尽数发挥出来,心灵渐受感应,突然间哈哈仰天三笑,声音中竟是充满了邪恶的奸诈之意。

  他三笑方罢,猛听得三株苍松间的地牢中传出诵经之声,正是义父谢逊的声音。只听他苍老的声音缓缓诵念佛经:「尔时须菩提(按:须菩提是在舍卫国听佛说金刚经的长老)闻说是经,深解义趣,涕泪悲泣,而白佛言:『希有世尊,佛说如是甚深经典。我从昔来所得慧眼,未曾得闻如是之经。世尊,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信心清净,即生实相……』

  「无忌边斗边听,自谢逊的诵经声一起,少林三高僧长鞭上的威力也即收敛,只听谢逊继续诵道:「『世尊,我今得闻如是经典,信解受持,不足为难。若当来世,后五百岁,其有众生得闻是经,信解受持,是人即为第一希有,何以故?此人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无忌听到此处,心中思潮起伏,知道义父自被囚于峰顶地牢,每日听少林三高僧讲经,上次明明可以脱身,却是自知孽重罪深,坚决不肯离去,难道他听了数月经文之后,终于大澈大悟么?那经中言道:「若当来世,后五百岁,其有众生得闻是经,信解受持。」在义父心中,这五百年后之人,便是他了。只听他又念佛经道:「佛告须菩提:『如是,如是!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当知是人甚为希有…

  ……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何以故?我于往昔节节支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瞋恨……是故,菩萨须离一切相。』「张无忌于佛经精义,原本不解,但谢逊所念经文,句句涉及他的自身,文义甚是明白,那显然是说,世间一切全是空幻,对于我自己的身体,别人的身体,心中全不必牵念,即使别人将我身体割截,节节支解,因为我根本不当自己的身体,所以他绝无恼恨之心。」义父修为若此,是否叫我不必为他烦恼,不必出力救他脱险?「张无忌施展圣火令上的古波斯武功,只因对手是三位中土第一流的佛家高手,到得百余招后,魔由心生,他已渐渐受到自己心中魔头的牵制,正自一步步的踏入危境,忽听得谢逊在地牢中诵经之声。原来少林三僧三条鞭组成」金刚伏魔圈「,原是以」金刚经「为最高旨义,最后要做到」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于人我之分、生死之别,全部视作空幻。只是少林三僧修为虽高,临敌时总是忘不了克敌制胜的念头,虽将自己生死置于度外,人我之分却是无法除去,因此这」金刚伏魔圈「的威力,还不能练到极致。但这数月来,三僧对谢逊所讲的,便是这部」金刚经「。无忌一听到佛经,手下招数不停,心中却想到了经文中的含义,魔意消退,这路古波斯武功立时不能连贯,刷的一声,渡劫的长鞭抽到了他的左肩。无忌左肩一沉,不由自主的使出了挪移乾坤心法,配以九阳神功,登时将击来的劲力卸去,心念微动:「我用这路古波斯武功实是难以取胜。」斜眼看周芷若时,见她左支右绌,也已呈现败象,暗想:「今日之势,事难两全。我若不出全力,芷若一败,救义父之事便无指望了。」一声清啸,使开两根圣火令,着着进攻。谢逊诵经之声并未停止,但无忌凝神施展乾坤大挪移心法,没能再去听他所念经文的含义。他尽量将三僧的长鞭接到自己手上,以便让周芷若能寻到空隙,攻入圈内。

  他这一全力施展,三僧祇觉鞭上压力渐沉,迫得各运内力与之抗御。三僧中渡厄修为最高,深体必须除却「人我四相」,但渡难、渡劫二僧争雄斗胜的念头一盛,着了世间相的形迹,渡厄的鞭法非和他二人相配不可。旁观群雄一见无忌改了武功的招数,三株苍松间的争斗越来越是激烈。祇见三僧头顶渐渐现出一团淡淡的水气,知道那是额上汗水为内力一逼,化作了蒸气,可见五个人已到了各以内力相拚的境地。张无忌头顶也有水气现出,却是笔直一条,又细又长的聚而不散,显是他内力深厚,更胜三僧。群豪昨日人人见到他身受重伤,那知他祇是一宵之间,便即痊愈,内力之深厚,已达化境,适才的摔跌滚动,全是假意做作。即是武学平平之辈,也都看了出来。

  周芷若却不与三僧正面交锋,祇在圈外游斗,见到金刚伏魔圈上生出破绽,便即纵身而前,一遇长鞭拦截,立时翩若惊鸿般跃开。这么一交锋,张无忌和她武学修为的高下,登时再也无法隐瞒,旁观群雄中已有人窃窃私议:「近来年武林中传言:明教张教主武功之强,当今独步。果然是名不虚传。」「昨天他是故意让这位宋夫人的,这叫做好男不与女斗啊。」「什么好男不与女斗?宋夫人本来是张教主的妻子,你知不知道?这叫做故刀情深!」「呸!只有故剑情深,那里有故刀情深?」「刀跟剑都是兵器,有什么分别?」

  少林三僧和张无忌的招数越打越是缓慢,变化越来越是精微。上得少林寺来参与英雄大会之人,个个都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有的本身武功虽非一流,识见大都不凡,此刻见到这场拚斗到了这等高深的境界,无不叹为观止。周芷若的武功纯以奇幻见长,制服武二侠,已是她成就的峰巅,说到内功修为,比之俞莲舟、殷利亨尚是远为不如。这时张无忌与少林三僧各以真实本领相拚,半分不能取巧,她竟是插不下手去,有时软鞭一晃上前进攻,在四人的内劲上一碰,立时不由自主的弹了出来。

  又斗小半个时辰,张无忌体内九阳神功急速流动,圣火令上发出嗤嗤声响。少林三僧的脸色本来各自不同,这时却都是殷红如血,僧袍都鼓了起来。

  少林三僧身上僧袍高高鼓起,便似为大风所充,但张无忌的衣衫却是并无异状,这般情景高下已判,倘若无忌是以一对一、甚而是以一敌二,早已获胜。张无忌所练的九阳真气原本浑厚无伦,再加上张三丰指点,学得太极拳中练气之法,更是愈斗愈盛,最能持久,他原可再拚一两个时辰,以待三僧气衰力竭。但少林三僧拚到此时,也已瞧出久战于已不利,突然间三僧齐声高喝,三条长鞭急速转动,鞭影纵横,似真似幻。无忌凝视敌鞭来势,一一拆解,心下暗自焦急:「芷若武功虽奇,究竟所学时日无多,尚比不上外公和杨左使二人联手的威力。我独力难支,看来今日又要落败了。这次再救不出义父,那便如何是好?」

  他心中一急,心浮气粗,招数上威力稍减,三僧乘机跟着进击,更是险象环生。无忌脑中如电光火石般一闪,想起昔年冰火岛上谢逊对他的慈爱,又想谢逊所以眼盲之后仍是干冒大险,重入江湖,全是为了自己,今日若是救他不得,实是不愿独活。眼见渡难一鞭自身后遥遥兜至,张无忌突出怪招,左手一举,竟让这一鞭击中手臂,只是用了挪移乾坤之法,将鞭力卸去,右手圣火令挡住渡厄、渡劫双双攻来的两鞭,身子忽然大鸟般向左扑了出去,空中一个迤旋,已将渡难那条长鞭在他所坐的苍松上绕了一圈。

  这一招直是匪夷所思,渡难的长鞭一缠上松树,登时无兵刃可用。无忌左臂力振,向后急拉,要将他长鞭深深嵌入松树树干。渡难大惊之下,向后力夺。无忌变招奇速,顺着他的力道扯了过去。那松树的树干虽粗,但树根处已有大半被三僧挖空,用以遮蔽风雨。

  此刻被一条坚韧无比的长鞭缠住,由无忌和渡难两股极大的力道同时拉扯,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巨响,那松树在挖空处折断,从半空中倒将下来。

  张无忌得理不让人,当渡厄、渡劫二僧一愕之际,双掌齐施,大喝一声,推向渡厄身居的那株苍松。这两掌上的掌力,乃是他毕生功力所聚,那松树抵受不住,当即折断。两株断下的松树连枝带叶,一齐压向渡劫所居的松树上去。这株公松树倒下时已有数千斤的力道,无忌飞身而起,双足更在第三株松树上一蹬,那松树又即断折,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缓缓倒下。

  其时松树折断声、旁观群雄惊呼声混成一片,张无忌手中两枚圣火令便力向渡厄、渡劫掷了过去。渡厄、渡劫既要闪避从空倒下的松树,又要应付无忌掷来的圣火令,武功虽强,却也闹了个手忙足乱。无忌身子一矮,贴地滚过尚未着地的树干,已到了金刚伏魔圈的中心,使出挪移乾坤心法,双掌一搓一推,立时便将盖在地牢上的大石推开,叫道:「义父,快出来!」他有过前车之鉴,生怕谢逊又不肯出来,以致适才这番侥幸成功的冒险尽付东流,不待谢逊答应,探手下去,抓住谢逊的后心,一提便提了上来。

  便在此时,渡厄和渡劫双鞭齐到,无忌迫得放下谢逊,怀中又掏出两枚圣火令,向二僧掷出,双手快如电闪,抓住了两条长鞭的鞭头。渡厄、渡劫正要各运内力与无忌夺鞭,圣火令已掷到面门,双令之到,快得直无思量余地,两僧只得撤手弃鞭,急向后跃,这才避开了圣火令之一击。当真是说时迟,那时快,渡厄和渡劫向后跃开之时,渡难左掌已向无忌胸口拍到。无忌叫道:「芷若,快绊住他!」斜身一闪,抱起了谢逊,只须将他救出了三松之间,少林派便无话说。周芷若哼了一声,微一迟疑,渡难又是一掌拍到。无忌身子一转,避开背人要穴,让渡难这一掌击中自己肩头。

  张无忌抱了谢逊,正要从三株断松间走了出来,谢逊道:「无忌孩儿,我一生罪孽深重,在此处听经忏悔,正是心安理得。你何必救我出去?」说着便要挣扎下地。无忌知道义父武功既高,若是坚决不肯出去,倒难应付,说道:「义父,孩儿得罪了!」右手五指闪了几闪,点了他大腿与胸腹间的数处穴道,饮他暂时动弹不得。

  就是这么一迟疑,渡厄、渡难、渡劫三僧的手掌同时拍了过来,同声喝道:「留下人来!」张无忌见三人的掌力将四面八方都笼盖住了,手掌未到,掌风已是森然逼人,只得将谢逊放在地下,出掌抵住,叫道:「芷若,快将义父抱了出去。」他双掌摇晃成圈,运掌力与三僧对抗,使三僧无一能抽身拦阻周芷若。这是乾坤大挪移心法中最高深的功夫之一,他掌力游走不定,虚虚实实,将三僧的掌力黏住了。但这门功夫,也是最耗真力,比之适才比拚内力,那是辛苦得多。

  张无忌虽知此举费神,难以持久,但想周芷若抱了谢逊出去,只是倾刻间的事,那时便可设法脱离三僧掌上的黏力。周芷若一跃进圈,到了谢逊身畔。谢逊喝道:「呸,贱人!……」周芷若一伸手,便点了他的哑穴,叱道:「姓谢的,我好意救你,何以出口伤人?你罪行滔天,命悬我手,难道我便杀你不得么?」说着举起右手,五指成爪,便要往谢逊天灵盖上抓了下去。无忌一见大急,忙道:「芷若,不可!」其时他与少林三僧正自各以绝学相拚,少林三僧虽无杀他之意,但到了这等生死决于俄顷的关头,不是伤敌,便是已亡,实无半点容让的余裕。张无忌一开口,真气稍泄,三僧的掌力便排山倒海推将过来,只得催力抗御。双方各运「黏」字诀,非分胜败,难以脱身。

  周芷若手爪举在半空,却不下击,斜眼冷睨张无忌,冷笑道:「张无忌,那日濠州城中,你在婚礼中舍我而去,可料到有今日之事么?」张无忌心分三用,既担心谢逊被她抓死,又恨她在这紧急关头来算旧帐,何况少林三僧的掌力源源而至,纵然专心凝神的应付,最后也非落败不可,这一心神混乱,更是大祸临头。他额上冷汗涔涔而下,霎时之间,前胸后背,衣衫都已被大汗湿透。

  杨逍、范遥、韦一笑、说不得、俞莲舟、殷利亨等看到这般情景,无不大惊失色。这些人均是义气深重,只教救得张无忌,纵然牺牲自己性命,也是绝无悔恨,但各人均知自己功力不及无忌与少林三僧,别说从中拆解,便是上前袭击少林三僧,三僧也会轻易而举的将外力转移到无忌身上,令他受力更重,那是救之适足害之了。崆峒五老唐文亮、宗维侠、常敬之等感怀张无忌昔日之德,也是顿足搓手,十分焦急。空智忽然叫道:「三位师叔,张教主曾于本派有恩,伤之不义,务请手下留情。」杨逍、范遥等听他这等说,都好生感激。但三僧和无忌的比拚已到了难解难分的地步,无忌原无伤害三僧之心,三僧念着日前无忌相助解围,也早就相俟机罢手,只是双方均是骑虎难下。三僧神游物外,对空智的叫声听而不闻,根本就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其实便算得知,却也无能为力。

  韦一笑身形一晃,如一溜轻烟般闪竹断松之间,便待向周芷若扑去,却见周芷若右手作势,悬在半空,自己只须上前这么一扑,她手抓立时便向谢逊头顶插下。谢逊若死,张无忌心中大悲,登时便会死在三僧掌力之下。韦一笑与周芷若相距不到一丈,却是呆呆定住,不敢上前动手。一时之间,山峰上每个人都似成了一座石像,谁都一动不动,也是谁都不出一声。蓦地里周颠哈哈一笑,踏步上前。

  一0七  怨恩了了

  杨逍吃了一惊,喝道:「颠兄,不可鲁莽。」周颠竟不理会,走到少林三僧之前,嘻皮笑脸的说道:「三位大和尚,吃狗肉不吃?」一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只煮熟了的狗腿,在渡厄面前晃来晃去。原来这两日少林寺中供应的都是素斋,周颠好酒爱肉,接连几日青菜豆腐,如何能挨?昨日晚间偷了一只狗,宰来吃了一个饱,尚留着一条狗腿,此刻事急,便去扰乱少林三僧的心神。杨逍等一见,尽皆大喜,心想:「周颠平时行事疯疯癫癫,这一着却大是高招。」须知少林三僧与张无忌比拚内力,关键全在于专志凝神,周颠上前胡闹,祇须有一僧动了嗔怒,心神微分,无忌便可得胜。

  三僧视而不见,毫不理会。周颠拿起狗腿张口便咬,说道:「好香气,好滋味!三位大和尚,吃一口试试。」他见三僧丝毫不动声色,当下将狗腿挨到渡厄口边,待要塞到他的口中。旁观的少林群僧纷纷呼喝:「兀那癫子,快快退下!」周颠将狗腿往前一送,刚碰到渡厄口唇,突然间手臂一震,半身酸麻,拍的一声,狗腿掉在地上。原来渡厄此时内劲布满全身,以至「蝇虫不能落」的境界,四肢百骸一遇外力相加,立时反弹出来。周颠叫道:「啊哟哟!了不起,了不起!你不吃狗肉,那也罢了,何必将我好好一条狗腿,掉在地下弄得稀脏?我要你赔,我要你赔?」他手舞足蹈,大叫大嚷。不料三僧修为深湛,丝毫不受外魔所扰。周颠右手一翻,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刀,叫道:「你不领情吃我的狗腿,老子今日和你拚了。」一刀在自己脸上一划,登时鲜血淋漓。

  群雄惊呼声中,周颠又用短刀在自己脸上一划,一张脸血肉模糊,甚是狰狞可怖。这等情景本来不论是谁见了都要心惊动魄,但少林三僧神游外物,五官俱失其用,不但见不到周颠自残的情景,连周颠这个人出现在身前也均不知。周颠大声叫道:「好和尚,你不赔还我的狗腿,我死在你的面前了吧!」举起短刀,便往自己心窝中插了下去。要知周颠性本忠义,眼见教主命在俄顷,决心舍生自杀,以扰乱三僧的心智。

  他这一刀插下,蓦地里黄衫一闪,一个人飞身过来,手腕一翻,夹手将他的短刀夺去,跟着斜身而前,五指伸张,往周芷若头顶插了下去,所用手法,与宋青书杀毙丐帮长老的姿式全然相同。周芷若的手指与谢逊顶门相距虽然不过尺许,但敌人袭来的身法实在太快,只得翻手上托,解开了袭来的这一招。

  张无忌的内劲之强,并不输与三僧联手,只是「物我两忘」的枯禅功夫,却是不及三僧,于外界事物,做不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地步,是以周芷若对谢逊一加威胁,他立时便心神大乱。待得周颠上前胡闹,进而抽刀自尽,张无忌一一瞧在眼里,更是焦急。正在这内息大乱、转眼便要喷血而亡的当儿,鼻中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那黄衫女子跃身进来,夺去周颠手中短刀,出招攻向周芷若,解去了谢逊的危难。

  张无忌心中一喜,内功立长,将三僧攻过来的劲力一一化解,霎时之间便成了个相持不下的局面。渡厄等虽于外界事物不闻不见,但对双方内劲的消长,却是辨析入微,陡然间察觉到无忌内劲大张,可是又不反守为攻,这正是消除双方危难的最佳时机,三僧心意相通,立时将已方内劲微微一收。张无忌跟着收了一分劲力,三僧亦收一分。如此你收一分,我收一分,不到一盏茶时分,双方劲力收尽,四人同时哈哈一笑,一齐站起身来。张无忌长揖到地,渡厄、渡劫、渡难三僧同时合什还礼。四人齐声说道:「佩服,佩服!」

  张无忌回过头去,只见那黄衫女子和周芷若斗得正紧。黄衫女子一双空手,周芷若右手鞭,左手刀,却兀自落于下风。那黄衫女子的武功似乎与周芷若乃是一路,飘忽灵动,变幻无方,但举手抬足之间,却是正而不邪,如说周芷若形似鬼魁,那黄衫女子便是态拟神仙。无忌只看得两眼,已知黄衫女子有胜无败,义父绝无危险,但见那黄衫女子出手中颇有引逗之意,似要看明白周芷若武学的底细,若是当真求胜,早已将周芷若打倒了。

  渡厄说道:「善哉,善哉!张教主,你虽胜不得我三人,我三人也胜不得你。谢居士,你请自便吧!」说着上前解开了谢逊身上的穴道,说道:「谢居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佛门户广大,世间无不可渡之人。你我在这山峰上共处多日,那也是有缘。」谢逊站起身来,说道:「我佛慈悲,多蒙三位大师指点明路,谢逊感激不尽。」

  只听那黄衣女子一声清叱,左手一翻,已夺下周芷若手中长鞭,跟着手肘撞中了她胸口穴道,右手成抓,伸在她的头顶,说道:「你要不要也尝尝『九阴白骨爪』的滋味?」

  周芷若动弹不得,闭目待死。谢逊双目虽然不能见物,但于周遭一切情景,却是听得十分明白,上前一揖,说道:「姑娘救我父子二人性命,深感大德。这位周姑娘若不悔悟,多行不义,终有遭报之日。求恳姑娘今日暂且饶她。」黄衫女子道:「金毛狮王悔改得好快啊。」身形一晃,便即退开。

  张无忌携了谢逊之手,正要并肩走开,谢逊忽道:「且慢!」指着少林僧众中皂一名老僧叫道:「混元霹雳手成昆,请你站将出来。当着天下众英雄之前,将各种前因后果分说明白。」群雄吃了一惊,一齐向他手指之人望去。只见这老僧弓着背脊,形容猥琐,僧袍也是十分破旧,相貌与成昆截然不同。无忌正待说:「他不是成昆」,只听谢逊又道:

  「成昆,你改了相貌,声音却是改不了。你一声咳嗽,我便知你是谁。」那老僧狞笑道:

  「谁来听你这瞎子胡说八道。」他一开口说话,张无忌立时辨认了出来,那日光明顶上他身处布袋之中,曾听成昆长篇大论的说话,对他语音记得清清楚楚。此刻他虽故意逼紧喉咙,身形容貌更是乔装得十分巧妙,但语音终究难变。张无忌纵身一跃,截断了他的后路,说道:「圆真大师,成昆前辈,大丈夫光明磊落,何不以本来面目示人?」

  成昆乔装改扮,潜伏在人丛之中,始终不露破绽,那知当黄衫女子制服周芷若之际,他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偏生谢逊双眼盲后耳音特灵,对他又是记着铭心刻骨的血仇。就谢逊而言,这一声咳嗽不啻是个晴天霹雳,立时便将他认了出来。成昆在寺中暗伏了大批党羽,今日原想挑得与会群雄自相残杀,逼出屠龙刀的下落,害死谢逊,最后更谋害空闻、空智,自己接任少林寺方丈之位。那知他的计谋虽巧,每一件事到头来都是另生变故,无不事与愿违。他见张无忌挡住去路,知道事已败露,长身大喝:「少林僧众听者:魔教捣乱佛地,藐视本派,众僧一齐动手,格杀勿论。」他手下党羽纷纷答应,抽出兵刃便要上前动手。

  空智忍气已久,一直顾念着师兄安危,只得受本寺叛徒挟制,此刻听圆真号令僧众与明教动手,情知一场混战下来,本寺僧众不知将受到多大的损伤,权衡轻重,空闻一人事小,阖寺僧众的性命事大,当下喝道:「少林弟子不得莽撞。空闻方丈已落入这叛徒圆真手中,众弟子先擒此叛徒,再救方丈。」霎时间峰顶上乱成一团。

  混乱之中,张无忌见周芷若委顿在地,脸上充满沮丧失望,心下大是不忍,当即上前解开她的穴道,扶她起身。周芷若一挥手,推开他的手臂,径自跃回峨嵋群弟子之间。

  只听谢逊朗声说道:「今日之事,全自成昆与我二人身上所起,种种恩怨纠缠,须当由我二人了结。师父,我一身本事是你所授;成昆,我全家是你所杀。你的大恩大仇,今日咱们来算个总帐。」成昆见空智不顾一切的出声号令,终究少林寺中正派者多而自己党羽较少,看来接掌少林方丈职位的图谋,终究也归镜花水月,到头来一场空幻,何况明教与渡厄等三僧若是联手,更难抵敌。他心思机敏,一计不成,二计又生,心想:「谢逊作恶多端,我若制服了他,大可将一切罪行尽数推在他的头上。他的武功皆我所授,他双眼又盲,难道我还对付他不了?」于是说道:「谢逊,江湖上有多少英雄好汉,命丧你手。

  今日更招引明教的大批魔头,来少林扰乱佛门福地,与天下英雄为敌。我深悔当年传授了你武功,此刻非得清理门户、整治一下你这欺师叛祖的逆徒不可。」说着大踏步走到谢逊面前。

  谢逊高声道:「四方英雄听者,我谢逊的武功,原是这位成昆所授,可是他逼奸我妻不遂、杀我父母妻儿。师尊虽亲,总亲不过我亲生的爹娘。我找他报仇,该是不该?」四下里群雄轰然叫道:「该当报仇,该当报仇!」成昆一言不发,呼的一掌,便向谢逊头上劈了过去。谢逊头一偏,让过顶门要害,拍的一响,这一掌打在他的肩头。谢逊哼的一声,并不还手,说道:「成昆,当年你传我这一招『长虹经天』之际,说道若是击中敌身,便当运混元一气功伤敌,为什么不运功啊?是不是年纪老了,无功可运了?」原来成昆知己知彼,明白谢逊的武功极是了得,第一招只是虚招,没料到居然对方竟是不闪不躲,一击而中。但他这一招上全没用上劲力,是以谢逊并未受伤。

  成昆左手一引,右手一掌拍出。谢逊身子一斜,仍不还招。成昆连环踢出,拍拍两响,谢逊胁下连中两腿。这两腿的劲力却是厉害无比,饶是谢逊体格粗壮,可也禁受不起,哇的一声,一大口血喷将出来。无忌急叫:「义父,还招啊!你怎能尽受打不还手。」谢逊身子摇晃了几下,苦笑道:「他是我师父,受他两腿一掌,原也应该。」

  成昆心中暗叫:「倒霉,倒霉!我只道他对我仇深似海,一上来就是拚命,早知他还让我三招,我可得痛下杀手了。」见谢逊这一掌来得凌厉,当即左手一引,卸开他的掌力,身子转了半个圈子,已旋到他的身后,欺他眼不物,一掌无声无息的从他背后按了过去。谢逊便如亲眼所见,反足踢去,成昆轻轻一跃,从半空中如一只老鹰般扑击下来。他年已古稀,身手之矫捷竟是丝毫不输于少年。谢逊双手上托一弹,成昆下击之势被阻,又弹了上去,在半空中轻轻一个回旋,又扑击下来,身法之美妙,实是罕见。

  两人这一搭上手,以快打快,转瞬间便拆了七八十招。谢逊双目虽然不能见物,却占了一个便宜。要知他一身武功全是成昆所授,他的拳脚成昆固所深悉,而成昆各种招数,谢逊也无不了然于胸。事过数十年,二人内功修为俱各大进,但武功上拳脚的招术,仍是本门的解数。谢逊不必用眼,便知自己这一掌过去,对方将如何拆招,而跟着来的一招,多半是那几种变化中的一种。加上他年纪比成昆小了十余岁,气血较壮,冰火岛上奇寒酷热的锻炼,于内力修为大有好处,因之最初一百余招中,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谢逊与成昆仇深似海,苦候数十年,此刻方始交上了手,张无忌本来料他定要不顾性合的扑击,与成昆斗个两败俱伤,那知谢逊一招一式,全是沉稳异常,将自己门户守得极是严密。无忌初时略觉诧异,又看了数十招,当即领悟,成昆武功之强,实是不输于渡劫、渡难等三僧,谢逊若是上来便逞血气之勇,只怕支持不到五百招以上。他师徒二人于对方功夫修为,自是知己知彼,谢逊心中仇恨越深,手上越是谨慎,生怕自己先毁在成昆手下,报不了父母妻儿的血仇。

  堪堪拆到二百余招,谢逊大喝一声,呼的一拳击出。崆峒派派的常敬之叫道:「七伤拳!」只见谢逊左右双拳连继续击出,威猛无俦,崆峒诸老相顾骇然。这七伤拳乃是谢逊从崆峒派盗得拳谱而学成,但拳上威力之强,远过于崆峒嫡派的唐文亮、常敬之之诸老。

  成昆左掌一带,待他又是一拳击到时,右掌平推出去。拍的一响,拳掌相交,谢逊须发俱张,威风凛凛的站着不动,成昆却是连退三步,旁观群雄中许多人都喝起采来。原来谢逊与成昆结仇经过,江湖上传闻已遍,众人虽恼恨他出手太辣,滥伤无辜,但也觉他所遇太惨,不免寄以同情之心,旁观人众一大半是盼他得胜。

  只见谢逊抢上三步,跟着又是呼呼两拳击出,成昆还了两掌,复退三步。无忌暗叫:

  「不好!成昆用的是少林九阳功,那是他拜空见神僧为师后学来的功夫,成昆深悉其中关键所在,故示以弱,却将少林九阳功使将出来。谢逊每一拳打出,成昆受了他拳力的七成,以少林九阳功化解,其余三成却反激回去。谢逊呼呼打出十二掌,成昆连退数十步,外表看来似是谢逊大占上风,其实内伤越受越重。」

  无忌心中焦急万分,这是义父一生梦寐以求的复仇机缘,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插手相助,但如此再斗得数十拳,谢逊势必呕血身亡。空智突然冷冷的道:「圆真,我师兄当年传你这少林九阳功,是教你用来害人的么?」成昆冷笑一声道:「我恩师命丧七伤拳下,今日我是为恩师报仇雪耻。」赵明突然大声说道:「空见神僧的九阳功修为在你之上,他为什么不能抵挡七伤?空见大师是否害在你这奸贼手里的。是你骗得他老人家出头化解冤孽,骗得他老人家挨打不还手。嘿嘿,你看,你看,你背后站的是何人,满脸是血,怒目指着你的背心,这不是空见神僧么?」成昆明知是假,但他作了亏心事后,总是内疚神明,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正在此时,谢逊又是一拳击到,成昆还了一掌,身子一晃,竟没后退,分心之下,真气走得岔了,被这一拳打得胸口气血翻涌,当即展开轻身功夫,在谢逊身旁游走,片刻后方调匀了气息。

  赵明叫道:「空见神僧,你紧紧钉住他,不错,就是这样,在他后颈中呵些冷风。你死在徒儿手中,他也必死在徒儿手中,这叫做一报还一报,老天爷有眼,报应不爽。」成昆给她叫得心中发毛,疑心生暗鬼,隐隐似觉后颈中果然有阵阵冷风吹袭。其实这峰顶上终年山风不绝,加之他二人纵跃来去的打斗,后心自然有风。赵明见他微有迟疑之态,又叫:「啊,成昆,你回过头来看看背后。你不敢回头么?你瞧瞧地下黑影,为什么二人打斗,却有三个黑影。」成昆情不自禁的一低头,果见两个人影多了一个黑影,心中一窒,谢逊呼的一拳打了过来。成昆不及运神功化解,硬碰硬的还拳相击,砰的一响,二人各以真力相抗,都是身子一晃,向后退了一步。成昆这才看清,所多的那个黑影,原来是那株断折了的半截松树所投。

  成昆久战谢逊不下,心中正自焦躁,暗想:「他是我徒儿,双眼又盲了,我竟然仍是奈何他不得,我的心腹在旁瞧着也是不服。眼下情势险恶,唯有制住这叛徒,一来可挟制明教,二来挑动与他有仇之人。如能逼问出屠龙刀所在,那是更好不过,否则至少也能自求脱身。」突然间见到断松的黑影,心念一动,移步换形,悄没声的向断松处退了两步。

  谢逊一拳击出,抢上两步,成昆又退两步,想要引他绊倒在断松之上。谢逊正待上前追击,张无忌叫道:「义父,小心脚下。」谢逊心中一凛,向旁跨开,便是这么稍一迟疑,成昆已找到空隙,一掌无声无息的拍到,正印在谢逊胸口,掌力一吐,谢逊向后便倒。

  成昆一脚向他头盖上踹去,谢逊一个打滚,又站了起来,嘴角边不住流出鲜血,成昆寂然不动,一掌缓缓伸出。要知谢逊与他相斗,全仗熟悉招数,辅以听风辨形,此刻成昆一招得手,领悟到招数越慢,出手无声,谢逊便越是难以提防,这一掌慢慢移到谢逊面门,一按一翻,一掌又是打在他的肩头。谢逊身子一晃,强力撑住。群雄中许多人看得不服,纷纷叫嚷起来:「亮眼人打瞎子,用这等卑鄙手段!」成昆不理,又是缓缓一掌拍出。

  谢逊凝神顷听,他手掌略抖,立时举手招架,格开了这一掌。无忌见他满头黄发飞舞,嘴角都是鲜血,心下又愤又急,情知这般斗将下去,那是非死在成昆手中不可,只是谢逊一世英雄,在这当口自己若是出手相助,纵是杀得成昆,谢逊也是虽生犹死,英名尽行付与流水。他找住赵明的手,急道:「明妹,快想个计较才好。」赵明道:「你能偷发暗器,打瞎了老贼双目么?」无忌摇头道:「义父宁死也不肯让我做这等事!」

  忽然间日色渐暗,似乎乌云蔽天,有人叫了起来:「天狗吃太阳,天狗吃太阳!」无忌抬头一看,只见一轮红日缺了一片,正是日食之象。四下里喧声渐响,有的抬头望日,有的仍是目不转睛的凝神瞧着成谢二人打斗,有的心中惊恐,竟跪下来向着太阳磕拜。赵明叫道:「成昆老贼,你作恶多端,老天爷也不饶你,这不是示警惩罚于你吗?你今日寿元已终,死后上刀山,下油锅,万劫不得超生。」成昆本已心虚,但见四下里越来越黑,听赵明这么一叫,更是胆怯,双掌呼呼接连拍出,便欲脱身逃走下山,但谢逊一心报仇,于四周变故全不大理会,紧紧缠住了他,令成昆难以抽身。猛听得山峰下雄鸡喔喔而啼,片刻之间,太阳已全被月亮的阴影遮住,远远更传来兽吼犬吠之声。群雄虽均胆大,但身处空旷之地,陡遭天变,心中无不惴惴。这一次日蚀甚是奇怪,日光竟被遮得半点不露,人人眼前黑漆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张无忌握住赵明的手,虽是用力凝视,也已瞧不见谢逊和成昆相斗的情景。

  这一日月无光,成昆登时成了瞎子,初时还隐隐约约的看到谢逊身形游动的影子,到得后来,竟如双眼蒙了一块厚厚的黑布。他急速后跃,只盼远离谢逊,但谢逊一招快似一招,黑影中只听得成昆「啊」的一声惨叫,胸口已被一招七伤拳击中。成昆究是老谋深算,知道自己一拳受伤不轻,若再后跃,只有连续中拳,黑暗中当即招数一变,以「小擒拿手」御敌。这「小擒拿手」原是黑暗中近身搏击之用,讲究应变奇速,不必用眼观看,手指、手掌、手臂、手肘任何一处碰到敌人身体,立时擒拿抓打、撕拍钩碰。谢逊大喝一声,也以「小擒拿手」对付。两人所使的武术招数并无分别,群雄只听得黑暗中呼喝连连,夹杂着拳掌与肉体相碰之声,迅如爆豆,想是两人均是全速相攻。

  张无忌心中怦怦乱跳,暗想义父若是遭到凶险,便欲出手相救,也不可得,极目凝视,也是无法辨别二人的身形。

  谢逊瞧不见天象奇变,但数招之间,已觉察到成昆拳脚之来,往往着于空处,再听到旁人大叫:「天狗吃太阳,天狗吃太阳。」登时明白了这中间的道理。他双眼已盲了二十余年,听声辨形的功夫早已练得烂熟,以耳代目,行之已惯。成昆却是陡然间成了瞎子,乱打乱拿,双方优劣之势,立时逆转。谢逊加速进击,心想日食之变片间便即过去,只须太阳稍露光芒,自己暂时所占的上风便即失却。成昆步步退后,谢逊则是着着进逼。成昆心中惊惧,饶是他平时老奸巨滑,但此刻心智失常,竟没有想到紧守门户,以待日食之过,只想黑暗中相斗于自己大大不利,务须及早料理谢逊,是以脚下不住倒退,两条手臂却是使得犹如疾风骤雨一般,「小擒拿手」中的毒招狠着,加快的施展。

  蓦地里谢逊双掌一分,抢击成昆胁下。成昆大喜,叫一声:「着!」右手食中二指,取向谢逊双手。这一招「双龙抢珠」,招式原非极奇,只是挟在「小擒拿手」中使将出来,却有极大的威力,对方侧头一避,他左手横扫一掌,非击中他太阳要穴不可。那知谢逊不闪不避,也喝一声:「着!」也是一招「双龙抢珠」使出,食中二指插向他的双目。成昆二指插中谢逊眼珠,脑海中如电光石火一闪:「糟糕!」跟着自己双眼一痛,已被谢逊二指插中。

  这时月影轻移,太阳周围露出一圈日晕。群雄只见成昆和谢逊均是双目流血,相对不动。二人所受的伤一模一样,但谢逊双眼早盲,再被成昆二指插中,只不过是皮肉受损,并无所失。成昆却变成了盲人。谢逊冷笑道:「瞎子的滋味好不好过?」呼的一拳击去,成昆目不见物,无法闪避,这一招「七伤拳」正打在他的胸口。谢逊左手跟着又是一拳,成昆倒退数步,摔在断松之上,口中鲜血狂喷。忽听得渡厄说道:「因果报应,善哉善哉!」谢逊一呆,第三拳没再击去,说道:「我本当打你一十三拳七伤拳。但你武功全失,双目已盲,从此成为废人,再也不能在世间为恶。余下的一十一拳,那也不用打了。」

  群雄见他大获全胜,都欢呼起来。谢逊突然坐倒在地,全身骨骼格格乱响,无忌大吃一惊,知道他是逆运内息,要散尽全身武功,此举非同小可,忙道:「义父,使不得!」

  抢上前去,正待伸手按上他的背心以九阳神功制止。谢逊猛地里跃起身来,伸手在自己胸口砰的狠击一拳,口中鲜血狂喷。无忌忙伸手扶住,只觉他手掌衰弱无力,知他功力已失,再难以复原了。谢逊指着成昆说道:「成昆你杀我全家,我今日毁你双目,除了你的武功,以此相报。师父,我的一身武功是你所授,今日我尽数毁了,还了给你。从此我和你无恩无怨,你永远瞧不见我,我也永远瞧不见你。」成昆双手按着自己眼睛,痛哼一声,并不回答。

  群雄面面相觑,那想到这一场师徒相拚竟会如此收场。谢逊朗声说道:「我谢逊作恶多端,原没想能活到今日,天下英雄之中,有那一位的父兄师友曾为谢某所害,便请来取了谢某的性命去。无忌,你不得阻止,更不得事后报复,免增你义父罪孽。」张无忌含泪答应。群雄中虽有不少人与他怨仇极深,但见他报复自己全家血仇,只是废去成昆的武功,他此刻武功也毁了,若是上前刺他一剑,打他一拳,却也不是英雄行径。人丛中忽然走出一条汉子,说道:「谢逊,我父亲一指镇普南邱英雄伤在氮的拳下,我给先父报仇来啦!」说着走到身前。

  谢逊道:「不错,令尊是在下所害,便请邱兄动手。」那姓邱的汉子拔刀在手,走上两步。张无忌心中一片混乱,若不出手阻止,义父眼下便要命丧这汉子刀下,但若将这汉子打发了,只怕反令义父有生之年,更增烦恼,何况他双目已盲,武功全失,活在世上是否尚有人生之乐,实在也难说得很。他身子发颤,不由自主的也踏上了两步。谢逊喝道:

  「无忌孩儿,如你阻人报仇,对我大大的不孝。我死之后,你到地牢中细细察看便知一切。」那姓邱的汉子举刀当胸,突然眼中垂下泪来,一口唾沬,吐到了谢逊脸上,哽咽道:

  「先父一世英雄,如他老人家在天之灵,见我手刃一个武功全失的盲人,定然恼我不肖…

  ……」呛啷一声,单刀落地,掩面奔入人丛之中。

  跟着又有一个中年妇人走出,说道:「谢逊,我为兄长阴阳判官秦鹏飞报仇来啦。」

  走到谢逊面门,也是一口唾沬吐到了他脸上,大哭走开。无忌见义父接连受辱,始终直立不动,心中痛如刀割。须知武林豪士于生死看得甚轻,却决计不能受辱,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这二人每人一口唾沬吐在他的脸上,实是最大的侮辱,谢逊却是安然忍受,可知他于过去所作罪孽,当真痛悔到了极点。人丛中一个又一个的出来,有的打谢逊两记耳光,有的踢他一脚,更有人破口痛骂,谢逊始终低头忍受,既不退避,更不恶言相报。

  如此接连三十余人,一一将谢逊侮辱了一番,到最后一名长须道人出来,稽首说道:

  「贫道太虚子,我两位师兄,命丧谢大侠拳底。贫道今日得见谢大侠仁心英风,深自惭愧,贫道剑下也曾杀过无数黑白两道的豪杰。我若找你报仇,旁人也可找我报仇。」说着拔出长剑,左手振指一弹,当的一声,长剑断两截。他将断剑投在地下,稽首行礼而去。

  群雄窃窃私议,这太虚子江湖上其名不着,武功却是如此了得,更难得的是心胸宽广,能够自责,看来再没有人出来向谢逊为难了。不料群议未毕,峨嵋派中走出一名中年女尼,走到谢逊身前,说道:「杀夫之仇,我也是一口唾沬了结了吧!」说着口一张,一口唾沫向谢逊额头吐了过去。那知这口唾沬势夹劲风,中间竟是混着一枚枣核钢钉。谢逊听得风声有异,微微苦笑,并不闪避,心想:「我此刻方死,已然迟了。」

  蓦地里黄影一闪,那黄衫女子衣袖拂处,将这枚枣核钉卷在袖中,喝道:「这位师太法名如何称呼?」那女尼见突击不中,脸中微惊惶之色,道:「我叫静照。」黄衫女子道:「嗯,静照,静照。你出家之前的丈夫叫什么名字?怎地为谢大侠所害?」静照怒道: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要你多管什么闲事?」黄衫女子道:「谢大侠忏悔前罪,若是有人为报父兄师友的大仇,纵是将他千刀万剐,谢大侠均是甘愿忍受,旁人原也不能干预。但若有人心怀叵测,意图混水摸鱼,杀人灭口,那可人人管得。」静照道:「我和谢逊无怨无仇,何必要杀人灭……」底下这「口」字尚未说出,斗然间知道错了话,急忙停住,脸色惨白,不禁向周芷若望了一眼。黄衫女子道:「不错,你跟谢大侠无怨无仇,何故要杀人灭口?哼,峨嵋派静字辈十二女尼之中,静玄、静虚、静空、静慧、静照,均是闺女出家,何来丈夫?」静照一言不发,掉头便走。

  黄衫女子喝道:「这么容易便走了?」抢上两步,伸掌往她肩头抓去。静照斜身卸肩,避开了她这一抓。黄衫女子右手食指戳向她的腰间,跟着飞起一脚,踢中了她腿上环跳穴。静照哼了一声摔倒在地。黄衫女子笑道:「周姑娘,这杀人灭口之计好毒啊。」

  一0八  共举义旗

  周芷若冷冷的道:「静照师姊向谢逊报仇,说什么杀人灭口?」她左手一挥,道:「这儿无数名门正派的弟子,不明邪正之别,甘愿与旁门妖魔混在一起。峨嵋派可犯不着赶这淌混水,咱们走吧。」峨嵋派一声照应,都站了起来,有些人望着躺在地下的静照,不知掌门人是否发令相救,还是置之不理。

  空智走到成昆身前,喝道:「圆真,快叫人放开方丈。老方丈若有三长两短,你的罪孽可就更大了。」成昆苦笑道:「事已至此,大家同归于尽。此刻我便要放了空闻这老和尚,然已来不及了。你又不是瞎子,这时还瞧不见火焰吗?」空智一呆,回头向峰下瞧去,果见寺中黑烟和火舌冒起,惊道:「达摩堂走火!快,快去救火。」群僧一阵大乱,纷纷便要奔下山去。忽见达摩堂四周一条条白龙般的水柱,齐向火焰中灌落,霎时间便将火头压了下去。禀报道:「启禀师叔祖,圆真手下的叛徒纵火焚烧达摩堂,幸得明教洪水旗下众英雄仗义,已将烈火扑灭。」空智走到张无忌身前,合什礼拜,说道:「少林千年古剎免遭火劫,全出张教主大恩大德,合寺僧侣粉身难报。」张无忌还礼逊谢,道:「此事份所当为,大师不必多礼。」

  空智道:「空闻师兄被这叛徒囚于达摩院中,火势虽灭,不知师兄安危如何。张教主与众位英雄少待,老衲须得前去察看。」成昆哈哈大笑,道:「空闻身上浇满了牛猪油,火头一起,早已了帐。洪水旗救得了达摩院,救不得老方丈。」忽然峰腰传来一人声音,说道:「洪水旗救不得,还有厚土旗呢。」却是范遥的声音。他话声甫毕,便和厚土旗掌旗使颜垣奔上峰来,两人携扶着一位老僧,正是少林寺方丈空闻。但见三人均是衣衫焦烂,头发须眉都被烧得稀稀落落,狼狈不堪。空智急步上前,抱住空闻,叫道:「师兄,师兄,你身子安好?师弟无能,罪该万死。」空闻微笑道:「全仗这位范施主和颜施主从地道中穿将出来相救,否则你我焉有再见之日。」空智骇然道:「明教厚土旗穿地之能,一神至此。」向范遥、颜垣深礼致谢,并道:「范施主,老僧先前无礼冒犯,尚请原宥。大都万法寺之约,老僧是不敢去的了。」要知武林人士订下比武的约会,若是食言不到,比之较技服输可要丢脸万倍。空智自甘毁约,可知他对范遥冒险相救师兄的大德,实是感激无已。两人本来互相佩服,经此一事,更是倾心接纳,从此成为至交好友,此是后话不提。

  原来成昆事先计划周详,于英雄大会举行的前夕,出其不意的点中了空闻穴道,将他囚在达摩院中。院中放满硝磺柴草等引火之物,分派心腹看守,胁迫空智一切须听自己吩咐,否则立时纵火,焚死空闻。其后事与愿违,一切均非事先意料所及,一败涂地之余,便传出号令,命心腹纵火,那是他破斧沉舟的最后一着棋子。只盼群雄与僧众忙于救火,他心腹人等便可乘乱将他救下山去。不料杨逍一到少室山下,未曾与无忌见面,便命厚土旗打下地道,通入少林寺中,本意是设法相救谢逊,可是谢逊却并非囚于寺内。达摩大石像的突然掉换,便是厚土旗人众在地道内暗中所使手脚。

  后来无忌与周芷若联手攻打金刚伏魔圈,待得成昆现身,正式与空智破脸,赵明与杨逍便瞧出端倪。二人计议之下,命范遥率领洪水、厚土两旗,潜入寺中俟机相救空闻。只是成昆的布置极是毒辣,空闻虽是救出,却烧死了三名厚土旗的兄弟。

  范遥与颜垣冒烟突火,救出空闻,但三人也被烈火烧得须眉俱焦,若不是从地道中脱险,势必葬身火窟,待得洪水旗扑灭火焰,已是迟了。那达摩院及邻近几间僧舍为火所焚,幸而未曾蔓延,大雄宝殿、藏经阁、罗汉堂等要地未遭波及。

  空智低声与空闻商议了几句,传下法旨,将成昆手下党羽尽数拘禁于后殿待命。成昆在少林寺日久,结纳的徒党着实不少,但魁首受制,方丈出险,众党羽眼看大势已去,当不敢抗拒,在罗汉堂首座率领僧众押送之下,垂头丧气的下峰。无忌回首看周芷若时,祇见峨嵋派人众早已乘乱走了,祇静照仍是躺在地下。

  无忌走到那黄衫女子跟前,长揖说道:「张无忌承姊姊两番援手,大德不敢言谢。只盼示知芳名,以便无忌日夕心中感怀。」黄衫女子微微一笑,说道:「终南山后,活死人墓,神鵰侠侣,绝迹江湖。」说着裣衽为礼,手一招,带着身穿黑衫白衫的八名少女,飘然而去。无忌追上一步,道:「姊姊请留步。」那黄衫女子竟不理会,自行下峰去了。丐帮的小帮主史红石叫道:「杨姊姊,杨姊姊!」只听得峰腰间传来那女子的声音道:「丐帮大事,请张教主一力承担。」张无忌朗声道:「无忌遵命。」那女子道:「多谢了!」

  这「多谢了」三字遥遥送来,相距已远,仍是清晰异常。无忌心下帐惘,一宁神,走到谢逊身边,只叫了声:「义父!」泪如雨下。谢逊笑道:「痴孩子!你义父承三位高僧点化,大彻大悟,毕生罪孽一一化解,你该当代我欢喜才是,有什么可难过的?我废去武功有何足惜,难道将来再用以为非作歹么?」无忌应道:「是!」谢逊走到空闻身前,跪下说道:「弟子罪孽深重,盼方丈收留,赐予剃度。」空闻尚未回答,渡厄道:「你过来,老僧收你为徒。」谢逊道:「弟子不敢望此福缘。」要知他拜空闻为师,乃是「圆」字辈弟子,若拜渡厄为师,叙「空」字辈排行,和空闻、空智便是师兄弟称呼了。渡厄喝道:「咄!空字是空,圆亦是空,我相人相,好不瞢瞳!」谢逊一怔,登即领悟,什么师父弟子,于佛家尽是虚幻,便说偈道:「师父是空,弟子亦是空,无罪无业,无德无功!」渡厄哈哈笑道:「善哉,善哉!你归我门下,仍是叫谢逊,你懂了么?」谢逊道:「弟子懂得。牛屎谢逊,皆是虚影,身既无物,何况于名?」

  要知谢逊文武全才,于诸子百家之学,无所不窥,一旦得渡厄点化,立悟佛家精义,自此归于佛门,终成一代硕德高僧。张无忌又是欢喜又是悲伤,一时说不出话来。渡厄道:「去休,去休!纔得悟道,莫要更入魔障!」携了谢逊之手,与渡劫、渡难缓步下峰。

  、空智、张无忌等一齐躬身相送。金毛狮王三十年前名动江湖,做下了无数惊世骇俗的事来,今日身入空门,群雄无不感叹。

  空闻说道:「众英雄光临敝寺,说来惭愧,敝寺忽生内变,多有得罪,招待极是不周。众英雄散处四方,今日一会,未知何时重得相聚,且请寺中坐地。」当一群雄下峰入寺。少林寺中开出素餐接待。众僧侣做起法事,替会中不幸丧命的英雄超度。群雄逐一祭吊致哀。

  大事虽了,张无忌心中仍有许多不明之处,谢逊去得匆匆,不少疑团未及相询,但料想关键所在,必与周芷若有关。他宅心忠厚,念及旧情,心想这些疑团也不必一一剖明,以致更损周芷若的名声。他用过斋饭后,与史火石及丐帮诸长老在西厢房中叙话,商议丐帮的大事,忽有教众进来说道:「教主,武当张四侠到来,有要事相商。」无忌一惊站起……

  张无忌听到张松溪突然到来,吃了一惊:「莫非太师父有什么不测?」急忙抢步出去,来到大殿,向张松溪拜倒在地,见他神色并无异状,这才放心,问道:「太师父安好?

  」张松溪道:「师父他老人家安好。我在武当山下得到讯息,元兵铁骑二万,开向少林寺来,窥测其意,显是不利于英雄大会,是以星夜前来报信。」无忌道:「咱们急速说与方丈知晓。」当下二人同至后院,告知空闻。空闻沉吟道:「此事牵涉甚大,当与群雄共议。」于是命寺众撞起钟来,邀集众英雄同到大雄宝殿之中。张松溪一说此讯,群雄都是一惊,登时便纷纷议论起来。

  血气壮盛的便道:「乘着天下英雄在此,咱们迎下山去,先杀他一个措手不及。」老成持重的则道:「元兵来往调动,原是常事,未必是来跟咱们为难。」张松溪道:「在下会听蒙古话,亲耳听到鞑子的军官号令,确是杀向少林寺来。」空闻道:「众位英雄,看来朝廷得知咱们在此聚会,只道定是不利于朝廷。咱们人人身有武功,原是要杀鞑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何足道哉?……」他话未说完,群雄中已有人喝起了采来。空闻续道:「只是咱们江湖豪士,惯于单打独斗,比的若不是兵刃拳脚,便是内功暗器。这等马前马后、长枪大戟的交战,咱们颇不擅长,依老衲之见,不如众英雄便即散去如何?」

  群雄面面相觑,默不作声。张无忌道:「咱们若不是就此散去,一来鞑子只道咱们畏惧于彼,不免长他人志气;二来少林寺中诸位师父们如何?」空闻微笑道:「元兵来到寺中,一见寺中皆是僧人,并无江湖豪士,那也无可如何。这叫作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群雄知道空闻所以如此说,实是出于一番好意,要知道这次英雄大会乃少林派所邀集,雅不愿由此生祸,致令群雄血溅少室山头。但群雄个个都是血性之人,要他们临敌退缩,那是决计不肯的。何况朝廷既是出动大军,决不能扑了个空便即安然返防,定要骚扰少林,说不定将众僧侣尽数擒拿而去,一把火将寺烧了。蒙古兵向来暴虐,杀人放火,原是惯事。杨逍说道:「方丈与众位英雄在此,在下本是不该多嘴。然鞑子施虐,人人有抗敌之责。以在下之见,咱们设法将鞑子引了开去,在别的地方好好跟他们斗上一斗,免得千年古剎,受这战火之厄。」

  群雄纷纷叫好,说道:「正该如此。」正议论间,忽听得寺门外马蹄声奔得甚急,两骑马疾驰而来。蹄声到门外嘎然而止,两名汉子在知客僧接引之下,匆匆进来。群雄一看服色,却是明教的教众。二人走到张无忌身前,躬身行礼,一人禀报道:「启禀教主:鞑子兵先锋五千,攻向少林寺来,说道寺中诸位师父们聚众造反,要踏平少林。凡是光……

  …光………」空闻微笑道:「你要说光头和尚,是不是?那也不用忌讳,但说便是。」那人道:「一路上好多位僧人已被鞑子兵杀了。他们说道:『光头的都不是好人,有头发的也不是好人,凡遇身边带兵刃的便一概杀了。』「许多人哇哇叫了起来,都道:「不跟鞑子兵拚个你死我活,耻为黄帝子孙。」其时宋室沦亡虽是将近百年,但草莽英豪,始终将蒙古官兵视成夷狄,不肯服其管束。各门各派,各帮各会相互间固是私斗不休,然而不论如何结下深仇大怨,从来无人肯去借朝廷官府之力来为难对方。这次英雄大会之中,绝大多数豪士均未能一显身手,这时听说蒙古杀到,各人热血沸腾,尽皆奋身欲起。张无忌朗声说道:「众位英雄,今日正是男儿汉杀敌报国之时。少林寺英雄大会,自此名扬千秋!

  」

  大殿上欢呼声,喊叫声,嚷成一片。张无忌道:「便请空闻方丈发号施令,咱明教上下,尽听指挥。」空闻道:「张教主说那里话来?敝派僧众虽曾学过一些拳脚,但于行军打仗,却是一窍不通。近年来明教创下偌大事业,江湖上谁个不知闻?唯有明教人众,方足与鞑子大军相抗。咱们公推张教主为武林盟主,相率天下豪杰,与鞑子周旋。」张无忌还待逊辞,群雄已大声喝采。要知张无忌虽年轻不足服众,但武功之强,适才力斗少林三僧时已是人所共见,而明教韩山童、徐寿辉、朱元璋等各路人马,在淮泗、豫鄂各地起事,连获胜利,更非其余门派可及。各派各帮的豪士均想除了明教之外,确是无人能当此盟主的大任。

  张无忌道:「这盟主一席,责任奇重,在下于用兵一道,实非所长,还请各位另推贤能的为是。」正谦让间,忽听得山下喊声大振,锐金旗的两名教众奔驰入殿,报道:「蒙古兵杀上山来了。」张无忌道:「锐金、洪水两旗,先挡头阵。周颠先生、铁冠道长,你两位各助一旗。」周颠和铁冠道人应声而出。

  局势紧急,不容无忌再行推辞,祇得分派道:「说不得师父,请你持我圣火令去,就近调本派援兵,上山应援。」说不得接命而去。大殿中众英雄武功虽高,却均是不相统属的乌合之众,听得元兵杀到,各抽兵刃,纷纷涌出。杨逍低声道:「教主,你若不发号施令,众人乱杀一阵,那是非败不可。」无忌点了点头,当即抢步出殿,来到半山亭中察看,祇见蒙古兵先锋千余已攻到山腰,但被锐金旗一输硬弩标枪,驱了回去。放眼远望,一队队蒙古兵蜿蜒而来,军容甚盛。其时距成吉斯汗与拔都威震异域之时已远,但蒙古铁骑竟习练有素,仍是举世无匹的精兵。

  忽听得左首喊声大震,许多女尼和少年男女逃上山来,却是峨嵋派人众,想是途遇蒙古官兵,又被逼了回来。周芷若和静慧、静照等浴血断后,十多名汉子抬着担架等物,被蒙古兵包围在内,周芷若率众数度冲杀了数十名蒙古兵,始终无法救出陷入重围的同门,无忌暗叫道:「不好!这担架上的是宋师哥!」叫道:「烈火旗两旗掩护!韦兄、范杨二使,随我救人。」纵身冲将下去。两名蒙古兵挺长矛刺将过来。无忌一手抓住一枝长矛,运劲一抖,两名蒙古兵摔将下去。他掉转矛头,双矛银光闪闪,犹似双龙入海般卷入人丛。韦一笑、杨逍、范遥、彭莹玉等跟随其后,蒙古兵当之辟易,登时将周芷若等一干人都隔在身后。范遥呼一拳击出,将一名蒙古兵十丈长的脸打得稀烂,抢过担架中的伤者,夹在胁下,转身便走。无忌见周芷若满脸是血,又冲入蒙古兵中,忙叫道:「芷若,芷若,宋大哥救回来啦!」周芷若并不理会,挥鞭向前攻打,只是山道狭窄,挤满了人,一时冲不过去。无忌见尚有两名峨嵋弟子抬着个担架,陷入包围,正挺兵与蒙古兵死战,心道:

  「难道宋师哥是在那个担架之上?」斜身跃起,两柄长矛在山壁上交互刺戳,以手代足,如踏高跷般抢了过去。相距尚有丈余,只见两名峨嵋弟子先后中刀中箭,骨碌碌的滚下山去。

  无忌大吃一惊,飞身跃起,左手长矛阻住担架下落,见担架中人那人全身都裹在白布之中,只露出了一张脸,正是宋青书。无忌拋去长矛,将他横抱在手,只觉他身子沉重异常,白布中硬崩崩的似乎尚有别物。一时也不及细想,只怕扭动他震碎了的头骨,左闪右避,躲开蒙古兵攒刺来的马刀长矛,脚下却是走得平稳异常。只见张松溪和殷利亨双双攻到,手持长剑,护在他身子两侧。两柄长剑倏刺倏收,蒙古兵纷纷中剑……

  张松溪和殷利亨二人这么一挡,无忌抱着宋青书稳稳的走一山来。数百蒙古兵列队上冲,彭莹玉叫道:「烈火旗动手!」这一声令下,烈火旗的教众从喷筒中喷出石油,一枝枝火箭射将出去,登时烈焰奔腾,当先的二百余名蒙古兵身上着火,一团团火球般滚下山去。那边厢洪水旗从水龙中浇出毒水,也有数百名蒙古兵身中烈性毒水。死伤狼藉。群雄乘机上前冲杀。山腰里蒙古兵的万夫长下令鸣金收兵,众兵将前队改成后队,强弓射住阵脚,不令群雄追击,缓缓退了下去。彭莹玉叹道:「鞑子虽败不乱,确的是天下精兵。」

  只见蒙古兵直退到山脚下,如扇面般散开,看来一时不致再上山进攻。无忌下令道:「锐金、洪水、烈火三旗守住上山要道。巨木、厚土二旗,急速伐木搬土,构筑壁垒,以防敌军冲击。」五行旗各掌旗使齐声接令,分别指挥下属布防。

  群雄先前大都身负武功,均想踪然杀不尽鞑子官兵,若求自保,总非难事。但适才一阵交锋,见识到了蒙古军的威力,才知行军打仗,和单打独斗的比武实是大不相同。千千万万人一拥而上,势如潮水,如周芷若这等厉害之极的人物,在人潮中也是无所施其技。

  四面八方都是刀枪剑戟,乱砍乱杀,平时所学的什么见招拆招,内劲外功,全都用不着。

  若不是明教五行旗以阵法抵挡阵法,这时少室山头只怕已是惨不堪言,少林寺也是烈火中成了一片瓦砾了。待见蒙古兵退下,群雄这才纷纷议论,方想到为什么前朝尽多英雄豪杰之士,却将大好江山沦亡在鞑子手中。倒是少林僧众颇有规律,一队队少年僧众手执禅杖戒刀,在年长僧侣率领之下,分布各处畏地守御,但寡不敌众,显是也挡不住二万余蒙古精兵的全力冲击。

  无忌将宋青书轻轻放在地下,一探他的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回头想招呼周芷若过来,却不见人影,问道:「宋夫人呢?」众人适才忙于驱退蒙古官兵,谁都没留心周芷若到了何处。峨嵋群弟子这时对明教也消了几分敌意,均说没见到掌门人。无忌怕宋青书在混乱中身上受伤,于是解开裹在他身上的白布察看。

  他身上白布一共裹了三层,待得第三层解开,呛啷啷几声响亮,跌出四件断折了的兵刃出来。无忌吃了一惊,叫道:「屠龙刀,倚天剑!」群雄听得「屠龙刀」三字,纷纷围了上来,但见屠龙刀断成了两截,倚天剑也是断成了两截。

  无忌提起半截屠龙刀只觉入手仍是颇为沉重,心中百感交集,自己父母为此刀而丧命,近二十余年来,江湖上纷扰不休,都是为了此刀。群雄聚双少林,主要也是为了这柄宝刀,那想到宝刀出现,竟是刀剑齐折,已无用处,他举起断刀一看,只见断截之处中空,可藏物事,那倚天剑也是这样,但刀剑中均是空空如也,如果曾藏过什么物事,却也早给人取去了。杨逍叹道:「周姑娘一身惊人武功,原来是从此刀剑中而来。」

  张无忌虽是心地仁厚,却也决非蠢人,他一看到断刀断剑,心下已是恍然:原来小岛上当晚刀剑齐失,却是周芷若取了去。不知她使下什么手脚,放逐赵明、害死殷离,再以刀剑互砍,两柄天下最锋锐的利器就此两败俱伤。她取出藏在刀剑中的秘笈,暗中修练。

  他越想越是明白:「是了,当时在小岛之上,我用九阳神功替她驱除毒素,她体内竟生出一种怪力,隐隐与我的神功相抗,越到后来,这股怪力越强,显是她修习的内功日有进境。唉!时日迫促,她为了急于求成,不及好好扎下内功根基,以致所习的均是可以速成的阴毒外功,虽然厉害,终究达不到真正炉火纯青的峰巅境界………。」

  张无忌正自沉吟,锐金旗掌旗使吴劲草走上前来,说道:「启禀教主,属下是铁匠出身,学过铸造刀剑之法,待属下试试,不知是否能将这宝刀宝剑接续完好。」杨逍喜道:

  「吴旗使铸剑之术,天下无双,教主不妨命他一试。」无忌点头道:「这柄利器如此断了,确也可惜。吴旗使试试也好。」吴劲草向烈火旗掌旗使夏炎说道:「铸刀铸剑,关键在于火候,须得夏兄相助一臂之力。看这模样,鞑子一时不会攻山,咱哥儿俩便即动手如何?」夏炎笑道:「生柴烧火,那是兄弟的拿手本事。」

  于是二人指挥属下,搬石搭起一座炉子,这炉子搭得甚高,只露出一个不到一尺口径的火孔。烈火旗中各种燃料均是现成,顷刻间便生起一炉态态大火。吴劲草目不转睛的望着炉火,他身旁放着十余件兵刃,一看炉火变色,便将兵刃放入炉中试探火性,待见炉火自青变白,当下双手各执钢钳,钳起两截屠龙刀,拚在一起,拿到火焰中镕烧。众人见他上身脱得赤条条地,火星溅在身上,恍如不觉,直是全神贯注,心不旁鹜。无忌心想:「铸造刀剑虽是小道,其中却也有大学问、大本领在。若是寻常铁匠,单是这等高热已便抵受不住。」忽听得拍拍两声,拉扯风箱的两名烈火旗教众晕倒在地。夏炎和烈火旗掌旗使抢上前去,拖开晕倒的两人,亲自拉扯风箱鼓风。这两人内功修为均是不弱,这一使劲鼓风,炉火直窜上来,火焰高达丈许,蔚为奇观。

  吴劲草突然叫道:「不好!」纵身后跃,一脸沮丧之色。众人吃了一惊,看他手中时,只见两柄钢钳均已烧镕,屠龙刀却是毫无动静。吴劲草摇头道:「属下无能。这屠龙宝刀果然是名不虚传。」夏炎和烈火旗副使暂停扯风,退在一旁,他二人全身衣裤都已汗湿,便似从水中爬起来一般。赵明忽道:「无忌哥哥,你那些圣火令,不是连屠龙刀也砍不动么?」无忌道:「啊,是了!」六枚圣火令除将一枚交于说不得调山下兵,剩下尚有五枚,他从怀中取了出来,交给吴劲草道:「刀剑不能复原,那也罢了。圣火令是本教世传的宝物,可不能损毁。」吴劲草接令一看,见五枚圣火令非金非铁,坚硬无比,在手中掂了掂斤两,低头沉思,脸上神色十分古怪。

  无忌道:「若无把握,不必冒险。」吴劲草一凛,从沉思中醒转,说道:「属下多有不是,请教主原宥。这圣火令乃用白金、玄铁,混和金刚砂等物铸就,烈火决不能镕。属下大是疑惑,不知当年如何铸成,真乃匪夷所思。一时想出了神。」赵明笑道:「将来只怕你得上波斯走一遭,向他们的高手匠人请教请教。你瞧,这些圣火令上还刻有花纹文字。以屠龙刀、倚天剑之利,尚且不能损它分毫,这些花纹文字又用什么家伙刻它上去。」

  吴劲草道:「要刻花纹文字,却倒不难。那是在圣火令上遍涂白腊,在腊上雕以花纹文字,然后注以烈性酸液,以数月功夫,慢慢腐蚀。待得刮去白腊,花纹文字便刻成了。小人所不懂的乃是镕铸之法。」夏炎叫道:「喂,到底干不干啊?」吴劲草问无忌道:「教主放心,夏兄弟的烈火虽然厉害,却损不了圣火令分毫。」

  夏炎心中却有些惴惴,道:「我尽力扇火,若是烧坏了本教圣物,我可吃罪不起。」

  吴劲草微笑道:「量你也没有这等能耐,一切由我担待。」于是将两枚圣火令夹住屠龙刀的半截,再将两枚圣火令夹住宝刀的另外半截,然后取过两把新钢钳,分别夹住四枚圣火令,将宝刀放到炉火上再度烧了起来。炉火中的烈焰越冲越高,直烧了大半个时辰,眼看吴劲草、夏炎烈火旗副旗使在烈火烤炙之下,越来越是神情委顿,渐渐要支持不住。

  范遥向周颠使个眼色,左手轻轻一挥,两人一齐抢上前去,接替了夏炎与烈火旗副旗使的位子,用力扯动风箱。范周二人的内力比之那二人又自不同,炉子中笔直一条白色火焰,直冲而起。吴劲草突然喝道:「顾兄弟,动手!」锐金旗的掌旗副使顾孟鲁手持利刃,奔到炉旁,白光一闪,一刀便向吴劲草胸口刺去。旁观群雄无不失色,齐声惊呼。吴劲草赤裸裸的胸膛上鲜血射出,一滴滴的落在屠龙刀上,血液遇热,立化青烟袅袅冒起。吴劲草大叫:「成了!」退了数步,一交坐在地下,只见那屠龙刀的两段刀身已镶在一起。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铸造刀剑的大冶每逢铸器不成,往往滴血刃内,古时干将莫邪夫妇甚至自身投入炉内,这才铸成无上的利器。吴劲草此举,可说是古代大匠的遗风了。

  无忌忙将吴劲草扶起,察看他的伤口,见这一刀入肉不深,并无大碍,当下用金创药替他敷上,包扎了伤口,说道:「吴兄何必如此?此刀能否续上,无足轻重,却让吴兄吃了这许多苦。」吴劲草见他不看圣火令,不看屠龙刀,却先来看自己的创伤,心下好生感激,道:「皮肉小伤,那算得什么?倒让教主费心了。」站起身来,提起屠龙刀一看,只见接续处天衣无缝,祇是隐隐有一条血痕,不禁十分得意。无忌看那四枚入炉烧过的圣火令果然丝毫无损,接过屠龙刀来,往两根从蒙古兵手中抢来的长矛上砍去,嗤的一声轻响,双矛应手而断,当真是削铁如泥,群雄大声欢呼,均说:「好刀!好刀!」

  吴劲草捧过两截倚天剑,想起锐金旗掌旗使庄铮以及本旗的数十名兄弟,均是命丧此剑下,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说道:「教主,此剑杀了我庄大哥,杀了我不少好兄弟,吴劲草恨此剑入骨,不能为他接续。愿领教主罪责。」说着泪如雨下。张无忌道:「这是吴大哥的义气,何罪之有?」拿起两截断剑,走到峨嵋派静慧身前,说道:「此剑原是贵派之物,仍请大师收管,日后交给周……交给宋夫人。」静慧一言不发,将两截断剑接了过去。

  无忌拿着那柄屠龙刀,微一沉吟,向空闻道:「方丈,此刀是我义父得来,现下我义父皈依三宝,身属少林,此刀该当由少林派执掌。」空闻双手乱摇,说道:「此刀累易其主,最后是张教主从千军万马中抢来,人人亲眼得见,又是贵教吴大哥接续复原。何况今日天下英雄共推张教主为武林盟主,论才论德,论渊源,论名位,此刀由张教主掌管,那是天经地义的了。」群雄齐声附和,均说:「众望所归,张教主不必推辞。」无忌无奈,只得收下,心想:「若凭此刀而号令天下武林豪杰,共驱胡虏,亦是一大快事。」只听得人丛中许多人纷纷说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下面本来还有「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两句,但众人看到倚天剑断折后不能接续,这两句话谁也无人再提了。明教锐金旗下诸人与那倚天剑实有切齿的大恨,今日眼见屠龙刀复原如初,倚天剑却成了两截断剑,无不称快。

  这时洪水旗人众从庙内抬了一口大铁锅出来,架在炉火之上,煮起一大锅油滚油,只待蒙古兵冲上山来,便将滚油喷出伤人。少林寺是千年古剎,庙中所藏的香油堆满数屋,可说用之不尽。

  众人忙了半天,肚中都饿了,除了明教五行旗及少林寺的半数僧侣留在各处要道守御,余人由僧众接进寺里吃斋。堪堪天色将晚,无忌跃到一株高树之上,向山下敌军瞭望,只见蒙古兵东一堆,西一堆的围在山下,炊烟四起,正自埋锅造饭。

  (第二十九集完)